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情似情 作者:李李翔

(2009-02-14 11:34:41) 下一個


第一卷:長發飄飄的年代
第 1 章
  經過一暑假的整修,煥然一新的“上臨一中”又迎來了新的莘莘學子。
  
  新生報到處熙熙攘攘、人潮如水,揮汗如雨的父母帶著孩子排隊報名,長長的隊伍如龍蛇般蜿蜒,從擁擠的辦公樓沿著光可鑒人的玄色大理石台階一直轉入寬闊的廣場。天熱似火,人聲鼎沸。
  
  沿著辦公樓的廣場往右,是一條長卻不甚寬的林蔭道,青色長條形方磚鋪成的走道現在已經改成雲母大理石。兩旁巴掌大的梧桐樹葉連一點要動的跡象都沒有,奄奄一息。道路盡頭玻璃櫥窗鑲嵌的宣傳欄一樣人滿為患,擁擠不堪。
  
  何如初用手當扇子,拚命往臉上扇,碎點小圓花翻領襯衫後背完全濕透,臉上卻隻有鼻頭微沁汗珠,而身旁的戴曉早已是汗如珠滴,滾豆似的沿著臉頰涔涔而下。倆人狼狽地坐在圖書館前的台階上。
  
  戴曉指著報到處,“你看那些家長,這麽熱!站在大太陽底下——”無論貧富貴賤,為人父母為子女的心都是一樣的。縱然是聲名遠播、赫赫威名的領導總裁,此刻一樣站在人群裏,等著拿一張“上臨一中”的報到證。
  
  何如初胡亂點頭,右手撩開滑下的長發,左手抽出紙巾擦去脖子上黏膩的汗滴,鼻尖聞到紙巾上攜帶的若有似無的清香,稍稍緩過一口氣,沒好氣說:“拆東牆,補西牆,敲敲打打兩個月,沒一天安靜,這破學校總算還沒倒。”
  
  其實不然,“上臨一中”不但不是破學校,反而是最好的中學。大家都說:“進了‘上臨一中’,一隻腳已經跨進重點大學的門檻。”所以家長不計一切也要把孩子送到這裏來。據說新生報到時,一邊是學校的財務人員,一邊是銀行的點鈔員,外麵停著荷槍實彈的運鈔車。
  
  正式錄取的學生隻要往財務處報到即可,隻有想進卻不得進,唯有美其名曰擴招的學生才會在今天排隊交錢。今年“上臨一中”增加不少擴招名額,家長聞風而動,所以交錢的盛況雖不絕後卻是空前。
  
  何如初當然不是新生,她即將步入早就有所耳聞的煉獄般的高三生涯。
  
  戴曉抓起她發梢,抖了抖說:“這麽長頭發!我看了都嫌熱,你也不剪掉!光知道臭美!”
  
  她大聲叫起來,“誰臭美啊!我這頭發又粗又硬,剪短跟刺蝟似的,一根根就跟朝天椒一樣豎起來的,你以為我願意啊,大熱的天頭上披塊黑紗,要多晦氣有多晦氣!”
  
  其實她有一頭又黑又亮的鬈發,如海葵般美麗、海藻般豐茂,既不毛糙也不分叉,麗質天生,誰家大人見了都忍不住要稱讚幾句。可是既然是大人稱讚,處在她這樣的叛逆期自然是嗤之以鼻,不以為然。更何況小時候玩弄頭發時曾紮破手指,所以很不喜歡自己的頭發,到了夏天更是深惡痛絕,一直抱怨自己頭上戴了個會走路的火爐。她喜歡奧黛麗赫本那樣柔軟如絲的短發,陽光下呈淺褐色,像被太陽曬得褪了色,稍微打點水就可以乖乖梳理成想要的發型。
  
  年輕人似乎總有自己所堅持的奇怪的想法,與別人相左,特別是大人,盡管有時候理由實在是幼稚的可笑。
  
  戴曉因為天氣實在熱,有氣無力的靠在柱子上,哪有精神跟她爭,隻微微“嗤”一聲,算是不屑,轉頭看著校門口方向,半晌,又哭喪著臉說:“你說學校改建就改建吧,為什麽非把門口兩側的小店子拆掉?”
  
  以前“上臨一中”校門兩側是一帶破舊低矮的狹窄小樓房,牆上滿是烏黑的油煙跡子,牆角下一溜黑褐色的青苔——大多是各式各樣的小吃店,一到下晚自習時分,真是熱鬧非常。學校這次大肆整修,將附近一帶影響校容的小店全部拆遷,改建成花圃,大片大片圖案形攢珠似的紅花夏日裏正開得如火如荼。
  
  可是學生卻不欣賞學校這樣一番大興土木的創舉。何如初也在煩惱以後要到哪裏去吃炸香蕉、涮肉片、烤羊肉串、麻辣燙,聽說周圍都不讓擺小攤了,以後連吃早餐的地方也沒了。
  
  正抱怨時,戴曉捅了捅她,朝前努了努嘴。她抬頭,見韓張遠遠地走來,忽然拍手說:“我們問他去!”利落跳起來,雙手叉腰,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
  
  “韓張,你過來,我問你,你爸爸為什麽把那些小吃店都拆了?”
  
  韓張一聽她的蠻不講理,唯有苦笑,反駁說:“又不是我爸拆的!”
  
  何如初使勁推他,憤憤說:“怎麽不是啊?難道不是你爸派人拆的?”
  
  韓張被她推得踉蹌了下,連忙退到台階下穩住身形,“嘖”了聲,瞪了她一眼,說:“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潑婦!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罵誰呢?”年輕臉嫩的女孩子最經不住這樣調侃,何如初當即氣得大吼,死死盯著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樣兒,隻差翻臉動手了。
  
  韓張右腳尖點著地,猶不怕死地說:“誰是罵誰唄!”身形微晃,暗地裏隨時準備溜走。
  
  果然,何如初的一腳“鴛鴦連環腿”便踢了個空,不甘下唯有指著早已溜到樹蔭下的他說:“這筆賬先記著啊,回頭跟你算,不把你皮扒了!”猶氣憤不平。
  
  韓張哪會將她的威脅放在心上,笑嘻嘻說:“我是來跟你說正事的,我媽說新開了個高三零班,由許魔頭帶,語文老師是王才女,英語老師是英語組的範主任,物理是高老頭,化學不用說,當然是楊筱如,生物是我媽——”
  
  話還沒說完,戴曉已經叫起來:“幹什麽啊,進集中訓練營呀?什麽高三零班啊,從來都沒聽說過!”這些老師都是“上臨一中”出類拔萃的名師,竟然集中到一個班,不知道又有怎樣一場“腥風血雨”。
  
  韓張仍是那樣一副痞子樣,“差不多了——都說是新開的高三零班了,以前當然沒有。按成績排名,從兩個重點班分別抽出前八名,其他二十八個普通班抽出前八名,然後還有幾個特例,組成一個全新的高三零班。”說完,聳了聳肩,看著倆人不語。
  
  聽得倆人瞪大眼睛看著對方,何如初愣愣的,還沒什麽反應,戴曉“砰”的一聲站起來,急急問:“有沒有我?我有沒有進零班?”顯而易見,能進全明星陣容的高三零班,是一件莫大的殊榮。
  
  韓張回答:“那你去看榜單啊,紅紙黑字的不貼在那兒嘛!”眼睛卻瞅著何如初,臉上笑嘻嘻的樣子。他們三個都是重點班的學生,韓張不用說,成績總是名列三甲,何如初和戴曉也不差,基本上能保持前十之列。
  
  戴曉這時候反倒遲疑不前,懦懦地說:“韓張,你肯定進啦——我就不知道了,懸著呢——,對了,如初有沒有進?”
  
  韓張搖頭,“我正準備去看榜單呢,到底有哪些新同學。”
  
  三人於是急急往宣傳欄去,前麵依然是烏壓壓的一片人頭,何如初邊往裏擠邊說:“怪不得這兒人紮堆呢,這事兒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韓張嘲笑她:“你能知道什麽啊?就等著坐涼快地兒吃雪糕呢。”
  
  何如初瞪他:“怪不得別人說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呢,一天到晚,你能不能說句人話?哪涼快待哪去,學狗吐什麽舌頭,果然是同類。”
  
  韓張作勢要教訓她,她趕緊往裏鑽,頭往右一偏,“哎喲”一聲叫起來——原來頭發掛到旁邊那人書包上的拉鏈。
  
  那人正在研究榜單,忽然聽到一女孩破口大罵,極盡諷刺之能事,正皺眉呢,聞得這番動靜,見剛才那女孩歪著頭,手忙腳亂胡摸瞎扯呢。烏黑的發尾如黑緞,天女散花一般平鋪在自己身上。
  怔了怔,忙小心翼翼拿下肩頭的書包,實在是看不過去,止住毫無章法使勁揪的何如初,說:“你先別動,我來。”
  
  何如初越是急越解不開,聽得他這樣說,倒是乖乖安靜下來。
  
  先抽出嵌入拉鏈裏的幾根長發,再一根根解開理順,覺得手被螞蟻輕輕咬了一下似的,輕微的疼痛像風,若有似無,當下還以為是幻覺。
  
  何如初抬起頭,長籲一口氣,頭發被扯得歪在一邊,亂七八糟雜如雞窩,氣惱地扯下綢帶,順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裏。用手隨便梳了幾下。剛想說謝謝,韓張擠過來,拍著她後腦勺罵:“你怎麽就這麽多事?看個榜還能整出事兒來,何媽媽還真沒說錯,你就一事兒精!”
  
  何如初看了眼身邊的男生,既不認識也沒印象,多少有些矜持,不好發作,一口打斷:“行了,看你的新同學去吧!”
  
  一眼就看見榜首的名字——“鍾越——,誰啊?”歪著頭想了半天,沒聽過這名字啊,應該不是重點班的,難道是普通班的?這可是咄咄怪事。於是回頭問韓張。
  
  韓張納悶地聳肩搖頭,表示也不知道。
  
  何如初雙手抱胸,笑說:“這可有意思了,哪裏冒出一個無名英雄來。這個鍾越也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居然高居榜首,連你也不知道。”
  
  韓張沒好氣說:“我又不是江湖百曉生,不知道有什麽稀奇。”嘴裏雖然這樣說,心裏想著回去打聽打聽。
  
  她拍手笑說:“哈哈——嫉妒了吧,給人家比下去了!”韓張的名字正好排在鍾越的後麵。
  
  韓張一直優秀,多少有些在意,鼻子哼了聲,拍了下她頭,力道不輕,罵:“擔心你自己吧,還有心思管別人的事呢!”
  
  何如初又是一陣嘰嘰咕咕,說他打痛她了,一個一個名字掃下去,基本上都是大名如雷貫耳的人,見“何如初”三個字委委屈屈夾在尾巴上,挑眉得意地看著他,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榜上有名,頗有“中舉”之感。得意的神情似是挑釁,意思說怎麽樣,失望了吧,著實解氣。
  
  韓張取笑說:“最後一名還好意思笑呢,臉皮不是一般的厚。”
  
  她反駁:“哪是最後一名啦,下麵不是還有兩人嘛!”
  
  “你能跟人家丁旭,張炎岩比?人家那是高分落榜,非清華北大不進的人。”
  
  何如初再看了遍,除去鼎鼎有名的丁旭,張炎岩——他們倆當然是不算的,自己果然是倒數第一。看他眼含輕蔑、語帶嘲諷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怒說:“你很了不起嗎?那怎麽不排榜首啊?滾——”排開人群衝出來。
  
  韓張見她臉色變了,氣得不輕,忙跟上來:“你又發什麽脾氣啊,沒事回家待著去。”
  
  忽然聽到別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議論自己,站在一邊的鍾越饒有興趣聽著倆人的對話,不由得側頭細細打量,男孩站在人群裏算是高的,手足纖長,皮膚白皙,有點瘦,狹長的單眼皮上戴著一副時下流行的深藍色寬幅邊框眼鏡,嘴角似笑非笑,模樣看起來有點吊兒郎當的;挨著自己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長長的黑發,倒也是眉清目秀,可是脾氣似乎不怎麽好。
  
  聽著倆人漸去漸遠的吵鬧聲,不由得抬頭尋找,恰好看見何如初蹦蹦跳跳往前跑,身後那片秀發如被山風吹過的瀑布,飛揚起來,在陽光下如煙如霧如塵。
  
  低下頭發現手腕上有一道微不可見的紅痕,似被紙片劃傷了。很久以後才知道不是,那是她的頭發。
  

                  第 2 章
  何如初忿忿甩開韓張,走遠幾步才想起戴曉,回頭張望,老遠見她一個人垂著頭往圖書館方向去,忙追上去,喘著氣問:“你怎麽先走了?也不等等我!”
  
  沒聽到回答,轉頭詫異看她,才發現她眼眶紅紅的,整個人失魂少魄的,忙問怎麽了。戴曉悶不做聲,也不理她,獨自加快腳步走上螺旋梯。
  
  何如初拉住她,“戴曉,你怎麽了?為什麽突然不高興了?”
  
  戴曉沉了沉臉,使勁掙開她,看她的眼神陌生的緊,冷冷地翻著白眼,極度不耐煩。
  
  她還不明就裏,猶說:“太熱了,我請你去冷飲店吃冰。”拖著她就走。
  
  戴曉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算了吧——”待還要說些什麽,看見跟上來的韓張,含住了話頭,一把推開何如初,頭也不回地去了。
  
  戴曉長得白白胖胖,留著齊頸的學生頭,鼻梁上架著副金色邊框深度近視鏡,憤怒下推出的一掌力道頗大,何如初細細瘦瘦的,哪經得住,不防下連退數步,直到撞到韓張懷裏才刹住去勢。嚇得臉色白了白,一手緊緊抓住雕花鐵欄杆,上身直往下倒。好一會兒才說:“戴曉怎麽了?跟我像有仇似的!”
  
  韓張忙衝上前扶住她,見她們這樣,心裏多少有些明白,拉著她壓低聲音說:“先出去再說話,在圖書館吵吵嚷嚷,唧唧歪歪像什麽話!”拽著她出來。
  
  她轉身便走,韓張忙問:“你去哪?”
  
  “找戴曉去啊,她可能碰到煩心事了。”
  
  韓張見她還不明白,點著她鼻子說:“我說你能不能機靈點啊?你這會兒去找她,還不火上澆油呢?”
  
  何如初轉頭看他,“為什麽啊?”
  
  韓張搖頭,說:“你不知道她為什麽不高興?還不是因為你進了零班,她沒有進!現在去找她不是自討苦吃嗎?”
  
  何如初一聽,才反應過來,怪不得戴曉那麽生氣呢——,遲疑好半晌,也拿不定主意,現在去找她反倒像是示威,於是懦懦地問:“照你說那怎麽辦啊——”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人,一臉心虛慚愧的表情,好像戴曉不能進零班是她害的。
  
  韓張拖著她就走,“那有什麽怎麽辦啊,看著辦啊。又不關你的事,讓她自己好好想想,回頭再說,說不定過一兩天就好了。這都幾點了,你還不快回家吃飯去!”心裏想,女孩子心眼就是小,沒進零班又不是什麽死人的大事,值得這麽生氣嘛!
  
  何如初隻好悶悶地走回家。出了校門穿過馬路再往右轉,是一大片高級公寓,她家到學校不到十分鍾路程,若是快走,隻要五分鍾。因為路程太近,一直想和同學一樣騎車上學始終無法如願,深以為憾事。
  
  一陣猛敲門,何媽媽迎出來,劈頭就說:“斯文點,你看看你,有女孩樣兒嗎?鑰匙呢?又忘帶了——這麽大人了,又不是小孩了,整天丟三落四的,以後怎麽辦——”
  
  她唯有吐著舌頭跑上樓,將何媽媽的嘮叨關在門外。當初買樓的時候,因為何如初時不時抱怨她以前的臥室有油煙味兒。何爸爸便一氣買了上下兩個單元,打通成樓房的式樣,廚房設在下層,她住在樓上這才沒話兒了。
  
  家裏的阿姨請她下樓吃飯,她趴在床上偷看漫畫,半天不動身。何媽媽親自上來,推門說:“吃飯了,磨蹭什麽啊?”
  
  她嚇得往前一倒,將漫畫壓在胸前,趕緊裝睡,嘴裏答應著說馬上下去。等何媽媽出去,連忙跳起來,把漫畫塞枕頭下,想了想,不放心,拉開枕頭拉鏈,一把塞蘆葦屑裏麵。
  
  飯桌上因為想著漫畫,隨便扒拉兩口,吃的心不在焉,問:“爸爸呢?”何媽媽頭也不抬地說:“問你爸又有什麽事兒?”
  
  她心虛地說:“沒什麽事兒啊,就問他怎麽不回家吃飯。”何媽媽瞪她:“食不言寢不語,吃飯也這麽多廢話!你爸忙著呢。”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會兒,她又說:“媽媽,學校新設了一個零班,隻有二十八個人,我也進了。”
  
  何媽媽聽得有了笑意,這個女兒調皮是調皮,成績卻不錯,念書也沒怎麽操過心,重點初中,重點高中,重點班,都是自己考進去的。從沒有為她請客送禮過,比起周圍的孩子,省了多少事。
  她趁機提出要求:“媽媽,我在明珠大廈看見一支派克鋼筆,筆帽是淡金色的,你回頭買給我好不好?”
  
  何媽媽說:“就你那一手破字,要這麽好的筆做什麽?別糟蹋了東西。吃完飯複習功課去,暑假都玩野了,沒見你做過幾天功課,這就要上高三了,還不著緊!再這麽玩下去,怎麽考名牌大學?”
  
  她趕緊扒兩口飯,溜上樓,回頭又說:“媽媽,記得給我買鋼筆啊,我明天就要。”何媽媽不答話,隻催著她寫作業。
  
  做了一套數學模擬試卷,解析幾何都有點生疏了,有一道證明題怎麽都解不出來,於是背了書包去找韓張。
  
  韓張爸爸是“上臨一中”的校長,媽媽是生物組的組長,住學校的高級教師公寓。在路上碰見林丹雲,倆人一起去找韓張。他們幾個從小就認識,大家又住得近,可以說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林丹雲母親是“上臨一中”的黨委副書記,因此她也住學校。不過林丹雲因為分數不夠,念的是普通班。
  
  韓爸爸出國訪問還沒回來,韓媽媽因為開學,忙著學校裏的事呢,也沒在家。幾個人沒了約束,聚在一起說說笑笑,點心屑果皮瓜子殼滿桌都是。林丹雲邊吃冰邊看名偵探柯藍,何如初和韓張靠在一起討論試卷,時不時也看一兩眼。待把一套試卷做完她便溜達著回去了。
  
  回到家把書包一扔,打開冰箱找飲料,口裏抱怨太陽都下山了,地上還熱的跟蒸籠似的。何媽媽下樓,冷著臉說:“何如初,你給我上來——”
  
  一聽母親連名帶姓地叫她,就知道一定沒好事。心虛地杵在那兒,也不敢吱聲。何媽媽又叫了一聲,她才不情不願的上樓。
  
  何媽媽坐在她床上,將幾本巴掌大的漫畫書擲在地板上,一言不發,臉色鐵青。她看了看,床單被子枕頭全不在,知道肯定是母親拿去洗了,搜出藏在枕頭裏的漫畫書,於是低頭看著腳尖,死不做聲。
  
  何媽媽一臉嚴肅看著她,“這怎麽解釋?”
  
  她無力地爭辯:“都是暑假看的——”
  
  何媽媽大力拍床,提高聲音:“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還有理了?上學期末你考多少名?不是信誓旦旦說要進前五嗎?整天不思長進,看這些情情愛愛的東西能進清華北大嗎——”說得她頭都低到胸前去了,平時的囂張勁兒全不見了。何媽媽頓了頓,問:“說,哪來的?”
  
  她咬牙,“買的——”聲如蚊蚋。
  
  “哪買的?”
  
  她不做聲。何媽媽又問:“還有嗎?”她搖頭。
  
  何媽媽看她那慚愧的樣兒,知道大概就這些,於是說:“零花錢全部交上來,以後要買什麽跟我說。”盛怒下的太後,她不敢忤逆,唯有乖乖把零花錢全部交上去了。
  
  又受了一頓教育,一等何媽媽出去,聽著腳步聲已經下樓,便開始打電話,哭喪著臉說:“林丹雲,你的漫畫書被我媽媽發現了——”
  
  林丹雲問:“那我的書呢?”她可管不了何如初,隻關心自己心愛的漫畫書。何如初說被繳了,林丹雲氣得大叫:“我說了你別帶回家,要看上外麵找個地方看去。現在繳了,你拿什麽賠我!書店裏都沒有賣的——”
  
  她唯有道歉,直到說送她一條自己的紫水晶鏈子才算是平息了這場憤怒,林丹雲直到掛電話還在嘟嘟嚷嚷說再也不借書給她看了。
  
  然後又打電話給韓張哭窮:“我犯事了,零花錢被繳了,你救濟救濟我吧。”韓張嘲笑她:“你什麽時候不犯事啊?我都救濟你多少回了。你說你既不缺吃又不少穿,要錢幹什麽啊?”
  
  她不管,隻說以後出去吃東西要他付賬。韓張口裏說:“那你不吃不就得了,你想吃什麽何媽媽不給你買啊。我沒有錢。”要吃的當然是家裏不讓吃的。韓張話雖這樣說,每次還不是被她得了逞。
  
  斷了經濟,何如初有點鬱悶。想著派克鋼筆肯定是沒戲了,很是煩惱。隻好先等媽媽氣消了再說。
  
  因為挨了批評,晚上賭氣沒有下樓吃飯,何媽媽敲門叫了幾趟,見她不理不睬,幹脆由她去,餓了自然會吃。她一心等爸爸回來哄她吃飯呢,哪知道等到晚上十點,何爸爸還沒有回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瞅著大家都回房睡了,偷偷溜到廚房,見微波爐裏有一大碗飯,上麵堆滿了雞鴨魚肉,還有一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當下也顧不得,躡手躡腳端進房,跟做賊似的。偷來的飯菜倒是大口大口吃的倍兒香甜,怪不得人家總笑她是“貓兒食”。以前老嫌棄臥室有廚房飄過來的油煙味兒,這下躲在裏麵吃飯又滿不在乎了。
  
  吃完就犯困了,還記得偷偷把碗筷放回去,倒頭睡到大天亮,睜開眼,天色晶亮,連忙爬起來,背了書包就要走。何媽媽叫她吃早餐,她隻說不餓,臉色還是僵硬。
  
  何媽媽當然知道她還在鬧別扭,說:“上午有四節課呢,不吃早餐哪行!趕快坐下。”她推說時間來不及了,又埋怨母親不叫她,穿上鞋子就跑了。
  
  其實時間早得很,七點一十的預備鈴,現在才六點四十,因為重新排班,換了新的教室。學校為了這些即將為校爭光的“尖子生”,提供了目前來說最好的學習環境。其他班級每個班最少也有五六十人,補習班多達上百人,而他們這個班隻有二十八人, 不但地方寬敞,而且特意從圖書館的閱覽室收拾一個地方做教室,極其安靜。桌椅都是全新的,不但裝上了最新的多媒體設備,並且是全校所有班級裏唯一裝上空調的教室,真可謂得天獨厚。怪不得大家都盯著高三零班,羨慕不已呢。
  
  隨便揀了個座位坐下,等著許魔頭排號分座呢。新的同學陸陸續續進來,眼睛到處瞄,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晨讀的預備鈴響過,許魔頭踩著擦得油亮的皮鞋進來,四十來歲年紀,矮且胖,將軍肚凸的像抱了個西瓜走路,幸虧白,倒不至於難看,笑的時候極其和氣的一個人,可是曆屆學生卻給他起了個“許魔頭”的綽號,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一進來,所有“嗡嗡”聲自然而然停下。環場掃視一圈,手撐在講台上,“好了,在座的二十八位都是‘上臨一中’的驕傲,將來就靠你們給學校爭臉了。其他廢話我也不多說了,大家來到一個新的環境,先來個言簡意賅的自我介紹吧,自我介紹完就考試。學校因為動工整修,整個暑假都沒有補習,連即將升入高三的你們也不例外,兩個月六十天,從來沒有的事!假也放夠了,想必都有心理準備。”
  
  這就是大家為什麽叫他“許魔頭”的原因,最擅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聽到考試,何如初驚的魂都出來了,教科書還沒發呢,她以為許魔頭應該有一番例行公話要說,沒想到課還未上,先來個下馬威。看看其他同學,果然都是天之嬌子,一個個麵無表情的坐著,不動如山,似乎隻有自己一個人驚慌失措。
  
  按榜單上的順序,許魔頭頭一個念的便是“鍾越”,何如初忙抬起頭,想看看到底是誰,人還未至已經引起偌大的轟動,整個零班乃至整個年級恐怕沒人對這個名字不好奇。
  
  隻見最後一排靠窗的男生站起來。何如初因為隔的遠,又被後排的男生擋著,隻看見側影並沒看清什麽長相,感覺很高大,和她一樣也沒有戴眼鏡。
  
  許魔頭和藹可親地點了點頭,“不用上來了,就站著說吧。我要說一聲啊,鍾越同學是‘美溪一中’的高材生,文武兼備。上次的九校聯考,他力壓群雄,一舉奪冠,大家可要向他好好學習。”
  
  原來是挖角挖過來的,何如初暗暗想,悄聲對韓張說:“那他怎麽來咱們學校了,炫耀麽?”
  韓張也壓低聲音說:“學校可是費了好大功夫請他來的,不但學費保險費等各項費用全部免了,而且還在校外給他安排了住處。”聽得何如初嘖嘖稱奇。
  
  鍾越正作簡短的自我介紹,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唯有何如初和韓張在那竊竊私語,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發現是上次在宣傳欄碰見的倆人,看神態十分親密,不知為何,下意識就猜測他們之間的關係。
  
  大家都作了介紹,無非是客套話。輪到韓張時,便有人取笑說:“‘上臨一中’誰不知道你韓張啊,就免了吧。”韓張嘻嘻一笑,說:“我就是韓張。”說完就坐下,真正言簡意賅。輪到何如初時,她極其沒個性說:“我叫何如初,如果的如,初見的初,以前是一班的……”
  
  鍾越抬頭看她,口中默念了一遍“何如初”,覺得舌尖像有味道似的,別有一番意境,叫起來又琅琅上口,暗暗記住了她的名字。
  
                  第 3 章
  介紹完便開始分座。許魔頭說:“這麽大個教室,無論是旁邊還是中間,都是好座位,沒什麽可挑揀的。”據說以前一到換座位時,便有家長給許魔頭送禮,許魔頭曾在班上公然說若誰因為視力不好跟他說一聲就是了,請不要讓家長或是領導親自出麵。
  
  班上隻有六個女生,當然先予以照顧,何如初安享中間最好的座位,心想理科班的女生就是好啊,有諸多特權。許魔頭有意調鍾越到前麵來,鍾越說他個子高,視力又好,坐後麵就很好。許魔頭點頭稱讚他懂事得體,有大將之風,立即將學習委員一職給他。韓張因為老師同學都熟,當然是不二的班長人選。就連何如初也被委派為英語課代表,她以前就是範老師的課代表,這次又教她,也算是當仁不讓。
  
  剛剛排好座位,坐何如初後麵的小個子男生舉手說她擋住他了,說完推了推比防彈玻璃還厚的鏡片。何如初咬著牙腹誹,心裏說他小鼻子小眼睛,再小就該沒了,偏偏嘴巴生的這麽大。許魔頭遲疑了一下,問她的意思。她隻好說自己視力好,坐後麵沒有關係。於是她換到鍾越的前麵。
  
  還不等下課鈴響,許魔頭便抽出試卷開始考試,一時間隻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音,人人屏息靜氣。忙碌時時間最易流逝,何如初長籲一口氣,準備向下一道難題發起進攻,卻一眼瞥見鍾越起身交試卷,不由得有些心慌,看了看時間,竟然提前整整四十五分鍾,暗暗大罵他不是人,別人還要不要活了,唯有埋頭苦戰。
  
  許魔頭帶著讚許的眼光看他,無言地拍了拍他手臂,以示鼓勵。鍾越倒不是要出第一個交試卷這樣的風頭,而是許魔頭連下課的時間都占去了,他急著上廁所,唯有早早交卷。
  
  從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間出來,回來看見走廊上站了一人,三十幾歲模樣,西裝革領,貌似領導人物。出來的時候就見他好像在這站著,不斷看腕上的手表。他看見鍾越,客氣地問:“同學,你是零班的嗎?”見鍾越點頭,笑說:“想麻煩你一件事。我是何如初的父親。她早上沒吃飯,又忘記帶錢了,麻煩你將這個帶給她,可以嗎?你們考試,我不好打擾,又急著走——”
  
  原來何如初上學那會兒,何爸爸還沒起來呢。等他知道寶貝女兒賭氣沒吃早飯就走了,便怪何媽媽也不給她裝點吃的路上吃。何媽媽便將昨天漫畫一事告訴他,他聽了急說:“你說歸說,把她錢收上來幹嘛?她一個小孩子,身上一分錢沒有,萬一有點事怎麽辦?”
  
  何媽媽便說:“能有什麽事啊,學校這麽近,有事自然會回家來。”何爸爸還是不放心,說:“像今天這樣,她就是想在外麵買早點也沒錢啊!她氣大著呢,肯不肯回來吃中飯還不一定,更何況還餓著肚子去上課,哪吃得消。”硬是親自買了新鮮出爐的糕點送到女兒學校去。
  
  沒想到新換了班級,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道零班在哪,後來路上碰見教英語的範老師才知道在圖書館二層,卻碰到他們在考試,公司還等著他開高層會議,正著急呢,見鍾越從教室出來,於是請他幫忙。
  
  鍾越一聽,忙說:“好的好的,伯父你先走吧,我這就交給她。”接過大大的紙袋,清新濃鬱的香味撲鼻而來。
  
  何如初正咬著筆杆做最後一道證明題,好不容易畫對輔助線,直到鈴聲響她還沒有寫完,許魔頭一個勁兒的催著交卷,她隻好交了上去。心想完了,在零班這種地方,不要說一道題,就是一分之差也可以壓死人。
  
  正懨懨地趴在桌上,沒吃早飯,又經過一輪緊張的考試,這會兒餓得胃有點痛。鍾越給她紙袋,解釋一番,她不由得歡呼一聲,忙打開看。拿出蛋糕鮮奶的同時掉出一把鈔票,沒有百元大鈔,基本上是十塊、二十、五十的,也有幾張五塊的,零零散散倒在桌上,數了數竟然有五百之多。何爸爸還將她當小孩看呢,給她的都是零錢。
  
  她不怎麽在意的卷成一團塞進書包裏,對鍾越笑說:“你要不要吃?太多了,夠我三天的早餐呢。”鍾越忙搖手,她不由分說塞了個椰蓉蛋糕給他,口裏說:“你不吃等會兒還不是讓別人吃了。”
  
  果然,話還沒說完,韓張聞香而來,抓了個紅蘋果便吃,翹著個二郎腿說:“又沒吃早餐?”她作勢不讓他吃,說:“這是我爸特意送給我吃的,又不是給你吃的!”還不忘招呼鍾越:“吃啊,等會兒吃就不新鮮了。”
  
  鍾越不好拒絕她這樣的熱情,嚐了口,甜膩膩的,不是他喜歡的口味,還是全部吃完了。大家因為一頓早餐熱絡起來。
  
  接下來是高老頭的物理,沒想到又是考試,還來不及唉聲歎氣、自憐自艾,已經鑽入無邊考題裏。她擔心下午的語文課恐怕還是考試,以前學的古文唐詩文言翻譯經過一個暑假隻怕忘得差不多了,得趕緊背一背,於是讓人帶話回家,說要看書,預備考試,中午就不回家吃飯了。那麽多的糕點,完全夠她吃的了。
  
  徐媽媽還是讓人帶了個保溫盒給她,飯菜鋪得跟圖案一樣好看,色香味俱全,底下還有去了油的香菇野雞湯。
  
  下午考了兩門,許魔頭大赦天下,說考了一天,累了,今天就不用上晚自習了,大家總算歇了口氣。何如初和同學對完答案,感覺不好也不壞,數學可能差點,但是英語應該可以補上幾分。
  
  回到家天已經暗下來,何爸爸早回來了,正等著她吃晚飯呢。何媽媽聽人說他們考了整整一天,早準備了一大桌好吃的。吃完飯,她拉著爸爸的手說出去散散步,消化消化,順路就把父親捎去明珠大廈。
  
  何爸爸還不知道已經上了賊船,猶笑嘻嘻說:“想要什麽?爸爸給你買,就當是考進零班的獎勵。我才聽說了你們那個班,可真了不起。陳伯伯想盡一切辦法他兒子還是沒能進,今天你可給爸爸長臉了。”上午送早餐去時,在窗外見女兒伏案提筆疾書,他站了有一刻鍾,見她從頭至尾頭就沒抬過,不由得心疼起來。下午和朋友閑聊,朋友知道女兒進了“上臨一中”的零班,十分吃驚,說那就是一個“少年天才班”,結結實實誇獎了一陣,連帶他這個做父親的跟著得意非凡,好不風光。
  
  何如初挽著父親的手,叫專櫃小姐拿幾款鋼筆出來,又問他哪款好看。何爸爸自然說都好看,任她挑選。她撅著嘴不滿地喊:“爸——”他忙哄道:“好好好,我來挑,我來挑。”當真打起精神看起來。就算當年追何媽媽時都沒有這股勁兒,從來不耐煩陪妻子逛街,一到女兒這兒,個人意願自動無視,真如人家調侃的“二十四孝”老爸。
  
  何爸爸選中她早先就看中的那款淡金色鋼筆,說女孩子用這個秀氣。她笑得眼睛眯起來,“爸爸,我們果然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也喜歡這個。”價錢對於一個中學生來說,實在不便宜,稱得上是奢侈品。何爸爸隻要女兒高興,哪會在意這點錢。
  
  回家路上,她拿著父親手機打遊戲,感覺非常新鮮。何爸爸拉著她一個勁兒地嚷“看路看路,小心前麵的車”,她充耳不聞,有爸爸在,車子還能撞到她身上?快到家了,忽然說:“爸爸,你也給我買台手機吧,多方便啊。”
  
  那會兒手機還是稀罕物事,一般人根本用不起,信號也不怎麽好,隻有像何爸爸這樣業務繁忙的人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何爸爸雖然寵女兒,還沒到無法無天的地步,隻一句話就把她的念頭打消了:“學校讓用手機嗎?”
  
  她想起許魔頭,不寒而栗,忙說:“說著玩的,我要手機幹嘛啊?交給學校保管啊!”如果不讓帶學校,買了也隻能當裝飾品用。一天二十四小時,加上早自習晚自習,倒有十六小時待在學校。
  
  第二天是周末,上午上完課,有半個下午休息,晚上照舊要上三節晚自習。最後一節課教物理的高老頭又習慣性拖堂,直到講完最後一道題才放大家回去吃飯。何如初快速收拾書包就要走,生活委員喊住已經跑出教室的她:“何如初,你去哪兒呢?”
  
  她轉頭,理直氣壯說:“回家吃飯啊!”其實她是趕著去找戴曉,自從上次在圖書館螺旋樓梯不歡而散後,她又因為換了新教室,倆人一直沒碰過麵。
  
  生活委員沒好氣地說:“那玻璃誰擦,地誰掃啊?”她這才想起來正好輪到自己和鍾越值日。零班人少,沒隔幾天就輪到他們打掃衛生。不情不願地留下來。聽到韓張跟另外幾個男生約好說要去一班找胡磊他們幾個打籃球去,於是說:“既然這樣,如果見著戴曉,就讓她來找我,我有事兒跟她說。就說我值日,這會兒走不開。”韓張答應了。
  
  先將垃圾倒了,她拿過一本“上臨一中”專用的淺綠色練習薄當扇子用,看著拖把和抹布問鍾越:“你會擦玻璃嗎?”心想他一個大男生哪會拖地啊。以前的教室是水泥地,掃完地就了事。現在是大理石鑲嵌的地麵,大片大片的半落地窗,為了愛護環境,許魔頭要求大家每天都要拖地擦玻璃。
  
  鍾越看了她一眼,二話不說,拿了抹布沾上清潔劑,長腿一抬就跳上窗台了。
  
  她站在底下看了會兒,歎息說:“沒想到你除了念書好,還會擦玻璃呢。”鍾越聽了她這話,哭笑不得,既不爭辯也不接茬,利落地擦完一扇換另外一扇。
  
  她扛著濕拖把從衛生間回來,一路上水淋淋漓漓滴的整個走廊都是。還沒開始拖地呢,教室裏已經滿是水窪。鍾越見她這樣就想拖地,忙說:“水太多了,擰幹點再拖。”
  
  她“哦”一聲,很受教的又將拖把扛回衛生間,沒過一會兒鑽回來,一臉迷茫地問:“怎麽擰幹?”鍾越歎口氣,扔下抹布,站在水槽前示範,“順著一個方麵用力往下壓一壓就幹了。”
  
  她不但不以為羞愧,反倒跟在他屁股後麵說:“鍾越,我發現你什麽都會,真厲害。”鍾越笑笑,不答話。她搶過拖把硬要自己拖,口裏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怎麽能讓你幫忙呢。”聽她這話,倒是義正言辭,大義凜然。
  
  可是鍾越站外麵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有人拖地跟螃蟹一樣橫衝直撞,不知進退的嗎?簡直是越拖越髒,滿地都是她的鞋印,接過拖把說:“還是我來吧,男生做這些體力活也是應該的。”
  
  她抬起腰,嘻嘻一笑:“我拖的好吧?”倒是自我感覺良好。隨即又抱怨,“哎喲——,我的腰啊,疼死了——”
  
  鍾越唯有胡亂點頭,口裏說:“我來吧,我來吧,你走廊上站會兒。”心裏求她就別在跟前添亂了。
  
  有福不享那不是傻子嘛,她樂得站在過道上吹涼風。轉頭見戴曉的身影從樓梯口出現,忙迎上去,拉著她叫:“戴曉,你來了,好久沒看見你了——”
  
  戴曉還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站在那沒動,淡淡說:“我也有事找你呢,咱們今天就把話說清楚吧。”
  
  何如初還是剃頭擔子一頭熱,自顧自地說:“戴曉,明天不是你生日嗎?你看我送你什麽禮物了——上次咱們去明珠逛,你不是說喜歡派克的鋼筆麽,咚咚咚咚——你看——”說著從書包裏掏出包裝精美的玻璃盒,紅色的絨布襯著金色的鋼筆,陽光下有金屬的光澤靜靜流淌,真是漂亮。
  
  她想著戴曉落選零班,依她那種要強的性兒,這些天還不知道怎麽難過呢。於是趁她生日即將到來之際,送她一份心儀的禮物,也是想她高興的意思。
  
  戴曉隨便瞄了一眼,非但沒有半分激動的神色,反而嘲諷說:“何如初,你就別顯擺了,誰不知道你家有錢呢!”
  
  她聽得一愣,滿臉的欣喜刹那間凍結在臉上,心境變化之快,表情尚來不及轉換,就像石膏一般凝固在那裏,好半晌才愣愣地說:“戴曉,你這是什麽話?我哪有顯擺?”尾音都已經有委屈的腔調。
  
  戴曉恨恨說:“你還不顯擺?你憑什麽進零班?還不是因為你家有錢!連校長也不得不看你爸的麵子!你在這兒裝什麽裝呢!”
  
