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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之大出天下 17-28

(2009-02-25 19:47:40) 下一個
十七、空拳
  
  戰爭,終於開始了。
  比周遠征預想的時間要長,呼林關的軍隊到達漬水一切準備就緒後又在這片林中整整埋伏了兩日,才看到西瞻軍的蹤跡。
  看著遠處地平線上漸漸騰起一片灰塵,陣陣戰馬嘶吼聲也隨之傳來。
  終於來了!
  周遠征握住手中長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他心裏盤算著:“南麵塵土又高又急,一定以騎兵為主;西麵塵土較低而且麵積大,必是以步軍為主。西瞻向來沒把我軍的騎兵看在眼裏,而他的騎兵跋涉了七日,應該已經十分疲累。我隻要把車陣放下阻擋他的騎兵,自己以第一營騎軍為前鋒,迅雷不及掩耳去衝擊他的步兵,必能給他個重擊!”
  他低聲吩咐布置下去,看著步兵悄悄地掌控戰車,本來在一旁策應的騎兵小心地集合在西邊。西瞻軍隊的反應緩慢又遲鈍,似乎一點也沒有嗅到危險的氣息,仍然按照原來的行軍速度前進著。看著敵軍一步步向自己設下的陷阱走來,周遠征心中不但沒有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喜悅,反而沒來由的越來越緊張。“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他更仔細地觀察起前方的敵人。
  “慢!”周遠征心裏突然打了個激靈:西瞻有八九萬騎兵,為什麽西邊較低的塵土麵積會遠遠大於南麵又高又急的塵土呢?他急急道:“高平!快去前方打探。”
  斥候中馬術最好的高平應聲而出,急向一座小丘馳去,片刻他回來了,額頭汗水粼粼:“將軍,前方西瞻軍隻有一萬人左右,前麵的拿著口袋向地上倒黃土,後麵的就跟著用樹枝掃,不知道在幹什麽!”
  周遠征心砰砰直跳:“騎兵聽令,全體出擊!”率先一踢戰馬,向前衝了過去。
  苑軍齊齊一聲大吼,霎時間角鼓齊鳴,旌旗四起,不知多少苑軍從林中衝了出來。
  西瞻軍似乎早就知道這支苑軍的到來,遠遠的就呼號起來,然而他們的反應卻大出周遠征所料,不少人轉身就跑,把自己的隊形擠得一片混亂。苑軍的第一輪弓箭射出去,西瞻軍就像秋後被收割的莊稼一樣大片大片地倒下去。後麵幾個將領模樣的人不但不整肅軍隊,反而揮動著長鞭抽打著退後的士兵,逼他們向前,上萬人的哭號聲響成一片。
  這些人雖然穿著西瞻士兵的衣服,卻都是老弱之人,而且個個麵黃肌瘦,營養不良,哪裏會是訓練有素的西瞻軍?到這個時候,周遠征知道自己中計了!他眼睛通紅,抓住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喝問:“你們是什麽人?”
  那老頭嚇得大聲哭叫起來。周遠征常年對敵,懂一點西瞻話,聽他喊的是:“我們都是運糧食的奴隸,請大將軍不要殺我!”
  怪不得五日能到的路,西瞻軍整整走了七日,蕭圖南隻用一萬奴隸就拖住自己!現在西瞻大軍必定悄悄繞到呼林關了,呼林關沒有守軍,豈不是白白讓給西瞻人?那是兵家必爭的軍事要地,那是定遠軍的大門啊!而且……周遠征的心像被一隻手揉爛了似的疼,她也在那無遮無攔的城裏。蕭圖南對自己的族人奴隸這樣狠毒,白白讓他們送死,對敵國的百姓還會手軟嗎?如果能救她出險境,他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替她。
  他咬牙大喝:“收兵!全力回援護林關,派快馬向東西大營報告,請副帥準備迎戰。”可是他心裏知道,西瞻的騎兵比他先出發了兩日,這五天的路程,就是日夜不休地趕回去,讓自己疲累不堪的兩萬人對上十三萬精兵又有什麽用處?
  
  與此同時,定遠軍西大營的副帥霍慶陽正如熱鍋螞蟻一樣來回走動,他一得到周遠征棄關迎敵的消息,心裏就猛地一沉。皇家千裏駒的手段如何並不知道,可是周遠征的能力他卻是清清楚楚。
  霍慶陽跟著周毅夫打仗二十多年,是看著周遠征長大的。周遠征武藝超群、作戰果敢,人又聰明,十幾歲就跟著父親入帳謀事,說出的觀點常常讓周毅夫也點頭稱是。他領兵作戰從未敗過,白馬銀槍走過的地方,歡呼聲響徹草原!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周遠征都是上將之才,可是元帥從來不許他帶兵超過三萬,霍慶陽清楚地記得周毅夫對兒子的評價:“遠征人是極聰明的,隻是他善出奇謀,喜行險招,於正麵對決向來不屑,又過於驕傲,戰無大小,力求完勝。若他一生順利也罷,可這天下之大,他又怎麽可能沒有對手?隻要失敗一次,就不知道要累死多少人。”
  現在怕就是那個時候,霍慶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韓維那裏不用想了,已經是見都不肯見他。自己手中全是步兵,定遠軍威力最強的神努先機營韓維全放在自己身邊,他就是想救援也不是西瞻的敵手。
  “要是殺了韓維,自己帶兵出擊……”這個念頭一晃,霍慶陽就趕快搖頭,要是真這麽做了,不但他霍慶陽滿門性命不保,周毅夫父子也必受牽連。
  “報副帥!護林關守軍胡久利將軍求見!”
  “胡久利?他沒有隨軍出戰?”霍慶陽連忙站住,“快讓他進來!”
  胡久利急急進帳,一進來就大聲道:“公主讓我……啊不!是童參軍命我通知副帥準備迎戰,不出兩日,西瞻軍就要打過來了!”
  “啊?公……童參軍怎麽知道西瞻過兩日就要打過來?”
  胡久利道:“從將軍出關迎敵後,她就日日去護城河查看,說這是漬水的下遊,要是釜底大戰,一定會有些碎布、兵器或者屍體什麽的順著河水下來,河中魚群也一定有些動靜,可是如今已經過去七日還沒有任何痕跡,說明上麵沒有開戰,我們要早做準備才是。”
  霍慶陽頓足稱是:“我即刻去見監軍韓大人!那遠征他……”
  胡久利道:“她讓您放心,沒有遇上西瞻的大軍,將軍一定不會有事。”
  隻去了片刻,霍慶陽就回來了。韓維聽說西瞻軍兩日後就要打過來,嚇得麵無人色,不理霍慶陽如何苦求,徑自安排逃跑路線去了。霍慶陽氣得額頭青筋亂跳,不用重裝步兵坐鎮迎敵,他跑!跑得過人家騎兵嗎?
  他慢慢坐下,道:“胡久利,你回去把情況和童參軍說清楚,請她先撤到安全的地方。我親眼看見韓大人把兵符藏在中軍帳甲胄的頭盔裏,我這就去把兵符偷出來,等打過這場仗,再讓朝廷誅我霍氏九族幾百口的性命吧。”
  胡久利大驚:“副帥!那怎麽可以,讓我去吧。”
  霍慶陽搖頭:“你就是有兵符能指揮定遠大軍嗎?你去又有什麽用處?快快回去讓童參軍躲避才是第一要務,你也知道若她有閃失我們是什麽罪名!”
  胡久利道:“副帥,你等等,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她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說罷他跳起來就走,霍慶陽臉上悲泣的神情消失不見,心道:辦法她當然有,隻是不知她有沒有膽量!
  聽完胡久利的話,青瞳眉頭緊皺,半晌不語。胡久利急道:“公主,定遠軍隨時有危險,副帥也不知道會不會去盜兵符,我……真是急死老胡了!”
  青瞳道:“你家副帥滑溜著呢,他把兵符藏在哪裏說得那麽清楚,是等我去偷。”
  “什麽?不會,副帥一直說請公主先入關躲避,說公主的安危比什麽都重要,公主哪能這麽想他?”青瞳看看他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終於歎氣道:“好吧,你去告訴霍慶陽,偷是不成的,神仙也給你遮掩不了。你讓他這樣這樣……”
  
  十八、詐符
  
  當天夜裏,東戰營韓維的中軍帳外突然亂成一片,士兵們奔走呼號,盔甲兵刃碰撞的聲音不絕於耳,韓維半夜裏被嚇醒,連忙命親兵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那親兵去了片刻就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滿眼都是驚恐之色,他大叫:“大人,大人,不好了,西瞻軍打過來了!”
  韓維結結巴巴地問:“怎麽會呢?我們在東大營,就算西瞻打過來也是先打西大營啊,而且呼林關那邊也沒有一點動靜。”
  親兵臉色慘白:“西瞻軍得知監軍在這裏,繞過西大營先攻我們,他們夜裏從河裏遊水過來的,呼林關並沒有察覺啊!大人,現在我們怎麽辦?”
  韓維跳起來胡亂穿著衣服:“擋不住了嗎?快叫霍慶陽來救援啊,我們先躲躲,先躲躲……”他忽然停下來盯著那親兵,命令道:“你把衣服脫下來!”親兵愣了一下,韓維又道:“快點,你敢不聽本大人的命令嗎?”親兵趕緊脫下衣服,韓維將他的衣服穿了起來,又把自己的官服遞給他,道:“穿上!”
  那親兵這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是繁華京城裏享受慣了的富家子弟,隻嚇得臉色煞白,抵死不肯。他一把抱住韓維大腿,撒潑打滾,痛哭求饒,眼淚鼻涕抹了韓維滿褲子,任韓維怎麽大聲嗬斥也沒有用。
  便在這時候,防務營偏將林逸凡衝了進來。防務營相當於軍營的後勤部隊,一般不需要上戰場的,這林逸凡平時總是不緊不慢的樣子。此刻他雙目通紅,額頭青筋爆出,竟也有幾分威武。見了營中情形他愣了一下,隨即叫道:“大人,西瞻軍要是攻過來,弟兄們抵擋不住,大人可否前去指揮作戰?”
  韓維哆嗦著問:“你們防務營也要迎戰,真的有那麽急了嗎?”
  林逸凡看上去急得快死了,道:“防務營也是定遠軍的士兵,危急之時,我們當然也要迎戰!大人,西瞻軍要是攻進來了,你去不去指揮啊!”
  “等……等等,再聽聽,再聽聽……”他一腳踹開抱著自己大腿的親兵喝道:“你,快去看看情況!”那親兵不得不應,然而手腳不聽使喚,腿軟得站不起來,於是就著韓維一腳之力爬著去掀開營帳大門。
  門一開,隻見營外無數火把,將夜空也照亮了,士兵們鐵青的臉色和冰冷的盔甲在火光中有些猙獰,無數人在奔走,無數人在呼喝,甲胄的搖曳聲,兵刃的撞擊聲響成一片。不斷有重傷的士兵被抬下來,他們淒慘的號叫聲混合將官大聲鼓勵士兵去營門迎敵的呼喝聲。
  “快!東門告急,快去增援!”
  “箭不夠了,神弩先機營要防務營快點增援。”
  “我們防務營忙著照顧傷員,沒有那麽多人手啊!”
  “你他媽說什麽呢,西瞻人攻進來大家一起死,你還照顧個屁,當然是先給我們神駑先機營運弓箭去啊,叫這些傷得輕的一起搬,快!”
  “武將軍讓我們堅守待援,常將軍要領我們出迎,他們吵起來了,副帥又在西戰營,怎麽辦啊?”
  一個軍官突然衝進營帳,韓維的親兵來不及躲閃,被撞了個大跟頭,他臉上全是血跡,一進門就叫:“大人!監軍大人!”
  韓維認了片刻才認出是大將武本善,武本善道:“大人,西瞻勢頭猛烈,我們應該堅守營房,等副帥前來救援。常勝那廝隻顧蠻殺,萬一營破,豈不是陷大人於險地?請大人下令堅守!”
  韓維馬上點頭:“是是是,堅守!堅守!”
  林逸凡道:“可是機動快馬都在我們這裏,副帥的重甲步兵行動緩慢,什麽時候才能來啊?要是萬一守不住,我們可是要逃都來不及了啊。”
  韓維的親兵哭起來:“大人,我們現在就逃吧,讓他們去守,我們先走吧。”韓維剛點了兩下頭,突見武本善、林逸凡臉上都現出怒色,連忙改口:“胡說!本監軍怎麽能棄將士於不顧呢,要逃也是……咦?”他突然臉上放光,“林將軍,你說機動快馬都在我們這裏,副帥的隊伍慢,我們可以去和他會合啊!”
  林逸凡頓時無比欣喜:“大人聖明!真是好主意!”
  韓維嚇了一個晚上的臉蛋終於有了血色:“西門有敵人嗎?”
  武本善搖頭:“西瞻軍自東邊繞過來,沒有攻破我們營寨,西邊不會有敵人的。”
  韓維大喜:“傳我帥令!騎兵營神駑先機營率先,隨本監軍衝在最前麵,武衛軍殿後,我們去西戰營和副帥會合,西瞻軍若攻西營,也好給他支援!”
  這命令下得順溜無比,原因是逃跑時的部署韓維早想了無數遍。東戰營十幾萬人陸陸續續整個晚上才靠近了西戰營與霍慶陽會合,重新在東邊紮下營盤,又恢複成周毅夫以前布下的東西戰營互為犄角之勢。
  行軍時,武本善和林逸凡自願殿後,落在後頭。
  “殺呀!武衛軍的弟兄們,不能讓西瞻軍越過我們一步!”
  “林逸凡,你別鬼叫了,離這麽遠,韓維聽不見了,讓士兵休息一下吧。”
  林逸凡不理他,喝了口水又喊:“左邊的軍士,用長弩!給我頂住啊!”然後才轉頭對武本善說:“做戲要做全套。從頭到尾全是我防務營的弟兄在出力,你心疼啥?不是我說你,教了你那麽長時間也沒學會。你該說‘要是西瞻軍勢頭太猛,我們很可能守不住,應該堅守!’要是!加上要是這兩個字!將來有了麻煩,你就可以說,我沒說過西瞻攻進來了啊,我們經常演習的,我說要是西瞻攻過來,我們應該堅守啊。你看我說的‘西瞻軍要是攻過來,弟兄們抵擋不住,大人可否前去指揮作戰?’還有你那表情,著急的人是那樣嗎?你那簡直是眼睛抽筋!我沒辦法隻好淋你一頭豬血。”
  說到這,武本善抹了一把腥臭的豬血,狠狠呸了一口。林逸凡寫戲詞的出身,誰能和他比?
  
