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陋的中國人
作者:柏揚
本文是柏揚於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在美國愛荷華大學講辭。
多少年以來,我一直想寫一本書,叫[醜陋的中國人]。我記得美國有一本「醜陋的美國 人」,寫出來之後,美國國務院拿來做為他們行動的參考。日本人也寫了一本[醜陋的日本 人],作者是駐阿根廷的大使,他閣下卻被撤職,這大概就是東力和西方的不同。中國比起 日本,好像又差一級,假定我把這本書寫出來的話,可能要麻煩各位去監獄給我送飯,所以 我始終沒有寫。但是我一直想找個機會,把它作一個口頭報告,請教全國各階層的朋友。不 過作一個口頭報告也不簡單,在台北,聽我講演的人,一聽說要講這個題目。就立刻不請我 了。所以,今天是我有生以來,笫一次用[醜陋的中國人]講演,我感到到非常高興,感謝各 位給我這個機會。
有一次,台中東海大學請我講演,我告訴他們這個題目,我問同學會會長:「會不會有 問題?」他說:「怎麽會有問題?」我對他說:「你去訓導處打聽一下:因為我這個人本來 就被當作問題人物。又講一個問題題目,那可是雙料。」跟訓導處談過之後,他打電話到台 北來說:「問題是沒有的,不過題目是不是可以改一改?訓導處認為題目難聽。」接看把他 擬定的一個很長的冠冕堂皇的題目告訴我。他問:「同意不同意?」我說:「當然不同意, 不過你一定要改,隻好就改。」那是我第一次講有關「醜陋的中國人」。我對他說:「希望 我講的時候能做個錄音,以後我可以把它改寫成一篇文章。」他慷慨承諾。結果講過之後, 把錄音帶寄來,隻有開頭的幾句話,以後就沒有了聲音。
今年我六十五歲。台北的朋友在三月七日給我做了一個生日。我對他們說:「我活了六 十五歲,全是艱難的歲月。」我的意思是:不僅僅我個人艱難,而是所有的中國人都艱難。 在座的朋友都很年輕,尤其是來自台灣的朋友們,多數擁有富裕的經濟環境,同你們談「艱 難」,你們既不愛聽,也不相信,更不了解。我所談的艱難,不是個人問題,也不是政治問 題,而是超出個人之外的,超出政治層麵的整個中國人問題。不僅僅是一個人經曆了患難, 不僅僅是我這一代經曆了患難。假使我們對這個患難沒有了解。對這個有毒素的文化沒有了 解,那麽我們的災禍還會再度發生,永遠無盡無期。
在泰國考伊蘭難民營,百分之九十是從越南、柬埔寨、寮國被驅逐出來的中國人,我們 所講的「中國人」不是國籍的意思,而是指血統或文化。有一位中國文化大學華僑研究所的 女學生,是派到泰國為難民服務的服務團的一員,到了那裹幾天之後,不能忍受,哭著回 來。她說:「那種慘狀我看不下去。」後來我到了泰國。發現中國難民的處境使人落淚。好 比說:中國人不可以有私有財產。而且不能有商業行為,假使你的衣服破了,鄰居太燙替你 縫兩針,你給她半碗米作為同報,這就是商業行為,然後泰國士兵會逼看那位太燙全身脫 光,走到裁判所,問她:「你為什麽做這種違法的事情?」這隻是一件很輕微的侮辱我除了 難過和憤怒外,隻有一個感慨「中國人造了什麽孽?為什麽受到這種待遇?前年,我同我太 太從巴黎的地下鐵出來,看到一個賣首飾的攤子,賣主是一個東方麵孔的中年婦女,我同我 太太一麵挑一麵講,賣主忽然用中國話向我們解釋,我們覺得很親切,問她「你怎麽會講中 國話?」她說:「我是中國人,從越南逃出來的。」她就住在考伊蘭難民營,一麵說,一麵 嗚咽。我隻好安慰她:「至少現在還好,沒有挨餓。」在告辭轉身時,聽到她歎了一口氣 「唉!做一個中國人好羞愧!」我對這一聲歎息,一生不忘。
十九世紀的南洋島,就是現在的東南亞,那時還是英國和荷蘭的屬地。有一個英國駐馬 來西亞的專員說:「做十九世紀的中國人是一個災難。」因為他看到中國人在南洋島像豬仔 一樣,無知無識,自生自滅,而且隨時會受到屠殺。我覺得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比十九世紀的 中國人。災難更大。最使我們痛苦的是:一百年來,中國人的每一個盼望。幾乎全部歸於幻 滅。來了一個盼望,以為中國會從此好起來,結果不但使我們失望,反而更壞。再來一個盼 望,而又是一個幻滅,又是一個失望。又是一個更壞。一而再再而三。民族固然長長遠的, 但個人的生命卻是有限。人生能有幾個大的盼望,人生能有幾個大的理想,經得起破滅?展 望前途,到底是光明的,還是不光明的?真是一苜難盡。四年前,我在紐約講演,講到感慨 的地方,一個人站起來說:「你從台灣來。應該告訴我們希望,應該鼓舞我們民心。想不到 你卻打擊我們。」一個人當然需要鼓勵。問題是,鼓勵起來之後怎麽辦,我從小就受到鼓 勵。五、六歲的時候,大人就對我說:「中國的前途就看你們這一代了!」我想我的責任太 大,負擔不起。後來我告訴我的兒子:「中國的前途就看你們這一代了!」。現在,兒子又 告訴孫子:「中國的前途就看你們這一代了!」一代複一代,一代何其多?到哪一代才能夠 好起來?
在中國廣大的大陸上,「反右」之後接著又來一個「文化大革命」,天翻地覆,自人類 有曆史以來還沒有遇到過這麽大的一場人造浩劫。不僅是生命的損失,最大的損失是對人性 的摧殘和對高貴品德的摧殘。人如果離開了人性和高貴的品德,就跟禽獸毫無區別。十年浩 劫使許多人都成了禽獸。這樣一個民族:品質墮落到這種地步,怎麽能夠站得起來?在馬來 西亞,華人占百分之三十幾,有次我去博物館參觀,裹麵有馬來文,有英文,就是沒有華 文。這不是說有華文就好,沒有華文就不好。那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個現象一方麵說,馬來 人的心胸不寬廣,另一方麵,也說明華人沒有力量,沒有地位,沒有受到尊重。泰國的華人 說:「我們掌握了泰國稻米的命脈。」不要自己安慰自己,一個法令下來。你什麽都沒有 了。
現在,大家談論最多的是香港,任何一個國家。它的土地被外國搶走。都是一種羞恥。 等到收複它的時候,就像失去的孩子一樣,同到母親的懷抱。雙方都非常歡喜。各位都知道 法國將阿爾安斯、勞蘭兩個省割給德國的事情,當它們喪失的時候,是多麽痛苦,它們回歸 的時候,又是多麽快樂。可是我們的香港,一聽說要回歸祖國,立刻嚇得魂飛魄散。這是怎 麽一同事?至於我們在台灣,有些台灣省籍的青年和有些外省籍的青年,主張台灣獨立。想 當年。三十年前,當台灣回歸祖國的時候,大家高興得如癡如狂。真是像一個迷途的孩子回 到母親的懷抱一樣。三十年之後。為什麽產生了要離家出走的想法?賽普路斯,一邊是土耳 其人,一邊是希臘人。根本是兩碼子事;言語不一樣,種族不一樣,宗教不一樣,什麽都不 一樣,土耳其人可以這樣做。而我們,同一個血統,同一個長相,同一個祖先,同一種文 化,同一種文字,同一種語言,隻不過住的地域不同而已,怎麽會有這種現象?
這種種事情,使得做為一個中國人,不但艱難,而且羞辱、痛苦。就是身在美國的中國 人,你不曉得他是怎麽一回事,左、右、中、獨、中偏左、左偏中、中偏右、右偏中等等。 簡直沒有共同語言。互相把對方當作殺父之仇,這算是一個什麽樣的民族?這算是一個什縻 樣的國家?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那麽曆史悠久,沒有一個國家有我們這樣一脈相傳的 文化,而且這個文化曾經達到高度的文明。現代的希臘人跟從前的希臘人無關,現代的埃及 人跟從前的埃及人無關,而現代的中國人卻是古中國人的後裔。為什麽這樣一個龐大的國 家,這樣一個龐大的民族,落到今天這種醜陋的地步?不但受外國人欺負,更受自己人欺負 --受暴君、暴官、暴民的欺負。有時侯我在外國公園裏停一下。看到外國小孩,他們是那麽 快樂,我從內心產生羨慕。他們沒有負擔,他們的前途坦落,心理健康,充滿歡愉。我們台 灣的孩子,到學校去念書。戴上近視眼鏡。為了應付功課的壓力,六親不認。他母親昏倒在 地,他去扶她。母親悲愴的喊:「我死了算了,管我幹什麽?你用功罷,你用功罷!」我太 太在教書的時候,偶爾談到題外做人的話,學生馬上就抗議:「我們不要學做人,我們要學 應付考試。」再看大陸上的一些孩子,從小就要鬥,就要詐欺,就要練習出賣朋友同誌,就 要滿口謊言。多可怕的教育,我們要靠下一代,下一代卻是這種樣子。
我在台灣三十多年,寫小說十年,寫雜文十年,坐牢十年,現在將是寫曆史十年,平均 分配。為什麽我不寫小說了?我覺得寫小說比較間接,要透過一個形式,一些人物,所以我 改寫雜文。雜文像匕首一樣,可以直接插入罪惡的心髒。雜文就好像一個人坐在司機的旁邊 一直提醒司機,你已經開錯了,應該左轉,應該右轉,應該靠邊走,不應該在雙黃線上超 車,前麵有橋,應該放緩油門,前麵有一個十字路口,有紅燈等等。不停的提醒,不停的 叫,叫多了以後就被關進大牢。掌握權柄的人認為:隻要沒有人指出他的錯誤,他就永遠沒 有錯誤。
我自己在牢房裹沉思,我為什麽坐牢,我犯了什麽罪?犯了什麽法?出獄之後,我更不 斷的探討,像我這樣的遭遇,是不是一個變態的、特殊的例予?我到愛荷華,正式和大陸的 作家在一起,使我發現,像我這種人,上帝注定要我坐牢,不在台灣坐牢,就在大陸坐牢。 他們同我講:「你這個脾氣,到不了紅衛兵,到不了文化大革命,反右就把你反掉了。」為 什麽一個中國人,稍微膽大心粗一點,稍微講一點點實話,就要遭到這種命運?我遇到很多 在大陸坐過牢的人,我間他們:「你為什麽坐牢?」他們說:「講了幾句實話。」就是這 樣。為什麽講了幾句實話就會遭到這樣的命運?我認為這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中國文化的 問題。前幾天,有位從北京來的「全國作家協會」的黨書記,我同他談,把我氣得講不出話 來。我覺得我吵架還蠻有本領,可是那一次真把我一棍於打悶了。但不能怪他,甚至於在台 北關我的特務,都不能責備,換了各位,在那個環境之中,納入那種軌道之後,也可能會有 那樣的反應,因為你覺得做得是對的。我也會那樣做。因為我認為我做得是對的,甚至可能 比他們更壞。常聽到有人說:「你的前途操在自己手裹。」我年紀大了之後,覺得這話很有 問題,事實上是,一半操在自己之手,一半操在別人之手。
一個人生活在世上,就好像水泥攪拌器裹的石子一樣,運轉起來之後,身不由主。使我 們感覺到,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問題,而是文化問題。耶穌臨死的時候說:「寬 容他們,他們做的他們不知道。」年輕時候讀這句話,覺得稀鬆平常,長大之後,也覺得這 句話沒有力量。但是到了我現在這個年齡,才發現這句話多縻深奧,多麽痛心。使我想到我 們中國人,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我們的醜陋,來自於我們不知道我們醜陋。我到愛荷華,因 為中華民國跟美國沒有邦交,我們夫婦的經費是由愛荷華大學出一半,再出私人捐助一半。 捐助一半的是愛荷華燕京飯店老板,一位從沒有回過中國的中國人裴竹章先生,我們從前沒 見過麵,捐了一個這麽大的數目,使我感動。他和我談話,他說:「我在沒有看你的書之 前,我覺得中國人了不起,看了你的書之後,才覺得不是那麽一回事,所以說,我想請你當 麵指教。]裴竹韋先生在發現我們文化有問題後,深思到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有問題, 我第一次出國時,孫觀漢先生跟我講:「你回國之後,不準講一句話:唉!中國人到那裹都 是中國人。」我說:「好,我不講。」回國之後,他問我:「你講得怎麽樣?」我說:「還 是不準講的那句話:中國人到那裹都是中國人。」他希望我不要講這句話。是他希望中國人 經過若千年後,有所改變,想不到並沒有變。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真的有了問題?是不 是上帝造我們中國人的時候,就賦給我們一個醜陋的內心?我想不應是品質問題,這不是自 找安慰,中國人可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之一,在美國各大學考前幾名的,往往是中國人, 許多大科學家,包括中國原子科學之父孫觀漢先生,諾貝爾獎金得主楊振寧、李政道先生, 都是第一流的頭腦。中國人並不是品質不好,中國人的品質足可以使中國走到一個很健康、 很快樂的境界,我們有資格做到這一點,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國家。但我 們不必整天要我們的國家強大,國家不強大有什麽關係?隻要人民幸福。在人民幸福了之 後,再去追求強大不遲。我想我們中國人有高貴的品質。但是為什麽幾百年以來,始終不能 使中國人脫離苦難?什麽原因?