  何如初從來沒聽過她這樣尖酸刻薄過,臉色立刻變了,容不得別人這樣侮辱自己的能力,抖著唇說:“就算我家有那麽一點錢好了,那也是我爸的錢,跟我有什麽關係?我進零班,是我自己憑成績考進去的——”從小到大,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一時間隻覺得頭上響了個焦雷,炸的她麵無人色。
  
  戴曉冷笑:“憑成績?天大的笑話!本來我還不想說出來,就這麽忍了這口氣算了,反正心灰意冷,總算是看清楚了,這個世界隻要有錢,不要說鬼推磨,磨能推鬼!實在是你厚顏無恥,忍無可忍!上學期期末成績,我是第八名,你不是第九名,排在我後麵嗎?為什麽你進了零班,我反而沒進?”
  
  她一心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將何如初恨之入骨。認為她靠著家裏有幾個湊錢幕後操作,將本屬於自己的名額以非法手段擠掉。所以昔日好友今日竟然反目為仇。
  
  何如初聽得楞住了,她從未和女生吵過架,隻習慣和韓張互損,當下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嘴才能一解心頭之氣,不由得叫起來:“我沒有!我爸還是昨天才知道我進零班了!我又不是扶不上牆的阿鬥,為什麽要找人托關係走後門?”
  
  戴曉也滿心是委屈,聲音竟然哽咽了,“那為什麽我比你考的好反而被刷下來?還不是因為你家跟學校領導關係好?我隻怪我自己家裏沒權沒勢,任人作踐——”強忍的眼淚竟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她一心認為自己是最無辜的受害者,有充分理由怨恨何如初——其實,這何嚐不是一種嫉妒?嫉妒她家裏有錢,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嫉妒她比自己瘦,比自己漂亮;嫉妒她跟韓張親密無間的關係;嫉妒老師同學都喜歡她——
  
  也許女性,不論是女孩還是女人,都難以真正和平共處。都說文人相輕,女人也一樣相輕。
  
                  第 4 章
  何如初見她哭了,自己也被慪得紅了眼睛,什麽也顧不得,大吼大叫:“你不能進自然是因為你考的不夠好,關我什麽事?”憑心而論,她也不比戴曉差。
  
  她這話戳中戴曉痛處。深夜無人時,她也曾怪自己不夠優秀,若是數一數二,何如初還能將她擠下來?就為這個,連日來又愧又怒,再也不肯理睬她,連看見她都覺得惡心。當下聽了,臉色巨變,從兜裏掏出一條紫水晶項鏈,擲到她跟前,帶著憎惡的表情說:“這個——還給你,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說完,就這樣決然而去,頭也不回。
  
  何如初眼看著她走了,再也忍不住,就這樣站在過道中間,“嗚”的一聲哭出來。還不忘是在學校裏,不敢放聲大哭,隻得死命忍著,抽抽噎噎,胸前劇烈起伏,哭得氣都順不過來,眼淚鼻涕齊齊往下流。
  
  鍾越聽見哭聲,忙走出來,因為沒有帶紙巾的習慣,於是遞給她自己常用的手帕,白色藍條紋純棉手帕洗得泛白,疊的像豆腐塊伸到她眼前。其實他早就聽見了,倆人聲音那麽大,想不聽見都難,多少聽明白了一點事情始末。心想這是她們女孩之間的事,就是想勸,也沒有立場,於是一直沒有出來。待後來聽得倆人越說越僵,心想要糟糕,然後就聽見她的哭聲。
  
  她低頭見是手帕,怕把人家的弄髒了,還得賠,嫌麻煩,於是搖頭。從褲袋裏拿出一小袋雪白帶香味的紙巾,偏偏隻剩一張,擦了擦鼻涕,眼淚還掛著呢,用手抹了抹,剛抹幹,淚珠兒又斷線般滾下來。
  
  鍾越有點尷尬地收回手帕,見她哭得跟淚人兒一般,心裏有點異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倆人於是像大門神一樣杵在樓道裏,何如初隻顧傷心哭泣,他時不時看她一眼,不知如何是好。一向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他此刻反倒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圖書館值勤的工作人員聽見聲響,探出頭來查看究竟,用詢問的眼光看他,他越發尷尬,忙說:“何如初,要不我們先進教室再說?”見她哭得不理他,實在怕丟臉,隻好伸出手扯著她袖子像牽狗一樣牽回了教室。
  
  何如初一屁股坐在講台台階上,對著空蕩蕩的教室還在哭,隻是聲音小了許過,眼淚也慢慢停了。他出去將她丟在外麵的書包拿進來,她伸出手——,他不明所以,遲疑了一下,也伸出自己的手——以為她要他拉她起來。
  
  她抽著氣說:“書包——”他這才明白過來,趕緊遞給她,那隻伸出的手一直插在褲袋裏,似乎要隱藏什麽。她翻出書包裏帶的抽紙,擤鼻涕揩眼淚,眼睛紅腫,滿臉淚漬,當真一點形象也無。
  
  這時,門被推開來,坐她前麵的小個子男生周建斌走進來,他在食堂已經吃完飯,轉來回拿輔導資料回宿舍。他是外地學生,住學生公寓。見到正紅著眼睛的何如初,吃了一驚,顯然是剛哭過,於是抬頭看鍾越。
  
  鍾越微微聳了聳肩。他關心地問:“何如初,你怎麽哭了?別再哭了,難看死了——”他也是好心讓她別哭,隻是說出來的話不大中聽。
  
  何如初倒沒生他的氣,想著等會兒同學都該回來了。雖然有半下午的假,可是零班的那些人照舊上自習,雷打不動。於是站起來,背過書包說:“我走了,要回家吃飯。”哭得餓了。
  
  鍾越拿過鑰匙,說:“我也要吃飯去了。”倆人一起出了圖書館。正午時分,陽光最熾熱的時候,水泥地都跟化了似的。何如初從來沒有打傘遮陽的習慣,今天穿了雙扣帶卡通涼鞋,鞋底薄,覺得一股一股熱氣直往腳下鑽進來。眼淚也隨著酷暑蒸發不見了。
  
  在學校小賣部買了桶冰淇淋,邊吃邊聊,問:“你住哪兒?遠不遠?”聲音還有些沙啞。鍾越說在商業街那塊兒,走路十幾分鍾,挺近的。她又問他怎麽不在學校吃飯。他說學校的飯菜難吃,現在跟著房東吃,偶爾也自己做一點。她不信,歪著頭問:“你會自己做菜?”
  
  鍾越笑起來,打趣說:“何如初,你以為人人都是你呢。”他一個人在異地求學,什麽事不是自己做呢。
  
  已到小區門口,何如初指著其中一棟紅黃相間的大樓說:“我家到了,先走了。”揮一揮手穿過旁邊的小門跳進去。鍾越抬頭仰望,陽光下熠熠生輝,耀眼醒目,十分氣派,心想不知道她住幾樓。因為仰視的關係,眼睛被強光照的有點花,低下頭頓了頓,才沿著街道回去了。
  
  回到家,何媽媽催著她趕緊吃飯,何爸爸端了盤冰鎮西瓜汁出來,說:“大中午的回來,可別中暑了。吃點涼的降降溫。”她甩了拖鞋,悶不吭聲坐在餐桌邊。何爸爸跟過來,抬頭一瞧,忙問:“怎麽了?哭了?”眼睛周圍一圈都是紅的,心疼地直說:“哎呦——都哭腫了,到底怎麽一回事?“她胡亂點點頭,還是一言不發。
  
  何媽媽端來飯菜,說:“和同學鬧矛盾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禮讓。都是同學,有多大的事?你這就高三了,以後上了大學,各奔東西,想見一麵也難。這麽大了還哭鼻子,看人笑話。”
  
  說得她更加鬱悶。何爸爸忙說:“好了好了,光知道說她,還不知道受了多大委屈呢!”又哄著她說:“哪不高興了?誰欺負你了,跟爸爸說,爸爸給你出氣。”她本來想問爸爸有沒有插手她進零班一事,畢竟上個學期期末考試她確實是第九名,戴曉那番話到底給她帶來陰影。可是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隱隱地怕事情真如戴曉所說,那麽自己真不知該如何麵對。
  
  思來想去半天,心裏哽著塊沉沉的石頭似的,悶悶的十分難受,躺在床上給韓張電話,“進零班的標準是什麽?是按上學期期末成績排名嗎?”韓張奇怪地說:“好端端的問這個幹嘛?大概是吧。”
  
  她聽得心裏一涼,將戴曉的事告訴他,語氣澀澀地說:“如果是這樣,我真不要進那個所謂的零班。”鬧得朋友反目,何苦來哉!
  
  韓張忙說:“我還以為什麽事呢!那肯定是按這兩年的綜合成績排名啦。你聽戴曉胡說八道,她成績本來就不如你,就隻上次比你多考三五分,這有什麽耿耿於懷的!我說你也太窩囊了,這有什麽好哭的?戴曉那人,小裏小氣的心眼多,還特麻煩,我不喜歡。虧你跟她做了這麽久朋友,絕交就絕交,怕什麽,她這次倒是幹淨爽快。”他自然是一心向著她。
  
  心裏的石頭總算落地了,語氣也隨之輕快起來,她哼道:“反正你隻會說風涼話!我心裏可難受了。”不管誰是誰非,朋友鬧到絕交的地步,實在不是一件高興的事。
  
  韓張痞痞地說:“你還有心情多愁善感,不如多做幾道證明題。隻怕明天還有考試。”果然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聽得她叫起來:“今天不是才考完嗎?”
  
  “許魔頭為什麽叫許魔頭?你也不去想想。現在考試不是跟吃飯一樣嘛,難道你吃了午飯,晚飯就可以不吃了?今天考完了明天就不能考,哪裏來的邏輯。”
  
  她唉聲歎氣連番抱怨,隻好攤開習題,埋頭做起來。
  
  何媽媽見她整個人懨懨的,又哭得那樣,到底放心不下,於是上來瞧瞧。見她在打電話,站在門外恰好將事情來龍去脈聽了個明白。又看她趴在桌前做題,也就不進去了,帶上沒關緊的房門下樓來。
  
  何爸爸拿了車鑰匙正要出門,見她下來,頓住腳步,回頭問:“她怎麽了?還哭呢?”何媽媽笑了下,搖頭:“沒,做作業呢。那孩子真實心眼。”將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何爸爸搖頭:“哎,這孩子——,便是老韓照顧照顧她,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何況她確實不錯。倒是那個小韓,跟他爸簡直就一個樣。”
  
  其實何爸爸還真說過請韓校長多多照顧女兒這樣的話,隻是何如初哪會知道這些事。何爸爸也不會讓她知曉。
  
  何媽媽喊住他:“這半下午,又是周末,你上哪兒?”何爸爸隻說有事,打開門就走。何媽媽趕緊追上來問:“那晚上還回來吃飯嗎?”
  
  何爸爸腳步停了停,便說:“不了,可能很晚才回來。你讓初初早點睡,十幾歲的孩子,天天晚睡早起,比大人還累,怎麽受得了。”何媽媽又叮囑一番,看著他進了電梯。
  
  上晚自習時,許魔頭的數學試卷就發下來了。他抖著一疊卷子,紙張“嘩啦啦”地響,“這次考試是給大家提個醒兒,若想進名牌大學,數學非得好不可。我的要求是,一百五十分的滿分,像咱們這樣的班,平均分要在一百三十八分以上。你們看看,誰達到這個平均分,誰又沒達到。”
  
  等大家都拿到自己的試卷,他又說:“我要特別表揚鍾越同學,他這次是一百四十九分,其實本應該是滿分,有一道題寫的步驟有點亂,我扣了一分。當然高考一般不會為這個扣分,隻是故意扣這麽一分,希望他再接再厲。”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鍾越身上,有羨的有歎的,連滿心懊惱的何如初也不例外。他本人卻沒什麽大的反應,對這樣一番高度表揚坦然自若,絕對是從小就習慣於稱讚的人才做得到這樣不動如山。
  
  何如初考得正如預想一般,不怎麽好,一百二十八分,雖然這個成績放在重點班都不差,可是離許魔頭口中的平均分差了整整十分,心情變的很低沉,抑鬱不樂。連許魔頭評講試卷,她也提不起精神,無力地靠在椅子上,剛洗的長發胡亂散在鍾越桌前,如絲緞一般,她本人卻毫無知覺,一味想著該怎麽縮短這十分的差距。
  
  鍾越鼻尖聞到淡淡清香,垂眸看見一片如雲墨般的絲緞,手指下意識在發尾掃過,觸電一般,立即縮回來。可是心已經亂了,如此兩三回,完全不由自主。隱約隻知道許魔頭已經講完選擇填空題。他深吸一口氣,不允許自己分心,將擾亂他的三千煩惱絲拂下課桌。
  
  何如初感覺到動靜,睜著大大的眼睛,回頭看他,意識到是自己頭發,連忙道歉,拿出絲帶,隨便圈了個馬尾。這就是她為什麽不願意留長發的原因。小時候老被後座的調皮男生用文具盒夾頭發,總是疼的眼淚汪汪的。可是剪了吧,又跟刺蝟似的,難看死了,而且還長得快,每個月都要去理發店修一次劉海。
  
  下課休息,韓張直接坐在她桌上,要看她的試卷,她不給。他笑說:“藏著掖著幹嘛,給我看看,考多少?”何如初問他考多少,他說一百四十五,錯了一道填空題。
  
  她更不給他看了,嘴裏嘟嘟囔囔罵他不是人,考那麽高,也不管她,算哪門子朋友。韓張眯著眼笑起來,說:“不給就不給,誰不知道你一百二十八啊。”
  
  何如初瞪大眼問:“誰告訴你的?”韓張指了指前排的周建斌,得意地說:“還用你說,一問就知道。”
  
  何如初心裏暗罵周建斌大嘴巴,使勁推韓張:“去去去——,上課了,上課了。”周建斌聽見韓張說他,一臉茫然的回頭,見似乎沒什麽事情,又鑽入題海裏,完全在狀況之外。
  
  韓張口裏哼著小調笑嘻嘻地回座位。
  
  何如初口裏罵他唧唧歪歪真討厭,抽出試卷攤在桌上,看著上麵的紅叉,忍不住又唉聲歎氣起來。鍾越抬眼看了下,想了想說:“給我看看?”拿過試卷翻了一遍,指著其中一道題說:“你這樣做是化簡為繁了,其實有一個更簡單明了的方法,適合於這種類型的所有題目。你先找出對稱中心,這個是關鍵,其他的就好辦了……”
  
  何如初低聲叫起來:“許魔頭沒講過這種方法耶——你怎麽知道?”
  
  鍾越微微一笑:“老師能講的也有限,自己多看看就知道了。”何如初崇拜地看著他,豎起大拇指說:“鍾越,你真厲害,怪不得剛才許魔頭那樣誇你呢,真是受之無愧啊。”鍾越笑了一下,低頭看書。
  
  一時間教室裏隻聽見“沙沙沙”筆尖在紙上劃動的聲音。
  
  下晚自習,女生都走了,大部分男生圍在一起談論下午火箭隊和公牛隊的比賽。說著說著,周建斌突然問:“鍾越,中午的時候,何如初為什麽哭啊?”男生一聽來了精神,問是不是真的,齊刷刷看著鍾越。
  
  有人打趣說:“鍾大才子怎麽把人家嬌滴滴的何小美女惹哭了,小心韓張找你算賬!”大家起哄,全都笑起來,要鍾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戀愛這種事情,學校屢禁卻不止。越是禁止,越是偷著來,其樂無窮。枯燥乏味的學習生活之外,突然有一點八卦娛樂的影子,全都津津樂道,簡直比當事人還感興趣。
  
  鍾越隻笑罵大家胡鬧,說:“你聽周建斌胡說,中午的時候,輪到我跟何如初一塊值日呢。”
  
  周建斌這個人有點書呆子氣,猶說:“可是我分明見何如初坐在台階上哭啊,眼睛都腫了。”雖是無心,卻無異於煽風點火。立即有人拍手叫起來:“哎喲,怪不得——,我晚上見何如初進教室的時候,眼睛確實有點紅,原來是哭的啊。”
  
  大家更是來勁了,齊聲追問到底怎麽一回事,大有誓不罷休之勢。一向能說會道、八麵玲瓏的鍾大才子這會兒都快抵擋不住了,隻含糊地說:“你們就別起哄了,瞎鬧什麽呢,真跟我沒關係。我跟她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她犯不著哭啊。那是人家何如初的私事,我也不好說出來。”
  
  他這樣欲遮還掩,更是說得人心癢癢的。有人不放棄,笑嘻嘻說:“怎麽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啊,說不定現在就有了,你仔細想想去。我們知道你鍾大才子眼高於頂,是不是傷人家心了?從實招來——”說的鍾越搖頭不語。知道再說下去隻有越描越黑,幹脆三緘其口。
  
  韓張倒不知道何如初哭的那會兒鍾越也在,聽明白了便站起來澄清:“你們吃飽了沒事幹啊?徐濤,你還真無聊,這種事也亂說,何如初聽到了,還不跟你急呢!中午她跟戴曉吵架了才哭的,你們就別再瞎說了。不信你回去問戴曉去,你不跟她住一棟居民樓嘛!”
  
  大夥兒聽了,知道是吵架立即就沒話了。還有人問:“她跟戴曉不挺好的嗎,怎麽會吵架?”馬上有男生說:“女生嘛,唧唧歪歪,婆婆媽媽,不是哭就是鬧,有什麽可說的。”大家也就撂開不說了,又談起姚明來。
  
  直到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催著要關燈了,十來個男生才意猶未盡的散了。周建斌和鍾越在一塊兒吃餛飩,扶了扶快掉下來厚鏡片,含糊說:“韓張還真是維護何如初,別看倆人整天吵架,卻容不得別人說何如初的不是。比如今天,一聽徐濤拿何如初開玩笑,他就不樂意了。”
  
  鍾越筷子頓了下,問:“韓張跟何如初什麽關係?很熟嗎?”
  
  周建斌點頭:“其實也難怪,他們倆從小一塊長大,青梅竹馬,要好也不稀奇。以前在一班的時候,他們整天吵架,我坐在他們旁邊,都快煩死了——不過真遇到事,韓張還是讓著何如初的。現在,他們倆的座位總算分開了,我也不用夾在中間受活罪了,謝天謝地……”
  
  鍾越也沒聽清他後麵到底說了什麽,站起來付了錢,說飽了。周建斌揮手:“那你先走吧。我住學校,不順路。”他點點頭,頎長的身影消失在暗黃色的燈光樹影裏。
  
                  第 5 章
  經過大大小小數十場考試,轉眼已到十月份,又是一年一度的運動會。這是“上臨一中”的傳統項目,校訓裏就有“強身健體“這一條,所以學校領導非常重視,辦的紅紅火火,熱鬧非常。學校也難得大方,一連放三天的假。每到這個時節,上臨的所有學生無不歡呼雀躍,期待萬分。
  
  可惜零班的大部分學生都興趣缺缺。“上臨一中”高三零班的大名幾乎傳遍了整個市,可是一說到運動會,那就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其他班級都在熱烈討論比賽項目,選出參賽選手,以及啦啦隊後勤隊等諸多事宜,場麵熱火朝天,摩拳擦掌務必要為班級爭光。隻有零班跟沒事人一樣,毫無動靜,一副準備置身事外的樣兒。
  
  還是鍾越提起來:“學校裏是要開運動會吧?怎麽我們班沒人參加啊?”
  
  身為班長的韓張苦笑:“我們班就這麽幾個人,連湊個啦啦隊都有問題,怎麽參加運動會。女生隻有六個,其中三個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連看運動會都覺得是浪費時間,更不用說參加訓練了;另外兩個是風一吹就倒的病秧子,還指望她們上場比賽呢;剩下一個何如初,你若有本事,你便叫她去,我是不敢再叫她參加了。男生的話,真正願意參加的也沒幾個。像周建斌,頂多給你當啦啦隊,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鍾越聽得歎了口氣,說:“可是運動會這麽大的事,咱們班不會集體棄權吧?”看眼前這個情況,倒有一半人有這樣的想法。那真是“上臨一中”從未有過的事,還不得被其他班的人笑死,更得嘲笑零班就是一群死讀書的書呆子。
  
  韓張聳肩:“今天是上交運動會名單截止日期,想必許魔頭到時候自然有安排。”鍾越本想說什麽,想了想還是算了,先看許魔頭怎麽說。
  
  上午最後一節課,快下課時,許魔頭清了清嗓子,引起注意後緩緩說:“大家也知道,學校就要開運動會了。我們班人雖然少,但是也要參加,這個是肯定的。有人提議集體棄權,那是萬萬不行的。以前咱們‘上臨一中’還設有‘少年科技班’的時候,一群十三四歲的高考生也從來沒有棄權過,難道你們還不如人家小孩子?”
  
  頓了頓又說:“運動會嘛,重在參與,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我們班也不要求能拿名次,說句不好聽的話,隻要能破零,也就可以了嘛。人家一個補習班就有上百人,運動健將大有人在,何況還有特招的國家級的體育生,所以贏不了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大家既然是高三零班的一份子,就要踴躍參加,積極為班級爭光……”
  
  說了一長串動員的話後,然後問:“有誰自願報名參加?”韓張第一個舉起手來,身為班長當然要起帶頭作用。然後鍾越站了起來,說:“我以前是‘美溪一中’的田徑運動員,可以代表班級出賽。”
  
  許魔頭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對了,怎麽忘了你!你曾是五千米長跑冠軍對不對?這下我們零班破零不用犯愁了!還有誰,還有誰願意參加,班幹部都站起來,起表率作用……”開始強製執行。其他班級光是選運動員就得一個星期,零班當下就定了,真是“速戰速決”。
  
  最後結果是,可憐的何如初不得不成為高三零班女子組的唯一代表。她一個人不得不參加一百米短跑、八百米長跑、女子鉛球、立定跳遠等四項不可或缺,必須參加的項目。四乘一百的四百米接力賽因為隻有她一個人,不得不棄權。
  
  早從一開始的不可置信變成最後的麻木不仁,震驚過後,她已經沒了感覺。大家心照不宣,她隻要帶個人上場就行了,反正重在參與,沒人指望她能拿名次,她自己亦不抱希望。
  
  鍾越和韓張也是身兼多項比賽任務,比賽時間都有重複的,倆人也管不了那麽多,反正到時候悶頭上就是。動員來動員去隻動員到兩個人,其他人都推辭,說自己根本不是運動人才,沒的丟人現眼,最多願意做做後勤工作。
  
  到了運動會那天,真是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倒像老天特意開恩似的,連日來的綿綿細雨全都收了起來。何如初領了傻不啦嘰的編號服,她是4號,從拿到編號那刻便開始不高興,你看“四”——“死”,多不吉利!
  
  見人家班的啦啦隊扛旗幟的扛旗幟,拉彩條的拉彩條,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再轉頭看自己班的方陣,好不容易來了幾個人,不是沒精打采坐著就是看著運動場發呆,其中有一個竟然在背英語單詞!她完全絕望,信心全失,還沒上場就想著退場了。
  
  先是開幕式。所有運動員按班級排成方陣到運動場集合。其他班都二三十號人,當舉著牌子從主席台下走過,自己班的啦啦隊便大喊加油等語助威,聲勢好不壯觀。就算是最不濟的文科重點班,也湊齊了十一二人。隻有零班包括舉牌子的一共隻有六人,還是高三組第一個出場。剛踏著進行曲走進場,便引起一陣哄笑。看台上不斷有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嘲笑不已。
  
  何如初看著自己這個方陣,寥寥數人,經過主席台下時,連句“加油”的話都沒聽到,確實汗顏。快要走完時,竟然聽見有人大喝倒彩,顯然是因為零班太過紮眼,好不容易出醜,還不趕緊落井下石呢。
  
  她氣不過,回頭尋找。鍾越站她旁邊,當下拉了拉她袖子,低聲說:“走自己的,別管別人。咱們走咱們的,不要多想。”她氣才漸漸消了。
  
  開幕式完了,便是正式比賽。幾個人將手疊羅漢一般疊在一起,大喊三聲加油,就各自散了。何如初問鍾越:“你要參加哪些比賽?”他抬了抬眼睛,“男子組五十、一百米短跑,八百米長跑,還有五千米長跑,立定跳遠,鉛球,飛鏢……”大家既然知道他曾是校級運動員,便將大任都交給他。他雖苦笑不已,也隻得咬牙,一肩挑過來。
  
  何如初忙打斷他,歎氣說:“可憐的人,咱們同病相憐。”哥們兒一樣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韓張滿頭大汗拉了輛小拖車朝他們走來,何如初指著一大堆的東西問:“幹什麽?你準備開雜貨店啊?”
  
  他擦了擦汗,喘氣說:“慰問品。”鍾越指了指看台,“不是有嗎?”飲料水果早送來了。他解開繩子,說:“老許自掏腰包買的,另外犒勞參加比賽的同學。”難得沒稱許魔頭。又指揮眾人:“鍾越,你把那箱水搬看台上去;袁林,你拿蘋果桔子——”又指著何如初笑眯眯說:“你別光看啊,也動手幫幫忙,這是運動場,又不是你家,還當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何如初用力捶了他一拳,罵了句:“去死吧。”眾人正忙碌呢,林丹雲婀娜多姿地走來,拍手笑說:“你們零班真有意思,開幕式就幾個人,真是全場‘矚目的焦點’——”又轉頭笑說:“何如初,連你也被抓上場了,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哈哈哈——”
  
  何如初沒好氣地說:“笑什麽笑,見我這麽慘有那麽開心嗎?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林丹雲吐了吐舌,一本正經地說:“阿彌陀佛,本人非常同情。”
  
  “空口白話,我可不信。既然同情,那就當來我的啦啦隊吧。我們班連啦啦隊都組織不起來,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好歹給我加兩聲油。”這話說得有點慘兮兮的。
  
  林丹雲是個熱情直爽的,聽她說的怪可憐的,當下便點頭:“行,那我就給你搖旗呐喊了,你可別丟我的臉。”叉著腰笑嘻嘻問韓張:“班長大人,不知道行不行啊?”明眸皓齒,顧盼流轉,陽光底下如輕舞飛揚。她自小便是“上臨一中”有名的美女,多才多藝。
  
  韓張立即做俯首狀,涎著臉說:“行行行,你這麽個大美女往那一站,其他班的人還不都得比下去,求都求不來!”
  
  何如初取笑:“瞧你那色迷迷的樣兒!一見美女魂都丟了——”輪到她上場時,她緊張起來,拍著胸口說:“我心砰砰砰地跳,覺得疼得厲害。”比賽的那種緊張氣氛,還是傳染給她了。
  
  韓張脫口而出:“那有什麽緊張的,反正你就那點出息,注定是倒數第一,跑快跑慢無所謂。”引來她一頓好罵。
  
  鍾越跑完一百米初賽,走回陣營,留心聽見了,當下說:“那試著做深呼吸,像這樣——”說著給她示範吸氣吐氣。她跟著做了幾次,覺得好笑,說像吹皮球。鍾越笑說管它吹什麽呢,隻要別吹跑了就成,用手比劃,做出滑稽的動作,逗的她哈哈大笑。說笑間不經意衝淡了緊張心情。
  
  低聲問林丹雲頭發紮的緊不緊,等會兒跑步的時候會不會掉下來。林丹雲退後兩步,看了眼,遲疑地搖頭:“不知道。不過,你最好把頭發盤起來,跑的時候利落——誰叫你頭發那麽長!”
  
  她翻著白眼說:“長礙著你了!”其實並不如何長,隻是理科生的女生習慣剪短發,她便顯得特別招眼。
  
  林丹雲笑說:“不知道我嫉妒啊。”林丹雲從不吝嗇對她頭發的讚美,倒是她自己,不以為然,不怎麽在意。當下解開發帶,咬在嘴裏,右手隨便抓了兩下,想要挽起來。如雲的秀發散在秋日的陽光下,熠熠發光。鍾越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有一種強烈想要觸摸的衝動,是不是如陽光一樣溫暖?
  
  韓張衝過來,隨手抓起她一把頭發,不屑地嚷嚷:“從沒見過你這麽麻煩的人,都要上場了,梳什麽頭發,快點快點,別磨嘰了——”
  
  她靈巧地閃開,做了個嫌惡的表情,皺眉說:“別碰——手髒死了——”緊了緊發帶,就上跑道了。往那一站,見人家身體彎成一張弓,蓄勢待發,自己那麽直挺挺站著倒像是罰站,笨拙地想學,還不等她擺好姿勢——槍聲就響了。結果可想而知,她跑了倒數第二——途中有一個女生跌倒了。
  
  韓張打籃球是數一數二的高手,短跑勉強算可,長跑卻不行,但是短跑想拿名次,若沒經過專業訓練,難上加難。倒是跳高,仗著自己腿長,拿了個第六名,為班上贏得1分。第二天的立定跳遠,他又拿了個第七名。
  
  鍾越是第一個破零記錄的,一百米短跑他拿了第七名,贏得0.5分。下午投鉛球也拿了最後一名第八名。第二天的飛鏢比賽,因為眼力好,手勁兒巧,竟然也拿了名次,大大出乎眾人的意料。飛鏢比賽因為有一定危險性,怕傷到人,所以四周場地禁止同學圍看。正因為如此,大家的興致越發高昂,倒有一半的人是為了這個來看比賽的。
  
  何如初站在看台上,見他立在場中間,淵渟嶽峙,沉穩如山,飛鏢在他手裏去如閃電,一舉命中紅心,心頭跟著一熱。全場的人嘩然,有人帶頭鼓掌,於是大家跟著拍起手來,掌聲如雨點般落下。鍾越充耳不聞,仿佛身外一切不複存在,鎮定地拿起另外一根飛鏢。
  
  她跟著眾人使勁拍手,臉被陽光曬得紅紅的,等他一下場,立即奔過去,仰著頭看他,稱讚說:“鍾越,你太厲害了——你站在那裏,旁若無人的樣子,有如天神,酷斃了!”
  
  鍾越見她笑得沒心沒肺,像一朵盛開的花,不由自主,也跟著微笑。很多年以後再想起來,那時候,僅僅一個微笑,是那樣的純淨透明。
  
  散了場,她殷勤地拿飲料遞水果,哼著歌笑說:“你可是咱們班的大功臣,多吃點多吃點,若不是你,咱們班也許零分還沒突破呢。”他有點啼笑皆非地看著滿懷的蘋果桔子,抱都抱不過來。
  韓張湊過來:“我不是班上的功臣?怎麽不見你對我這麽好?”她一巴掌扇過去:“你吃的還少了,看看你腳底下,滿地的香蕉皮。”韓張抱頭鼠竄罵她是母夜叉孫二娘。
  
  她叉著腰說:“我要是孫二娘,還容你活到現在?早將你搬上剝皮凳,開水一燙,剝皮拆骨了!”
  
  韓張拉著鍾越說:“聽見沒聽見沒?這種女人,比母夜叉還悍,以後誰敢要!”
  
  鍾越看著他們倆嬉笑怒罵、兩小無猜的樣子,心裏有點空落落的,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不自在起來。對韓張的抱怨勉強笑了笑,轉頭去拿衣服。
  
                  第 6 章
  第三天最後一場比賽是五千米長跑,完了就是閉幕式,所以中途溜走的人都回來了。何如初自告奮勇當起鍾越的啦啦隊,她自己的比賽第二天上午就結束了,結果證明大家的預言是正確的,她最好的成績是倒數第四。林丹雲還在抱怨自己拚了命給她加油,結果連複賽都沒進,連她的臉丟盡了。
  
  熱身時,她跟在鍾越身後一會兒問要不要喝水,一會兒又問要不要休息。鍾越笑著拍了拍她的肩,手指無意中擦過發絲,冰涼柔滑,手一頓,趕緊撤下,慌張地插在褲兜裏,指尖瞬間熱起來,像被硬生生烙了個抹不去的印記。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令年少懵懂的他羞愧不已。做了個深呼吸,立即進入比賽狀態,揮揮手踏上雪白的跑道。
  
  槍聲一響,數十人蜂擁而上,因為是長跑,也沒有設跑道,所有人全力以赴。標準四百米暗紅色環形跑道,第一圈時拉開的距離還不明顯,越到後麵差距越大,有人跑到中間實在堅持不下去,臉色煞白,唯有退下場來;也有人跟在人群後麵苦苦支撐。加油喝彩聲連綿不絕,“堅持就是勝利”等鼓勵的語言此起彼伏。
  
  跑到第十圈時,鍾越已經在前五的位置,臉色比平常白了些,額上滿是細汗,整體狀況還是不錯。何如初興奮地衝下看台,在場外跟著跑起來,一邊衝著旁邊的他大喊:“鍾越,好樣的,加油,加油,加油……”揮舞著右手的手肘,做加油的動作,聲音不知不覺叫啞了。
  
  快要衝刺時,鍾越突然回頭對她示意了一下,然後如風般飛了出去,一舉越過前麵的幾人,身體第一個碰到彩色的緞帶。他突然冒出的這一舉,震驚了所有人,接著便是如雷般的喝彩聲。
  
  何如初興奮的忘乎所以,一頭衝上前,想扶住他。因為衝力太大,一時止不住,好巧不巧撞在他懷裏。他長跑過後體弱腳輕,哪經得住她這樣撞過來,毫無征兆下仰頭就往身後的草坪倒去。
  倆人跌了個結結實實。
  
  鍾越重重悶哼一聲,胸口撞得生疼生疼,心似乎都要撞碎了。幸好是柔軟的草地,沒傷到哪裏,隻是一時爬不起來。何如初跌在他懷裏,自然沒事,手忙腳亂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巴,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瞬間嚇得臉白的跟紙似的,惶恐地喊:“鍾越,鍾越,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裏?”跪在他身側,一手扶著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胸前胡亂摸索。
  
  鍾越心跳立即加速,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沒好氣說:“別再喊了,我魂還沒丟——”大庭廣眾之下,手放在他胸前,雖說是情急之下,情有可原——可是這麽多雙眼睛看著,他到底丟不起這個臉。
  
  何如初見他還能說笑,嚇得泛出的眼淚又流了回去,“噗嗤”一聲笑出來,擦了擦眼角,扁扁嘴,垂頭喪氣說:“你沒事就好——”伸出手給他,“起來吧,沿著跑道慢慢走兩圈。”
  
  鍾越這會兒再不濟也不至於爬不起來,哪用得著她拉,可是心念電轉,半躺在地上看著她的臉,遲疑著——
  
  她一個勁兒地催促:“快點起來,剛跑完不能坐下,對身體不好——”拽著他胳膊拖他起來,他也就半推半就順著她的力道站起來。
  
  鬧的動靜早已經驚動其他人,大家跟著跑過來,七嘴八舌問鍾越要不要緊。他忙說不要緊,沒什麽大礙。韓張沒好氣罵道:“何如初,你能不能有點長進?幹什麽都冒冒失失的,都懷疑你怎麽活到這麽大的?”
  
  何如初垂著眼不說話,掉轉頭不理他。韓張敲了下她額頭,問:“撞到哪沒?”她走開幾步。鍾越注意到自己白色運動服胸前有幾絲淡淡的血痕,忙看她的手,右掌心擦破皮了,轉頭問有沒有傷藥。
  
  韓張見了,連忙跑回去挎了個急救箱回來。拿出碘酒和脫脂棉,要給她擦。鍾越立在那裏看著,不言不語。不知是誰怪裏怪氣吹了聲口哨。她回頭瞪了那人一眼,怒氣衝衝說:“瞎起哄什麽呀你,不夠亂的啊?有本事你也跑五千米去,我就服你——”那人吐舌縮在鍾越後麵,用唇語擠眉弄眼說了句“潑婦”。
  
  鍾越忙打圓場,“何如初,你手心擦破了,要不貼創可貼吧。”
  
  她點頭,看著韓張撇嘴,口裏說:“我才不要擦碘酒,有味道,難聞死了——”韓張罵她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倆人鬥嘴間,鍾越早已撕開一張創可貼。一直站在人群後麵的林丹雲排開人群,從他手裏接過,給她貼上。回頭看著鍾越說:“你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隻怕撞傷了也不知道。”
  
  鍾越這才覺得胸口悶悶的還是有些疼。
  
  林丹雲拿過他沾了泥土的外套,回眸一笑,說:“走吧,我跟你去醫務室看看。剛跑完,慢慢走著去正好——”又開了瓶礦泉水給他。
  
  鍾越卻拍了拍何如初的肩,說:“你跟我們一起去醫務室上點藥,隻怕傷口會感染。”她嫌麻煩,有點不大願意。韓張打了下她頭,說:“上點藥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快走快走。”
  
  於是四人去了趟校醫室。
  
  胖胖的女醫生淡淡看了眼何如初的手,麵無表情說:“不用上藥——,貼創可貼就行了。”按著鍾越胸口問:“疼不疼?”鍾越點頭說有點,她說:“脫了衣服我瞧瞧。”命令式的語氣不容拒絕。
  
  鍾越有些尷尬,何如初和林丹雲兩個女生連忙避了出去,坐外麵長椅上聊天。沒多久鍾越和韓張就出來了,何如初忙站起來,連聲問鍾越要不要緊。畢竟是她闖的禍,於心不安。
  
  韓張惡狠狠說:“你還有臉說,青了一大片!”鍾越忙說:“沒事兒,回去擦點活血化瘀的藥酒就沒事了。”連林丹雲也推了她一下。她愧疚地低下頭,一路上默不作聲。
  
  韓張說:“鍾越是病號,於情於理我都要送他回去。”幾個人出了醫務室就分頭散了。
  
  因為下午沒課,她邀林丹雲去家裏玩。何媽媽見她帶傷回來,罵她怎麽這麽不小心,見已經貼了創可貼,便去廚房端飯菜。何爸爸坐沙發上看新聞,心疼的直問疼不疼,又逼著何媽媽立即給她上藥。何媽媽好氣又好笑,說:“擦破了點皮上什麽藥!孩子這樣嬌慣到底不好,摔摔打打才經得住風雨。”
  
  何爸爸說:“又不是男孩子,什麽摔打不摔打的!女孩子本來就嬌貴,手上萬一留疤了呢?趕緊給她消消毒。”何媽媽聽他這麽一說,倒有些擔心傷口感染,於是親自上樓,給她消毒,換上輕紗布纏上。
  
  林丹雲羨慕地說:“你看你媽對你多好,這麽點小傷都緊張的不得了!我媽整天忙得不見人影,有時候連飯都沒空做,隻好挨餓受凍。”
  
  她“嗤笑”一聲,哼道:“你還能挨餓受凍?衣服多的衣櫥都裝不下,房間裏到處堆滿了吃的,垃圾袋都堆成了一座山。”
  
  林丹雲“切”一聲,“那是我自己買的!”她歎氣說:“我自己想買我媽還不讓呢,她說我看中的衣服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奇裝異服,不是學生穿的,不肯買給我。”林丹雲便說:“那你自己偷偷買啊。你不是有零花錢嗎,反正平時你又不用。”
  
  她枕著手臂倒在床上,“哎——買了也不讓穿啊,有什麽用。”林丹雲學她的樣兒並排躺在床上,說:“何如初,我媽整天拿我跟你比,我都煩死了,我倒希望你是她的女兒。”
  
  她說:“我有什麽可羨慕的,除了念書就是念書,都念傻了——”林丹雲笑起來,忽然側身說:“其實我挺看不起你們零班的人的,都是一群念書的機器,傻不啦嘰的還自命清高,目中無人,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何如初翻身爬起來,掐著她的脖子叫起來:“你也太囂張了,當著我的麵這麽說我們零班,我掐死你,掐死你——”
  
  林丹雲咳了兩聲,一手壓住她,“又不是說你,急什麽急啊,你聽我說完啊——本來我是看不起你們會念書的,不過,你們班的那個鍾越是不一樣的。”
  
  何如初一聽,忙坐起來,問:“怎麽不一樣?”
  
