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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鳥

(2005-08-09 21:41:32) 下一個

 

候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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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抬頭看天空的時候,正有大片光亮的雲朵在淺藍且幹淨的天空裏堆積,天空仿佛碎裂的水晶,藍色一塊塊跌落入昏黃的塵世,疲憊的太陽隻能在天空軀體的崩潰裏隱忍綻破,消失在了蒼茫如荒漠的雲端。有隻鳥兒,正在連綿起伏、洶湧澎湃的顏色裏飛行,像個孤獨而無處皈依的靈魂,突兀在潮濕陰暗的帷幕裏,孤單而驕傲,流離而痛苦。新鮮且淩冽的風在身上浩蕩過去,那些動蕩的顏色已再也無法支撐若塵的重量,終於,在白色的風殆滅後,那些灰淡的色調死亡般塌陷了下來,紛紛揚揚地,像一場淋漓的凋謝,一場曠日的大雪占據了天宇。

  那隻鳥兀自在漫天碎裂的冰花裏飛翔,一些無法言喻的歌聲,仿佛天籟之音,穿越亙古,在痛苦憔悴的蒼穹裏傳延,或者,隻是一些死亡的哀鳴,簡單而純粹地漫過了天空,像一個靈魂幹淨的嬰兒,用稚淨的音符歌唱,穿梭於痛苦而沒有邊際的天空。那隻鳥在等待一種沉靜安詳的僵定,然後氤氳成汽,修飾成花,隨雪輕輕飄落。

  我的眼裏已滿是淚水……

  認識賓是在兩年前一場狹小而冷清的攝影展上,局促而渺然的角落裏掛著兩幅孤獨的作品,我不知道那是一種有意的布設,還是被冷落後的完美協調,作品與角落的搭配到了近乎完美,作品的內容是孤獨的風景,有一絲渾濁光線闖入的灰暗角落,布滿灰塵與蛛網的老房子,似乎,它們隻該存在於寂寞安靜的角落,喧囂會讓它的靈魂死亡。焦灼淩亂的人會玷汙它的美麗,它被冷清的小展廳冷落,又被稀疏寥少的參觀者冷落,這是一種必然,浮躁慌亂的塵世已經很少人在意它的存在,它隻能被潦草地丟棄在角落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無意的仁慈,使它保存下了所有的本質,我深深被它吸引著,凝定在它的麵前,直到展廳散盡其他遊客,我才被他從那份深邃的孤獨中喚醒。

  他說:嗨!我是簡賓,這兩幅是我的作品。

  我是在那時認識簡賓的,他的樣子就像他的作品,有一股孤獨和蕭條的色調,灰暗消瘦的臉龐,身子在寬大肥闊的衣服裏顯得憔悴而渺小,就像一隻剛剛完成一次艱難痛苦旅行的候鳥,外殼灰淡頹唐,眼裏卻澱滿了一種無可名狀的透明純真,如一個嬰兒的無知沒有戒備,能感覺到那些真誠的流溢,很讓我感動,我知道我們將成為朋友。

  我說:嗨!我喜歡你的作品。

  我喜歡他的作品,在觸目的瞬間被俘獲,不會再忘卻,那種靜默和孤獨,如同我心中潛藏的那些暗惡孤寂的角落,伶仃浩遠,孤單寂寞。

  他是某家小雜誌社的攝影記者,名不見經傳,鮮為人知,就像他的作品,隻能在細小的展覽上擺出,隻能掛在遺忘、頹然的角落裏,無奈,卻又讓他淡然。

  我們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在有泥漿不斷濺起煙霧繚繞的小巷裏,在肮髒的地攤上吃便宜的泡麵,喝廉價而粗烈的白酒,我們用粗獷豪放甚至野蠻的對飲完成了我們的相識。

  酒逢知己,傷到濃處。

  午夜裏那些空蕩蕩的燈光,層層疊疊的黑暗,以及沒有任何修飾的風,都從狹窄的人隙中解脫出來,舒張開,膨脹起來,微微呼吸,仿佛能聽到某種深沉而平緩的脈動,我們倒在路旁,暢快揮霍著寬廣的時空,喊聲在濃重的夜色裏蔓延,那些赤裸而酣暢的音符,如一首遠古的歌謠落定在黑色的盡頭。我們遭遇了無家可歸,就像兩隻疲憊的鳥兒墮落在肮髒的街頭。

