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萬莊遺事(11)

(2017-02-07 07:44:26) 下一個
萬莊遺事(11)
     呂孟申
       萬莊,打我記事起那一方浸潤著祖輩血汗的熱土上有多少鄉親們為了把日子過得舒心些,沒明沒夜地操勞著、奮鬥著、痛而快樂著,希冀著、流著血、流著淚追逐著夢想,流水的光陰隨波的人,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有些事原本轟轟烈烈殊不知哪一天就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
       文燦,和我父親同是文字輩。比我父親還要年長,是全村公認文化最高、道行最深德高望重的大文豪。是村上唯一的私塾先生。寫一手好字、熟讀五經四書、諸子百家、通曉《周易》 、
上知天文下懂地理,全村婚喪嫁娶修房蓋屋乃至於孩子取名、看陰陽宅都少不了找他。他矮矮的個頭、稀疏花白的短發、兩隻眼睛眯縫著,說話不緊不慢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伯母細皮嫩肉說話慢條細語麵如滿月慈眉善目,分明大家名門閨秀的修為。我最早從文燦伯處知道《淵海子平》、《玉匣記》、《牙牌神數》、《奇門遁甲》、《推背圖》等線裝書籍,文革初期他將兩套認為有保存價值的古書送我保管,上下兩函桐木板加封的《綱鑒易知錄》、《東周列國誌》線裝書交給我;而把《淵海子平》、《玉匣記》、《牙牌神數》、《奇門遁甲》、《推背圖》等線裝書交給我的叔伯哥呂自新保存。
         我們兄弟仨的名字都是文燦大伯給起的,後來我又纏著他給我起了字,我覺得文人都要有姓名,還要有字號,他想了幾天然後告訴我就叫子信吧。我很喜歡這個字號,光從字麵意思就能理解,男子漢要講信義,人無信而不立。我這一生一直把信義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名:呂孟申  字: 子信  號: 沙河翁    當時名不見經傳的我   居然擁有我自喜歡的名、字、號、很是高興啦一陣子,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我在報刊雜誌發表的作品  很多使用的都是 文燦大伯 給我起的字--子信  。七十年代中期,我就請當時開封篆刻家尹老先生給我刻了兩方壽山石大印一方呂孟申、一方沙河翁;呂孟申、號沙河翁這兩方印一直使用至今。尹老先生篆刻治印七十年,人刀俱老達爐火純青。
         文燦伯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名清卯,自幼耳濡目染喜歡寫毛筆字,每逢春節光應酬寫春聯就招架不了。他的正楷書法寫得形神兼備有骨頭有肉,也算真到家了。心靈手巧學啥會啥,無師自通。村上成立馬車隊,缺少釘馬掌打鐵的,清卯就自告奮勇走馬上任了。一幹就是數十年。也真難為清卯了,打鐵鐵星子會灼傷皮膚,給騾馬釘掌,總免不了被不通人性的牲口踢上一蹄子。清卯都默默忍過了。再後來馬車隊沒了,鐵匠鋪就關門,開了一間電氣焊修理門市部。偶爾逢年過節些寫春聯。二兒子清辰,小名小五,和我同齡。小五和他老爹一樣個兒不高,眼從沒睜開過,人很聰明,中學沒畢業就回鄉務農了,幹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不愛學習,人很勤快特喜歡幫人辦紅白喜事。半道街不管誰家辦事隻要給他言一聲他準到,那種盡心盡力的態度令人感動。一個女兒從小一步不離跟著母親長大,見人靦腆說話臉就紅,打小就是一個美人胚子,長大出落得越發水靈了,經人介紹嫁給了工廠的工人,兩人相親相愛小日子過得安安生生。
         文燦伯是萬莊的定海神針,不管哪一任村官走馬上任遇到難處解不開的扣,都會私下的找他請教。論說他家的成分應該劃為富農,土改
為上中農。由於他特別善良開明,沒給任何人有過節,更重要的是家家都離不開他的點化,無論他說什麽都會照辦。娶媳婦打發閨女、看陰陽宅、起墳安葬、建房蓋屋、小孩起名都會找他,而且他從不嫌貧愛富,要錢拿架子。整個一個活菩薩樣的人,誰會給他過不去呢。偌大的萬莊不缺權貴,獨缺像文燦伯一樣有文化有閱曆而又不愛財的大善人。