  她睜眼看天花板,肯定地說:“反正不一樣,跟其他男生不一樣。我知道上次九校聯考,他是第一名,但是他不是那種書呆子。”
  
  何如初便說:“韓張也不是書呆子啊。”
  
  林丹雲不屑地說:“韓張那人,就一痞子。虧他還是校長的兒子呢,整天嬉皮笑臉,口沒遮掩的。鍾越不是那樣的人。”
  
  “那你覺得他是怎麽樣的人?”她不由自主地問。
  
  林丹雲歪在枕頭上,認真思考,“一開始聽到他的名字是跟零班榜首掛在一起,我還蠻排斥的。後來見到他的人,才知道他長得很高大,看起來雖然俊秀,卻不是文弱書生。投飛鏢的時候,他站在場地中間,有種頂天立地的感覺,僅僅看著他的背影都覺得安心。”
  
  何如初聽了她的描述,觸動了某種不為人知的青春情懷,呆呆看著她,好半天才問:“那你喜歡他?”
  
  林丹雲拉著她的手,有些激動地說:“你不知道,上午他衝刺的時候我在前麵看的清清楚楚,唇角繃緊,眼神銳利,神情專注,好像看台上的人都不存在一樣,視若無睹,額頭上的青筋都突起來了——從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喜歡上他了。怪不得人家說,認真的男人最讓女人動心。哪像我們學校其他男生,還整天跟女生搶座位,幼稚的可笑。”
  
  何如初聽了她這樣一番傾心吐膽的閨房話,好半天沒反應,最後問:“那你要跟他說嗎?”語氣澀中帶酸。心裏在奇怪,為什麽聽到林丹雲說喜歡他,自己好像不高興呢?手在胸口撫過,那裏似乎漲漲的,似疼非疼。有點奇怪的感覺。
  
  林丹雲居然靦腆地笑了,含羞帶澀地搖頭:“不知道。總不能直接跑到他麵前說喜歡他吧。這年頭雖然沒什麽,到底怪不好意思的,還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歡我呢。”
  
  何如初傻傻地點頭,思緒早已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林丹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也是默默不語,忽然又說:“何如初,我拿你當朋友才跟你掏心掏肺的,你可別到處跟人說啊。”她忙說:“我瘋了才多嘴多舌長舌婦呢!”
  
  林丹雲捅了捅她,遲疑地問:“你說他——會不會喜歡我?”
  
  何如初整個人呆呆的,一時沒反應過來,反問:“他?哪個他?”林丹雲捶了她一拳,“發什麽呆,想什麽呢!當然是鍾越啊!”
  
  她連“哦”幾聲,強打起精神,“你長得這麽漂亮,又會唱歌又會跳舞還會鋼琴,學校裏那麽多男生追你,他——,他——應該會的吧——”將頭埋進枕頭裏,有點自卑——
  
  林丹雲眼睛一亮,興奮起來:“真的?可是我擔心他眼光與眾不同——,我知道你們成績好的跟我們想法不一樣——”
  
  何如初忙安慰她不會啦,整個人無精打采的,閉上眼睛睡覺。
  
  林丹雲見她困了,便說要回去了。她揮揮手算是道別,也沒送她下樓。
  
  早早吃過晚飯,還要去上晚自習。想起韓張說鍾越身上青了一大片,都是自己撞的——,悶悶地想,自己怎麽老是闖禍呢,總是給人留下壞印象!想了想,打車來到城中心最大的藥店,說要活血化瘀的藥,要好的。從書包掏出一卷皺了的鈔票付賬。
  
  再回到學校已經晚了,自習鈴聲早響過了。幸好許魔頭人不在,大家都在興致勃勃議論運動會的事,她悄悄從後門溜進去,大家都沒注意,倒是鍾越說了聲“你來了”,她胡亂點點頭,拉開椅子坐下。
  
  運動會結果已經出來了,零班在高三組二十八個普通班、兩個理科重點班、一個文科重點班、六個補習班裏排名二十六,對他們來說,比預想不知道好多少,成績可算是輝煌。沒有拿倒數第一已經謝天謝地,居然還贏了七個班,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
  
  周建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笑說:“都是鍾越的功勞,要不是他五千米長跑拿了個第一,分數一下子升上去了,咱們也就比文科重點班強那麽一點半點。不過人家那是女兒國,我們縱然贏了,臉上也沒什麽光彩。”
  
  大家跟著點頭,有人感歎說:“鍾越就是鍾越,耐力不是一般的好。你看他前麵跑一百米時成績還不怎麽樣,勉勉強強拿了個第七名,可是一到比拚韌性的時候,就把其他人給甩下了。連專業運動員都一時大意失荊州,被他奪下了冠軍,現在還扼腕歎息,說臉丟大了呢。”
  
  有人下結論:“鍾越這個人不論是為人還是做事都是一心一意,堅持到底。就憑他跑五千米的那股子恒心毅力,有什麽事做不到!將來一定大有前途。大家趁這會兒還是同學可得好好跟他拉拉關係,說不定將來上了雜誌封麵,咱們也可以拿出去說一說,炫耀炫耀。”一席話說得大家哄然笑起來。
  
                  第 7 章
  許魔頭論功行賞時先總體表揚了大家積極努力進取的運動會精神,然後說:“這次比賽,我們零班一共拿了12.5分,非常不錯的成績,我聽到時都吃了一驚,有點不敢相信。韓張這個頭帶的好,值得表揚;袁林投鉛球拿了0.5分,恩,很不錯,大家鼓掌鼓勵一下;還有何如初,雖然沒拿到名次,可是重在參與嘛,一個女孩子,有這種精神,值得所有人學習;還有鍾越——”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加重語氣,伸出大拇指,隻說了一句:“好樣的!”然後拿出一半班費,按獲獎名次發給這次參賽的人,以資鼓勵。鍾越一人獨攬大半,便有人開玩笑說要他請客。他當下便笑說請大家去學校斜對麵街頭那家新開的餃子店吃夜宵。所有人歡呼不已,一窩蜂擁出了教室。
  
  有幾個女同學因為大晚上的住得遠,家裏又有人來接,於是先走了。隻有何如初和另外一個女生跟著去參加大家笑稱的“慶功宴”。倆個女生委委屈屈縮在屋子一角,看著二十來個男生如狼似虎大吃大喝,小山丘一般的餃子堆上來,不到一分鍾,立刻被消滅的幹幹淨淨,連盤子都不用洗,光可照人。老板幹脆不堆盤子了,直接將鋼精鍋端上桌,任他們搶去,一邊又急急地忙著下餃子。
  
  那女生掩嘴笑說:“他們可真能吃——”何如初皺眉:“跟牢裏放出來的一樣,哪裏是‘上臨一中’的天之嬌子——”女生大概都不能理解男生怎麽能吃那麽多——
  
  鍾越笑嘻嘻看著大家吃的不亦樂呼,站起來招呼韓張:“你也多吃點。”頗有主人風範。韓張倒在椅子背上,說:“說起來我也拿了錢,是不是也該請一請大家?”有人聽見了,立即起哄說該請該請。白吃的晚餐,沒有人不樂意。
  
  一夥人又吵又鬧,直吃到十一點半。有人說明天還要上早自習呢,大家於是撤了。因為何如初說太晚了,不巧小區裏路燈又壞了,心虛虛的有點怕。韓張便說:“那我送你回家?幹脆在你家睡一晚上得了——反正以前我爸媽出差的時候,也常去你家打遊擊。”
  
  她立即搖頭:“想在我家睡!沒門——我家又不是賓館,交錢還差不多。”鍾越聽了,便說:“我跟你順路,送你進去好了。”
  
  她想著還要給他藥呢,於是點頭,倆人一塊出來。
  
  真是夜了,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唯有倆人一輕一重落下的腳步聲。道路兩側低矮的樹木因為慶祝國慶掛上了五彩繽紛的珠燈,現在還沒拆,一閃一爍發出七色熒光,照的人的臉瑩瑩發亮,眉眼便朦朧含糊起來,像是隔著紗隔著霧,有種虛虛渺渺的美。倆人並排走著,靜謐的夜裏,忽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醞釀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話題,唯有一路沉默。
  
  何如初突然覺得緊張,雙手下意識背在身後,不是東張西望就是看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抬頭看身側一步之隔的鍾越,莫名覺得怪不好意思的。鍾越見她低頭不語,露出一截雪白的頸項,濃濃的夜色裏,有種微醺的沉醉感。半晌說:“你書包重不重?我幫你拿著。”
  
  大家都將書放教室裏,頂多帶一兩本回去溫習。隻有她,也不嫌累,十幾二十本書天天背著上學放學,沒把背壓彎已是奇跡。韓張曾罵她犯傻,她滿不在乎說習慣了,從小不這麽背過來了麽,照舊背著個大書包在學校裏穿梭。
  
  “啊——”一聲,從失神中驚醒,才反應過來剛才他說了什麽,忙搖頭表示不用。鍾越手已經托在書包底下,掂了掂,笑說:“跟駝座山似的——沒事兒,我拿著吧,反正空手。”她唯有任他將書包從自己肩頭褪下。
  
  身體果然輕了許多,試著快跑幾步,輕盈如燕,心情也跟著飛揚。回頭看了他一眼,“恩”了兩聲,支支唔唔想說什麽始終沒說出來,隻好羞澀地笑一笑,蹦蹦跳跳跑遠了。已經到小區門口,她停下來,回頭等他。
  
  鍾越不緊不慢跟在後麵,看著她坦然說:“不是說燈壞了嗎?我送你到樓底下吧。”她忽然變得矜持起來,含笑搖頭:“不要緊,熟的很。”
  
  鍾越停了停,便將書包遞給她。她雙手抱在胸前,微笑說:“那我走了——”低著頭從他右側擦身而過。他見她進了小區的小門,掉轉方向離開。
  
  聽得身後傳來叫喊:“等一下——”他忙回頭,見她氣喘籲籲跑過來,半彎著腰在書包裏胡亂翻弄,好半天才抬頭,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說:“差點忘了——,喏,給你。”遞給他一個白色小塑料袋。
  
  她解釋:“這些是治瘀傷的藥,小盒子是擦的,大盒子是吃的,都有說明書,回去自己看——我走了。”不由分說塞到他手裏,掉頭跑開。進鐵門前還回頭衝他揮了揮手。
  
  鍾越本想說自己有藥酒,不用了——還沒來得及開口,她人已經去遠了。打開看了看,認得其中一個是很有名氣的牌子。於是小心係緊袋子,踏著朦朧的夜色回去。正是農曆上旬,一彎新月淺淺淡淡、疏疏離離掛在枝頭。
  
  何如初悶頭悶腦衝回家,根本沒注意到路燈壞了,腳下一片漆黑也完全沒感覺,隻覺得渾身發熱,口幹舌燥的。剛出電梯門,家裏的門已經從裏打開,何爸爸探頭出來,責備說:“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爸,這麽晚你還沒睡啊?媽媽呢?”將書包隨便一扔,去廚房拿飲料。
  
  何爸爸拍著她的頭說:“知道晚還不回家!下課後上哪去了?你媽身體有點不舒服,先睡了。”何爸爸回家時已經十一點,見女兒還沒回來,到底擔心,於是一直在樓下等著。
  
  她“哦”一聲,說:“同學請吃夜宵,他運動會拿了獎,大家都去了——爸爸,我跟你說,我們班有個同學,他叫鍾越,可厲害了,什麽都會,什麽都做得最好。老師同學都很喜歡他。”
  
  何爸爸看著一臉興奮的女兒,摸著她頭發說:“那你要向人家學習——好了,都大半夜了,洗漱洗漱趕緊睡吧。小心明天起不來,上課遲到又該哭鼻子了。”她做了個鬼臉,蹬蹬蹬跳上樓。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似乎還在參加比賽,心仍然砰砰砰地跳得厲害,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又是喜又是憂的,興奮的同時又忍不住害怕,冷冷熱熱摻雜在一起,令年少的她不知所措。終究年輕貪睡,來回折騰了一個來小時,最後還是撲在枕頭下朦朦朧朧睡熟了。
  
  自從運動會以後,林丹雲便常常來零班串門,有時候找韓張,有時候找何如初說話。因此和零班的一夥人都混熟了,不知怎的,居然連零班教室的鑰匙都混到手了,更成了零班的常客。常常和何如初、鍾越、韓張他們待在一塊做作業。
  
  因為周日下午有半天的假,林丹雲便說要跟他們一塊去書店買參考資料。上午最後一節是許魔頭的課,剛念完最後一題的題目,下課鈴便響了。許魔頭握粉筆的手在黑板上頓了頓,轉身將半截粉筆扔在盒子裏,拍手說:“算了,下次再講。下課。”
  
  眾人都覺得驚奇,紛紛說:“老許今天吃錯藥了麽?就剩最後一題了,他居然沒有拖堂——”許魔頭講課一旦講上癮了,曾經有過拖一個小時堂的記錄,大家都快餓趴下了。今天這樣,可不像是他的風格。
  
  有同學說:“也許他正有急事,趕著走呢。”韓張在一旁笑說:“哪呀,完全不是這樣的。上次全校統一的教師考核調查表,有人抱怨老許拖堂拖太久,因為住得遠,連回家吃飯的時間都沒有,隻好空著肚子進行下午的考試,當天晚上回家,因為胃痛,還去了趟醫院。學校看到了,在每周一晚上例行的教師大會上,隱隱約約提到這件事。所以老許知錯就改,恐怕以後都不會再拖堂了。”說完感歎一聲:“老許真是個好同誌啊。”
  
  大家聽了,嘰嘰喳喳議論一番,都為以後不用拖堂而高興。那時候,快樂是這樣的簡單。
  
  因為何如初說有點餓了,林丹雲便問:“那你還去不去書店?”她正猶豫呢,韓張推著她就走,口裏說:“說好先去書店的,又沒有多遠。你不會晚點吃啊。”她轉身,嘟嘟嚷嚷:“知道了,推什麽推,我不會自己走啊。”
  
  幾個人去附近一條街上的“求知書店”,這家書店,上下一共三層,比新華書店人氣都高。沿著狹窄的樓梯上去,門麵看起來不起眼,轉身進去,卻有別有洞天、豁然開朗之感。到處擠滿了挑書的顧客,大多是上臨一中、二中的學生。
  
  因為有新到的哈利波特,何如初便站在圓台前不肯離開。買回家的話,媽媽又該說:“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看這些閑書!”沒收不說,恐怕還得有一頓好說。隻好在書店先翻一翻,一目十行掃一遍。
  
  韓張催了她幾次,見她口裏答應著,一點要走的跡象都沒有,人都鑽進書裏去了,於是幾人先上二樓,那裏是各種各樣的參考資料,真正的書山題庫,苦海無涯。
  
  鍾越下樓,見她還是那樣站著,怕弄髒了書店的新書,用紙巾墊著手,連姿勢都沒換。在她身後站了老久,一點動靜都沒有,完全進入忘我狀態,於是湊上前,悄悄說:“你這樣站著不累麽?到裏麵坐著看——”說著指了指角落裏的沙發凳。
  
  見她不回答,輕聲捅她:“喂,何如初——”好氣又好笑,就有這麽好看?整個人魂都沒了。她迷迷茫茫抬頭,過了會兒眼中才有了焦距,無意識後退一步,踩到鍾越的腳,這才清醒了,連忙往旁邊讓去,卻又撞到一邊的書架——
  
  鍾越眼明手快伸出手——扶住書架的同時也將她圈在懷裏。大家聽到動靜都往這邊看來,她刷的紅了臉,扭過頭不敢看人。鍾越連忙退開,不著痕跡放下手,強自鎮定說:“剛才叫你,好半天都沒反應——”其實剛才他也亂的很。
  
  她猶低著頭,“哦”了兩聲,輕聲細語說:“一時看入了神——”
  
  兩個人靠得這樣近,幾乎麵對麵站著,又經過剛才那樣一番親密接觸,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鍾越便說:“那你坐著看吧,舒服些。”說著就要走。
  
  她喊住他:“你下來找我幹嘛呢?”鍾越暗暗責備自己,這才想起找她的目的,“哦,是這樣的——韓張和林丹雲他們快挑完了,催著你趕緊買,好回去吃飯。你——餓不餓?”他一直記掛她說餓,所以早早就挑完書,好讓她能早點回家吃飯。
  
  她跟他一塊上樓,笑說:“現在反倒不覺得餓了,大概是看書看飽了。”鍾越問她:“不看了?”她搖頭。他又說:“既然這麽喜歡,那幹脆買回家啊。”她便將緣故告訴他,連帶將上次漫畫一事都兜了出來。他聽著含笑不語,眼角唇邊的笑紋柔軟如和風。
  
  韓張不耐煩地說:“何如初,說你磨嘰還不肯承認!”林丹雲也說:“鍾越,怎麽去那麽久。我還等著你給我作參考呢,這本書好不好?”說著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本書,又拿手中的作比較。
  
  鍾越走過去,認真翻看了一遍,低聲說:“這本書是王希揚主編的,雖然知識點比較全,可是有一定難度;那本是輔導書,我覺得你可以先做那本。”他知道林丹雲基礎不是很好,王希揚的恐怕吃不消。
  
  林丹雲看中了王希揚每一章前係統全麵的知識點,便說:“我可以做完那本再做這本。”鍾越笑了笑,說:“那樣也可以。”知道她平時連作業都是不拖到最後絕不肯做,現在一連做兩本參考書,恐怕不太現實,但是還是沒說什麽。
  
  何如初站在樓梯邊見他們喁喁私語,談笑甚歡的樣子——倆個人笑起來的模樣真是很亮眼,但是她沒有為他們喝彩的心情。她轉頭怔怔看著窗外——林丹雲明白地告訴自己,她喜歡鍾越,那鍾越呢,他又是怎麽想的?大概很難有人會不喜歡像林丹雲這樣漂亮的女孩兒吧?
  
  韓張在她眼前揮了揮手,見她木頭人一樣沒反應,便說:“你整天想什麽呢?最近老是這樣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一語驚醒了她,老是這樣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嗎?那怎麽得了——
  
  她匆匆說:“我先走了——”也不再看鍾越和林丹雲,一個人自顧自地下樓。韓張忙跟他倆打招呼,說我們先走了,指了指自己和何如初。追上去說:“好好的怎麽說走就走啊,你這個人,陰陽怪氣的。”
  
  她沒好臉色說:“我就陰陽怪氣,怎麽了?又不關你的事。你跟著我幹什麽?”韓張叫起來:“嗨——,你還蹬鼻子上臉了。這路是你何家的?我就不能走?”她不理他,往相反的方向去。
  韓張忙叫住她:“你不回家去哪兒?”
  
  她氣鼓鼓說:“這路又不是你韓家的,管我去哪!你可別跟著我啊。”韓張氣得說:“小心有鬼跟著你!”轉身又上書店了。
  
  鍾越和林丹雲正下來,見了他一個人,都問:“何如初呢?”韓張沒好氣說:“誰知道!也不知道誰得罪她了,跟吃了炸藥似的,一個人走了。”三人在書店門口分手,各自散了。
  
  
                  第 8 章
  何如初一個人悶悶在街上溜達,逛來逛去也沒什麽地方可去,覺得肚子餓了,隨便走進一家“顏顏”美食城。剛揀了個角落坐下,聽到有人叫她:“何如初!”忙回頭,原來是以前一班的同學樂顏,拿著試卷像是要出去的樣子。她打招呼:“好巧,你也來吃飯?”
  
  樂顏笑起來,“這是我家。”這家美食城便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何如初便說:“我不知道你家是開美食城的。”樂顏笑說:“你家住得遠,難得到這吃一頓飯,我請客。”站起來催著師傅趕緊做兩個菜上來。
  
  何如初忙推辭,她便說:“你不要不好意思,我正有事要請你幫忙呢。我有幾道題不會,本來要去問人的,既然你來了,就問你吧。”何如初一聽她這麽說,便說:“你先給我瞧瞧,看會不會。”
  
  半下午時分,也沒什麽客人,倆人就坐在窗前攤開試卷討論起來。樂顏爸爸見女兒同學來了,端了飲料過來。樂顏介紹說:“爸爸,這是我同學何如初,她是零班的。”樂爸爸一聽,忙說:“哎喲,你是零班的啊!可比我這個女兒有出息多了,將來一定是清華北大的料。”豎起大拇指連聲讚歎,又端了一大盤水果沙拉上來。
  
  何如初已經習慣了大人這樣誇張的羨慕誇獎,雖然愧不敢當,也隻有無可奈何照單全收。
  
  有一道證明題刁鑽古怪,她一時沒解出來,便說:“我帶回去給坐我後麵的人看看,他很厲害。”樂顏順口問是誰。她說:“他叫鍾越,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樂顏叫起來:“鍾越啊——誰不知道!就長得高高帥帥的那個是不是?”何如初便說:“你認識他哦?”
  
  樂顏興奮地說:“‘上臨一中’誰不認識他啊!就連二中都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大名。運動會上,他出的風頭還不夠嗎?都說他文武全才,出類拔萃,好多女生都喜歡他。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跟他說啊——上次運動會,有人偷偷拍下他的照片,在女生中間到處流傳呢。”
  
  何如初一直都知道鍾越優秀,卻沒想到他這麽受女孩子歡迎。咬了咬下唇,半晌說:“倒沒聽過他和女孩子有什麽——”
  
  樂顏歎氣說:“聽說他那個人客氣是客氣,但是冷冷淡淡,不好接近。其實像他那樣優秀的人肯定眼高於頂,一般女孩子隻好望‘越’興歎啦。再說你們零班又那麽偏僻,誰會有事沒事就跑過去啊。萬一被老師知道了,還要不要命!”
  
  何如初聽了,好半天才說:“他人很好的。”語氣裏似有維護之意。倆人又說了幾句閑話,她便回家了。
  
  回到家,何媽媽問她去哪了,怎麽連飯也不回來吃。她說買參考書去了。何媽媽便問:“買什麽參考書了?給我瞧瞧。”她這才想起來要買的書一本都沒買,於是支支唔唔說書店裏還沒有。也不解釋,背著書包又匆匆返回“求知書店”。
  
  何媽媽看著她的背影說:“這丫頭瘋了,都高三了,還一天到晚在外頭野,也不知道著緊。都是她爸慣的!”想起何爸爸來,便打電話給他,問他晚上回來吃飯嗎?何爸爸照例說忙,不回來。
  
  晚上上自習,她想起樂顏的那道證明題,於是回頭說:“這道題目,你能幫忙做一做麽?”遞給他試卷。他忙放下手中的筆,湊過來看了一眼,說:“你先給我,我做做看。”她客氣地說謝謝。鍾越總覺得她今天神情古怪,跟他格外生分似的,便說:“這有什麽可謝的,舉手之勞而已。”
  
  下課時他已經解了出來,將解題步驟一步一步講給她聽。她聽得點頭,恍然大悟說:“哦——原來這樣就可以了——鍾越,真是謝謝你。”鍾越聽她又說謝謝,以前可從來沒有這些客套話,心裏毛毛的,仔細看了她幾眼,又不好說什麽。
  
  韓張老遠見他們說得熱鬧,也跟著湊過來,拿起試卷問:“碰到什麽麻煩了?有難題,找我啊!”何如初不耐煩地推他:“去去去,沒見過你這麽厚臉皮的,光知道說說說,正經讓你辦事又推三阻四。”
  
  “何如初,說話要憑良心!你交給我的事哪次給你辦砸了?上次晚自習你遲到,許魔頭去開例會前順路來了趟教室,還是我說你身體不舒服,晚點再來,給你擋住了。你現在說這樣的話,怪不得人家說‘最毒婦人心’呢!”
  
  何如初一點都不感激,翻著白眼說:“那你事後敲詐了我一頓‘肯德基’!你就不能誠心誠意幫人忙嗎?你看人家鍾越——,就不這樣。”
  
  韓張不但不羞愧,反倒嬉皮笑臉說:“人家鍾越哪好意思呀,咱們不是熟嘛——”說著手搭上她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樣兒。
  
  她皺眉,瞪著眼說:“把你的豬蹄拿開——”韓張更來勁了,站起來說:“豬蹄是不是?我讓你看看豬蹄的厲害——”一臉奸笑地伸出手,作勢要掐她脖子。
  
  何如初一蹦三尺高,連忙跳起來,拉著鍾越的袖子說:“鍾越,鍾越——你幫我把他兩隻豬蹄砍下來喂狗吃!”
  
  鍾越站起來,擋住韓張,笑說:“好了好了,再鬧該上課了——”麵上淡淡笑著,握住韓張手腕的力道可不輕。
  
  韓張本來就是嚇下她,當下揉著手腕說:“鍾越,你夠狠啊,見色忘友,你看你看,都紅了——”伸出手給他看。
  
  鍾越不說話,抱歉地笑,上課鈴響,各自回座。
  
  “上臨一中”從初中部起,是從來沒有周六周日的,高三年級一個星期隻有周六晚上、周日半下午這一點假。每到周六晚上,因為不用上冗長的晚自習,大家都比較興奮,三三兩兩邀著出去玩樂。
  
  好不容易又挨到周六,最後一節是範老師的英語課,她抱著大摞試卷進來,撥了撥額前的卷發說:“晚上不用上晚自習,占用大家一些時間,將這套試卷做完。”無視眾人無聲的抗議,把試卷分發下去。這一考試又得兩個小時。
  
  何如初無精打采地拿出筆,煩躁地看看周圍,對於老師這種公然侵占學生僅有的一點休息時間的行為居然沒有人表示不滿。悶悶地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零班麽?對於任何情況都能處變不驚,咬牙承受——其實其他人未必不抱怨,隻是大部分人都藏在心裏,等著一個“敢為天下先”的人站出來指責,好跟著附和。偏偏零班的人全都自覺過了頭。
  
  她氣惱地靠在椅背上,椅子和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考考考!考死算了——”因為大家都沒反應,她隻好小聲嘀咕,發泄心中的不滿。動作大到坐她後麵的鍾越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她,而她當然是渾然未覺。
  
  直到考完試,她臉色還是不好,依舊氣鼓鼓的。書一本本從課桌裏拿出來,重重甩在桌上,又重重塞進書包裏。鍾越覺得那些書一定跟她有仇,想了想,從後麵拍了拍她肩,“何如初,晚上要不要出去放鬆放鬆?”
  
  她連忙回頭,睜大眼睛問:“你有節目?去哪?”一聽去玩就來精神了。
  
  鍾越微笑,抬了抬眉說:“剛才聽人說電影院正在放‘珍珠港’,你不嫌悶的話不如去看電影,怎麽樣?”
  
  恰好在外麵等他們下課都等煩了的林丹雲走過來,忙拍手讚同,說:“聽說‘珍珠港’拍的可好了,場麵宏大,畫麵唯美,跟‘泰坦尼克號’有的比。我們這就去吧,路上隨便買點什麽吃。”
  
  韓張也考得有點氣悶,點頭表示同意。於是幾人也不回家,直接坐車往電影院去。在路上,何如初突然叫起來:“哎呀——我媽還等著我回家吃飯呢,回去肯定又要挨罵了。”一想到媽媽疾言厲色的責備,心情不由得打折扣。
  
  韓張不在乎地說:“怕什麽呀,又不是沒被罵過。你,我,還有林丹雲,不是從小罵到大的嘛!”林丹雲也說她大驚小怪,罵就罵唄,又不是一次兩次。她於是不好說什麽,隻有無奈地聳肩。
  
  一下了車,鍾越指著公用電話說:“何如初,要不你打個電話回家?”她想了想,點頭。鍾越便領著她到馬路對麵。
  
  “媽媽,我不回家吃飯了,晚點才能回去——”幾句話說得吞吞吐吐,支支唔唔。
  
  何媽媽一聽就知道她又不知道上哪玩去了,沉著聲音說:“怎麽又不回家吃飯啊?幹什麽去?”何爸爸正看新聞呢,聽到是女兒的電話,連忙抬頭,注意聽著,說:“既然不回家吃飯,你問她身上帶錢了嗎?”
  
  鍾越正站在一邊呢,她不好睜眼說瞎話,隻好硬著頭皮說:“跟同學去看電影——”
  
  何媽媽語重心長地說:“初初,你這都高三了,等你高考完,要看多少電影——”話還沒說完,何爸爸拿過話筒,說:“去吧去吧,記得早點回來。你一個人還是和同學一塊兒?注意安全。”
  她說和韓張他們一塊兒。何爸爸才放下心來,又問她吃飯了嗎,有沒有錢,叮囑一番掛了電話,對何媽媽說:“孩子天天念書,不是上課就是考試,難得出去玩一次就讓她去,勞逸結合嘛!”
  
  何媽媽皺眉:“沒有不讓她休息。隻是天都黑了,一個女孩子連飯也不回家吃,像什麽話!你們父女倆都一個樣,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外麵幹什麽,整天不見人影。”何媽媽這話含沙射影,指桑罵槐。
  
  何爸爸聽了,扔下遙控器站起來就走,口裏說:“我上樓洗澡去了。”
  
  何如初打完電話翻書包到處找錢。她也沒有錢包,零用錢都是隨手一塞,轉頭就忘。等她好不容易從最裏一層翻出一把皺了的鈔票,鍾越早替她付了。拉著她的手臂說:“走吧,大家還等著呢。”
  
  幾人買了票進場,何如初先去洗手間。林丹雲說要買零食飲料,韓張嫌麻煩,說她又不是不認識路,不肯陪她去。她拉著鍾越的手央求:“鍾越,跟我一塊去吧,電影院人多,擠來擠去怪慌亂的——”鍾越當然沒法拒絕。
  
  何如初回來,看了看問:“他們呢?”韓張懶洋洋地說買吃的去了,說完閉目養神。她抬頭到處張望,遠遠地見鍾越將林丹雲護在懷裏,隔開擁擠的人群,一步一步朝這邊挪過來,倆人靠的極近,鍾越下巴正好擱在林丹雲頭上——
  
  昏暗的燈光忽然覺得刺眼,她忙低頭看著腳下,不言不語。連韓張趾高氣揚指揮她:“你坐過去點——“她也沒有像往常一樣鬥嘴,而是呆呆地移過去一個座位。
  
  連電影如何開場都不知道。等到偷襲珍珠港時,好不容易看進去了,雨點般的炸彈落下來,到處是一幕又一幕的人間慘劇。她捂住唇,眼眶泛紅。韓張大呼過癮,轉頭看了她一眼,低聲嘲笑:“什麽時候你這麽多愁善感了?”
  
  她轉頭死命瞪他,不經意間看見林丹雲緊緊拽著鍾越的袖子,一副小鳥依人、我見猶憐的模樣,而鍾越正低頭對她說著什麽。
  
  韓張從螢幕上收回視線,見她人呆呆的,似乎魔住了,伸出中指彈了下她額頭,說:“傻了,看什麽呢?”說著也跟著回頭,挑眉怪叫一聲,打趣說:“你們倆卿卿我我的幹什麽呢?”說完又拍自己的腦袋,拱手說:“就當我沒看見,繼續啊,繼續啊——”
  
  她對韓張不輕不重的一招“彈指神通”反常的沒有抗議,木木地背過身去,眼睛看著走廊上的出口,不發一語。
  
  鍾越坐正身體,解釋:“剛才林丹雲沒明白過來山本五十六為什麽能成功偷襲珍珠港,我正跟她解釋呢——”
  
  韓張笑得古怪,說:“我們不需要知道,不需要知道——”一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樣子,又敲著何如初的頭說:“眼睛看哪兒呢,看電影是正經!”她忙坐好,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認真盯著螢幕。那樣子不像來看電影,倒像是上課聽講。
  
  等放到男女主角親熱的鏡頭,幾個半大不小的年輕人都不自在起來。若是都是男生或全是女生,彼此說不定會調侃幾句,因為有異性在場,所以才會分外覺得尷尬。何如初屁股磨著坐墊,左右不是,臉熱熱的,眼睛瞄了瞄最外邊的鍾越,見他神色似乎閃爍了一下,更覺尷尬。韓張怪叫起來:“兒童不宜,兒童不宜——何如初,你還沒成年——”
  
  何如初羞憤地掐他胳膊:“閉上你的烏鴉嘴!安安分分看電影你會死呀——”掐的他殺豬般叫起來。
  
  鍾越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眸光在倆人身上流連了好一會兒,頓了頓,才低聲說:“大家都看著我們呢——”果然,前後的人都用責備的眼光看著他們,韓張這才安靜下來。
  
  幸好親熱鏡頭不多,一閃就過,幾個人暗暗吐口氣,如釋重負,才又看起來。
  
  出了電影院,林丹雲對鍾越說:“那個男主角死的好慘,長得那麽英俊——”聲音哽咽,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睛裏有點點淚光。
  
  鍾越便說:“他死的有價值。身為軍人戰死沙場,也算求仁得仁。”
  
  何如初也覺得英俊的男主角不應該就這麽淒慘的死去,聽到鍾越這樣一番深刻的評價,更覺自己見識淺薄,當下慚愧不已。又見林丹雲和他有說有笑,心情更加黯淡,拉著韓張說:“我們先出去吧。”
  
  鍾越越過重重人群,看著他們的背影穿過旋轉玻璃門,最終消失在長長的台階下。
  
  因為人太多,兩撥人擠散了,何如初整個晚上黯然不語,沒有心情再等下去,便提議:“時間不早了,我們先走吧。”韓張想鍾越他們找不到人,自然會回去。倆人於是先一步離開。
  
  鍾越卻急得不行,到處找何如初,看見長發背影就追上去,待發現不是,失望之情不由自主流露出來。林丹雲氣喘籲籲跟在他身後,說:“別找了,他們肯定先走了,我們回去吧。”
  
  鍾越還要等,說:“萬一他們沒走呢?我怕何如初出事,剛才打電話回家,她家裏人很擔心她的安全。”林丹雲隻要跟他在一起便心滿意足,心甘情願陪他一直等到人潮散盡。
  
  偌大的廣場隻剩下幾個擺攤的小販,林丹雲小心翼翼碰了碰他的手指,立馬又縮回來,說:“走吧,他們這會兒說不定到家了。”僅僅這樣的接觸,已經讓她臉紅心跳,口幹舌燥。
  
  鍾越站在台階上全場環視一周,再次失望,唯有點點頭,先坐車回去。
  
                  第 9 章
  因為夜深了,他便送林丹雲到校門口。林丹雲有點舍不得今天晚上倆人單獨相處的光陰,於是說她家住學校另一頭,要穿過桂花叢和籃球場,這會兒這麽晚了,烏漆抹黑的,心慌慌的有點害怕。他便直送她到樓下。
  
  恰好經過籃球場時,因為是周六晚上,難得不用上自習,還有不少人在打籃球,都見倆人一起經過,然後鍾越一個人回來。鍾越自然是無人不識的,林丹雲又是“上臨一中”有名的美女,於是才子佳人的流言不脛而走。
  
  這個流言首先在女生中間流傳開來。有一天何如初在去教師辦公樓交英語作業的路上碰到樂顏,樂顏拉著她一臉神秘說:“聽說鍾越和藝術班的林丹雲在談戀愛,你跟他們都熟,是不是真的?”何如初聽了吃驚地看著她,好半天才問:“你聽誰說的?”
  
  樂顏邊吃手上的香蕉邊說:“大家都這麽說。說看見鍾越送林丹雲回家,還說她有事沒事就往零班找鍾越呢。”
  
  何如初麵對她的追問,隻搖頭說不知情,匆匆回到教室。心裏卻翻江倒海起來,林丹雲喜歡鍾越自己是早就知道的,又想起看電影那天晚上,鍾越對林丹雲的神情——雖然學校明令禁止談戀愛,但是也不是不可能。學校裏不是照舊有許多情侶頂風作案嘛!
  
  胸口疼疼的難以呼吸,有些傷心。於是沒有立刻回教室,反而站在螺旋樓梯的盡頭站著吹了會兒涼風。已是十二月份,雖說南方的天氣冷不到哪裏去,但是北風呼呼灌進領口,還是冰涼侵骨。
  
  直到急促的鈴聲響起,她才緩過神來,跑著趕回教室。剛坐下,鍾越遞給她一張試卷,壓低聲音說:“大課間時王老師過來了,發下上次考的語文試卷。你不在,我就先給你收著了。”
  
  她點頭說謝謝,沒有回頭看他,接過試卷往抽屜裏一塞,翻出化學書專心聽講。
  
  下課後,鍾越說:“何如初,你的語文試卷我看了,文言翻譯連錯了兩道。”說著拿出自己的試卷,將紅筆圈出的遞給她看,說:“這是倒裝句型,翻譯的時候將‘之’字前麵的內容放到後麵就可以——”
  
  她忽然不耐煩,推開椅子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鍾越做好標記,還一心等她回來。可是她踩著上課鈴回教室,教物理的高老頭就跟在身後。
  
  下午上課,王才女評講試卷,隻通篇翻譯了一遍,並沒有重點講倒裝句型。她還是聽得似懂非懂。鍾越還特意問她弄明白了嗎,她胡亂點頭。
  
  下了晚自習,鍾越走出圖書館又折回來拿模擬試卷,卻見她在虛心請教周建斌倒裝句型到底怎麽倒裝的。看著倆人低頭討論的情景,恍然未覺他的到來。拿了試卷,靜靜走開,臨出門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劉海有些長了,滑下來遮住了眼瞼,留下一重淡淡的暗影。
  
  何如初再也不肯問他問題了,不是問前麵的周建斌就是問其他人,寧願皺著眉頭,不甘不願地去找韓張,舍近求遠。又一次見她拿著輔導書去找韓張。韓張譏笑她怎麽學的連這個都不會。她怒氣衝衝說出這種題目的是混蛋。其實韓張一時半會兒也沒解出來,她又嘲笑他。倆人又爭吵起來——
  
  他不由自主站起來,很想拉她回來,伸出的手又縮回來——
  
  這時林丹雲推開門進來,搓著手笑嘻嘻說:“哎呀,還是你們班條件好,有空調,多舒服。外麵風可大了——”
  
  有人起哄:“鍾越,美女找哦——”鍾越笑笑不當回事,倒是林丹雲,被大家調侃的有些不好意思。
  
  林丹雲湊過來問他幹嘛呢,他說做奧數題。許魔頭有意讓他參加全國數學競賽,給了他幾套試卷,要測一測他的程度,然後單獨給他授課。
  
  林丹雲見他在忙,雖然有滿心的話要說,知道他是學習重於一切,不好打擾,於是轉頭去找何如初,見她和韓張又在吵架,場麵有些失控,便說:“哎呀——你們兩個從小到大吵了十幾年,煩不煩啊!何如初,你不覺得跟韓張這種人吵架是一件浪費時間精力的事嗎?”
  
  何如初忙使勁點頭,不屑地看了眼韓張。摸了摸肚子,經過這麽一吵,倒是覺得有些餓了。其實吵架也是一體力活兒啊。
  
  林丹雲見她還憤憤地說韓張是丈八的燈台,隻照見別人,照不見自己,忙說:“不是說餓了嗎?回家吃飯吧,晚上還要上自習呢。”拖著她去了。
  
  林丹雲一出零班,便有人拿鍾越開玩笑:“鍾越,你就讓林丹雲這麽走了?一句表示的話都沒有?”
  
  鍾越頭也不抬,根本懶得理會。背地裏的閑言碎語他多少知道一點,隻當是大家吃飽了沒事時的玩笑話,一笑置之。繁重學習之餘,大家也就喜歡亂點鴛鴦譜,拿人取笑作樂。
  
  一人推他說:“鍾越,林丹雲可是美女,多少人想追都追不到呢,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大家都笑起來,都說美女傾心,此生何憾!
  