  十九、接符
  
  韓維剛剛紮下營寨,就聽到斥候帶來的驚天霹靂般的壞消息:“西瞻軍已經離呼林城不足百裏!”
  他驚得眼前一陣發黑:“西瞻軍不是在後麵嗎?怎麽突然又到了自己前麵,自己這一夜急行,豈不是迎頭送進他們嘴裏?”
  他急問霍慶陽:“不是說西瞻繞過西營去攻打東大營了嗎?”
  霍慶陽搖頭:“本帥不知道這個消息,既是能繞過呼林關和西大營不讓我們察覺,那應該不會是西瞻大部,眼下來的才是頑敵啊。”
  “怎麽辦?怎麽辦?”韓維急得團團亂轉,“要不我們東大營再回去吧。”
  武本善霍然站起:“大人,西瞻的馬本來就比我們的快,加上我們的兵馬奔馳了一夜,現在回去一定跑不過他們,而且昨夜的敵人就算人數少,但戰力極強,恐怕是西瞻最精銳的鐵林軍,我們回去也討不了好去!”韓維搖搖晃晃,看上去就要暈倒。
  胡久利叫起來:“大人,不如你把兵符先給副帥,讓他迎戰吧。”
  “好……我,副帥……”
  “慢!”霍慶陽搖頭,“我不行啊,這這前後夾攻,慶陽從來沒有遇到。不行,還是監軍您親自指揮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在下聽您驅策足矣。”
  “副帥你!”胡久利瞪大了眼睛。
  “不不不,副帥還是你……”韓維語無倫次地說,霍慶陽隻是搖頭不肯。
  “報!西瞻大軍己近八十裏,行走甚急!”
  “報!西瞻軍離呼林關不足五十裏,已經可以看到旌旗!”
  “報!西瞻軍準備衝刺,一起喊殺,呼林城中已經隱隱可以聽到,百姓正四處奔逃!”
  韓維猛然跪下:“我的副帥,你就接了兵符吧,你就救救韓維吧!”
  霍慶陽急忙跪倒相扶,用最懇切的聲音道:“大人,不是慶陽不接,實在是我沒有那樣的本事啊,除非參軍童青木,此刻沒人打得贏這場仗啦。”
  韓維急問:“童青木是何人?”
  霍慶陽道:“是周元帥的忘年之交,以前經常幫我軍打仗。元帥若有事,也都是將兵符交給童參軍帶兵的,這次元帥臨走前也曾說過,軍情若危急去找童參軍。隻是這次兵符是在大人手中,大人是朝中上官,屬下不敢。”
  韓維跺腳:“快去找童參軍!”
  片刻青瞳就跟著胡久利來了,一路上她已經聽了胡久利詳細說明情況,霍慶陽不是沒有這本事,他是不敢接這私動兵符之罪。自己這做戲的伎倆騙過了韓維,但傳到京裏遲早給人識破。霍慶陽朝中無人,這個火坑他是不想跳啊。
  胡久利還在一旁囉唆:“公主,你說副帥多麽看中你,老胡也覺得你能行,你就快點吧。”
  青瞳苦笑:“你就那麽想我快點死?”
  胡久利一驚:“公主,你說什麽呢?我這麽能盼著你死呢?”
  青瞳道:“私動兵符,九族同誅!你讓我快點,不是讓我快點死嗎?”
  胡久利大驚:“啊?那我們不去了,不去了。這這……要不這兵符老胡接下來,怎麽能連累了公主呢?將軍少不了你的,其實他心裏很喜歡你。”
  青瞳默然看看,隨即笑了:“傻子,我騙你的。”
  “不是騙我,我想起來是有這一條軍規,公主你回去吧。”
  青瞳歎道:“你既然一口一個公主,那就好好想想我的九族都是誰?怎麽誅?”
  胡久利愣了半晌一拍腦袋,喜道:“是是!我這豬腦袋!公主自然不同,你的九族是皇上皇後,誰有那麽大膽子啊,這下可好了,我們快去!我們快去!”
  青瞳跟著他快步走去,她沒告訴胡久利,由於大苑兵符相合即可調兵,任何人違抗持兵符者都是死罪,所以對兵符的管製極其嚴格,宗室皇親私動兵符在大苑已有先例,哲宗二十七年皇三子謀逆,曾竊兵符調動左先鋒營,事敗後以私動兵符之罪被賜了一杯鴆酒。
  來到中軍帳外,隻見霍慶陽正等著她,青瞳走近霍慶陽,冷冷道:“副帥,你對得起我!”霍慶陽撲地跪倒,低聲道:“如果這次公主有不測,臣一定不苟活,便是到了來生,也要報答公主救了臣一家百口的大恩大德!若公主無恙,霍慶陽餘生願為公主驅策。”
  青瞳歎了口氣,將他拉起來,麵對二十萬大軍,她實在無法棄之不顧。
  到了中軍帳,青瞳先以年輕、無能等理由謙讓一番,直到韓維的眼淚都下來了才勉強同意。青瞳一步步走到帥案前,從韓維手中正式接過兵符,準備指揮她平生第一場戰役。韓維遞出兵符就回帳中發抖去了,一點也沒有參與部署的意思。
  “武本善!帶領神銳軍第一第二營前往護林關外埋伏,遇到西瞻大軍隻管放他進關,時機成熟,我會在營中點燃烽火,你見到火光就衝進城中,奪回呼林關!你要多帶守城的滾木礌石箭支,到時呼林關一定沒有這些物資。”
  “是!”
  “常勝!你率武衛、近衛二軍六萬人整裝待命,等西瞻大軍一到就出東戰營迎敵!”
  常勝傻眼,青瞳給他的是定遠軍戰鬥力最弱的兩支,讓他帶著六萬人馬對付蕭圖南十三萬精銳?“可是,一向與西瞻對敵的是神駑先機營,我……”
  青瞳看到他的樣子有些好笑,招手示意他近前,低低說了幾句。常勝轉憂為喜,大聲應:“是!”
  “西瞻軍隊看到呼林關沒有守兵,必定以為我軍中計,林逸凡,你帶防務營士兵盡快去呼林城中將百姓遷走,讓他們帶上財物。但是西大街、沿河街、承慶街這三條路沿途的房屋裏的物件不要帶走,西瞻軍隊多半會從這三街經過,帶走東西會引起他們的疑心。”青瞳又道,“空屋子沒有人也不成,林逸凡,你派些兵士化妝成百姓留在這三條街沿途的房子裏。你嘴張那麽大幹什麽,不是讓你們送死,你讓士兵一見到西瞻軍就奔逃出城和武本善軍隊會合,嘴裏要叫著爹爹、孩他娘快走之類,沿途還可以扔些鞋子、包袱、板車雞鴨什麽的。西瞻軍的目標是我們定遠軍的戰營,不會在呼林城中久留,城中其他地方一定來不及去,我再在後方擂起戰鼓,做出定遠軍戰營得到消息,倉皇出迎的景象,蕭圖南舍不下這塊肥肉,就不會追著你不放了,你看有沒有問題?”
  林逸凡笑起來:“參軍放心,這個我最拿手了!西瞻軍從背後追過來,管叫他看不出一點破綻!”說罷有意無意向監軍大帳一努嘴。
  青瞳嘴角一動,也露出笑意:“林將軍,你這次不光騙人,還要順便留心一下西瞻軍的情況報告給武將軍,咱們定要打他個狠的!”
  軍中諸將齊齊握住拳頭,都覺得手心發癢。
  “西瞻軍凶殘,我猜他要縱火焚城,讓三街以外的百姓在自己房子上淋好水,靠近三街的屋子挖防火帶,挖開了用不易燃的東西遮擋一下,不要讓火勢蔓延太巨,這個林將軍去辦吧!雖說這布置經不住仔細推敲,隻要我這邊做得再急一些,不給他仔細想的時間就沒問題。至於已經燒了的房屋,等打完這場仗再想辦法給百姓點補償吧!副帥,剩下的細節我們一起商議商議……”
  蕭圖南的大軍開始進攻,滾滾灰球如同一條土龍,擺過它巨大的尾巴,土龍之下,無數的旌旗飄揚著,伴隨著戰馬的嘶吼聲。呼林關隻有不到一百的軍士,稍一抵擋就逃走了,軍隊毫無阻礙地進入了有大苑西大門之稱的呼林城,一時間淒慘的呼聲響成一片。曆來城破之後,百姓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他們的命運是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西瞻軍都興奮地吼叫起來,蕭圖南卻不覺得這有什麽意思,他抬頭看著天色,吩咐近衛烏野:“不要久留,盡快搶了有用的東西。”
  片刻,偏將圖可唶拿著一大把金珠來了:“王爺,小人運氣好,遇了個富戶,這些送給王爺吧!”
  蕭圖南見金珠中有一支掛著九個珍珠的鳳釵,心中一動,伸手拿了過來,道:“九鳳釵隻有皇族能用,圖可唶,你搶得恐怕就是周遠征的駙馬府,看到公主了嗎?”
  圖可唶愣了愣,道:“裏麵是有幾個小娘們吱哇亂叫,可是俺可沒注意什麽公主不公主的。”
  蕭圖南道:“你快帶人回去把他們全抓來!”
  圖可唶道:“這……我還沒衝進去他們就跑沒影了,大苑的人跑得比兔子還快!”
  烏野道:“王爺,她跑不出呼林城,讓我們細細搜她出來!”
  蕭圖南想了一下終於搖搖頭:“算了,跟男人打仗難為她一個女人幹什麽,我們走!”
  城外遠遠有軍隊疾馳的聲音,角鼓一起響了起來,蕭圖南帶軍出城,不出青瞳所料,西瞻軍過處,身後留下一片火海。
  
  二十、角鼓
  
  嗚——!北方傳來號角之聲,蕭圖南放眼望去,苑軍東大營終於營門大開,定遠軍的旗幟裏夾雜著滾著大紅邊的“神弩”、“製敵”等字樣的揚威旗,正是已經和西瞻在戰場上硬碰硬打過無數仗的神駑先機營!數以萬計的苑軍身著重甲,列著整齊的陣形向己方走來。
  蕭圖南望著不斷走近的敵軍,讚道:“定遠軍果然名不虛傳!”定遠軍前進的速度始終不變。每走一段路就停下來整一下陣形,再繼續前進。任憑敵軍的戰鼓催得再急,始終不為所動。
  雖說定遠軍推進緩慢,西瞻騎兵卻找不到衝殺的機會,隻見定遠軍重裝步兵在外,輕裝弓弩在內,如同鐵桶一般,西瞻軍的一個小隊試探著一靠近,苑軍便停了下來,隻見陣中弩箭、投石如同蝗蟲一般飛來。帶隊的契必理不敢硬衝,隻得遠遠射箭。苑軍高舉著盾牌,如同一個鐵桶一般,緩緩推進,看來苑軍是想憑借穩固的優勢打擊西瞻的輕騎了。這種大軍陣堂堂皇皇的對敵是大苑最擅長的,甚至還總結了一本書給皇子們上課,可見曆史悠久。縱觀戰史,遇上這種持久的對決,大苑從來沒輸過,隻可惜敵人沒有義務陪你這樣演練這樣的磊落戰局,多半是甩開你直奔目的了。
  然而今天對上這樣對西瞻不利的打法,蕭圖南卻沒有一絲不耐,反而露出笑意,他命令士兵從兩翼夾攻,隊後會合。不一會兒,西瞻兵就把大苑軍隊遠遠包圍起來,騎兵們圍著苑軍奔馳,不斷射箭,試探著攻擊苑軍的軍陣。而苑軍則用盾牌與長槍為外圍,以弓弩居中,嚴密防範著可能的進攻。戰爭溫和而緩慢地膠著著,雙方的傷亡都很小。
  時間已經是下午,龐大的苑軍與西瞻軍僵持著。苑軍不知道的是,西瞻軍的首領已經悄悄換了一個人。現在領兵的是大將孫闊海,孫闊海作為西瞻軍中極少數的漢將,深得蕭圖南信任,他接到的命令是困住苑軍,不讓他們回營!
  與此同時,苑軍東大營北門守營的軍士警惕起來,瞪大了眼睛望著遠方。
  遠處灰塵高高揚起,隱約傳來馬蹄踐踏大地的聲音與戰馬的嘶鳴聲,這表示有一支騎軍正向此地接近!
  “西瞻襲營!”箭樓上負責了望的士兵大聲喊了起來,同時緊密地敲起鑼鼓。營中苑軍混亂起來,遠遠能望見他們慌忙奔走的身影。
  三萬五千最精銳的西瞻騎兵在蕭圖南的帶領下像龍卷風一樣刮來,馬蹄齊齊敲打地麵的聲音讓大地都顫抖,蕭圖南趨至東大營北門外一千五百步左右的地方才停了下來,冷冷地打量著守備空虛的定遠軍東大營。他繞開周遠征,拿下雄關呼林,就是為了引定遠軍出營,而將定遠軍拖在營外,就是為了此刻端了他們的老巢!苑軍不夠機動靈活,大軍的物質補給無法隨身攜帶,端了他的大營才是掐死他的狠招。
  苑軍也知道這一點,已經匆忙列隊,準備殊死迎戰了。蕭圖南仔細地觀察著城門上方飄揚的旗幟,終於放下心來。“武衛、近衛!不過是未整編的苑軍,一群小羊!雖有六萬,在我三萬五千的精銳看來不過是切好的肉!”他轉頭喝道:“準備好火種沒有?”
  “稟王爺,一切就緒。”
  “好!攻入東戰營以後就給我縱火,燒掉這座營寨!”
  “是!”
  前鋒陣三千精銳騎兵,怪吼著衝向營門,東營的苑軍在好一陣慌亂之後,才稀稀落落地射出了幾箭。這種軟弱的反抗讓蕭圖南頓覺放心,一切跡象無不顯示苑軍營房空虛,此刻定遠軍的東大營正歡迎著他們這狼群的到來。
  “鐵林軍前鋒!出擊!”蕭圖南舉起了戰刀,冷冷命令著。
  戰鼓更急,號角的響聲劃過天際。鐵林軍的一萬騎兵一齊發出一聲呐喊,一手拔出戰刀,一手搖晃著讓苑軍聞之變色的柳月飛鐮,催馬衝向前方的大營。柳月飛鐮割得空氣噝噝作響,似乎是想要將整個東大營切成碎片!
  “大苑,你們的大門就要開了!”蕭圖南的臉上又露出讓西瞻少女尖叫的迷人笑容。他的話音未落,東戰營的東門就開了!然而不是蕭圖南料想中的衝開,而是自己打開的!
  蕭圖南的心髒收緊起來!隻是一瞬間,鐵林軍的騎兵們突然一個接一個地從奔馳的馬背上摔了下去,密如蝗群的箭雨撕裂空氣,發出淩厲刺耳的聲音,直接降落在這些騎兵頭上。蕭圖南臉色鐵青,這些箭又準又狠,顯示射箭人過人的臂力和戰鬥經驗,甚至有一支箭穿過衝擊的部隊,一直飛到他麵前才力盡落在地上。足足一千五百步的射程,什麽樣的弓弩才能做到?
  “神臂弓!”蕭圖南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如此訓練有素,分明是神臂弓!
  “神臂弓?不是隻有神駑先機營才能用的了神臂弓麽?”一個偏將不解地問道。
  “這就是神駑先機營!”蕭圖南這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怎麽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神駑先機營正在出擊呢!王爺你看,遠處那不是他們的旗號嗎?”
  “他們換了軍旗!”蕭圖南再也不想和部將解釋,現在拖住他大軍的是近衛武衛那兩支毛頭兵,留在營中的是苑軍的精銳,表麵上苑軍和西瞻是精銳對精銳,可是他西瞻全是輕騎兵,隻有白癡才會拿騎兵和重步兵去做堂堂正正的對決,何況這是在敵人的大營裏麵,天知道有多少陷阱等著他呢。何況他自己清楚的很,西瞻與大苑的人口對比懸殊,他們沒有本錢和大苑朝打消耗戰,哪怕用一個換兩個苑軍,西瞻也損失不起!
  無數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隻這一轉念,前鋒鐵林軍就倒下不少,蕭圖南咬牙命令:“左軍、右軍交替掩護殿後!鳴金收兵!向南邊撤!”
  “是!”西瞻軍中敲響了清脆的鉦聲,同時,在令旗的指揮下,左右軍開始向前,交替掩護。就在這個時候,大苑軍營寨中,也響起了進攻的號角!
  盡管知道蕭圖南一向令出如山,烏野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向主帥進言:“王爺,南邊地勢遠不如西邊平坦開闊,我們的戰馬不容易發揮優勢,不如向西和孫將軍會合。有孫將軍那十萬軍隊殿後,我們盡可與苑軍一戰!”
  “會合?哼!被苑軍咬了這樣一大口,本王也要給他們留下點痕跡才行。”蕭圖南命令道,“快馬傳令孫闊海,不必理會那些苑軍了,讓他急行回去占領呼林關!呼林關地勢險要,隻要占了這座城池,定遠軍的戰營就在我的刀尖下了,鐵林軍全送了苑軍也是我們合算!”
  烏野打了個哆嗦:“可是,鐵林軍是我們最精銳的部隊啊!”
  蕭圖南美麗的鳳眼眯成細縫:“這次的對手是個好獵人,要釣他得用好肉才行。”
  
