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鄉人
如今我還活著,姥姥卻早已故去多年了。
聽媽媽說我少不更事,爬在井沿要下去和井裏的影子玩,姥姥回身拉住了我的一隻腳,我是姥姥從井裏拉上來的。
在我這個姓氏占絕大多數的村子裏,姥姥家的曹姓是獨一戶。姥姥住在村子西麵靠近小河的高坡上,兩間草房,沒有院子,顯得很孤單。稍大的那一間住著舅舅一家。
姥姥和姥爺為人善良,身體都不好。姥爺一直在生產隊裏看場院,嘴上是總是叼著個沒有玉石嘴的煙袋,除了咳嗽,很少聽到他講話。但是老輩人都說姥爺是遠近聞名的亮嗓子,唱得出多段好戲。姥姥患有血吸蟲病,腿腫得像大象腿一樣。小腳粗腿的她走路很慢,幾乎是在地頭和家之間挪動著忙活,停下的時候就在那裏捶腿。
就是那樣的兩條病腿,小心在這個顯得很孤單的村子裏支撐起了那個家。
媽媽說當年日本鬼子進村的時候,姥姥挽起腿來坐在床邊,悠閑地拍著一床小被子下捂住的充當睡熟嬰兒的那盆子白麵,小鬼子看看姥姥奇怪的腿,再看看床上的小包被,捏著鼻子搖搖頭走了。大災之年姥姥就用那盆冒死藏下來的麵粉,和著樹上的榆錢及地裏的菜葉子,養活了舅舅。
姥姥生了兩個孩子,媽媽和舅舅。舅舅結婚很早,婚後被舅媽管得很嚴。舅媽好像天生就不會笑,我從記事起就看見舅媽的眼仁白的比黑的多,說話也是憤憤地時候多。所以我從小就不願意和她說話,直到十七歲離開老家。隻是在姥姥故去幾年後,我回家休假,媽媽硬讓我我去看舅舅和她,我才注意舅媽其實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說話也很好聽。從那次開始我再也沒去看過他們,也不和舅舅說話。媽媽知道原因。我隻是希望那幾個表弟孝敬他們,我則沒意識到自己有這份責任。
舅媽為曹家生了清一色五個男孩,我的五個表弟個個都是在姥姥那粗布大襟的懷裏爬大的,我每次去都看見姥姥給他們喂雞蛋,那時的雞蛋金貴,不是隨便就能吃上的,所以,表弟他們個個長得健壯。盡管姥姥看了舅媽一輩子白眼神,但到老也沒一句怨言。舅媽也剛強,媽媽說姥姥去世的時候也沒見她掉一滴眼淚。我那五個表弟卻哭得死去活來。不知道舅媽去世的時候,她的那些兒媳會怎麽樣。
舅舅是石匠和瓦匠,會打方方正正的石頭,碼在老房子邊上,也會蓋各式各樣的房子。三表弟降生那年,他在村裏蓋起來高高的新宅子,院子裏還栽了一棵苦楝樹。我經常和表弟去撿掉在地上的苦楝,試著嚼過幾口,苦不堪言,隻能砸粘了塞進一根小繩子後團成球球,做甩得很高的流星球,那時的玩具很原生態。我從不進舅舅那高高的房屋,撿到苦楝後總是匆忙往姥姥家跑。姥姥依舊住在老房子裏,記得從舅舅家搬走後,姥姥家的房子就開始漏雨,房間裏黑黑的牆上雨水流過的痕跡,就像各種奇怪的動物,地上幾乎每個雨天都是潮濕的。
在封建思想很重的老家,姥姥家的房子媽媽和爸爸是不能去修的,媽媽是嫁出去的姑娘,嫁出去的姑娘就像潑出去的水,回娘家門得看舅舅和舅媽的臉色。兒子養老繼承遺產是古來非常講究的事,農村約定俗成的陋習不是輕易能夠打破的。因為舅舅不很孝敬,爸爸媽媽和他矛盾很深。可舅舅家的房子越蓋越多,也沒有給姥姥修修房子。直到五表弟從北京領回一個漂亮的河北姑娘成家,姥姥家的房子才被徹底推倒。舅舅就在那個地基上給表弟蓋了一樁漂亮的磚混的樓房。姥姥從此也就徹底沒了房子。
已經不能走路的姥姥被舅舅背到家裏,和小黃狗住進了舅舅家低矮的灶棚裏。
