魂斷中秋夜

冷若冰霜110

魂斷中秋夜
      明代、中秋。
??南京、西門府。
??夜已三更，露重葉垂。秋風掠過的時候，不忘回眸，卻瞥見花園裏的花叢中站著一個白衣如雪的身影。那是一個背影，婀娜、窈窕，肩有些微微的寬，看似堅強，卻在一片絢爛到荼糜的氛圍中輕輕的發抖。
??這個景象令雲朵看著都開始心怯，悄悄把繡著蓮花的衣袖攥緊，把身體鎖的越來越小，隻剩下一片黑暗得要令人窒息的上空——這才發現，今夜沒有月亮——中秋佳節居然沒有月亮！
??沒有月亮的晚上總給人一種說不出的鬱悶和壓抑。而且鬱悶壓抑的毫無理由！所以在這樣的夜晚最容易發生故事，特別是令人心生恐怖和驚慌的故事。
??那個身影終於停止了發抖，她輕輕又緩緩的轉身。齊腰的長發被移到背後，展現出來的是一張蒼白而淒美的臉，一雙幽深又淒楚的杏眼，一個精致又淒苦的尖下巴。她的手托著一隻茶托，上麵是一個小碗，裏麵是一團棉花，上麵沾了星星點點的黃黃粉末。
??少女，極力靜靜的、穩穩的捧著茶托，嘴角卻在顫抖著。終於，一顆圓潤、清涼的珍珠跌入那團棉花上。
??風，目睹到這一幕，飛快跑開，還拋出一聲因驚嚇而發出的尖叫！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何東風餘幾許？春……咳、咳……啊，咳、咳！”精雅的書房裏，一個手撫牆壁畫卷，正在吟誦詩詞的高瘦男子突然彎腰，猛烈咳嗽起來。他越咳越厲害，原本很寬的眉頭因為難受鉗成了深深的“川”字，本來磁性沉厚的嗓音忽然變的令人心酸的不忍卒聽！
??“公子！”丫鬟聞聲趕來，推開門，急忙扶著男子挪到太師椅處，讓他坐好。伸出纖纖素手，一隻捶背，一隻揉胸。男子在少女的輕撫中漸漸的由劇烈咳嗽變成了淡淡喘息。
??“小嫦，把畫給我拿來……”男子吃力的想把手臂伸向牆上的畫卷，但終因無力而中途跌落。
??“是”。丫鬟移動蓮步，取下畫卷，又遞交給男子。
??“為何東風餘幾許，春縱在，與誰同？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男子繼續吟詩，他的眉頭舒展了，聲音又恢複了抑揚頓挫。在燭光下，在少女的眼裏，他顯的那麽英俊。剛毅的鼻子很挺，薄薄的嘴角雖然沒有血色，但是顯得很文雅。特別是在他念詩的時候，那雙黑的深不見底的瞳孔就像春天竹林旁的湖水，柔和細膩。但是他隻是對著畫卷柔和、細膩。那張畫卷上麵繪著一個拈花微笑的女子，蜂腰楚楚，櫻唇點點，氣質恬靜，儀態端莊。
??“公子，你休息吧。別回想往事了。我相信善合小姐她在揚州的日子一定過的很舒心。”丫鬟勸解道。
??“小嫦，你的意思是她嫁了周家大少爺就會忘記了我？”男子瞥眼掃視著丫鬟，令丫鬟感到一陣涼意。
??“按常理推斷，善合小姐和你隻是數麵之緣，而且她早年又訂了親，聽說她和周家少爺青梅竹馬，我想，應該、應該……”丫鬟在男子越來越冷的目光中說話聲音逐漸減低，越來越低。
??“放肆！”男子終於吼了出來。
??“小嫦該死！”丫鬟“撲通”跪了下來。
??“主子的事情哪有奴才插嘴的份？！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雖然我西門家和沈家世仇已結了100年。可是上一代的事情跟我們這些年輕後輩有什麽關係？！去年中秋節的燈會上，我和沈家善合小姐因題詩相識，彼此情投意合。若不是你這個丫頭多事告訴母親大人，我娘會帶人翻查我書房嗎？她會查出我與沈小姐的書信來往嗎？我娘雖然把我關在書房，不允許我出去，但是，你知道嗎，我失約了。我和沈小姐定下的會麵就因為你的多嘴還泡湯。而且你還唆使我娘把話傳到了沈家府上，敗壞善和的清白名聲。（丫鬟急忙道：“小嫦沒有”。）都是因為你的多嘴，否則沈老爺怎麽會突然把善和嫁到周家？！她一定不情願的，我們的悲劇都是你一手釀成的！咳、咳！咳……”男子越說越激動，舊病複發，又伏在案上劇烈咳嗽起來。