  西瞻鐵林軍在主帥的命令下強行拔轉馬頭向南撤退,他們解下柳月飛鐮的繩索,像暗器一樣向身後拋過去,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支黑壓壓的部隊。對付柳月飛鐮苑軍已經有了經驗,外圍三層苑軍立即蹲下,把一人高七寸厚的軟木盾一個挨一個豎在地上,後麵兩排拿長槍的苑軍張開嵌著磁石的網,這些眉月般四麵皆鋒利的小刀在一片“奪奪”聲中卡在軟木裏,柳月飛鐮的回力驚人,如果不用軟木,這些小刀子一碰到硬物就會改變方向,繼續傷人。
  就在這個間隙,無數黑中透紅的弓弩被高高舉起,一列列鋒利的箭尖在太陽下發著冷森森的光,這些被長槍盾牌掩護在中間的部隊就是大苑精銳的神駑先機營了。隨著一聲號鳴,長箭齊齊離開弓弦,那麽多箭射出去隻有“嗖!”的一聲長響。這些弓手組成的隊伍確實不愧“神弩營”之稱!神臂弓超長的射程是所有騎兵的噩夢!便是鐵林軍這樣強的對手也不例外!每一輪齊射,必有不少西瞻騎兵倒地不起。在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鐵林軍都未能拉開這個致命的距離,等西瞻人終於憑借快馬的優勢擺脫了苑軍,西瞻最精銳的三萬五千騎兵足足損失了近兩萬五千人。
  眼看西瞻軍隊跑出了神臂弓射程範圍,大苑追擊的將領都惋惜地歎了口氣,西瞻的戰馬匹匹是良駒,這方麵的劣勢大苑怕是很難扳回來了。
  霍慶陽用馬鞭一指西方:“大家不必惋惜,這場的收獲已經比我預想的好。像鐵林軍這樣的精銳,沒有五年是訓練不出來的!現在全體上馬,我們掩回去和常勝內外夾擊,別忘了還有一塊骨頭等著咱們啃呢!”
  與西瞻軍隊相反,此刻大苑營中一片喜氣,定遠軍與西瞻的對敵從來沒贏得這麽利索過,報信的斥候一個接著一個,帶來的都是好消息。
  “報參軍!西瞻圍攻常將軍的部隊突然撤兵,扔下輜重逃走了,常將軍問要不要追?”
  “哈哈!”營中諸將有一半人都笑起來,胡久利道:“想必是蕭圖南戰敗的消息傳過去了,西瞻人嚇得連輜重都不要了。”
  青瞳卻霍然站起,喝問:“走了多久?”
  斥候道:“走了小半個時辰。”
  “糟了!快燃烽火,叫武本善速速奪回呼林!胡久利,召集營中剩餘戰馬,我們從南邊繞去呼林接應!”青瞳眉頭緊鎖,大聲命令道。她不是不知道呼林關的重要,但要是過早奪回呼林,西瞻孫闊海發現必定回援,那就拖不住這支大軍了。她本想先示弱於敵,讓副帥有足夠的時間占點便宜,現在看來副帥占到的便宜一定比預想的還大,要不然不會一路追下去。可惜她低估了西瞻主帥,蕭圖南沒有隻顧逃命,反而在第一時間下達了攻城的命令。他竟忍心將鐵林軍送入敵手,拿自己士兵的性命來換取戰場上的先機!
  這是青瞳第一次遇到如此冷血的敵人,要是她知道蕭圖南拿一萬奴隸白白送給周遠征,也許會對他的冷酷有更清醒的認識,就會更謹慎了,可惜現在她能做的隻有從南邊霍慶陽趟開的路走,沒有阻礙,大概能快上一點吧。然而快過西瞻已經不可能,隻希望武本善先到守城,自己這支隊伍在西瞻攻城的時候裏應外合,幫他一把。
  看著東戰營城樓上燃起了烽火,蕭圖南鳳眼中閃出一點寒光,苑軍的反應速度比他料想的快得多,現在看來鹿死誰手還不一定,那鐵林軍的精銳豈不是白白犧牲了?他咬牙喝道:“擂鼓傳令孫闊海,扔掉輜重,放棄步兵,一定要快!”放棄步兵,隻是這一句,又有兩萬士兵的性命被他拋棄,孫闊海的行進速度頓時快了一倍。
  與此同時,青瞳帶領的騎兵正在策馬飛奔,呼林城外等了一整天的武本善也是一聲怪叫:“啊哈!終於來了,弟兄們,我們進城!”
  雖然不敢靠得太近,但苑軍畢竟埋伏的比西瞻軍近了不少,西瞻路遠而馬快,苑軍路近而負重多。現在戰局的關鍵就在誰能先到了。
  讓兩邊的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此刻呼林城中已經有了一支隊伍,他們誰也不是最快的!
  
  二十一、我快
  
  周遠征的部隊個個雙目血紅,神情憔悴灰敗,他們整整三日三夜沒休息,就這麽一路趕回來。馬匹累死過半,然而他們現在恨不得連人都死了才好。呼林城已經是一片焦土,地上撒著一些殘破的衣物,竟連一個活人也沒有!他們中許多人在這裏有家小,此刻皆成飛灰。
  周遠征看著隻剩下一點焦黑的框架的駙馬府,滿麵灰塵的臉上竟然沒有悲痛之情!他早察覺自己喜歡那個姑娘,隻是不知道自己喜歡她到底有多深,現在知道了,他全身沒有一絲力氣,隻覺萬念俱灰、生無可戀!
  是啊,就是生無可戀!再沒有活下去的欲望了,再沒有睜開眼睛的願望了,再沒有呼吸的力氣了,再沒有哪怕是動一動手指的能力了。
  他整個人都成了灰白的顏色,眼睛中永遠閃著的勃勃鬥誌的光熄滅了,肌肉裏奔流著的熱情消失了,此刻他的靈魂不屬於自己,已經隨著那美麗的姑娘一起逝去無蹤。於是他輕輕地、軟軟地摔在地上,身上的甲胄也似乎隨著他死了,他摔倒的聲音是輕輕的“嗒”而不是生機勃勃的“砰”,生機勃勃?他再也不需要了。
  “將軍,你別急,這裏一點血跡也沒有,公主何等身份,副帥一定把她撤離了。”
  “將軍你看,東戰營燃起了烽火,會不會是韓維大人在向副帥求援?公主會不會在韓大人那裏?”
  周遠征霍然跳起,心中重新升起的希望讓他像被烈火煎熬般痛苦:“第五連江,快去城頭打探,東戰營為何燃起烽火?”
  片刻第五連江回來,道:“將軍,西瞻兵馬十萬左右,正向呼林而來!還有,我軍也有一支部隊向著呼林西城門而來,人數三萬左右!隻是我軍負重甚多,恐怕沒有敵軍馬快!”
  “將軍,我們先把城守住吧!”一個部下道。
  周遠征看了看自己這萬多名疲累不堪的將士,為了趕路,他們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扔下了,實在沒把握守住城池。
  他站起來,用平靜的聲音道:“我做了錯誤的決定,讓呼林關落入敵手一次,現在它就要再次落入敵手了。弟兄們,我們沒有物資,城是守不住的,此刻我們唯一能出的力就是出城拖住敵軍,給我們贏得一點時間。這場仗不會勝利,我不會回來了,願意去的跟我走吧。”
  “是!”沒有任何多餘的話,所有的人默默行了一個軍禮,便重新跨上戰馬。這些呼林的守軍竟沒有一個後退。人還是那群滿身灰塵的人,馬還是那些毛發糾結的馬,麵對一場毫無懸念的必敗之戰,卻激起這些軍中男兒的血性,空氣中凝結的不是悲涼,而是悲壯!
  周遠征眼中閃出淚光,手一揮當先走去,除卻以身報國,再沒有什麽可做的了,他們踏著整齊的步伐走出城去,每個人都悄悄地張開了刀箭。
  過了一會兒,隨著暴雨般的馬蹄聲,孫闊海的急行軍隊離呼林已經不足十裏。空中鳥雀驚得四下亂飛,突然銀光一閃,一個穿紅袍的偏將順著光向路邊看了一眼,卻猛然發現閃光的竟是一支長箭,這支箭準確地射中了他的喉嚨,他抓住箭杆淒厲地呼喊一聲,便“呯”地摔下馬去。於此同時,地上彈起數條長索,跑在最前麵的西瞻騎兵齊齊栽倒在地,後麵的一時收不住腳,也倒下了不少。孫闊海一勒馬,喝道:“有埋伏,全軍戒備!”
  緊接著,路邊的小樹林中突然間一聲長喝,一支奇怪的隊伍從林中衝了出來,他們個個灰頭土臉,有許多人沒有頭盔,身上的鎧甲也全是泥濘,整個隊伍沒有一麵旗幟,隻有從鎧甲的式樣上勉強辨認出這是苑軍。孫闊海久經沙場,一看就知道這支部隊已經疲累不堪,而且看上去最多一萬多人,他鬆了一口氣,像這樣的部隊也派上戰場,大苑的主將一定沒有辦法了。
  然而他高興得太早了一點,這明明像雜牌軍一樣的破爛部隊卻戰鬥力驚人,衝在前麵的人刀法嫻熟,冷靜地劈殺著西瞻騎兵,像對待本來就沒有生命的死物。後麵的人不及近前,就立時張開弓箭,許多西瞻兵士倒在他們的箭下。孫闊海打了個哆嗦,大苑人什麽時候如此冷酷了?西瞻人馬雖多,但這些苑軍隻集中兵力衝他們右側的一點,礙於地勢,大軍無法立時救援,右軍此刻慌亂起來,許多人撥馬便往後跑,頓時把陣形衝得更亂。
  西瞻右軍的軍官隻得竭力整頓隊形,右軍統軍官契必理親手殺了十幾名後退的士兵,隊伍才漸漸穩定下來。他們正準備給這些敢撚虎須的苑軍一點教訓,一聲號角,剛才還如狼似虎的苑軍立即分兵,分成四路撤退了。
  契必理冷笑一聲,憑你們那麽一點人,就是分成十路又能怎麽樣?他喝道:“我們也分成四路,一個大隊追一路,別讓這些兔崽子跑了一個!”西瞻騎兵立即分成四路追擊苑軍。契必理的右翼軍正好四個大隊,指揮容易,很快就追了上去。
  眼見西瞻軍的四個大隊各自隔開了,忽然,逃跑的苑軍中又響起了角聲,四路苑軍尾部相交,迅速合成一部,向西瞻最左邊的一個大隊衝殺過去。西瞻的一個大隊是七千人,追趕苑軍的一路人馬三千多人自然綽綽有餘,可是這一和兵就變成了七千人對一萬五千的苑軍。兩軍的戰鬥力本來就差不多,而且苑軍狡猾無比,將八卦車陣的原理用在騎兵上,長槍前弓弩後,走馬燈般穿插不停,這一下西瞻軍可著實吃了虧,幾乎毫無反抗之力地任由苑軍在自己第一大隊軍陣中來回衝殺了兩次,其他的三路大隊才匆匆忙忙趕到,合成了一路,排好隊形準備迎敵了。
  哪知苑軍略一交鋒,又散成四路分散逃走。氣得契必理直跳腳罵娘,命令四個大隊繼續分兵追擊,這次他學了乖,雖然還是分成四路追擊,卻命令四個大隊長密切注意四支隊伍之間的距離,千萬別被苑軍拉開太遠。
  不料千小心萬小心,還是著了一次道。第三大隊的大隊長一時心急,隻顧追趕,沒注意自己和其他大隊的距離,又被苑軍突然聚攏起來衝殺了一陣。
  連吃兩次虧的契必理又氣又急,當苑軍再次故技重施之時,他不分兵了,幹脆領著大軍隻盯著一路追。不料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好容易咬住這支小隊的尾巴,苑軍突然停下不跑了,反而向自己發起了衝鋒!
  契必理先是嚇了一跳,轉而大怒,立刻毫不手軟地下令進攻。不料突然之間,自己的後麵也響起了號角之聲,苑軍其他三路人馬不知什麽時候又合成了一路,從自己的後方掩殺過來。
  被前後夾擊的西瞻右軍頓時一陣大亂,苑軍先招呼過來的是一陣撲天蓋地的箭雨!為契必理掌旗的軍官身中數箭,撲通一聲,連人帶將旗摔於馬下。早就是驚弓之鳥的西瞻軍以為是主將中箭死了,頓時嘩啦一聲,四散逃命。在戰場上,軍心和士氣有時遠遠比人數重要。契必理也是西瞻的大將,卻被周遠征不到三分之一的兵力連番挫敗,部下爭相逃命,自相踐踏,早無半點戰意,契必理無奈,隻得領著部眾向孫闊海的大軍方向敗走。
  單就這場戰役來講,周遠征獲得完勝!然而,他卻沒有時間品嚐勝利的果實,西瞻的大軍離呼林太近,如果隻阻擋這麽點時間,自己的部隊還是沒有把握占先。他咬咬牙,命令道:“追上去!”
  於是,這些大苑的男兒就向著死神追了過去,先遇上的還是契必理的殘部,隻見周遠征手中的一杆長槍刺、點、挑、掃,變化萬千,左衝右突之下,竟是難逢一合之將。
  麵對著強大的西瞻大軍,呼林守軍非但沒有畏懼,反而奮力衝了上來,如同潮水拍打著岩石,一波退下,又一波湧上。人馬的嘶吼聲和兵刃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不斷有沾滿了鮮血的武器飛上天空,這樣大規模的白刃戰是如此慘烈,每個人的身上、臉上,早已濺滿不知是何人的鮮血。
  “住手!”隨著孫闊海的一聲大喝,近十萬西瞻大軍一起發出地動山搖的大喊。苑軍在深入敵軍的追殺中,被意料之中的包圍了。幾萬人彎弓搭箭瞄準著他們,也許隻要一次衝鋒,呼林關的守軍就將全軍覆沒!
  周遠征揮手聚攏了部下,這一場下來,過半的戰士都倒下了,這也在意料中。他們的對手遠比他們傷亡慘重,契必理臉色灰敗,躲在主將身後。
  “投降吧,周將軍!”孫闊海認了半天,才將滿身浴血的周遠征認出來。他這才明白這支從天而降的部隊是哪裏來的,為什麽那麽疲累。
  眼看周遠征闖入這必死之局,孫闊海也有些惋惜,他歎息道:“孫某一向敬重周老元帥,不願傷他後人性命。小將軍英武如此,投降我軍也會受到西瞻男兒的敬重。”
  周遠征沒有說話,突然極其開心地笑了,可以看出那是心願達成的欣慰,那是再無遺憾的寬懷。無數呼林守軍也同時看向一個方向,臉上也露出同樣的笑容。
  孫闊海心頭一緊,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隻見遠處呼林城上高高飄起了苑軍的旗幟,城頭穿梭不絕,全是穿著長弓射日皮甲的定遠軍。
  周遠征已經為自己人贏得足夠的時間,雄關呼林,被苑軍奪回了!
  周遠征微笑著舉起銀槍,道:“弟兄們,我們忠烈祠相見!”
  所有將士一齊拔出戰刀,齊聲喊道:“忠烈祠相見!”
  雪白的刀刃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奪目的光芒。
  孫闊海有些發抖,苑軍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他們血紅著眼睛,手中的刀劍劈向西瞻軍就像麵對著刻骨銘心的仇人!有人瘋狂地衝到西瞻騎兵的戰馬前,揮刀砍斷了好幾匹戰馬的馬腿,待馬上騎兵摔下來,他就上前把那騎兵砍死,完全不顧自己的身子已經在馬蹄下殘破得不成樣子,有人身上帶著好幾支箭,卻依然揮舞著長刀,用近乎瘋狂的鬥誌砍殺著敵人!現在的苑軍已經不像是人,而是一群殺紅眼睛的狼!
  