        萬莊我們這一輩最有文化的人非汪俊峰莫屬了。汪姓排名第四,全都集中住在前街東頭路南一帶。汪喜順當過村上社長多年,萬莊馬車隊就是他在任上一手促成的,再後來汪幼勳一直接任萬莊村大隊書記長達二十多年。
        汪俊峰老爹名改政,是二隊的隊委、農協主任。高顴骨深眼窩鷹鉤鼻,兩隻眼睛放光直透人的靈魂。他農活樣樣精通,為人眼裏揉不得沙子,憎愛分明不怕得罪人,生產隊社員不怕隊長但對這個農協主任心怯三分。改政身子骨並不豐滿,且有幾分消瘦單薄,但幹起活來一點也不惜力,像個拚命三郎。他更絕的是駕馭騾馬牲口,再桀驁不馴的牲口他都會把它製服得服服帖帖。一根長馬鞭在他手裏甩起猶銀蛇狂舞啪啪啪直戳牲口的要害,他那個狠勁上來眼裏恍若噴火,馬鞭比蛇的信子還毒能不怕他嗎?俊峰母親小巧玲瓏,五官精致鼻眼口都是那樣恰到好處,莞爾一笑不露牙齒。改政養育二男兒女。俊峰是家中長子,繼承了父母全部最佳基因,聰敏過人,讀書過目不忘。後來考上開封師院中文係,在全校屬出類拔萃的那一族。讀大學期間由於身體的原因不得不兩次休學,還未畢業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汪俊峰同當時的熱血學子一樣抱著緊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向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向黨內走資派宣戰的豪情壯誌,抱著“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大無畏精神投身這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之中。
        俊峰和他的同學一起參加824造反兵團成為第三把手,被革命浪潮衝昏頭腦的他有了用武之地,他揮動如椽大筆寫下了一篇篇犀利而張揚的文章,充分展示了他熱情洋溢的才華,後來造反派組織在全省乃至全國結成強大的聯盟,向權力巔峰進發。俊峰的父親帶著俊鋒剛剛新婚的妻子一次又一次親到開封,以死相逼終於把漩渦中的汪峻峰帶回了萬莊,從此與學校、與造反派脫離了幹係。當時被當作革命隊伍裏的逃兵成為笑談。
       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結束,汪峻峰被定性為站錯隊不可受重用的人打入冷宮。從此他的命運就落入穀底。王俊峰的妻子是萬莊第一美女、萬三窩的大女兒萬秀榮。這對兒青梅竹馬郎才女貌的夫妻,倘若沒有文革汪峻峰站錯隊加入造反派這場子事,他們的後半生就應該是幸福美滿了。殘酷無情的現實擺在生活麵前,汪俊峰風度翩翩儒雅俊朗卻成了天不收地不留的流浪漢,他先後在漯河搬運公司中學做了沒編製的語文教師,後來他利用3515工廠退休技術骨幹辦起了鞋廠開始還行,後來因資金缺口,貨賣出去了帳要不回來廠就拖垮了。先後他幹過食品廠、沙發廠等,也都無疾而終。汪俊峰的強項是筆杆子,他先後創作不少詩歌、小說、電影、電視文學腳本。他渴望飛,飛到九萬裏雲天,飛到夢想的伊甸園,飛到可以靈魂棲息的天堂。
         七十年代初,我和汪俊峰一起為萬莊村村部大院、為第二生產隊隊部畫油畫毛澤東肖像,足有兩間房子麵積大小的“三忠於”、“四無限”牌樓,我們一起畫像、一起描摹毛澤東詩詞手跡;“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那時萬莊二隊在3515工廠對麵已經有酒店、旅店、麵粉加工廠,那裏的招牌、宣傳畫、標語等都是我和王俊峰一起完成的。每次從外地回到萬莊我都要找汪俊峰聊聊天,聽他說說心裏話。我敬重汪俊鋒的學識儒雅之風,同情他的不幸遭遇,而又愛莫能助,能做的就是不時見見麵,讓他覺得還有人在意他。
        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汪峻峰口若懸河提筆成章,他太理想化太天真爛漫,骨子裏與生俱來文人氣質太濃,不會耍心眼,心不黑手不辣所以做成一件事就很難了。和他大學一個班的魯樞元文革中參加了保守派順利畢業,先後在鄭州大學、海南大學等高校任教授,其文藝創作心理學理論得到國內外高校的認可蜚聲中外。