  鍾越見玩笑開得有點過了,便斥道:“瞎說什麽呢,就知道無中生有。沒有影的事兒也編的頭頭是道,真服了你們。”
  
  連韓張也湊趣說:“怎麽沒影兒啊,群眾的眼睛雪亮著呢。林丹雲那女人,從小就心高氣傲,偏偏對你低聲下氣,你還不承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大大方方站出來,抱得美人歸又不是什麽丟臉的事!”說得一群人拍手叫好,大聲起哄,連伏案做作業的幾人也都抬頭看他有什麽反應。
  
  不知為何,鍾越今天一見韓張便有些不耐煩,當下站出來,冷冷地說:“韓張,你若喜歡林丹雲,便去追她,我絕不攔著你。拿我做擋箭牌算怎麽一回事?大丈夫要敢作敢為。”
  
  一句話堵的一向能言善道的韓張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鍾越反過來誣陷他。回過神後連忙澄清:“林丹雲那女人,我們同住一棟樓裏,從小光屁股長大,還是算了吧——”見鍾越仍舊陰晴不定看著他,連忙拱手說:“哥們兒,算兄弟一時失言,你鍾越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好撐船,林丹雲的事,兄弟我再不提起總行了吧——”偷偷抹了把冷汗,這才算是真正領教了鍾越的厲害。
  
  大家見鍾越似乎動了怒,連忙跟著打圓場,都笑說:“開玩笑嘛,何必當真呢,大家也就說說而已——”心裏都在納悶,瞧他對林丹雲不痛不癢的樣子,倆人似乎真沒什麽。
  
  鍾越笑說:“我知道你們閑著沒事,一天到晚捉弄我,拿我窮開心呢。隻是有些話還是不要亂說嘛,根本沒有的事兒,說起來也沒什麽意思。”一口否認了。眾人連忙岔開話題,討論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
  
  經過此事,韓張背地裏跟人說:“別看鍾越平時不多話,誰找他問題目都耐心講解,一副好性兒,真正發起威來,就是一隻老虎。光是吼一吼,大家的腿就得抖三抖。”大家覺得他連林丹雲這樣的美女也看不上眼,未免太挑剔。
  
  雖然流言漸漸散去,可是何如初還是不肯問鍾越題目,也不大理睬他,輕易不肯跟他說話。連周建斌也慢慢察覺了,曾笑問她是不是和鍾越吵架了。
  
  冬天天黑的早,加上下了一點冰雨,不到五點路燈陸陸續續就亮了。鍾越抖了抖傘上的水珠,推門進來。老遠就見她趴在那裏,頭枕在胳膊上不言不語地看著抄在白紙上的數學題,是下午許魔頭臨走前留下的。
  
  有另外一個女同學過來聊天,問她怎麽沒精神,唇色蒼白,是不是病了。她壓低聲音說肚子有點疼,可能是剛才吃冰淇淋鬧的。那女同學說她大冬天不應該吃冷飲,又問她許魔頭留下的思考題會做麽。倆人討論來討論去也沒得出個結果,那女同學因為有人叫她,於是先走了。
  
  他忍不住說:“其實這道題換個角度就很好解了——”拿過她的紙和筆,卻見她將頭埋進臂彎裏,一副拒絕聽的樣子。再也忍不住,終於問了出來:“何如初,我是不是哪裏得罪你了?”問的小心翼翼,誠惶誠恐。
  
  她愕然抬頭。他又說:“我覺得你最近的態度有點奇怪,我總在想,你跟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她低著頭,好半天沒做聲。
  
  他又說:“比如這道思考題,問我也可以啊——”
  
  何如初絞著手指頭,笨拙地說:“恩,恩——我是怕麻煩你——”不知是什麽心理作祟,她總覺得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好。潛意識裏也許是自卑——
  
  “同學之間,互相幫忙不是應該的嘛!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其實他很想她對韓張那樣對他不客氣。每次看見倆人吵架,他都有些眼熱——
  
  他見她仍然沒表示,便說:“互相討論能加深理解,對我也有好處。你不用這麽客氣,我又不是不找你幫忙!”
  
  她才輕輕點了點頭,轉過身背對著他。因為天冷,她將頭發放下來擋風,細碎的發梢直垂到桌上,如墨一般渲染開來,弄的他心上也沾上墨跡。
  
  晚上考理綜,連續數小時的緊張忙碌過後,人人癱在座位上,幾乎無法動彈。直到試卷收上去,她才無可奈何鬆了一口氣。站起來有氣無力地收拾書包,彎下腰撿地上的筆,一眼瞥見椅子上隱隱的一點紅跡,驀地反應過來,臉刷的紅了,趕緊又坐下。還不忘偷偷打量,看有沒有人發現。
  
  懊惱地想,怪不得剛才考試時一直覺得不對勁,可是時間實在是太緊了,哪裏注意的到!因為上身穿了件鵝黃色短外套,偏偏挑了件長款的奶白色褲子——這下該怎麽辦?這麽明顯,萬一被人看見,以後可以不用活了。急的大汗淋漓,卻又羞於說出口,年少的她此刻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見。
  
  隻好磨磨蹭蹭等大家先離開。卻因為剛考完,不少人圍在鍾越身邊跟他對答案,遲遲沒有離去。她急得不行,渾身燥熱,扭來扭去,到處不自在。好不容易聽人吆喝:“快關燈了,走吧走吧,錯了就錯了,這會兒再說也沒用。”幾個男生才陸續離開。
  
  韓張招呼她一起走。她忙搖頭,“你先走吧,我等會兒再走。”他背著書包過來,像往常一樣扯著她說:“大晚上的你有什麽事兒啊?走啦走啦。”她惱怒地推他,“我就有事,就不走!”心裏更加急了。韓張見她無緣無故發火,喃喃說:“這女人瘋了。”搖頭晃腦自己先走了。
  
  鍾越還在做許魔頭給他的試卷呢,抬頭一看,整個教室空蕩蕩的,隻剩她還沒走,便說:“時間不早了,還有十分鍾就關燈了。”說著收起紙筆。見她還是一動不動坐著,頭快低到地上去了,於是伸出手輕輕推了她一下。抬頭見她神色不大對勁,臉紅紅的像抹了胭脂,咬著唇欲語還休——,忙說:“你是不是發燒了?”
  
  她搖頭,一臉尷尬地看著他,細聲細氣說:“你先走吧,我來關燈——”說著不安地動了動。鍾越見她如此反常,又一副難於啟齒的為難樣兒,又見她上身直挺挺坐著,放在腿上的雙手不斷緊握,鬆開——突然反應過來,到底明白了一點,低聲說:“一直坐著總不是辦法。”
  
  何如初羞的整張臉可以滴下血來,低聲哼道:“你先走——”
  
  鍾越見她穿著白色褲子,於是脫下自己的長風衣,口裏說:“我衣服長,可以先遮一遮——”
  她慌亂無助下唯有點頭,接過他的風衣,轉過頭不敢看他——“你先出去一下。”看著他帶上教室的門,連忙跳起來,胡亂收拾幹淨,穿上他的風衣出來。
  
  鍾越並沒有走,在門口等她呢。何如初見他把外套讓給自己,身上隻穿著一件薄毛衣,低聲問:“你冷不冷?”他笑著搖頭,“還行。這會兒雨停了,不怎麽冷。走吧,學校裏估計隻剩我們倆了。”
  
  踩著積水,踏著昏黃的路燈逶迤而去。一路無話,到了小區門口,何如初開口:“衣服——洗好後還你。”他點點頭,說不急著穿,手插在褲兜裏走了。
  
  一到家忙忙地洗澡,親自把衣服洗幹淨晾好,已是深夜時分,起風了,聽見風過枝頭嘩嘩的聲音。何媽媽過來敲門,問她怎麽還不睡。她答應一聲,看著掛在窗前長長的風衣,腰帶隨風起舞,心裏暖暖卻又澀澀的,似悲似喜,說不清道不明。輕輕歎口氣,拉上窗簾,關燈睡覺。
  
  
                  第 10 章
  一連數日陰雨綿綿,到處潮濕,就連床單被褥似乎都沾上水跡子,睡的不幹爽。漫天風雨中迎來新的一年。
  
  法定節假日,就連他們也有一天的假,隻不過晚上還是要上晚自習。天天六點半起床,好不容易可以睡個懶覺。她聽著窗外急一陣緩一陣的風雨聲,天光暗暗的,像晚上,心裏越發安逸懶散,賴著不肯起床。何媽媽連催了好幾次,見她蒙著被子哼哼哈哈,隻得由她去。
  
  電話響,林丹雲問她幹嘛呢。她捂著唇打哈欠,說睡覺呢。林丹雲叫起來:“都十一點了,還睡呢,你豬啊。快起來,快起來,‘雲裳’新到了好多漂亮的冬裝,我們看看去。”她說外麵下雨,不想去。林丹雲哪肯罷休,說:“你先起來,再睡不怕腐爛啊。吃了中飯我去找你。”
  
  總不能在床上躺一天,拖拖拉拉爬起來,隨便吃了點東西,推開窗,見外麵還飄著黴風細雨,不由得咒罵:“哎——,這鬼天氣,什麽時候才會晴啊!”轉頭見鍾越的風衣還晾在那裏呢。拿下來摸了摸,潮潮的好像還沒幹。
  
  何媽媽曾問衣服是誰的,她支支唔唔說晚自習冷,同學借給她的。何媽媽又關心地問哪個同學,她為了省事,便說是韓張的。何媽媽這才沒話了。
  
  天天這樣下雨,屋子裏都可以擠出水來,還想衣服幹呢。於是從樓下提了台電火爐上來,一點一點烘幹。生怕烘焦了,坐在一邊看著。
  
  偷偷翻著《哈利波特與密室》——後來還是背著母親買回來,堂而皇之藏在書包裏,天天背來背去就不怕搜出來了。聽到門被推開,手忙腳亂往床底塞——回頭一看,見是林丹雲,拍著胸口說:“嚇死我了!”心有餘悸。
  
  林丹雲悶笑:“幹什麽壞事呢?我看看。”從被子裏抽出書,一把扔在地上,說:“這都不讓看呢?我說你們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她沒好氣說:“你以為人人都學藝術呢。我們將來可是要真刀真槍上考場。”
  
  林丹雲不理她,轉頭看著電火爐,猶疑說:“這衣服好眼熟——怎麽像是鍾越的?”她對鍾越的點點滴滴分外上心。鍾越長得高,穿風衣特別有味道,所以她認得這件衣服。
  
  何如初立時像被人抓住小辮子,有些慌亂地收起來,顧左右而言他:“不是說去‘雲裳’買衣服嗎?還去嗎?”
  
  林丹雲不答話,從她手裏拿過來,仔細翻看,衣領上還別著“上臨一中”的校徽。轉頭看她,不輕不重問:“這是不是鍾越的?怎麽會在你這裏?”
  
  她隻得轉身,硬著頭皮說:“當然是他借我穿的。我烘幹了好還他。”
  
  “哦——是嗎?”她側過頭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見她言辭閃爍,低著頭不敢直視她,更加懷疑。
  於是問:“好端端的,他怎麽會借衣服給你穿?”
  
  “恩,恩——我冷,他就借給我穿了。”
  
  “你們教室不是有空調嗎?”她還是不相信。
  
  “恩——是在回來的路上,他借給我的。”大冬天的,越說汗越多,大概是烤火烤的——
  
  “那你當時怎麽沒還他啊?還給他洗了。”一個女孩子給男孩子洗衣服,不由得她不多心。
  
  何如初差點快沒詞了,索性說:“當然要幫人家洗啊,總不能穿了人家的衣服還髒的還回去,有這個道理嗎?”
  
  林丹雲好半晌沒說話,半天才說:“他對你很不錯。”
  
  她尷尬地說:“我們是同學啊,又是前後座,互相幫忙也是應該的。”連忙岔開話題,“都半下午了,你還去不去買衣服?我陪你一塊去——”
  
  林丹雲打斷她:“不了,下雨呢,改天晴了再去吧。我要回家了,還有試卷沒做完呢。”也不要她送下樓,一個人走了。
  
  何如初知道她是不高興了。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心虛,可是她沒做錯什麽啊,悶悶地想,隻不過一件衣服罷了——
  
  新年過後,就要忙著準備期末考試了。今年“上臨一中”又和另外幾所實力相當的省重點中學舉行聯考,學校很重視,說大家一定要考出好成績,給學校爭光。特別是零班,責任重大。許魔頭三番五次提醒大家認真複習,步步為營,切不可大意失荊州。
  
  許魔頭這個人其實很有意思,教的是數學,卻總喜歡文縐縐地說話。比如批評某人大吵大鬧:“人家說風在吼,馬在叫,我老遠就聽見你在咆哮!你比黃河還鬧騰呢!”配合他的小鼻子小眼睛特有的腔調說出來,特別有喜感。大家後來給那個同學取綽號就叫“黃河”,有段時間見到他就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常常引起哄笑。
  
  又比如他講完一道例題,要給大家出思考題就說:“來而不往非禮也,禮尚往來——下麵這道題就由大家來完成。”尾音拖的老長老長。還有更絕的是他“說文解字”——每個學期都有整風運動,以消除班上的“歪風邪氣”(許魔頭的原話),他說:“犯一兩次的錯誤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到第四次就不可容忍了!什麽是‘罪’,四非就是罪啊!事不過三,過三就是‘罪’……”
  
  諸如此類數不可數。有好事之徒閑來無事,編了本《許魔頭經典語錄》,在班上到處傳閱,非常紅火。
  
  隨著大考的臨近,何如初根本沒心思想其他的,天天忙著複習還來不及呢。大考前幾天,大家埋頭苦讀,不等著學校趕人絕不回家。何如初見其他同學這麽刻苦,也不好意思偷懶,天天背著個書包早出晚歸。倒是何爸爸心疼的跟什麽似的,哄著她說考完了要帶她出去好好玩一玩。
  
  因為下周一就考試了,周六晚上雖然放假,可是大家都窩在教室看書寫作業呢。林丹雲也湊了過來,幾個人把桌子一拚,圍坐在一塊兒討論。韓張剛打完籃球回來,嚷嚷著說熱,脫了外套擱在一邊。
  
  何如初站起來使勁跺了跺腳,又嗬著氣回來搓手。鍾越便問:“你覺得冷啊?”她不好意思,隻說還行。韓張張口就說:“這哪冷啊,你看看操場上,人家還穿短褲打球呢。你看看你穿多少,包的跟粽子一樣。每次叫你出來運動,就推三阻四不情不願,現在知道後果了吧,弱不禁風整天跟林黛玉似的……”
  
  她翻白眼,“你哪裏來這麽一車的廢話!我說我冷了嗎?我坐煩了,站起來活動活動也不行啊!”韓張聳肩,說她死鴨子嘴硬。鍾越便說:“我把空調開大吧。”她還在跟韓張賭氣呢,忙說:“不要不要——我不冷。”
  
  鍾越皺眉,突然伸出手捏了下她的手指,說:“跟冰似的,還說不冷。”站起來走到講台前,從身上找出鑰匙,開抽屜拿了遙控器。多媒體設備的鑰匙都是由他管著。
  
  他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別說是其他人,就連何如初自己都嚇了一跳。但是因為他做得自然之極,毫無做作之感,仿佛純粹是無心之失,她愣了一下也就回過神來,心跳恢複正常。就連韓張,睜著眼睛好奇的在她和鍾越之間來回打量,嘴巴蠢蠢欲動,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隻有林丹雲,臉色突變。正因為她對鍾越比其他人都熟悉,所以才知道他下意識的無心之失代表什麽。
  
  鍾越走回來,說:“要不,我跟你換座吧,空調正對著我這兒呢。”說著就動手收拾書本。韓張忙攔住他:“哪裏這麽麻煩!”轉頭對何如初說:“你要還是冷,穿我衣服好了。”拿過外套遞給她。
  
  鍾越看著他們,手上的動作不由得一頓。
  
  何如初還在生剛才的氣呢,沉著臉說:“誰要穿你的衣服!髒不啦嘰的——”韓張突然站起來,一手按著她肩膀,沉聲說:“怎麽現在嫌我髒了?以前一個碗吃飯還什麽事都沒有呢!”平時何如初也天天罵他髒,都當耳邊風吹過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卻莫名動起怒來。
  
  何如初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不都是這麽吵過來的麽?好好的又認真生起氣來!更加不忿,衝口而出:“誰跟你一個碗吃飯!我這輩子最倒黴的就是認識你!”
  
  韓張氣得眼皮都在跳,他今天分外沉不住氣。過了好半晌卻又突然笑起來,痞痞地說:“何如初,你還別裝著沒事人一樣。小時候還說要嫁給我呢,這會兒倒說不認識我!哎——你先別發火——林丹雲,你說她有沒有說過這話?”
  
  林丹雲抿著嘴笑說:“雖然不記得了,但是肯定有。小時候扮家家酒,你們倆不是老扮爸爸媽媽嗎!哈哈哈——”說完笑起來。
  
  何如初惱羞成怒,又急又氣,指著她說:“好啊,林丹雲,胳膊肘往外拐!看我以後還陪你去逛街!”衝過來打她。林丹雲忙躲,拉著韓張說:“這是你捅出來的馬蜂窩,趕快解決!好歹我剛才還幫了你呢。”
  
  韓張站起來要擋住衝過來的何如初——鍾越先一步扯住了她的手,靜靜說:“別鬧了,坐我這兒吧。”她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暖暖熱熱的,心也跟著暖熱起來。果然在鍾越身邊坐下,安安靜靜不說話。
  
  看的韓張和林丹雲都是一愣,唯有訕訕地重新坐下。
  
  韓張見他們並排而坐的情景,往日沒有多大的感覺,此刻卻不自在,於是沒話找話說:“何如初,你不說冷嗎?衣服給你——反正我嫌熱。”
  
  何如初詫異了下,他很少用這麽一本正經的語氣跟她說話。通常都是當著長輩或是陌生人的麵才會這麽禮貌——今天也不知吃錯什麽藥,也不好再生氣,便說:“我坐空調底下,這會兒不冷。你自己穿上吧,等會兒就該冷了。再出去吹冷風,一定感冒。”
  
  韓張笑嘻嘻說:“看不出來,你還挺關心我的嘛!”何如初翻白眼,“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鍾越默默聽著,也沒說什麽,拿過紙和筆,開始做題。大家於是都靜下來,各自忙各自的。隻有林丹雲,不是讀書的料,打著哈欠東張西望。
  
  空調的暖風吹的何如初的頭發揚起來,怎麽壓都壓不住,她索性不管了,悶頭做試卷。漆黑的長發囂張地越過楚河漢界,直飛上鍾越的肩膀。他覺得脖子癢癢的,伸手去撓,才發覺是她紛飛的散發。小心翼翼感受頭發擦過耳邊的那種感覺,麻麻癢癢,纏纏綿綿,如陽光下纏繞的絲線,若風中傳來的酒香,如水上奏起的笛音,又似雲層下的月光,若有似無,隨斷隨續。他微微閉上眼睛,渾然忘我,一心一意享受心中不可言說的微妙感情——
  
  其他人都在低頭做作業,沒人察覺。隻有林丹雲,見了他這種走神的樣子,“砰”的一聲如泰山壓頂,天地瞬間失色。當下即站起來,推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眾人驚醒,麵麵相覷,都問:“她怎麽突然走了?出什麽事了?”鍾越聳肩搖頭,表示不知道。
  都以為她出去走走,很快就回來,所以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哪知道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半,還沒見她人影。大家要回去了,何如初便說:“我幫林丹雲收拾東西吧,先放我這裏,明天拿給她。”
  
  幾人一塊出來,在樓底分手。
  
                  第 11 章
  鍾越和何如初剛要出校門,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倆人轉身,見是林丹雲。何如初便說:“你的書還在我這兒呢。”從鍾越手裏拿過自己的書包,要把書給她。
  
  林丹雲見雖說好說話但一向和人保持距離的鍾越竟然自然而然幫她拿書包,好不容易壓下的不甘不忿如星星之火,燎原般燒起來。也不看何如初了,自顧自站在鍾越前麵,僵硬著身體說:“鍾越,我有話跟你說。”
  
  倆人聽得一驚,何如初呆呆看著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鍾越也察覺到空氣中的不尋常,卻故意以輕鬆的口氣說:“這麽晚了,你還沒回家啊!有什麽事兒明天再說吧,馬上要關校門了。”
  
  林丹雲倔強地站在那裏,不依不饒說:“不,我現在就要說。”一副下了決心不再回頭的狠絕樣兒。鍾越看了眼何如初,保持沉默。何如初想說一點什麽打破僵局,終究沒說出來。
  
  林丹雲不看倆人,兀自對鍾越說:“走吧。”率先舉步。鍾越唯有跟上前,走了兩步又回頭,輕輕說:“沒事兒,你先回家吧。天晚了,不用等我一塊走。”何如初看著倆人的背影消失在桂花叢間,悶悶地回去了。
  
  林丹雲在最大一棵歪脖子桂樹下站定,一字一句說:“鍾越,今天我有重要的話要跟你說。”鍾越是個極聰明的人,一顆心十七八個竅,水晶玻璃心肝人兒,有些事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能敷衍就敷衍,不撕破那層紙最好。現在見裝不下去了,幹脆說:“好,你說,我聽著。”
  
  林丹雲便直接說:“鍾越,運動會時我就喜歡你,一直不敢說。晚上顛來倒去想了個透,其實也沒什麽不敢說的。哪怕被你拒絕呢,也是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幹脆利落,強過不清不楚悶著。我隻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和我交往?”
  
  鍾越站在樹影裏,濃黑的暗影遮住了上半身,使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好半天低低地說:“我們即將麵臨高考,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林丹雲心一點一點涼下來,在猜測這是不是他變相的拒絕,猶不放棄,“我知道你是個認真學習的人,和我不一樣。那好,我問你,以後呢?高考遲早要結束,那時候你願不願意和我交往?”
  
  鍾越猶避重就輕,四兩撥千斤說:“到那時候,大家天涯海北,當然是各自散了。”
  
  林丹雲跺了跺腳,氣惱地說:“你別管這些,我隻問你喜不喜歡我,願不願意和我交往!你到底給人一句爽快話,痛痛快快的!”
  
  鍾越於是默不做聲。
  
  她漸漸絕望之餘,突然低聲下氣說:“鍾越,隻要你說好,我便等你。高考你要去哪裏,我便跟你去。”語氣已近哀求,完全放棄身為女性的矜持和自尊。喜歡一個人竟然可以為他如此卑微,連自己都始料不及。
  
  可是一個人下了多大的決心,便要迎接多大的打擊。
  
  鍾越遲疑半天,最後說:“林丹雲,我不值得你這樣。”
  
  林丹雲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啪”的一聲重重掉在地上,盡量不使顫音泄露出來,“你告訴我,誰值得?”喉頭哽咽,還得拚命忍著,真是辛苦。
  
  鍾越轉過身,淡然說:“總有人比我更值得。”說完就要走。其實鍾越心性涼薄,骨子裏最是冷情。可是越是這樣的人一旦鍾情於某事某人,比熱情感性的人要堅持的長久的多。這種人不輕易動情,一旦動情,便執著到底。
  
  林丹雲在他身後問:“那麽——誰又值得你這樣?這樣對我——”啜泣聲一點一點在空曠的冬夜裏化作一團白氣,隨風飄遠。舌尖像嚐過膽,苦的無法傾訴那種無力無奈無聲無所適從的窒息感。
  
  鍾越腦海中某個人影一閃而過。他欠了欠身,表示抱歉,走了出去。
  
  林丹雲緊追兩步,大聲問:“你喜歡何如初,是不是?”終於問出來了,雖然苦澀,可是壓在心頭的那塊巨石卻輕了許多。
  
  鍾越腳步一頓,回頭看了她一眼,避而不答,“很晚了,早點回家睡覺。後天就考試了。”
  
  說完加快腳步,趕在校工關門前,閃了出去。一路上他也在問自己,“鍾越,你是不是喜歡何如初?”一個晚上翻來覆去沒睡安穩。
  
  林丹雲萬念俱灰回到家裏,她母親趙書記皺眉說:“怎麽現在才回來?一天到晚不念書也就算了,整天跟一些不長進的人出去鬼混。”
  
  她心情不好,沒像往常一樣不做聲,反而大聲說:“我沒出去鬼混。”她一直都沒有,雖然成績不好,卻從來沒有像藝術班的其他女孩子一樣亂來過。
  
  趙書記正為這個女兒頭疼呢,文不成武不就,將來還不知道怎麽辦呢,在同事麵前都抬不起頭。
  
  當下怒道:“你還敢頂嘴,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看看你這次考試成績——”說著把試卷擲到她臉上,氣得臉發青,罵道:“林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晚上出去時正好碰到她班主任,說她最近經常不上晚自習,人也恍恍惚惚的,精力不集中。
  
  現在見她不但不反省,還敢頂嘴,更是渾身的氣不打一處來,冷冷地說:“這次文化課考試,你若還是不及格,看我怎麽收拾你!”
  
  林丹雲甩手,不忿地哼道:“有本事你幹脆把我打死,一了百了!” 母女倆倔起來一樣的臭脾氣,誰都不肯妥協。錘子和頑石,非但打磨不成美玉,碰在一起,猶如火星撞地球,劈裏啪啦爆起來。
  
  趙書記氣得渾身發抖,一個巴掌打過去,耳光響亮,清脆非常,周邊的空氣似乎都凍結了。她挺著脊背咬牙站在那兒,眼眶不由自主紅了,強忍住委屈,還嘴硬說:“要打你就打個夠!”
  
  趙書記見她右邊的臉全紅了,知道一時下手重了,第二掌哪打的下去,怕她受刺激後不管不顧作起反來,當下疾言厲色說:“回房睡覺!”
  
  她不聲不響揀起地上的試卷,昂著頭轉身進去。半夜,趙書記怕她挨打後出事,還悄悄爬起來探視,見她書桌前的燈亮著,還沒睡。想敲門,歎口氣還是算了。等過幾天氣消了再說。
  
  一夜無話。第二天趙書記叫她起床吃飯時,人已經上課去了,連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於是帶上門去上班。
  
  何如初一晚上也沒睡好。一大早出門,剛出小區的大門就碰到鍾越。倆人並排走著,她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心,試探性地問:“恩,恩,對了——,昨天晚上,你和林丹雲——還好吧?”
  
  鍾越看了她一眼,輕微點了點頭,沒說其他的話。她不知道他點頭是什麽意思,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又不好再追問,隻得存在心裏。偷偷打量,見他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情,也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晚上收拾東西回家時,韓張忽然說:“怎麽一整天都沒見林丹雲啊,上哪去了?”幾個人形影不離慣了,平常就算有課,她也會蹭過來坐一會兒。不像今天,人影兒都沒看見。
  
  何如初也在納悶她怎麽跟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可是又想到昨天晚上——心想她大概是不想見鍾越吧。鍾越曾當著眾多人的麵澄清他和林丹雲的關係,這事兒她多少知道一點,隻是不敢告訴林丹雲。瞧現在亂的,昨天晚上大概很不好。她便說:“林丹雲可能有事吧。再說明天就考試了,她除了文化課,還要準備藝術考試呢。”
  
  韓張隻是隨口問問,並不放在心上。鍾越就更不管不問了,躲還來不及呢。
  
  直到第二天考試,趙書記神色匆匆來到零班,找到她問:“如初,你有沒有見到丹丹?”何如初一看她著急成那樣,就知道出事了,忙說沒有,又問:“林丹雲呢?出什麽事兒了?”
  
  趙書記急得團團轉,滿臉憔悴,神情焦慮,“她不見了!昨天早上就沒見到她人,我以為她上課去了。到了晚上還沒回來,我開始急了,往她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那兒打電話,說沒去。姑姑舅舅阿姨全都問遍了,都說不在!到她班上問了,大家也都說沒見著她,所以我來問問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何如初嚇壞了,沒想到林丹雲會不見了,忙說是前天晚上。趙書記聽了,黯然歎了口氣,隻怪自己不該一時氣憤,動手打了她一巴掌。何如初問:“她什麽都沒帶就這麽走了嗎?”
  
  趙書記搖頭,“拉杆旅行箱不在,幾件常穿的衣服也帶走了,還有我放在書房櫃子裏的一萬多塊錢也拿走了。”何如初愕然,帶那麽多錢,看樣子她是要長期離家出走?趙書記待明白她是有計劃離家出走,倒不像一開始那樣心急火燎,好歹那麽大一人,身上帶了錢,出門在外至少不至於挨餓受凍。怕打擾她考試,叮囑她若是有她的消息,立刻告訴自己,急急忙忙又走了。
  
  直到期末考試結束,還是沒有林丹雲的消息。她急得問鍾越:“你那天晚上跟她說什麽了?怎麽第二天就離家出走?”
  
  鍾越也沒想到不輕不重一席婉拒的話鬧出這麽大動靜,擔心她一個人在外麵出事,心下多少有些愧疚,於是一字一句複述給她聽,隻略去林丹雲最後問的那句話。何如初聽了,沉默半晌,說:“那她也沒必要離家出走啊。”歎息一聲,可見這次鍾越真是傷了她的心。
  
  考完試就放假,因為林丹雲的離家出走,幾人心情多少受到影響,抑鬱不樂。剛放假的第二天,一大早她還在睡覺,接到一個長途電話,“何如初,你幹嘛?聽你聲音含糊不清,還沒睡醒呢?”
  
  她一個激靈,鯉魚打挺坐起來,大叫:“林丹雲!你還知道回來啊!你知不知道你媽媽為了找你,差點把‘上臨一中’掘地三尺,就差翻過來了!”
  
  她忙捂住話筒,說:“你小聲點,我沒回去。我在外麵的公用電話亭給你打電話呢!你可別告訴別人啊,不然我連電話也不給你打了。”
  
  何如初這會兒完全清醒了,腦筋快速轉動,開始套她的話:“你在哪兒啊?聽你聲音,過得不賴啊!”
  
  “那當然,外麵比那個死氣沉沉的學校好多了!有吃的有喝的有玩的,不知道多輕鬆愜意!你可別當說客,讓我回去啊,否則我跟你翻臉。”
  
  她忙將快吐出的話又咽下去,咳了一聲,說:“林丹雲,你也太窩囊了,就為一男人離家出走,值得嗎?”說出去荒唐不說,實在是抬不起頭。
  
  林丹雲在那邊叫起來:“誰說我為一男人要死要活,離家出走啊?我是因為我媽打我了,我才走的。不然待家裏等著被她打死啊,我還沒這麽笨!”語氣衝衝的,氣猶未平。
  
  何如初吃一驚,問:“你媽打你了?什麽時候的事?”原來中間有這樣一層緣故,怪不得——要是她爸打她,說不定她也得氣得離家出走。
  
  “哎——,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別再提了,沒的生氣。我右臉到現在還腫著呢,嘴唇都破了,都不敢出去見人。要是還待在學校,還不得被人笑死。”
  
  何如初這下頗同情她,說:“那你待哪兒呀?”爬下來查看來電顯示,“咦”了一聲,說:“怎麽像是外省的電話號碼呀。你這是——在廣州?”
  
  她點頭,“你還不錯嘛,居然可以從一個電話裏看出我人在廣州。有偵探的潛力,值得表揚。”
  
  何如初笑起來,“你去廣州幹嘛啊?聽說那地方亂的很,治安不好,小心被人一把‘喀嚓’掉——”右手舉起,做了個砍頭的手勢。
  
  “去你的吧,你以為拍電影啊。大街上和咱們那裏沒什麽區別,就是飯菜難吃。餐館裏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看都不敢看,更不用說吃了。”
  
  何如初見她小日子過得似乎挺滋潤,於是開玩笑說:“我還以為那天晚上你和鍾越鬧翻了才離家出走的呢。”
  
  一提到這事,林丹雲仍然唏噓別扭,雖不情願還是大方承認:“其實,也有這個原因。不過一個人出來闖蕩了這麽幾天,吃的苦不算少,恍然大悟,覺得還是以前的朋友好。要不然,我哪會給你打電話啊。在這裏連話都聽不懂,出門又不認識路,怪鬱悶的。所以就想開了,男人嘛也就那回事兒,總不能一哭二鬧三上吊,那些都是沒出息的人幹的事。”
  
  何如初打趣她:“沒想到你離家出走一趟,倒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啊,可喜可賀。哎——,隻是別光感慨,說正經的,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一個人在異地他鄉,挺難的吧?受不了那個淒涼那你就回來啊,我們都鼓掌歡迎。”
  
  她撇嘴,“我才不回去呢。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又自投羅網回去,怪沒意思的。要不,你來廣州吧,我招待你,衣食住行全包了。”
  
  何如初便說:“那你身上錢花完了呢?到時候怎麽辦?”她立即說:“到時候再說唄,看著辦啊。我隻問你,你來不來廣州?現在放假了,你別推三阻四的,未免太不夠朋友!再說,我有家歸不得,還不是你們害的!”
  
  何如初叫起來:“這話怎麽說的,一棒子打死一幹人!那是鍾越害的,關我什麽事兒啊!你要算賬找他去啊!我正經問你,你在廣州哪兒呢?我好讓你媽媽去接你回來。”
  
  林丹雲立即變臉:“你要是敢跟我媽說我在廣州,咱們從小到大十幾年的交情就完了!話我說完了,你自己想想到底來不來廣州。”一把掛了電話。
  
  何如初忙說:“你先別掛,你先別掛,我還有話要說——”隻聽見對麵傳來一連串“嘟嘟嘟——”的聲音。她對著空氣發了會兒呆,心想這事兒還是先別跟林爸爸林媽媽說,等再過幾天,她氣消點兒就好辦了。
  
 
                  第 12 章
  又想起鍾越,忙忙地爬起來,連飯都顧不上吃。因為放假了,電話又打不通,隻好按照他以前提供的地址查著門牌號找上門。踩著狹窄陰暗的樓梯來到三樓,站在並排而立的兩扇一樣的淺黃色木門前躊躇,不知道該敲哪一扇。正犯愁呢,一個四十來歲的大媽手上挎個菜籃出來,見到她,眼睛上下打量,問:“姑娘,你站這兒幹嘛呢?”
  
  她忙說找人。人家問她找誰,她遲疑說:“恩——你們這兒是不是有個叫鍾越的?”又趕著解釋:“我是他同學,有急事找他。”
  
  那大媽立即扭身回頭,衝裏喊:“鍾越,有人找。”笑嘻嘻對她說:“鍾越可是好樣的,人中龍鳳,學習棒著呢!進去吧,進去吧,站外邊冷。”連聲招呼她進去,又倒了杯熱茶,這才出門買菜去了。
  
  鍾越身上披了件外套,靸著鞋匆匆走出來,頭發亂亂的。她便笑:“你才起呢?”又問:“你這件上衣就是‘美溪一中’的校服?藍白相間,比我們校服好看。我們校服大紅素白,土裏土氣的。”
  
  他隨便點頭,由的她胡亂批評。在她對麵坐下,笑說:“不是,昨天晚上一宿沒睡。”她驚問為什麽不睡。他淡淡說做許魔頭給的試卷呢。
  
  何如初感慨:“鍾越,難怪你成績那麽好,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怪不得她不如人家呢,睡到半上午才起,這就是差距啊!鍾越笑了笑,不答,問:“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有什麽事?”
  
  她這才想起來,忙說:“今天早上林丹雲給我電話了,說她現在在廣州呢。所以來告訴你一聲,知道她沒事就安心了。”她想著林丹雲出走一事多少跟他有關,怕他暗暗內疚藏在心裏又不說,於是趕緊來告訴他。
  
  鍾越點頭,“她沒出事,很好。”
  
  她忽然笑起來,“還用我們擔心,她一個人在外麵好著呢,沒了管束,可逍遙了。”於是把電話內容一一說給他聽,又問:“你說要不要告訴她媽媽啊?”林丹雲絕交的威脅她不能不顧慮。雖說她告訴林媽媽也是好意,但是林丹雲是因為信任她才頭一個給她電話。朋友之間,不經她同意就說出來那就是背叛,不是辜負她對自己的友情嗎;可是不說,又對不起林媽媽的一番交待,十分苦惱,猶豫不決。
  
  鍾越聽了,沉吟半晌說:“聽林丹雲的口氣,其實她挺想家的,外麵終究沒有家裏好。但是一個人離家出走又一聲不響訕訕地回來,怪害臊的,始終拉不下這個麵子,所以倔著不肯回來。”
  何如初這才反應過來,前後想了一遍,說:“她是沒台階下才不肯回來是嗎?”鍾越笑著看了她一眼,“也許吧。”
  
  她坐在那裏思量半晌,突然拍手說:“鍾越,我要去廣州找她。”鍾越被她的決定嚇了一跳,說:“沒頭沒尾的,你去廣州做什麽?”
  
  她動了動身體,拍手說:“去接她回來啊!”動了動身子,有點興奮地說:“你想啊,她不讓我告訴家裏,又不肯自己回來,那我去找她,到時候一起回來,可不什麽事都沒有了!第一趁了她的心;第二沒有背叛她;第三趕緊把她找回來,林媽媽也高興,大家也不擔心了。你看,有這麽多好處,為什麽不去一趟廣州?再說了,嘻嘻,其實我也挺想去廣州看看,從來都沒去過,難得放假,出去玩一玩再好不過——”吐著舌頭看著他,笑嘻嘻問:“你說這個主意好不好?這下我是去定了!”
  
  鍾越聽了一時無話,便說:“那你家裏怎麽辦?你父母能讓你一個人上那麽遠的地方嗎?”
  
  何如初遲疑了會兒,不在意地搖頭,“沒事兒,廣州有多遠?特快一個上午就到,住兩天就回來,我爸爸媽媽應該不會說什麽的。”說完跳起來,“我得趕緊回家收拾東西去,先走了啊。”等不及似的走了。
  
  到家便給韓張電話,將她的重大決定說了,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和鼓勵。沒想到韓張一聽她要去廣州找林丹雲玩兒,立馬來勁了,說:“這麽好的事兒,幹嘛不叫上我啊!你準備什麽時候走?我也去。”
  
  何如初更興奮了,有韓張在,那還怕什麽!立即商量買哪趟火車票。韓張說今天恐怕不行,還得跟家裏報備一聲呢,明天早上走吧,這些事就交給他。又說:“你別跟你爸爸媽媽說你去廣州找林丹雲,尤其是你媽媽,一定攔著你,說你吃飽了沒事幹,瞎折騰,到時候又不讓你去。你隻說跟同學出去爬山,玩一兩天就回來。”何如初讚他想的周到,連連點頭,興奮的飯也沒好好吃。
  
  下午就跟何媽媽說了。何媽媽不同意,皺眉說:“過兩天就小年了,玩什麽玩,萬一出事怎麽辦!在家好好待著看書做作業。你這次聯考到底考了多少名?”她一聽人就蔫了,跟在身後一個勁兒地哀求。
  
  最後還是何爸爸發話了,“去就去吧,玩兩天就回來,可別連年都不回家過啊。讓你媽給你收拾幾件東西。都有哪些同學?”她便說韓張也去。何爸爸點頭:“那行,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路上多照顧照顧你。”又問她有沒有錢,從自己錢包裏抽了數十張火紅的鈔票給她,叮囑說:“路上買點東西吃。錢別亂塞,好好放著。早去早回。”她連聲答應著。
  
  晚上林丹雲又給她電話,問她想的怎麽樣了。她便興奮地說要去廣州找她,韓張也去,問她到時候住哪兒。林丹雲高興地說:“這個你別愁。我舅舅在廣州東莞附近有一棟空著的別墅,也沒怎麽裝修,但是勉強還能住人。我知道他們家的鑰匙擱花盆底下的,所以就跑這裏待著呢。你們來了,有的是房間住。”
  
  倆人說了一會兒親熱話,告訴林丹雲明天的車次,讓她去接站。躺在床上想著要帶什麽東西,電話又響。她接起來,有些意外,竟然是鍾越。
  
  鍾越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去廣州?”她說明天早上七點走。他沉吟了一會兒,說:“林丹雲離家出走一事,我也有責任。要不,我跟你一塊去找她,怎麽樣?”本來他這兩天就要回美溪過年了,看今天這情形,知道是攔不住她了,思來想去,還是陪她一塊去吧,省的提心吊膽,放心不下。
  
  何如初巴不得呢,一個勁兒地說好,欣然同意了。幾個人約好明天一大早在校門口集合,然後再出發去火車站。
  
  冬天天冷,一大早的路上行人稀少。韓張看著提著大包小包的她無奈說:“知道的人說你出去玩一兩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搬家呢!”她瞪了他一眼,說:“都是吃的,到時候你別吃。又沒讓你提著,嚷什麽嚷啊你,真是的!”
  