  
  二十二、遠去
  
  呼林城頭。
  “參軍!”武本善單膝跪了下來,“讓我帶人出去救回周將軍吧!”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幾千個兄弟死在眼前啊,參軍,發兵吧!”林逸凡也跪下來。
  青瞳緊緊咬住嘴唇,她剛趕到呼林城就遇到這樣的情況,武本善正準備發兵救援,被她攔了下來。憑她現在的兵力,出城無異於送死!
  胡久利眼睛都紅了,他大吼道:“周將軍和弟兄們馬上就會死了啊!請讓我去吧!我是呼林守軍,死我也想和他們死在一塊!”
  青瞳急速地想著辦法,由於眉頭緊鎖,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明亮的眸子在這細縫中發出寒刃一樣的鋒芒。眾將急得團團亂轉,終於見她咬牙站起來,麵色嚴峻,看來已經拿定了主意。
  “武本善,帶五千人去攻他後方,盡力廝殺一陣就敗回來,騎兵全部給你,速度要快!我這邊西門打開放你進來,你進城後不要停留,立即帶兵從南門繞出城。西瞻軍若是分兵攻城,你就伺機接應周將軍回來,若是……接不到周將軍,你也從南門進城,不要讓弟兄們枉送了性命!”
  “是!”
  “胡久利,等武本善回來,你再帶一萬兵馬攻西瞻的右翼,但是不許拚命廝殺,要做出戰力低下的樣子,稍稍接觸就敗回來,你多是步兵速度慢,千萬不要戀戰,回來後迅速整隊,幫我守城!”
  胡久利急了:“我不守城!我要出去救回將軍!武本善隻有五千兵,怎麽能接回弟兄們!你這不是看著周將軍死嗎?他表麵對你是不好,可心裏實在記掛著你,你怎麽這麽狠心啊!我要出去迎敵,就是死也要和呼林的弟兄們死在一起!”
  青瞳急怒上攻,緊緊握住拳頭才強迫自己冷靜,她狠狠瞪著胡久利道:“呼林關是遠征用性命守衛的,難道你讓我全軍出迎去救他,然後眼看著呼林關落入敵手嗎?那麽他們這番死戰又為了什麽?況且我們一共隻有兩萬人,全軍出去又能救得了他嗎?你若真想救他,就好好聽我的話,做出戰力低下的樣子,誘西瞻大軍回來攻城,隻有把西瞻人引過來,遠征才有一線生機!記住,無論看到多少弟兄死在你眼前,你也不許去蠻攻!”
  胡久利抹了一把眼淚,道:“是,參軍!我記住了。”
  青瞳吸了一口氣才道:“林逸凡,胡久利回來後西瞻若還是遲疑,你就帶著你的防務營五千人出城攻他左翼,也是稍稍接觸就敗回來,我開西門迎你進城,你和兵士進城後直出北門,去護城河上遊三裏堵住河道,等我號令放水衝下來。你現在就走,趁武本善和胡久利誘敵的時間準備沙土放在北門,一會不要耽擱,帶上這些立即走。”
  “是!”林逸凡應了一聲,立即轉身下了城樓。
  “任何暫時不出城的部隊都留在城頭上四處亂轉,尤其是掌旗官,將旗幟一會換一個地方,做出我軍剛占領城頭,還沒有部署好的樣子。”
  “是!”所有的部將一起應道。
  “武將軍,出城吧。”青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看上去無比冷靜,其實她此刻牙關咬得緊緊的,心裏上下翻騰,能不能救回周遠征,她並沒有一點把握,隻能看天意了。
  再說孫闊海本來將周遠征殘部團團圍住,突然看到呼林城豎起定遠軍旗,他頓時明白自己犯了大錯,王爺命他奪城,他卻和這萬餘名殘兵耗到現在。錯失戰機,呼林百年雄關,再想攻下可就難了。這周遠征部又完全成了瘋子,簡直抱著殺不死你咬也要咬死你的心思,跟這樣神經不正常的人打仗,付出的代價可想而知。
  “將軍!”契必理在他背後小聲說,“你看呼林城頭亂七八糟,苑軍必是剛剛占領,還沒來得及部署,何況我們已經把城中能守城的東西都毀了,我們立刻去攻,一定還來得及把呼林奪回來。”
  孫闊海有些心動,然而還是說:“等等,苑軍這次很狡猾,不要是誘敵之計才好。天就快黑了,夜裏攻城更不容易防範。我們不用著急!”
  話音未落,城中傳出炮響,苑軍竟然殺出來了。西瞻的後軍和這隊騎兵一交鋒就發現戰鬥力相若,看來一時收拾不下。左軍在孫闊海的示意下前去支援。敵眾我寡,苑軍眼看戰不過,支持一會就向城中敗去,孫闊海命後軍小心地追了一程,看著這支隊伍不做停留,快快地跑回城中去了,城門也立時關閉,不像是要誘敵的樣子。
  片刻城門複開,更多的苑軍殺將出來,這次直奔西瞻主力所在的右翼,孫闊海忙命全軍戒備,誰知這隊苑軍人數雖然眾多,戰鬥力卻好生稀疏平常,幾個回合下來就抵擋不住露出敗象,不知誰發一聲喊,立時這大隊人馬人仰馬翻地跑回城中去了,城頭又是一陣大亂。
  孫闊海十分動心,直追到離城不遠才停下來,眼看著這隊人馬又是連滾帶爬地回城,城門也是立即關上了。城頭稀稀落落地射下箭來,撿起來看也是普通的短矢,看來呼林城防確實虛弱,前一次精銳出來探他虛實,後一次就是全體出擊拚死掙紮了。大概苑軍沒有算到西瞻將呼林城守城用的東西盡數毀了,此時無力守城,隻好出迎。可惜自己沒有趁剛才跟著他們一鼓作氣衝進去,呼林城牆又高又堅固,一會衝起來免不得多費許多工夫!
  他正待下令調整好隊形猛攻呼林城,誰知城門第三次打開了,這一次出來的五千兵士一交手,孫闊海就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這麽爛的兵也派出來打仗,看來苑軍真的沒人可用了。也是三下兩下,這些人就奪路狂奔,一路呼喊著跑回城了。
  西瞻大軍終於得到主帥的許可,揮舞起彎刀追了上去,他們跟著這些敗兵的腳步直追到城下,大苑人才手忙腳亂地關上了城門。攻城有素的西瞻人立即抬起巨木撞擊城門,後麵的兵士立即架起雲梯,一個個向城頭爬去。天上已經掛起晚霞,把灰白色的呼林城映照的一片金黃,就像一塊油炸糕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
  “參軍!快點放礌石吧,若衝上來的人太多,弟兄們就擋不住了!”一個偏將說。青瞳搖搖頭:“再等等,讓他們攻進外城也無妨,我們還有內城可守。周將軍給了我們這麽長時間,我們也要給他爭取一點時間!”她的嘴唇咬得緊緊的,心裏一團混亂!
  
  周遠征身邊的土地已經吸飽了鮮血,變得鬆軟泥濘,一腳踩上去,就有一股暗紅色的血從地裏擠出來。可地上的人還在廝殺著,不斷有新的血淋下來,這土地再也喝不下這麽多血了,就像澆多了水又無處流的花盆,地勢低一點的地方就窪著一灘灘血水,有些還是新鮮的,踩上去會濺起一片血花,有些已經半凝固了,踩上去就有些打滑。晚霞絢麗的顏色灑落在呼林城周圍,將這片慘烈的戰場映照成一幅滴血的畫卷。
  剩餘的呼林守兵就在這血的沼澤裏繼續戰鬥著,人已經累得很麻木,隻是機械地揮刀砍殺。周遠征身上帶著兩支長箭,還有一支貫穿右肩的箭已經被他自己拔出去了。他右手無力,此刻銀槍交由左手握著,刺出的速度也慢下來。呼林一萬多守軍此刻活下來的已經不足百人,憑這幾十個人,還擋得住下一陣刀槍箭雨嗎?
  看來左手是不如右手靈活,平時她也覺得不方便吧!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死到臨頭,他現在想的竟然是這種問題。而且,心中竟有一點點欣喜,聽說人死前什麽樣做了鬼也是什麽樣,自己和她有一點地方是一樣的了,等做鬼時都是右手不能用力的殘廢鬼。
  “將軍你看!西瞻撤兵了!”第五連江大聲喊道。本來圍著他們的西瞻軍退潮一樣散開,隻有人象征性地射了幾箭。和他們對敵的西瞻人已經寒透了心,如果有選擇,誰也不願意和瘋子打仗。
  周遠征定睛一看,突然急了起來:“他們攻城去了,不知能不能守得住,連江,我們再追上去殺一陣,不能讓西瞻人順順當當過去!”
  “將軍!”無數個顫抖的聲音一起叫他。
  周遠征霍然回頭,見到的是滿眼都是淚水的武本善,和他身後陸續匯集的五千定遠軍。“武本善?你來幹什麽,為什麽不守城?”
  “將軍!”武本善看著幾乎認不出來模樣的周遠征,眼淚流下來:“我奉命接應您回去,您和弟兄們跟我回城吧。”
  周遠征一把抓住他,急道:“接應什麽,你不在,誰來守城?”
  武本善道:“是胡久利……”
  周遠征急得跳起來:“他怎麽守得住!快,我們回去!”
  “……還有童參軍。”
  周遠征一下子安靜下來。武本善叫了幾聲將軍,才見到兩行眼淚從他眼中痛快地奔流下來,他臉上的血已經凝固,這兩行淚就成了血水,靜靜地掛在下頜。過了半晌,他才用做夢一般的聲音道:“這麽說……她平安?”
  “是,她平安!我們的東西戰營平安!我們的呼林城也一定不會失去!將軍,現在你們也安全了!”武本善的眼淚也痛快地奔流下來。
  周遠征歡快地笑了,連淚水趟開的兩條血路都透著幸福,他就這麽笑著倒了下去,那笑臉定格在呼林關外車輪大的夕陽裏。
  千古一愛,愛從何來?來自明眸如水,來自輕眉如黛。
  千古一愛,愛從你來,你是那樣咄咄,你是那樣乖乖。
  千古一愛,愛從何來?來自智慧如山,來自襟懷如海。
  千古一愛,愛從你來,你是那樣多姿,你是那樣華彩。
  惜隻惜,慨隻慨,那愛字到死也沒說出來,
  惜之惜啊,慨之慨,這愛字到死——也沒說出來……
  
  二十三、受責
  莽莽萬重山,浩浩接長天。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故國歸無路,卻上胡塵遠。煙塵一長望,風霜正摧顏。
  
  西瞻和苑軍的戰勢已經接近尾聲,雖然看上去兩軍仍在膠著,然而自從呼林一戰取得先機以來,大苑已經抓住了所有戰略要害,苑軍擺出的陣勢是穩紮穩打。這樣雖說沒有奇效,但西瞻無論用什麽方法都討不到便宜,他們的軍隊素來經不起消耗,敗退隻是時間問題。
  這個時候,青瞳讓霍慶陽連上了三道奏章,一道比一道緊急,極為誇大地形容眼前形勢的危險嚴峻,說得好似隻要西瞻一進攻,苑軍就會全軍覆沒一般。霍慶陽開始很不情願,就算她不想表功也不用這麽貶低自己吧。然而這三道奏章一上,效果立現,朝廷火速放出被京城扣下練兵近半年的周毅夫,戶部本來哭說砸鍋賣鐵也湊不出來的各種物資立刻源源不斷地送到定遠軍中,緊張了半年的定遠軍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周毅夫回來本是大好事,可是卻沒有多少人高興得起來。
  “參軍!”霍慶陽通報後進來,欲言又止,表情很奇怪。
  青瞳出門相迎,道:“副帥,可是元帥有消息了?”
  霍慶陽點頭道:“是,元帥日夜兼程正在趕回來,現在已經到了上揚關,下午就能回來了。”
  青瞳輕輕問:“遠征的事情還沒告訴他?”
  霍慶陽黯然點頭,他和青瞳都無奈地對望,誰也不願意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將軍說出噩耗。半晌,青瞳才道:“通知上揚關的守兵說吧,找個會說話的。”她連番戰鬥也不覺得疲累的臉龐一下子就有些憔悴了。
  
  與此同時,西瞻軍的大帳中,蕭圖南鳳目中籠罩著濃濃的戾氣,現在西瞻軍麵臨著兩條路,一是承認失敗,在已經減員三分之一的情況下铩羽而回,好保存實力,明年再戰;一是拚死一搏,在補給耗盡之前和苑軍拚個魚死網破!憑著西瞻軍強勁的戰鬥力苑軍想全數吃下他們必定元氣大傷。
  “王爺。”烏野低聲說,“我軍的糧食隻夠五天吃的,再呆下去就要殺馬了。”
  帳中一片嗡嗡聲,大家都在輕聲議論。
  圖可措又道:“據探子報,周毅夫已經到了上揚關,今天下午就能到定遠軍營,給他們運糧草的車隊一輛接著一輛,我看足有四十萬石。他們兵多,糧草也足。王爺,他不在我們都打不過,現在他回來就更沒有辦法了,我看不如……”他的話卡在嗓子裏了,蕭圖南目光如刀,正冷森森地盯住他。
  “不如什麽?”蕭圖南依然陰森森地問。
  “不如……退……先退回去,養、那個銳。”圖可措咽了口口水才道,“等明年咱們牛羊長肥了,準備好糧草再打,到時候王爺一定戰無不克、攻無不勝。”
  蕭圖南笑了:“看來這次帶你來中原人沒錯,學會說奉承話了。”他臉色突然一沉,“來人!圖可措膽小畏敵,擾亂軍心,拉出去抽他一百鞭子!”
  烏野剛要說話,蕭圖南已經冷冷接口:“要有人敢求情,我就殺了他。”
  眾將皆駭,蕭圖南站起來環顧四周,人人都在躲避他刀子一樣銳利的眼神,帳中安靜無比,隻有外麵隱約傳來圖可措慘叫的聲音。
  過了半晌,蕭圖南才道:“看來圖可措怕了中原人,你們怕不怕?”
  大家都覺得嗓子發幹,過了一會才發出參差不齊的回答:“不怕……”
  蕭圖南輕輕一笑,揚起頭來,用響亮的聲音問道:“那麽我們西瞻聽到鼓角聲就興奮嘶鳴,跑了三天還能跑得飛一樣快的戰馬,怕不怕中原人?”
  “不怕!”回答聲比上一次大了很多。
  “把血流幹在草原那些死去的勇士們、死在這一次戰爭中的英雄們,怕不怕中原人?”蕭圖南驕傲地問。
  “不怕!”這一次大家齊聲大喝。
  “我們的血、我們的骨頭、我們的草原大神怕不怕中原人?”
  “不怕!不怕!”這一次吼聲震得帳頂發顫。
  蕭圖南笑了,他用清楚的聲音問:“現在再回答一次,圖可措怕了中原人,你們怕不怕?”
  “不怕——!”
  ‘吼!吼!吼!’西瞻的將士將腳踩著地,低聲吼叫起來。
  西瞻的皇家千裏駒、振業王蕭圖南沒有說任何鼓勵的話,他隻提了幾個問題,壓抑了一個多月的士氣就被鼓舞起來了。
  “周毅夫帶來那麽多糧草,怎麽還說沒有糧草呢?”他轉身低低地說,身後是一帳吼叫著的軍官。
  