媽媽說她是在孟良崮戰役後,給華野部隊拉運送彈藥的車子南下淮海的,放心不下姥姥姥爺,物資運到目的地,她在淮河邊洗了洗臉就回來了。過淮河的幾個夥伴以後就成了解放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幹部了,有的官做到省部級。
後來媽媽嫁給了大姓氏家族的我的爸爸,爸爸那時遠在徐州的部隊當兵。媽媽就成了姥姥這小戶人家在村子裏揚眉吐氣的驕傲。再後來就到了文革期間,爸爸回了村,當了二十多年的村支書。媽媽生了我們兄妹四人,除了我從小長得虎頭虎腦且四六不忿的樣子外,他們個個都長得很洋氣和乖巧,在那個村子裏顯得很出挑。
媽媽承襲了姥姥的善良,從我記事起就知道她連個雞都殺不死。媽媽就知道往別人的嘴裏塞好吃的,她似乎從不饞。傳統的孝順賢惠品行在村子裏是有口皆碑的。連那個不沾親的孤寡鄰居也是媽媽和爸爸從她七十多歲照顧到近百歲,並為其送了終。媽媽對姥姥的孝敬從小感染了我,我是姥姥從死裏拉回的孩子,理所當然地成了媽媽和姥姥之間情感的紐帶,擔任著給姥姥送東西的角色。隻要家裏殺雞包餃子,或有了其他好吃的,我就拿個籃子等著媽媽分好,趁熱給姥姥姥爺送去一份。饞嘴的弟弟在我離開家鄉前始終沒有得到這個差事。
去姥姥家得穿越村子,從村東頭到大西邊,過一片墳場,還得走一段坑坑窪窪的菜地的畦埂。經常有野狗和討厭的小破孩攔住我的路,想從我的手裏撈點好吃的。所以,我有時不得不放下手裏的東西投入一場一場的戰鬥,每次都是我哼著小曲自豪地到了姥姥家,從不誤事。直到村子西頭的那夥小孩被我揍了個遍,甚至包括舅舅家的那兩個大表弟也不例外。姥姥也就知道我是個很厲害的外孫,經常心疼地用她碎布筐裏的紅布條包上我流血的傷口,再煮上兩個雞蛋,然後從黑黑的櫃子上摸索出張紅紙,把熱乎乎的雞蛋染成紅色,塞給我玩。看著我坐在石磨上吃完,才讓我回家。後來,放學後我就去給姥姥家挑水,也幫姥姥壓碾子。還偷偷上房去塞過一些稻草,被姥爺嚴厲地喊了下來。去姥姥家的那條小路,從記事起我一走就是十多年,那條路上哪個地方有塊石頭,哪個轉彎處有棵樹,至今記憶猶新。那是一條去時快樂的路,回來悲傷的路。
姥姥家的房子還是一直漏雨。
姥姥是媽媽的媽媽,媽媽是善良寬容的,姥姥比媽媽還善良和寬容。姥爺是七十歲時去世的,姥爺去世的第三年,媽媽哭著從舅舅家把躺在灶棚裏一年的姥姥背到離我家很近的一所房子裏住下來,從此精心護理姥姥十一年。我的愛人沒來東北前,也受我影響替我為姥姥盡了很多孝心,姥姥逢人就炫耀外孫媳婦給她買的東西和那些她認不得的五十或者一百的錢,盡管姥姥已經不用再花錢了,但是,她覺得值得炫耀。
村子裏的人都說姥姥多活了十一年,說她一輩子就這十一年享了福。姥姥在八十一歲上故去了。鄰居們安慰媽媽說,患嚴重血絲蟲病的姥姥,能活到八十一歲,在那個村裏算是長壽的了。
舅舅自作主張,把姥姥和姥爺合葬,給兩位老人砌了一座水泥墓,這在村裏是幾十年來破天荒地事。
姥姥是在去世後,住進了舅舅親手給她和姥爺蓋的水泥房子裏的,這成了我想起姥姥姥爺時的一幅淒慘的畫麵,心裏很不是滋味的畫麵,那是怎麽樣的一所房子啊……
姥姥去世時我因公回不去,盡管心裏因此難受了很長時間,但還是漸漸平靜了,我知道我盡心了。
直到她老人家去世後的第二年,有一段時間我連續做夢,每次都夢見姥姥說很好的水泥房子漏雨……
姥姥的房子漏雨成了我長久的夢魘。
盡管這樣的文章我寫過也燒過,在這個清明節即將來臨的日子,再寫出來,聊表心懷。
感恩對我的恩情。憐憫我所悲憫的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