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情事

冷若冰霜110

尾生情事
    “尾生與女子期於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莊子·盜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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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禹杭城·斷橋畔
??尾生站在橋畔，望著橋下的流水，依然是那樣的波光粼粼、如同湖麵上撒下了無數的碎銀。而月亮，就像一隻名貴的用白玉製成的耳環，放在珠光寶氣的托盤內，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但月亮再美,也比不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尾生認定此生見到的最美麗的眼睛，比這湖水還清澈明潔，比這月亮還晶瑩剔透。無論眉頭是顰是喜，淡淡春山下的那對美眸，令任何人都會對它百看不厭、永遠百看不厭。
??隻是當年的驚鴻一瞥，就注定前世餘情，定要在今生得以延續……
??婚禮前夕，尾生隻知道父親要給自己娶一個後娘。
??所以他渾無反應，隻繼續，在自己的書房裏，老老實實拿著厚重的竹簡讀書。
??小鬟走進來，托著一襲剛縫好的新衣，說是為他明天參加婚禮而穿的，想讓他先試一下，有無不合適之處。
??但尾生半眼都沒有離開竹簡，隻心煩地一揮左手，小鬟就識相地欲言又止地退下。
??當小鬟的身影飄出房門，尾生才將竹簡放回案上，望著窗外的秋色，放記起娘已經死了十年了。
??十年的時間，夠長了。爹是需要一個女人了。
??他看著案邊的那件新衣，苦笑著，掂了起來……
??要知道尾氏一門在楚國的禹杭城裏也是赫赫名族。尾家老太爺曾是楚國的一代名將，被楚悼王拜之為相。他在楚國進行了一年的變法，使得楚國國力大增。後來便娶了朝廷郡主。所以，尾氏一門可以說在楚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年方十八的尾生，已經能將兵法倒背如流了。隻是他並不喜歡行軍作戰，之所以逼迫自己去研究，無非是為了打發父親的強製逼迫。尾生經常呆在書房內，獨自研究一些外人眼中看起來“稀奇古怪”的東西——他覺得用刀子在竹簡上刻字真是件麻煩的事情，可是如果不用刀刻又能用什麽辦法來記事呢?
??他曾經對父親提出過他的想法，而父親卻大加斥責：無知豎子，盡在此種雜役匠工上浪費精力，實在是尾氏之恥。爾當學其先祖，建功名於馬革之上、立戰功效忠朝廷，再荒廢時日、不學無術，定當嚴懲！
??尾生鬱鬱而退，他逐漸學會妥協，即使極其再厭倦這充滿了陰謀之道的用兵之術，也不得不忍耐融入。
??直到，他遇到了她——這個令他如癡如狂、難忘難舍的女人。
??初相遇，是在父親的婚禮上。
??著大紅錦袍的父親雖然年近四十，但依舊雄姿英發。
??被喜娘攙扶上堂的女子，卻頭罩紅巾，看不清麵容。
??人群中的尾生粗粗打量了一下伊的身材，瘦削嬌弱，發育不良，似乎也就十五六歲的年齡，卻要成為自己的後娘，不禁有些苦笑不得。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相拜……”
??在司儀的指引下，尾父與新娘進行著繁瑣而又冗長的禮節。
??終於到了拜堂的結尾，新娘要向高堂奉茶。
??奶奶雖然滿頭銀發，但身為郡主，氣質高貴、不怒自威，端坐在正位上，菀爾著接過新娘纖手奉上的茶盞。
??隻是莫名的，大廳的窗外忽然鑽進一抹簇風，就那樣毫不客氣地將新娘頭罩的紅巾刮掉。