  “升帳!”酉時二刻,定遠軍西戰營的中軍帳裏傳出周毅夫的命令。隻是半年工夫,他就蒼老了許多。
  眾將整齊地排列在兩側,主帥臉色不好,帳中諸將都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監軍韓維坐在左手邊的位置,上午青瞳就將兵符交還給他,明知危機已經過去,可韓維還是看到兵符就臉色發白,等周毅夫一回來他就急忙將兵符交了出去,就像手中拿的是火炭一樣。
  “參軍童青木何在?為何不到帳聽令?”
  胡久利上前一步,道:“參軍上午就回呼林了,以前她不是也不用隨軍聽令嗎?”
  周毅夫臉色一沉道:“胡說,現在是打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準備著拚命。我讓她領兵,她更應該身先士卒,派人把她叫來!”
  “是!”胡久利依言退下。
  過了一會,青瞳出現在帳外,她本就沒脫盔甲,所以來得很快。臨進去之前,青瞳回頭問傳她來的兵士:“元帥說他讓我領的兵?”
  那士兵低聲道:“是,元帥好像很生氣,參軍小心。”
  青瞳眼裏突然湧起淚花,她深吸一口氣才壓住,在帳外報著名字進去了。
  “童青木!你為何此刻才到帳中?”周毅夫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問。
  “末將出去巡營了,元帥剛剛回來,營防事關重大,自然還是應該末將安排。”青瞳也冷冷地回答。
  周毅夫道:“好,你也知道你職責重大。那我來問你,我臨走時交代副帥,危急時將兵符托付給……將這二十萬定遠軍交給你,這是多麽大的信任!你卻畏戰怯敵,將呼林關主將至於死地,你可知罪嗎?”這話說得重了,帳中眾人都是大吃一驚,一起望向主帥。
  青瞳將頭一揚,大聲道:“周將軍之死與我無幹,童某既不畏戰,也從來沒有怯敵,元帥不要輕言,壞我名譽。”這語氣頂得更重,眾人又是一驚,轉頭齊望青瞳。
  周毅夫一拍帥案,喝道:“你說你沒有畏敵,為什麽近半月以來和西瞻一場硬仗也沒打過?我把領軍大任交給你,你就這麽打仗嗎?童青木,你速帶十萬人馬去與敵決戰,拿回西瞻主帥的人頭來向我證明你沒有畏敵!”
  帳中眾人更是一驚,又一起看向主帥。隻有青瞳麵色不變,像是早料到他這句話一般。
  “大帥!”武本善施了一禮,準備從隊中出來說話。
  青瞳伸手攔住他,也不施禮,搶先道:“我畏敵不畏敵前麵數次戰役已經可以說明,無需再做這樣畫蛇添足的證明!西瞻已經是強弩之末,此刻決戰會激起他們的血氣,西瞻人驍勇,豈不是會增加我軍會無謂的傷亡?而繼續拖下去則不然,等西瞻糧草不繼,人心惶惶的時候,他們就不得不撤!到時候埋伏夾擊才是上策!這道理,元帥豈可不知?”
  周毅夫一拍帥案:“休要滿口推脫之詞,這是將令!你不必多話,尊令便是。”
  青瞳也把頭一揚道:“你這是亂命,我不能聽從!”
  帳中眾人驚得臉色發白,今天這兩個人都不對勁,元帥還好說,誰死了兒子心情都不會好。可這參軍怎麽也和吃了火藥一樣,這麽大脾氣!
  “童參軍!你竟敢違抗軍令?”周毅夫臉色鐵青,冷森森地看著她。
  “元帥!別……參軍!快給元帥賠罪。”大家看出不對,紛紛勸解。
  青瞳仍然道:“這樣的軍令就是亂命!”
  “拖出去殺了!”周毅夫拿出令牌就要往地上扔,眾將嘩啦啦跪了一地,都大聲求情起來,隻有青瞳在一旁站著冷笑。
  眼見無論如何也攔不住情勢發展,霍慶陽一邊撲上去緊緊攥住周毅夫的手,一邊大聲叫韓維:“監軍大人!快救救童參軍吧!”
  韓維臉色都白了,憑他的水平也知道周毅夫這樣做不對,看來這主帥痛失愛子,是準備傾力為兒子報仇了。自己還在軍中,這仗打下來吉凶難料,萬一周遠征不行,他還是得靠童參軍。他連忙上前道:“大帥,大帥!童參軍雖然出言無狀,念他立下大功,請元帥原諒他這一次。”
  周毅夫顏色稍緩和,靜了靜道:“既然監軍大人求情,您代表朝廷,本帥不能不顧。來人,將童青木杖四十,吊在旗杆上示眾一日!”
  “大帥!”眾人還要求情,周毅夫喝道:“再有多話的,本帥就隻好嚴行軍令,殺了童參軍。”眾將一起禁口不言,這兩個月下來大家都和青瞳十分親近了,有些人投向她的目光就有些埋怨,為什麽那麽大脾氣,這頓打豈不是自己找的嗎?也有些人投向周毅夫的目光帶著些不滿。
  “謝元帥!”青瞳上前抱拳,再抬起頭,臉上沒有一點怨色。她的目光對上周毅夫的目光,兩人目光膠著在一起,半天沒有移開,他們的目光中非但沒有仇恨,相反都是對對方無聲的關懷。這目光隻是稍一碰撞,青瞳眼裏突然又有淚光湧起。周毅夫迅速抬頭,喝道:“動手!胡久利,你去監刑!”。
  青瞳吸一口氣不去看他,自己大步走到外麵,一手拉住行刑的木杆,回頭對士卒道:“開始吧。”那士卒把木杖揚起幾次都下不了手,青瞳回頭招呼:“胡久利,你來!”
  胡久利哭了:“元帥怎麽這樣,他明知你是公主,怎麽敢這樣對你。”
  青瞳道:“我不敢表露身份,否則在軍中指手畫腳了一個多月,天知道會有多大麻煩。”
  胡久利道:“元帥就是知道你不敢表露身份才這樣對你,他……他是不是記著將軍的死。我去和元帥說,你已經盡力了,真的不能怪你啊。”
  青瞳柔聲道:“胡將軍,你誤會元帥了。”見胡久利一臉愕然,青瞳又道,“我的兵符怎麽來的你不知道嗎?”
  胡久利點頭道:“我當然知道,是從韓維那裏騙……”
  青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打斷他的大嗓門,然後道:“那你想想元帥今日當著全營將士和韓維是怎麽說的?”
  胡久利道:“說是他讓你領兵,兵符是他托付給你的。啊?我們沒有時間和他說清楚,他怎麽自己就這麽說了?我還想著有空了得和元帥說一聲呢。這下好了,你不用怕了。”
  青瞳點頭,遙望帥帳方向,緩緩說:“是啊,我不用怕了,他替我圓下了這個謊,就等於替我擔下了這天大的幹係,將來若有危險,死的就是他不是我了。”
  “啊——”胡久利臉色都變了。
  青瞳繼續說:“今天主帥當著所有人的麵重責與我,你們心中都同情我,是不是?”胡久利臉色發白,點點頭說不出話來。青瞳歎道:“我卻早就在苦苦想怎麽才能犯點錯誤了,還要犯得夠大,足以把我這次帶兵的功勞抵消才行,不然功勞簿上寫上我的名字,將來可是大患!他身為主帥教訓他的部下,卻可以沒有什麽大理由。我無故受責,大家就多半會對我同情,而不會再落井下石了。”
  “可是這樣很多人心裏都對主帥不滿,都以為他是因為將軍的死遷怒你,大家一直很敬佩他,現在好多人不那麽敬重他了。”
  “是啊。”青瞳點頭,“他用他的威信和名譽,日後很有可能用前程甚至生命來保住我的平安!你說,我怎麽能辜負他的心意。”她抬頭看著暮色,心裏還有話沒有說。朝廷這次扣了周毅夫半年,雖說一直以禮相待,但其實他時時處在危險之中,若得知周毅夫手下有她這樣的能員與主帥有嫌隙,應該會對周毅夫更放心一點吧。
  
  二十四、襲營
  
  青瞳掛在旗杆最頂端,她有點頭暈。平時站在地上沒覺得轅門外這個大旗杆有這麽高,胡久利還讓人把她拉到最上麵了,她簡直可以俯視整個東大營。下麵許多士兵打著火把走來走去,每個路過的人都向上投去一個同情的目光,其實上麵又高又黑,他們看見的隻是個輪廓。那四十杖隻是意思意思,盔甲都沒有除去又怎麽會打疼,隻是這高處著實有些冷。
  青瞳借著下麵火把的光打量整個營盤,這個角度以前沒有看過,成千上萬的帳頂在夜色中像地上長出來的白蘑菇,西戰營離得遠了,那些蘑菇頂就連成模糊的一片白,漬水在兩個戰營間畫了個弧線,正靜靜地流淌著。若是月色明亮的夜晚,這條河會像緞子一樣發光,可今晚烏雲重重,這河也融進夜色裏看不到了。
  夜色更暗,已經是三更時分。營中的火把陸續熄滅,士兵都休息了,旗杆下象征性的隻有一個小兵看守,此刻他正靠著旗杆打盹。青瞳卻沒有一點睡意,料峭的春寒在深夜裏格外冰冷,她覺得自己手腳都凍得麻木了,長時間吊在旗杆上,四肢都一絲絲地疼。加上這番屈辱著實難耐,再有崇高的理由,她還是難過起來。天地這麽大、這麽靜,她就像被遺棄了的動物一般孤獨。哪怕有一點聲音也好啊,哪怕有一隻夜鶯來到她身邊也好啊。
  像是為了配合她的心情一樣,漬水兩岸突然飛起幾隻水鳥,隨即四周又安靜下來,隻有岸邊高高的蘆葦從被風吹得一波一波湧動。苑軍的哨兵查看一下什麽也沒發現,於是嘟囔幾句,又轉過頭去了。
  從平地看也許什麽也看不到,然而青瞳在高空清楚地看到百十個全身黑衣的人正在蘆葦叢中穿過,當先兩人手掌向前憑空推出,兩側蘆葦就舞蹈一樣伏下去。其他人快步跟上,竟沒有一點聲音發出來,這些人走過,蘆葦又靜悄悄地合在一起,就像風兒吹過一般。他們不知向水中倒了什麽,不一會兒,河水表麵就湧起黑黝黝的光。
  等倒完東西,當先那人把手攏在嘴邊,發出一聲夜鶯的鳴叫,聲音很小,可青瞳隔得那麽遠還是聽得清清楚楚。聽到信號,遠處林中隱隱傳來衣服和樹葉磨擦的聲響。
  “敵人要襲營!”青瞳霍然警覺,她連忙衝下麵大聲喊起來,然而她被吊得太高了,聲音傳到下麵就很小,那個看守她的兵丁沒有聽見,仍然靠著旗杆打盹。青瞳急了,又喊又使勁撼動旗杆,可惜那個小兵還是沒醒。眼看著當先的黑衣人彈起一顆石子,了望樓上的士兵身子一歪就一動不動了。
  青瞳大急,突然想到一個辦法,她用牙齒咬住頭盔下麵的係帶,連解帶扯,總算把它拉鬆了。她咬住帶子一甩頭,頭盔就被她叼在嘴裏,係住頭發的繩子禁不住這樣大力拉扯,長發隨著頭盔披散下來,在夜風中烈烈飛舞。
  青瞳咬著頭盔帶子,瞄準了下麵兵士的腦袋一鬆口。“哎呀!”下麵的守兵驟然驚醒,捂著腦袋向上看,青瞳大喝道:“快去報告元帥,敵軍襲營!”
  那士兵呆呆地看著青瞳烏雲般的長發,瞎子此刻都能看出這個美貌文秀的參軍是個女子了。青瞳又大喝:“報告元帥去,西瞻人來襲營了!”見他不動,又轉頭把自己護肩甲咬下來,對著他腦袋比劃,這下那小兵聽見了,連忙應了一聲:“是!”向帥帳飛奔而去。
  片刻他又回來了,衝著旗杆大喊:“參軍!大帥前半夜就吐血不止,現在昏迷著呢,怎麽辦啊?”然而青瞳已經能看見密密麻麻的西瞻軍從暗處向東大營掩來了。她急道:“通知常勝,先擺車陣攔住東營門。”
  “砰!”一聲巨響,她話音未落東營營門就打開了,青瞳清楚地看到先前掩進營中的黑衣人幾個飛縱就來到營門,還是那兩個推開蘆葦的人合力將手在營門上奮力一推,營門三丈長四尺粗的巨大門垣就裂成碎塊。
  營門守兵亮出兵刃,和他們廝殺起來,然而這百十個黑衣人身手都異常靈活,特別是當先二人,幾乎無人可以在他們手下過得了一招。就在此時,東營四個烽火台上突然同時燃起大火,那是向西營求救的信號。西戰營那邊迅速亮起火把,號角聲也隨即傳來。霍慶陽迅速整隊,欲過來馳援。
  突然青瞳想到漬水上黑黝黝的東西,忙道:“快去西戰營告訴副帥,無論情況是否危急,若要渡河先放草人,再以銀針試水,等一刻鍾無事再過!叫常勝帶兵從西門出,包抄西瞻後路。”她咬住牙,又道,“你靠著旗杆仔細傳我命令!把火把滅了,不要讓人看見我!”
  “是!”那小兵通知了別人後回到旗杆前仔細聽,跟著上麵的聲音重複:“全營警備,門口守軍撤退,放他們進來,神銳軍把守糧倉,神駑先機營中營埋伏!”
  隻是片刻,霍慶陽的西營就整裝完畢,士兵們列隊在漬水邊集合,準備渡河支持東營。漬水本來是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但是偏偏在東西戰營中間這一段打了兩個彎,幾百年來蜿蜒流淌衝刷的河道比別處寬出一倍,水流到了這裏也就淺了近一半,水勢和緩很多,即便現在是春夏之交的汛期,士兵還是可以涉水而過,不需要渡船。當初周毅夫將戰營紮在此處,就是看中這個地利,若有危險兩個戰營之間可以靈活接應。他的上遊就是呼林關,漬水經過呼林內城和營盤這兩處攔截,下遊水勢像是終於找到出路,洶湧奔流,水流急得連牛也站不住。基本不必擔心敵人從這個方向襲擊。
  霍慶陽此刻正拿著士兵遞上來的銀針細看,青瞳的話他還是比較重視的。銀針探過水後並沒有變黑,隻是上麵沾了些黏糊糊的黑色東西,沒有人認得這是什麽。東營那邊又燃起四道烽火,表示情形更加緊急。霍慶陽道:“放草人!”隨著草人逐漸放進河裏,霍慶陽打著手勢命令:“神銳軍三營埋伏、四營埋伏……武衛軍埋伏……”岸上的士兵跟著手勢趴下,這些靶場訓練用的草人本就和真人一樣大小,加上他們半浮半沉的飄浮在河裏,黑夜中更是難以分辨。眼看著河裏的“人”越來越多,岸上的人越來越少,還是沒有什麽動靜。
  林逸凡小聲說:“參軍多慮了吧,這不是自己嚇自己嗎?”他話還沒說完,突然一支火箭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劃過夜空,正中一個草人的胸口。那草人迅速燃燒起來,火線以驚人的速度竄下去,碰到河麵後突然響起“砰”的一聲,河水整個燃燒起來。
  林逸凡簡直要懷疑自己眼花了,河水就像突然全變成了烈酒,那樣熱烈地燃燒著,誰也沒有見過這麽大一堆火,河麵上升起濃濃黑煙,靠近水麵的火焰是溫度極高的藍色,怕是鋼鐵也抵不過這樣的溫度。火勢本身已經極猛,上萬的草人在火中也起不了什麽助燃作用,每燒到一個草人就隻是閃出一點紅色的火苗,隨即就被藍色的火焰吞沒了,就像向一場山火中扔進一串爆竹般,絲毫不能引人注目。
  西營的苑軍此刻個個臉色煞白,如果此刻河裏的是他們,怕是比草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天知道這是什麽東西,莫不是三味真火?
  隨著火箭射出,西瞻軍開始大規模襲營了,他們揮舞著彎刀,呼喝著衝進東營,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慌亂。苑軍的四個了望樓上的發令官都被解決了,大家抬頭看不到指揮令旗,頓時更加驚慌。
  夜間襲營常常能用極少的人馬取得很大的收獲,就是因為人在慌亂之下發揮不出平時一半的力量,且還不算人馬自相踐踏造成的損失。然而苑軍的慌亂隻維持了極短的時間,中軍中傳出號角聲,各級將軍分辨著號令,迅速整合自己的部眾,開始反擊了。
  蕭圖南十分鬱悶,他的人馬無論怎麽調動,苑軍都能迅速反應,就像有人從天上看著戰局一樣。他沒想到自己竟真的猜對了,此刻苑軍那個小兵正靠著旗杆,大聲傳達從上麵下來的指令:
  “神銳一營拖住右翼,近衛軍攻中路,神銳二營悄悄繞到後麵包抄。”
  “敵軍分兵,武衛軍前營集合,準備攔阻!”
  “左側是小股佯攻,不必理會,神銳一營出擊,近衛挺進,先吃掉這些人……主將在右軍,神弩營,西南方向攢射!”
  司號手就在一旁,把命令用號令吹出來。全軍進退有序,西瞻軍頓時感到吃力無比。
  烏野舞動長矛,替蕭圖南打掉幾乎射到他身上的箭矢,急道:“王爺,撤吧!定遠軍早有準備!”蕭圖南緊握雙手,心裏十分不甘,他可以肯定定遠軍沒有準備,這個指揮官究竟是誰,竟然可以這樣準確地判斷戰局!
  其實此刻他離青瞳並不遠,青瞳已經可以借著火光看清楚他臉上金鷹羽毛的花紋了,眼見不斷有人悄悄地向蕭圖南報告戰況,青瞳猜到這個嘴巴以上戴著金色麵具的就是指揮官了。她經不住殺死敵人主將的誘惑,大聲道:“集中射右軍中部騎胭脂馬的敵將!”
  蕭圖南身邊的黑衣人突然抬頭,目光如電,冷森森地在青瞳臉上打了個轉,回首對蕭圖南道:“王爺,找到了,那人在上麵!”
  蕭圖南順著他目光看,隻看見半截旗杆,再往高處就隱在黑黝黝的夜色裏了,他什麽也沒有見到。黑衣人點燃一支火箭,也不張弓,用兩根手指夾著。他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手指一彈,火箭就高高鑽入夜空,從青瞳臉頰邊劃了過去。
  那火光隻是很短的一瞬,卻讓他看清了那個夜風中的精靈。蕭圖南以為自己見到了火焰,那一頭長發在風中四散舞動,就像跳動著的黑色火焰,盔甲是金色的火,臉龐是白色的火,嘴唇是血色的火。她整張臉、整個人都仿佛不是固體,而是不斷跳動的火焰,比星星還亮的眼睛,在火焰中爆出無比璀璨的光華。火箭已經熄滅,然而那張臉在蕭圖南的眸子中久久不去。
  “娘的,我宰了你!”烏野拉開長弓,嗖的一箭向上射去,這支箭在半空中叮的一聲,被另一隻金箭撞落,烏野愕然回頭,看著王爺若無其事地放下弓,然後轉過那匹胭脂馬的馬頭,吩咐道:“撤!”
  奇怪,這番損兵折將,王爺為什麽看不到一點沮喪,而且好像嘴邊還有笑意?
  