  我們沒有家,有的隻是住處,仿佛隨遇而安的雲絮,隻要所到的地方就可以住下來,甚至可以死在那裏,葬在那裏。

  我們都在追求一種東西,就像他的攝影和我的文字。我們都在拚於宿命的輪回,那是一種痛苦的蛻變,如一次疼痛的迷航,在煎熬流離裏盲目碰撞,彼岸,一個渴望、遙遠又糾葛著恐懼的詞語,忍受寂寞孤獨、痛裂身心的煉獄,涅磐殆盡後的重生或輝煌兀自浩遠,生命的脆弱與堅強在一個殼裏孕育成長,糾纏斥對,如焰燃燒著我們艱難蹣跚的日子。人沒有可以駐足的地方,隻能在不斷更替的歲月裏曆練脆弱的生命,用一種幾乎麻木的抗衡頑強活著,我們都活得很痛苦。

  認識我之前他沒有朋友,生活隻是奔波,定時支取工資,定時將一部分照片發回雜誌社,一部分帶回他的住處,然後繼續漂泊。發回雜誌社的照片是為了生存,而帶回住處的照片是為了活著,那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我知道,那些東西已經超越了他的生命。

  他是在我們認識一周後離開的,去南方,然後去大漠,我們以初識時的方式告別,仿佛完成了一個輪回,又開始了一個輪回。

  許多蓋有不同郵戳的信會在每個周一的清晨如約而至,大大的信封裏都是裝的他的作品。他說,那些作品是給自己的,也給我寄一份,因為隻有我才能看懂它們,才能欣賞它們。

  都是些孤單暗淡的光線,如同冬季裏穿堂的風,匆匆而寂寞,它們又閃熠著奇異的光亮,就像時光罅隙裏泄露的千年孤獨,在驀然回首間封存入了紙上。

  那裏麵有他的靈魂,我能感覺到他鼻翼的翕動,經常會有新鮮的血流淌出來,風幹,結痂,日子迫不及待老去的同時,延綿下千瘡百孔的傷疤,那都是他和我的痛苦。我們都在用自己所追求的美麗東西謀生,這不算一種褻瀆,但至少是種無可奈何。

  我經常幻想,他在南方該是怎樣生活,以及他在大漠裏是不是會在漠邊那些滿是風沙的小店裏以幾塊錢的代價暢快豪飲一番,我們都是粗糙地活著,模糊了細致的味覺,隻需那些廉價劣質的味道便可以滿足一場蓄謀已久的奢侈,我們的生活便是如此,以尖銳刻薄維係著,似乎那隻是為了存在而無法避免的一種刺激,在半醉半醒的虛度裏我們才能找到些輝煌的影跡,或忘卻,追尋一種死亡將至的快感,恬退隱忍,跌入無底的沼澤,眼前凝結滿了無限的黑暗,無所謂有與無,生與死。醒來像一場分娩後的重生,出一場汗,疼痛一番,幻覺結束了,新的奔波又迫在眉睫,抬起頭來,依舊是那片荒誕的太陽和汙濁的天空,於是回歸擁擠,隱沒於與我們一樣慌張奔波的人群,回歸那肮髒的小巷,再去吃便宜的泡麵,喝廉價的烈酒。

  我們一直這樣活著,滿足地活著。

  九個月後,他回來了,帶回了一身塵,一背包照片。

  我說,你又憔悴了許多。

  他隻是淡淡笑了笑。我們去那些小巷裏喝酒,不再提關於奔波和旅途的任何事。

  幾天後,有一個攝影展要舉行,我們申請到了五幅照片的位置,五幅的空間怎麽容下他滿滿一行囊的作品!而他那滿屋的作品也同樣是無法被容忍的。而對於給予者,那五幅作品的位置已經算一種奢侈的施舍,他依舊很淡然,就像一次可有可無的歎息。展覽的那天我們早早去了,人不是很多,他的作品前常常有人走過,而駐足的卻很少。

  散場的時候,有個一襲黑衣的女子,在簡賓的作品前出神看著,我們過去輕輕拍她的肩……

  她叫夢,蒼白而幹淨的臉龐,仿佛從憂傷的夢裏走來,走入我和簡賓的世界,一樣的孤獨、痛苦和無處依附。她說,我從繁華散盡的落紅裏走來,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曾在那裏憂傷彷徨,那些照片,那些孤獨的角落,捕捉到了我的靈魂,冷落或者破碎……