  鍾越接過大大的塑料袋,說:“走吧,時間不早了,可別誤了火車。”幾個人打車去的火車站。正是春運期間,隻見人頭湧湧,摩肩接踵,幾乎無立足之地。空氣汙濁不堪,呼吸緊促,十分難受。
  
  她抱怨說:“都是我媽啦,非得讓我帶這麽多東西,在外麵買不是一樣嗎!”鍾越拿著她的大包小包,寬慰說:“你媽也是好意。外麵買的東西不但貴,而且不好。”她不做聲了,覺得跟鍾越一比,自己實在幼稚,於是說:“這麽多東西,累不累?我來拿蛋糕水果。”搶著上前。
  
  韓張見了,按住她的手,推開她,說:“要你提幹嘛啊?我不在這兒嗎!”接過部分鍾越手裏的東西。
  
  人流實在太多,站都沒法站。鍾越便說可以交點錢,提前上車。因為買的是臥鋪,倒很寬敞整潔,不像硬座車廂,人堆人,連座位底下還有人睡覺呢。大家坐在一塊兒說說笑笑,拆開包裝吃鮮奶蛋糕,也不覺得時間難挨。轉眼火車就開了出去,轟隆轟隆聲中,陽光正好照在深藍窗簾上。
  
  何如初興奮地跳來跳去,伸了個懶腰說:“哎呀,外麵的空氣多新鮮啊。”使勁兒吸了兩口,口裏哼道:“自由,自由,我要的就是自由……”
  
  韓張聽煩了,便說:“你能不能消停會兒?碎碎念你煩不煩!自由自由,你哪天不是自由的?在家裏就是公主,知足吧你。”
  
  她“哎”起來,“我唱我的,礙著你了?我是公主,我媽還是太後呢!天天背著個大書包兩點一線,家裏學校家裏學校,跟坐牢有什麽分別!”
  
  韓張坐起來,故意抬杠:“你要坐牢,能吃好的穿好的,還上廣州去玩兒?你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眼看倆人又要吵個沒完沒了,鍾越拉她到另一邊,笑說:“一大早起來,不累麽?要不,你躺我這兒睡會兒?”他見她眼底有難得一見的淡淡的黑影,於是拿過毯子鋪開。
  
  她點頭,有點害羞地說:“昨天晚上興奮的沒睡著,這會兒還真有些犯困。”他拉她坐下,“那你就睡這兒,我是下鋪,方便。”
  
  她想了想,平躺下來,又扯了扯他袖子,仰頭問:“那你幹嘛去啊?”他說看會兒書。她便說:“那你就坐這兒看吧,行不行?我睡相不好,火車搖搖晃晃,怕摔下來。你坐著,我就安心了。”鍾越給她拿過枕頭,點頭,“好,我就坐這兒,不走。你快睡吧,時間還長。”
  
  “喀嚓喀嚓”車輪滾動的聲音似冗長的催眠曲,她很快睡熟了。
  
  冬天的陽光蒼白但是依然溫暖,照在她臉上,越顯得臉白如玉,眉眼清秀。尤其因為沒戴眼鏡,眼睛黑亮有神,認真的時候真是漂亮。長而卷的睫毛和頭發一樣濃密,輕輕覆下來像蝴蝶的翅膀,翩然欲飛。臉側有少許絨毛,細細淡淡,在陽光下若隱若現,皮膚如初生嬰兒般嬌嫩。頭發閃閃發亮,散下來如流動的河流,波光粼粼。他想摸,試試手指在其間纏繞的感覺,是不是如想象一樣美好,可是終究不敢造次——
  
  韓張走過來,詫異地說:“看什麽呢?這麽入神?”他心一緊,忙掩飾性轉頭,壓低聲音說:“噓——她睡了。”韓張探頭瞧了瞧,笑說:“睡覺的樣子倒是挺安靜啊,要是一直這樣多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有些詫異,似乎頭一次發現安安靜靜睡著的她是這樣的寧謐,心底異樣的感覺一閃而過。
  
  鍾越忙拉他出來,他不願意別人看見這樣安靜似一幅畫的何如初,尤其是韓張。雖然他和何如初一見麵就吵,可是何如初平時是一個很禮讓的人,也隻有跟他在一塊才會無遮無攔的露出本性。每次看見他們吵架,他就不由自主——嫉妒。是的,的確是嫉妒。
  
  倆人站在車廂的茶水間說話。何如初一個人兀自睡的香甜。
  
                  第 13 章
  一出火車站,她就嚷嚷著說熱,脫了外套拿著。出站送站的人擠作一團,檢票口的隊伍由南到北排著。韓張回頭說:“知道來廣州還穿那麽多!衣服我給你拿著。”她受寵若驚,連忙遞過去,生怕他反悔,又說:“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怎麽這麽好心?”
  
  韓張得意洋洋地說:“知道我好了吧?以後可要聽哥哥的話,叫你往東可別往西啊。”她沒好氣說:“不知道是誰蹬鼻子就上臉呢,你也配當我哥哥?欺負的嫌少麽?也不反省反省!沒見過這麽厚臉皮的。”
  
  韓張忙說:“好了好了,大庭廣眾之吵吵鬧鬧,成何體統!走吧走吧,出了站再說,這會兒都餓了。”
  
  林丹雲已經在大廳等著他們,老遠就招手。待看見鍾越,臉色驀地變得不自然起來。晚上打電話那會兒何如初還沒來得及跟她說鍾越也來。她隨即又恢複正常,隻是不看鍾越,那樣被人拒絕哪能說放就放?率先往外走,招呼說:“有點遠,我們打車走。”
  
  車子漸漸出了鬧市區。韓張便問:“住哪兒啊?怎麽像到了荒郊野外?”林丹雲回答:“別墅嘛,不建在郊區還叫別墅嗎!”車子七彎八拐,終於在一棟紅瓦白牆的建築前停下。
  
  幾人提著東西進去,寬闊的庭院雜草叢生,路麵還沒有完全修好,一半鋪了大理石一半還是沙地。韓張東張西望,“這兒怎麽跟沒人住似的?”林丹雲回頭看了他一眼,沒好氣說:“本來就沒人住。”韓張一路走來,下了結論,“這裏沒人氣。”
  
  待進了大廳,寥寥幾件常用家具越發顯得空曠森然。韓張一頭倒在沙發上,挑眉說:“林丹雲,你離家出走後一直住這兒?”見她點頭,又說:“那你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比如,嗚——嗚——嗚——,我死的好慘啊——拿我命來——”
  
  林丹雲跳起來,重重捶了下他,厲聲說:“你再敢胡說八道,我打死你!”韓張對另外倆人笑說:“你看,她這是心虛了。怕了吧!這屋子鬼氣森森的,也隻有我敢住。”
  
  何如初罵他沒皮沒臉,不知羞恥。推了他一把,“坐過去點,一人占了一張沙發,別人要不要坐啊。”韓張故意不讓,倆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鍾越實在看不下去,一把扯過她,輕描淡寫說:“何如初,我們上樓把行李放好吧。”她乖乖隨他去了,還不忘回頭說:“韓張,你要是閑著沒事,想想待會兒上哪吃飯。”都下午兩點了,幾個人早餓扁了。她不指望林丹雲還能擺下一桌豐盛的午餐等著他們到來。
  
  倆人上樓轉了一圈,房間確實確實如林丹雲所說很多,一間連著一間看不到頭,關鍵是床隻有一張——
  
  麵麵相覷後,何如初衝下來,逼問:“林丹雲,你把我騙到這兒來,想讓我睡哪?”林丹雲“嘿嘿”幹笑兩聲,說:“不是有床嘛,我們擠一擠不就行了。”何如初指著鍾越問:“那他們呢?”
  
  林丹雲聳肩,“他們兩個大男人,愛睡哪兒就睡哪兒。沙發不能睡?地板不能睡?天氣又不冷,睡陽台我也沒意見。”說的韓張和鍾越一句話都沒有。鍾越還好,韓張跳起來,高聲叫:“最毒婦人心,最毒婦人心!”
  
  林丹雲把眉一橫,雙手叉腰:“你不愛睡就走,我又不攔著你。”韓張忿忿地坐下來,好半天懨懨地問:“有吃的沒?人都要餓死了。”
  
  林丹雲說:“我這兒又不是餐館,我自己從早上到現在還沒吃呢。”何如初便問她平常怎麽吃飯。她聳肩:“餅幹啊泡麵啊,將就著對付,熱水還是有的。”韓張不指望她了,果斷說:“打電話叫外賣。”
  
  林丹雲悠悠地說:“如果能叫外賣,我還用的著吃餅幹泡麵嗎?這裏還沒裝電話呢,而且外賣也不送這麽遠。”幾人完全被她打敗。怪不得她說想家——
  
  鍾越便提議出去吃。林丹雲歎氣:“當然也可以,隻不過這裏很難打到車。等公車要一個小時,坐公車要一個小時。如果你們還有力氣的話,我沒意見。”
  
  四個人奄奄一息窩在沙發上。何如初忽然想起來,說:“我書包裏還有吃的,我媽給我帶的。”林丹雲第一個跳起來,“你不早說!”翻開她的書包,幾件換洗衣服用袋子包好,另外便是餅幹、話梅、牛肉幹、薯片等零食,居然還有一袋牛角小麵包。
  
  如獲珍寶,忙拆開來,分著吃了。何如初這下無比感激母親的先見之明。僧多粥少,哪裏吃的飽,鍾越便說:“不行,再遠也得坐車去吃飯。”韓張喝了一大杯涼白開擋餓,大力點頭:“再不吃飯,明天早上報紙頭條就是‘四具無名死屍餓死荒郊別墅’。”幾人拿錢的拿錢,背包的背包,浩浩蕩蕩往市內進發。
  
  走了長長一段林蔭道,一路上沒碰到一個人,轉上公路又走了有兩三站地,才見到站牌。公車果然姍姍來遲,幾人耐性幾乎告罄。車內非常擁擠,可是還是不斷有人塞進來,如罐頭裏的沙丁魚。幾經輾轉到了市中心,夜色已經上來,燈火璀璨,人流依然如織。
  
  下了車,路邊就是餐館。幾人迫不及待要進去,林丹雲卻不走,說:“我不要吃廣東菜,難吃。”態度堅決,隻好又往前走。看見一家裝修豪華的酒樓,底下停滿了名貴私家車。何如初看了看,問:“林丹雲,你身上帶了多少錢?”韓張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嘲笑她不自量力,說:“你以為自己大款呢,還想在這裏吃飯!人家門都不讓你進。”
  
  隻得繼續前行。轉彎處有一家大排檔,幾張桌子拚在一起,各色人等圍坐在一塊兒,場麵混亂。林丹雲一屁股坐下,“走不動了,我就在這兒吃,髒就髒點,無所謂了。你們隨意。”何如初垂著肩膀可憐兮兮看著別人大快朵頤,肚子咕咕直叫。韓張雖然皺了皺眉,還是跟著坐下來。鍾越本想提醒這種地方人多嘴雜,還是換個幹淨點的地兒,見其他幾個人一副雷打不動、賴住不走的樣子,隻得罷了。
  
  飯菜很快上來,辣椒很多,味道過重,不過倒是熱氣騰騰的。何如初就著碗沿迫不及待喝了一口牛肉湯,燙的直伸舌頭。幾人埋頭大吃,鍾越卻注意到了,給她要了一瓶飲料。筷子勺子叮當作響,風卷殘雲,一大堆東西很快一掃而光。吃到後麵,總算有力氣說話,韓張自我調侃:“人家還以為咱們幾個剛從牢裏放出來呢,吃起東西來跟拚命三郎有的比。”
  
  何如初餓的狠,吃的也快,狼吞虎咽,生怕跟著林丹雲吃了上頓沒下頓,直到肚子都漲了才停筷子。於是拿過書包,翻出一把鈔票要付賬。林丹雲忙站起來,大手一揮,說:“貴的吃不起,這個我還請的起。就當是接風洗塵了。”從手袋裏拿出錢包,搶在前頭買單。韓張笑她也太寒磣了,請客請路邊攤!林丹雲譏諷說:“路邊攤你不是吃的津津有味嗎!”他理直氣壯說:“還不是你餓的!有你這樣招呼客人的嗎?”
  
  幾人吵吵鬧鬧離開了。林丹雲拉著何如初說:“這邊的衣服很漂亮,我們逛逛,價格比我們那兒便宜。”何如初隻顧看夜景,心不在焉隨她來到鬧市區。雖然是晚上,擠擠嚷嚷的到處是人。鍾越環視一圈,低聲說:“這裏人雜的很,咱們小心點。” 報紙新聞都說這裏治安不好,大多是外地來的打工仔,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韓張點頭,大聲喊:“你們倆別走遠啊,到時候小心走散了!”倆人回頭說知道。
  
  話還沒說完呢,林丹雲先一步過馬路,橫地裏忽然衝出一輛摩托車,在她麵前飛過。她嚇得心一驚,還不等回過神來,肩上挎的皮包已經被人搶去。摩托車上的人一得手,加快油門,轉瞬走遠。一切在電光石火間發生,幾人眼睜睜看著她的包被搶,驚呼聲都來不及喊出口。
  
  林丹雲驚魂未定站在路中間,看著空空如也的右肩,才明白過來剛才自己是被搶了。不敢置信地指著前方說:“這——這——這——”口吃半天終於冒出一句:“光天化日之下,這還有王法嗎?”憤怒開始堆積,手指氣得直打顫。
  
  鍾越和韓張趕上來,看著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的凶手無奈地歎氣。韓張半晌說:“人都跑了,我們也沒辦法。”鍾越點頭:“幸好隻是搶劫,沒傷人就好。”林丹雲想起剛才的畫麵還心有餘悸,嘴唇泛白站在街頭。幾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麵麵相覷。而來來往往經過的人群對此似乎見怪不怪,也沒人上來打抱不平。
  
  隻有一個經過的老人家看見這一幕,搖頭說:“你們幾個小孩子也太招眼了,一眼就知道是外地人,根本就是招賊。都說財不外露,他們肯定早就盯上你們了。以後出門在外,凡事警醒點,小心使得萬年船,老古話總不錯。”
  
  幾個人垂頭喪氣往回走。何如初問:“包裏有多少錢?”林丹雲懊惱說:“八千多。”韓張叫起來:“你帶那麽多錢在身上幹嘛?”她跺腳:“我哪知道會被搶啊!本來想著吃飯逛街,肯定要花錢,於是把所有現金都帶上了。”現在是分文沒有,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何如初想了想,說:“不要緊,我有錢。雖然不多,應該夠用。”說著褪下肩頭的書包,剛拉開拉鏈,卻發現側麵被利器割了一道大大的口子,放在裏麵的一卷錢不翼而飛。大驚失色,也顧不得了,站在路中間就將所有東西倒出來,其他東西都在,隻有錢不見了。
  
  從來沒有這麽倒黴過,雪上加霜,禍不單行。幾人坐在路邊的椅子上,沒有人有力氣說話。良久,還是鍾越先開口,“我們來算算,大家還有多少錢。”林丹雲隻剩找零的幾塊硬幣;何如初好點,牛仔褲裏還揣著一張一百的;韓張將零花錢全帶上了,不過因為三人的火車票是他先墊的錢,所以隻剩不到五百;這下最有錢的反而成了鍾越,身上有八百,別墅裏還有兩百。
  
  幾人算了算,差不多夠買回去的火車票。當下鍾越便果斷說:“我們現在就去售票點買火車票。”他擔心再出意外,到時候連家都回不去。又說:“如果買硬座,錢剩一半;如果買臥鋪,剛剛好。”眼睛看著大家,表示詢問。
  
  何如初怯怯地說:“現在春運,硬座車廂人太多了——我覺得還是買臥鋪吧,咱們明天就回去好了,留點錢吃飯就夠了。”本來想好好玩幾天,沒想到剛來就一人被偷一人被搶,心情大打折扣。現在連生計都有問題,自然沒有人有異議。於是幾人把錢湊齊買了明天晚上的臥鋪。身上就隻剩十幾塊錢。
  
  現在是打車都打不起,隻好走到站台,一直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來要坐的公車,人還是多的跟疊羅漢似的,一層壓著一層。何如初快被擠爆了,連扶手的地兒都沒有,腳下根本站不穩,身體來回搖晃,不斷撞到人,唯有一疊聲道歉。
  
  鍾越艱難地拉她過來,說:“你站這兒。”手握住頭上的欄杆,將她護在懷裏。下巴放在她頭上,剛剛好;手越過肩膀放在一側,倆人的衣服互相摩擦發出輕響;鼻尖可以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水果的香味——胸懷突然充的滿滿的,她此刻正在他懷裏。
  
  行了有一半多,車上人才漸漸少了。有人下車,鍾越忙示意她坐。她還遲疑地說:“那你呢?”其實腳早站酸了,腰都挺不直。鍾越二話不說,硬推著她坐下。她坐是坐下了,覺得大家都站著,隻有她一個人坐著,很不好意思。轉頭看了看周圍,又站起來,招手說:“林丹雲,你暈車,過來坐。”
  
  鍾越歎了口氣,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整個人沒精打采的,累的臉色都變了,倒是還記掛著別人,隻好低聲說:“你靠著我站,馬上就到了。”實在是撐不住,側靠著他,大半重量都移到他身上。眼睛微微眯起,竟然這樣都能睡著。
  
  緊急刹車,她猛地驚醒,看了看窗外,一片漆黑,忙問:“這到哪了?”鍾越也不知道到哪,於是問售票員。女售票員說了站名,愛理不理的神情。幾人路況不熟,隻好央求售票員到了的話提醒一下。售票員也不說話,隻不耐煩地點了點頭,嫌他們外地人麻煩。
  
  幾人坐的坐,睡的睡,精神萎靡不振。迷迷糊糊也不知眯了多久,隻聽的售票員說:“你們幾個怎麽還沒下車?早坐過站了。”幾人驚的全部跳起來,七嘴八舌問坐過幾站了。有人插話說不太遠,往回走半個小時就行。
  
  唉聲歎氣下車,夜風有了涼意。頭上幾點星光一閃一閃,僅可辨認。路燈黯淡無光,將人的影子拉的又黑又長,從高大的樹下走過,顯得影幢幢的。寂靜的冬夜裏,也沒人有心情抱怨或是說話,隻聽見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第 14 章
  到別墅已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全都癱在沙發上起不來。林丹雲忿忿說:“一輩子從沒這麽倒黴過。”何如初見她一臉怒容,忙安撫她說:“算了算了,明天就回家了,再忍耐一天。渾身骨頭都酸了,我們上樓洗澡去。”
  
  倆人泡了個熱水澡,精神緩過來。韓張跟上來,問:“林丹雲,問你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你到底想讓我跟鍾越住哪兒?沒有床就算了,被子呢枕頭呢?你不會真讓我們露宿荒郊野外吧?”
  
  林丹雲揮手說:“放心,我早有準備。”又拍著頭說:“我上次亂翻,被子枕頭倒有,隻是一時想不起來放哪了。”說著走出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亂找。何如初問:“不會是在我們房間吧?”林丹雲肯定地說不是。
  
  何如初疑惑地說:“可是我下午開衣櫃時,見裏麵有個很大的木箱,也不知道放什麽。”韓張聽了,進房打開箱子看了眼,沒好氣說:“林丹雲,你來看看這是什麽?”一色的床單被套枕巾,下麵是羽絨被毛毯和填充枕頭。
  
  抱下樓,放倒沙發鋪床。何如初聳肩說:“這裏怎麽會有被子,不是還沒搬進來嗎?”林丹雲便說:“以前有人來住過唄。等過完年,就該繼續裝修了。”轉頭問:“是不是要將被子塞到床單裏?”韓張白了她一眼,說:“廢話!這是你們女人的事,慢慢整,我跟鍾越洗澡去了。”
  
  倆人在家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鋪過床啊,一時無從下手。林丹雲滿頭大汗說:“被子這麽大,被罩那麽小,怎麽塞進去啊!”何如初看了眼,說:“我見過我媽鋪床,好像是把被子疊起來。”林丹雲便讓開,說:“你來,我不會。”何如初笨拙地使勁塞,把被罩扯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林丹雲氣惱地扔下,說:“憑什麽我們給他們鋪床啊,要睡不會自己鋪!還真當自己是大老爺們!”隻將床單蓋在上麵,被子也不套了,轉頭上樓睡覺。
  
  韓張擦著頭發出來,見被子皺成一團堆在那兒,對鍾越苦笑說:“這就是她們鋪的床?鋪跟不鋪有什麽分別?還真是‘能幹’啊!”拉開被子就想這樣睡。鍾越歎口氣,說:“我來鋪,你先等會兒再睡。”三下五除二利落地套好被罩,拿起來抖一抖,鋪得平平整整。
  
  韓張豎起大拇指,“鍾越,我今天算服你了,鋪床都鋪的這麽好!”鍾越笑,“這算什麽!放你在外麵獨自住個幾年,什麽都會了。”倆人睡一張沙發,雖說還比較大,難免擁擠,幸好隻有一晚,將就將就,這會兒就是想講究也講究不了。韓張看著高大的天花板,空無一物雪白的牆壁,窗簾偏偏還是雪花紡綢,臨睡前下了八個字的結論:“家徒四壁,陰風慘慘。”人家還以為是鬼屋呢。
  
  白天累了,很快進入夢鄉。睡到後半夜,突然聽到一聲淒厲的尖叫,把倆人從夢中驚醒。鍾越一把掀開被子跳下來,二話不說衝上樓,韓張反應過來,緊隨其後。隻看見林丹雲從洗手間蓬頭垢麵跑出來,腳上鞋子隻剩一隻,神情驚慌不已。倆人忙問怎麽了。
  
  她拍著胸口喘氣,“鬼——鬼——我看見鬼了!”胸口劇烈起伏,顯然嚇得不輕。聽到動靜,跟著走出來的何如初一聽她說有鬼,臉色立刻變了,四處張望,顫巍巍說:“不會把,世上哪有鬼啊。”盡管是無神論者,可是從小看多了鬼故事,耳濡目染,多少有些心驚膽戰。
  
  韓張忙斥道:“三更半夜,瞎說什麽呢你!”鍾越問:“到底怎麽回事?你看見什麽了?”林丹雲見大家都在,膽氣壯了些,說:“我起來上廁所,正照鏡子,忽然看見身後有一道黑影閃過,等我回頭看時,又不見了,心裏正害怕呢,隻感覺腳底毛毛的,像有什麽東西在咬——嚇得我魂都散了,甩手蹬腿,腳不沾地連忙逃了出來。”
  
  韓張罵她:“哪有鬼啊!杯弓蛇影,捕風捉影!人嚇人,嚇死人,知不知道!”林丹雲委委屈屈說:“我真看見黑影了,腳踝這會兒還覺得麻麻的,惡心死了!”鍾越想了想,說:“別墅這麽大,又沒有人住,恐怕有一些野貓野狗的在這裏落戶,一到晚上,四處亂竄。這裏房間又多,我們一時也沒發覺。”一席話安下了所有人的心。
  
  韓張說她大驚小怪,吵的大家都睡不好覺。林丹雲還在說:“就算咬我的是野貓,可是鏡子裏麵怎麽突然會有黑影?”這下連鍾越也沒法解釋。韓張說也許是她看花了。她一口咬定自己看的清清楚楚,又罵韓張:“都是你白天嚇我,是誰說這屋裏有鬼來著!”氣氛又怪異起來。
  
  何如初便提議:“要不,你們倆搬上來跟我們住一個房間?我們就不怕了。一聽林丹雲說的,心裏毛毛的,哪還睡的著覺,越想越恐怖。”林丹雲驚嚇之餘也說:“你們就打地鋪,反正房間大的很。我們把自己的褥子給你們墊著睡,應該不會冷。”
  
  倆人聽她們都這麽說,隻好抱著被子枕頭上來,忙亂一番,好不容易睡下了。韓張小聲嘀咕:“林丹雲,我怎麽覺得你比何如初還事兒精呢!”林丹雲敲著桌子說:“好了好了,不許說話,關燈睡覺。”經過這麽一折騰,驚嚇過後又冷又困,又互相嘲笑幾句,倒是安安穩穩一覺睡到大天亮。
  
  鍾越生活習慣極其規律,頭一個醒來,洗漱好才叫醒他們。拿了幾包方便麵下樓煮,這還是昨天晚上剩下的十幾塊錢買的。何如初坐起來,對還在蒙頭大睡的韓張說:“你先出去,我們起來。”韓張知道她們是要換衣服,倒沒說什麽,也不穿外套,隻披了張毯子出門,口裏說:“快點啊。”站在門外搓手跺腳。
  
  不一會兒,林丹雲推門出來。他問:“何如初呢,好了沒?”林丹雲點頭,“快好了,你等會兒進去。我先下去洗臉。”他又等了幾分鍾,伸長脖子叫:“何如初,你磨嘰什麽,換件衣服換這麽久!”跺了跺腳,大清早的過道上有點冷。
  
  她迷迷糊糊醒來,發了會兒呆,換上幹淨的貼身小線衫,哪知道穿上外套才發現線衫裏外穿反了,隻得又脫下,重新穿過來。正套上去呢,聽見門外的韓張一連聲催促,忙說:“好了好了,催什麽催啊,趕著投胎啊!”聽的門“吱呀”一聲,回頭看時韓張已經進來了,手忙腳亂放下才穿到胸口的衣服,罵道:“誰讓你進來的,也不敲門!”說著套上外套,頭也不回下樓。倆人從小玩到大,熟的不能再熟,就算這樣尷尬的情況,她也隻是隨便說了他幾句,沒怎麽放在心上。她在韓張麵前,還沒有身為女性的自覺。
  
  倒是韓張,當場驚在原地,臉熱辣辣的。他一腳踹開門,恰好看見對著他側麵站著正穿衣服的何如初,一眼瞥見她的胸部,秀秀氣氣挺立著,因為是側麵,所以感官更加清晰。當時臉就紅了,連忙低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何如初也沒察覺一向油腔滑調、嬉皮笑臉的他碰見這樣的情況怎麽沒有嘲笑她,帶上門就走了。他還沒緩過神來,愣頭愣腦站在那裏。心想沒想到何如初原來穿的是紅色的胸罩,他一直毫無根據地認定她的內衣一律是毫無特色的白色。何如初已經超出他的想象,猛然間發覺她已是一位窈窕多姿、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後知後覺,鄰家有女初長成。
  
  鍾越已經把麵煮好了。何如初都洗漱完了,見他還沒下樓,便說:“這個韓張,一定是溜回去睡回籠覺去了,懶鬼!嘿嘿——,看我怎麽把他叫起來。”正準備“河東獅吼”,打開門卻見他呆呆坐在床上,眼睛不知道看哪裏,沒好氣說:“一大早的你發什麽神經,在門外又跳又叫;這會兒吃飯還要人三催四請,到時候沒你吃的可別怪我們。”
  
  韓張乍然下見了她,尷尬地不敢看她的臉,好一會兒才簡短說:“知道了。”何如初覺得他怪怪的,失魂少魄的樣子,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也不管他,自己先下去。
  
  鍾越問:“韓張幹嘛呢?再不下來麵都糊了。”她聳肩:“不知道,一大早就陰陽怪氣的,估計是昨天晚上沾上鬼氣變傻了。”一到白天她又不怕鬼了,還敢拿出來說笑。反正等會兒就走了。
  
  吃完早飯,也沒什麽好玩的,既沒電視也沒電腦還沒吃的。何如初便提議上市內到處看看,好歹也算是來過廣州一趟。幾個人商量了一下,簡單收拾收拾,準備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到時候直接去火車站。林丹雲將門和窗戶關嚴,照舊將鑰匙放回原處。幾個人沿著下坡路轉上公路,林丹雲驚喜地發現附近竟然停有一輛出租車。幾個人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她隻好悻悻地跟在眾人屁股後麵。現在隻有鍾越身上還有兩百塊錢,還得養活這一群人呢,不能不儉省。
  
  何如初本就打算來玩的,還帶了相機。幾人搭肩摟背站在典型建築前拍了張合照,倆女生站中間,倆男生紳士地靠邊站。韓張因為早上偷看一事,跟何如初單獨在一塊總覺得別扭,一路上大多和林丹雲說說笑笑。
  
  中午找了間看起來還幹淨的小餐館吃飯,幾個人從頭到尾翻了一遍菜單,然後又從尾到頭再翻了一遍,點什麽都覺得貴。因為鍾越下了指示,說這頓飯必須控製在一百塊錢以內。幾人商量來商量去,還要顧忌彼此的口味:林丹雲因為是學音樂的,怕嗓子疼不怎麽吃辣;何如初在家裏挑食挑慣了,掰著手指頭說不吃黃瓜不吃胡蘿卜不吃薺菜不吃洋蔥不吃大蒜……其他人全轉頭看著她,問:“還有沒有?”她搖頭,“沒有了,就這些。”
  
  大家“切”一聲,齊聲說:“誰理你!”而韓張又非要吃辣的不可,鍾越本想試試本地風味的菜,見大家眾口難調,也就沒有提出來。旁邊的服務生都等的不耐煩了,說:“你們商量好再點吧,到時候叫我。”自顧自去了。
  
  隻敢點青椒肉絲、西紅柿雞蛋這樣的家常菜,三菜一湯端上來,盤子隻比畫畫的碟子大些。何如初看了看,問:“菜會不會不夠啊?”於是又叫了兩個。因為好幾頓沒吃正經飯菜,大家聞香而動,埋頭大吃。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就連倆女生都要了第二碗米飯,鍾越韓張就更不用說了,吃到後來連當作料的蔥花都吃了,於是又說:“再叫兩個菜吧。”
  
  等菜上桌時,林丹雲見鄰桌吆三喝五熱鬧非常,提議:“要不,我們也要瓶啤酒?大家幹一杯,慶祝慶祝。”幾人一想,不管怎麽樣,確實難得。一瓶啤酒正好四杯,舉起來學人家說祝詞,林丹雲首先說:“開開心心。”仰脖喝了一口。何如初想了半天,想不出該說什麽,便笑:“恭喜發財。”大家哄笑,跟著喝了一口。韓張一本正經說:“回家可別再出事兒了,挨餓受凍,我受夠了。一路平安。”一氣喝了半杯。鍾越微笑:“事事順心。”低頭沾了沾唇。
  
  吃的差不多了,都互相問吃飽了沒。林丹雲歎氣:“離家出走這麽多天,總算吃了一頓飽飯。”
  
  何如初趴在她肩上笑,“看你這麽可憐,以後打死我也不離家出走了。”林丹雲點頭:“明智的決定。當時我怎麽就犯傻呢。”離開前,幾人齊齊站起來,幹杯後說:
  
  “我,林丹雲——”
  “我,何如初——”
  “我,韓張——”
  “我,鍾越——”
  
  然後齊聲喊:“到此一遊!”將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大笑著離開。
  
  吃完飯時間還早,站在街頭張望,似乎沒地兒可去,隻好去逛商場。林丹雲拉著何如初連聲感歎:“這件衣服好漂亮。”又或者是“這根項鏈我們那裏都沒有賣的!”不管她怎麽驚喜連連,眾人都沒有反應。反正是看的起買不起。
  
  何如初站在工藝品專賣店前不肯走,說:“我書桌上就差一件裝飾品——”見大家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無奈說:“看看,我就看看還不行嗎?又沒說買。”地上有三尺來高的大型山水石雕,汩汩的溪水從鬱鬱蔥蔥的山頭飛濺而下,頗具詩情畫意。還有“農家耕作圖”,仿真水車嘩啦啦響,帶起一小股飛流,眾人都說有意思。
  
  中央擺著一係列各色各樣的琉璃,用玻璃隔開,有緋紅有淺紫,有赭黃也有雨過天晴色,目不暇接,五彩繽紛,半透明發出幽光,華麗耀眼之外帶著一股清幽冷寂的氣質,絢麗下令人著迷。有一樽一尺來高的寶石藍琉璃,後麵是一帶假山,做成半卷湘簾半掩門的樣子;前麵一個侍女端著一盆水出來,屋簷下掛著一隻鸚鵡,屋子裏小姐的繡房半隱半現,引人遐想,匠心獨運,很有意境。何如初看中了,喜歡的不得了,站在那裏舍不得走。
  
  韓張站在那裏笑,說:“老毛病又犯了,從小到大都是這個脾氣,見了喜歡的東西就不肯走。”
  難得沒有像往常一樣冷嘲熱諷,又說:“你再喜歡也沒用,咱們連晚飯的錢還得斤斤計較呢。”何如初一臉惋惜地看著,時不時歎息兩聲。
  
  鍾越隻好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她:“以後有機會再來買啊,先走吧。”拉著她趕緊離開。再不走,售貨員要趕人了。一群人堵在櫃台前,光看不買,叫人家怎麽做生意。
  
  何如初這人有時候會犯傻,仰著頭問:“以後?什麽時候還來?”鍾越有點忍俊不禁,她這個樣子實在像要不到糖吃的小孩,於是說:“總有機會再來的。”她有點傷心地說:“可是東西一定不在了。錯過了就沒有了。”鍾越安撫她:“以後你會遇上更心愛的東西。”她悶悶地點頭,跟在他身後下樓。
  
  經過何如初這麽一鬧,大家怕她再看上什麽又賴在那兒不肯走,沒的丟人現眼,也不逛商場了,在超市隨便買了點餅幹礦泉水,準備路上吃,掉頭直接往火車站進發。
  
  
                  第 15 章
  還有好幾個小時才開呢,幾人無所事事坐在候車室裏,東張西望。
  
  實在無聊的緊,韓張便說:“我們來打牌吧,正好四個人,不打多浪費資源啊。”於是慫恿鍾越去買撲克牌,不知從哪裏揀了幾張舊報紙回來,鋪在地上就是牌桌。男女對決,何如初和林丹雲是一方,鍾越和韓張是另一方。女生哪是男生的對手啊,輸得一塌糊塗。何如初因為不常打牌,更加糊塗,方塊常常當作紅心打出來。林丹雲一個勁兒的埋怨她也不看看再出牌。
  
  鍾越實在瞧不過去,提醒她:“你把花色間隔著分,就不會拿錯牌了。”何如初不滿地指控:“好啊,怪不得你們會贏,你偷看我牌。”鍾越似笑非笑說:“我還用著偷看嗎?你這樣拿牌,不是直接給別人看的?”她忙將牌蓋在地上。鍾越搖了搖頭,和韓張配合越來越默契,繼續殺的她們落花流水,慘不忍睹。男生呼啦啦一直坐莊,殺了一圈回來,她們還在原地打轉。林丹雲忿忿地說沒意思,“就知道欺淩弱小,也不害臊。”不肯再玩。何如初隻好陪笑。
  
  韓張正玩得高興,牌風從沒這麽順過,便說:“哎呀,都是玩樂,何必當真。繼續來,繼續來,輪到你洗牌了。”林丹雲便嘀咕:“一下午都在洗牌,有什麽意思!我不要再跟何如初站在一邊。”何如初羞愧地低下頭。鍾越見狀,便說:“算了算了,我跟她一組。不過,我提醒她,你們不能說什麽。”倆人見她連牌都會弄錯,偶爾提醒一下也不會過分,於是同意,換了位置繼續。
  
  這種勾心鬥角的事鍾越最擅長,看人家出上張牌就知道下張是什麽,所以盡管搭了個一竅不通的何如初,在他的提點下,雙方堪堪打了個平手。林丹雲便說:“鍾越,你不能教她出什麽牌,這樣明顯是作弊嘛!”韓張也不服,實在幫的太過了。鍾越便說:“我隻是讓她跟著出牌而已。該出分就出分,該出主就出主。”何如初也不服,說:“我又不會,你們就不能讓著點兒?”
  