??丫鬟跪在地上，但一見男子狀況，急忙用膝前進，剛爬到男子身邊，卻被男子一腳踢開：“你滾！我早就說過不想再看見你，你操的什麽心我還不知道。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隻愛過一個女人，就是沈善合。不要以為我曾經和你有過肌膚之親你就可以登堂入室成為西門家的少奶奶！那是我當年年少無知，我從沒正視過你，我明天就把你趕出府去。”
??丫鬟抬起滿麵淚痕的臉，悲切的喊：“不要啊，公子，難道你就如此絕情？！”
??男子呆了一呆，他有些支持不住站立著的身體，手按著桌麵，碰到了那張畫，一看心上人的麵容，不禁又怒上心頭，對著丫鬟咆哮：“臨行前，送你一句話，西門小嫦，你不要忘記了你的身份！”
??“是啊，西門小嫦，你不要忘記了你的身份！”少女回憶完剛才的一幕，淚水早已將臉上的脂粉衝刷的幹幹淨淨。她的身份是什麽？就是丫鬟。可是她一出生就是丫鬟嗎？她本來也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是一名飽學之士，卻因研究學問犯了當朝宰相嚴大人的忌。被判入獄抄家，那時候自己還隻10歲。記憶中是父親和爺爺一起頸戴大枷被抓走。後來聽說被砍了頭。母親被賣進青樓，母女臨別時哭的肝腸寸斷。現在也不知道母親是死是活。她隻知道自己也將被官賣。年幼的她生的粉妝玉琢，被一個妓院的老鴇和一個大戶的管家因彼此互有嫌隙而爭奪。後來她的身價被拍賣到了300兩，從此踏入了南京城鼎鼎大名的西門家族。
??西門家族可以說南京城一大富豪，專以經營古董玩物，開設當鋪錢莊為主。可是它也有冤家對頭，那就是和它一樣為富不仁的沈家。兩大家族彼此勾心鬥角，結下你死我活的仇怨已有百年。平日裏老死不相往來。
??但是這和小嫦有什麽關係呢？她現在隻知道要生活下去。她自打進了西門家，就被長有一雙鷹眼的夫人相中，覺得她相貌不俗，氣質清雅。夫人特令管家嚴加調教，後送到少爺房中當丫鬟。小嫦至今都忘不了管家是怎麽教她學“規矩”的。
??“把外衣脫了！”那個撇著鯰魚嘴的管家手持竹板站在她麵前。“啊？”她隻是一愣，懷疑自己聽錯沒有。“啪！”的一聲，竹板就打到她的身上！
??“聽見沒有！”
??她隻好委屈著，脫去外衣，隻穿著兜兜。
??管家又一竹板打在她細嫩的肩頭。“告訴你，在這不聽話，就要罰！就用這個罰，以後要當少爺的手，當少爺的眼睛，當少爺的耳朵，不能惹少爺生氣，更不能教少爺學壞。西門家就這一個獨苗。一切希望全係他一人身上。聽見沒有？！”
??是啊。她要當少爺的手，當少爺的眼睛，當少爺的耳朵。她從小就服侍著這個比他大四歲的少爺。少爺高興了，就會摸摸她的臉蛋，親親她的小嘴。少爺生氣了，就會狠狠的煽她擰她，踢她捶她。少爺在看書的時候，她要給他打扇、添茶、磨墨、涮筆。少爺有些累的時候，她就要給他捶背、按摩、唱曲、撫琴。少爺雖然養尊處優，但是先天不足，有肺病。她要天天給少爺燉湯熬藥的滋補。少爺漸漸開始離不開她了。其實少爺很早就離不開她了。“她聰穎、勤快、心裏存事。”這是夫人下的定語。美的管家天天說是自己調教的功勞，從中獲得夫人的好感。其實隻有她知道，要想生活下去隻有天天把心提在嗓子眼裏過日子。要防備很多人，也要討好很多人。
??隻是有一天，去年的那個夏天。少爺忽然在夜裏叫她。她一直睡在隔間，很靈性。便起床過來伺候。“少爺，您要茶嗎？”她問。“小嫦，我熱！”少爺說。“那我給你打扇吧。”她拿著大蒲扇，在蚊帳外打著。“不，你進帳子裏來。在外邊我還熱。而且蚊子會咬你的。”少爺說。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爬進了帳子裏。她又換了一把竹扇，輕輕的搖，黑暗中，涼風徐徐。她卻感到越來越熱。因為少爺忽然坐了起來，兩人距離很近、很近，甚至能聽到彼此越來越沉重的鼻息……