  我們知道,我們的傷痂被一片片挑開,帶溫度的血流出來,天空飄滿了落葉,仿佛一場痛苦而隆重的回憶,我們都沉默了,淚水流過臉龐,被歲月凝結成冰,暫時忘卻吧,那些隻是酒醒後的事。

  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她跟著我們走,我們去喝酒,在那條巷子裏,在那個無知的角落了,我成了唯一見證他們愛情的人。

  簡賓說,別愛我,愛他吧,我是隻鳥,到處飛翔,他會給你更多溫暖。

  她哭了,淚水透明、幹淨,仿佛初秋美麗晶瑩的露珠。她是個固執的女孩子,我們都是固執的,簡賓也愛她,雖然隻是短暫的時間,但那種默契是存在了很長時間的,似乎大家早就認識,這次的相遇隻的一次重逢。

  有些東西是無法被推讓的,也是無法勉強接受的,我隻是個旁觀者,站在他們的愛情之外,像個善良的陌生人,靜靜看著一切的發生。

  他們都不再孤獨了,我本應高興,卻常常夢到簡賓的死亡,固執僵挺,仿佛石頭的凍結,每次驚醒,都是汗流滿麵,我很害怕這場愛情會在某個時候戛然而止,那該是更痛苦的。

  他們很幸福,為此簡賓在住處停留了兩個月。

  簡賓說,我們都是沒有成功且固執的人,人是沒有地方停留的。

  我原以為簡賓會因為有了夢而不在漂泊了,他會安分地停留在這個城市裏,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當他開始打點簡單的行囊的時候,我們都流淚了,他無法擺脫那些憧憬著的東西,他曾說過那些東西超越了他的生命。

  一股暗流淹沒了我,讓我窒息,隨便攫起一把,就能看到那些模糊的東西順著手臂往下流,我知道它已經到了極度濃重的地步,卻不知道它是什麽,仿佛一個閉塞的屋子裏透入了一絲混沌的光芒,離析出了一些大體的輪廓,卻依舊分辨不清晰,隻知道那是充滿了哀傷和痛苦的,就像一本模糊不清的書裏所蘊藏的幾個世紀以前的秘密。

  夢沒有留他,隻是在他乘坐的火車消失在遙遠的暮色裏的時候哭了,爬在我的肩上。我說,他會回來的,因為這裏有你。

  她說,但他不會停止漂泊的。

  我說,我們都一樣。

  我讓夢搬來和我一起住,因為她有了孩子,我是他們唯一的朋友。

  依舊能收到賓從不同地方發來的信件,我和夢一起看,在她孩子般純粹幹淨的笑容裏,我知道這些信是拯救她離開孤獨的珍寶,我又想起了簡賓的照片,那些暗淡的房子,以及混濁的光線,那些光線最終還是無法拯救那一屋的沒落和孤獨,這個可憐的女子,誰能最終拯救她呢!

  我的生活始終停留在蕭索的現實裏,像一個飄零的逋客,遊曳在宿命的海洋上,用稀疏淺薄的希翼麻醉清醒的日子,痛恨文字,卻又無法放棄,可笑的生命,自己都覺得荒誕不可原諒。

  沒有愛情,那該是泯滅多時的一種東西,已經結了厚厚的繭,不敢去碰,怕有一天它破殼而出,飛出的是隻灰暗的蛾子,那將是痛苦的,就像現在的簡賓和夢。我不敢看夢的眼睛,因為我的心無法承受那些痛苦的眼光,等待著,期盼著,向我追問著答案,那些都是我永遠無法說清楚的,每次看我的眼睛,她都是刻骨的直接而尖銳,輕易灼傷我的眼睛,如此之重,如此之痛。

  她常常一個人發呆,或站在窗口看模糊的遠方,自問自答,他快回來了吧?他快回來了。對於我們,生活始終都是一種痛苦的煎傲,因為,我們都活在一種流著血的殘酷現實裏。

  後來簡賓給我們打來電話,他說他要去漠北,那裏有山,那裏的雪季就要來了,他聽說那裏有一種鳥,會在大雪到來的時候迎著風雪飛翔,飛得很高,它該是痛苦和快樂的,他想去看個究竟。