  幾人吵嚷起來,這時廣播響起,說列車已到站,請做好檢票的準備。趕緊收拾了東西,跟隨人潮往檢票口去。
  
  打牌打的精神亢奮起來,林丹雲和韓張不服氣,都說繼續打。鍾越沒有意見,何如初雖然打的昏頭漲腦,東西不辨,不敢掃了大家的興,也隻有舍命陪君子。整整打了一路,再抬頭,火車已經到站,已是深夜時分。
  
  幾人打著哈欠出來,昏昏欲睡。剛下火車便覺得冷,寒風凜凜,打了個哆嗦,連忙將大衣捂緊。出了站台,一眼就瞧見林爸爸、林媽媽在人群中站著,伸長脖子到處張望。林丹雲腳步停了好一會兒,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迎上去。何如初昨天晚上就給林媽媽打了電話,把林丹雲的慘狀說了一遍,怕她回去挨罵,故意誇大其詞,說的聲淚俱下。其實不完全是這樣,昨天被搶一幕確實驚恐。林媽媽聽了,嚇的不輕,連聲問女兒有沒有受傷。
  
  林媽媽見他們一行人出來,點頭笑說:“回來了。”看著垂頭不語的女兒,佯怒道:“你還知道回來!”林爸爸忙打圓場:“平安回來就好。”其實林媽媽見女兒短短數日,消瘦不少,不知道在外麵吃了多少苦,早就心疼的不行,心裏哪裏還有氣,招呼大家說:“走吧走吧,坐車累了吧,車子在外麵等著。”
  
  在“上臨一中”校門口停下,何如初和鍾越先下車,一起走了。從南到北坐了大半夜的車,又冷又困,回去倒頭便睡。林媽媽探出頭叮囑他們大晚上的注意安全,車子穿過校門,直開到樓下才停。韓張打過招呼,先上去了。林丹雲磨磨蹭蹭跟著父母回到家中,一言不發杵在客廳裏,心想這次母親肯定饒不了自己,心一橫做好迎接暴風驟雨的準備。
  
  沒想到林媽媽輕描淡寫說:“傻站著幹嘛啊,累了就回房睡覺。”一點責備的意思都沒有。林爸爸工作一向忙,很少過問女兒的事,這次也難得關心地問:“冷不冷?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再睡?”她在火車上隻將就著吃了幾塊餅幹,這會兒還真餓了。
  
  林媽媽因為這段時間到處找她,哪有心思做飯,冰箱裏瓜果蔬菜魚肉等物一概沒有,林爸爸當即要開車去通宵營業的超市買。林丹雲便問:“你們晚上吃什麽啊?”林媽媽說:“隨便下了點餃子,你不吃的。”林媽媽一向愛吃餃子餛飩這些東西,因為林丹雲老說不吃不吃,於是買的就少了。
  
  林丹雲攔住爸爸,說:“我吃餃子,隨便做點吧。這都半夜了,明天再去超市買。”林媽媽小小詫異了一下,連忙答應著下了一盤餃子,想著她平時都不大愛吃,少放了幾個。哪知道端上來,她一個不剩全吃完了。那吃相看的林媽媽心酸不已,摸著她頭發說:“洗洗趕緊睡吧。”吃飽就犯困了,她點點頭回房去了。
  
  這裏林爸爸笑說:“沒想到離家出走一趟,懂事不少,還知道體諒老爸半夜買菜辛苦。”林媽媽歎氣說:“在外麵不知道過的什麽日子。平常從不吃的餃子吃的幹幹淨淨。聽說還當街被搶,真不知道嚇成什麽樣呢——”說著說著眼睛有點泛紅。
  
  林爸爸便說:“吃點苦好,知道長進。吃一塹長一智,總算沒有白出去一趟。就怕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過不了幾天,好了傷疤就忘了疼。”林媽媽歎氣:“其實也怪我,不該打她,多大的人了,也知道要麵子,何況還是女孩子——”女兒回來了,連日來的擔驚受怕一掃而空,林爸爸林媽媽總算安心睡了一覺。
  
  林丹雲離家出走一事,也就這麽風平浪靜的過去了。隨後便是新年,鍾越回美溪去了;韓張隨父母到爺爺奶奶家過年;林丹雲因為離家出走,林媽媽雖然沒有懲罰她,可是給她下了硬性規定,晚上八點之前必須回家,所以找她玩也沒什麽勁兒。
  
  家裏進進出出不斷有人來拜年,大多是何爸爸的朋友或是下屬。她不耐煩,一個人呆在樓上不肯下來。何媽媽又在催著她做試卷背英語單詞。期末聯考成績下來了,還是那樣,在零班倒數第三,全年級二千多人中排名三十一。雖說還不錯,但是何媽媽總想著要她衝進前二十,所以對她的學習絲毫沒有鬆懈。
  
  生活平淡如白開水,就連過年也沒有小時候那麽帶勁了,劈裏啪啦爆竹聲中,迎來新的一年。大年初一跟著父母到親戚家裏拜年,大人坐在一起免不了談孩子,人人都誇何爸爸福氣好,生個女兒不但聰明乖巧,學習成績又好,又跟自己的小孩說:“要向姐姐學習知不知道。”竟然讓她給孩子傳授學習之道,弄的她手足無措,哭笑不得。所以後來,也不肯出門拜年。
  
  正月初六高三組就開學補課。這麽早,年都沒過完呢。其實老師也都沒忙完過年的事,於是不像往常管的那麽緊,就連許魔頭也不怎麽來教室,偶爾來一兩次,也是喝的滿臉通紅,酒氣熏天,匆匆看一眼,又走了。於是一到晚自習大家跟著熱鬧起來,都是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心還沒收回來,你一言我一語談論寒假的見聞。頭一個鬧的是韓張,得意洋洋說:“我這次寒假,苦練賭術,終於練成了一絕。”眾人笑他吹牛都吹上天了。
  
  他挑眉:“不信啊?我當場表演給你看。”說著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副紙牌,攤在桌上,“看好了啊,這牌都是一樣的,沒做記號。隨便你從裏麵抽哪一張,我都知道是什麽。”有人故意打亂,試了試他,果然不錯。看的何如初好奇不已,問:“54張牌,你看一眼全都能記住?”韓張拍胸脯說:“要不怎麽是一絕呢!人家賭神別說一副撲克牌,就是麻將,也能一張不落記下來。”
  
  何如初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將信將疑,說:“我不信,你再試一遍。”韓張將牌給她,滿不在乎說:“隨你抽哪張。”她心虛虛的,轉頭向鍾越求救。鍾越抿嘴笑,在她耳邊悄聲說:“你應該另外換一副牌。現在沒有,你隻洗半副牌,看他怎麽樣。”她抽了一半,將半副牌打亂。韓張神情已經變得緊張,死命盯著她手中的幾張牌。
  
  她壞笑地抽了一張,壓在手底下,問:“這張是什麽?”韓張沉吟著,見大家都盯著他,剛才把話說滿了,這會兒不允許他打退堂鼓,硬著頭皮要說時——不知是誰低低喊了一句:“許魔頭來了!”大家迅速歸坐,一時間靜的半點聲音也無。他忙將牌順勢打亂,揣在懷裏回去了。哪知道提心吊膽等了半天,也沒見許魔頭來,才知道是有人謊報軍情。紙牌一事就這麽不了了之。
  
  很久以後,有一天何如初忽然想起這事,便問鍾越韓張到底是怎麽搗鬼的。鍾越笑著回答她:“哪有什麽賭神,都是騙人的。頂多那人仗著自己聰明,記憶過人,招搖撞騙。韓張那小子,從頭到尾都在作怪。”
  
  元宵過後,學校正式開學了,這種閑散的狀態才不見了。接下來照例是開學考,一來就把大家折騰的人仰馬翻、麵無人色。有人大罵學校慘無人道,也不想想學生的死活。因為教育部改革,高考提前了一個月,時間變得匆促。開學一陣忙碌後,已是三月份,高考一天天逼近,許魔頭幾乎整天在零班待著,時時不忘耳提麵命,一切以學習為重。後麵黑板上高考倒計時天天在減少。
  
  到了下學期,基本上沒有什麽新內容,一天到晚不外乎考試、考試、還是考試!所有人都考麻木了,人人麵如菜色,奄奄一息,就等著最後衝刺呢。哪是毛主席說的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啊,整個就是夕陽無限好,已經近黃昏。就連鍾越這樣的天子驕子也被考試弄的煩不勝煩。
  
  晚自習時,王才女照例發下一摞試卷,臨走前說:“做完後語文課代表收上來,送到我辦公室。”大片的人唉聲歎氣,隻得強打起精神。鍾越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不耐煩地塞進課桌裏。何如初掩住嘴打了個哈欠,她現在被考試整的成天想睡覺,睡眠嚴重不足,倆大眼睛都成熊貓眼了。做題做到一半,轉頭找水喝,一眼瞥見鍾越,連忙推他, “鍾越,你幹嘛呢?”
  
  鍾越睜開眼看她,問怎麽了。她低聲叫起來:“什麽怎麽了!考試呢,你居然睡覺!”抬手看了看時間,猶疑地問:“你就做完了?”考的是語文,時間才過了一半,這也太神奇了吧——
  
  鍾越抽出試卷,一片空白,聳了聳肩說:“不打算做了。”她目瞪口呆,問:“那你準備交白卷?”他笑:“當然是不交了。”
  
  “不交?”吃驚不小。她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考試還可以不交卷。
  
  鍾越抖著試卷說:“這樣的卷子沒做一百套也有八十套,再做有什麽意思。還不如睡覺,養足精神留著下次繼續奮戰。”
  
  她崇拜地看著他,拱手說:“鍾越,你果然不是凡人。”她還沒見過有誰考試敢不交卷的。鍾越說:“你如果不想做,也可以不交。”她吐舌,“王才女還不得請我去她辦公室喝茶聊天呢。我可不是你,能享受特殊待遇。”有自知之明,還是乖乖做試卷去了。回頭看著趴在桌上睡得不亦樂乎的鍾越,又羨又妒。
  
  果然,直到試卷發下來,王才女問都沒問過鍾越為什麽不交試卷。何如初看著試卷上的分數,反而埋怨起他來:“都是你考試睡覺,影響我發揮。”鍾越奇怪,說這關他什麽事啊。何如初振振有辭,“心理不平衡啊!”
  
                  第 16 章
  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一直延續到五月初的某一天。
  
  晚自習前半個小時,韓張以班長的身份走上講台,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後,清了清嗓子說:“晚上吃飯的時候碰到一班胡磊他們幾個,譏笑咱們零班的人都是高分低能的書呆子。然後向我們下了一張挑戰書,問我們敢不敢接。”說著展開一張紅紙,中間用毛筆寫著幾個飄逸的柳體小楷“挑戰書”,下麵是一行小字:一班對零班籃球對決賽。後麵畫了個小人,腳下踩一個籃球,輕蔑地勾手:“敢否?”一看這筆跡,就知道出自胡磊之手。他自小習書法,寫的一手法度森嚴的柳體。
  
  班上頓時炸開了鍋,男生紛紛站起來說:“一班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老虎不發威,拿我們零班當病貓!”都是熱血青年,哪經得住這樣一激,異口同聲要求接下挑戰。女生事不關己,全都站在一邊看熱鬧。
  
  經過一番商議,鄭重其事寫了一封回戰書,還是由鍾越操刀,用的是古體,措辭典雅,辛辣諷刺,大意是你們這樣做,無異於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可笑哉!秉著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精神,這封回戰書由零班女生代表何如初親自送到一班,交給胡磊。一班的男生看了,跟零班一樣的情形,全都叫囂起來:“光會說有什麽用!我們球場上見真章!”
  
  何如初覺得送信的如果是男生,恐怕雙方這會兒已經動起手來。怪不得人家說是“憤青”呢,憤怒的青年。
  
  比賽時間定在周日下午兩點,正好放假。
  
  韓張聚齊班上二十二個男生,語重心長說:“這事兒事關零班的集體榮譽,絕不可等閑視之。我要求全體男生全部參與,能上場就上場,不能上場預備隊待著。”女生就算了,跟她們完全沒關。
  
  鍾越擔憂說:“籃球賽這麽大事兒,是不是該跟許老師說一聲,事先好征得他的同意。”眾人一時靜下來,這才想起來萬一許魔頭以高考在即為由,不讓他們參賽怎麽辦。
  
  韓張忙拍胸脯保證,“大家放心,這事兒交給我。我就是使盡三寸不爛之舌也要讓老許點頭同意。”周建斌拍了拍他的肩,一臉嚴肅地說:“韓張同誌,革命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韓張敬了個禮,一本正經說:“請黨和組織放心,不完成任務誓不歸隊。”他在諸多男生的哄笑中雄赳赳氣昂昂找許魔頭去了。
  
  哪知道醞釀了百般借口,許魔頭看了一班下的戰書,問:“時間定在什麽時候?到時候我給你們加油去。”韓張喜出望外,連忙說了。許魔頭點頭:“既然要打,就好好準備,可別給零班抹黑丟臉。”還撥出了部分經費,實在是眾人意想不到之事。
  
  有了許魔頭的鼎力支持,這下零班的男生全都樂瘋了,明目張膽在籃球場廝混,就連不會打的也要湊上去摸兩把。聽說一班的班主任,也就零班的英語老師範老師聽了兩班比賽的消息,皺了皺眉,不怎麽感興趣地同意了。這就是女班主任和男班主任在對待體育賽事上的差別。球還沒打,造勢上,一班已經輸了一大截。不過他們的口號是“以事實說話”,頗為自負。
  
  零班好不容易湊齊了一支參差不齊的球隊,高矮不等,胖瘦不一,一看就沒什麽競爭力。但是一班也沒強多少,他們也是重點班,沒有體育特招生,幾個男生東拚西湊整在一塊兒,換上球服就是球隊。
  
  胡亂訓練了幾個下午,很快就到星期天。大課間時,韓張特意過來問何如初:“下午我們比賽,你去不去看啊?”表麵上裝的滿不在乎的樣兒,其實心裏特希望她能去看看他在球場上矯健的英姿。自從廣州回來,他對何如初的態度漸漸起了變化,說笑歸說笑,卻不大跟她抬杠了,事事盡量讓著她。
  
  何如初不感興趣說:“我吃飽了沒事幹去看你們跑來跑去大汗淋漓就為搶一個籃球。回家待著看電視多舒服啊。”她不能理解男生怎麽就那麽喜歡打籃球,真喜歡的話,一人發一個好了,省的你爭我奪,沒的傷了和氣。
  
  韓張氣急,“你這什麽態度?集體活動也不參加,有你這樣的嗎?”何如初叫起來:“這可奇怪了,其他女生也沒說要去啊。”韓張下通緝令,“不管,下午兩點,你一定要來。”何如初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幹脆搖頭:“說了不去就不去。”
  
  韓張“嘖”一聲,“電視有活色生香的帥哥好看麽?”說著伸手比了比自己。何如初作嘔吐狀。他又接著說:“再說了,你媽能讓你看電視嗎?”何如初便不說話了。他拍了拍她頭,說:“乖啊,下午來給哥哥捧場。”因為他自稱哥哥,何如初追著到處打他,咬牙切齒說她會去才怪。
  
  回家吃中飯,和鍾越一塊走的。他問:“下午籃球賽你真不去啦?”她毫不猶豫點頭。鍾越沉默半晌,分手前說:“你還是去吧。”說完就走了。
  
  何如初一直不明白他說“你還是去吧”這句話裏到底有沒有別的意思,吃飯的時候還在胡思亂想。惹得何媽媽連聲說:“吃飯也不好好吃,想什麽呢。你看看你,吃的滿地都是飯粒,又不是三歲小孩,怎麽吃的。”
  
  中午一直猶豫不決要不要去看球賽,趴在床上無聊地翻看輔導資料,心不在焉,什麽都沒看進去。潛意識在鬧別扭,憑什麽鍾越讓她去她就得去啊。眼看著時鍾漸漸逼近,她煩躁地一把將抱枕摜在地上。何媽媽進來,說:“幹什麽呢?好好的把東西扔地上。還有二十幾天就高考了,你也不著緊!”她隻好悶悶地爬起來看書,紙張翻的嘩啦啦地響。心情煩躁。
  
  沒過一會兒,接到林丹雲的電話,“你怎麽不來看籃球賽啊,比校際聯賽還熱鬧!韓張讓你趕緊帶個喇叭過來,給他們加油呢。”她有些奇怪,問要喇叭幹嘛啊。林丹雲笑:“助威啊!你們班就那麽幾個人,少的可憐,不用喇叭哪成啊。快來快來!”林丹雲一席話倒激起了她的集體榮譽感,忙忙地翻出父親開會用的小型麥克風,裝上電池就去了。
  
  一到籃球場,簡直不得了,看台上人山人海,規模早超出兩個班的挑戰賽,反而有校際聯誼賽的感覺。奇怪的是,許多女生也來了,三三倆倆圍在一塊,對著場內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笑聲不斷。
  
  何如初鑽進人群,聽的有女生低聲說:“哎哎哎——,中間高高的、穿深藍色球衣的那個,就是鍾越,看清楚了沒?”她不由得腳步一頓,又聽的人說:“劍眉星眼,長得很帥的那個?”
  
  先前那女生點頭,又侃侃而談:“鍾越就不用說了,咱們學校頭一個風雲人物,‘上臨一中’第一才子之稱當之無愧;韓張大家都認識,兼有韓校長的儒雅瀟灑,五官跟張老師一樣漂亮,笑起來痞痞的,讓人真是又愛又恨;胡磊也是有名的才子,書畫一絕,長得很清秀,隻是個頭再高那麽一點半點就好了;就是丁旭、張炎岩他們也不錯——”最後下了一句總結,“今天這場籃球比賽,群英薈萃,聚集了‘上臨一中’的精華。”那女生口中的張老師就是韓張的母親,“上臨一中”生物組的組長。
  
  何如初聽在耳內,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兒這麽多人呢,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全衝著帥哥來的。
  
  說是說兩點鍾開始,拖拖拉拉,吵吵鬧鬧直到兩點一刻雙方好像還沒有協調好。韓戰遠遠地見何如初朝這邊走來,忙迎上去,拉她站在場外,說:“你和我們班幾個啦啦隊就站這兒,到時候別忘了給我們加油啊。”鍾越拿著籃球揮揮手,對她笑了笑,看的出來心情很好,卻沒有走過來攀談。
  
  請了體育老師當裁判,口哨吹響,比賽正式開始。何如初對籃球一點興趣也無,隻看見一群人跑來跑去,你推我我推你,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倒是有不少女生揮舞著手臂尖叫,“鍾越,加油;鍾越,加油!”她不禁回頭張望,幾個女孩子完全不認識,那樣活潑率直,看起來像是年輕的學妹。她沒想到鍾越受歡迎程度遠遠超出了高三年級。
  
  有人不屑說:“太過分了,這不是搞個人崇拜嘛,對其他人不公平!”於是幾個女生聚在一起大喊:“韓張,加油;韓張,加油!”韓張在“上臨一中”知名度之廣,不亞於韓校長,人緣又好,於是一大片人跟著喊起來:“韓張,加油;韓張,加油,我們永遠支持你!”其他人不幹了,扯著嗓子叫起來:“鍾越,加油!鍾越,加油,你是我們的偶像!”於是叫喊聲一波高過一波。場上還沒有打起來,場下已經互相掐起來了。
  
  何如初正看的有趣,有人捅了捅她,說:“你怎麽不跟著喊?他們倆,你支持誰?”她聳肩:“這有什麽支持不支持的,都是零班的!”記起自己來此的目的,拿過喇叭大喊:“零班,加油;零班,加油。”一班的人不甘示弱,齊聲叫起來:“打敗零班,打敗零班!”
  
  場外一片混亂,場內也好不到哪裏去。鍾越仗著身高優勢,一連進了兩個球,一班的人急了,死死盯著他。他手裏帶球衝過去,前麵好幾個人攔著,虎視眈眈。他裝作要投籃,一個急轉身,卻把球扔給韓張。韓張會意,接過球一投,不偏不倚,正中籃框。可是因為一班的人防鍾越防的太緊,見他上身一動,便衝過來,收勢不住,硬生生將他撞倒在地。就連韓張,胸口也悶受了一下,疼得直蹙眉。
  
  裁判吹了口哨,比賽暫停。眾人都問他們要不要緊。鍾越在別人攙扶下爬起來,搖了搖頭,走到場邊喝水。何如初急急忙忙跑過來,神情緊張,問:“撞到哪了?有沒有受傷?”鍾越低聲說沒事。她眼一瞅,叫起來:“還說沒事!手臂都流血了。”左手手肘滿是血汙。
  
  鍾越搖頭,“擦傷而已,不要緊。我要上場了,你找個陰涼的地方坐著看吧,天氣挺熱的。別拿著喇叭一直喊,意思到了就行。”他聽她說話聲音都啞了。何如初見一群人圍著韓張,不知道幹什麽,忙問怎麽了。
  
  鍾越便說:“剛才有人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她問嚴不嚴重。鍾越試探地問:“你不去看看?”何如初聳肩:“我去幹嘛啊,那麽多人圍著。再說了,韓張就是一隻打不死的蟑螂。”鍾越心情莫名大好。
  
  下半場比賽繼續,比剛才還激烈。雙方你爭我奪,分數不相上下。尤其最後幾分鍾,進入白熱化階段。因為鍾越表現出眾,一班的人全都防賊似的防著他,根本沒法投籃。他便將球遠遠投給韓張,最後由韓張一個漂亮的三步上籃,結束了比賽。贏得大片熱烈的掌聲。一班以一分隻差輸給了零班,罵罵咧咧散了。
  
  鍾越提起書包,何如初迎上去,見他滿頭是汗,遞給他一瓶水,又說:“你手流血了,我抽屜裏有創可貼,你跟我去教室拿吧。”鍾越心裏一暖,微笑著點頭。倆人並肩離去。
  
  比賽一結束,韓張便興衝衝來找何如初,哪知道中途有人攔著他說話,他不得不敷衍。再轉頭時,卻見她和鍾越說說笑笑往圖書館方向去了,心情不由得有些低落。一開始見她來看比賽,非常高興,勁頭十足,發揮的也比平常要好。因為跟鍾越配合默契,有一半的球是他進的。十分得意,還想在她麵前吹噓吹噓呢,她卻這麽不聲不響就走了。
  
  好不容易贏了比賽,其他人都興高采烈,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唯有他悶悶地不說話,頂多附和眾人點點頭,情緒低落,直到吃晚飯時才好些了。
  
  
 
                  第 17 章
  早早去上晚自習,教室裏隻有寥寥幾人。他剛坐下,坐他旁邊的張炎岩轉過來跟他攀談:“下午的比賽真是精彩。”他點頭說:“是啊。”張炎岩見他不冷不熱就這麽一句話,倒不好繼續討論。忽然笑了笑,說:“打完球,我回教室拿衣服,猜我看到什麽?”
  
  韓張不怎麽感興趣地問:“看到什麽?”張炎岩笑得古怪,“我推開教室門,正好看到何如初給鍾越上藥呢。倆人貼在一塊,很是親密啊。”有人耳尖聽到了,連忙插了一句:“鍾越對何如初很不一樣。”大家紛紛來了勁兒,全圍在一塊兒,要張炎岩細述當時看到的情景。
  
  韓張聽得怪煩的,張口便說:“你們別再拿鍾越開玩笑了。他什麽人,哪有心思想這些。”有人不同意,“想這些怎麽了?人之常情。韓張,你別告訴我你從未對哪個女生有過好感。當然,如果你是同性戀,我無話可說。”大家笑起來。韓張想起自己對何如初的異樣,一時被他堵的說不出話來。
  
  有一個女生聽見他們的議論,笑嘻嘻說:“鍾越對人一直客客氣氣的,但是對何如初——怎麽說呢,感覺就是不一樣,對她笑的感覺都不一樣,暖暖的,很專注的樣子。”韓張便說:“鍾越對林丹雲都沒感覺,何如初?算了吧。”他有些不喜大家將何如初和鍾越相提並論。
  
  張炎岩忙說:“否也,否也,不是長得漂亮就一定喜歡。何如初其實很可愛,大大的眼睛,長長的頭發,不比林丹雲差啊!”立即有人表示讚同,“尤其是頭發,又黑又長,真是好看。”大家立即拿他取笑。他急道:“我說的是實話,好看就是好看,你們要因為有所顧忌不肯承認,我也沒話說。”這下好幾個男生點頭,讚歎說:“何如初擱人堆裏,尤其是藝術班,也就一般,但是頭發,確實無人能及。”
  
  有一句很有名的廣告詞,“我的初戀情人,一定要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大部分男生似乎都鍾情於長發飄飄的女生。
  
  這是韓張頭一次聽見別人站在純男性的角度上稱讚何如初。他以前常嘲笑她“頭發長,見識短”,老拿她頭發說事兒。可是現在,從他人口中,對她有了一番新的認識。似乎也覺得,長發對她再適合不過。他不能想象何如初將頭發剪短的樣子。
  
  可是事情總不在他想象中。不在任何人想象中,包括鍾越,何如初。
  
  他不屑地說:“何如初?毛還沒長齊呢。小時候拖著鼻涕跟在我屁股後麵顛來跑去,看見我上學了,非要跟著來,人家說她小,明年再去,她不依,又哭又鬧,沒有辦法才送她進的學校。”似乎貶低她的形象便可以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大家笑歸笑,卻說:“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總會長大的嘛,今時早已不同往日。要我說,其實何如初跟鍾越挺般配的,倆人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這話韓張不愛聽了,瞪了他一眼,說:“你們就別再胡說八道了。上次鍾越和林丹雲的事兒大家不也是繪聲繪色,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嗎?結果怎樣,反倒引得鍾越不輕不重說了幾句。所以這事兒,我們還是算了吧,別到處亂說了。”
  
  有人不同意,說:“這還不好辦,等鍾越來了,問他就是了,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就當作是玩笑話,大家說著取樂。”話剛說完,鍾越推門進來,後麵跟著何如初。這下大家轉頭,齊齊看著他們。教室頓時安靜下來。
  
  倆人覺得奇怪,還以為許魔頭來了,連忙走回座位,四處看了看,既沒老師也沒上課,怎麽安靜的有點詭異呢。
  
  等何如初不在,有人逮著機會笑說:“鍾越,下午有人看見你跟何如初——”話還沒說完,鍾越明白過來,接口,“哦,我打籃球受傷了,何如初幫我貼創可貼,我一隻手不方便。”神情淡淡的,還把傷口給他看。那人見他一副坦然自若的樣子,倒不好繼續問下去,顯得自己八卦無聊似的,隻笑說:“沒什麽大礙吧。”訕訕地走了。
  
  不管怎樣,這樣的流言傳出來畢竟不大好。他無所謂,可是高考在即,他不想何如初因此受到影響。
  
  可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當時他跟何如初在籃球場那樣親密接觸,大家可都看到了;再加上平日他跟何如初經常同進同出,所以流言像水中的波紋,一點一點擴散開來,悄無聲息。一開始大家隻是背地裏談論,到後來當著他們的麵打趣。一開始何如初紅著臉說不是,大有越描越黑之勢,到後來幹脆保持緘默。鍾越從頭到尾都是“三不”政策,不參與不理會不回答。大家見他這次跟對林丹雲一事態度大不一樣,於是又確信了幾分。
  
  可是高考的緊張氣氛衝散了大家對此事的高度關注。離別和高考兩重大山壓下來,人人自顧不暇。
  
  最後一天晚自習,上完今天的課明天放一天假,後天就該高考了。教室裏鬧的不成樣子,大家忙著簽名留念,忙著寫臨別贈言,忙著商量高考後去哪通宵玩樂。許魔頭對此不再說什麽,隻說:“回去後大家好好休息,不要再看書做題了。我對其他班也是這麽說,該複習的早已複習了,沒複習的已經來不及了。當然,我們零班全是好樣的,我就等著大家拿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呢。想走的可以先走。”平時說出這句話,所有人恐怕得感激涕零,大喊皇恩浩蕩。可是今天,沒有人提前離開。
  
  許魔頭任由大家嘰嘰喳喳鬧翻了天,點名說:“鍾越,你出來一下。”大家都以為他叫鍾越出去,是例行的考前鼓勵。畢竟鍾越身上肩負著“上臨一中”的狀元之名,至少是“上臨一中”,如果有可能,更希望是整個上臨市。
  
  隻有何如初惴惴不安。她和鍾越的事許魔頭肯定聽到了一些風聲,卻從來沒有找她談過話,一直提心調膽呢,想著過了今晚,那就是真的是沒事了。可是總覺得沒這麽好過,果然,預感成真了。鍾越回來後,許魔頭點了點頭,示意她出去。她隻好磨磨蹭蹭站起來,看了眼鍾越,見他臉上依舊是一副波瀾不興的神情。哎——,該來的終究躲不掉。她垂頭喪氣出去,準備一問搖頭三不知,用沉默說話。
  
  許魔頭異常和藹,微笑說:“覺得高考有把握嗎?”她揣摩著他的心思,這恐怕是開場白,微微點了點頭。許魔頭拍著她肩膀說:“其實你一直都不錯。學習很用功,盡了最大的努力,這就夠了。”咳了一聲。何如初脊背一挺,心想該轉入正題了。
  
  沒想到許魔頭依然說:“在零班,人人都是拔尖的,壓力很大。你做的很好,對自己要有信心。”何如初在零班老是排倒數幾名,怪沒意思的,以前的優越感也磨掉了不少。她愣愣地點頭,還以為接下來有長篇大論,哪知道許魔頭揮了揮手,說:“那去吧,好好考。”
  
  她暈頭轉向,滿頭霧水地回來。不明白許魔頭從沒有找她談過話,今天特意找她出去,一番話剛開頭就結尾,這又是什麽意思?實在費解。
  
  其實許魔頭是想告誡她不要因為個人感情影響考試心情之類的,但是最終還是略過不提,隻說了一番鼓勵的話。他對何如初印象頗好,雖不及鍾越優秀,可是安安靜靜,不惹事,不張揚。其實許魔頭很知道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感情,不應強行阻止。
  
  不過如果開學之初他知道班上有戀愛的萌芽的話,是會毫不猶豫扼殺在搖籃裏的。許魔頭終究是許魔頭。
  
  下了晚自習,一夥人圍在一起還是不肯走,嘰嘰咕咕商量著要不要出去玩。有人猶豫說:“後天就高考了,不大好吧。”韓張頭一個說:“怕什麽,許魔頭都讓我們別再看書了,總要找點事兒做。鍾越,你跟我們一塊去,讓大家看看什麽叫做娛樂學習,遊刃有餘。”又轉頭問何如初:“你去不去?”
  
  何如初便問他們大半夜的打算去哪兒。五六個人商量了一會兒,說去桌球廳。畢竟還要高考,不敢玩得太過分,隻好選了項輕鬆的消遣。因為學校附近就有一家桌球廳,離得近,她便點頭一塊去湊熱鬧,說好輸了的人要請吃東西。
  
  何如初對桌球還挺熟悉。在她小時候,何爸爸工作沒那麽忙時,也喜歡玩一兩局,常常帶她在身邊,贏了就給她買好吃的。所以一進桌球廳,就有親切感。男生選了球,她站在旁邊看,兼當裁判人。
  
  鍾越樣樣優秀,沒想到對桌球卻不大擅長,開球都沒開好。其他幾個人頓時來了精神,能把鍾越打敗,是多大的一項殊榮啊——盡管是桌球。所以人人都要求跟鍾越來一局,自信心空前膨脹。倒是韓張,是個中高手,打的一群人落花流水,哀叫連連。
  
  何如初在一旁看的直搖頭,拍手笑說:“鍾越,你直接請韓張吃東西得了!”鍾越無奈地歎息,扔下球杆苦笑:“你們想怎麽宰我一頓?”三更半夜,小店子都關門了。都餓了,上二十四小時超市一人拿了一大包綠豆餅,邊走邊吃,到路口各自散了。
  
  倆人沿著街道慢慢走著。何如初沉吟許久,還是問了出來:“晚上老許找你,說什麽了?”鍾越回頭,看著她微微笑,不答卻問:“他找你說什麽了?”何如初臉忽地紅了,幸好是夜裏,看不分明,清了清嗓子,說:“沒說什麽,隻說我很不錯,要有信心。就這些。”轉頭問他:“一年來,老許從來沒找過我。你說他這話什麽意思?”
  
  鍾越回答:“鼓勵我們的意思。”停下腳步,看著她不說話,眼中似乎別有深意。何如初沒有問“鼓勵我們什麽”這樣的話。抬頭看時,已經到小區門口。似乎該分手了。倆人卻都沒有立即離開的意思,總覺得有些話擱在心裏沒說,待要說出來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鍾越提議:“我們再走一走。”她傻傻地點頭,跟在他身後,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言不語。燈光將影子拉的很長很長,慢慢地兩個人影漸漸重疊在一起。鍾越停下腳步,等她並肩而立。
  安靜的夜裏,語言似乎成了多餘的累贅。許久,鍾越問:“打算報考哪裏?”那時候還是考完試,先估分再填誌願。她反問:“你呢?清華?”他點頭,他向來是最好的。
  
  何如初搖頭,“我不行。”清華對她來說,太有難度。“上臨一中”一年能有幾個人考上清華已經了不得,有時候一個都沒有,盡管每年都有學生考出來的分數高的嚇人。高考,除了成績,膽識和運氣同需兼備。競爭太過激烈,不似北京本地考生,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鍾越說:“人大,北師大就很好。”他說的都是北京的大學,其意昭然若揭。她悶悶地說:“我爸爸似乎有意讓我去上海。他曾經是複旦大學的高材生。”鍾越沉默了會兒,“還是來北京吧,畢竟是首都。”聲音雖輕,意思卻很堅決。
  
  她低著頭不說話。
  
  鍾越忽然牽住她的手,說:“我送你回去。”語氣看似鎮定,其實手心全是汗。何如初心早已亂了,也沒有掙紮,任由他拉著走,哪能發覺他隱藏的激動。
  
  倆人就這樣手拉著手安安靜靜走了一路。短短幾分鍾,卻似一生長久。
  
  重新回到小區門口,倆人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鍾越說:“何如初,你是在二中考?”她點點頭,按學號她分在“上臨二中”參加高考。他喃喃道:“我在一中。”意思是說,高考這兩天都碰不到了。
  
  何如初沒有說話,女性的直覺是那麽的敏感。果然,鍾越結結巴巴說:“何如初,我有一個要求——”她根本不敢抬頭。鍾越鼓勵自己說下去:“我能不能摸摸你的頭發?”
  
  雖然十分意外,但是何如初卻大大鬆了一口氣。如果鍾越要吻她,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幸好隻是頭發。雖然她覺得這個要求很奇怪,當下還是點頭。
  
  鍾越顫抖著手抽出她的發帶,如雲的秀發似瀑布驀地濺下來,灼傷了他的眼睛。他盡量使右手平穩輕柔地穿過她的長發,柔滑細膩,由上到下輕輕梳了一遍,手中的觸感,心中的情感無法用言語形容,那種心情難以盡述。
  
  以後,這種感覺隻有在記憶裏才找的到。有些東西,當時不知道,等很久很久以後才驀然明了,曾經是最美麗的。隻是再想重溫,早已不複重來。
  
  他的手在她發間停留的時間其實很短暫,匆匆理了理,就拿開了,如穿花蛺蝶,點水蜻蜓,一閃而過。何如初不解他怪異的舉動,問:“我頭發亂了是嗎?”
  
  鍾越手足無措,半天才說了一句:“晚安。”匆匆走了,連發帶都忘了還她。
  
  何如初倒沒有多少旖旎浪漫之感,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懊惱,今天為什麽沒有洗頭發。
  
                  第 18 章
  回到家裏,本以為又要挨頓好說。哪知道開門進去,嚇了一大跳,門口的鞋架倒在地上,數十雙鞋子散的到處都是。她喊了兩聲,樓下空蕩蕩的,也沒人理她。過了好一會兒,家裏的阿姨才出來說:“回來了。”給她端來夜宵。
  
  她疑惑地問:“出什麽事了?我媽媽呢?”阿姨快手快腳收拾鞋子,正要說話。何媽媽披頭散發下來,眼圈兒發紅,臉色黃黃的,嗬斥道:“小孩子哪裏學的多嘴多舌!吃了東西,趕緊去睡覺。”
  
  何如初嚇得不敢多問。心裏納悶,難道是葫蘆發起性來撞倒了鞋架,又惹的母親生氣?葫蘆是她家養的一條狗,因為胖,圓滾滾的,她便取名叫葫蘆。葫蘆是她從街上揀回來的。那時候才巴掌大,被人丟棄在垃圾桶裏,可憐巴巴望著人嗷嗷叫著,大冬天的冷的瑟瑟作抖。一大早她去上學,見了於心不忍,站在路邊上看著,兩隻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滴溜溜望著她,不斷衝她吼,聲嘶力竭、奄奄一息的樣子。忽然被感動了,完全不顧母親的反對,從路邊的報刊亭買了份報紙包住它,小心翼翼抱回家。
  
  果然,何媽媽很不高興,教育她動物身上有多少多少病毒,對人身體怎樣怎樣不好,要把它送走。何媽媽不喜歡家裏養寵物,烏龜金魚倒還能接受,勉強由著她去,貓啊狗啊兔子什麽的是不行的。她卻哭的唏哩嘩啦,抱著它死不鬆手。還是何爸爸說:“行了,行了,別哭了,別哭了。待會兒就讓人送這隻狗去醫院打針,不送走,不送走!趕緊去上課,不然該遲到了。”葫蘆於是正式成為何家的一員。因為吃的好,長得肉墩墩的,幸好身手還靈活,很討人喜歡。
  
  見母親正在氣頭上,當下也不敢說什麽,又怕母親想起問她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斂聲屏氣回房去了。這裏何媽媽吩咐家裏的阿姨:“初初馬上就要高考了,什麽事該說,什麽事不該說,你自己注意點,別影響她考試。”阿姨連聲答應了。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何媽媽也沒有像往常那樣一大早就催她起床。吃午飯時,她問:“爸爸怎麽又不回來?上哪出差去了?我明天就高考了。”何媽媽臉色沉了沉,壓抑著說:“你自己好好考。”她來回撥著碗裏的飯粒,悶悶說:“下午我要去看考場,熟悉熟悉環境。”何媽媽沒有說陪她一塊去,隻說:“那你跟同學一塊去,早去早回。”
  
  吃完飯,她躲回自己房間打電話,“爸爸,你快回來陪我去看考場,我明天就高考了!”何爸爸這才想起來高考提前了一個月,忙道歉:“爸爸現在在外地呢,一時半會兒趕不回去。讓你媽——陪你去,好不好?”
  
  她搖頭說:“不要,媽媽讓我跟同學去。”何爸爸便哄著她,要她放鬆心情,全力以赴。她有些生氣地說:“爸爸,你什麽時候回來?”何爸爸遲疑半晌,說過幾天吧。
  
  她不依,“過幾天過幾天我都考完了,你還回來幹嘛呀?不行,這兩天你一定要給我趕回來,不然我不理你了。”說完,氣衝衝掛了電話。何爸爸無奈地搖了搖頭。
  
  下午,和幾個同樣分到二中高考的同學去看了考場。因為不熟悉環境,七彎八拐好不容易找到教室,看了編號,靠窗最後一排。窗外的海棠花已褪盡,葉繁枝盛,垂滿了手指頭大小累累的果實,青翠欲滴,十分可愛。她不由得大歎這個位置好,放眼望去,滿目翠綠,心情清爽。
  
  晚餐是何媽媽親手準備的。她轉頭找了找,問:“阿姨呢?”何媽媽淡淡說:“阿姨家裏有事,請假回去住幾天。”其實是何媽媽怕家裏的阿姨口風不緊,影響她高考,借故讓她離開。一到晚上,何媽媽老早就催著她睡覺。她心情有些緊張,翻來覆去睡不著,爬起來偷偷看了本漫畫書,翻到一半,睡意襲來,關燈睡了。和平時一樣,一覺睡到大天亮。
  
  吃完早飯,時間還早,她便說要慢慢走著去二中,也不要人接送。何媽媽這兩天心情很不好,氣血虧損,臉白唇青,老覺得身體輕飄飄的,頭重腳輕,連日來沒睡過一個好覺,神情非常憔悴,又怕女兒察覺,所以在家裏也上妝。因為精神不濟,又聽她說堅決不要人接送,也就算了。叮囑她路上注意,給她收拾好東西,送她出門。
  
  何如初之所以不要父母接送,是因為零班有人看了關於高考的報道,說“考場內莘莘學子奮筆疾書,考場外可憐父母烈日暴曬”,大家十分感慨,說其實父母站在場外對考試於事無補。相互約好了,高考時獨自上陣,絕不要父母站在外邊苦等。其實這也是零班“藝高人膽大”的表現。
  
  何如初經曆無數煉獄般的考試,什麽陣仗沒見過?反倒覺得高考不過爾爾,正常發揮。第二天上午考完英語,出來竟驚喜地發現何爸爸在校門口等著,連忙跑過去,抱住他的手,又跳又叫:“爸爸,你怎麽來了?”
  
  何爸爸遞給她飲料,笑說:“不是說爸爸不趕回來,以後再也不理爸爸了嗎?”她撒嬌說:“哎呀——,我開玩笑啦。”父女倆有說有笑回家了。
  
  何媽媽老早就做了一大桌菜,招呼她多吃點,對何爸爸卻是不理不睬,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何如初因為腦中的那根弦一直繃的緊緊的,也沒發現父母的異狀,一個勁兒的在飯桌上高談闊論,“考數學時,一到最後一題我照舊緊張。時間隻剩二十分鍾,我急的不行,滿手全是汗,筆都握不住。後來不知怎地,靈光乍現,很快就做出來了。”
  
  何爸爸看著她微笑,點頭:“恩,考得不錯。複旦大學有把握嗎?”她停下手中的筷子,仰頭說:“爸爸,我不想去上海,我想去北京。”何爸爸問她:“怎麽突然想去北京?離家那麽遠,又是北方,隻怕不適應。上海不好嗎?”
  
  她低頭不語,半晌才說:“挺想去看看的,再說北京是首都啊。”何爸爸不跟她爭論這個問題,隻說:“考完再說。等分數估出來了,再做決定。”
  
  最後一場是理綜,何爸爸要開車送她,她將理由說了,吃完飯一個人老早就走了。她一出門,家裏的空氣立刻降到冰點。何爸爸坐不住,拿了鑰匙要走。何媽媽攔住他,冷嘲熱諷:“不知是哪個狐狸精勾的你連家也不要了!怎麽,要走?去哪?急急忙忙去給人端洗腳水呢——”
  
  何爸爸嫌惡地皺眉,推開她往外走。何媽媽哭著說:“你現在嫌我又老又醜了?外麵自然有年輕漂亮的等著你!你也摸摸良心,這二十年來,對不對得起我!”這就是何爸爸為什麽不肯回家的原因。不回家又催,電話裏疑神疑鬼,含沙射影,不幹不淨;一回到家又鬧,哭哭啼啼,夾槍帶棒,不得安寧。
  
  何爸爸忽然想起夫妻二十來年經曆的風風雨雨,同舟共濟,互相扶持——臉上愧疚的神色一閃而過,手握在門把上一時僵住沒有動。何媽媽見狀,一頭衝過來,撒潑道:“我今天就是拚了這條命,倒要看你走不走的了!”
  