??眾人都是一愣。而無防備的新娘更是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她的廬山真麵目就這樣赤裸裸地展現在大家麵前。
??尾生淡淡地瞥過去一眼，登時屏住了呼吸——這是多麽幹淨的一副麵孔——如蓮如菊、柔和聖潔、清麗不可方物。
??而這個年幼的新娘子突逢乍變，缺乏應變經驗，聽著人群中竊聲的議論：“拜堂時的頭巾墜地，是大大的凶兆啊。”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尾父的臉皮已經拉了下來，臉色鐵青。
??多虧了奶奶，用釋壞的目光示意喜娘將那喜帕撿回來。但喜娘卻為難地看著尾生。
??尾生疑惑地掃視自己，才發現，那喜帕被風刮到了自己肩上。他臉驀地一紅，急將喜帕取下，遞還給喜娘。喜娘匆匆給新娘重新遮上。
??在喜帕落下的那刻，尾生羞赧地偷眼瞧去，隻見那新娘子，轉動著小鹿般純潔的眼珠過來，兩人的眼光一撞，都是渾身一顫，急忙躲開。
??是夜，尾生第一次失眠了。
??他推開窗，望著父親廂房的方向，隱隱地，能看到燈光。難道父親還沒有應酬完那些酒客嗎？
??想起那個女孩的眼睛，他的頭腦一陣迷亂。
??希望父親能好好待她——產生這個念頭的時候，尾生的心居然有些微微疼了。
??第二天，他被小鬟叫醒，催促快點起床。方記起來，今天是新娘子拜見翁姑的日子。而他，雖是晚輩，也要接受後娘奉上的香茶。
??走上廳堂，他放眼望去，看到她今天的樣子，卻大吃一驚。
??不過一夜時間，昨天那張水嫩嫩的芙蓉秀臉,今早卻兩眼浮腫、櫻唇幹裂，憔悴了許多。
??尾生驚訝地看著她那稚氣尚存的小臉卻配著婦人才梳的厚厚發髻，身穿寬大的衣裙，端著茶盤，微微瘸步，向他走來。心，就像被撞了一記悶鍾。
??“燕女，這是將軍的長子，以後也是你的兒子。你本是燕國人氏，雖出身名門，但也要清楚如今是戰俘，被我國君賜給我兒為正室，可說是高攀了。日後，在我尾家出走，要恪守婦道，並學習持家。尾氏乃堂堂貴族，你且不可給尾家帶來半分羞辱。昨天拜堂的喜帕之事，老身且給你揭過，日後小心謹慎。”奶奶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尾生感覺到這一個個字都似十幾斤的石塊一樣，重重壓到了燕女瘦弱的肩膀上。
??奶奶給燕女下完殺威棒，又對著精神煥發的尾父笑道：“我兒，你春秋正盛，朝廷對你器重有加。我尾家如今隻有尾生一條血脈，你可要多給我再添幾個孫子，好旺盛香火啊！”
??“母親，你放心。我曾繪過燕女的麵貌，讓相士算過，她有宜男之相。我會興旺尾氏的！”尾父聲若洪鍾，哈哈大笑。
??尾生的眉頭卻越皺越緊。他看著燕女，她已經是雙目含淚，緊抿嘴唇，微微顫抖了。
??日後，尾生經常看到燕女精神委頓，楚楚可憐地徘徊在後院裏的竹林後，充滿期盼地看著天空，似乎在許著什麽願望。她是他的後娘，他本該做到敬畏、拘束、尊重、遠離才對。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尾生看著這個實際上才十七歲的女孩，心中產出的全是憐惜，眼裏流露的全是關切。她雖是戰俘，但也不該受如此對待啊！
??但戰亂年間，尾生清楚誰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這不，剛剛才過了兩個月，秦國與楚國就又有戰事發生。
??楚王下令，要尾父帶兵出征，與秦兵一較高下。
??尾父接旨後，專門與尾生進行了長談，他要尾生靜心在家讀書，並且幫著燕女照顧奶奶。尾生答應了。他忽然產生了一絲竊喜，卻無法解釋是因為什麽。
??父親出征的那天，尾生聽奶奶對父親說：“要不讓燕女隨你前去，在軍帳裏也好照顧你。”
??尾父卻哈哈一笑，道：“母親，行軍打仗，哪有帶女人上戰場的道理？”就這樣，他利索地上馬，帶著他的大隊人馬，揚長而去。