我想冒昧的提出一個綜合性的答案,那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濾過性病毒,使我 們子子孫孫受了感染,到今天都不能痊愈。有人說:「自己不爭氣,卻怪祖先。」這話有一 個大漏洞。記得易卜先生有一出名劇(按,[本鬼]),有梅毒的父母,生出個梅毒的兒子, 每次兒子病發的時候:都要吃藥。有一次,兒子憤怒的說:「我不要這個藥,我寧願死。你 看你給我一個什麽樣的身體?」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我們不是怪我們的父母。我們不 是怪我們的祖先,假定我們要怪的話,我們要怪我們的祖先給我們留下什麽樣的文化?這麽 一個龐大的國度,擁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個龐大民族,卻陷入貧窮、愚昧、鬥爭、血 腥等熱饒流沙之中,難以自拔。我看到別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心裹充滿了羨慕。這樣 的一個傳統文化。產生了現在這樣的一個現象,使我們中國人具備了很多種可怕的特徵。最 明顯的特徵之一就是髒、亂、吵。台北曾經一度反髒亂。結果反了幾天也不再反了。我們的 廚房髒亂。我們的家庭髒亂。有很多地方,中國人一去,別人就搬走了。我有一個小朋友, 國立政治大學畢業的,嫁給一個法國人,住在巴黎,許多朋友到歐洲旅行都在她家,打過地 鋪。她跟我說:「她住的那棟樓裹,法國人都搬走了,東方人都搬來了。」(東方人的意 思,有時候是指整個東方,有時候專指中國人。)我聽了很難過,可是隨便看看,到處是冰 淇淋盒子、拖鞋;小孩子到處跑,到處亂畫,空氣裹有潮濕的黴味。我問:「你們不能弄乾 淨嗎?」她說:「不能。」不但外國人覺得我們髒,我們亂。經過這麽樣提醒之後,我們自 己也覺得我們髒、我們亂。至於吵,中國人的嗓門之大,真是天下無雙,尤以廣東老鄉的噪 門最為叫座。有個發生在美國的笑話:兩個廣東人在那裹講悄悄話,美國人認為他們就要打 架,急撥電話報案,警察來了,問他們在幹什麽?他們說:「我們正耳語。」
為什麽中國人聲音大?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中國人嗓門特高,覺得聲音大就是理大: 隻要聲音大、噪門高,理都跑到我這裹來了,要不然我怎麽會那麽氣憤?我想這幾點足使中 國人的形象受到破壞,使我們的內心不能平安。因為吵、髒、亂,自然會影響內心,窗明幾 淨和又髒又亂,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至於中國人的窩裏鬥,可是天下聞名的中國人的重要特性。每一個單獨的口本人。看起 來都像一條豬,可是三個日本人加起來就是一條龍:曰本人的團隊精神使日本所向無敵。中 國人打仗打不過日本人,做生意也做不過日本人,就在台北,三個日本人做生意,好,這次 是你的,下次是我的。中國人做生意,就顯現出中國人的醜陋程度,你賣五十。我賣四十, 你賣三十,我賣二十。所以說。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條龍,中國入講起話來頭頭是道。上可 以把太陽一口氣吹滅,下可以治國平天下。中國人在單獨一個位置上。譬如在研究室裏,在 考場上,在不需要有人際關係的情況下,他可以有了不起的發展。但是三個中國人加在一 起,三巨條龍加在一起。就成了一條豬、一條蟲,甚至連虱都不如。因為中國人最拿手的是 內鬥。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內鬥,中國人永遠不團結,似乎中國人身上缺少團結的細胞,所 以外國人批評中國人不知道團結,我隻好說:「你知道中國人不團結是什麽意思?是上帝的 意思!因為中國有十億人口,團結起來,萬眾一心,你受得了?是上帝可憐你們,才教中國 人不團結。」我一麵講,一麵痛徹心腑。
中國人不但不團結,反而有不團結的充分理由,每一個人都可以把這個理由寫成一本 書。各位在美國看得最清楚,最好的標本就在眼前,任何一個華人社會,至少分成三百六十 五派,互相想把對方置於死地。中國有一句話:一個和尚擔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 尚沒水吃。」人多有什麽用?中國人在內心上根本就不了解合作的重要性。可是你說他不了 解,他可以寫一本團結重要的書給你看看。我上次(一九八一)來美國,住在一個在大學教 書的朋友家裹,談得頭頭是道,天文地理,怎麽樣救國等等,第二天我說:「我要到張三那 兒去一下。」他一聽是張三,就眼冒不屑的火光,我說:「你送我去一下吧!」他說:「我 不送,你自己去好了。」都在美國學校教書,都是從一個家鄉來的,竟不能互相容忍,那還 講什麽理性?所以中國人的窩裹鬥,是一項嚴重的特徵。
各位在美國更容易體會到這一點,凡是整中國人最厲害的人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 凡是出賣中國人的:也不是外國人,而是中國人。凡是陷害中國人的,不是外國人,而是中 國人。在馬來西亞就有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一個朋友住在那兒開礦,一下子被告了,告得很 嚴重,追查之下,告他的原來是個老朋友,一塊從中國來的,在一起打天下的。朋友質問他 怎麽做出這種下流的事?那人說:「一塊兒打天下是一塊兒打天下,你現在高樓大廈,我現 在搞的沒辦法,我不告你告誰?」所以搞中國人的還是中國人。譬如說,在美國這麽大的一 個國度,滄海一粟。怎麽會有人知道你是非法入境?有人告你麽!誰告你?就是你身邊的朋 友,就是中國人告你。有許多朋友同我說:如果頂頭上司是中國人時,你可要特別注意。特 別小心,他不但不會提升你,裁員時還會先開除你。因為他要「表示」他大公無私,所以我 們怎麽能跟猶太人比?我常聽人說:「我們同猶太人一樣,那麽勤勞。」我覺得這話應該分 兩部分來講,一個是,中國人的勤勞美德,在大陸已被四人幫整個破壞。幾千年下來,中國 唯一最重要的美德--勤勞,現在已不存在。第二,我們拿什麽來跟猶太人比?像報紙上說 的:以色列國會裏吵起來了,不得了啦,三個人有三個意見。但是,卻故意抹殺一件事情, 一旦決定了之後,卻是一個方向,雖然吵得一塌糊塗,外麵還在打仗,敵人四麵包圍。仍照 舊舉行選舉!各位都現白,選舉的意義是必須有一個反對黨,沒有反對黨的選舉,不過是一 台三流的野台戲。在我們中國,三個人同樣有三個意見,可是,跟以色列不一樣的是,中國 人在決定了之後。卻是三個方向。好比說今天有人提議到紐約,有人提議到舊金山,表決決 定到紐約。如果是以色列人,他們會去紐約。如果是中國人,哼,你們去紐約,我有我的自 由,我還是去舊金山。我在英國影片中,看見一些小孩子在爭,有的要爬樹,有的要遊泳, 鬧了一陣之後決定表決,表決通過爬樹,於是大家都去爬樹。我對這個行為有深刻的印象, 因為民主不是形式,而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的民主是「以示民主」:投票的時候,大官還 要照個相,表示他降貴紆尊,民主並沒有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隻成為他表演的一部分。
中國人的不能團結,中國人的窩裹鬥,是中國人的劣根性。這不是中國人的品質不好, 而是中國的文化中,有濾過性的病毒,使我們到時侯非顯現出來不可,使我們的行為不能自 我控製,明知道這是窩裏鬥,還是要窩裏鬥。鍋砸了大家都吃不成飯,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 可以頂。因為這種窩裏鬥的哲學,使我們中國人產生了一種很特殊的行為死不認錯。各位有 沒有聽到中國人認過錯?假如你聽到中國人說:「這件事我錯了。」你就應該為我們國家民 族額手稱慶。我女兒小的時候,有一次我打了她,結果是我錯怪了她,她哭得很厲害,我心 裏很難過。我覺得它是幼小無助的,她隻能靠父母,而父母突然一翻臉,是多麽可怕的一件 事。我抱起她來,我說:「對不起,爸爸錯了,爸爸錯了,我保證以後不再犯,好女兒,原 諒爸爸。」她役久很久以後才不哭。這件事情過去之後,我心裏一直很痛苦,但是我又感到 無限驕傲,因為我向我的女兒承認自己錯誤。
中國人不習慣認錯,反而有一萬個理由。掩蓋自己的錯誤。有一句俗話:「閉門思 過。」思誰的過?思對方的過?我教書的時侯,學生寫周記,檢討一周的行為,檢討的結果 是:「今天我被某某騙了,騙我的那個人,我對他這麽好,那麽好,隻因為我太忠厚。」看 了對方的檢討,也是說他太忠厚。每個人檢討都覺得自己太忠厚?那麽誰不忠厚呢?不能夠 認錯是因為中國人喪失了認錯的能力。我們雖然不認錯,錯還是存在,並不是不認錯就沒有 錯。為了掩飾一個錯,中國人就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氣,再製造更多的錯,來證明第一個錯並 不是錯。所以說,中國人喜歡講大話。喜歡講空話,喜歡講假話,喜歡講謊話,更喜歡講毒 話--要毒的話。不斷誇張我們中華民族大漢天聲,不斷誇張中國傳統文化可以宏揚世界。因 為不能兌現的緣故,全都是大話、空話。我不再舉假話、謊話的例子,但中國人的毒話,卻 十分突出,連閨房之內,都跟外國人不同。外國夫妻昵稱「蜜糖」「打鈴」,中國人卻冒 出:「殺千刀的」。一旦涉及政治立場或爭權奪利的場合,毒話就更無限上綱,使人覺得中 國人為什麽這麽惡毒、下流?
我有位寫武俠小說的朋友,後來改行做生意,有次碰到他,問他做生意可發了財?他 說:「發什麽財?現在就要上吊!」我問他為什麽賠了?他說:「你不曉得,和商人在一 起。同他講了半天,你還是不知道他主要的意思是什麽。」很多外國朋友對我說:「和中國 人交往很難,說了半天不曉得他心裹什麽想法。」我說:「這有什麽稀奇,不要說你們洋 人,就中國人和中國人來往,都不知道對方心裏想的什麽。」要察顏觀色,轉彎抹角,問他 說:「吃過飯沒有?」他說:「吃了」其實沒有吃,肚子還在叫。譬如說選舉,洋人的作風 是:「我覺得我合適,請大家選我。」中國人卻是諸葛亮式的:即令有人請他,他也一再推 辭:「唉!我不行啊!我那裏夠資格?」其實你不請他的話,他恨你一輩於。好比這次請我 講演,我說:「不行吧!我不善於講話呀!」可是真不請我的話,說不定以後台北見麵,我 會飛一塊磚頭報你不請我之仇。一個民族如果都是這樣,會使我們的錯誤永遠不能改正。往 往用十個錯誤來掩飾一個錯誤,再用一百個錯誤來掩飾十個錯誤。
有一次我去台中看一位英國教授,有一位也在那個大學教書的老朋友,跑來看我,他 說:「晚上到我那兒去吃飯。」我說:「對不起,我還有約。」他說:「不行,一定要 來!」我說:「好吧,到時候再說。」他說:「一定來,再見!」我們中國人心裏有數,可 是洋人不明白。辦完事之後?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說:「我要回去了。」英國教授說: 「哎!你剛才不是和某教授約好了的嗎?要到他家去啊。」我說:「哪有這回事?」他說: 「他一定把飯煮好了等你。」外國人就不懂中國人這種心口不一的這一套。
這種種情形,使中國人生下來就有很沉重的負擔,每天都要去揣摩別人的意思。如果是 平輩朋友,還沒有關係。如果他有權勢,如果他是大官,如果他有錢,而你又必須跟他接 近,你就要時時刻刻琢磨他到底在想什麽?這些都是精神浪費。所以說,有句俗話:「在中 國做事容易,做人難。」「做人」就是軟體文化,各位在國外住久了,回國之後就會體會到 這句話的壓力。做事容易,二加二就是四,可是做人就難了,二加二可能是五,可能是一, 可能是八百五十三,你以為你講了實話,別人以為你是攻擊你難道要顛覆政府呀?這是一個 嚴重的課題,使我們永遠在一些大話、空話、假話、謊話、毒話中打轉。我有一個最大的本 領,開任何會議時,我都可以坐在那裹睡覺,睡醒一覺之後,會也就結束。為什麽呢?開會 時大家講的都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聽不聽都一樣。不隻台灣如此,大陸尤其嚴重。今 年(一九八四)參加國際作家寫作計劃的一位大陸著名的女作家諶容,寫了一篇小說《真真假 假》,推薦給各位,務請拜讀。環境使我們說謊,使我們不能誠實。我們至少應該覺得,壞 事是一件壞事,一旦壞事被我們認為是一件榮耀的事,認為是無所謂的事的話,這個民族的 軟體文化就開始下降。好比說偷東西被認為是無所謂的事,不是不光榮的事,甚至是光榮的 事,這就造成一個危機,而我們中國人正麵對這個危機。
因為中國人不斷的掩飾自己的錯誤,不斷的講大話、空話、假話、謊話、毒話,中國人 的心靈遂完全封閉,不能開闊。中國的麵積這麽大,文化這麽久遠,泱泱大國,中國人應該 有一個什麽樣的心胸?應該是泱泱大國的心胸。可是我們泱泱大國民的心胸隻能在書上看 到,隻能在電視上看到。你們看過哪一個中國人有泱泱大國民的胸襟?隻要瞪他一眼,馬上 動刀子。你和他意見不同試一試?洋人可以打一架之後回來握握手,中國人打一架可是一百 年的仇恨,三代都報不完的仇恨!為什麽我們缺少海洋般的包容性?
沒有包容性的性格,如此這般狹窄的心胸,造成中國人兩個極端,不夠平衡。一方麵是 絕對的自卑。一方麵是絕對的自傲。自卑的時候,成了奴才;自傲的時候,成了主人!獨獨 的,沒有自尊。自卑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團狗屎,和權勢走得越近,臉上的笑容越多。自傲 的時候覺得其他的人都是狗屎。不屑一顧。變成了一種人格分裂的奇異動物。
在中國要創造一個奇跡很容易,一下子就會現出使人驚異的成就。但是要保持這個奇 跡,中國人卻缺少這種能力。一個人稍稍有一點可憐的成就,於是耳朵就不靈光了。眼睛也 花了,路也不會走了,因為他開始發燒。為了兩篇文章就成了一個作家。拍了兩部電影就成 了電影明星,當了兩年有點小權的官就成了人民救星,到美國來念了兩年書就成了專家學 人;這些都是自我膨脹。台灣曾經出過一個車禍,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出去旅行,車 掌小姐說:「我們這位司機先生,是天下一流的司機,英俊、年輕。」那位司機先生立刻放 開方向盤,同大家拱手致意。這就是自我膨脹,他認為他技術高明,使他雖不扶方向盤,照 樣可以開車。若幹年前,看過一部電影。有一次,羅馬皇帝請了一個人來表演飛翔,這個人 自己做了一對翅膀,當他上塔之前,展示給大家看,全場掌聲雷動。他一下子膨脹到不能克 製,覺得偉大起來,認為不要這對翅膀照樣可以飛,接看就順看梯子往上爬,他太太拉他 說:「沒有這個東西是不能飛的,你怎麽可以這個樣子?」他說:「你懂什麽?」他太太追 他,他就用腳踩他太太的手。他到了塔上後,把蓋子一蓋,偉大加三級,再往下一跳,噗通 一聲就沒有了。觀眾大發脾氣:我們出錢是看飛的,不是看摔死人的,教他太太飛。他太太 淒涼的對她丈夫在天之靈說:「你膨脹的結果是,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的妻子。」
