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夜涼,露重,亂墳崗的草又長了幾許,足不沾地掠過草梢頭,被露水染黃半身的草,在清白的月光下,點點珠淚,梨花帶雨,遠處磷光閃閃,不知誰的骨,明滅著千古的傷。
我們都是斷腸魂,擦身而過卻又相顧無言,匆匆掠過的視線,驀忽相撞,驀忽低垂,沒有聲音,沒有顏色,臉色灰白,忽然,長滿野草的荒塚中,流星似的光亮,瞬間消逝,那是我的嗎?我的骨在吟歎,這個夜,可不可以告別眼淚,可不可以,借一個肩膀。
不知,將走向哪裏,也不去計較,從何處而來,生死輪回七十載,為的隻是一句虛妄的諾言,至此,卻不見他的魂。
我們走失了,苦苦找尋,隻落得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悟了七十年,方知道,他還在,也許在世間的某個角落默默感懷,不知,想到我的時候,會不會執起一汪柔情。
他說過:咱們結伴走,那裏冷,那裏黑,但我在,我的手是暖的,你摸摸看,這裏,這裏,都是暖的,你喝吧,記得要等我,我隨後就到。
盈盈下拜:相公,想我江城何德何能,竟得相公如此垂青,即使誤入枉死城,又有何撼?
孔雀的翎毛,在微風中有些參差,碧綠碧綠的,伸手想撫弄齊整,卻滿身疲累,懶懶垂下,相公的臉,漸漸模糊,這杯酒,咽下的是毒,吞下的是害,點燃的卻是希望,我仿佛看到一幕畫麵,相公隨後飲下孔雀膽調製的酒,追上我,攜手不喝孟婆湯,在輪回輪中相擁,來世,我們修得來世,那時,我們是平凡的夫妻,過著平淡的日子,想著想著,心竟然甜蜜的抽緊。
但,陰濕的甬道,卻不見郎君的身影,我以為走失了,急促著步伐,追了很遠,仍然不見,再回來,靜靜等待,直等到海枯石爛,他,沒來,還是沒來,我想是我錯了,那杯酒是苦的,我隻顧著憧憬,忘了品位,孔雀固然美麗,她的膽,卻盛滿了苦澀,所以,直到現在,想起孔雀,舌苔深處,便泛起一股晦澀的苦味。
七十年,我才嚐到的味道,我,晚了整整七十年。
這許多年,我焦急、顫粟直到了悟、憤怒,而現在,隻剩下,原諒。
是啊,我原諒了,死,是我的選擇,他沒有逼迫,早應該知道,他不會來,隻是心中一直存有僥幸而卑微的奢望而已,妄圖他悲傷之餘,會遵守諾言,卻忘了,諾言是虛,拋棄才是實。
在虛實中,錯過投胎,誤了時辰,三次誤了時辰,被發配到亂墳崗守衛,於是,我便來了,默默收拾自己的骨,輕飄飄上路。從此,不必墜於輪回,我們都是沒有輪回的人,攜著未了的心願,魂魄活在遺憾與隱痛中,不言、不語,不笑、不哭、不歎息。
看著這裏的魂,一天天,飄來飄去,每天都有新魂報到,舊的,偶爾走散,過一段時日,清除墳上的荒草,添一把新土,我們為自己祭拜,年年如此,漸漸的,也就淡忘,直至,忘記了疼痛,記在心中的,隻有隱約的、沉甸甸的,感覺。
身體會腐爛,靈魂會消散,布帛會被風幹,惟有感覺,永遠無法消弭,我們帶著感覺的靈魂,穿透對方的身體,回頭看一眼,慢慢轉身,繼續漫無目的,無邊無際的遊蕩。
不去想,想也隻能徒增憂傷,七十年前,沒有他的日子,我在姹紫嫣紅鶯鶯燕燕中一枝獨秀,無數王公顯貴為我傾倒、風流雅士為我流連,任誰都知道,京城八大胡同風滿樓中的江城,豔絕人寰,彈得一手好琵琶,舉手投足間透著風情,裙角擺動中滑落出繾綣。
十八歲的我,嘴唇幻化成美麗的毒藥,輕輕牽動,便是老鴇金晃晃的錢,她笑歪了嘴,為我梳妝。
“江城,閉起你的眼睛吧,你的眼中寫滿了情,你可知道,咱們這種人,最碰不得的就是一個“情”字了”。
我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媽媽,我才不會呢,看慣男人的嘴臉,又怎會再投注感情。
是啊,那時,我才不會愛,男人們家有嬌妻,卻仍在蝶舞中低回,從十六歲時,便了悟。
隻因,他不曾出現。
十八歲,是命定的孽,我命該如此,方圓十裏的花魁,在花叢中跌倒,就再也無法起身。
他的笑,是風、是春日裏的楊柳、是傾盡千百年的風情,我不在乎他有妻、有侍妾、有著色彩斑斕的風流史,我把它們當作年少輕狂的糊塗事,卻原來,我,這個青樓女子才是他最輕狂時的糊塗。
他是我用死都無法挽留的一場賭局,輸掉的除了尊嚴還有生命。
回憶中,一直以為他催促我上路時的焦急是為了相聚,卻原來,為了收拾殘局,我是這場殘局的始作俑者,消失了,殘局自然而然就收拾停當,嗬嗬,終於明白,他的催促,也是希望,雖與我的希望,天淵之別。
這裏的魂和骨,都是黯然神傷的,每個人生前,都有一段故事,卻從不相互招呼、問候,想想看,來到這裏的人,心神俱傷,誰還有精力再去打探別家的事。
我恨過、怨過,想過回頭尋找,生生拉著他與我同行,但舉頭三尺有神靈,我又何苦,用本該美好的情感激怒神靈,還是相安無事吧,讓他做我永遠無法得到的心願。
好在,我還有力氣心存一個願望,支離破碎的身體,肩膀粉碎,依然在擎著,心願還在,就還是一個完整的人,不是嗎?