  二十五、挺進
  
  天色蒙蒙亮,西瞻衝散的部隊在漬水下遊百裏會合,人員損失不算大,隻是僅剩的一點糧草輜重全部扔在呼林關外了。若想拿回來有兩條路:一是從定遠軍的東戰營再打回去,打完東大營還要再打通呼林關,才能來到存放糧草的平城關,以他們現在的戰力真要打過去也要減員一半;另一條是繞過這些頑敵,從雲中小路翻山回到上林關,然後經上林西進額揚則關,最後再進平城關。
  上林、額揚則和平城三個小關都是西瞻領土,和呼林關遠遠對立,就像一個茶壺旁邊的三個茶杯。平時四關都很關注對方的動靜,一有異動馬上就會被發現,隻有一條需要翻過雪山的小路可以通過。大苑人和西瞻人知道這條小路的人也有不少,但這雲中小路奇險無比,過幾個身手好的斥候或許有可能,想要七、八萬騎兵都翻過去絕無可能,就算是人能過去馬也過不去。
  盤算下來這些西瞻兵士幾乎走投無路,他們個個沉默下來,偷偷去看主帥。隻見蕭圖南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走到河邊打濕一條汗巾,然後解開頭盔,摘下麵具,開始擦起臉來,洗了臉和手他彎腰抄起一把河水漱口,漱完口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又伸了個大懶腰,清爽地哈了口氣,然後滿意地走回來。就像這個清晨和以往一樣,他還剛剛起床,要做的事情一樣沒有落下,半點沒有剛剛從戰場上鑽出來的緊張狼狽。
  近衛烏野打馬上前,他左肩帶了一處箭傷,用衣襟胡亂裹了一下。“王爺。”他叫了一聲後停了半晌才又艱難地接口,“王爺,我們現在怎麽辦?”
  蕭圖南還沒有接口,契必理已經沉不住氣了:“我們打回去吧,娘的好歹落個痛快!”烏野臉色一沉,道:“契必理將軍,王爺身份何等尊貴,你怎麽能讓他冒這樣的危險?”
  契必理咬牙道:“王爺要是能信得過契必理,就帶人從雲中小路返回去,讓我帶著剩下的人打,死活我也不會給草原大神丟臉!”他從馬褡褳裏拿出一個小包,道,“這裏還有幾粒糧食,夥計們,誰還有吃的都給王爺帶上,雲中小路翻回去沒有個七八天可不成。”
  許多士兵開始摸自己的馬包,隻有很少人帶著吃的,這麽多人收集下來,蕭圖南麵前也隻堆了一小堆。他笑嘻嘻地看著士兵把最後的口糧獻給自己,等所有人都走過了,他開口問:“就這麽多了?烏野!把糧食全拿起來!”
  “是。”烏野依言下馬來把糧食拿起來。
  “丟進河裏!”
  “啊?”烏野不禁愣住了。
  “我說,丟——進——河——裏——!”蕭圖南慢慢走過來,一字字地道,“誰說我要回去?平城關有糧食……”他用手一指下遊,那裏是上揚關方向,“上揚關就沒有糧食了嗎?定揚關就沒有糧食了嗎?從這裏往南邊過了十六個關口以後,大苑的京都更是有數不盡的糧食!數不盡的珍寶!我們年年攻打大苑,為的不就是這些嗎?”
  “可是,王爺!”烏野臉也漲紅了,“我們沒有打下定遠軍,現在挺進,這……腹背受敵,就算有援軍想支援我們也進不來。我們、我們進了大苑的腹地,一個呼林就損失了這麽多人馬沒打下來,就算苑軍每個關的駐軍互相不管,不用考慮包抄夾擊,我們前麵也還有十六座關口呢!”
  蕭圖南淡淡道:“十六關又如何?如果大苑的將領個個都如她一般,我們西瞻永遠不必再興起攻打大苑的念頭了。”
  “他?”烏野愣了愣,“王爺說的是周毅夫嗎?那是大苑朝數一數二的將領!”
  蕭圖南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柔和:“不是周毅夫,不過我也猜到她是誰了。”他不再理會烏野,跳上戰馬,環顧士兵道,“我們現在沒有糧食、沒有退路,如果在這裏等著,定遠軍一個反撲就能要了我們的命!所以我們隻能快,一定要快,把這笨重的營盤拋在後麵,讓他們追不上我們,一路打過去,糧食、財寶、女人……路上碰到的一切都是你們的。我們是草原大神的兒子,我們流血,也要讓苑人多流十倍!”轉回頭,蕭圖南喝道:“烏野!還不扔了那些幹糧,今天的早飯我要在上揚關吃!”
  “是!”西瞻人帶著烏雲般的煙塵,向守衛薄弱的上揚關而去。
  等定遠軍得到消息,上揚關已經毀於戰火,西瞻人用最快的速度搶掠了糧食就走,定遠軍機動性遠不如他們,無法追上。而出了上揚關就離開了雲中,當初景帝懼怕定遠軍造反,嚴格限製了這支大軍的行動範圍,如定遠軍中有一人進了雲中就是死罪,定遠軍的將領隻好眼看著這些敵人逃竄了。
  青瞳咬牙切齒,卻也不敢違反命令率大軍追擊。在她看來,西瞻這次挺進屬於自殺行為,自己不收拾他們,就算一個關口隻打一仗,不用走一半他這七八萬人就會被吃光。
  
  再說西瞻那邊看主帥帶軍襲營突然沒了消息,隻是遠遠地見到苑軍東西大營燃起熊熊大火,這場火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漸漸減弱,留在平城關的守將急得一夜無眠。傍晚時呼林關又傳來廝殺聲,最後呼林城門大開,大隊西瞻打扮的士兵從城門湧出,用西瞻話叫著:“城破了!”這些人全身上下都被濃煙熏得烏黑,衣衫也不整齊,看上去剛打完硬仗。
  平城關的守將聞訊大喜:“莫不是王爺打下了定遠軍戰營,又一鼓作氣拿下了呼林關?”就在這時,有一小隊衣衫整齊的西瞻士兵從平城關擦過去,探子詢問之下是上林守將聽到主帥攻打呼林的消息,引兵支持。平城守將大怒,上林關守將一向會拍馬討好,所以升官遠比他快,呼林已經被打下來,他才派這麽一小隊人去支援,這明明是去爭功嘛。他思慮再三,終於擋不住誘惑,也派出自己關中守兵向呼林而去。
  他一走剛才的西瞻人就進了城,拿到平城印信後又去上林告急。平城囤積著大軍的輜重,上林守將不敢怠慢,慌忙引兵來援,於是剛才還一身黑灰,大叫著呼林城破的“西瞻”兵,搖身一變,如狼似虎地衝進上林,兩個重城很快都被苑軍占領。額揚則關守將倒是謹慎機靈,可惜額揚則關在三個關卡中兵力本就最弱,又地處二者之間,三城之間平時互有通道,方便互相馳援,現在這左右手突然一起發難。額揚則關的守兵隻抵擋了一夜,天明時分,三座關卡全部陷落。這是二十年來大苑第一次占領西瞻國土!
  一夜破三關,青瞳的臉上才露出一點點笑容,上揚關一直和呼林唇齒相依,蕭圖南在上揚關燒毀了房屋無數,也殺死了十幾個百姓,青瞳恨得牙齒發癢,不能進內陸我還不能進你西瞻嗎?現在你們的退路全部堵死,休想再從雲中通過一步!西瞻人想活命,除非從我大苑整個國土打通過去!蕭圖南,你欠下的人命,我要讓你拿自己的命還!
  然而比起後麵的殺戮,上揚關這十幾個百姓簡直不值一提。上揚離定遠戰營太近,蕭圖南一觸就走,後麵越深入內陸,他停留越久,所到之處,殺掠無數,許多村莊被整個屠滅,沿途盡白骨,千裏無雞鳴!關中一帶的生氣,直到五年後才恢複過來。直到二三十年後,婦人還用蕭圖南的名字嚇唬夜哭的小兒,他那隻金鷹更是死亡之鷹,關中一帶的百姓看到活著的鷹都會不自覺地哆嗦。
  
  二十六、阿黛
  
  這是在當時青瞳沒有想到的。她現在關注的是主帥,老將軍已經昏迷三天了,原來他的內心遠沒有外表那麽冷酷。他發著高燒,夢裏反複念著親人的名字:“承歡,孩子!爹很想你啊……遠征啊,阿黛……我們的兒子死了……承歡也……你在哪兒?你也拋下我……阿黛!”他一把抓住榻前青瞳的手,“阿黛你別走……”
  青瞳歎了口氣,拍拍他手背,柔聲道:“不走……”周毅夫霍然驚醒,看清楚青瞳的臉,韓維已經走了,青瞳恢複成女子裝扮,穿著一身白衣,給夫君帶孝。
  “公主,這是哪裏?”周毅夫慢慢起身,青瞳伸手相扶,周毅夫躲了一下就由她了,三年來傾心傳授兵法,周毅夫心中暗暗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尤其現在他子女全失,更是貪戀來自她的關懷。
  青瞳扶他坐起,在他身後塞了個枕頭靠著,又端起藥喂他喝,才道:“是呼林城,副帥家裏。我們的家被火燒了,還沒修繕好。”
  周毅夫挺起身,道:“拿我盔甲,西瞻雖然示弱,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小心夜裏襲營!”
  青瞳道:“襲營都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你歇著吧。”
  周毅夫呼了一口氣,道:“西瞻沒占到什麽便宜是吧?”
  青瞳揚起頭,誇張地道:“那是,也不看看他們的對手是誰的徒弟!我可是赫赫有名的周老將軍的得意弟子。”
  周毅夫嘴角微微一牽,隨即歎道:“本來我想著有你和遠征一起守著,我就是死了也放心。可是現在遠征先去了,我……”他的眼淚嘩的流出來,“我在世上一個親人也沒有了,真是不想活了。可是我要是死了,這二十萬定遠軍怎麽辦,還有呼林城那麽多百姓怎麽辦啊?我真是放心不下……”
  青瞳的眼淚也流下來,強笑道:“死什麽死,你暴打我一頓就想死,我還沒和你算賬呢!怎麽就親人都沒了,我不是人啊?我嫁進你們周家都三年半了,有沒有資格叫你一聲父帥啊?”
  周毅夫連忙搖頭:“你的父親是天子,千萬別這樣說,臣不敢答應。”
  青瞳歎道:“你教我兵法也三年了,就當這父帥是師父的父,你知道嗎?活這麽大,我隻有兩次有機會叫父親,你就當安慰安慰我吧。”
  周毅夫還沒回答,突然有一個冷森森的聲音接口:“當他的兒女個個不得好死,你非要認他做父親幹什麽?”
  “誰?”青瞳霍然轉身,見帳中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黑衣女子,四十歲上下,膚色白皙,容貌並不出眾。青瞳眼光在她手上一溜,赫然見到了那個傷疤,她喝道:“原來是你,你就是三年前襲擊我的……”
  “襲擊你的西瞻狗?”黑衣女子淡淡接口,“不錯,就是我。”
  “你是……你是……”周毅夫突然癡癡地看著她。
  青瞳看看他,又看看黑衣女子,突然明白,和周毅夫一起叫出來,周毅夫叫的是:“阿黛!”她叫的是:“周夫人!”
  黑衣女子先呸她一口:“誰是周夫人!”然後轉頭對著周毅夫:“老賊,別叫我的名字!”
  “阿黛!阿黛!你沒死……”周毅夫突然哭出來,“我以為你死了,我守了你七天,你一直沒有呼吸,我難過得恨不得自己死了,我……”他突然嘔出一口血,昏了過去,臉色黃中透黑,灰敗得就像一張抄經的黃紙。
  青瞳大驚搶上前,替他順氣,又過了許久,周毅夫才換過氣來,隻是身子太虛無法說話,隻能垂著頭低低咳嗽,血也一點點咳出來,沾滿他花白的胡子。
  阿黛的聲音依然平靜,她冷冷道:“還沒死?你倒活得長久,這樣也沒咳死你。”然而青瞳卻發現她眼睛有些濕潤了。
  “阿黛——”周毅夫嗓子嘶啞,叫了一聲就說不出話,隻是咳嗽不停。
  “婆婆!”青瞳叫她。
  周夫人身子僵了一下,道:“我說了我不是這老賊的夫人,叫什麽婆婆!”
  “婆婆!”青瞳又叫,“這和老元帥不相幹,你是遠征的母親,我當然要叫你婆婆。難道你不認他,連遠征也不認了嗎?他可是到死也忘不了您啊!”
  兩行眼淚從她麵頰上滑過,阿黛低下頭,輕輕道:“遠征,唉!”
  青瞳又道:“承歡的死是他的錯,可是遠征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吧!”
  阿黛歎口氣:“不能怪你,孩子!我開始真是恨不得殺了你,可是後來,每次去營中偷看,看到的都是你的好。我想著遠征和你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沒想到……好孩子,是遠征沒有福氣。”
  青瞳借勢哭起來:“也是青瞳命苦,周家三代為將,戰死沙場有多少人啊!現在遠征也去了,是不是嫁到周家就注定要當寡婦呢?”
  阿黛也忍不住流淚,將她抱在懷中。青瞳叫著遠征的名字哭起來,想著自己受的所有委屈,還有第一次打仗的緊張和焦急全借著機會哭出來,這一哭直哭得肝腸寸斷,上氣不接下氣。阿黛想起一雙兒女,也跟著大哭起來。周毅夫伏在榻上,也是老淚縱橫。
  女人有時很奇怪,同病相憐的一場大哭,兩個人就一下子親近得很了。半晌收住眼淚,青瞳拉住阿黛的手問:“婆婆,你是回來和父帥在一起的嗎?”
  阿黛立刻發怒,甩開她的手:“和他一起?這老賊害死我的女兒,軍營防備森嚴,我沒能要了他的命就算便宜他了。”
  青瞳道:“你真想要他性命?”
  “當然!”回答的聲音雖響亮,底氣卻有些不足。
  “好!”青瞳道,“我守住門,你去殺了他吧。霍慶陽就是趕來,也過不了我這關!”周夫人全身顫抖,兩隻手握了又鬆開,就是沒有前進一步。
  青瞳推她:“去啊!要是等他回了軍營,就再沒有下手的機會了!”
  “阿黛……”周毅夫癡癡凝視著她。阿黛上前兩步,看著他白發蒼蒼,突然很想哭,她轉身道:“你要死了,呼林百姓該如何是好,我不能為報私仇害了百姓,你的命先寄放在這裏,等你沒用了再來拿。”說罷轉身欲走。
  “等等!”青瞳急了,追了幾步拉住她,道,“婆婆,等等,讓青瞳和你一起走吧。”
  “你不是要留在此處幫……留在此處帶兵嗎?你要跟我去哪裏?”
  青瞳道:“我現在已經是寡居了,和軍營裏這麽多男子在一起怎麽行?婆婆,你既然不殺元帥,我們就一起走得遠遠的,讓他這輩子也見不到你,也足夠懲罰他的罪過了!”
  周毅夫大急,挺起半身叫:“阿黛,你別……”他咳得無法說話,隻是雙眼還死死盯著阿黛,臉一下漲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青瞳拉著周夫人的手,道:“別理他!我們走!”她的聲音變得悠遠低沉,“讓他孤身一人,無人牽掛,沒有人關心他的冷暖,沒有人在乎他的生死,讓他一個人痛苦至死,寂寞至死!讓他每天看著月亮就想起你,每天看著浮雲就想念你,讓他形容憔悴、身體消瘦……”她用更慢的語氣說,“讓他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活在痛苦中,讓他再沒法歡笑,再沒法喜悅……”
  青瞳慢慢推過阿黛的身子,讓她看清楚周毅夫的臉,阿黛早已是淚痕滿麵了。青瞳接著道:“這樣,他就會慢慢的、痛苦的死……他會一點點失去力氣、一點點失去生命,沒有一個人愛他,他再不會有溫暖……他一定會冰冷的、孤獨的死去……再也沒有機會看你一眼,再也沒有機會碰到你的身影,再也沒有機會和你說他想你……”
  阿黛掩麵痛哭,青瞳猛地把她推向臥榻,喝道:“快抱住!”周毅夫伸手摟住妻子。阿黛猛烈掙紮,喝道:“放開!”周毅夫知道一鬆手就再也沒有機會抓住她了,拚死也不放手,任自己岔了內息,鮮血一口口噴出來。
  “阿黛!你要走,還不如殺了我!”他發出男人的吼聲。
  阿黛的胸口全被滾熱的血浸濕,她罵道:“老賊!你放手,放開我……”後麵的聲音已經是哭腔。青瞳走了出去,把他們留在屋子裏,她的眼睛裏也全是淚水。
  周毅夫對他的國家奉獻了一切,該有些補償,他把兒子起名遠征,那且不去說他,然而他的女兒叫承歡,本想讓她承歡膝下吧。可如今——承歡何處覓?遠征人未還。可憐這——白頭將軍送黑發,三代公卿有誰憐?”
  