中國人是天下最容易膨脹的民族,為什麽容易膨脹?因為中國人「器小易盈」,見識太 少,心胸太窄,稍微有一點氣候,就認為天地雖大,已裝他不下。假如隻有幾個人如此。還 沒有關係,假使全民族,或是大多數,或者是較多數的中國人都如此的話,就形成了民族的 危機。中國人似乎永遠沒有自尊,以至於中國人很難有平等觀念。你如果不是我的主人,我 便是你的主人。這種情形影響到個人心態的封閉,死不認錯。可是又不斷有錯,以致使我們 中國人產生一種神經質的恐懼。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台北有個朋友,有一次害了急病,被抬 到中心診所,插了一身管子,把他給救活了。兩三天之後:他的家人覺得中心診所費用較 大,預備轉到榮民總醫院,就跟醫生去講,醫生一聽之下大發雷霆。說:「我好不容易把他 的命救回來,現在要轉院呀。」於是不由分說,把管子全部拔下,病人幾乎死掉,朋友向我 談起這件事時,既悲又憤,我向他說:「你把那醫生的名字告訴我,我寫文章揭發他。」他 大吃一驚說:「你這個人太衝動,好事,早知道不跟你講。」我聽了氣得發瘋,我說:「你 怕什麽?他隻不過是個醫生而已,你再生病時不不找他便是了,難道他能到你家非看病報複 不可?再說,他如果要對付的話,也隻能對付我,不會對付你。是我寫的,我都不怕,你怕 什麽?」他說:「你是亡命之徒。」我覺得我應該受到讚揚的,反而受到他的奚落。我想這 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人也很好,他講這些話是因為他愛護我,不願意 我去闖禍。然而這正是神經質的恐懼,這個也怕,那個也怕。
記得我第一次到美國來,紐約發生了一次搶案,是一個中國人被搶,捉到強盜後,他不 敢去指認。每個人都恐懼的不得了。不曉得什麽是自己的權利,也不曉得保護自己的權力, 每遇到一件事情發生,總是一句話:「算了,算了。」「算了算了」四個字,不知害死了多 少中國人,使我們民族的元氣,受到挫傷。我假如是一個外國人,或者,我假如是一個暴 君,對這樣一個民族,如果不去虐待它的話,真是天理不容。這種神經質的恐懼,是培養暴 君、暴官最好的溫床,所以中國的暴君、暴官,永遠不會絕跡。中國傳統文化裏--各位在 《資治通監》中可以看到一再強調明哲保身,暴君暴官最喜歡,最欣賞的就是人民明哲保 身,所以中國人就越來越墮落萎縮。
中國文化在春秋戰國時代,是最燦爛的時代。但是從那個時代之後,中國文化就被儒家 所控製。到了東漢,政府有個規定,每一個知識分子的發言、辯論、寫文章,都不能超出他 老師告訴他的範圍,這叫做「師承」。如果超出師承,不但學說不能成立,而且還違犯法 條。這樣下來之後,把中國知識分子的想像力和思考力,全都扼殺、僵化。就像用塑膠口袋 往大腦上一套,滴水不進。一位朋友說,「怎麽沒有思考力?我看報還會發牢騷。」思考是 多方麵的事,一件事不僅有一麵,不僅有兩麵,甚至有很多麵。孫觀漢先生常用一個例子, 有一個球:一半白,一半黑,看到白的那半邊的人,說它是個白球。另一邊的人,則說它是 個黑球,他們都沒有錯,錯在沒有跑到另一邊去看,而跑到另一邊看,需要想像力和思考 力。當我們思考問題時,應該是多方麵的。
有一則美國的小幽默,一位氣象學係老師舉行考試,給學生一個氣壓計,叫他用「氣壓 計」量出樓房的高度,意思當然是指用「氣壓」測量高度。但那位學生卻用很多不同方法, 偏偏不用「氣壓」,老師很生氣,就給他不及格,學生控訴到校方委員會,委員會就問他為 什麽要那麽同答?他說:「老師要我用那個「氣壓計」來量樓有多高。他並沒有說一定要用 「氣壓」,我當然可以用我認為最簡單的方法。」委員會的人問他:「除了那些方法之外, 還有沒有其他的方法?」學生:「還有很多,我可以用繩子把氣壓計從樓上吊下來,再量繩 子,就知道樓有多高。」「還有沒有別的方法?」學生說:「還有,我可以找到這棟樓房的 管理員,把這個氣壓計送給他,讓他告訴我這個樓有多高。」這個學生並不是邪門,他所顯 示的意義,就是一種想像力和思考力,常使漿糊腦筋嚇死。
還有一種「買西瓜學」,老板對夥計說:「你一出門,往西走,第一道橋那裏,就有賣 西瓜的,你給我買兩斤西瓜。」夥計一出門。往西走,沒有看見橋,也沒有賣西瓜的,於是 就空手回來。老板罵他混蛋,沒有頭腦。他說:「東邊有賣的。」老板問他:「你為什麽不 到東邊去?」他說:「你沒叫我去。」老板又罵他混蛋。其實老板覺得這個夥計老實,服從 性強,沒有思考能力,才是真正的安全可靠。假如夥計出去一看,西邊沒有,東邊有。就去 買了,瓜又便宜、又甜。回去之後老板會誇獎他說:「你太聰了,了不起,做人正應該如 此,我很需要你。」其實老板覺得這個家夥靠不住,會胡思亂想。各位。有思考能力的奴隸 最危臉,主子對這種奴隸不是殺就是趕。這種文化之下孕育出來的人,怎能獨立思考?因為 我們沒有獨立思考訓練,也恐懼獨立思考。所以中國人也缺少鑒賞能力,什麽都是和稀泥。 沒有是非,沒有標準。中國到今天這個地步,應該在文化裏找出原因。
這個文化,自從孔丘先生之後,四千年間,沒有出過一個思想家,所有認識字的人,都 在那裹注解孔丘的學說,或注解孔丘門徒的學說,自己沒有獨立的意見,因為我們的文化不 允許這樣做,所以隻好在這潭死水中求生存。這個潭,這個死水,就是中國文化的醬缸,醬 缸發臭,使中國人變得醜陋。就是由於這個醬缸深不可測,以至許多問題,無法用自己的思 考來解決,隻好用其他人的思考來領導。這樣的死水,這樣的醬缸,既使是水蜜桃丟進去也 會變成乾屎橛。外來的東西一到中國就變質了,別人有民主,我們也有民主,我們的民主 是:「你是民,我是主。」別人有法製,我們也有法製,別人有自由,我們也有自由,你有 什麽,我就有什麽。你有斑馬線,我也有斑馬線-當然,我們的斑馬線是用來引誘你給車子 壓死的。
要想改變我們中國人的醜陋形象,隻有從現在開始,每個人都想辦法把自己培養成鑒賞 家。我們雖然不會演戲。卻要會看戲,不會看戲的看熱鬧,會看戲的看門道。鑒賞家本身就 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我記得剛到台灣的時候,有一個朋友收集了很多貝多芬的唱片。有 七、八套,我請求他送一套或賣一套給我,他當場拒絕,因為每一套都由不同的指揮和樂隊 演奏,並不一樣。我聽了很慚愧,他就是一個鑒賞家。
上一次美國總統競選的時候,我們看到侯選人的辯論,從不揭露對方陰私,因為這樣做 選民會免得你水準不夠,喪失選票。中國人的作法就不一樣,不但專門揭露陰私,而且製造 陰私,用語惡毒。什麽樣的土壤長什麽樣的草,什麽樣的社會就產生什麽樣的人。人民一定 要自己夠水準,人民自己如果不夠水準,還去怪誰?對一個不值得尊敬的人,我們卻直著脖 子叫他萬歲。那你能怪他騎到你頭上?拿錢買選票這種事情,使人痛心,選民在排著隊選 舉,一看到人在付錢買票,有人就問:「怎麽不給我呀?」這種人還配實行民主?民主是要 自己爭取的,不能靠別人賞賜。現在,常有人講:「政府放寬多了。」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自由、權利是我們的,你付給我,我有,你不付給我,我也有。我們如果有鑒賞能力,就一 定要爭取選舉。嚴格選擇對象。我們沒有鑒賞的能力,連美女和麻子臉都分不出。能夠怪 誰?好比說畫畫,假使我柏楊畫了畢加索的假畫,有人看到說:「這真好|」花五十萬美金 買下來了,請問你買了假畫能怪誰?是你瞎了眼!是你沒有鑒賞能力。可是在這種情況之 下。真的畢加係的畫就不會有人賣了:假畫出籠,真畫家隻好餓死。買了假畫不能怪別人, 隻能怪自己。就好像有一個人請來了一個裁縫師傅修他的門。結果把門裝顛倒了,主人說: 「你瞎了眼?」裁縫師傅說:「誰瞎了眼?瞎了眼才找錯人!」這個故事我們要再三沉思。 沒有鑒賞力。就好像是瞎了眼的主人。
中國人有這麽多醜陋麵,隻有中國人才能改造中國人。但是外國人有義務幫助我們,不 是經濟幫助,而是文化幫助。因為中國船太大,人太多,沉下去之後,會把別人也拖下漩渦 淹死。在座的美國朋友,請接受我們伸出的雙手。最後一點,我的感想是:我們中國人口太 多,僅隻十億張大的口,連喜馬拉雅山都能吞進去,使我們想到,中國人的苦難是多方麵 的,必須每一個人都要覺醒。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好的鑒賞家,我們就能鑒賞自 己,鑒賞朋友,鑒賞國家領導人物。這是中國人目前應該走的一條路,也是唯一的一條路。
謝謝!
原載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五香港《百姓半月刊》;十二月一日紐約《台灣與世界雜 誌》;十二月八日,台北《自立晚報》;十二月十三日洛杉磯《論壇報》。
醬缸國醫生和病人(代序)
作者:柏揚
話說,從前,有個醬缸國,醬缸國每天最大的事就是辯論他們是不是醬缸國。而最熱鬧 的事就是醫生和病人的爭執,結果當然是醫生大敗,大概情形是這樣的:
病人: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大擺筵席,你可要賞光駕臨,作我的上賓。我的病化驗的 結果如何?
醫生:對不起…我恐怕要報告你一個壞消息:化驗的結果就在這裏,恐怕是三期肺病: 第一個是咳嗽......
病人:怪了,你說我咳嗽:你剛才還不是咳嗽,為什麽不是肺病?
醫生:我的咳嗽跟你的不一樣。
病人:有什麽不一樣?你有錢、有學問,上過大學堂,喝過亞馬遜河的水,血統高人一 等,是不是?
醫生:不能這麽說,還有半夜發燒......
病人:不能這麽說,要怎麽說才能稱你的心、如你的意?半夜發燒,我家那個電扇,用 到半夜能把手燙出泡,難道它也得了三期肺病!
醫生(委屈解釋):吐血也是症候之一。
病人:我家隔璧是個牙醫,去看牙的人都被他搞得吐血,難道他們也都得了三期肺病!
嶽生:那當然不是,而是綜合起來……
病人:好吧,退一萬步說,即令是肺病,又是七八期肺病,又有什麽關係?值得你大呼 小叫!外國人還不照樣得肺病?為什麽你單指著鼻子說我。我下個月結婚,誰不知道,難道 你不能說些鼓勵的話,為什麽要打擊我?我跟你有什麽怨?有什麽仇?你要拆散我們?
醫生: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隻是說……
病人:我一點也不誤會,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肺腑,你幼年喪母,沒有家庭溫暖,中年 又因弓雖.女幹案和某財害命,生了大牢,對公平的法律製裁,充滿了仇恨,所以看不得別人幸 福,看不得國家民族享有榮耀。
醫生:我們應該就事論事……
病人:我正是在就事論事,坦白告訴你你當初殺人時,是怎麽下得手的,何況那老太太 又有恩於你。
醫土(有點恐慌):診斷書根據你血液、唾液的化驗,我不是平空說話。
病人:你當然不是平空說話,就等於你當初妁刀子,不會平空插到那老太太胸膛上一 樣。你對進步愛國人士的侮辱已經夠了,你一心一意恨你的同胞,說他們都得了三期肺病, 你不覺得可恥?
醫生:老哥,我隻是愛你,希望你早日康複,才直言提醒,並沒有惡意。
病人(冷笑兼咳嗽):你是一個血淋淋的劊子手,有良心的愛國人士會聯和起來,阻止 你在「愛」的障眼法下進行對祖國的謀殺。
醫生:我根據的都是化驗報告,像唾液,那是天竺國大學化驗......
病人:崇洋媚外、崇洋媚外,你這個喪失民族自尊心的下流胚、賤骨頭,我嚴肅的警告 你,你要付出崇洋媚外的代價。
醫生(膽大起來):不要亂扯、不要躲避,不要用鬥臭代替說理,我過去的事和主題有 什麽關係?我們的主題是:「你有沒有肺病」?
病人:看你這個「醜陋的中國人」模樣,嗓門這麽大,從你的曆史背景可看出你的惡毒 心腸,怎麽說沒有關係?中國就壞在你們這種人手上,使外國人認為中國人全害了三期肺 病,因而看不起我們。對你這種吃裏扒外的頭號漢奸,天理不容,錦衣衛(努力咳嗽),拿 下!
當然不一定非錦衣衛拿下不可(柏楊先生就被拿下過一次),有時侯是亂棒打出,有時 候是口誅筆伐。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三日,台北
罵
作者:柏揚
中國文字中最無法下界說的,莫過於「罵」,罵本來的意義應該是一種侮辱,你閣下罵 了柏楊先生一頓,我準跳高。而柏楊先生罵了你閣下一頓,你也不會放過我,準回敬曰: 「幹你娘」。不特此也,叁國時,代諸葛亮先生在兩軍陣前,碰見王朗先生,幾句「皓首匹 夫,蒼髯老賊」,王朗先生一聽,大叫一聲,活活撞死馬下,這真是恒古之大罵。不過,罵 之為物,用之於廉恥未泯的朋友,其效尚宏,這年頭王朗先生者流不多,多的是正人君子和 道貌岸然。諸葛亮先生如困生到現在,罵了半天,別人無事,照漾嘻嘻笑而笑嘻嘻,他自己 死怕反而會大叫一聲,活活撞死馬下也。
主要的是,「罵」一入官場,其意義即大變特變。柏楊先生在官崽大學堂擔任教習,教 的就是「挨罵學」,對此有精辟的闡揚,有誌之士,可往旁聽。夫「挨罵為升官之本」,有 些人想挨罵還不可得。蓋你收了紅包的結果,如果不是挨罵,而是法律裁判,就一切都完了 蛋矣。我們家鄉有句俗話曰:「打是親,罵是恩」,指父母對子女而,言而能給你官做的人 就是父母,被人給官做的就是兒子孫子重孫子。君讀明史,讀到明末種種鏡頭,一定拍案叫 絕。魏忠賢先生不過一個被閹割了的地痞,可是因他可以給人官做,中央文武百官以及地方 文武百官,幾乎全都拜在他的腳下當乾兒子乾孫子乾從孫子,擠不到子孫圈裏的官,便如喪 考妣,以頭碰牆,恨不得吃兩斤巴鬆。既有如此跳圈之狂熱,則像二「章」先生那種操操他 的媽,或罰罰他的跪,不但不是侮辱,簡直是一種異數。有些人在子孫圈之外徘徊流涕,想 自己的媽被操,想跪上一年半載,還沒有人肯下手哩。
時代進步,罵也跟著進步,操媽罰跪的時代已經過去,內容遂變得十分複雜。有那麽一 天,我在街上過見一個場麵,兩位都是從小汔車裏鑽出來的人物,無眼鏡的問曰:「老板叫 你去幹啥?」戴眼鏡的答曰:「挨了一頓罵,慘啦,慘啦。」我當時就告老妻曰:「記住那 家夥,他馬上就要升官。」老妻不信曰:「挨罵的人還能升官?你真老糊塗。」愚婦之見, 真是可歎。果然,前天翻報,升官圖中有他的玉照.
蓋挨罵學的精華全在於,此那就是說,老板大人呀,請瞧請瞧,你操我媽也,罰我跪也 好,我仍然狂熱的愛你忠,你不給我官做,你狗崽的還有天良乎?而老板大人也是如此想 法,我操他媽,罰他跪,他都不變,安全可靠,莫此為甚,我不給官,給王八蛋官乎。壯 哉,一到末世,就安第一。古書上可惜沒有寫出頂撞李鴻章先生那位知府的姓名,否則我敢 打包票,他準沒有前途。想當官的朋友必須把握此項秘訣,第一步是先往子圈裏跳,第二步 是取得挨罵格,第叁步是使老板自覺他是黃天霸,第四步是「挨罵學」、「買西瓜學」、 「難得糊塗學」、「一臉忠貞學」出籠。包管你明天就坐在大辨公桌之,向周棄子先生埋怨 曰:「這局長真不是人幹的。」你敢跟我賭一塊錢哉?