??尾生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燕女。直到父親的身影化作朦朧的星點，燕女才抬起頭，嘴角微微上翹，似乎有幾分欣喜。
??父親不在的日子,對尾生來說，可以說是過了段“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日子。
??奶奶對他溺愛有加，所以極少如父親一樣對他管教嚴厲。所以他沒過兩天就丟棄了兵書，又開始研究他的“玩意”。
??這一天，燕女來到了書房。
??她手裏端著一碗蓮子羹。
??尾生見到她時，案上手中還都是亂糟糟的，急忙用袖子遮住。
??燕女卻嫣然一笑，姍姍過來。鶯聲燕語地問道：“你想製作什麽筆？”
??尾生愣住了問：“你怎麽知道？”
??燕女微笑著揀起地上的一隻細竹管，道：“我仔細觀察好幾次了，你是不是想發明一種新的筆，來代替刀筆？”
??尾生傻傻地看她半響，嗬嗬笑了。
??燕女雖然外表天真纖弱，但卻冰雪聰明。
??她看尾生本意是想利用布條、棉絮一類的東西塞入竹管裏來蘸上灰炭在竹簡上進行書寫。可是這些軟綿綿的東西往往寫出的東西都是十分難看醜陋。不由靈機一動。她悄悄剪下自己的一縷長發，然後整理得齊刷刷地塞入竹管裏，然後蘸著被水調和得均勻的炭水，運用腕力，居然能夠成功和順利地書寫出楚文，令尾生又驚又喜又佩服。
??尾生握著燕女發明的這竿奇筆道：“給它起個什麽名字呢……它主要是用竹竿和你的頭發作成，不如就叫發筆？”
??燕女撲哧一笑道：“那多難聽啊——發筆……頭發也可稱為毛發，不如叫毛筆，這樣讀來，不是很上口嗎？”
??尾生樂道：“二娘，你的才智，可以說不在我國前任大夫屈原之下！”
??燕女卻凝固了她那如春風般的微笑，低垂粉頸。
??尾生問道：“你怎麽了？”
??燕女轉身出去，臨到門口，轉頭，目光似怨非怨，幽幽歎道：“你就那麽願意讓我成為你的二娘嗎？”
??該發生的遲早都要發生，該遭遇的誰也擺脫不了。
??一個激情的夜晚，在尾生的書房，在萬籟俱寂、無人知曉的時刻，尾生擁著身下的燕女，急促的喘息。
??“燕女，你是屬於我的，從頭到腳，都是屬於我的……”尾生癡迷地望著身下風情萬種的燕女，夢囈般地不停說著。
??“是的，是你的。從頭到腳，都屬於你……”燕女哭了，她的眼淚像涓涓溪流，從臉蔓延到頸到胸。
??尾生疼惜地吻幹她的眼淚，柔聲道：“燕女，你會不會後悔？”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燕女用她那白嫩瑩潤的手背給尾生拭汗，將一個女人的深情發揮到極至。
??轉眼間，秦楚戰事也由高潮演變到尾聲。
??隻是這一次，一向號稱長勝將軍的尾父卻輸給了秦國的白起。
??他戰死沙場，實現了自己馬革裹屍的英雄理想。
??消息傳來，楚國大悲。
??全城百姓，都哀聲遍野。
??特別是尾府,早已是哭聲震天、淚飛頓作傾盆雨了。
??奶奶，已經哭昏過數次，醒來後都是念叨著“我的兒、我的兒……”再次放聲、再次哭昏。
??尾生也如萬箭攢心。他還關注著燕女，她淡妝素裹，蒼白的臉上卻半點淚痕也沒有。隻瞪著那雙漆黑得深不見底的瞳孔，對著棺材發呆。
??“你這個狐媚子，都是你……都是你嫁到尾家後，給我們家帶來了晦氣……以前，我兒都是戰無不勝的！”奶奶忽然手指燕女，大罵起來。
??“奶奶！”尾生沒想到她會忽然遷怒到燕女身上，急忙上前阻止：“奶奶，這事跟二娘沒有什麽關係的！”
??“都是她！她是狐媚子、掃帚星！她給尾家帶來了災難、她給尾氏帶來了晦氣！”奶奶顫巍巍地站起來，她將一切合盤托出。其實，奶奶早就知道燕女與尾生私通的事情，但是她做到了容忍。
??第一、尾門的榮譽和名譽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暴光。