  夢哭著大喊,簡賓,你回來吧,我求你了,我想你,我不能離開你……

  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一個很美麗的理由,但我知道那裏根本沒有什麽鳥,他去找尋那些美麗的風景了,被大雪封在山林裏,一個人寂寞五個月,甚至會死在那裏,隻為幾張聖潔的圖片。又開始痛苦,漂泊者,假如生命真的可以輪回,假如一切真的可以重來,我寧願隻是一片葉子,不知道痛苦地生,沒有感覺地死,不被任何人注意,不注意任何人,不需要成功與失敗,隻是一季寧靜淡泊的生命。

  簡賓的電話就像平靜的告別,如果不是一種痛苦的抉擇,他不會打來電話。我們都感到了哀傷,他像風一樣走了,飛向了漠北的風雪。

  五個月,隻不是時空河流中的一瞬,卻讓我們等得如此漫長,夢的眼淚,以及我的苦惱,還有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無以言語生活的艱難,濃重的歎息,和夢冥冥中的呼喊。追求啊!成功,你隻不過是一種別人的注意和認可,卻讓多少人痛苦地死在了這種過程裏!我怕有一天,我也輕易的在這種掙紮裏死去,死得安靜而不被世界知覺。它現在正在折磨著我們,折磨著這個可憐的女孩。

  我要終日陪著她了,她常常說:我怕黑,那些黑暗好恐怖,像深淵,總感覺自己在往下墜。我隻能說,別怕,那都是些幻覺,他快回來了。

  她在數著日子,每天將牆壁上的日子擦去一天,直到擦完最後一天,她突然問我,他該回來了吧?他今天一定會回來,我要去接他。我說,他回來了一定會先給我們打電話的,他不可能這麽快回來,他走出林子還要一些時間,他會回來的,很快就會回來了。

  日子依舊以粘稠緩慢的腳步前進,豪不顧及我們的迫切,我依然在數著日子,同時也很為她擔心,她的神情已有些恍惚,有些東西在忽遠忽近,仿佛晨霧中的搖擺的花,若即若離,我悚然她會突然凋謝或者像一隻鳥飛走,再也不回來。

  在簡賓打來電話後的第一百六十三天的時候,在一個憔悴而疲憊的暗夜裏,我無由感知著許多莫名的哀傷,似乎什麽事情要發生了,直到有人來敲我的門,直到他們帶我去看那具被黑色包裹的屍體……

  我帶回了一包照片、哀傷以及痛苦。

  那隻鳥飛走了,那朵花也徹底凋謝了,他們再也不會回來,隻留下我,空洞模糊的夜空湮沒我,肉體支離破碎,隻有靈魂在墓地一樣的地方遊蕩,遇到了簡賓和夢,我問他:這就是所謂的死亡嗎?輕飄飄的,沒有了任何痛苦和哀傷,甚至沒有任何感覺,無所謂成功與失敗,無所謂擁有與失去,隻是輕飄飄的,空蕩蕩的。

  他們在笑,他們牽著手,向一段輝煌燦爛的地方走去,那些光芒十分明亮耀眼,以致我的眼睛開始流淚,開始疼痛,我已無法忍受,我睜開眼的時候正躺在郊區的田野上,陽光照在臉上,仿佛能聽到流水般的脆響,我突然明白,我還活著。

  夢割脈了,帶著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去找簡賓了,在遙遠的天國,他們該是幸福的,至少不會像在這個世界裏一樣漂泊了,活著是種痛苦的煎熬,死亡便是種解脫,我隻能用這個理由安慰現實中的我,一個人去有泥水飛濺的小巷,去肮髒的地攤上喝酒,隻不過是用更多麻木的時間填補生命的歲月罷了,時間將會屏蔽掉很多傷痛,連同我的生命,以及其他所有人的傷痛和生命。我們都是穿著寂寞盛裝的孤獨追求者,無論輝煌與暗淡,都將湮沒於歲月的黃砂,雖然痛苦,但我們還是頑強活著,追求著,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當我抬頭看天空的時候,正有大片光亮的雲朵在淺藍且幹淨的天空裏堆積,天空仿佛碎裂的水晶,藍色一塊塊跌落入昏黃的塵世,疲憊的太陽隻能在天空軀體的崩潰裏隱忍綻破,消失在了蒼茫如荒漠的雲端。有隻鳥兒,正在連綿起伏洶湧澎湃的顏色裏飛行,像個孤獨而無處皈依的靈魂,突兀在潮濕陰暗的帷幕裏,孤單而驕傲,流離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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