一個人甘心當奴才,甘心被罵,是他真的「忠貞在此,諸神退位」乎?當然也有一種祖 傳的奴才胚,以當奴才為榮的,不過恐怕是大多數都另有天地。不管你怎麽整我,隻要能給 我官做,我就興興頭頭,前仰後合。於是,所有的看家本領,就在這種情勢下,五光十色, 大批出擊。有些人一看小官崽大衣而車門,就大叫不得了啦,不知道在暗室之中,小電影的 節目還更為精彩,這是時代的需要,無可奈何者也。有一個問題在焉,有心的人不妨四打 聽,在中國曆史書上,幾乎到都有責備別人「忘恩負義」的宣言,不外是某人焉,原來沒飯 吃,要不是我拉他一把,早餓死啦,可是他忘恩負義,罵他兩句竟不肯接受,某人焉,原來 當課的,我連升他八級,教他當處長,可是他忘恩負,竟不跳樓。嗚呼,隻要隨便走走,所 碰見的,簡直全是這種有於人的人,而所感歎的,又無不是別人如何如何的忘恩負義。人聽 啦,好像中華民族忘恩負義的風氣特盛,真是毛骨悚然。
幸而事實上頗有研究餘地,人是有權力欲的,羅素先生有一本巨「權力論」,認為權力 是人類進化的動力,和唯物論,唯心論,鼎立而成為第叁種學說。所以人們對權力的來源, 無不誠惶誠恐。該來源如果是選民,則他忠選民。該來源如果是君主,則他忠君主。該來源 如果是柏楊生,他忠柏楊先生。該□源如果是官崽二抓牌,則他效忠官崽二抓牌。這裏麵最 大的分野是,效忠於選民,他可以維持他人性的尊嚴。如果效忠於楊先生,我既操他媽又罰 他跪,必要時還要他聞屁□糞,他的自尊心恐怕很難維持。一個沒有自尊心的人,要想他像 一個有自尊心的人一樣,倔強不變,可乎?在另一方麵,使人最大的困惑是,明明用的是奴 才,□異想天開,希望該奴才像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從前對人,以國士待之,則國士 報之。而今對人,以奴才待之,□希冀以國士報之。用玩奴才的手段去結死黨,怎不到處喊 人心不古哉?一個月幾百幾千薪金雇別人的勞力,到時候□要他從十八層樓往下跳,不跳就 是忘恩負義,如果顛倒過來,老板大人閣下自己往下跳乎?即令有格外的施恩,已用格外的 諂媚報答之矣。人的性格是一貫的,他為啥向你低頭?為啥你操他媽罰他跪他還滿麵紅光? 是因為你給他官做,一旦你稀裏花拉,不能給他官做啦,再想如法炮製,自然不接受,蓋他 去找別的能給他官做的人啦。這個道理,比柏楊先生張口向你閣下借一塊錢,都明白,沒啥 好商量的也。
中國知識份子走的路,兩千年來,都是固定了的,咬定一個主子,吃人一碗賞下來的 飯,不但沒有第二路可走,而且除了這一條路外,想活下去都有點困難.自然而然的就產生 了「人生以做官為目的」的地下哲學,一切為主子服務矣.曆史上最了不起的一位,應推叔 孫通先生,研究他一生的奇遇,可看出中國六化所缺少的靈性倒底哪裏去啦.他閣下原來是 秦王朝的「待詔博士」,陳勝先生揭竿叛變後,消息傅到鹹陽,二世皇帝嬴胡亥先生表示民 主,特向大家徵求意見,諸生叁十餘人說老實話曰:「人臣無將,將則反,罪死無赦,願陛 下發兵擊之。」嬴胡亥先生一聽,勃然大怒,叔孫通先生瞧在眼裏,一臉忠貞學出籠,急忙 奏曰:「諸生解皆非,夫天下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視天下弗複用,且明主在上,[柏 楊先生按:這一巴掌拍的結實],法於下,吏人秦職,四方輻輳,安有反者?此特群盜鼠 竊,何足置齒牙哉。邵守尉令捕誅,何足憂。」嬴胡亥先生是一個短命鬼,當皇帝不到叁 年,就被子孫圈中堅份子趙高先生一刀,戳穿尊肚。滿朝文武似乎隻有叔孫通先生摸了個 準,蓋昏庸驕愎的家夥,最大的特徵是喜歡聽順耳的話。諸生們老老實實說真話,嬴胡亥先 生當然大怒,「這種地頭蛇頭目,中國多的很,犖犖大者,又有二人焉,楊廣先生和朱由檢 先生是也」,叔孫通先生信口雌黃了一頓,就立刻渾身舒服。史書上說,嬴先生馬上就賞了 他二十匹西服料,一件大衣,另外,升他為正式「博士」。
叔孫通先生回到家裏,那些大敗的人心裏不服,找他理論,問曰:「陳勝明明是叛變, 你為啥說了一大堆,不嫌諂媚得過火呀?」請看他閣下如何應對,答曰:「你們不知我也, 我不把他弄得暈暈忽忽,而像你們一樣,也說真話,咱們今天還能平平安安回家哉?」這是 一個千古不滅的鏡頭,上下交相騙,而國砸矣。嗟夫,我們能責備叔孫通先生騙乎?地頭蛇 一手拿著皮鞭,一手拿著「帛二十匹」、「拜為博士」,威迫利誘,逼你非騙不可。換了柏 楊先生,左一思,右一想,恐怕說出來的話,比叔孫通先生還要使他閣下過癮。但叔孫通先 生高明的地方是,他在升官發財之後,並沒有鬼迷心竅,沾沾自喜,看準了秦王朝馬上就要 打烊,乃卷起行李,逃之夭夭,投奔別的主子去啦。大概他的黴氣未退,所投奔的對象,一 個個也跟著打烊。先投奔薛,薛已降楚,再投奔楚,楚又滅亡。輾轉了若幹年,沒有立腳之 地,最後歸漢,劉邦先生瞧他穿著儒生衣服,又寬又大,幌來幌去,簡直從心眼裏討厭。叔 孫通先生何等聰明,就立刻改裝,短衣短褲。
叔孫通先生跑來跑去,並不是孤伶伶的跑,而是有一群學生──以他為首的子孫圈,在 他的屁股後,跟著跑。希望有朝一日,劉邦先生給老師一個官做,以便吃菜的菜,喝湯的喝 湯。可是想不到叔孫通先生不但不向劉邦先推薦他們,反而把些叁竿子打不著的強盜匪徒之 類,硬往裏拉,於是學生全體嘩然,且看史書上如何寫吧,漢書雲:「通[叔孫通]之降 漢,從弟子百餘人,然無所進,專言諸故群盜壯士進之。弟子皆曰:事先生數年,幸得從降 漢,今不進臣等,專言大猾,何也。」大猾者,知識份子瞧不起粗線條,口頭上占便宜的話 也。叔孫通先生解釋曰:「劉邦現在拚命打天下,你們能鬥一下?當然先推薦潑皮亡命之 輩。各位同誌且稍安勿躁,我忘不了你們。」果然,劉邦先生拳打腳踢,搞出了一個王朝, 當了皇帝。而皇帝也好,大臣也好,將軍也好,當初大家都是大哥二哥麻子哥,不分彼此, 咬耳朵摸屁股的朋友,天下是大家打下的,要高興當然一齊高興,「群臣飲宴爭功,醉或妄 呼,拔劍擊柱,」把劉邦先生搞得焦頭爛額。叔孫通先生抓住機會,建議「共起朝儀」,共 起朝儀的結果是劉邦先生大悅,曰:「俺今天才知道當皇帝之妙也。」於是,叔孫通先生趁 著主子大悅之際,緣竿而上,把他的學生薦了上去,劉邦先生乃一一發表他們為「郎」, 「類似現在次長、司長、科長之類的官」。叔孫通先生也真會做人,劉邦先生不是賞了他五 百斤黃金乎?他也轉送給學生,學生歡呼雷動,讚曰:「叔孫先生真是聖人,知當世務。」
我想讀者先生現在可以了解「聖人」的定義矣,聖人者,「知當世務」,能弄到官做, 也能給人官做之人也。社會上很多奇異的事情,便由此發生,在洋大人之國,不學一定無 術,而在我們中國,不學硬是有術,誰使他有術乎?官使他有術也。那也就是說,官就是聖 人,官大啦,道德學問也跟著。大有很多場合,大官崽端著嘴臉,猛訓小官崽曰:「你看的 隻是局部現象,而我看的是全局,我必須考慮到全局。」直把小官崽訓的張口結舌。其實他 懂得啥叫全局?他如果有眼光看全局,早買麻繩上吊矣。他的哲學根據就是官大學問,大蓋 遠在兩千年之前,叔孫通先生起,聖人就和官崽結合,化而為一,弄得既官且聖,既聖又 官。一旦柏楊先生的洋女婿,[按:柏楊先生令嬡於前年和美國一位擦皮鞋的紐約隆重結 婚,好不可羨。讀者先生不必送禮啦,原地肅立致敬即可啦],隻要由他向當朝一品提一提 他嶽父如何如何,依目前風氣,凡洋大人一提的,無不身價十倍,則我當個地震局局長,準 不成問題。走馬上任之後,用不了叁天,我就是地震專家矣。蓋隻有手中有權,便是聖人, 說啥都懂,訓起人來,頭頭是道。
叔孫通先生最大的功勞是代編字典的「聖人」定義,要想當聖人,非有權給人官做不 可。有權給人官做,才能玫訓詞而勉後進,否則便不值一文也,不要說社會上啦,就是在至 高的大學堂裏,年頭也有不對,柏楊先生想當年念書時,對教習們由內心發出敬意,老師布 鞋長發,棉袍上都是補釘,敬意反而更增。現在恐怕不太簡單,一個有權給學生官做,或有 力把學生弄出國的教習,才有份量。別瞧把孔丘先生恭敬的昏頭轉向,那是孔丘先生死啦, 如果他閣下還活著,去國立台灣大學當教書試試,恐怕沒有人聽他「言寡尤,行寡悔」那一 套。
除了為「聖人」下定義外,叔孫通先生還作了一件啟示,那就是老板大人和子孫圈的關 係,在於能不能給他們好處,諸生追隨叔孫通先生東跑西跑,總算死心塌地矣,書上雖沒有 詳加描寫,但主奴間的感人事,一定很多很多。可是逐漸的他們不耐起來,來了個窩裏反, 群起而向老師提出質問。幸虧老師身懷絕技,不負眾望,否則僵到最後,一哄而散,那才精 彩。故任何老皮大人必須有官在手,前麵不是提過明末皇帝朱由檢先生乎,別看他凶暴起, 惡氣衝天,一旦李自成先生進了北京,他閣下沒猴子玩啦,再不能給人官做啦,大家立刻就 表演「眾叛親離」,以致他親自敲鍾召集百官,都沒人理。曆史上對該現象十分浩歎,其實 沒啥可浩歎的,怎樣聚,怎麽樣散,沒有把他綁起來獻給新老板已算高級文化矣。
韓非子曰:「王者與師處,霸者與友處,亡國之君,與奴隸處。」開創大局的領袖,尊 敬他任用的人,像周武王姬發先生對薑子牙先生,尊之為尚父;像齊桓公薑小白先生對管仲 先生,尊之為仲父;像漢昭烈帝劉備先生對諸葛亮先生,甚至表示把政權都願讓給。他其次 則把他用的人當作朋友,這例子多如牛毛,劉邦先生和蕭何、韓信、張良,一直是穿一條褲 子的關係;苻堅先生和王猛先生,一見傾心,成為至友;李世民先生的左右手,也都情若兄 弟。可是,「亡國之君,與奴隸處。」嗚呼,創業之世,用人唯才,年長者成了老師,年輕 者成了朋友。等到政權穩定,進入守成,用人便不管才不才啦,隻瞧瞧資格如何,這就開始 發僵。等到末世,天下大亂,用人安全第一,就隻有子孫圈矣,子孫圈中人都是靠聰明而被 賞飯吃,而不是靠智慧換飯吃的,老板大人左一看焉,一堆諂媚的臉,頌他天縱英明;右一 看焉,一群舉業的臉,頌他不同凡響。他怎能不飄飄然而暈暈忽,偶爾操操媽,罰罰跪,自 理所當然。
買西瓜學
作者:柏揚
鄭先生的難得糊塗學精義,在於他並不否定聰明,你別看那些高官貴爵一個個腦滿腸 肥,固無一不是絕頂聰明之人。也必須有絕頂的聰明,才能裝恰到好處的糊塗。如果他根本 沒有聰明,跟豬一樣,有啥可取的?如果他的聰明成份不夠,裝起糊塗來不能恰巧好處,也 不會有啥前途。於是一切二抓學問,從此而。出試舉一個例子說明,好比說柏楊先生忽然大 權在握,可以給你官做啦,有一天,我教你去買一塊錢的西瓜,並麵授機宜曰:「你出得大 門,往南走,約二裏處,一瓜攤在焉,有個老太婆在那裏賣瓜,一塊錢一斤,快去快回。」 你閣下聽了我麵授的機宜之後,心中不禁笑曰:「這個混蛋老頭,往南走叁千裏也沒有賣西 瓜的。」
然而成敗就在這裏分曉,心裏笑歸笑,你的嘴臉必須嚴肅的表示對柏楊先生敬如神明。 然後出了大門,頭也不扭,逕往南而去,一麵赴一麵罵曰:「這一帶都是無主亂墳,西瓜在 何方?哼,狗屎倒不少。」走了足足一個小時,[你如果有雅興的話,去找妓女小姐風流一 個小時亦可,]然後垂頭喪氣回來,[注意「垂頭喪氣」四字,精華在此。]見了柏楊先 生,立刻麵色蒼白,氣喘如牛,作憤怒而又害怕之狀,結巴曰:「南邊沒有賣西瓜的呀,我 找了一小時,腿都跑斷啦。」柏楊先生大怒曰:「混蛋。」你曰:「是適適。」柏楊先生仍 大怒曰:「王八旦。」你曰:「是適適。」這時候你閣下脖子上最好適時的流出點汗水,以 示恐慌,雙膝最好再努力發一點抖,以示緊張。柏楊先生瞧在眼裏,龍心滿意,乃曰:「你 往北找了沒?」曰:「沒,沒有。」柏楊先生曰:「為什麽不找?」你曰:「你老人家沒, 沒,沒教我往北呀。」柏楊先生乃跳高而開台灣之省罵曰:「幹你娘,簡直是豬,存心把朕 氣死,你還有資格作官?錦衣衛,拿了。」於是你誠惶誠恐,如喪考妣。
寫到這裏,性急的朋友一定沉不住氣,瞪眼曰:「你既教人頭也不扭,又教人垂頭喪 氣,弄得如此結果,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也。」其實妙就妙在這裏,蓋觀察二抓牌有 沒有前途,不能從他被踢不被踢上看,須從他有沒有圈圈上看。這不是說圈裏人便永不會被 踢,圈裏人搞得太惡形惡狀,照漾會被免職讓位,但與圈外人不同的是,圈外人一旦被踢, 那適真正的被踢,想再爬起來恐怕是難哪哪哪哪哪難。而圈裏人便不然矣,被踢固然被踢, 但過了幾時,等到主憤平息,照漾有得官做。明白這個原則,柏楊先生雖教錦衣衛把你閣下 「拿了」,盡管放心,第二天,我的龍心一想:「咦,他不過腦筋不靈活罷了,這種買油錢 不能買醋的人,最忠貞可靠。」說不定馬上就派你當軍機大臣,你就有得混也。
我剛才強調「頭也不扭」,就是鄭板橋先生「難得糊塗學」裏重要的一章,想做官的朋 友應特別注意,「頭也不扭」的學問大啦,你不扭頭,是表示你聽話,你如果一扭頭,就糟 到了印度國,會教你後悔的巴不得沒有從娘胎裏生下來。蓋扭頭不要緊,要緊的是你一扭 頭,必然看見北邊有一個西瓜攤,該攤的西瓜,又圓又大,又甜又嫩。你如果做官藝術非常 之高,急忙再把尊頭扭回來,假裝沒看見,也不被別人發現,那算你叁生有幸。萬一叁生不 幸,被發現,打了小報告,說你「心懷叵測」,「奸險陰□」,你的官就得垮。如果你做官 藝術不,高認為柏楊先生不是教你買西瓜乎?往北買同漾是買,何況明知南邊沒有西瓜哉。 於是你往北買啦,又便宜又好,一塊錢買了叁百八十斤,吃一口能香死人。柏楊先生大嚼之 後,當然對你大加稱讚,說不定立刻就升你當吏部侍郎。可是,問題也就發生在這裏,當天 晚上,夜靜更深,我心裏想曰:「他能幹固然能幹,但他有腦筋,能判斷,而有腦筋能判 斷,就是一種危險。」想到這裏,打了一個冷顫。好啦,不用多久,就有一個人抓住你的小 辮子一摔,你就尊嘴啃地。
至於要你努力「垂頭喪氣」,其用意也是如,此一則表示你買不到西瓜時內心的痛苦─ ─一想起來給你官做的柏楊先生口渴發毛,而你又愛主情,切當然心中有戚戚焉。一則也避 免發現北邊那個西瓜攤。如果你精神飽滿,挺起脊梁,昂然而進,別人瞧見,咬我的耳朵 曰:「你看,他沒有達成任務,還高興哩。」這還用打聽啥結果乎?或者是你在回來途中, 走著走著,猛一抬頭,前麵有賣西瓜的呀,不禁叫曰:「老頭真是糊塗,明明北邊有,偏說 南邊有,教我跑冤枉路!」教你跑冤路?咦,就憑你這種想法,明明不服氣我天縱英明,更 不服氣我是大思想家以及大什麽家,我不教□衣衛送你頂帽子,已經夠皇恩浩蕩啦,你還想 當官往上爬呀。
吾友蒼頡先生想當年造字,鬼神曾經夜哭,蓋□盡宇宙精華。因文字之產生,人間就有 更多麻煩,更多悲慘。柏楊先生如今發明了「買西瓜學」,據說鬼神不但沒有夜哭,反而歡 聲雷動,觀察家並且發現他們有為我造一個銅像的可能。蓋這種學問,有誌之士,隻要照著 葫蘆畫瓢,無不前途輝煌,猶如一盞明燈,懸在高處,照得做官之路,如同白晝,盡管閉著 眼睛往前走就成啦,用不著左碰右碰,碰了個頭腫臉青,還不知道原因何在哩。
一個人必須徹底明了這種學問,才能對曆史上許多奇怪現象,獲得解答,否則的話,一 輩子都是一盆漿糊。一些正人君子,差不多每天都鼓勵別人精忠報國,老帝崽趙構先生更親 筆寫了該四個字贈給嶽飛先生,而嶽飛先生竟也當成了真,把它刺到背上,這一場精忠報國 的結果,國人皆知之矣。還有一個較小的例,似乎也可以介紹,晉王朝時楚王司馬瑋先生奉 詔發兵殺汝南王司馬亮先生,等到把司馬亮先生殺掉之後,當皇帝的司馬衷先生和當皇後的 賈南風女士,翻臉不認賬,說司馬瑋先生「矯詔」,逮捕斬首。司馬瑋先生臨死時把皇帝親 筆寫的詔書拿給行刑官看,泣曰:「這是假的乎?」行刑官看啦,不禁落淚,然而有啥辨法 哉?