  何爸爸早已厭煩,歎氣說:“素菲,你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何苦來哉?”何媽媽哭倒在地,口裏哀哀啜泣:“想當年我跟著你,辛辛苦苦二十年,起早摸黑,哪裏對不住你了!現在你發達了,在外麵養了狐狸精!你良心被狗吃了!怎麽不天打雷劈呢,老天不長眼啊——”
  
  何爸爸何媽媽本是大學同學,自由戀愛結的婚,八十年代初生活真是艱難啊,家徒四壁,一應家具俱無,一路同甘共苦。後來改革開放,趕上國家政策,何爸爸便下海經商,何媽媽自然而然專職在家相夫教子。
  
  何爸爸忽然長歎一聲,說:“素菲,你一直說我變了,說社會變化太快。其實不是我變了,而是你一直不變。你應該出去看看,外麵到底變成了什麽樣!”說完這話,也不顧跌倒在地的妻子,轉身走了。
  
  何媽媽淒淒涼涼哭了半天,抬頭看著對麵穿衣鏡裏的女人,麵目猙獰,鬼哭狼嚎的,哪裏還有人樣,連自己看了都厭惡。萬念俱灰地想,自己這一生是完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何如初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來考試要用計算器,忙忙地又折回來。一打開門,門口鞋子散的到處都是,一個人影都沒有。心想父母可能出去溜達了,拿了計算器,推門要走時,又折回衛生間上廁所。
  
  推開門一看,滿地是血,一路蜿蜒著流出門縫。
  
  高考完後,便是估分填誌願。許魔頭發了誌願表,強調說:“這是正式的表格,一人一份,不允許塗改。大家看清楚代碼再填上去,千萬要仔細,眾所周知,誌願甚至比高考還重要。大家落筆前,慎之慎之再慎之……”
  
  鍾越頻頻向門口張望,大家都在,怎麽何如初還不來?大家小心翼翼填完誌願交了就走了。他一直等到所有人離去,她還是沒來。納悶地想,難道她提前填好交上去了?
  
  他不好打電話去她家裏問。於是同學聚會時,他便問韓張:“何如初今天怎麽沒來?”韓張低著頭不說話。他以為他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韓張好半天才回答:“她家裏出事了,不會來了。”韓張因為顧忌何如初的心情,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她發生這樣的事,自然不希望別人知道。偶然有人問起何如初,他隻推說在家呢。
  
  那天晚上,眾人盡情玩樂,通宵達旦,他悶悶地喝了不少啤酒。後來忍不住,打電話到她家時,沒有人接,一直都這樣。考完大家都如籠中放飛的鳥兒,迫不及待離開,頂多留個聯係方式。他也回美溪去了。直到高考分數出來,學校隆重地請他回來拍照留念,接受當地媒體雜誌的采訪。
  
  他以712分的高分成為整個上臨市理科高考狀元。零班有二十五人超過630分,考得最差的也有612分,遠遠超出重點線——隻有一人例外,那便是何如初。他特意去問許魔頭何如初的高考成績時,嚇了一大跳。
  
  許魔頭什麽話都沒說,給他看分數表。何如初那一欄寫著:語文,128;數學,140;英語,131——依她平時的成績,可算是超常發揮。可是理綜那一欄,卻用紅筆填了個醒目的“0”。他不明白,抬頭疑惑地看著許魔頭。
  
  許魔頭歎了口氣,無奈地說:“她缺考。”他後來也聽說了何如初缺考的原因,並沒有痛心疾首地感歎連連,隻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鍾越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麽缺考。韓張不肯說,許魔頭自然也不會告訴他。毫無疑問,他被清華大學錄取了,可是心情並不好。有觀眾看了電視台的專題報道,說:“這個男孩子,可謂是天之嬌子,長得英俊,又是高考狀元,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陽光少年,怎麽電視上看起來落落寡歡,不怎麽高興的樣子啊?”便有人隨口說:“肯定是電視采訪鬧的唄!”
  
  零班二十八個人,除去何如初,有三個清華,四個北大,兩個人大,兩個北師大,其他如複旦,浙大,交大,中山大學等耳熟能詳的名校就不用說了。也有誌願沒填好,從清華北大落下來的,其他學校又看不上,於是複讀。
  
  韓張進了北大。韓校長家裏登門祝賀的人絡繹不絕,差點沒把門檻踩爛了。韓張隻在媒體上露過一次臉,再也不肯接受采訪,跟著幾個同學出門旅行去了。當記者問他考上北大有什麽感想時,他低頭想了想,看著鏡頭說:“我希望我的朋友能高興。”
  
  整整一個暑假,他沒見過何如初。何如初仿佛從人間蒸發了一樣。
  

第二卷 初情似情的日子
第 19 章
  臨近大學開學,“上臨一中”安排了包廂專程歡送這些考上清華北大人大北師大等名校的學生去北京報到。一路上鑼鼓喧天,連韓校長都親來送別,握著鍾越的手稱讚他是“上臨一中”的驕傲。“上臨一中”十數年來,從未有人考過這麽高的高分。鍾越帶著無數的榮譽離開了母校“上臨一中”,來到天下學子夢寐以求的“清華大學”。
  
  他站在氣勢宏偉的校門前,抬頭凝望: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有特殊的曆史寓意;這裏曾出現過無數令世人舉目,影響甚至改變中國近代現代史的人物;這裏名師雲集,人才薈萃,聲名遠播,享譽世界。心情澎湃,感慨激動之餘,陽光下他忽然想起那個長發飄飄的女孩,本來她也應當像他一樣懷著興奮雀躍的心情來到某所名校繼續深造。可是現在他連她在哪都不知道。猜測過無數可能,最後的結果隻有讓他更黯然。
  
  新生報到繁瑣而擁擠,用了整整三天才將一切手續辦妥。幸好行李不多,又是男孩子,不用麻煩別人。何況他已習慣獨自在外的生活,相比宿舍的其他同學,收拾的十分利落。他成為計算機專業的一名學生。就算是在清華,鍾越依然引人注目。高大出眾的外貌以及引人咋舌的高分,讓他成為係裏的焦點人物。接待新生的師姐一看到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沒想到久不見潘安的清華,也有如此人物,當下硬逼著他加入他們的社團。師兄見他長得高大,立即問他會不會打籃球。他很快融入這個學校,這裏到處充斥著一種朝氣奮發的氣氛。
  
  學校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像一座小的城市,裏麵銀行、超市、餐館、書店、小賣部、水果攤等等應有盡有。當他從住宿區走到教學區,花了整整半個小時時,不得不考慮找交通工具代替步行,當然,自行車是不二選擇。
  
  有人告訴他:“沒丟過自行車的人不算是清華的人。”說得斬釘截鐵,一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樣子。師兄笑嘻嘻說:“丟來丟去反正丟的也是清華的自行車。研究生‘借’本科生的,博士生‘借’研究生的,等博士生畢業後,不要了,又還給本科生,如此循環而已。”他聽了唯有苦笑。
  
  有一個笑話。一個學生丟車丟怕了,於是重重上鎖。等他回來一看,鎖全部撬開了,車卻還在,後座上麵留了一張紙條兒:“小樣兒,你以為加了七道鎖,大爺就拿你沒轍了?呸——”這個笑話在校內廣為流傳。
  
  於是他聽從大家的建議,從一個師兄那裏買了輛二手車。不幸的很,不到一個星期就丟了。沒有辦法,隻好再買,不到一個月又丟了。唯有自認倒黴,繼續買,繼續丟——幸好後來人家不再盯著他了。
  
  “上臨一中“有不少人在這裏就讀,光是同屆的就有三個。可是學校這麽大,大家又不同係,彼此碰麵的機會很少。倒是其他學校的老同學會時不時來這裏遊玩,大家反而比在“上臨一中”時更親近一些。零班幾乎有一半的人來了北京念大學,大家見了麵,感覺像回到以前念高中的時候。
  
  開學之初,除了眼花繚亂、各式各樣的社團招新,便是規模宏大的學生會選舉,鍾越自然也參加了。經過拉票、演講、宣傳等一係列活動,他成為學生會外聯部的副部長。他之所以能以新生當選外聯部副部長這麽重要的職位,得益於俊朗的外形贏得眾多女生的投票。由此可見,他在女性中受歡迎程度。正部長是大三的一位學姐,辦事精明幹練,人脈深廣,大有女強人風範。
  
  外聯部可以說是學生會中最有錢的部門,平常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跟一些公司企業拉讚助。因為他們是名校,一聽到名字人家立即另眼相看,青睞有加,比一般學校容易的多。而且可以認識許多大型公司的負責人,於前途非常有益。
  
  學生會中還有一個很引人注目的部門便是宣傳部,負責學生會對外宣傳工作,是學生會的門麵,責任不輕。而新加入宣傳部的新生範裏更是新聞專業有名的大美人,美貌與才華並重。
  
  鍾越和範裏因為日常學生會工作,彼此熟悉,走的比較近。這一天,大家開會商量國慶晚會時諸多的表演事宜。散會後,範裏邊收拾東西邊對鍾越笑說:“沒事的話,一起去吃午飯吧。”
  
  倆人來到附近的食堂,推門進去,窗明幾淨,光鮮亮麗,氣派非凡,連打菜的師傅都不一樣。據說一個四川學生“四”和“十”不分,要包子時口舌不清。北方師傅連聲問他到底是四還是十,他巻著舌頭使勁說,別人還是聽不明白。身後排的隊已成了一條長龍。師傅著急下,靈機一動,問:“four or ten?”他趕緊說:“ten,ten.”端著包子心滿意足走了。聽得來清華參觀的遊客咋舌不已,名校就是名校,整體氛圍都不一樣。
  
  範裏要了甜甜酸酸的魚香肉絲,他要了一份宮爆雞丁蓋飯,倆人揀了個靠窗的位置,便吃邊聊。範裏見他停下筷子,便問怎麽了。他笑說:“沒想到是甜的。”出來乍到,飲食方麵難免不習慣。範裏笑:“大概是放多了甜麵醬。你是南方的吧,可能吃不習慣。”他點頭,“還好,吃的下去。入鄉隨俗,吃吃就習慣了。”
  
  範裏是北京本地人,家境很不錯,她自己也很爭氣,憑本事進入這所大學。身材高挑,容貌秀麗,一張鵝蛋臉,五官精致,臉如滿月還白,目似秋水猶清,一頭長發稍稍燙巻,鬆鬆散散披在身後。為人爽直熱情,自小跟著父母見多識廣,待人接物和氣禮貌,行事有大家風範。尤其對外地來的家境貧寒的同學,不但不輕視,更加熱情。所以,周圍的人都很喜歡她。
  
  有新聞專業的同學經過,跟範裏打招呼,出於人類本能的好奇心,不由得多打量了鍾越幾眼。範裏於是大大方方介紹:“這是鍾越,計算機專業的,也在學生會工作,是外聯部的。”那人便說久仰久仰,過了一會兒才叫起來:“哎呀——你就是那個鍾越啊!”
  
  鍾越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看著她。她卻笑而不語。原來曆年學生會選舉,拉票造勢必不可免。所以想進入學生會領導階層的人無不動員身邊的同學朋友大肆為本人拉票,其中的手段就不必細述。
  
  鍾越競選外聯部時,因為外聯部是熱門部門,很有幾個厲害的競爭對手。他也沒在同學之間拉票,隻是該露麵的露麵,該演講的演講,盡力去做而已。在所有競爭對手裏,行事不可謂不低調。可是他每多露一次麵,支持率就不斷上升,尤其是女生。到最後投票選舉時,他剛在場上發表完一番稱不上激動人心,但是誠懇真摯的演講後,底下的大部分女生全都棄戈投降,倒向他這方陣營,新聞係的女生也不例外。她有一個死黨,竟然硬逼著她投鍾越的票。所以她才知道了鍾越的大名。
  
  她跟範裏寒暄完,端著餐盤離開。走到轉角處,回頭看他們,低頭吃飯,小聲交談的畫麵,安安靜靜,令人忍不住駐足觀賞。不由得地想,這樣兩個人,真如舊小說上說的“才子佳人”。
  
  吃完飯,範裏問他下午還有什麽事。他說要去圖書館自習。就算來到大學,鍾越的學習習慣一直不曾改變。別人隻看到他的優秀,卻不知道他優秀的背後付出了多少汗水。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此話從來不假。要想收獲,必得耕耘;當然,隻是你耕耘了,不一定能有收獲。事情總是這樣。
  
  清華的學生勤奮好學,圖書館常常爆滿。就連自習室,平時亦有不少人通宵用功。因為圖書館人實在太多,鍾越便轉到北邊的一座樓去自習。那裏相對偏僻,人比較少,他在最頂層有一個固定的位置。
  
  大學裏的生活精彩紛呈,他一邊要應付繁重的課業,一邊還要處理學生會中的事情,忙忙碌碌,幾乎無閑暇時分。一到周末,也會跟宿舍裏幾個同學到處遊覽觀光,長城、故宮、十三陵等自不必說,也算是來過北京了。有不少在北京念書的外地同學總抱著這樣一種想法:反正要在北京待四年,那些名勝古跡又跑不掉,什麽時候想看不能去啊!於是懶懶的不積極,一拖再拖。其實到最後,往往什麽地方都沒去成。
  
  這天,在人大念書的周建斌過來找他玩。因為人大和清華相隔不遠,倆人倒是常常來往。周建斌高三時個子還是小小的,沒想到一個暑假不見,竟然撥高了大半個頭,看起來竹竿似的,個頭都快趕上鍾越了。鍾越頭一次見他,差點認不出來。周建斌自己笑說,之所以現在才長,完全是因為高中壓力太大了啊!也不看看零班都是一些什麽人!
  
  倆人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周建斌建議把在清華的張炎岩他們也叫過來,鍾越便去打電話。宿舍裏的人說,張炎岩和女朋友出去了。周建斌嘖嘖稱奇,說:“沒想到短短兩個月,張炎岩這家夥已經交上女朋友了!長得怎麽樣?也不帶來給咱們這些老同學瞧瞧。”
  
  鍾越笑:“聽說張炎岩的女朋友,是他以前的高中同學,比他大一屆。”張炎岩高三在零班複讀了一年,發誓非清華不進。周建斌聽了十分意外,“哦,是嗎?這倒是難得的緣分。你見過他女朋友嗎,怎麽樣怎麽樣?”八卦的天性又被勾了出來。鍾越想了想說:“很好的一個女孩子,幹幹淨淨,清清秀秀的,不怎麽喜歡說話,見人總是微笑。”
  
  周建斌便打趣:“鍾越,你有沒有交女朋友,從實招來!”鍾越便笑他胡說,避而不談此事。周建斌還是剃頭擔子一頭熱的性子,一本正經說:“鍾越,你會沒有人追?以前在‘上臨一中’,咱們學校有名的美女林丹雲都對你傾心不已,你可別說你不知道啊!”
  
  說到林丹雲,便想起何如初,鍾越忽然覺得壓抑,良久默不做聲。周建斌嘰嘰咕咕一個人在那裏說:“聽說林丹雲考上廣州的一所音樂學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時候她和韓張,何如初關係最好。”頓了頓,他又感慨:“何如初——,哎——她為什麽會缺考?別是考試時出車禍了吧?”
  
  他這個猜測讓鍾越嚇了一大跳,連忙說:“你別口沒遮攔地瞎說,何必咒何如初呢!”周建斌振振有辭:“我哪是咒她啊!你想,若不是出車禍,憑她有什麽大事,也不會缺考啊!高考畢竟事關一生的前途。”
  
  他這話十分在情在理,連鍾越一時半會兒都沒法反駁,想了想說:“也沒聽說有高考出車禍的報道,她應該不會有事的。”頓了頓,又像強調似的說:“不會有事的。”比起前途,他寧願她平平安安就好。
  
  周建斌也察覺自己說的有些過了,忙岔開話題:“韓張在北大,你們離的這麽近,他有沒有來找過你玩?”鍾越搖頭。他總覺得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韓張故意和他保持距離。以前高中時就有這種感覺,隻當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現在倆人離的這麽近,同校同班的同學,身在異地他鄉是多麽的難得,照說該常常來往,可是韓張從沒找過他。他也曾打電話找過他,人不在。所以也就算了。
  
  周建斌叫起來:“張炎岩不在,那把韓張,丁旭他們叫過來吧,人多熱鬧些,就幾站路,近的很。”鍾越也在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在周建斌強烈要求下,打電話到韓張宿舍。
  
  韓張一聽說同學聚會,忙說:“我這會兒在忙一篇期中論文,沒空,真趕不過去。要不改天再約?”周建斌便說他不夠意思。韓張笑:“你什麽時候這麽囉嗦!真要搞同學聚會有你這麽搞的嗎?興之所至,什麽都沒準備!大家在一塊兒,總要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飯呢,菜呢,在哪碰麵?總要先說好了。”周建斌被他這麽一說,也覺得事情整的太倉促,便聳肩說:“反正你是零班的頭兒,你說了算吧。同在北京,大家在一起見個麵,也不容易。”
  
  韓張於是說:“那你們就到我這來聚會吧。我負責聯係以前的同學,訂好具體時間,大家一起來。”他以前當班長時就負責這些事情,做起來自然得心應手。幾人放心地把聚會一事全權交給他代理。
  
  周建斌回去後,鍾越去圖書館借書。刷卡進去,一排又一排的書架遮的不見人影,長長的架子一截又一截,似乎沒有盡頭,空氣中有淡淡的書香氣。他按字母排序找一本專業書,厚厚的原文書放在最裏層,壓得密密實實,抽都抽不出來。他踮起腳尖,將外麵磚頭厚的書一本一本搬下來。
  正巧對麵也有人拿書,他聽見動靜,停了一停,不經意抬頭,透過縫隙看見一雙明眸,明晃晃眼若秋水,亮晶晶目如點漆,低眉垂首的樣子似曾相識——吃了一驚,當場怔在那裏。
  
  等回過神來,書也不找了,立即彎過來尋找,隻可惜剛才駐足的地方空無一人——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他懷疑剛才一閃而過的身影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呆立半晌,苦笑著搖頭,她怎麽可能在這裏出現呢,自己一定是昏了頭!
  
  工作人員過來,皺眉說:“不要借的書請放回原處。”他這才記起自己是來找書的。心不在焉將書放回原處,又忘了拿下原本要借的書,一整個下午手忙腳亂的。出了圖書館,仍在疑惑,那樣真實的感覺不像是幻覺啊,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空茫茫,失落落的,像是缺了點什麽。她現今何處,過的好不好?為什麽會缺考?知道高考分數一定傷心許久,不知道有沒有好點兒。無數的疑問在他心中不斷衍生滋長,卻找不到答案的出口。
  
  一個人憑空消失,無蹤無跡的感覺很不好。一顆心硬生生吊在半空,上不去、下不來,隻得這麽吊著。
  
                  第 20 章
  有一次他和同宿舍的李琛在路上走。李琛放肆地吹了聲口哨,低聲說:“你看左前方的那個女生——”鍾越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一頭柔亮的秀發直垂到腰下下麵,迎著風有搖曳生姿之勢,光是一個背影,便有千種風情,足以引起無數美麗的遐想。李琛問他感覺如何。
  
  他想了想,半開玩笑似的說:“頭發太長,不夠黑,不夠硬。”他忽然想起手腕上那道微不可見的細痕,何如初的長發如刀似箭,一箭穿心。頭發雖柔軟,卻似丘比特的箭,其殺傷力難以估計。僅僅時隔一年,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因為他從沒有想過生離或是死別這些事情,畢竟太年輕。可是曾經的時光如涓涓細流,就這麽悄無聲息過去了。
  
  李琛聽了他的回答,駭笑:“你確定說的是人的頭發,不是動物嗎?如果是的話,我想請教你個人對於頭發的美學標準。”他笑笑,不回答。
  
  已經有女生大大方方追求他。他若不是婉言拒絕,便是不予理睬。在這個僧多粥少以理科為主的學校,羨煞其他男同學。別人見他不為所動,私下裏悄悄議論:“難道鍾越心儀的真的是新聞係的係花範裏?”平時也就見他和範裏常常來往。可是每次旁敲側擊,他都不承認。大家不相信,瞧範裏對他的關心照顧,明顯不一樣,於是樂得坐一邊,靜觀事態發展。
  
  下過幾場秋雨,天氣一天比一天涼,葉子漸漸凋零,西風漸起,已有蕭瑟之感。他脫下長T恤,換上薄毛衣。有一天半夜,好夢正酣時分,突然接到韓張的電話,“鍾越,鍾越!我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興奮的口齒都不清楚,像在極力壓抑某種心情,壓抑到最後一個人無法承受,不得不另外找一個人傾訴,一起分擔驚訝驚喜驚慌驚駭驚奇……無數紛繁複雜的感情,簡直難以言述,刹那間根本無法表達。
  
  鍾越握緊話筒,注意到旁邊的人翻身罵罵咧咧,趕緊壓低聲音說:“大半夜的,你沒喝高吧?有什麽事兒明天再說吧。”奇怪,聽他聲音,又不像喝醉的樣子啊。
  
  韓張這才發覺已經是淩晨一點,興奮的連時間都忘了。晚上的冷風一吹,頭腦漸漸清醒,半夜把人從睡夢中叫醒,已屬不道德,如果現在就告訴他,隻怕多一個人徹夜無眠,幹脆好人做到底。這樣一想,於是說:“算了算了,就當我喝高了。明天再告訴你。時間不早了,我也該睡了。”掛了電話。
  
  他不說還好,一說鍾越更加莫名其妙,心裏想大半夜巴巴地打電話來,好不容易說了幾句話,又是沒頭沒尾的,也不知道到底想幹什麽。百思不得其解,隻當韓張一時興起,拿他惡作劇,也沒往心裏去。韓張以前就有過這樣的前科,難怪鍾越會這樣想。
  
  韓張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給他打電話。晚自習回來,給家裏電話,偶然聽到何如初的消息,興奮的一個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一大早逃課去清華。
  
  何如初還在睡夢中就被電話吵醒,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裏去,粗聲粗氣地問:“誰呀!”一聽脾氣就不好。韓張一聽到她的聲音,不知為何心情立刻好起來,典型的給點陽光就燦爛。手插在褲兜裏,怪聲怪氣地說:“親愛的,猜猜我是誰?”
  
  何如初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怔了好半晌,淡淡說:“是你啊。”聲音低沉,有一股說不出的黯然,往日的張揚自信全然不見。韓張沒有聽到他想象中的破口大罵,反唇相譏,十分愕然,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還是她先問:“你怎麽知道我電話號碼的?”韓張一聽她這話,不由得生起氣來,“何如初,你什麽意思?人在北京也不聯絡我!如果不是我爸爸跟我說你人在清華,你想銷聲匿跡到什麽時候?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大家,所有人都很擔心你嗎?”
  
  她好半天沒說話,最後問:“你在哪裏?我們見個麵吧。”何止是他,自從來了這裏,她沒有聯係過任何人。記憶中仿佛沒有了過去,硬生生劈開一道斷層。她不敢往後回首。
  
  韓張在校門外等她,來回不停走動。清晨的濃霧漸漸散了,天空露出奶白色的光,還是有些朦朧。路上行人依然不多,稀稀落落的。因為趕的太急,忘了帶眼鏡,眯著眼盯著遠處,注意來來往往長發女孩子,生怕她找不著自己。
  
  何如初自小就是路癡,方向感無以倫比的差。在上臨住了十多年,還會迷路,簡直無可救藥。其實也是因為家裏保護的太好。隻要她去稍微遠一點的地方,何爸爸便堅持要司機來回接送。而那時候的她,常常不肯要司機送,除非何爸爸親自開車。
  
  果然,直到半個小時以後她才氣喘籲籲跑過來,拍著他肩膀說:“對不起啊,我搞錯方向了,走到另外一個門去了——”這個不屬於她的學校真是大,光是校門就分東南西北大門小門正門偏門好多個。
  
  韓張忙回頭,看見她不由得大吃一驚,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嘴巴差點合不攏。何如初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問:“怎麽了,有什麽好看的?難道你等錯人了?那我隻好離開。”聳肩攤手作勢要走。
  
  韓張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你變了很多。”短短幾個月不見,她仿佛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光是樣貌,還有性格氣質,神態舉止,讓他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態度麵對她。似親還疏,似遠還近。
  
  何如初還是第一次聽見別人說這話,怔忡了半晌,最後說:“大概是吧。”經曆了那麽多事,會變也是正常的。她自己也察覺到這種變化,可是卻無力改變,唯有任寂寞消沉將以前的那個自己一點一點吞噬,直至麵目全非。
  
  韓張聽到她這樣說,心裏酸酸的,知道她受的打擊,恐怕還沒恢複。不敢造次,關於她的父母,家庭,還有高考——一句話都不敢提,岔開話題說:“我一大早特意來看你,肚子空空如也,早就高唱‘空城計’了。你這個當主人的一點表示都沒有?”
  
  何如初白了他一眼,“活該!我又沒請你來,餓死最好,人類自此少了一大害。”韓張聽到她罵他,非但不生氣,反而渾身輕鬆起來,這才是何如初,蠻不講理,冷嘲熱諷——剛才那個沉默寡言的她,他看了極其不習慣,還有,更多的是心疼。何如初生來就應該高高興興的,要哭也是大聲地哭,驚天動地那種,剛才那樣沉默抑鬱根本不該是她。
  
  倆人來到街頭的“老上海城隍廟”,熱熱的豆漿喝下肚,他才敢說:“這幾個月,你在哪裏?”何如初悶頭吃炸糕,擦了擦嘴邊的油漬,頭也不抬說:“在很遠的地方。”遠到全然陌生,更加惶恐。
  
  韓張思量半天,不想提起令她痛苦的回憶,於是換了另外一個話題,“零班很多人都來北京了,我們正準備搞個聚會,大家見個麵,到時候會去爬香山。你要不要一起來?”
  
  何如初拿起草綠色的勺子,一遍又一遍攪著碗裏的豆漿——白糖早溶化了,可是她的手不像自己的似的,停不下來。溫熱的豆漿濺在褐色桌麵上,分外明顯,勺子重重頓了半晌 ,緩緩搖頭:“不去了。”
  
  “為什麽她不去?”韓張不明白,她以前不是挺愛參加這些集體活動吧,忙前忙後、忙東忙西的,樂此不疲。
  
  何如初轉過頭,看著窗外一叢淡黃色菊花說:“香山沒什麽好玩的。”韓張想起她不怎麽愛運動,以為她不想去爬山,於是說:“那你想去哪裏?可以改嘛,女士優先,反正還沒定下來。人多著呢,應該會很熱鬧。”
  
  她還是搖頭:“我哪也不想去,你們自己去吧,別管我。”大家不是考上清華便是北大,最不濟也是赫赫有名的重點高校,叫她情何以堪,眾人麵前怎麽抬的起頭來!正因為以前優秀過,所以現在的自卑才會深入骨髓。
  
  韓張見她神氣不對勁,硬生生打住,沉吟良久說:“鍾越、張炎岩他們進了清華,你知道嗎?”
  她搖頭,鍾越——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卻有種天上人間之感。鍾越一向優秀,進清華簡直是一定的。可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從韓張口裏說出來,她還是感到震撼——鍾越也在這裏。可是學校這麽大,又不屬於同一個教育部門,要碰麵應該是很難吧。心情變得低沉。
  
  韓張問:“高考這些事,你一點都不知道?”她點頭,“恩,當時我走了,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沒有人告訴我。”其實是故意避開,不想聽不想看更不想談及。韓張便說這樣不行,到底是同學,應該要知道,一一說給她聽,“鍾越,張炎岩還有一班的一個人進了清華,就是在開學典禮上發言摔跤的那個;我,胡磊,丁旭,還有我們班的一個女生進了北大;周建斌,徐濤他們在人大;北師大也有幾個,袁林就在,還有班上的倆女生——”
  
  她默默聽著,也沒像往常一樣高談闊論,發表意見。韓張見她不言不語,聲音慢慢的小了,自然而然打住。她好半天問:“我在這裏,大家都知道嗎?”韓張搖頭,“隻有我知道,還來不及說。昨天晚上——,本來想告訴鍾越的——”
  
  何如初脊背不由得僵硬了一下,神情有些緊張,待聽的他說:“後來時間太晚了,打算等會兒跟他說。”她才放鬆下來,輕噓了一口氣,低頭說:“你不要跟他說。”
  
  韓張抬頭看她,眼中滿是詢問。她堅持說:“你別跟他說我在這裏,其他人最好也不要說。”韓張本就是個聰明人,明白過來她的心思,便說:“其實這也沒什麽,你在這裏不是挺好嗎?也沒什麽不能說的。都是同學,難道會因為上了個好一點的大學就看不起你?咱們零班的人沒有這樣膚淺。而且,你讀這個學校,說不定將來比我們都有前途。”
  
  她搖頭,堅持己見:“我讓你不要說你就不要說,我問你,答應還是不答應?”皺眉看他。韓張故意擦了擦額上根本就沒有的汗滴,說:“我還以為你變了,原來跟以前一樣蠻不講理。”點頭,“好吧,我不跟其他人說就是。”他想,也許她需要更多一點時間慢慢想清楚,見了大家反而難受,不如以後再說。
  
  吃完東西,倆人出來。韓張說:“以後我來找你,你不會連我也不歡迎吧?你要這樣,我現在就跟你翻臉。”半開玩笑半威脅。
  
  何如初瞪他:“誰會歡迎別人來蹭吃蹭喝啊!還好意思整天嚷嚷自己是哥哥,吃我的也不害臊!”她也知道韓張的擔心,故意這麽說。
  
  韓張立即叫起來:“是你自己搶著要付錢的!何如初,我沒看出來啊,原來你竟是個兩麵三刀的,臉上熱情,心裏冷著呢!”氣氛恢複往常一樣的輕鬆自在。他心底覺得很舒暢,久違的這種感覺又回來了。失而複得,萬分欣喜。
  
  她挑眉,“你現在才知道?已經晚了。”韓張便笑說:“既然你不歡迎我,那換你去蹭我的,總行了吧?”何如初撇嘴,“那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韓張送她到樓下,揮手說:“我走了,明天哥哥給你帶好吃的來,今天走的匆忙,別說吃的,連錢包都忘了帶。”想讓何如初這個懶人去找他,恐怕比登天還難。所以,山不來就他,他隻好去就山。何如初趕他,“你快走吧,囉裏囉唆。誰是你妹妹?我可沒有哥哥,沒的丟人現眼。”
  韓張被她罵也不惱,笑吟吟走了。
  
                  第 21 章
  何如初眼看著韓張去了,刷卡進院子裏,迎頭碰到一人,依稀記得是同班同學,半生不熟的,於是勉強微笑打了聲招呼。沒想到他熟練地喊出她的名字,笑嘻嘻說:“哎,何如初,這麽一大早的,上哪兒遛彎去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她本想回宿舍,這下不好走,站在道旁跟他寒暄,“哦,不是的,有同學來找。”他倒自來熟,快嘴快舌問:“這麽早?哪兒的同學啊?”她不擅長敷衍,老老實實答:“北大的同學,從小就認識的。”
  
  他越發來了勁兒,“看你這樣,嬌嬌小小的,南方人吧?南方哪的?”雖然覺得他有點太熱情,但是這裏的人似乎都挺熱情的,她點頭說了。他叫起來:“哎喲,我以前到那兒玩過,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怪不得出美女呢。”
  
  對這個隻見過幾次麵的同學,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妥當,低聲說謝謝。近來她變得沉默內向,沒有以前那麽愛說笑。他又說:“哎——,我說你挺文靜的啊,不怎麽跟人說話。”心裏想到一個詞兒:小家碧玉。哪像其他女孩兒,整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特愛表現,怪不得人家說三姑六婆呢。
  
  她有點尷尬,說:“我就這樣的,不是不理人,你別見怪。”他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我見怪什麽啊,你可抬舉我了,我還真當不起。”她有點聽不懂他的玩笑話,抬眼疑惑地看著他。
  
  他覺得有趣,沒見過這麽好玩的女孩子,說句玩笑話也當真,似懂不懂,一本正經的樣子,天真的有點傻不啦嘰的。要是北京的女孩兒,早一巴掌打過來了。逗她說:“哎,何如初,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兒嗎?”
  
  何如初尷尬不已,站在那裏左右不是,她哪記得他叫什麽名字啊,照實說不知道又太不禮貌,於是咬著唇不說話。他故意皺眉說:“你說你怎麽能這樣呢?都是同學,我都記得你叫何如初,你也太傷人心了。”說的她臉一點一點紅了,低聲道歉。
  
  他本來不想幹什麽,打算貧兩句就走,現在見她居然為這事臉紅了,逗她逗上癮了,板著臉說:“我叫夏原,夏天的夏,原來的原,記住了啊,下回可別忘了——哎,你低著頭,下回見了我,認得出我嗎?”
  
  何如初這才驚覺不妥,以前何爸爸就教她,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樣才禮貌,連忙抬頭,光潔的額頭,狹長的眼,高挺的鼻子,性感的唇,一身的名牌,北京典型的公子哥兒。手上拿了一串鑰匙,不停地拋上拋下,看著她要笑不笑的樣子。
  
  她清了清嗓子,認真說:“好的,我記住了,你叫夏原。”夏原“噗嗤”一聲笑出來,哎喲,這個外地來的女孩兒也太好玩了,不進一步認識真是可惜了,點頭說:“那行,中午十二點上餐廳來吧。”何如初簡直跟不上他跳躍性的思維,睜大眼看著他。
  
  他不理會,轉身就走。何如初愣愣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突然拔腿追上去,喊住他問:“餐廳?哪的餐廳啊?”夏原回頭看她,笑說:“你以為咱們真是清華的學生呢,有無數座食堂!不就一家私人餐廳嗎?”搖搖頭,哼著小調兒走了。
  
  何如初上的是由清華和美國大學共同創辦的一所國際化的高等院校,雖然是由北京市教委直接批準的中外合作院校,但是其性質卻是私人的。打的是清華的旗號,但是不論是教學還是管理都自成體係,和清華根本沾不上邊,就連住的地方也是一座獨立的院落,出入嚴格,保全係統嚴密,外人輕易不得入內。相對的,費用相當高昂,能進這裏念書的人家裏非富即貴。這所頗負盛名的國際化高等院校,最重要的作用是提供學生一個出國留學的平台,經過短短兩至三年的學習,能夠順利申請海外高校,快速適應中西文化差異。所以,所有的教材全都是英文版。
  
  這所院校人數並不多,租用了一棟原本屬清華的教學樓,教室、自習室、辦公室,多媒體區,計算機房、大禮堂等全部集中在一棟樓裏,因為以出國為前提,隻有六個專業,何如初挑來揀去,除去設計專業,也隻好念工商管理。教學樓旁邊有一家台灣人開的經過改良的餐廳,名字叫“水木閣”,消費不低。可是這裏的學生基本上都在這兒吃飯,很少去清華的食堂。
  
  何如初一直挺納悶,不知道夏原為什麽讓她十二點去餐廳集合。估摸著班上可能有事通知,悶悶地想,“水木閣”也挺大的啊,上下兩層,有雅座也有包廂,下個通知也不說清楚具體在哪。她還真一心一意以為夏原是替老師傳話來的,中午下了課,乖乖去了。
  
  鍾越大半夜被韓張吵醒,心裏疑惑了半天,猜想他到底有什麽話要說,等不及似的,很晚才睡著。早上起來晚了點,早飯也沒吃,匆匆忙忙上課去了。最後兩節課是“毛澤東思想概論”,屬於基礎課範圍,十來個班級不分專業集中在大講堂上課。他尋了邊上的座位坐下,上課鈴很快響了,還有不少同學陸陸續續推門進來。教學樓分布太廣,前後上課的地方離的太遠,課間時間根本來不及。不少學生抱怨清華為什麽要建這麽大。
  
  人滿為患,後到的同學到處找座位。老師已經在說:“請同學們趕快坐好,我們要開始講課了。”鍾越抬頭,見張炎岩在過道上東張西望找座呢,連忙招手,讓出最裏麵的座位。
  
  張炎岩擦了把汗坐下,不滿說:“學校怎麽安排的,這人也太多了點。”鍾越深有同感,點了點頭,拿出本兒開始做筆記。這些基礎課實在沒什麽可聽的,枯燥乏味,老生常談罷了。所以,一到課間小休時,不少人便逃了,叮囑同伴,若是點名,能答到就答到,不能答到通知一下。雖是名校的學生,逃課現象卻不在少數。不少學生極具個人想法,覺得某些無用的課不上也罷。清華有一句口頭禪:“沒逃過課的學生不算是清華的人。”
  
  鍾越雖然也覺得上的沒什麽意思,可是為了獎學金著想,輕易不逃課。到目前為止,他還沒逃過一次課,被同宿舍的人視為奇跡。張炎岩昨晚不知道幹什麽去了,一直趴在桌上睡覺。等他醒來時,已經快下課了,問鍾越:“沒點名吧?”鍾越打趣:“你睡昏頭了!點沒點名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是偷雞還是摸狗去了?”
  