  蒼天問我何所求?星河慘淡大江流。不求玉帝多封賞,但求直取強賊頭。半生熱血灑疆場,一路拚殺到白頭。日暮蒼鷹歸幽穀,夜半孤燈泣不休。垂淚豈非親骨肉,滴血何止慈母憂?天公今霄憂似我,寒星萬點漫北鬥。
  
  二十七、條件
  
  第二日早上,阿黛才從房中出來,雙眼還是紅腫的。青瞳一見到她就道:“恭喜周夫人!”阿黛頓時羞紅了臉,瞪了她一眼低頭就走。接著周毅夫也扶著一根木杖走出來,氣色比前幾日好了不少。青瞳連忙上前扶住他,引他在院子裏坐下。
  周毅夫道:“公主,這事真是謝謝你!”
  青瞳歎道:“謝我做什麽,關鍵還是她仍然喜歡你,否則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用!遠征去了,你需要親人的安慰,她是女子,其實心中更需要你!這些年來,她心中想你一定不比你想她少!要不你認為她幹什麽來了?憑她的身手真想殺你,還需要這麽多年嗎?”
  周毅夫低下頭,心中悲喜交集。青瞳見他又難過起來,忙岔開話題:“父帥,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個本事好的媳婦你是哪裏找來的?”
  周毅夫老臉有些發紅,支支吾吾不肯說。青瞳追問半晌沒有結果,撇嘴道:“看你寶貝的,說說都不行,我看當初她裝死的時候你分明是知情不報。”
  周毅夫掙紮著站起來,道:“不是的!那時候她真的死了,沒有一點氣息!聖旨要承歡進宮,可那時承歡隻有十二歲啊!阿黛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我也……唉!我雖然嘴上說一定要送,可心裏也是不願意的。我就是勸她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可惜承歡的爺爺去年剛過世,要不然還可以以守孝的借口回避,畢竟君命難違,讓她想開些。誰知道她、她……”周毅夫臉上現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好似又經曆了一次那般生死離別的痛苦,“晚上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沒了氣息,留下信來罵我狠心,如今她自絕經脈,承歡又可以守孝了。”
  他吸一口氣,眼睛又濕了:“我不死心,就那麽日日守在她身邊,可是七天過去了,她仍然沒有一絲呼吸,心也沒跳一下,那是真的死了……我親手把她放進棺材的。沒聽說過什麽方法可以閉氣那麽久,城中所有的醫生都說阿黛是真的死了!公主!我要是知道她沒死,這麽些年,我早就去找她了,我什麽也不要,早就去找她了!”
  “這是玄冰寒玉掌最頂級的保命工夫,全天下能看出我沒死的不超過三個人,你個老賊當然不知道!”阿黛從外麵進來,手中拿著一個熱麵巾,看到青瞳猶豫一下,最終還是過來給周毅夫擦了臉,一邊道,“練了玄冰寒玉掌的人如果受了重到無法自愈的傷或者中了足以致命的毒,體內真氣就會自然讓血脈停頓,自己再慢慢修複。血脈不流,一切生機都會消失,在外人看來就是死了。其實我的心一直在跳,隻是很慢很慢,大概你心跳六七百下的時間我的心才會跳一下,波動也極微弱,把脈是把不出來的。至於呼吸,這時候呼吸已經不通過口鼻,而是先天胎息,就是用全身的毛孔換氣,你當然感覺不到。加上玄冰真氣運行,全身冷如寒冰,當然就是死了的樣子了!”她轉向青瞳道:“這老賊才不會欺君呢,我要讓他知道了,承歡就是那三年的命也延不了。”說罷狠狠瞪了周毅夫一眼。
  青瞳見她又要惱了,忙道:“哇!那練了這玄冰寒玉掌,豈非不死之身?”
  阿黛哼道:“怎麽可能,老了自然就死了,就是你停下來胎息,敵人給你一刀,你也當然就死了。戰場上受了重傷,玄冰真氣可不管你四周多危險,立即倒下胎息,本來能支撐著回來交代遺言的時間也沒了。”
  青瞳突然道:“這個玄冰掌是不是你當初……?”
  阿黛點頭:“是!你當初胸口中了那一掌後,是不是幾個月都時時覺得寒冷難耐?”
  青瞳想了想,道:“沒那麽久,開始半個月有點冷,後來就感覺不出了,隻是力氣用大了肚子裏總會透出些涼意。”
  阿黛大吃一驚,回頭打量怪物一樣打量青瞳,青瞳被她看得有些發毛,不由也往自己身上看,實在沒見到有什麽不對,問道:“怎麽了?”
  阿黛上前按住她小腹,臉上幾番變色,最後籲了一口氣道:“確實有骨骼這般好的人,我那一掌的真氣竟為你所用了。青瞳,你因禍得福,要不要學我的玄冰寒玉掌?”
  青瞳暗暗咧了一下嘴,她無意學這種在戰場上遇到危險,不死也變真死的功夫,於是道:“我即將滿二十歲,骨骼僵硬,恐怕學不成了,不要學成半吊子,以後給您丟臉。”
  阿黛性子冷漠,見她不願意就作罷,隻在心中哼了一聲:“已有一絲玄冰真氣在你丹田內流轉了,你就是不學也已經占了我的便宜。”
  大戰已經打完,主帥又回來了,青瞳就將軍營的事物拋下,和花箋一起裝扮自己的新家。駙馬府燒得隻剩一個架子,再建起來至少要好幾個月的工夫,青瞳索性不要了,另外找了一處小院子安頓下來。地方雖小,屋子卻比以前的新些,青瞳很想在門前種一棵梅樹,就像甘織宮外那棵一樣。霍慶陽、胡久利等幾個知道參軍底細的人經常借故來探望她,大家喝喝茶、聊聊天,順便嚐嚐花箋的手藝,看上去日子過得很不錯。
  然而青瞳內心卻有一個不能讓別人知道的渴望,那就是離非。她已經不是別人的妻子,是不是又有了和離非在一起的可能呢?至少現在自己有想他的權利了。如果有辦法把離非調到邊關來做一個文職,哪怕隻是一個散官之類的也好!她熱愛上這片土地,願意把生命和熱情都奉獻給它,如果能有離非陪伴,她覺得自己將再無遺憾,一輩子都會感謝命運之神。這渴望越來越強烈,不斷煎熬著她的心。可是這番心思卻沒有辦法對愛她若親生的周毅夫講,也沒辦法對定遠軍中看著周遠征長大的霍慶陽、和周遠征一起戰鬥多年的胡久利、武本善講,甚至她看到他們都會有些羞愧。她隻能在夜裏偷偷地、拚命地想著自己的從小到大渴望的愛人。青瞳的心從來沒有屬於過周遠征,從這一點講,她是一個可恥的背叛者。
  自己心中有事,青瞳就沒有注意定遠軍諸將來她家裏的次數逐漸減少,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臉色越來越壞。
  有一日,胡久利和第五連江結伴而來,隻坐了一會兒就想走。青瞳挽留他們:“我已經讓花箋準備了午飯,你們吃了再走吧。”第五連江對花箋很有點意思,小夥子相貌不錯,家世也好,青瞳有意給他些機會。
  胡久利看上去很暴躁,他很煩地揮揮手:“憋都憋死了,吃不下去!”
  青瞳微笑道:“不打點仗受點傷就不舒服是吧,好容易消停幾天,你就憋得慌了?”
  胡久利道:“說得輕巧,老胡也願意在家養著,可是這消停是靠求和來的,我他娘的還不如挨上幾刀呢!不是我說,公主,這皇上老爺也太軟乎……”
  第五連江一把捂住他的大嘴巴,喝道:“你說什麽呢!”
  “你說什麽?”青瞳也同時喝道,“求什麽和?和誰求和?”
  胡久利嘴巴被捂,指著嘴嗚嗚叫,臉漲得通紅。
  青瞳道:“第五連江!放手!”
  第五連江看了看她,猶豫著放開手。胡久利吸了一口氣才道:“你捂著我嘴幹什麽?我又沒說公主的壞話。蕭圖南反正不是從咱們頭上踩到京都去的,元帥都上了八道請戰的奏折,前麵皇上不讓我們動,等他願意了,蕭圖南都打到晉陽了,咱們累死也追不上。不過我知道這怪不得公主,這事她也管不了,副帥都跟我囑咐好幾次了,我記得呢。”
  青瞳一再提醒自己冷靜,半天才咬牙切齒地道:“晉陽!你說兩個月工夫,蕭圖南那點破騎兵就打下了十二座關口?這怎麽可能!他走路也要這麽多時間!”
  胡久利驚訝地看著她道:“你不知道?十二座關有八座是主將自己棄城出逃,一座是守將率軍投降,隻有三座是蕭圖南打下來的,加上收降的士兵,現在他有十幾萬人威逼京都,元帥都氣得吐血了,他都用血寫了奏折,說要率軍馳援,隻要剩下四關能挺一個月,我們定遠軍就是累死也趕回去滅了那些人。可是不知道哪個大臣說了句:‘讓定遠軍進逼京都危害超過西瞻!’皇上就改了主意,現在正派人準備向他求和呢。我聽副帥說蕭圖南同意議和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讓我們還他三關,京城那邊是想也不想就答應了,還說三關本來就是人家的,其他還有許多條件正議著呢。公主,京城裏那些老爺隻動動嘴皮子,咱們這次就算是他媽的白打了。我看你這兩個月神情恍惚,總是露出不高興的樣子,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沒想到你啥也不知道,那你不高興啥呢?”
  青瞳隻覺得眼前發黑,氣得幾乎想吐血,難怪胡久利吃不下飯,那京城裏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自己一樣想罵,何況他戰場上打滾的粗人!她勉強道:“我……不方便時時過問軍情,也沒有人和我說過!”
  其實大苑軍隊積弱已久,青瞳接觸的定遠軍是全國精銳中的精銳,要不然景帝也不會那樣百般籠絡又百般防範。周毅夫平時和她講解軍事的時候也不願太貶低同僚,沒和她講解過其他軍隊的戰鬥力,同時這些軍隊的戰鬥力之低也遠出周毅夫所料,到了類似周毅夫、苑青瞳這等敢拚殺的將領不能理解的地步。尤其是過了上揚這西線的十六關,後麵靠著京都重地,時時能得到皇帝注意,前麵又有定遠軍擋著西瞻,防線十幾年來未能打破,安全無虞。於是守衛這十六關成了晉升的捷徑,守將被朝中各個勾心鬥角的勢力從真正在沙場上拚殺過的老將一點點換成自己人。這些“自己人”的戰鬥力看韓維就可見一般,他們聽到西瞻的名字就發抖,還提什麽打仗。主將都棄城而逃,還能指望平時被克扣糧草、盡受慢待的士卒去拚命嗎?所以蕭圖南的南下比他自己預想的都順利得多,簡直可以算被大苑人迎進來的一樣!
  此刻他正在晉陽城守的家中享用著冰鎮鮮果,晉陽這樣的大城,城牆比呼林城還高,護城河比呼林更深,守軍比呼林更多,可是他進來時竟沒有遇到一點抵抗!守將早跑了,一城的士兵也散了大半,留下滿城哭天喊地的百姓,別說是他,連一個普通的西瞻兵也殺膩了。現在好東西也搶膩了,笨重的一概不要,光是金銀細軟都拿不過來。
  他眯著眼睛問烏野:“大苑派來的求和使怎麽說?”
  烏野道:“其他的條件都沒問題,就是大苑的皇帝說今年收成不好,府庫實在沒有那麽多糧食,問可不可以少十萬石。還有就是大義公主已經有駙馬了,他們願意拿皇後嫡出的新城公主來換。”
  蕭圖南道:“沒有糧食就拿金銀來,讓他和皇帝說,多拿十萬金,就少他十萬石糧食!至於和親的公主一定要大義公主,在我們西瞻沒有什麽守節的規矩,美人隻屬於強者!我也是皇家血脈,堂堂的振業王,半點沒有辱沒了大苑的公主。別說她的駙馬已經死了,就是駙馬還在,也得給我送過來。”
  烏野猶豫一下,開口道:“王爺,其實這一路下來,弟兄們拿的金銀已經不少,多十萬金都沒地方放,而且聽說新城公主是出了名的美人,大苑給我們的條件已經很不錯了,我們以往還從來沒討過這麽多好處呢!不如……就給他們做個人情吧!我們在這裏其實很危險啊,多留一天就多了許多變故,萬一定遠軍真的馳援……王爺!不如答應了現在的條件,我們快走吧!”
  蕭圖南坐起來道:“危險?”他露出譏諷的表情,“就是因為危險,我才必須留下來。”見烏野不解地望著他,他道:“衝出定遠戰營的時候,我們每個弟兄都抱著必死的決心,那時候我們的西瞻人個個是餓極了的猛虎!大苑這些羊羔看了就怕了。現在你再看,每個人肚裏滿滿的是酒肉,腰裏滿滿的是金銀,老虎吃飽了也不會去獵食,何況這些老虎身上還鎖了金鏈子!如果再遇上大仗,我們的西瞻士兵還會拚命嗎?”他嘲諷的笑意更深,“大苑皇帝以為我胸有成竹,所以在這晉陽呆著不動,趾高氣揚地等他納貢,其實——我已經不敢打了,這樣的兵我不敢帶了。烏野,我們現在回去,還過得了呼林關嗎?你以為打仗的時候危險,其實現在才是生死存亡的時候。”
  他又半躺下來,靠在湘妃椅上,仍然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前方四關有一個比得上她十分之一的將領,我們就必死無疑!大苑的皇帝有一點骨氣,我們就必死無疑!如果現在逃回去,到了呼林關她絕不會放過我們,那我們——更會死無葬身之地!”
  烏野大驚,顫聲道:“王爺……”
  看著他刷白的臉,蕭圖南又輕輕笑了,在冰盤中提起一串紫晶般的葡萄遞給他,道:“嚐嚐看,滋味真不錯,這是從我們家鄉運來的,一顆壞的也沒有,當初晉陽城守運這些水果一定花了不少錢!”
  他手指劃過雕刻著精致花紋的冰盤,嘟囔著:“冰做了盤子也罷了,還刻了這麽多好看的花,真是有工夫呢!”收回手指,看著水珠滴下來,他又撇撇嘴,“還不是一下就化掉了。”
  烏野哪裏吃得下,咬牙道:“王爺!那請你帶著賽師傅先回去吧,你一個人回去也容易,賽師傅武藝那麽好,一定能保你周全!”
  蕭圖南道:“烏野,你從小就跟在我身邊,一直是我貼身近衛,我知道你的忠誠!可是我一定要留下,要讓大苑的皇帝用載滿金銀的車送我們過定遠軍戰營,送我們過呼林關,這是西瞻弟兄們能活著回去的唯一出路。我若走了,你們就死定了!”
  烏野道:“王爺!我們怎麽比得上您性命的尊貴,這也太過冒險!烏野請您先離開,我願意冒充王爺留下和大苑人談和,我一定像您一樣談笑自若,不給您丟臉!不給那些糧食絕不鬆口!”
  蕭圖南輕笑道:“不行,這件事情對我很重要,我一定要盡一切努力爭取,我的命運不能交到別人手裏。你不必勸了,回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切不可讓弟兄們看到你緊張。”
  烏野無奈隻得遵命退下。待他走了,蕭圖南臉上的笑容也斂去,他的手指順著冰盤雕刻的花紋遊弋,想象著自己正撫摸著黑色火焰般的長發。
“大義公主,我用命在賭你呢,你知道嗎?”
  