這種學問流行的結果,反淘汰的醬缸文化遂不可收,拾曆史上,多半是忠臣義士和英雄 豪傑,才受殺受辱。蓋國家越危險,越瀕臨覆亡,愛國誌士越是心如火焚。眼看大廈要塌, 忍不住伸手扶一把;眼看巨樓要傾,忍不住叫喊一聲。這一扶和這一喊,便完全違反「買西 瓜學」和「難得糊塗學」的神聖原則。嗚呼,當大家都非常舒服的時候,偏你有見解有判 斷,你不危險,難道我危險乎。
一個中國人幾乎從懂事那一天起,就有人扭住耳朵,教訓個沒完。不外鼓勵他愛國愛 鄉,公平正直,不畏強梁,堅持真理。從小到老,如果把每天所聽到的教訓加起來,恐怕至 少可裝十火車。而困惑也就困此而生矣。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子焉,出國的前夕,他們在家 開惜別座談會,偏偏我碰上前去串門,看他們桌上擺了一巨盤鴨蒸肝鴨翅膀,又有老酒,便 也擠而坐之,喝了兩盅,聽老頭訓子曰:「我兒,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做一個頂天立地 之人,咬定牙齒,擇善固執,隻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和國家民族,不要管別人的看法。」作兒 子的坐在一旁,麵色嚴肅,洗耳恭聽,唯唯答應,老頭話匣子一開,簡直有說叁天的趨勢, 我忍不住插嘴曰:「老哥,你說的這些話,古書上都有,去書店買一本名人格言語錄之類瞧 瞧,上麵固多的是。不過我要問你,年輕人如果真的照著你的指示去幹,你知道將產生啥結 果乎哉?」
嗚呼,二十六史就擺在架子上,隻要有工夫去翻,隨時都會發現聖人的教訓簡直實踐不 得,一旦有人真的遵話炮製,就要流年不利。閑來無事,你不妨姑妄猜猜,曆史上被殺被辱 的,是忠臣多乎?抑奸臣多乎?實在是難開尊口。聖人教你愛國,好吧,你愛國試試,因為 你愛之切,所以責之苛,因為責之苛,二抓牌自然嘿嘿冷笑。好像一條木船,有人鑿洞,你 喊曰:「不要鑿啦,再鑿就沉啦。」有人用淡水洗澡,你喊曰:「不要洗啦,再洗就全體渴 死啦。」有人把帆布剪下做西裝,你喊曰:「不要剪啦,再剪船就走不動啦。」有人把槳鋸 下做梳妝台,你又喊曰:「不要鋸啦,再鋸寸步難行啦。」全船隻聽見你閣下一個人大嗓 門,好像就你聰明,別人幹這也不對,幹那也不對。嗟夫,你不被扔到海裏,難道鑿洞鋸槳 同誌被扔到海裏乎?那些鑿洞椐槳同誌,一個個都是忠貞之士,信心堅強,認為船永不會 沉,你要是向他一提「沉船」,他尊臉上的青筋立刻暴起叁寸,吼曰:「你說啥?船會沉? 你是何居心?」
其實,正人君子聰明齊天,其了解比柏楊先生深刻的多矣,大多數中國人努力的目標隻 是「當官」,而不是當英雄豪傑。但正人君子比柏楊先生□高明一倍,他們不但不肯把心裏 想的放到桌麵上,反而另外準備了一套專門放到桌麵上的話,隨時隨地,登台演奏。於是, 沒有一個人的嘴巴不是崇敬愛國誌士和英雄豪傑的,但大多數心理並不心甘情願去當愛國誌 士和英雄豪傑。如此這般,口心不一,你騙我,我騙你,看起來把別人騙住啦,實際上誰都 騙不住誰。不過誰也不肯用手把表麵上糊的那層白紙戳破,結果大家靠著那層白紙過日子, 都假裝著不知道白紙底下有膿血交流的爛肉。在這種局麵下活著的人,自然知道怎麽選擇 矣。
夫「官」是啥?有人說是「公仆」,到目前為止,恐怕還不見得。我想對「官」字下定 義下得最正確的,蒲鬆齡先生是其中之一,君看過聊齋誌異上的「夜叉國」乎?話說徐先生 乘船出海做生意,一陣大風,把他閣下吹到夜叉國,娶了一位夜叉太太,生了二子一女。有 一天,夜叉太太攜一子一女,出去打麻將時,徐先生思家心,切就和大兒子徐彪先生開溜。 回家之後,徐彪先生做官做到「副將」。又有一天,一個商人在海上也被大風吹到夜叉國, 見了徐彪先生的弟,弟乃告之曰:「你哥哥做了官啦。」弟弟曰:「官是啥玩藝?」現在且 聽聽該商人的介紹詞。他曰:「出則輿馬,入則高坐堂上,一呼百喏,見者側目,側足立, 此名為官。」如果經柏楊先生翻譯成白話,你就更會心跳,曰:「出則汽車飛機,歡呼迎 送,宴會訓話。入則高坐辦公桌後,簽字蓋章,紅包滾滾,權勢滔滔,見者裂嘴而笑,半屁 而坐,為之拉車門而穿大衣。此名為官。」英雄豪傑的辱戮如彼,二抓牌的光彩如此,還有 啥可說的。
官既然如此之妙,要想人不選擇它,而去選擇下場必糟的道路,恐怕有點違反人性。吾 友紀德先生曾曰:「當你在氣質、靈性、見解、判上,愈進步的時候,你所獲得世俗的榮耀 越少。當你在權勢、金錢、地位、官職上,愈進步的時候,你所獲得世俗的榮耀越多。」似 乎是古今中外一也。於是遂呈現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既倒楣又遭殃的愛國誌士和英雄豪 傑,另一個極端是既富且貴,又闊而抖之的官崽群。夫「官」是坐汽車,乘飛機,訓話簽 字,去外國落戶傳種的唯一捷徑,教人之不愛之若狂,可乎!
有一種現象,玄妙異常,讀者先生天天看報,不知道注意了沒有?每一新官出籠,報上 必大為賣勁,官大的,報上所賣之勁大,連祖宗叁代都寫了上去,至於生而不凡,異稟異樣 等等,更不在話下。官小的,報上所賣之勁亦小,不過登張照片,吹吹他過去幹過啥就行 啦。一個人當官也好,升官也好,當然熱鬧一番,不過如果隻在圈裏熱鬧,我們沒啥可講, 一旦上了報,便與小民有關了矣。柏楊先生每看見報上這類照片,或看見其莊嚴的姓名,便 不由看得發怔,又敬又羨,眼前遂浮起各種影子──有汽車的影子焉,有洋房的影子焉,有 報劉一丈書上那種「厚我厚我」的影子焉,有官場現形記上那種「黃豆汗珠」的影子焉,有 出國考察、視察、開會、存款的影子焉,有端起嘴臉訓話,教我們小民忠君愛國努力工作的 影子焉,便不由的七魄蕩蕩,叁魂渺渺。
看起來夜叉國對官的介紹,還不夠淋漓盡致。隻有一點頗為精彩的,那就是官之所以動 人心魄,全因為官和物質享受不可分,黃道周先生當初如果不是被清軍活捉,而是坐著八抬 綠呢大轎,則雖然是他賣了國,當了漢奸,但他的遭遇,你說能相同乎?大漢奸洪承疇先 生,史書上隻記載他母親罵他,夏曾佑先生罵他,還有別的幾位忠臣烈士罵他,好像人人都 在罵他,實際上他那時的官大矣,曰「武英殿大學士」,曰「七省經略」,報上不但登他的 照片以及祖宗叁代的照片,恐怕連祖宗七代的照片都得往外冒。他閣下駕到之處,所受的榮 華富貴,黃道周先生能望具項背哉。
凡享大福的,都是精通「難得糊塗學」的官,以秦檜先生而論,很多人雖然不肯明言, 但心裏恐怕都有此一念,當秦檜要比當嶽飛容易得多,也舒服得多。北伐不北伐,「二聖」 還不還、小民水深火熱不水深火熱,關俺屁事?尤其是所謂「二聖」,當兒子當弟檔的趙構 先生都巴不得他們砍頭,秦檜先生又何必念念不忘?可惜未王朝時代沒有報紙,否則找本合 訂本看看,恐怕嶽飛先生準被攻擊得狗屁不值,專欄焉,社論焉,特寫焉,正人君子的談話 焉,影印出□的通敵叛國證據焉,萬人唾罵的通電來信焉,包管天天都是滿版。嗚呼,當嶽 飛先生被明正典刑之,日報上一定登出秦檜先生出席啥會,向與會人士,呼籲團結救國的消 息,你敢和我老人家賭一塊錢乎?
好啦,最後說一件故事,以告結束。未王朝初葉,姑蘇太守吳伯舉先生,被當時的巨號 二抓牌蔡京先生非常欣賞,一年之中,連升叁級,做到「中書舍人」,他如果有柏楊先生這 兩下子,善盡昧天良而猛拍馬屁,早不得了啦。可惜他竟沒有柏楊先生這兩下子,不得不垮 了下來。有人為他向蔡京先生講情,你猜蔡先生說啥?他曰:「既要做官,又要作好人,兩 者可得兼耶?」咦!
難得糊塗學
作者:柏揚
昨天有一位朋友,到柏府串門,對這幾天研究英雄下場的大作,傷心曰:「你這麽一 說,英雄豪傑都沒有好下場,好像古人都沒有你聰明。」嗚呼,他實在是太低估了古人的大 智大慧,難道用得著柏楊先生千百年後哎喲一聲,眾人才恍然大悟哉!我們老祖宗時代,便 早有此發現,不過大家已經被醬,知而不說,不像柏楊先生窮極生瘋,潑皮膽大,剛剛一知 半解,便趕緊拉開嗓子亂嚷。君不見,乎真正的仁人君子,和識時務的俊傑,對任何英雄豪 傑的勾當,都不會去幹。種玉麟先生之放洋,有人笑;六君子之死,也有人笑。前不已言 之,人人都稱讚嶽飛,可是如果請他閣下當嶽飛,他恐怕嚇得稀屎都拉出來。你如果一時心 血來潮,冒險犯難,別瞧朋友在公開場合恭維你,關得門來,有得笑你傻也。蘇東坡先生 曰:「他人生子要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我子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貴閣下明 白了吧,在醬缸裏,隻有佑愚且魯的人有前途稍微有思想見解骨氣才能的人,便隻合有數不 盡的災難。
蘇東坡先生的愚魯政策,千萬不能依字麵解釋,如果依字麵解釋,則曆代下來,林林總 總,大小官崽二抓牌豈不一個一個都是白癡乎?嗚呼,誰要說他們是白癡,誰連白癡都不 如。鄭板橋先生曹在這上麵悟出「難得糊塗」的學問,早柏楊先生一百年,真是了不起的人 傑也。他閣下是清王朝中葉人,醬缸文化一直醬了兩千年,才被他戳破了一個小洞,使我們 後生小子,有所遵循,誠功德無量,偉矣大矣。柏楊先生從前曾想辦一個「做官之道函授學 堂」,後來改為「做官大學堂」,又改為「官崽大堂」,「二抓大學堂」,將來會不會四改 五改,我不知道,不過不管名稱怎麽改,我發明的那些種種升官固位的學問,依然價值連 城,如果再加授「難得糊塗學」,就更包羅萬象。鄭板橋先生真算看穿了中國官場,也看穿 了醬缸。
鄭先生開宗明義曰:「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糊塗更難。」柏楊先生小時候讀之, 簡直越看越不懂,心裏想,聰明當然難,遇到一個算術題,呆瓜算了叁天都算不出,而柏楊 先生一算就出,是呆瓜這種人值錢乎?抑柏楊先生這種人值錢乎?是該呆瓜有前途乎?抑柏 楊先生有前途乎?而鄭板橋先生硬是瞪著眼說聰明沒啥了不起,反過來糊塗蟲倒難得難得, 教人拚老命都想不通。
敲門磚學
作者:柏揚
儒林外史第十叁回「馬純上仗義疏財」,寫的是馬二先生的故事,馬二先生屬於中國傳 統文化中知識份子代表人物,他對蘧公孫先說的那段話,真知灼見,驚天地而泣鬼神,世人 不可不焚香拜讀,書上曰──
「馬二先生問道:『先生名門,又這般大才,久已高發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孫道: 『小弟因先君見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務,所以不曾致力於舉業。』馬二先生道: 『你這就差了,「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然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 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隻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這便是孔子 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遊說做官,所以孟子曆說梁齊,這便是孟子的
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就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 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 便是唐人的舉業。到了未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 未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文法。則就是孔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 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 你官做?』一席話,說得蘧公孫如夢方醒,留他吃飯,結為性命之交。」
嗚呼,不僅蘧公孫先生如夢方醒,便是柏楊先生也如夢方醒,讀者先生中如有人知道馬 二先生住址的,務請來信見告,我不但要留他吃飯,結為性命之交,而且還非請他當官崽大 學堂校長,兼授他的「敲門磚學」,以明義理不可。夫舉業者,做官的敲門磚也。要想做 官,就得認清時務,在言揚行舉的時代,我就言寡尤,行寡悔。在遊說時代,我就周遊列 國,舌如彈簧。在賢良方正時代,我就賢良方正。在詩詞歌賦時代,我就既作詩又填詞。在 理學大盛時代,我就連女人都不看。在八股取士時代,我就努力八股。惜哉,一時尚找不到 馬二先生,無法請就明王朝以後的時,代指出當行的舉業。但依其「敲門磚學」精神類推, 以後到了袁世凱洪憲時代,柏楊先生就努力讚成帝製,至少也在報上發表一篇文章,表示非 有個皇帝出來不能救中國。到了雲南起義,再造共和時代,柏楊先生自然跟著義憤填膺,同 樣的也要在報上發表一篇文章,麵不改色的曰,那些讚成帝製的人都是王八蛋。之後,到了 東亞共榮圈時代,柏楊先生的舉業就是喊天皇萬歲矣,否則那個給我官做?壯哉,「那個給 我官做?」對小孩子來說,有奶便是娘。對二抓牌來說,能給我官做的就是主子。於是耶穌 先生的八福又多了一福,曰:「有權給人官做的有福啦」,撒下了大圈圈小圈圈,黃圈圈紫 圈圈,自己高坐在上,看那些舉業朋友,以頭撞之者有之,以屁股頂之者有之,以鋼鑽鑽洞 者有之,以忠貞學挖窟窿者有之,以聽話學鞏固地盤者有之,熱鬧哄哄,好不過癮。
人才
作者:柏揚
社會上嚷嚷得最厲害,連耳朵都震聾的一句話是:「沒有人才」,也難怪有此嚷嚷,多 少年來,無論大事小事,幾乎沒有一件事不窩窩囊囊,丟人砸鍋。小民固然望人才如大旱之 望海龍王,便是高高在上的二抓份子,私欲滿足之餘,也想到人才之妙,而興「沒有人才」 之歎。好像中國氣數已盡,人才到,此嘎然而止,絕了種啦;舊有的人才死光,再沒有新的 人才啦。尤其是二抓牌,坐在辨公桌後翹起尊腿,自得其樂,偶爾抬頭一瞧,四周站的全是 給他們官做的子孫圈,想操其媽就操其媽,想罰其跪就罰其跪,自己一咳嗽就有人研究該咳 嗽的哲學基礎;自己一搔耳,就有人立刻以頭碰地表示搔得好呀搔得好。而那些圈外之人, 有的不準操他媽,有的連罰站都不接受,有的多嘴多舌,有的專唱反調,有的不聽話,有的 更為荒唐,竟然說我的咳嗽是害感冒,而搔耳不過因為癢。嗚呼,在他閣下的尊眼之中除了 奴才,就是亂民,同樣也是沒有人才。
問題就在於,中國真的氣數已盡,人才也真的絕了種乎哉?恐怕多少有點量餘地,唐太 宗李世民先生有一次教封德彝先生舉薦賢良,好久沒有消息,李世民先生催他,你猜他說 啥?他也是絕種論,答曰:「非不盡心也,但於今未得奇才。」好像凡是奇才之士,額上都 刻著字,他一揀就揀到了手,既然沒有刻字的,便木法度,於是李世民先生曰:「但患己不 能知,安可誣一世人。」這一個釘子碰得響亮,千載以下,仍在耳際繚繞。還有後高祖姚興 先,也有一釘,他梁喜先生物色人才,也是過了很,久再催促,梁公也是絕種論,答曰: 「未得其人,可謂世之乏才。」姚興先生曰:「卿自識拔不明,豈得遠四海乎?」李世民先 生和姚興先生,僅憑這個釘子,就應該名垂寰宇。有的人動不動就歎沒有人才,應該馬上送 到地方法院,去吃誹謗官司。