??那次以後，少爺開始天天要她給他“打扇子”。甚至秋天逐漸到來，已經換下了竹席。可是，少爺總說他熱，還總要她進帳子。經常，少爺會說，小嫦，我要娶你！她聽了隻是笑，微笑。“娶我啊，你應該娶我！我是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耳朵啊！”她笑著，淚水又從本已幹涸的眼窩中湧出，連綿不斷，像串斷了線的珍珠項鏈，全跌落在她的胸前。
??少爺不娶她了。即使他們的關係已經得到了老夫人的認可。但是去年的中秋燈會上，少爺出去遊玩時邂逅了沈員外家的小姐善合。兩人一見鍾情，再見定情。她在枕席間聽到了少爺的夢話，知道了少爺的想法。他要娶沈家小姐！
??這對她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雖然後來她竭力更加溫柔、更加甜美、更加善解人意，都沒用了！少爺已經不碰她了。這意味著什麽，她將被拋棄？！
??是的，她將被拋棄。少爺如果娶了沈小姐，她算什麽？如果命好的話她會當個“如夫人”。可是老爺去世後，那七個“如夫人”不是全被夫人整治的瘋瘋傻傻、死死病病。自己呢？自己會麵臨什麽後果？如果命不好，她繼續當她的丫鬟。可是少爺不要她的話，誰還會要她？難道將來年老色衰，隻能佝僂著身子徘徊在西門家的大院長廊裏回憶曾經的青春甜蜜嗎？
??是的，她做了。她做了少爺說的一切，向夫人告密。夫人把少爺看的比什麽都重，這是她的弱點。夫人也出手了，她做了少爺形容的一切。終於，沈善合被嫁到了揚州。她嬴了！哈哈哈，該放聲大笑才能慶祝！
??可是，她張大了嘴巴，卻笑不出聲音來。誰都不是笨蛋，少爺很快就查出了原委。她永遠失去了少爺。
??“我這一輩子隻愛過一個女人，就是沈善合。”
??“我從沒正視過你，我明天就把你趕出府去。”
??“臨行前，送你一句話，西門小嫦，你不要忘記了你的身份！”
??丫鬟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是這些話還是像刀、像劍、像槍一樣捅進她的耳中。“這是你逼我的，少爺。我不能選擇被拋棄！”她下定了決心。
??她走進了供她專用的小廚房，火上的藥吊子口邊已經湧出了白沫。藥熬好了。她把藥濾到碗裏，再把剛才的棉花潤進藥湯裏。“這是夾竹桃花粉！”她在心裏大聲的呐喊，“你說過要娶我，即使今生無緣拜堂，就讓我們在黃泉由閻王老爺主婚吧。”
??小嫦笑了，她知道到了少爺服藥的時間了。捧著碗，她慢慢的走進書房。
??四更時分，南京城富甲一方的西門家族忽然著起了漫天大火，火，像一頭龐大的猛獸，舔著舌頭，吞噬著這個擁有巨大宅院和無數金錢的家族裏的所有人口。有的人逃了出來，也有的人沒逃出來。在哭爹喊娘聲中，在救命救火聲中，在混亂逃竄群中，在烏煙黑霧陣中，雕梁畫棟化為塵土，化為灰燼。
??次日，官府來查。
??再次日，官府又來查。
??再許多個次日後，終於查出原因。西門家族的大火是從書房被燒而引起的。因為西門老夫人愛惜兒子，把少爺書房安置在花園中央，旁邊還有很多走廊連接著，以免嬌貴的少爺出來賞花時受到風吹日曬。
??少爺的書房是被人在內反鎖的，所以救火的人根本就進不去，而且後來得知，書房的牆上被潑了很多的油。
??書房成了廢墟，裏麵的那張名貴的紅木大床成了焦木。上麵還躺著兩個燒的黑黝黝的焦屍，看不清是男是女。卻摟抱的很緊。當人們想去驗屍時，用手一碰，屍體化成了碎塊，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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