  二十八、和親
  
  景帝煩躁地拿起一份奏章,隻看了兩眼就扔了出去,問:“還沒走?”
  姚有德小心翼翼地把奏章撿起來,道:“是,充容娘娘還跪在門外。”
  景帝霍然站起,道:“姚有德,擺駕弘文殿。”
  姚有德應了一聲:“是!”吩咐小太監準備肩輦去了,他來到門外,蹲下來低聲對王充容說:“娘娘,你回吧!萬歲爺也有難處,實在是西瞻人逼得太緊,老奴打心裏也心疼十七公主,可是這事您和奴才都沒有說話的份啊!萬歲爺現在心裏愧疚,還躲著您,要是惹急了他,怎麽樣可就不好說了。”
  王宿臉色灰敗,隻是搖了搖頭。姚有德無奈,回到屋內把景帝攙扶到肩輦上,向弘文殿方向而去。王充容一言不發站起來,跟著他們走,一直到了禁門才停下。弘文殿是朝臣議事的地方,出了禁門就不是後宮範圍,她不能跟著了,於是安安靜靜地重新跪下,等著景帝回來。景帝到了弘文殿也沒心思看奏章,隻在長椅上胡亂睡了一覺,第二天直接上早朝去了。
  早朝也讓他很煩躁,那個“英國公”王敢仗著自己是先朝老臣,有過那麽十幾次戰功,受過那麽幾十次戰傷,居然言辭如此激烈,就差出言不遜了。看著他白花花的胡子氣得抖個不停,景帝煩得不停地想這老家夥怎麽就不一口氣上不來憋死!說得輕巧,他要帶兵,他死而無怨。他死就死了,可是惹惱了西瞻人怎麽辦?一下打到京都難道讓朕陪你個老東西一起死嗎?
  有他牽頭,又有幾個朝臣大著膽子出來嘮叨,大義公主的和親也叫他們拿出來說個不停,其實沒有人關心這個女孩的命運,他們討論的隻是朝廷的臉麵,內容無非就是公主新寡,於禮不合之類。難道換成皇後嫡女新城公主,大苑就很有臉麵了嗎?
  西瞻人死心眼,以前朝中是有過大義公主既有文武濟世之才、又有傾國傾城之貌的傳言,他們這些粗人就連女子的貞潔也不計較了。若換上大苑的貴族,那是肯定不會要這個媳婦的。真要換新城公主他才有些舍不得呢!景帝心中甚至暗暗慶幸周遠征死了,要不然可真沒法開口把嫁出去的女兒要回來再嫁。至於王充容,那更不用理她了,昨晚德妃說的一句話好:“大義公主好像才二十來歲吧?充容妹妹即便不願意為國分憂,也該為女兒的將來想一想,這麽年輕的姑娘家,不再嫁,難道想讓她守一輩子寡嗎?振業王可是嫡子,是大義公主高攀了人家!”對!一會就這麽勸勸她。
  朝中那幾個還在嘮叨,景帝在龍椅上神遊天外,由著下麵的人打嘴仗,看著時辰不早,他把手一揮:“此事明日再議!”就退朝回宮了。
  一進禁門,就見王充容仍然跪在門內等著他,姿勢都和昨晚一樣。景帝躊躇一下,就吩咐:“去德馨宮!”王充容默默站起,還是跟著他走,隻是步履明顯有些踉蹌。
  剛走進禦花園,就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陛下又去德馨宮!怎麽不去我群芳殿歇歇!”聲音很好聽,隻是語氣尖利。景帝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楊妃,他無奈地搖搖頭,這孩子在家裏嬌慣壞了,這樣明著就爭寵,也不怕德妃記恨!然而越是這樣,他越想護著她點,於是道:“今天有些國事要找德妃商量商量,你先回去,明晚朕就去看你!”
  楊冰紈來到景帝麵前,她已經從少女的清麗過度成少婦的嬌媚,看上去更加動人,她攀住景帝的手臂,嬌聲道:“我想你,就坐一會兒吧!”
  景帝猶豫著看了後麵跟著的王充容一眼,他擔心自己說服不了王充容,德妃司徒慧會講道理,有她幫腔就沒問題了,這事楊妃可幹不了。他正要搖頭,楊妃已經順著他的目光看到王充容了,她頓時變了臉色:“你跟著幹什麽!來人,把她趕走!”
  “愛妃!”景帝阻止她,回頭對王充容道,“充容!朕知道你的心思,但是朕不僅是寧澈的父親,更是一國之君,朕不能不為國家考慮。西瞻大軍壓境,如果不和,將有多少生靈塗炭!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朕要舍不得這一個女兒,就不知有多少大苑百姓會失去他們的子女,唉……”他覺得自己說得很好,先陶醉了一會,才又道,“不過寧澈為國和親,朕也不會虧待你,朕晉你為賢妃,姚有德通知禮部吧。充容,你日後行事莫忘了這個賢字啊。”
  楊淑妃頓時把眼睛豎起來了,道:“陛下,她嫁個女兒就封賢妃?你要封——她現在是充容,封個充媛還不夠嗎?最多封個昭儀,怎麽能當有品佚的妃子呢?貴德淑賢,以後我要和這樣的人並稱!”
  景帝道:“愛妃,現在沒有貴妃,除了德妃,宮中你最大,要有容人之量啊!”
  王宿含淚搖頭:“皇上,臣妾不想當賢妃,隻求皇上不要讓青瞳遠嫁,皇上,臣妾不是為自己的女兒,也是為大苑的江山社稷著想。西瞻人狼子野心,若是退讓,更易傷人!”
  景帝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深宮婦人,你怎麽和那些朝臣一般論調!聽了就讓人心煩,寧澈一直由你教導,也是不謹行守禮,沒有皇家風範。”
  楊妃道:“陛下,你別心煩,朝臣哪個敢亂說話,我叫爹爹想辦法讓他們閉嘴。”
  景帝有些不悅,這不是說左丞相比皇帝還有辦法嗎。他轉頭瞪了她一眼,楊妃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一見他不高興就驚愕地低頭看自己,卻沒有發覺一點不妥。景帝心中軟了,她一向口無遮攔,在後宮中遍樹強敵,自己要是不護著她點,隻怕她的小命也要被人暗算了。
  於是他道:“朝臣們也有道理,西瞻人要錢要得太狠了些,朕的府庫至少要被掏空一半。糧食更是要得太多,太倉中的存量還要支付各軍軍餉,實在不夠啊!”
  楊冰紈道:“皇上!西瞻人要錢是要得狠了點,可也不是拿不出來,還有那個西瞻振業王不是說了嘛,隻要和談成功,兩國永結秦晉之好,他們就不再攻打大苑了。隻要他們不來打,這幾十萬金定遠軍一年的軍費就能省下來,這樣算算我們省下的更多呢。”
  景帝“咦”了一聲:“對呀!愛妃你這次說的有理,隻要兩國永息刀兵,這點錢真不該心疼。朕竟然一時沒有想到,定遠軍這兩個月的軍糧暫時不用發了,他們年年耗費國庫最多!仗不打了這二十萬大軍也該撤走,隻是不知道周毅夫那老兒會不會糾纏……”
  王宿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他們,無法相信這話竟出自一國之君,她覺得再也沒有求他的必要了,這個皇帝、這個朝廷、甚至這個國家,已經無可救藥!她心中拿定主意,恭敬地俯下身,道:“皇上,臣妾明白皇上的苦心了。既然萬歲爺都能隱忍,青瞳也該為國出力才是,臣妾不識大體,不該反對青瞳出嫁,令皇上為難。”
  景帝打了個哆嗦,他看著此刻恭恭敬敬伏在地上的王充容,暗道剛才一定是眼花了。他剛剛分明看見這女人看著他一閃而過的,充滿嘲諷、不屑、甚至有些憐憫的眼神,別說王充容,整個後宮、整個大苑,他什麽時候看到過這樣的眼神呢!一定是眼花!景帝咳嗽一下,搖搖頭驅散那個讓他不舒服的殘像,才道:“難得賢妃明理,那麽這件事情就定下來吧,大義公主是為國和親,朕一定多備妝奩,不讓西瞻人小看了我們大苑。”
  王宿又俯首道:“謝皇上!隻是臣妾心中有些擔憂,青瞳自小就脾氣倔強,又是一直由臣妾這個無知婦人教導長大,我擔心她不能理解萬歲的苦心,若是觸怒了振業王,給大苑惹來災禍,臣妾和她都萬死難辭其咎!”
  “這……”景帝使勁想了想,印象中這個大義公主是脾氣很不好,當初把她嫁給周遠征時她就曾經當麵頂撞過。
  王宿看了看他,又道:“萬歲也不必憂慮,臣妾深知她的脾氣,您隻要讓一個人出任賜婚使,就一定會說服青瞳,讓她心甘情願去西瞻和親。”
  “嗯?”景帝驚奇道,“是何人?”
  王宿道:“太子伴讀、現任禮部長史的離非!”
  景帝道:“離非隻是個長史,賜婚使形如欽差,他官階不夠。”
  王宿道:“萬歲,您可以升他為侍郎,四品官階,應該夠了!”
  楊冰紈“呸”了一聲:“誰不知你家十七公主以前和離非是相好的,你這是借故給他討封,好讓自己以後有個依靠的勢力……”
  景帝皺了一下眉頭,楊妃立刻發現自己言語粗俗,後半截話就咽了回去。
  王宿俯身道:“陛下,楊妃娘娘說的沒有錯,青瞳從小與離非交好,雖然沒有私情,可也隻有離非說的話能聽進去。上次青瞳就是聽了他的勸說才出嫁的。”景帝十分動心,看了看楊妃的臉色,準備照王宿的話去做了。
  楊妃急怒,臉色通紅。王宿轉向她,道:“娘娘,我絕無私心,隻是想自己既然生了這個不省心的女兒,自然要為皇上分憂,請您放心。”
  楊冰紈別過頭,哼了一聲:“說的好聽,怎麽證明。”
  王宿平靜地道:“臣妾懇請出家修行,為大苑祈福!方外之人再不用什麽勢力依靠,娘娘不會再誤會我了吧!”
  楊妃和景帝都是大驚,她犧牲一個女兒才得來的賢妃封號,不趕緊借勢爭寵,竟然自願拋卻繁華,去長伴孤燈長卷!
  “賢妃不必如此……”景帝瞪了一眼楊冰紈,“朕知道你的心意了。”
  王宿微笑搖頭:“請陛下準了臣妾吧,我隻有一個女兒,我也願意為她祈福,她平安,就表示西瞻大苑兩國無戰事,我大苑的江山萬年永固,皇上您也能福泰安康!”
  景帝有些感動,勸了許久,然而王宿打定主意不願更改,事情最終就這樣定下來。景帝令禮部撰寫旌表發告祖廟,表彰賢妃王氏的賢德,又在京都近郊賜了一座道觀,由她主持。而大義公主的賜婚使也依她之言選了新任的禮部侍郎離非。
  經過欽天監的計算,公主出塞的日子定在一個月後,那麽等到達西瞻,應該已經是初秋了,和談上說的糧食大苑先兌現了一半,等秋後糧食熟了再兌現另一半,中間隔了四個多月,特意選在初秋把公主送去,就是怕西瞻人不耐煩發了怒,有她可以證明大苑的誠意。
  賜婚使離京時曾經來見過王宿,被她以方外之人不便相見回絕了,隻托離非帶了一封信,信被侍衛查看過,不過是些家常話。然而若是他們仔細檢查信封,就會覺得信封有些硬,那是王宿用米湯寫的另一封信,幼時她與青瞳經常做此遊戲,相信她會看到。
  她平靜地拭去桌上浮塵,心道:“孩子,娘把離非送到你身邊了,你們快逃吧!”
  
  縱觀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無雄主,安危托婦人。便有花玉貌,安可靜胡塵。辰州萬裏外,胡兒狼子心。能持蘇武節,卻無馬超勳。本欲思報國,勇氣動三軍。奈何國無信,無意為愚人。煙霞萬裏闊,宇宙一孤身。同辱不同榮,怪我負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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