君讀過王安石先生論孟嚐君之文乎?孟嚐君田文先生是戰國時代叁「君」之一,也是叁 「君」之首,他閣下有一次出使國,昭王嬴稷先生打算逮捕殺之,以除後患。田文先生聽 啦,急得團團轉,轉到最後,人才出焉,一個圈裏人善於竊盜,乃夜入秦宮,把田文先生送 給嬴稷先生一件價值五十萬美金的海勃龍大衣,偷了出來,轉獻給嬴稷先生的寵姬,該寵姬 想那一件大衣想得要命,一見大喜,乃在嬴稷先生眼前,用了點功夫,這才放他回去。走到 函穀關,值半夜,按當時的法律,雞鳴才開關,田文先生第二度團團轉,恐怕嬴稷先生改變 主意,派兵追趕,一旦追趕得上,便尊命休矣。到了此時人才又出,另一個圈裏人善於雞 叫,就當場表演,叫了兩下,別的公雞在夢中被該叫聲驚醒,糊裏糊塗也跟著叫,結果你叫 他也叫,關門大開,他才算逃脫虎口。田文先生逃虎口之後,用不著說,一定芳心大喜,拍 屁股曰:「幸虧我天縱英明,人才叢生。」即令他閣下沒有這麽說,恐怕也會這麽想,想到 得意之處,難免一番沾沾自喜。
然而王安石先生□覺得頗不對勁,他有一篇「讀孟嚐君傳」,字數不多,且抄在下麵:
「世皆稱孟嚐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嚐君特 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麵而製秦,尚取雞鳴 狗盜之力哉?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王安石先生認為,以齊國麵積之大,人口之多,隻要有一個半個人才,便足可以強盛, 足可以把秦整的七零八落,田文先生根本就不會被叫到秦國去,受要囚要殺之辱。正因為田 文先生左右充滿了雞鳴狗盜之徒,真正人才,才落荒而逃。
王安石先生為田文先生上了一個尊號,曰:「雞鳴狗盜之雄」,中國曆史上這鏡頭很 多,有些人看起來精明能幹,小聰明如連珠炮,忽冬??,儼然儼然,實際上不過一個「奴 才總管」、「一圈之長」而已焉。夫二抓牌尊眼中,人才和不聽話是不可分的,事實上人才 有些時候也確實不聽話,蓋奴才頭「操」奴才的媽,奴才馬上就在門口掛匾誌慶;一圈之長 罰子孫圈跪,子孫圈馬上就削半截。如果劉備先生操諸葛亮先生的媽,或苻堅先生罰王猛先 生的跪,恐怕他們很難忠貞不誤。不特此也,縱然二抓牌於心不忍,其奴才一看,咦!你怎 敢不把親娘獻上去呀,顯然還有保留,這種人不可靠不可靠,也無你立足之地。
前已言之矣,曆史上任何一個政權,開創之初,無不人才濟濟。可是到了後來,圈圈出 籠,就非關係不行,而「才難」了矣。「才難」似乎並不對題,教頭目舒服的人才固多的 是,隻不過教國家興隆強盛的「才」才「難」。初期的薑小白先生,大智大慧,想吃山珍海 味,就找易牙,想當聖人,滿足滿足自尊和虛榮,就找開方,想玩玩女人,就找豎刁,想治 治國,把齊國弄強,就找管仲。等到管仲先生一命歸天,他把國事寄托到前叁個人才身上, 就糟了大糕,其結局如何,世人盡知,活活餓死不算,連□首都生了蛆,還沒人發現。我們 向不以「死」來衡量人,對不得善終的忠臣義士和英雄豪傑,敬意沒有稍衰,但把齊國弄成 那種樣子,薑小白先生之昏,千載以下,尤使人跺腳。
人才和奴才誓不並立,奴才永遠成不了人才,而人才也永遠成不了奴才。表麵看起來, 越是末世,人才越少,左也窩囊,右也紕漏。古人談到一個王朝的衰亡,往往歎曰:「氣數 已盡」,到了無可奈何之時,也隻好這麽一歎。不過柏楊先生以為,似乎並不見得,蓋氣數 盡者,人才絕也。問題恐怕是,越到末世,不但人才並不越少,相反的,人才反而越多。君 不見舊政權垮台,新政權成立,在新政權下,不都是人才如雲乎哉?秦王朝末尾幾年,隻剩 下趙高先生一人,可是西漢王朝的開國功臣張良先生,韓信先生、蕭何先生,固是秦王朝屬 下的亂民也。隋王朝末尾幾年,也隻剩下虞世基先生一人,可是唐王朝開國功臣李靖先生、 尉遲恭先生、魏徵先生,同樣隋王朝屬下的亂民也。
末世政治最大的特徵,是把人才一一逼成亂民。這並不是說處心積慮的要別人反,而是 「天下為私」的結果,有些醬不住的人,不得不反。君一看水滸傳便知,像林衝先生,高太 尉手執鋼刀,咆哮曰:「你反不反?不反,老子就殺!」頭目高坐堂上,凶態可掬,當然不 怕你反。張叁反焉,大刀一揮,喀嚓一聲,殺掉其頭。李四反焉,大刀一揮,喀嗦一聲,殺 掉其頭。隻見他舉刀如飛,威風凜凜。可是「反」是他閣下努力製造出來的,所以即令活活 累死,也殺不完。殺來殺去,終於遇到一個脖子硬的,不是喀嚓一聲啦,而是當啷一聲,大 刀震落在地,一個新政權出現。戰國時代毛遂先生的故事,可幫助我們了解末世何以「才 難」,平原君趙勝先生那一套話,聽起來能把人氣斷了筋,他曰:「大丈夫處世,像把錐子 放到口袋裏,尖端會立刻透出來。閣下在我這裏叁年,默?無聞,也沒有一個人說你好話, 恐怕你沒啥沒啥。」毛遂先生曰:「假如我被放到口袋裏,尖端早透出來啦,而是我根本沒 有被放到口袋裏呀。」蓋口袋已被圈圈紮住,誰都放不進去,舉目所及,不是在垃圾箱裏爛 著,就是已上了梁山,讀史至此,涕淚交集。
賞飯學
作者:柏揚
提起黃天霸先生,恐怕無人不知。柏楊先生家鄉,小孩子們有一首兒歌,遇到有人緊追 一個問題時,對方即唱之以作回答,曰:「啥繕繕,黃天霸,對你說,你害怕。」可見黃公 的威力,及於頑童。他閣下正是打漁殺家蕭恩先生所說的「奴下奴」人物,有一次,侍奉他 的主子「施大人」施不全先生,路過落馬湖,落馬湖上強盜如林,左搞右搞,竟把施不全先 生活捉去。黃天霸先生慌了手腳,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如漏網之魚,東查西訪,後來找到 了一個老頭,該老頭是知道施不全先生下落的,黃天霸先生大喜過望,拍他的肩膀曰:「你 的前程,包在我身上。」老頭立刻磕頭如搗蒜。我想,該老頭磕頭似乎磕得太早,如果仔細 想想,老頭的前程好像不是包在黃天霸先生的身上,而是黃天霸先生的前程反而包在老頭身 上。該老頭如果不說出施不全先生的所在,黃天霸先生不但前程沒有啦,失落了主子,君知 是該何罪乎?勢必連尊命都沒啦。然而他不但不感謝老頭,反而教老頭他感謝他,這種賞飯 學,真是一個典型的嘴臉。中國社會上似乎處處都有黃天霸,天天都在「你的前程包在我身 上。」
中國知識份子是世上界最可憐的一種動物,五千年來,以純書生取得政權的,隻有王莽 先生一人,具次頂多劉秀先生算上一個。其他頭目,這個「高祖」焉,那個「太祖」焉, 「祖」字輩的頭目,無一不是耍流氓耍出來的。然而王莽先生□落得萬世唾罵,蓋他閣下夾 在兩個姓劉的王朝之間,而東漢又是以西漢為號召,靠西漢那塊招牌吃飯的。知識份子則是 靠東漢吃飯的,就隻好努力向姓劉的忠貞矣。假如王莽先生的政權能維持八百年之久,也成 了「啥祖」,情況恐怕會大大的不同。不要說八百年之久啦,就是他閣下之後的王朝不是姓 劉的,而是姓張王李趙,或是姓柏的,新王朝成了正統,具罵至少也輕得多。哀哉,王公。
中國知識份子能有王莽先生那種成就的不多,大多數隻有一條路擺在腳前,那就是嫁雞 隨雞,嫁狗隨狗,追隨一位頭目,聽憑擺布。所謂「君擇臣,臣亦擇君」,拚命向有前程的 頭目那個圈圈裏跳,永遠寄附在別人的尾巴上。主子闊啦抖啦,就大吃大喝;主子垮啦,大 家樹倒猢猻散;主子對這種情形自然也「眼睛是雪亮的」。讀者先生千萬不要被古書弄花了 眼,以為主子對奴才會「坐以論道」,該古書都是知識份子寫的,硬往臉上抹粉,教人起雞 皮疙瘩。宋太祖趙匡義先生把劉昌言先生攆走了之後,有一次早朝,心裏癢得忍不住,問左 右曰:「他哭了沒?」原文是:「昌言涕泣否?」後來把呂蒙正先生免職,又是心裏癢得忍 不住,又問左右曰:「望複仕,目穿矣!」被錢若水先生聽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 地位再,高竟不值錢如此,當晚就卷了行李,告老還鄉。
其實趙匡義先生還算道德學問齊了天的。明王朝亡國之君朱由檢先生更糟,他閣下一時 興起,把大臣們弄到朝堂,一字排開,向他們行上一揖,以示民主──那時的術語是以示 「尊師敬道」,可是過不了叁天,□把他們一個個掀翻在地,打得哭天喚地,兩腿都斷。朱 由檢先生昏蛋乎?昏蛋當然昏蛋,但也是政治製度和時代風氣使然,黃天霸哲學在作怪也。
柏楊先生親自瞻仰過的,有兩人焉,一位是李鴻章先生,此公曆史上的功過,自有公 論,我們不談。我們談的是他腦筋中的「賞飯學」。他認為凡是比他官小的,都是靠他吃飯 的,既都是靠我吃飯的,不教你跳樓,又不打你□子,而隻是罵罵,該沒關係吧。他的口頭 禪是「操你媽」,終於有一天操到了自己的媽。記不得啥書上看見的啦,有一位知府老爺, 聞「操」之後,肅然曰:「卑職不敢操大人的媽。」李鴻章先生最後一次當官,是八國聯軍 之役,太監拿著詔書,叁更半夜敲他的門。清王朝之例,凡大臣「賜」死,都在半夜,別看 李鴻章先生操人媽時,其勢洶洶,一聽敲門,他自己的媽有被賞他飯吃的人「操」之可能, 就涕淚交流,召集家人,泣曰:「子子孫孫,切勿為官。」開門一看,原來升啦,他是否又 勸他的子子孫孫可以照樣為官,書上沒有交待,真是遺憾。
第二位是馮煥章先生,此公夥夫出身,做到當朝一品,其官之巨之大,不用說矣。他大 概是李鴻章先生的嫡傳弟子,平生以黃天霸自居,把部下當成玀豬,想罵就罵,想訓就訓, 西北軍閑話軼事中,差不多都和「罵」「訓」有關。後來當兵役部長,又當汀北省政府主席 的鹿鍾麟先生,在電話上挨了一頓臭罵後,馮煥章先生千裏外還餘怒未息曰:「混蛋,給我 罰跪一小時。」他答曰:「報告總司令,已經跪下啦。」說跪下真跪下,就在電話機前跪了 一小時,奴態可掬,使人起敬。
從前帝王時代,再大的官見了皇帝都得磕頭如搗蒜。太平天國一鬧,滿清政府的前程明 明是包在曾國藩先生上的,結果黃天霸出現,曾國藩的前程反而倒轉過來包在滿清政府身 上。他閣下見了慈禧太後那拉蘭兒女士,跪在地下,一跪就是幾個小時,因為那拉女士特別 看得起他,[醬話謂之「聖眷甚隆」],要和他長談故也。後來看他閣下跪得實在可憐,才 特別開恩,準他──咦,讀者先生切莫快嘴,以為準他坐下,他離坐下的距離還遠哩。而是 準他爬下,當然不是爬到泥地上,而是爬到錦墩上。再到了後來,該「文正公」實在太老, 才第叁度開恩準他作日本人狀,蹲到自己的小腿上。不特此也,滿清王朝中再高的官,見了 皇帝和那拉蘭兒女士那個爛女人,都自稱為「奴才」,這個稱呼太絕,可列為人類十大奇觀 之一。不要說叫啦,便是聽一聽都過癮。可是,所有的大臣中,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當奴才 的。像曾國藩先生,身為滿清王朝「再生父母」,可是他想當奴才還不夠格,蓋隻有圈裏人 才有資格當奴才。若曾國藩先生,隻能自稱為「臣」。我們不妨在這裏順便研究研究他閣 下,曾先生能成功一番事業,當然頗不簡單。但我們注意的□是他閣下的做官之道,真是有 空前的心得,出任官崽大學堂校長,包管勝任愉快。尤其對「固位」之術,更有一手,為了 自己的官,視別人性命前途如糞土。一攻入南京,馬上解散湘軍,以便他的官穩如泰山。此 公的眼光惜乎隻──於曆史醬缸,而不敢稍微掙紮,隻知道從曆史上從取得陳舊的教訓,而 沒有智慧向西洋吸收新的知識,所以他的境界隻好──於當官,他的學問也隻好──於固 位,不能進一步對國家民族有何裨益。
貴閣下不要以為「罵」是一種侮辱,有此一念,天地不容。從想當奴才都當不上的鏡 頭,可知當奴才有奴才的妙用,這妙用和「聽話學」有關。嗟夫,奴才最大的特徵是聽話, 主子大罵特罵,是在侮辱我,乎非也,實際上□是看得起我,蓋「挨罵為升官之本」,一個 人不管你作了啥喪盡天良,亡國滅種之事,李鴻章先生焉,馮煥章先生焉,一見你就破口大 罵,不但「操」你媽,還「操」你家所有的女人,尊心盡管放寬可也,準啥屁事都沒有,蓋 你已經被認定是他的人啦。即令垮台,前不已言之乎,過兩天又可當別的官焉。可是一旦二 「章」先生見了你客氣非凡,握手言歡,喊你「老哥」,呼你「賢弟」,然後含笑送客,好 啦,你還想當官?當個屁吧,不祭出法律要你的尊命,已是你祖宗積德矣。
說不準學
作者:柏揚
是若幹年前的事啦,有人對香港的政治清明表示景慕,於是義和團徒子徒孫氣得□胸打 跌,群起而攻之。彼時還不流行立法委員提質詢,說誰動搖國本的學問,所以攻了一陣,也 就偃旗息鼓。我想現代人物最大的特點是蠢血沸騰,從沒有時間真正坐下來和真正冷靜的想 一想,而隻一口咬定:「把堂堂中華,去比殖民地。」好像隻要這麽比一比,其思想就有問 題。至於比的對不對,是不是那麽一回事,通不管他娘也。南北朝時祖挺先生對北齊帝國皇 帝高演先生曰:「陛下有一範增而不能用。」高演先生跳高曰:「你敢把我比項羽?」幾乎 把他閣下活活打死。其實高演先生舔項羽先生的屁股都不配,但他有權在手,就有資格踢 騰。這種優秀的文化傳統,一直傳統到現在,自然日益發揚光大。
香港自由日報上有馬五先生一篇短評,介紹了一則香港故事。一個叁作牌向街頭無牌熟 食檔收了六元港幣賄賂,結果被判有期徒刑六個月。馬五先生讚曰:「香港是殖民地,一般 人對殖民地的政風皆另眼看待,認為黑暗麵大過光明麵,區區六元港幣規費,何足道哉?然 而法院卻執法不□,對公務員的貪汙行為,決不饒恕。收受六元賄賂,本質上與六十萬元賄 賂,並無區別,非法貪汙則一也,這便是法治精神。法律有若泥塑木雕的偶像,貴在人人奉 如神明,它即發生靈驗,擁有禍福人群的權威。假如執法者受著人情或某種外來勢力的幹 擾,稍有瞻徇,而枉法或執法以從事,法律的尊嚴即蕩然無存,誰也對它不發生信奉的觀念 矣。因此,我想到中華民國司法界在台灣的若幹現象,其法治精神似乎尚不及香港殖民地遠 甚。例如同樣是公務員,經由太太之手收受賄賂,貪汙有據,有的夫妻一並判刑坐牢,有的 竟宣告無罪,還要官複原位,顧盼自雄。法官可以聲稱「奉命不上訴」,訴訟處理必須「配 合國策」,這算世界上那一類型的民主法治規範乎?至於行政人員遇到收取紅包,已視為義 所應爾的常情,靡然成風,肆無忌憚。像香港警士取六塊錢的規費這回事,如果是在台灣, 他會招來徒刑之災乎?」
柏楊先生所以引用馬五先生原文,因馬五先生的尊頭比柏楊先生的硬,頗可以抵抗各種 飛帽。不過如論起學問來,他閣下就差得遠啦。他不是問該貪汙六元賄賂的叁作牌,在台灣 會吃官司乎?意思是說,如果他在台灣,決不會吃官司。其實不一定也,其中道理,柏楊先 生發明有「說不準學」,可供參考。馬五先生說他簡直要發思古之幽情,他曰:「我非常讚 許一百年以前的腐敗舊製度,行政和司法不分,集中於一個官吏之身,聽他隨意處理,他受 著王道仁政的思想影響,對一般人民,反而比現在這樣口稱法治,行屬人治的後果好的 多。」
在堂堂進步繁榮的台灣,竟使人想到連黑暗的專治時代都不如,真不知是何居心?柏楊 先生勢非聞過則怒,以示忠貞不可。幸虧這話不是我說的,而是馬五先生說的,帽子鋪掌櫃 的如欲飛帽,千萬別飛到我頭上來,務請認清目標,逕向他閣下猛扣可也。不過偶爾有時 候,一些不長進的朋友,也跟著會發出一陣同樣思古之幽情的。不必用學院派的方式找根據 啦,且說說京戲吧,君看過「四進士」乎?真是絕妙好戲。話說開店的老頭宋士傑先生,不 甘屈辱,頂撞了縣太爺幾句,凡官崽都有其崽威的,縣太爺豈能例外,就打了他四十大板。 官司打將下來,鬧到最後,公堂之上,宋士傑先生翻出縣太爺受賄的底牌。其中有幾句對 話,世人不妨洗耳一聽。
縣太爺曰:「宋士傑,你好厲害的狀子。」
宋士傑先生曰:「大人,你好厲害的板子。」
縣太爺悻悻然曰:「好漢漢,等我回到衙裏,再和你算賬。」
宋士傑先生笑曰:「怎麽,老哥,你還打算回去呀?」
縣太爺一聽,打了一個冷顫,真的當堂就被摘下紗帽。