是嗎?
七十年,他的樣貌,雖時常想起,卻仍不可避免的模糊,我狠狠地記住,還是免不了遺落一些。
遺落下傷感的,餘下的隻有瑰麗,如果選擇記憶,還是應該記下讓自己不那麽疼痛的。
青青草地,葉落黃花,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黃色小花,美得毫無遮攔,我也是其中一朵,卻把自己當成牡丹,輕輕扯動嘴角,笑得哭一般難看。
何曾想到,這一別竟成永訣,一尾草席,收裹豔骨,下葬時,老鴇哭著說:傻丫頭,你如此的靈性,卻不肯閉起眼睛。
是嗎?難不成,死的時候,我的眼睛也沒有閉上?終究一場空空,睜開眼睛怎樣?閉上眼睛又怎樣?
還不是落的人去樓空、一拍兩散。
去的終需去,不該得到的,終究得不來。我用生命挽留,隻換得匆匆忙忙道別,淒淒慘慘等待。
夜風襲來,涼侵侵透骨的寒,哭幹了淚,也就淡化了心頭的傷,抹不去的,隻有口中淡淡的苦,慢慢的,慢慢的,滿滿的,盈滿。
這樣的等待,對於我已了無生趣,倒不如,放棄,選擇讓自己消散的方式告別,此生無望,生生世世也就毫無意義,等待七十年,也該走了,劃一個短促而又極不完美的句點,和世間的草木道別,從此後,我的骨,便徹底放輕鬆,磷光閃閃,不要以為那是精魂,沒有了,已經沒有了,閃動的早已不是記憶,它們隨著我的消逝,全然被掩埋,在骨中,在黝黑的泥土中,暈染、化開、收不攏。
最後的回眸,熟悉的一切,道別!道別!回憶、相公、幸福、繾綣,永訣!永訣!
遠處,是誰的身影,漸漸清晰,如此年輕,如此清瘦,一臉風塵,匆匆的,急促的呼吸、眼神從每個人臉上掠過,蜻蜓點水卻看得細致,突然,眼神收斂,在我臉上。
輕輕呼喚:江城,我的江城,苦苦找尋你七十年,我錯過三次投胎,終於找到你了。
心中驀地一震,是他嗎?我的郎君,是不是你?
大慟!我錯了,又錯了,虛無的五髒六腑歸位,瞬間疼得無法直起身,我們還是走過,第一次,他有妻,第二次,我魂魄自作主張四處找尋,第三次,等待七十年後選擇消散,第四次……
錯,讓我們走過,相見,已不識,搖搖頭,我們終究無緣,郎君呀,原諒我,原諒我,孔雀膽的苦味淡了些,悔不當初,如果,如果,我再等上一會兒,也許就能看到匆忙追隨的相公,而我偏偏去四處找尋,現在,如果等待,兩縷孤魂,也許,就可以長相伴。
但,我們是無法後悔的,身體在夜風中漸漸透明,無數隻螢火蟲圍著我們旋轉。
“江城,不要走,等我,”他哭著說“我隻是猶疑了一下,卻再也追不上你的步伐,是我錯,是我錯,江城,再等我一次,求你!”他在地上長跪不起。
我卻隻能眼睜睜,眼睜睜看著他,漸漸的,也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