         汪俊峰無疑成了文革的犧牲品,一肚子才華,一生鬱鬱不得誌,報國無門,最終未滿七十歲告別人世。
         萬莊村裏我最知心、最信得來 能說真心話的人就是呂自新,我的叔伯哥。他大我一整歲,同月同日生。自新瘦弱身材不高,病黃臉,眼睛不大而且好似從沒睜開過,稀疏的頭發,從不會大聲說話。初中畢業後進入漯河燈泡廠當一名工人。後來廠裏不景氣,破產後就回到村裏。自新的父親叫合修,是村裏土改時期入黨的老黨員。打合作社起,他就一直當保管員,曆經初高級社、生產隊,一幹就是一輩子。合修是那種純粹無一點私心的人,一個真正的老黨員,為了組織的信任,為了鄉親們的重托,他把整個身心都奉獻了出來。自從他當保管員後,就以倉庫為家,他的生活節奏就像上滿發條的鍾表,除回家吃飯飯碗一丟就回到倉庫,他過著苦行僧的生活,無貪無欲,牢牢死守著集體的財富。合修叔又濃又密的眉毛,兩眼睜開時炯炯有神,凸起的額頭,赤紅臉,平時少言寡語,走路沉穩心無旁騖。活脫脫羅漢轉世的相貌,要不他哪來如此剛板直正,那近乎不近人情的認真勁真的六親不認,誰也別想在他麵前占公家的便宜,為了集體的利益,他幾乎搭上了全家的身家性命。他的老婆獨自一人要承擔起全家的生活重負,要侍候年邁的婆婆,還要照護一兒兩女,與丈夫長期缺乏溝通,有苦無處傾訴,久而久之便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一天到晚自言自語。
        就是在合修叔家我看到了苦楝樹,楝子一點一點長大從晶瑩圓潤到幹癟枯瘦直至隨風灑落地終將化為塵土,一年一度春複秋,苦命的人、澀苦的楝子都生長在這個家,誰說不是一種宿命一種機緣的巧合呢?
        自新就生長在這個自幼缺乏溫暖的家,養成性格孤僻,見人躲著走,從不與生人主動說話。就是這樣家庭長大的孩子,記憶超群,思維敏捷隻是不為外人所理解。我們打小就是最好的玩伴。總是結伴去找文燦伯討教,所以就有文革前文燦伯分別送書給我倆。大概文燦伯早就看出我對文學熱愛的潛質,而自新對《周易》算卦、風水八字更有興趣。也真是的,自新對《周易》、《淵海子平》、《牙牌神數》,《玉匣記》一類的書領悟的特別快。我們還經常一起去找盲人算卦的交流。盲人算卦是口口相傳死記硬背,推八字也是固定的路數叫狸貓倒爬樹。我對那些隻是信但不迷,什麽相生相克、什麽時候行大運之類需要死記硬背的東西我學不進去。而自新卻心領神會默記於心。
        自新刻苦好學,又有高人指點,不太長的時間裏就掌握了看風水、看八字、六爻、預測吉凶,文燦伯欣然撚須笑語:“呂家後續有人,我死而無憾了。”
        自新為人謙卑,低調,家裏又有神經病的老母親,相親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後來還是我母親出麵,將漯河英楊村我家親戚的表妹與自新撮合成親。表妹樸樸實實四方大臉粗壯憨實,幹活是一把好手,這個家庭開始有了生氣有了笑聲。後來生了兩個男孩。孩子讀書一個比一個好,大孩北京理工大學畢業就被國家西昌衛星發射中心選拔走了,二兒子大學畢業自謀職業搞電腦手機批發業務。
        我妻子懷孕一個多月時,大家 都說是男孩,自新測八字斷定是女孩,並預測將來她不缺錢,會在很遠的西方發展。後經應驗果然是女孩,大學畢業以後技術移民到加拿大 讀啦二年研究生 就業即留在了加國。自新為人算卦從不收錢,除非有知情者找上門推辭不過他才會算。
         自新曾不止一次給我說,給人算命泄露天機會折陽壽的,我肯定活不過六十歲。我勸他說,別瞎說好日子在後頭呢,等我們老了我領你轉遍全國名山大川,你算卦,我寫字畫畫咱們到哪都餓不著。隻要我回萬莊,自新我必去找他,我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知心話。我多次邀約自新抽時間跟我一起到省城轉轉,他始終一次也沒跟我成行。後來我聽老家的人說自新死了,那年他五十九歲。我還聽說,下葬時,自新的妻子把他生前看的算命書籍全部裝到棺材裏,讓這些書陪他而去。
        唉,這就是命,誰也無法逃脫的生老病死,隻是活的時間長短而已!活著就要開開心心,人死萬事皆休。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