嗚呼!雖然那是一個公開打板子兼被革掉了命的時代,但也是個說得準的時代。以一個 開小店的老頭,都能肯定某人犯了某罪,一定會得到某種懲罰,真是奇跡。今天便不然矣, 不但開小店的老頭說不準,連名震海內外的馬五先生都說不準,還茫茫然問曰:「這算世界 上那一類型的民主法治規範?」當然是「說不準類型的民主法治規範」。即以該香港的叁作 牌而論,貪了六元小汙,香港政府就判他六個月,馬五先生以為如果在台灣,準啥事都沒 有,恐怕不太見島,說不定經過法官自由心證了一番之後,說他動搖國本,判他六十年哩。
正因為一切都是可大可小,可有可無,興之所至的,中國人便隻好恍恍惚惚過日子,能 二抓就二抓,能亂兼就亂兼。最妙的是,越是二抓得凶的人,越是教訓別人不要二抓。越是 聲明他啥也不抓的人,越是抓的凶。我們社會就好像一幅畢加索先生的調顏料板,五光十 色,好不可愛。洋大人見之,伸大拇指曰:「進步進步。」或點頭讚歎曰:「提高提高。」 結果苦了一些既無啥可抓,又無啥可兼的老弱殘兵,用別人買一雙皮鞋的錢,來養活全家。 養活全家不算,不時的還有正人君子揪住他的耳朵,教他節約救國。
我們已一再反覆言之,中國傳統文化中什麽都有,獨缺靈性。我說什麽都有,那是真的 什麽都有,不信的話,翻開古書瞧瞧,聖人也漢,君王也漢,篇篇言論,頭頭是道,而實際 上又如何哉?君知道黃道周先生其人乎?明政權覆亡,異族入主中國,憑我們的想像,一定 以為官民同心,一致對外了吧。如有抗敵英雄,也一定會被人頂禮膜拜。黃道周先生在福建 被清軍捉住押解到南京,堂堂皇皇,慷慨就義,你猜他遭遇了些啥?所經之地,有千裏之 遙,沿途所見,不但沒有一點亡國現象,那時適逢新年,中國小民還一個個穿新衣,戴新 帽,訪親戚,拜朋友,玩龍燈的玩龍燈,趕廟會的趕廟會,鑼鼓喧天,熱鬥非凡。偶爾抬 頭,看見一隊韃子兵,押著一個白發老頭,繩困索綁,頭上戴枷,手上戴銬,腳上帶鐐,不 僅大為驚奇,連猴戲都不看啦,一擁而上,看起老頭來啦。經韃子兵介紹,原來他名叫黃道 周,犯了叛亂之罪。大家一聽,啊呀不好,叛亂罪是要殺頭的,挨不得挨不得。隻有若幹頑 童,揀起石子摔到黃先生頭上,以示薄懲。比較懂事的老年人乃歎曰:「這麽大年紀,不知 安份,竟去造反,真是個大傻瓜。」嗚呼,不要看書本上、報紙上,或二抓牌講演時猛烈推 崇忠臣義士,推崇的無微不至,實際上真正的忠臣義士,無不寂寞可憐,被人「歎曰」也。
這是一種不講是非,也不懂是非,而隻一昧追求榮華富貴的傳統,把中國人的靈性醬得 欲僵欲死。凡是有異於這種氣質的行為,都被嘲弄或被惋惜,甚至被痛恨和被厭惡。不僅小 民如此,應該最具有靈性的知識份子,也是如此。君看過「康聖人顯形記」乎?十九世紀九 零年代出版,說的是康有為先生戊戌政變和結局,其中敘述六君子臨刑的那一段,是全書精 華,讀者先生,不可不看個仔細。書上曰--「那隸卒當先走到康廣仁等六人麵前說道: 『恭喜,恭喜,諸位老爺們,今天大喜的日期到了。』那六人一聞此言,知道就要伏法,不 由得心內一驚,彼此相視,一言不發,惟林旭忽吟詩兩首道:『青蒲飲泣知無補,慷慨難酬 國士恩,欲為公歌千裏草,本初健者莫輕言;望門投止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手擲歐刀 仰天笑,留將功罪後人論。』林旭將詩吟罷,那禁卒令六人出了監門,直望刑部大堂而來。 但見堂上兩旁,皆列著營兵,個個手執刀斧,好不森嚴可畏,當下健役將六名官犯,押到堂 下,當由監斬官點名已畢,困綁手上前,將六人剝去衣服,當堂背綁停當,各在背後插了標 記。監斬官喝令起身,堂下那些營兵差役,均各前後押護而行。出了刑部門,各官犯乘沒□ 騾車,一隊隊刀斧手、長槍手、馬隊、步隊、洋槍隊,犯車兩邊,每乘車有八名刀斧手圍 護,劊子手在後跟隨。末後,監斬官頭戴大紅鬥笠,身披大紅披風,押解在後。真是弓上 弦,刀出鞘,人人剽悍,隊隊整齊。出了宣武門,直望菜市口而去。沿途經過,那些看熱鬧 的一層層擁擠不開。隻見得劉光第坐在車中,兩目雙垂,一言不語,自己悔恨已遲。林旭仰 麵朝天,浩然而歎。楊深秀口叫皇天,自己幻夢末醒。譚嗣同、康廣仁、楊銳,皆有懊悔之 狀。兩旁觀者,莫不互相議論,皆因康有為一人作亂,連累許多官家子孫,身首異處,他□ 逍遙法外。你言我語,議說紛紛,不一會,六名官犯已押至菜市口,跪在一處,每名仍有八 名刀斧手,擁護左右,四麵皆係大旗隊、洋槍隊、馬隊、步隊、圍繞四周,直圍得如銅牆鐵 壁一般。監斬官坐在公案上麵,隻待午時叁刻,即便行刑。一會隻聽得值時官報道:『已交 午時叁刻,請即行刑。』監斬官聞報,當即勾絕了六人名字,忽聽喝道:『行刑牌下。』那 劊子手那敢怠慢,高舉鋼刀,隻聽一排炮聲,這六名官犯的頭,早已個個落下。可憐富貴功 名,一旦化為烏有。」
看殺六君子熱鬧的人,和看殺黃道周先生熱鬧的人,有啥不同也歟?時間上雖然隔了叁 百年,民族靈性□依然如故。該書作者一口咬定六君子「悔恨已遲」、「有懊悔之狀」,真 是以豬玀之心,度龍虎之腹。最主要的是,該書作者雖沒有歎他們曰:「真是大傻瓜」,□ 更明目張膽的譏笑那些為了實踐一種理想,而犧牲了「富貴功名」的愛國鬥士,認為不合算 不合算。嗚呼,偉大嚴肅,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竟成了知識份子的嘲弄對象,這正是中國 社會上特有的娼寮氣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去拚命鼓吹對權勢的馴服,和對富貴 功名的追求。六君子的死,在他眼中,最可惜的是:「富貴功名,化為烏有。」嗚呼,中華 民族複興之機,看來使人緊張。於是有人就說,黃道周先生之事,乃明末之事,「康聖人顯 聖記」之書,乃清末之書。現在已不是那個時代,現在是啥繕繕繕時代矣。啥繕繕繕者,吉 祥蓬勃之詞,我們不加論列,蓋論列了恐有未便。我們隻是想,自明末至清末,叁百年之 久,都沒有什麽起色,自清末至今天,又繼續被醬了五十年,其僵其硬,恐怕還要更重。
一九五八年種玉麟先生和他的幾位青年朋友,駕著「自由中國號」小舟,橫渡太平洋, 報上天天有讚揚他的新聞,社會上也天天有座談會、茶話會、交誼會,等等之會,對他恭維 備至。有一天,柏楊先生拜訪一位作家,(尊名說不得,說了就挨揍),他是負責編「特 刊」的,我問他感想如何,他搖頭而露牙,冷笑曰:「一個小浪就沉到底啦,這種傻事,我 不幹,我不幹。」
其實不但他不幹,大多數中國人都不幹,蓋靈性被醬之後,正人君子,就有兩副嘴臉, 一曰群眾嘴臉,一曰子弟嘴臉。對群眾時一副嘴臉,對親人時又是一副嘴臉。或上得台盤, 或寫起文章,或致起訓詞,或坐在辨公桌後,是一副嘴臉;該嘴臉也,凜凜然大義滅親,不 可侵犯。但一旦回到自己家裏,想想自己,想想妻子兒女,便另是一番嘴臉也。種玉麟先生 駕一隻帆船,上麵有若幹現代化的設備,而且又逢太平洋最太平時期,危險是有的,但並不 就等於往火坑裏一跳。作家老爺已如上述,官崽的表情,就更為可觀矣。我有一位當官的朋 友,出席某學堂座談會,慷慨陳詞,唾沫橫飛,差一點就當場自殺,以表他視死如歸。可是 回到家中,小兒子告訴他已寫信給種先生,要求也參加一份,他就立刻跳起高來,罵曰: 「船翻了怎麽辨?」並引用聖人之言曰:「務虛名而得實禍,務虛名而得實禍。」
從前的醬缸固是醬缸,□是大醬缸,還偶爾有點空隙。自從來到台灣,大醬缸變成小醬 缸矣。人的想法、看法、見解,也跟著更淺、更短、更庸、更俗、更教人起雞皮疙瘩。大家 有口皆碑,說種玉麟先生了不起,那是希望別人去傻,自己並不打算去傻。大家都讚揚張 叁,目的是希望別人當張叁,自己並不希望當張叁。大家都讚揚李四,也是希望別人當李 四,以便自己舒舒服服過日子,如果讓自己當李四,怕全家都哭上叁天。咦,對嶽飛先生, 誰不尊敬?問題是有幾人願意自己當嶽飛?又有幾個人願意自己的兒子當嶽飛?不過研究起 來,也不能怪誰。中國立國五千年,好像很少有光榮結局的民族英雄。翻開曆史書看看,凡 是有幹才,有眼光,有見解,忠心耿耿,為國盡忠,拯救國家民族的英雄豪傑和愛國誌士, 幾乎全沒有好下場,不是被殺,便是被辱。五千年來,凡當權的家夥,幾乎是除了二抓牌, 就是二抓牌。那就是說,中國的曆史好像是一係列的奸勝忠敗,劣勝優敗的反淘汰曆史。血 跡斑斑,可以一個王朝接一個王朝查考,也可以一個人接一個人查考,包管能把你查得奄奄 一息,油然「歎曰」。
序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之間,距前集雜文之出版,已四閱月矣。四閱月中,世界上 花樣百出,最大的變化莫過於天氣,當我為前集寫序時,天正嚴寒,一襲老棉袍在身,凍得 發抖,巴不得去偷點銀子,裝上洋式暖氣。現在為本集寫序,天已盛暑了矣,雙手揮扇,都 木法度,既驅不走熱,也驅不走蚊。天氣尚且如此,人何以堪?最近每每對鏡自照,一代英 雄,迎麵出現,隻不過白發蒼蒼,真是老啦。可是,老啦雖然老啦,毛病仍然如初。
毛病是啥?蓋正人君子聞善言則拜,柏楊先生聞善言則□。正人君子聞過則喜,柏楊先 生聞過則怒。正人君子有學有術,柏楊先生則不學有術。君如不信,不妨說兩句善言教我聽 聽,或指出我一點過失試試,恐怕有你吃不了兜著走的鏡頭。柏楊先生與別人不同的是,我 寧可被舒服的話埋葬,也不肯被逆耳之言拯救。天生如此英明,萬人稱讚,你有啥辦法哉? 為誌此盛,特將在台北自立晚報上的專欄,剪貼出書。
是為序。甲辰年五月於台北市柏府
中國人與醬缸
作者:柏揚
本文是柏楊於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六日在美國紐約華府孔子大廈講辭。《北美日報》記者 記錄。
剛才主席講。今天我能和各位見麵,是「鬆社」的榮幸,實際上,卻是我的榮幸。非常 感謝他們,使我離開祖國這麽遠的地方,和各位見麵,請各位指教。本來主席和《新士雜 誌》社長陳憲中先生告訴找,這是一個座談會,所以我非常高興願意出席。直到昨天從波士 頓回來,才發現這是一個演講會,使我惶恐。因為紐約是世界第一大都市,藏龍臥虎。我僅 僅將個人感受到的,以及我自己的意見,報告出來。這隻是發表我自己的意見。而不是一種 結論。請各位指教,並且交換我們的看法。今天主席給我的題目是「中國人與醬缸」,如果 這是一個學術討論會,我們就要先提出來,什麽是中國人?什麽是醬缸?我想我不再提出來 了,因為這是一個畫蛇添足的事情。世界上往往有一種現象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如果把它 加一個定義的話,這事的內容和形式卻模糊了,反而不容易了解真相,在這種情況之下,討 論不容易開始。
記得一個故事,一個人問一位得道的高僧--佛教認為人是有輪回轉生的,說:「我現在 的生命既是上輩子的轉生,我能不能知道我上輩子是個什麽樣的人?既是下輩子又要轉生。 能不能告訴我下輩子又會轉生什麽樣的人?」這位得道高僧告訴他四句話:「欲知前世因, 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做者是。」假定你這輩子過的是很快樂的生活,你前輩子一 定是個正直寬厚的人。假定你這輩子有無窮的災難,這說明你上輩子一定做了惡事。這個故 事給我們很大的啟示。在座的先生小姐,如果是佛教徒的話,一定很容易接受,如果不是佛 教徒的話,當然不認為有前生後世,但請你在哲理上觀察這段答問。
我的意思是,這故事使我們連想到中國文化。在座各位,不管是哪一個國籍的人。大多 數都有中國血統,這個血統不是任何方法可以改變的。不高興是如此,高興也是如此。我們 所指的中國人是廣義的。並不是指某一個特定地區,而隻指血統。
中國人近兩百年來,一直有個盼望,盼望我們的國家強大。盼望我們的民族成為世界上 最優秀的民族。但是,多少年以來,我們一直衰弱,我們一直受到外人的歧視,原因在什麽 地方?當然我們自己要負責任。但是,從文化上追尋的話,就會想到剛才所說的那個故事, 為什麽我們到今天,國家還不強大?人民還受這麽多災難?從無權無勢的小民,到有權有勢 的權貴,大家方向都是一樣的,都有相同的深切盼望,也有相同的深切沮喪。
我記得小時候,老師向我們說:「國家的希望在你們身上。」但是我們現在呢?輪到向 青年一代說了:「你們是國家未來的希望。」這樣一代一代把責任推下去,推到什麽時候? 海外的中國人,對這個問題更加敏感,也盼望得更為殷勤。今天我們國家遭到這樣的苦難, 除了我們自己未能盡到責任以外,傳統文化給我們的包袱是很沉重的,這正是所謂前生因, 今世果。
前天我在波士頓博物館。看到裏麵陳列著我們祖母時代的纏足的鞋子。我親身的經驗是 “像我這樣年紀的婦女,在她們那時侯都是纏足的,現在你們年輕人聽來筒直難以想像。為 什麽我們文化之中,會產生這種殘酷的東西?竟有半數的中國人受到這種迫害,把雙腳裹成 殘廢,甚至骨折,皮肉腐爛,不能行動。而在我們曆史上,竟長達一千年之久。我們文化之 中,竟有這種野蠻部份,而更允許它保留這麽長的時間,沒有人說它違背自然,有害健康! 反而大多數男人還認為纏小腳是值得讚美的。而對男人的迫害呢?就是宦官。根據曆史記 截,宋王朝以前,但凡有錢有權人家,都可自己閹割奴仆。這種事情一直到十一世紀,也就 是宋朝開始後,才被禁止。這種情形。正說明我們文化裏有許多不合理性的成份。而在整個 曆史發展的過程中,不合理性的成份,已到了不能控製的程度。
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像長江大河,滔滔不絕的流下去。但因為時間久了,長江大河 裏的許多汙穢肮髒的東西,像死魚、死貓、死耗子,開始沉澱,使這個水不能流動,變成一 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個醬缸,一個汙泥坑,發酸發臭。
說到醬缸:也許年輕朋友不能了解。我是生長在北方的,我們家鄉就有很多這種東西, 我不能確切知道它是用什麽原料做的,但各位在中國飯館吃烤鴨的那種作料就是醬。醬是不 暢通的,不像黃河之水天上來那樣澎湃。由於死水不暢,再加上蒸發,使沉澱的濃度加重加 厚。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所謂前生因,就是這樣。
中國文化中最能代表這種特色的是「官場」。過去知識份子讀書的目的,就在做官。這 個看不見摸不到的「場」,是由科舉製度形成,一旦讀書人進入官場之後,就與民間成為對 立狀態。那個製度之下的讀書人,唯一的追求標的,就是做官,所謂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 自有黃金屋。書可以做官,做了官就有美女和金餞。從前人說:行行出狀元。其實除了讀書 人裏有狀元,其他人仍是不值一文的工匠。那時候對其他階層的人,有很多限製,不能穿某 種衣服,不能乘某種車子。封建社會一切都以做官的人的利益為前提。封建社會控製中國這 麽久,發生這麽大的影響和力量,在經濟上的變化比較小,在政治上卻使我們長期處在醬缸 文化之中,特徵之一就是以官的標準為標準,以官的利益為利益,因而變成一種一卻標的指 向「政治掛帥」。使我們的醬缸文化更加深、更加濃。
在這種長期醬在缸底的情形下,使我們中國人變得自私、猜忌。我雖然來美國隻是短期 旅行,但就我所看到的現象,覺得美國人比較友善,比較快樂,經常有笑容。我曾在中國朋 友家裏看到他們的孩子,雖然很快樂,卻很少笑,是不是我們中國人麵部肌肉構造不一樣? 還是我們這個民族太陰沉?