??第二、奶奶知道尾生的人格品行。他如果一旦動情，就不好輕易收場。即使對燕女恨得牙根癢癢，要解決也隻有等尾父回來後進行商量。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太令人大出意外。
??燕女卻微微苦笑：“我不想解釋什麽，我承認我詛咒過我的夫君。因為是他在戰場上親手斬下了我父親的頭顱。我是燕國人，卻要委身在楚國來靠侍奉殺父仇人苟延殘喘。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活著就是為了報仇。但我還沒有來得及，他卻死了……可是，我如今離不開尾家了，因為我有了尾生的骨肉。”
??這一襲話說完，眾人皆如被雷震。
??畢竟薑還是老的辣。奶奶劇痛之後，采取了如下手段：派人將燕女送到別處，等她產下孩子後，迅速將她逐出楚國。
??而尾生，則被囚禁在書房內，絕不允許他出門半步。
??這對鴛鴦就這樣被拆散。
??尾生在走前，曾拽住她的胳膊，逼視著她問：“你說，你那夜與我歡好，到底是存心對我父親進行報複還是真的對我動了真情？”
??燕女沉默地望著他，一言不發，然後合上剪水雙瞳，歎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用頭發來製毛筆嗎？我完全可以用狼毫、山羊毛的……”
??她沒等尾生反應過來，就被仆人架上馬車，弛向遠方。
??一連三天，在書房裏“閉門思過”的尾生，都在思考燕女留下的那個問題，她為什麽要用頭發來製作毛筆？
??一日，小鬟前來送飯，又看到碧落手不釋筆，便勸道：“公子，您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就是燕女姑娘知道，也於心不忍的。”
??尾生反問：“你怎知她是對我真心？”
??小鬟歎道：“每個女兒出嫁前，頭發都是很寶貴的，從沒有剪斷過。如果要斷發，往往都是在丈夫死了後，才用此行動進行守節明誌。因為，頭發是跟姻緣有關的。所謂的“結發夫妻”便是如此……“
??尾生呼地站了起來，抓住小鬟的手腕道：“你說的話可是真的？”
??尾生還沒來得及回答。尾生就急道：“好姐姐，我知道你完全可以出入尾府的。我也清楚以你在尾家的威信，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裏，告訴我好不好？”
??小鬟無奈，隻得點了點頭。
??深夜·斷橋畔·風雨欲來
??尾生終於通過小鬟的幫忙溜出了尾府，他曾托小鬟想辦法托人送信給燕女，讓她和他一起私奔。
??計劃好斷橋上相見。
??可燕女為何遲遲未到？
??尾生焦灼地望天，已經開始打閃了，像匕首一樣，不停劃開夜空的衣服。潮氣也上來了，轉眼就是漂泊大雨匆匆而至。
??難道是天意弄人，尾生悲歎。但他躲到了橋下，他怕回頭燕女趕來找不到他，她已經有了他二人的骨肉。
??隻是，河水也開始上漲了，逐漸淹沒尾生的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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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尾府傳來噩耗：尾生因感傷其父之戰亡消息，特到西湖邊進行哀悼，因天降大雨，未及時趕回，失足溺水而死。
??可是，在屍體打撈過程中，還發現一個女子的屍體，據檢查，隻比尾生晚死兩個時辰。
??他們終於在一起了，生不同衾，死會結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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