由於民族的缺乏朝氣,我們有沒有想到,造成這樣的性格,我們自己應該負起責任?中 國人的人際之間,互相傾軋,絕不合作。這使我想起了一個日本偵探長訓練他的探員,要求 他屬下看到每一個人,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盜賊?這種心理狀態用於訓練刑事警察是好的。但 是中國人心裏卻普遍有這種類似情況:對方是不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好處?形成彼此間的 疑懼。這種疑懼使中國人變成一盤散沙。
我們是這樣大的一個國家,有資源,有人口,八億或者十億,能夠同心協力的話,我們 在亞洲的情況,那裏會不及日本?
由於長期的專製封建社會製度的喪,中國人在這個醬缸裹醬得太久,我們的思想和判 斷,以及視野,都受醬缸的汙染,跳不出醬缸的範圍,年代久遠下來,使我們多數人喪失了 分辨是非的能力,缺乏道德的勇氣,一切事情隻憑情緒和直覺反應,而再不能思考。一切行 為價值,都以醬缸裏的道德標準和政治標準為標準。因此,沒有是非曲直,沒有對錯黑白。 在這樣的環境裏,對事物的認識,很少會進一步的了解分析。在長久的因循敷衍下,終於來 了一次總的報應,那就是「鴉片戰爭」。
鴉片戰爭是外來文化橫的切入,對中國人來說,固然是一次「國恥紀念」。但從另一角 度看,也未嚐不是一次大的覺醒。日本對一些事情的觀察,跟我們似乎不同。十八世紀時, 美國曾經擊沉了日本兩條船:使日本打開門戶,日本人認為這件事給他們很大的益處。他們 把一種恥辱當做,一種精神的激發,
事實上,我們應該感謝鴉片戰爭,如果沒有鴉片戰爭,現在會是一種什麽情況?至少在 座的各位,說不定頭上還留看一根辮子,女人還纏著小腳,大家還穿看長袍馬褂。陸上坐兩 人小轎。水上乘小舢板。如果鴉片戰爭提早二百年前發生,也許中國改變得更早一些,再往 前推到一千年前發生的話,整個曆史就會完全不一樣。所以我認為這個「國恥紀念」,實際 上是對我們醬缸文化的強大衝擊,沒有這一次衝擊,中國人還一直深深地醬在醬缸底層。最 後可能將窒息而死。
鴉片戰爭是一個外來文化橫的切入,這使我們想到,在中國曆史上,清王朝是個最好的 時代,如果鴉片戰爭發生在明王朝的話,中國會承受不住,情形將大不一樣。西方現代化的 文明,對古老的中國來說,應該是越早切入越好。這個大的衝擊,無疑是對曆史和文化的嚴 厲挑戰,它為我們帶來了新的物質文明,也為我們帶來了新的精神文明。
所謂物質文明,像西方現代化的飛機、大炮、汽車、地下鐵等等。我們中國人忽然看到 外麵有這樣的新世界,有那麽多東西和我們不一樣,使我們對物質文明重新有一種認識。再 說到精神文明,西方的政治思想、學術思想,也給我們許多新的觀念和啟示。過去我們不知 道有民主、自由、人權、法治。這一切都是從西方移植過來的產品。
以前中國人雖有一句話。說「人命關天」,其實,人命關不關天,看發生在誰身上。如 果說發生在我身上,我要打死一個人的話,當然關天。但如果凶手是有權勢的人,人命又算 得什麽?所以還是要看這關係到誰的問題。古聖人還有一句話,說:「民為貴。君為輕」, 這不過是一種理想,在中國從沒有實現過。以前的封建時代,一個王朝完了,換另一個王 朝,製度並沒有改變。把前朝推翻,建立了新朝,唯一表示他不同於舊王朝的,就是燒房 子,把前朝蓋的皇宮寶殿燒掉,自己再造新的,以示和前朝不同。他們燒前朝房子的理由, 是說前朝行的是暴政,自己行的是仁政,所以「仁政」要燒「暴政」的房子。如此一代一代 下來。並不能在政治思想上有任何新的建樹。而隻以燒房子來表示不同。這使我們中國這個 古老的國家,幾千年竟沒有留下來幾棟古老建築。
中國政治思想體係中,也有一些理想的東西,是接近西方的,例如「王子犯法,與庶民 同罪」這樣的話,但這也不過隻是一種希望和幻想罷了。事實上,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王 子犯法絕對不會和庶民同罪的,中國人向來不知道民主、自由、法治這同事,雖然以前有人 說,我們也有自由,可以罵皇帝,但我們的自由極為有限,在統治者所允許的範圍內,有那 麽一點點自由。人民或許可以罵皇帝,但得偷偷地背地裹罵。自由的範圍很狹小,當然可以 有胡思亂想的自由,但是民主、法治等等觀念。卻完全沒有。
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之一,當然,我們在感情上也不得不這樣認為,否則就 難以活下去了。但世界上還有另一個偉大的民族,就是盎格魯撤克遜。這個民族為世界文明 建立了鋼架,像他們的議會製度、選舉製度,和司法獨立、司法陪審製度等熱,為人類社 會,建立了一個良好結構,這是它對文明所做出的最大貢獻,也是西方社會能夠在政治上走 向合理公平的原因之一。無論如何,再浪費的選舉,總比殺人如山、血流成河要好。對於西 方一些好的東西,我們必須有接受的勇氣。有人說西方的選舉不是選舉人才,是在選舉錢, 而這種錢不是一般人所可以負擔得起的,即使這樣,浪費金錢,也比浪費人頭要好。
一切好的東西,都要靠我們自己爭取,不會像上帝伊甸園一樣,什麽都已經安排好了。 中國人因為長期生活在醬缸之中,日子久了,自然產生一種苟且心理,一麵是自大炫耀,另 一麵又是自卑自私。記得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忘記了影片的名字,一個貴婦人,她某一麵是 美麗、華貴、被人崇拜,另一麵卻是荒淫、無恥、下流,她不能把這雙重人格統一起來,後 來心理醫生終於使她麵對現實,她隻好自殺。我們檢討自己病曆的時候,是不是敢麵對現 實?用健康的心理,來處理我們自己的毛病?
我們應該學會反省,中國人往往不習慣於理智反省,而習慣於情緒的反省。例如夫妻吵 架,丈夫對太太說:你對我不好。太太把菜往桌上一摜。說:「我怎麽對你不好,我對你不 好,還做菜給你吃?」這動作就是一種不友善的表示,這樣的反省,還不如不反省。
自從西方文化切入以後,中國在政治思想上固然起了變化。在道德觀念上也起了變化。 以前,丈夫打老婆是家常便飯,現在你要打一下,試試看!年輕朋友很幸運的是。傳統之中 一些墮落的文化,已被淘汰了不少,不但在政治上道德上如此。在所有文化領域中。如藝 術、詩歌,文學、戲劇、舞蹈,都起了變化和受到影響。
一說起西洋文化、西洋文明,準有人扣帽子,說「崇洋媚外」。我認為崇洋有什麽不可 以?人家的禮義確實好過我們的粗野,人家的槍炮確實好過我們的弓箭。如果朋友之中,學 問道德種種比自己好,為什麽不可以崇拜他?中國人沒有讚美別人的勇氣,卻有打擊別人的 勇氣。由於我們的醬缸文化博大精深,遂使中國人「橘越淮則枳」。橘子在原來的地方種, 生長出來,又大又甜,但移植到另一個地方去,卻變成又小又酸了,這是水土不服。我有一 位朋友,他就是在我坐牢的十年中,一直營救我的孫觀漢先生。他曾將山東省大白菜種子。 帶到璧斯堡來種,但種由來的菜,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
可是日本人就有一種本事,學什麽,像什麽,而中國人學什麽,不像什麽。日本人這種 精神了不起。他可以學人家的優點,學得一模一樣。中國人兄台找出藉口,用「不合國情」 做擋箭牌,使我們有很好的拒絕理由。甲午戰前,曰本人到中國海軍參觀,看見我們的士兵 把衣服曬在大炮上麵,就確定這種軍隊不能作戰。我們根本不打算建立現代化觀念,把一切 我們不想做的事,包括把曬在大炮上的衣服拿開,也都推說「不合國情」。
像台北的交通問題,原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多少年來,卻一直解決不了。我想如果對違 規的人施以「重罰」,幾次下來也就好了。但有人提出來應該要教導他們「禮讓」,認為禮 才適合我們國情。我們已經禮讓得太久了。被坑得太深了,還要再禮讓到什麽時候?我們設 了一個行人穿越馬路時的「斑馬線」,「斑馬線」本來是保護行人的,結果很多人葬身在 「斑馬線」上。我有個朋友在台北開車時橫衝直闖,到美國來後常常接到罰單,罰得他頭昏 眼花,不得不提高注意。就像交通規則。這麽簡單的事,中國也有,可是立刻扭曲。一說起 別國的長處,就有人號叫說「崇洋媚外」。事實上,美國、法國、英國、日本,他們有好 的,我們就應該學。他們不好的,就不應該學,就是這麽簡單明了!
有位美國人寫過一本書[日本能?為什麽我們不能?]並沒有人說這位教授崇洋媚外。由 此可知,醬缸文化太深太濃,已使中國人喪失了消化吸收的能力,隻一味沉湎在自己的情緒 之中。一位朋友開車時往屯突然地按一下喇叭,我問他為什什麽?他開玩笑說:「表示我不 忘本呀!」我們希望我們有充足的智慧認清我們的缺點,產生思考的一代,能夠有判斷和辨 別是非的能力,才能使我們的醬缸變淡,變薄,甚至變成一壇清水,或一片汪洋。
中國人非常情緒化。主觀理念很強,對事情的認識總是以我們所看見的表象做為判斷標 準。我們要養成看事情全麵的、整體的概念。很多事情從各個不同的角度發掘,就比從一個 角度探討要完全。兩點之間的直線最短,這是物理學上的。在人生曆程上,最短距離往屯是 曲線的。所以成為一個夠格的鑒賞家,應是我們追求的目標。有鑒賞能力的社會,才能提高 人們對事物好壞的分辨。以前我曾看見過老戲劇家薑妙香的表演,他已經六十多歲了,臉上 皺紋縱橫,簡直不堪人目。可是,這對他藝術的成就,沒有影響。當他唱「小放牛」的時 候,你完全忘了他蒼老的形象。大家有鑒賞分辨的能力之後,邪惡才會斂跡。好像我柏楊的 畫和梵穀的畫放在一起,沒有人能夠分別,反而說:「柏楊的畫和梵穀的畫一樣!」那麽, 真正的藝術家會受到很大的打擊,社會上也就永遠沒有夠水準的藝術作品。
中國雖然是個大國,但中國人包容的胸襟不夠,心眼很小。前天我在甘乃迪機場搭飛 機,在機上小睡了一個鍾頭,醒來後飛機仍沒有開,打聽之下,才知道他們在鬧罷工。我驚 異的發現,旅客秩序很好,大家談笑自如。這如果發生在我們國家。情形可能就不一樣了。 旅客準跑去爭吵:「怎麽還不起飛?怎麽樣?難道吃不飽?鬧什麽罷工?罷工你還賣票?」 他們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我是領航員。說不定我也參加罷工。從這裹麵也可以看見所謂 大國民的氣度,美國這個國家的包容性很大,它不但包容這麽多膚色和種族,還包容了不同 的語言和不同的風俗習慣,甚至包容了我們中國人的粗野。
這種風度說明一個大國的包容性:像雷根和卡特在電視上辯論的時候,彼此之間各人發 表政見:並沒有做出粗野攻擊。雷根並沒說,你做了幾年總統,隻知道任用私人。卡特也沒 有說。你沒有從政經驗,這個國家你治理得好呀?雙方都表現了極好的風度。這就是高度的 民主品質。
我對政治沒有興趣。也不特別鼓勵大家都參與政治,但如果有興趣參與,就應該參與, 因為政治是太重要了。不管你是幹什麽的,一條法律頒布下來,不但金錢沒有保障,連自 由、生命也沒有保障。
但我們不必人人參與,隻要有鑒賞的能力,也是一樣。這種鑒賞,不但在政治、文學、 藝術上,即便是繪畫吧。鑒賞的水準也決定一切。那些不夠格的,像我柏楊,就得藏拙,隻 敢偷偷地畫,不敢拿出來。否則別人一眼看出來高下,會說:「你這是畫什麽玩意兒?怎麽 還敢教人看?」有了真正鑒賞的能力,社會上才有好壞標準,才不至於什麽事都可打個馬虎 眼兒,大家胡混,醬在那裹,清濁不分,高下不分,阻礙我們的發展和進步。
我的這些意見,是我個人的感想,提出來和大家討論,還請各位指教,並且非常感謝各 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