  他搖頭苦笑:“別提了,昨天晚上宿舍一哥們過生日,請大家出去喝酒,喝完一攤接著換另一攤,差不多都喝倒了,東倒西歪統統睡在包廂裏。我前兩節是專業課,掙紮著一大早爬回來,差點沒死!你看我眼睛——”
  
  鍾越點頭:“都有血絲了。”他歎氣,看了看表,忽然又說:“對了,我回來的時候碰見韓張,他有沒有來找你?”鍾越有些吃驚,忙說:“沒有啊!一大早的,他跑清華來幹嘛啊?”想起昨天他說要告訴他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既然來了,為什麽不找他?奇哉怪也。
  
  張炎岩拍了下自己腦袋,“哦——想起來了。我扯著他問來幹嘛呢,開玩笑說天還沒亮,是不是趕著來見心上人呢。他挺高興地說他來找何如初——”
  
  “何如初!”最驚訝的莫過於鍾越,轉頭緊緊盯著張炎岩示意他趕緊說,臉上滿是焦慮之色。
  “是啊,他說何如初也在清華,隻不過在什麽什麽國際學院,我也沒聽說過,不知道是哪。回頭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其實不屬於咱們學校,是私人創辦性質的高等院校。有錢人家的小孩高考成績不夠,就往那種地方送。”
  
  鍾越立刻坐不住了,拉著他連聲問:“那國際學院在哪兒?東邊還西邊?怎麽找?有沒有什麽標誌性建築?”張炎岩看著他笑:“瞧你這樣兒,你急什麽!以前說你跟她有關係,你還不承認!要真是一般同學,聽到她的消息會這麽激動嗎?像我驚訝歸驚訝,卻激動不起來——”
  
  鍾越沒好氣說:“張炎岩,你閑的很啦,還有心情開我玩笑!何如初——她突然缺考,又一下子銷聲匿跡,誰都會擔心——”聲音充滿感情,又不好太過表露,漸漸低沉下去。
  
  張炎岩歎息一聲,“何如初,真是很不幸。既然都在北京,還同在清華,多麽難得,大家應當去看看她,給她一些支持和鼓勵。”
  
  鍾越簡直等不及,一到下課,書包也不要了,托人帶回去,匆匆忙忙跑了,連範裏連聲叫他也沒聽見,一頭往樓下衝。待站在林蔭道上,才迷茫起來,這個所謂的國際學院到底在哪兒?他根本就沒聽說過。清華這麽大,一棟一棟樓找,還不跟大海撈針一樣。
  
  拉住幾個學長學姐問,都說好像是有這麽個學校,具體在哪就不知道了,都建議他去問輔導員,可能比較清楚。老師都下班吃飯去了,他這會兒正急呢,靈機一動,問旁邊打掃的清潔工,“師傅,您知道清華有一個和美國什麽大學合辦的國際學院嗎?怎麽走?”他想這些職工長期在清華工作,學校裏的事情大概知道一些。哪知道這個大嬸抱歉地說她也是新來的,不知道。他這樣無頭蒼蠅似的亂撞,還真有點病急亂投醫的味道。
  
  範裏遠遠見他跟清潔工胡亂比劃呢,站在旁邊聽明白了,待他問完,拉他過來,笑說:“原來你急急忙忙下來問的是這個啊,早知道問我不就行了。我正好有朋友在那裏念書。”
  
  鍾越大喜,忙問在哪,說他去那兒有急事。範裏便說:“我這會兒也沒什麽事兒,帶你過去吧。那個地方挺難找的,七彎八拐,躲在旮旯裏,外人還不讓進。”他連聲說謝謝,倆人一起找過來。
  
                  第 22 章
  範裏指著一棟灰白色的大樓說:“喏,這就是他們的教學樓,不過這會兒肯定沒人,都下課了。”見他似乎很急的樣子,便說:“我帶你去他們宿舍樓看看吧,隻是有點麻煩,沒卡不讓進,出入還得登記。”
  
  來到一座低矮的宅院前,三層樓的仿古建築,如“丁”字一色排開,琉璃瓦鏤刻窗,古色古香。四周綠竹掩映,柳槐環繞,中間一座不大的噴池,水花在空中灑落成半球形,順流而下。環境清幽,寧謐安靜。從外麵可以看到走道上擺滿了盆栽的菊花,碗口大小,五顏六色,開得十分熱鬧。風中遠遠聞見清香。
  
  範裏輕聲說:“這是他們的宿舍樓‘菊苑’,左邊住的是男生,右邊住的是女生,倆人一間宿舍,條件很不錯,一應設備俱全,看的我挺羨慕的。他們跟咱們學校一樣,陽盛陰衰。”介紹完,又問他要找誰。
  
  他遲疑半晌,既不知道何如初的宿舍號也不知道她在哪個班,光知道一個名字,怎麽找?正為難時,範裏拍手說:“有了,你跟我來。”走到來客登記處,轉頭說:“他們人不多,基本上都是北京本地的。外地人本來就顯眼,再加上是女孩兒,應該不難找。”問了工作人員,電腦上查了,說有這個人,但是不肯讓他們進去。
  
  範裏是宣傳部的,說話跟演講似的,好口才,由她出麵跟工作人員交涉。倆人拿出證件說他們是清華的,有事來找同學。工作人員看了,態度變得客氣起來,委婉地說這是規定,若沒有人員陪同,是不讓進的。話雖如此,口氣已經有所鬆動。倆人自然不肯放棄,杵在門口遊說。
  
  有經過的同學好奇地張望,明白過來便說:“你們找何如初啊,她不在宿舍,這會兒在餐廳吃飯呢,進去也白進去。”
  
  鍾越忙細問。那人聳肩,“我跟她一個宿舍。上完課問她回來不,她說大家約好了十二點在‘水木閣’集合,也不知道什麽事兒,早就去了。你們要找她,去旁邊那家門口掛南瓜燈的餐廳就是。”倆人謝了她,往餐廳找來。
  
  何如初十二點整走進餐廳,站在門口到處張望,忽然聽到背後傳來聲音:“看哪兒呢?這兒呢,快過來。”夏原靠在窗口的位置,斜對著正門,正笑著對她招手呢。
  
  她四處看了看,坐下問:“怎麽就我們兩個人?其他人呢?”夏原奇怪,“什麽其他人!本來就我們倆啊。“她這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竟是約會!臉色變得遲疑起來。夏原見她那樣兒,便說:“都是同學,我請你吃頓飯,難道你連這點麵子都不給?”她隻好懦懦地說:“不是這樣的,隻是無功不受祿而已——”解釋的有點勉強,神態舉止有一種說不出的笨拙。
  
  夏原見她這樣生澀的表現,知道她不慣於這些,主動說:“我說你是不是多想了?大家在一起吃頓飯而已,以後這樣的事還多著呢。既然你不好意思,下次換你請我,我可不會客氣的啊。”
  
  他這樣一說,何如初反而坦然,覺得自己是太多慮了,這裏的人和家裏不一樣,沒那麽多虛的禮數客套,熱情直爽,男女間的尺度也大許多,經常見大家又打又鬧的,畢竟不是高中了。當下點頭:“好啊,你想吃什麽,我請你。”說著當真拿出錢包。
  
  夏原隻是笑。在北京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兒,說什麽是什麽,句句當真。有倆人吃飯讓女孩付錢的道理嗎?傳出去他麵子都丟盡了。剛才說的敷衍話,偏偏她還就當真了,真是天真的好氣又好笑。何如初的在男女情事上的天真,讓他感覺十分新鮮。原來還真有人這麽大了,什麽都不知道的。
  
  他也不阻止她,招手叫來服務生,問她想吃什麽。她看了半晌,點了一客套餐。他問:“這就夠了?”見她點頭,指著甜品對服務生說:“來個這個,吃完後上。還要兩份湯,新鮮水果先上兩盤。”何如初見端上來一大堆東西,忙說吃不完。他頭也不抬說:“吃不完慢慢吃,有的是時間。”
  
  夏原見她一個勁兒悶頭吃飯,便說:“少吃點,我給你叫了一客冰淇淋,這家店新推出的,你嚐嚐看,喜不喜歡。”見她手動了動,連忙起身,倒了杯飲料給她。何如初忙說謝謝。這樣殷勤周到的服務,讓她有種受寵若驚之感。
  
  冰淇淋端上來,夏原又起身幫忙拿勺子吸管。這些細節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一種禮儀習慣。注意到這一點,她也就安然享受他的服務,嚐了口,非常美味,家裏都沒有的味道。夏原問:“還行嗎?我自作主張點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她實話實說,“恩,好吃。以前在家裏沒吃過。”夏原笑:“這個也沒吃過?那你在家都吃些什麽?”
  
  她想了想,說:“家裏有什麽就吃什麽。”夏原有點驚訝,“想吃什麽你不會自己買嗎?”她挖了一大勺草莓汁,含糊說:“很少,我媽媽不大讓我吃這些,說容易吃壞肚子。而且,邊吃飯邊說話也是不允許的。”
  
  由此,夏原得出一個結論,何如初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乖乖女,人生純粹是一張白紙。“嘖”了一聲,說:“我就奇怪了,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是起早摸黑,認認真真念書的那種,怎麽跟他們一樣來這兒上大學了?”
  
  何如初聽的一怔,看了他一眼立即低頭,慢慢說:“成績不好唄。”她不想別人知道事情真相,連自己也不願再提起。
  
  夏原覺得此刻的她突然又不像是一張白紙,若無其事的表情下,似乎隱藏了許多的東西,帶點神秘的氣息。知道不能繼續問下去,立即岔開話題說:“初來北京,還習慣嗎?”
  
  她搖頭,緩緩說:“不習慣,什麽都不一樣。我問食堂師傅要調羹,人家不知道是什麽,後來硬說是勺子才明白過來。還有,我們家沒有人生吃蔬菜,我頭一次見了,很吃驚,簡直不敢相信菜也可以生吃的。包菜在這裏叫圓白菜,簡稱白菜,曾被人取笑過……”她告訴他許多別扭的地方。
  
  夏原聽的津津有味,笑說:“原來你們那兒是這樣的啊!還有呢還有呢——”她笑了笑,說:“現在好很多了,慢慢適應了,入鄉總要隨俗的。”他挑眉,“沒想到你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其實挺不錯的嘛。”倆人漸漸熟稔,話多了起來,邊說邊笑。
  
  夏原站起來端水果沙拉,不經意抬頭,看見範裏站在門口,眼睛到處搜索,像是找人的樣子,揮手喊:“怎麽來這兒了?找我嗎?”範裏見他也在,走過來寒暄:“不是,找別人呢。”鍾越沒有走近,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微笑點頭示意。
  
  範裏剛想介紹,何如初隨著她的目光轉頭,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強笑說:“嗨,鍾越,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真是萬萬沒想到。
  
  更吃驚的是鍾越,從頭到腳打量她,一頭海藻似的長發剪短至耳下,斜斜分開,露出一張白皙素淨的小臉;耳朵上戴了一對小小的寶石藍海豚抱球狀的耳環,十分精致;上身是一件白底黑色粽葉圖案不對稱樣式小毛衣,下身穿了件剛到膝蓋的紅黑相間褶皺式格子裙,美麗卻不張揚,還是像一幅畫。抬眼看他的樣子,是那麽熟悉卻過於安靜。一時間,竟想不到好的說辭,隻微微點了點頭。
  
  範裏看著他們笑,“原來你們認識。”鍾越對她介紹:“這就是何如初。”心中的震驚仍沒有消褪。範裏吃驚不已,連聲說好巧好巧,對一頭霧水的夏原解釋:“我們是來找何如初的,沒想到你們在一塊兒。更巧的是,大家都認識。”四個人麵麵相覷,都覺得是難得的緣分。
  
  夏原忙站起來讓座,招手叫服務生,四人重新坐下。鍾越看著對麵形象氣質大變的何如初,心中有許多話要說,隻是當著別人的麵,最簡單的都問不出口。範裏好奇打量他們,笑說:“鍾越,你這樣急著找何如初,有什麽事兒嗎?”
  
  鍾越微微點頭,不答,好一會兒說:“何如初,你這個樣子,若是走在路上,一時走了眼,以前的同學恐怕都認不出來。”何如初低頭,掩飾性喝了口飲料,問:“變化這麽大嗎?隻是剪了頭發而已。”夏原很感興趣她以前是什麽樣,催著讓她說說。鍾越笑著代答:“她以前頭發很長,老愛穿卡通圖案的衣服。我們大家曾笑她是卡通人物。”
  
  何如初忙問:“我怎麽不知道?”鍾越微笑:“哪裏敢讓你知道,又不是不要命了。”夏原笑起來,“何如初,沒想到你這麽剽悍,一點都看不出來。”何如初搖頭苦笑,連聲分辨不是的,不是的,一臉認真的神情。弄的範裏都笑起來,“哎呀,何如初,你真可愛。”
  
  她見大家都在笑,訕訕地不說話了。大家說了幾句閑話,範裏想鍾越心急火燎地找何如初,隻怕有事,當著自己和夏原的麵不好說,於是邀著夏原先走了。夏原送她回宿舍,路上說:“這個鍾越跟何如初又是怎麽一回事?”
  
  範裏沉吟了一會兒,說:“聽鍾越說,倆人以前是高中同學。何如初好像出了什麽事兒,他急著找她,一刻都等不得。”夏原轉頭,“哦,是嗎?”輕輕一句帶了過去。鍾越那個人,遇事沉穩,可不像是會輕易著急的人。倆人心裏雖各有想法,卻都沒有說出來。
  
                  第 23 章
  這裏,鍾越看著何如初,歎氣說:“你變了很多。”剛才也說過這樣的話,此刻全然是兩樣的心情。何如初勉強笑了下,說:“都上大學了,不是小孩子了,跟以前當然不一樣。”
  
  鍾越從未聽過她這樣蕭索黯然的語氣,抬頭看她,往日純真無瑕的眉眼似乎已有了哀傷,心裏堵堵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微微抱怨:“你人在這裏,也不跟我們聯係。你知道,我——”硬生生打住,沒有說完。
  
  何如初抱歉地笑,“不是我故意不說,先前我並不知道你也在清華,大家在哪都不知道,也沒有聯係方式。高考,估分,錄取的事我一概不知。”
  
  鍾越沉默,問服務生要了紙和筆,說:“你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何如初說了。他端端正正寫在紙上,小心翼翼收起來,放在裏麵的口袋裏。沉吟半天,還是問了出來,“高考完,我打電話找過你,還問過許老師,一點都不知道你的消息。你——還好嗎?”
  
  何如初來回撥弄手裏的吸管,眼睛看著某處發呆,緩緩說:“這幾個月,我在美國待著呢。家裏——出了點事兒。姑姑在美國定居,就把我接過去住了幾天。本來說讓我在那邊繼續升大學的——”
  
  鍾越問:“那為什麽又來這裏念了呢?”她用勺子挑了塊冰出來,含在嘴裏,直到完全化了才說:“那裏是個很奇怪的地方。整日整夜說英語,又快又難懂,粗聲粗氣的,東西超級難吃,說話做事跟我們反著來,什麽都不一樣。有一次在街頭還看見過持槍搶劫——反正不喜歡,就回來了。”以前從沒有想過出國念書,所以一點準備都沒有,心理上所受的衝擊更大。
  
  鍾越默默點頭。她左右看了看,說:“大家都吃完飯了,咱們出去說吧。”倆人沿著柳堤慢慢走著,深秋的微風吹在身上,雖有涼意卻不覺得寒冷。鍾越想起來,問:“韓張早就知道你在這兒嗎?”她搖頭:“昨天晚上才知道的。我來這裏念書,除了家裏人,其他人都不知道。
  
  鍾越很想知道她為什麽會缺考,卻始終不敢問出來,一直按捺著,說起其他事來,“有一次我在圖書館,像是見到你,抬頭找時,卻不見了。”何如初笑了笑,說:“好不容易辦了一張你們圖書館的卡,我統共隻去過一次,是為了借參考資料。我是九月底才回的國,直接就到現在這個學校參加入學考試,第二天得到通知說錄取了,我就來這裏念書了。”
  
  鍾越問:“那這中間你沒有回上臨嗎?”她頓了頓,點頭,“沒有,直接來念書了。因為我到的那會兒人家已經開學了,是因為入學成績特別好,人家才破例收的,所以沒有回家。”特意解釋這麽多,不能不說是掩飾和逃避。她怎麽還願意回家呢!想都不願再想。
  
  走到橋邊,她抬手看了看表,說:“下午我還有課呢,要先走了。”鍾越便說:“我送你去教學樓,離這兒挺遠的。”轉身又送她回來,隨口問:“都學些什麽?跟我們一樣嗎?”
  
  她搖頭,“不一樣,主要是學英語,還有專業課。課本都是英文版的,那些蝌蚪文一看就煩,讀起來非常吃力,對著文曲星,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查。老師基本上是外籍教師,不會說漢語,全英文授課,一碰到專業名詞,聽得半懂不懂的。跟人家說的一樣,雞同鴨講。”她都這樣,班上的其他同學就更不用說了,完全是雲裏霧裏,似乎講台上的外國老頭兒說的是法語,聽不懂理所當然。
  
  鍾越安慰她:“剛開始不習慣,慢慢就好了。”她點頭,笑說:“以後等我完全聽懂了,基本上就成才了。”鍾越又說:“其實我覺得你這個學校很好,不論是硬件設施還是師資力量,都很不錯,專業性非常強。隻要好好學,將來出了社會,隻怕比我們學校的學生還厲害。”
  
  她微笑不語。是啊,隻要好好學,到哪都要好好學。教學樓近在咫尺,她站在台階上,朝他揮了揮手,轉身進去了。
  
  鍾越看著她右邊滑下來的頭發遮住了眉眼,很想替她別到耳後,手指張張合合——這樣做,畢竟是太冒失了。一個暑假過去,彼此的心境似乎發生了改變,他不敢確定她的感情是否和往日一樣。尤其是再次見她,身邊已坐了其他人。夏原,看起來很不錯。他還是第一次在清華見有人長得那麽好看。
  
  下午沒課,坐在自習室裏左右定不下心來,幹脆收了書本,過來找韓張。韓張見到他有些驚訝,笑說:“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請他到大講堂附近的小咖啡館坐。他笑著搖頭,“我還是頭一次來北大,都說未名湖漂亮,正好看看。”韓張便領著他逛,笑說:“看多了也就這樣,綠化好,比你們學校精致些。原本就是王爺的府邸,沒什麽稀罕的。”
  
  倆人沿著白石板鋪成的小徑一路逶迤走來。鍾越交給他一大張紙,“這是這次同學聚會的名單,一共有十三人,你看看怎麽安排好。”韓張謝過他,收起來,調侃:“十三,真不是個吉利的數字。”原以為他是特意送名單過來的,其實打個電話就成,沒想到他說:“我今天見到何如初了。”大吃一驚,忙問:“是嗎?”
  
  鍾越轉頭看他,眼中神色有些複雜,“你昨天晚上打電話說有事告訴我,就是何如初的事?”韓張點頭,“是啊,昨天晚上本想說的,聽見你們宿舍有人罵大半夜的打電話嫌吵,想著今天告訴你。早上我還去找了她,匆匆忙忙趕回來上課,轉頭就忘了。”沒有說何如初叮囑他不告訴大家尤其是鍾越她人在清華一事。又問:“你怎麽碰到她的?”
  
  鍾越含糊帶過:“同在清華,總有遇見的機會。”其實不然,若不是緣分,擦肩都會錯過。緣分這種東西,要有緣也要有分,才是好的。
  
  韓張遲疑了一下,問:“那她都說了些什麽?”鍾越回答:“她說她這段時間其實待在美國,所以一切事情都不清楚。我來找你是想知道她為什麽缺考,你大概知道。這麽大的事,其中必定有變故,我不好直接問她。”怕惹她再傷心一次。本來她應該快快樂樂在名牌大學就讀的。
  
  韓張支吾半晌,猶豫著要不要說。後來想,何如初家裏發生的事,終究是紙包不住火,於是告訴他:“她家裏出事了。高考那天,她母親一時想不開,割腕自殺。最後一場理綜,她本來走了,又折回來拿東西,家裏沒人,哭著打電話叫的救護車。所以,就缺考了。”
  
  韓張講的平平淡淡,三兩句就結束了,鍾越可以想象其間的驚心動魄。何如初從小被保護的滴水不漏,何嚐經曆過這樣的事,不知道當時是怎麽挺過來的。心裏隱隱作痛,問:“後來呢?她母親——沒事吧?”
  
  韓張歎了口氣,“幸好刀片不快,割的不深,搶救及時,已經沒事了。”鍾越舒了一口氣,欣慰地說:“那就好。”他自己從小就沒有母親,知道沒媽的孩子是什麽樣的光景。
  
  隔了半晌,低聲問:“那她父母,現在——”韓張皺眉:“在鬧離婚,非常糾結,隻是不敢讓她知道罷了。所以她母親一沒事,她父親就送她去美國姑姑家住,也是避開的意思,眼不見心不煩。這些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鍾越不知道短短一個暑假,她的家庭居然發生這麽多事,足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此刻才明白為何見到她,身上有一種壓抑的氣息,臉上雖然微笑著,笑意卻沒有伸到眼睛裏去。他不知道她從天上一下子掉到地上,是如何熬過來的。
  
  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替她心疼。
  
  想著要去找她,可是沒有借口。在食堂吃飯,碰到同宿舍的李琛,叫起來:“哎呀,鍾越,你這一下午到哪去了?到處找不著你!係裏的鄭教授找你呢,挺急的,不知道有什麽事。”看了看時間,又說:“鄭教授晚上要開會,這會兒大概還沒走,你快去吧。”
  
  鍾越聽了,飯也不吃了,趕著去係裏。原來係裏有個很有名的社團,叫“風行天下”,全都是計算機係的高材生,和外麵一些上市公司合作,專門開發編程設計軟件之類的,這個社團因為高質高量,在業內都小有名氣,每年要招收優秀新生,吸收進來,進一步培養。隻是要求非常嚴格,一般人不容易進。鍾越是鄭教授的得意門生,因此向社團推薦了他。
  
  社長孟十目前是研一的學生,已是一位獨擋一麵的人物。看了他的資料,頗感興趣,說要見見他。鍾越見過鄭教授便去找他。社裏正好在開會,孟十請他也坐下聽聽,說說意見。對其他人笑說:“早就聽鄭教授說是一位帥哥,果然聞名不如見麵。”
  
  鍾越對孟十這個傳奇人物早就有所耳聞,沒想到能得到他的青睞,忙認真傾聽,會上也提出了幾點中肯的意見。孟十點頭,用讚賞的眼光看他,“不錯,對一個剛大一的新生來說,大有潛力。不過,你想入這個社,還得考考你。你照著這上麵的要求,開發設計一個網站,時間有點緊,三天後就要。”遞給他一份要求書,又說:“不是故意為難你,大家進這個社,都要過這麽一關。我當初入這個社團,也是這麽過來的。”
  
  鍾越忙說知道,回去立馬就忙開了。盯著電腦一動不動,屏幕上的微光一閃一爍,隻聽見鍵盤鼠標敲擊的聲音。等肚子咕咕亂叫,才知道餓了,想起晚飯還沒吃呢。衝了杯熱咖啡,靠在椅子上慢慢喝,嫋嫋熱氣不斷升騰,空氣中飄過一陣清香。站起來活動腿腳,拉開窗簾往看,已是夜深人靜時分,樓下偶爾有晚歸的學生經過。
  
  不經意抬頭,看見西北方向矗立著一棟高樓,依稀記得似乎是國際學院的教學樓。
  
  
                  第 24 章
  自然而然想到何如初,心又隱隱地疼起來,就像以前開運動會被她狠狠撞倒在地時的那種疼痛。他突然難以抑製,心想,今天一定要再見見她,說幾句安慰的話,鼓勵鼓勵她。想起一樣東西,正好帶給她。不然大半夜的找上門去,沒頭沒腦的,實在難為情。
  
  站在“菊苑”門前,才想到這麽晚了,她也許已經睡了。可是既然來了,又不甘心就這麽回去。到旁邊的小賣部打電話,心情有些緊張。一個女孩子很快接起來,問是誰。他說找何如初。
  何如初聽見是自己的電話,還以為是韓張又來騷擾她,待知道是鍾越,有點驚訝,說:“這麽晚有事嗎?”看了看時間,都十一點半了。
  
  他清了清嗓子,問她有沒有睡,說有東西要給她。何如初答應一聲,說明天過去找他。他尷尬說:“我現在在你宿舍樓外邊呢。”她隨便披了一件外套,連忙趕過來。
  
  銀白色的燈光透過樹的縫隙照在灰白色大理石地麵上,如同撒了一層亮粉。周圍十分安靜,偶爾有風刮過,枝動葉搖,簌簌作響。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踢踏踢踏——踢踢踏踏”有規律性的由遠而近,以前還在零班聲,不用抬頭,便知道是她來了。他靜靜聽了會兒,轉身,見她穿了一件掐腰長風衣,隨便扣了幾個扣子,腳下靸著一雙鵝黃色流氓兔式樣的拖鞋迎麵走來。
  
  何如初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淡淡笑問:“看你穿的這麽少,冷不冷?”他還是和白天一樣,隻穿了件藍白條紋心領毛衣,身下是一條深色棉質長褲,身段頎長,越發顯得骨骼清奇非俗流。
  他笑說不冷,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巴掌大的紅本本,解釋說:“這是你的高中畢業證。我想人人都有,你也應該拿著。畢竟是一種紀念。”一紙文書,結束了數年的苦讀生涯。
  
  她接過來,封麵上有“上臨一中”幾個燙金大字,下麵是校徽。打開看時,左邊貼了一張自己的一寸照片,那時候還是長發,穿一件紅白翻領橫條紋線衫,咧著嘴笑的無憂無慮,右邊是公文,蓋著韓校長的簽字章。她看了半晌,笑問:“怎麽會在你這裏?”她沒有去拿,應該在許魔頭那裏才是。
  
  因為零班的人差不多都上大學去了,所以高中畢業證要不要無所謂。許魔頭也不重視,抱了一摞簽好字蓋好章的畢業證交給他,讓他把空缺的名字填完,然後發下去。因為這事是高考完才做的,大家都離校了,很多人都沒要。他也就扔在那裏,惟獨隨身帶了何如初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上麵有她的照片。他當然不會說出來,隻含糊說是許魔頭讓他帶給她的,所以收在身邊。
  
  何如初不疑有他,連聲道謝,歎了口氣,低聲說:“其實,我挺懷念零班的。那時候,雖然整天是考試,一天到晚抱怨個不停,但是——那種感覺再想起來卻很好——”話沒有說完,可是她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在零班時的她,還沒有經曆這麽多的變故。
  
  鍾越微微點頭,說:“零班有很多人在北京,大家搞了一個聚會,你也一起來吧。就像回到以前一樣。”
  
  她默然不語,好半晌說:“韓張也跟我說過這事,我已經跟他說了不去。”他極力遊說她:“為什麽不去?以前同班同學上了大學還能聚在一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等大家學習生活忙了,人要這樣全,恐怕很難。”
  
  她不做聲。他便說:“你還是去吧。”聽在耳內是這樣的熟悉。她忽然想起高考前的籃球賽,她不願意去,他也是這樣說:“你還是去吧。”將她的心攪成一團漣漪。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倆人之間似乎隔了許多許多東西,差距越來越明顯。下午看見範裏,想讓她不自卑都不行。
  
  鍾越見她不回答,小心翼翼問:“你在擔心什麽嗎?”當然,她怕見到以前的同學。零班所有人裏,就屬她最沒出息。所以,寧願躲起來當縮頭烏龜。見鍾越一直期待地看著她,實在抵不過,隻得說:“我再想想,看到時候有沒有時間。”鍾越勉為其難說:“好吧,不過,大家都希望你能來。”
  
  倆人靜靜立在柳樹下,風吹過柳條,拂上她肩頭。鍾越伸手,拿掉她身上沾上的柳葉,輕聲問:“這段時間,你——還好嗎?”從韓張那兒回來,一直想問她這個問題。
  
  她微微點頭,“還好。”鍾越又問:“一個人在外麵,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吧?”聽著他這樣輕柔的詢問,心裏忽然覺得酸酸的,眼眶有點濕潤,清了清嗓子回答:“剛開始有,現在都好了。”鍾越又說:“不要想家,有什麽難事就找我。”
  
  她終於忍不住,眼角湧出淚滴,連忙拭去了,低頭說:“好的。”可是聲音低沉沙啞,帶有哽咽之音。因為角度關係,他看見她臉側在燈下閃耀的光點,怔了怔,明白過來是眼淚,心下一陣絞痛,半天問:“家裏——還好嗎?”
  
  何如初抽泣了下,忙忍住,搖頭說:“不知道。”待情緒漸漸平穩,緩緩說:“我一直都沒回家。他們大概是不要我了——”無聲抽噎著,猶極力告誡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垂頭落淚的樣子,真是可憐可歎。
  
  鍾越伸手想抱她,她卻退後一步,揮手說:“快十二點了,我們有門禁。先進去了,有事再聯係。”留下呆立在身後的鍾越,轉身去了,越走越快,卻止不住劈裏啪啦往下掉的眼淚。
  
  自從一個人來到北京,這還是她第一次掉眼淚。不敢讓人看見,一個人躲進洗手間,待淚收住了勢,用冷水擦了把臉才出來,倒在床上又想起不久前發生的那些事,卻感覺像是前世今生般遙遠。
  
  父親的外遇,母親的自殺,高考的失利,全是她想都不曾想過的事情,整個世界一夕間“轟然”決堤,原來自己一直住在空中花園,愚昧而無知。母親自殺的場景嚇的她連續做了半個月的噩夢,明白事情的真相後,再也不肯跟何爸爸說話。何爸爸又急又無奈,擔心她留下心理陰影,影響一生,心想暫時離開應該比較好。於是讓她姑姑回來接她暫時到美國散散心。
  
  何爸爸也曾打電話給她,她還是拒絕跟他說話。從她姑姑那裏得知,她整天不言不語,整個人都變了,瘦了一大圈。何爸爸因為愧疚,不敢輕易去找女兒。一切事情都是她姑姑做主。當姑姑問她要不要來美國上大學時,她想了許久,搖頭說不喜歡這裏。姑姑考慮到她以前沒有出國念書的心理準備,難免不適應,目前她又是這種狀況,一旦來了,隻怕弄巧成拙。於是幫她找了最好的國際學院,讓她在國內先準備準備。
  
  母親的消息一概不知,也不知道過的好不好。父親偶爾會打電話過來,低聲下氣跟她說話,她有時候接了,拿著話筒不出聲,一句話都不說,連最簡單的“喂”也不肯說。何爸爸到後來已經習慣這種情況,費盡心思想,每天打一次電話,隻怕她嫌煩,若是一個星期打一次,又放心不下,於是定了時間,每周三、六晚上打一次。每次叮囑許多話,注意身體,按時吃飯,早睡早起;天氣預報說北京明天有寒流,記得多穿一件衣服;要刮大風了,外麵髒,最好不要出門;衣服不會洗,拿到外麵的幹洗店去……
  
  聽著聽著覺得心酸,常常是她先掛了電話。還記得父母攜手帶她去動物園的情景,為什麽轉頭母親就自殺呢?一直以父母為驕傲,原來竟是假的……她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從來都是大大咧咧,丟三落四,可是受到這樣的創傷,一時半會兒很難痊愈。就算痊愈,恐怕也要留下深深的疤痕。
  
                  第 25 章
  連日來晚上都沒有睡好,早上起來頭昏沉沉的。抱著一摞的書去上課,都打過鈴了,教室裏稀稀落落一半都沒坐滿。教高數的外籍教師也不管,拿著課本嘰裏呱啦講了一通,聽的人半知不解。她覺得還是直接看書比較容易。好不容易挨完兩節課,下課時,老師喊:“何如初小姐,請過來一下。”她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原來是讓她催著大家交上次留的高數作業。
  
  雖然不像其他大學有班長之類的職位,但是總要有個負責人,傳個話收個作業什麽的。老師們見她學習認真,為人和氣,大都願意找她幫忙。自小被灌輸“尊師重道“的想法,既然是老師交代下來的事情,她自然乖乖辦好,一點其他想法都沒有,不像其他學生敢嬉皮笑臉地推辭。
  
  她挨個收作業,不少人才知道還有作業這回事,驚叫出聲:“怎麽辦,一道都沒做。”更有甚者,甚至連筆和作業本都沒有,到處問人借。於是都趕著她要作業抄。她看底下抄的一塌糊塗,已經見怪不怪,大聲說:“老師說了,上課前送到她辦公室,大家快點寫啊。”不少人唉聲歎氣,低聲嘀咕。
  
  夏原手上拿了本書進來,看見大家伏案疾書的情景,還以為走錯了教室。連忙退後幾步,抬頭看門牌號,沒錯啊,笑說:“今天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何如初見他才來上課,搖頭說:“你還有心情說笑。上次留的高數作業做了沒?這會兒就要交了。”
  
  夏原敲了敲額頭,笑說:“好像是留了作業。我看看——”說著湊過來看留了哪些題。何如初指著劃紅勾的說:“就這些。不過最後一題比較難,我沒做出來。”又催著他說:“你趕緊做吧,就怕時間來不及。”夏原低頭讀題,挑眉說:“這題有什麽難的!你看我的!”
  
  從何如初草稿本上撕了一張紙,拿起她的筆坐下來“嘩嘩嘩”寫了半張,甩頭將筆一扔,說:“好了。”
  
  何如初將信將疑拿起來,一步一步從頭看到尾,越看越驚奇,恍然大悟,確實是這麽解的。看他寫的解題步驟,幹脆利落,無半句廢話,登時對夏原不由得刮目相看。口裏笑說:“還有前麵那些呢,你趕緊做了交上來吧,要算平時分的。”
  
  夏原伸了個懶腰,懶懶地說:“我就沒打算交。”說完蹭到她後麵,趴著繼續睡。何如初暗暗感歎,古雲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果然不錯。沒想到夏原竟是個藏而不露的高手,真是失敬失敬。
  
  下課大家都走了,何如初見他還沒睡醒,搖了搖他,“夜貓子,天黑了,起床了,該活動了。”夏原朦朦朧朧睜眼,偏頭看她,才想起來是在教室。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天黑了,正是辦事的好時候啊!跟不跟我去?”挑眉挑眼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已經習慣他的流裏流氣,口沒遮攔,沒好氣說:“我說你怎麽這麽貧呢?還是大學生呢!比街頭小混混還油嘴滑舌。正經點,下課了,我可不管你,先走了。”夏原一臉嚴肅說:“我哪不正經了?我問你跟不跟我去吃飯,這也叫油嘴滑舌?還是你思想不健康,想別的地兒去了?”
  
  何如初舉手投降:“我貧不過你。”夏原笑:“說不過我就跟我走。”她搖頭苦笑,問去哪兒。夏原回頭說:“不是剛說了嘛,把你賣了啊,得了錢大爺我喝花酒去。”何如初哭笑不得,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你有一句,他能有十句;你說一套,他能頭頭是道,還是盡早閉嘴比較識相。
  
  北京人似乎特別能說,她見班上幾個本地男生湊在一塊兒,七嘴八舌,簡直在說相聲,一個比一個快,還一套一套的,有眉有眼,有根有據,說的她不知是真是假,將信將疑看著他們。偏偏他們一見她天真好騙的樣子,都喜歡拿她打趣,有事沒事逗她,“知道油和米什麽關係嗎?”她努力想,“睜大眼問:“恩,屬於糧油類?”大家哄堂大笑, “兄弟關係啊!”她不解。夏原拍手說:“你看,花生油,花生米,不是兄弟是什麽!”這才知道被甩了,鄙夷地看著他們。這樣的事兒層出不窮。
  
  倆人來到“水木閣”,樓下都滿了。夏原不耐煩,點了包廂。她忙說:“又不請客,點包廂幹什麽?多浪費啊。”夏原顧左右而言他,到處張望,“誰浪費了誰浪費了?推出去跳海。”何如初沒好氣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還好意思說別人。”他無辜地說:“不是你難道是我?”何如初不理他,由他一個人去貧。他垂頭喪氣坐下,歎氣說:“那推我出去跳海吧——”頓了頓,義正詞嚴說:“不過先申明,我跳的是中南海。”
  
  她反應過來,口裏的茶噴了一身。夏原忙遞給她紙,口裏一本正經說:“嗨,您老悠著點,可別喝口水噎死了,又不是遭天譴!”她連連搖頭,指著他笑說:“夏原,我下回再也不跟你一塊吃飯了。”這人太逗,還怎麽吃飯啊,光聽他說笑就飽了。
  
  夏原大驚失色,問:“為什麽不跟我一塊?難道我占你便宜了,我自己怎麽不知道!”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捂著肚子說不出話來。跟夏原在一起,想正正經經說句話都不能。
  
  好不容易安安靜靜吃完飯,他又叫了一大盤水果,招呼說:“慢點吃,慢點吃,吃不了咱們兜著走。”何如初咬了口西瓜,說:“夏原,你很厲害啊,怎麽進這裏了呢?”
  
  夏原立即說:“彼此彼此,我也正想問你呢。”她老老實實先說:“我高考缺考了。”夏原拍手,伸出拇指:“服!”又問:“怎麽缺的啊?睡過頭了?”她聳肩攤手,笑嘻嘻說:“是啊,等我一覺醒來,一切都完了。”
  
  夏原吊兒郎當說:“你至少比我舒心,睡一覺完了,我是眼睜睜看著它完的。”何如初十分好奇,難道有人比她還淒慘?夏原往嘴裏扔了個草莓,含糊說:“我高考那兩天,高燒不退,半死不活的,坐都坐不穩,帶了一支醫療隊進考場。左手掛吊針,右手握筆,外麵站了一隊的白衣天使,那場麵真是壯觀——”
  
  何如初聽的緊張,問:“後來呢,沒事兒吧?”他滿不在乎說:“能有什麽事兒啊,死不了,走著進去,橫著出來唄,反正過後照樣活蹦亂跳。”她連聲歎息他時運不濟,說:“你若不是病了,說不定能進清華呢。”
  
  夏原不屑說:“清華有什麽了不起啊,他們請我我也沒去。”何如初以為他吹牛,一笑置之。其實是真的。他代表學校參加數學競賽拿了全國一等獎,保送清華,是他自己不去的,說看不上保送生,沒真本事。
  
  一頓飯吃的人潮散盡他們才出來。夏原猶說不過癮,“下回我帶你外邊喝酒去,比這兒強多了。什麽鬼地方,嘴裏淡出鳥來。”何如初忙拱手:“您老人家的好意,我就心領了。您還是另外找爺們拚酒去吧,我就算了。”他又開始不正經起來,“找臭老爺們幹嘛啊,我帶你喝花酒去,沒見過吧——”何如初“呸”了聲,自顧自往前走。夏原要笑不笑地跟在後麵。
  
  何如初剛要刷卡進來,門衛處有人叫:“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她轉身,見韓張翹個二郎腿坐在警衛室正跟保安說話呢,言談甚歡的樣子。她走過去,奇怪地說:“你怎麽坐這兒?”不會是惹事了,人家請他來的吧?韓張得意洋洋說:“人家請我坐的。”年輕的保安站起來笑說:“這位兄弟說話有意思。”
  
  韓張跟保安熱情揮手,跟著她出來,問:“我都等你倆小時了。你上哪兒去了?”她答:“吃飯啊。”韓張叫起來,“吃飯吃倆小時?你跟鬼吃啊?”
  
  夏原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先阿彌陀佛一聲,然後說:“不好意思,我就是那隻鬼,還是餓死鬼,善哉,善哉。”雙手合什,行了個禮。韓張先嚇一跳,反應過來,問:“你是?”夏原笑:“我就是跟何如初同學吃飯的鬼。”
  
  何如初忙說:“你別跟他貧,他叫夏原,跟我同班。哎,我說又不是周末,你找我幹嘛啊?有事嗎?”韓張哼道:“沒事不能來找你啊,喏——”指著警衛處的幾大塑料袋說:“給你改善生活來了。”她吃驚,瞪大眼問:“這麽多?難道都不要錢的嗎?”
  
  不等韓張回答,夏原接口:“這還用問,搶超市唄。”韓張搖頭,“搶超市算什麽啊,我搶銀行去了。昨天晚上夜黑風高,踩盤子的好時候啊——”何如初聽他們倆一來一去的貧就頭疼,忙打斷說:“行了行了,提著走吧。”又問:“你怎麽坐警衛室啊,我還以為你幹什麽壞事了,嚇一跳。”韓張笑,“我等人等煩了,那保安守門守煩了,倆人於是侃大山,從外邊站著侃到裏邊坐著侃。”
  
  何如初諷刺他:“你可真有本事啊。”什麽人都能搭訕。他連忙說:“過獎,過獎。”夏原湊熱鬧說:“你應該說不敢當,不敢當,革命尚未成功,同誌還需努力。”倆人一問一答說的越來越投機。韓張自愧不如:“兄弟,我已經夠能侃的了,沒想到您比我還能侃,跟‘九品芝麻官’裏的周星馳有的比,能說的翻江倒海,風雲變色,死生顛倒。”夏原連忙謙讓。
  
  何如初皺眉說:“韓張,不是我提醒你,夏原就是一潭黑水,你最好別跟他湊一塊兒,近墨者黑。”夏原忙抗議,振振有詞:“何如初,今天我告訴你一真理,天下的男人都是黑的——除非他是太監,太監不是黑的,他是變態。”她簡直無話可說答,隻好說:“你們聊吧,我回去了。”
  
  韓張叫住她,“我提著這麽多東西千辛萬苦來找你,你就這麽撇下我頭也不回走了?”夏原知道他們有話說,拍著他的肩說:“哥們,回頭咱們喝酒去啊。”韓張連忙點頭,目送他去了。
  
  何如初放好東西下來,登了記,帶他到會客室坐,還不忘問:“你真跟夏原去喝酒啊?”韓張喝了口水,說:“開玩笑你也當真。”她猶不相信,“可是你們剛才說的就跟真的似的。”韓張大手一揮,“這是我們男人的事,你別管。”何如初嘲笑說:“男人?毛還沒長齊呢!”
  
  韓張猛地站起來,一手抱住她腰,輕輕鬆鬆提起來,挑眉說:“說誰毛還沒長齊呢?小丫頭片子,恩?”何如初嚇死了, 連忙跳下來,死命捶他,“瘋了你!吃錯藥了!”韓張猶嘻嘻笑說:“小腰兒挺細的啊。”
  
  她變臉,指著他鼻子說:“韓張,你要是再敢動手動腳,馬上給我滾!”韓張收起玩笑話,忙說:“怎麽突然生氣了?以前不也常常鬧著玩嗎?”她轉過頭去,忿忿說:“以前是以前,那是小時候,現在不一樣了,都這麽大,叫人家看見了,該說閑話了!”韓張滿不在乎說:“說就說吧。嘴長在人家身上,你管的了!”
  
  她還在生氣,“剛才把我的魂都嚇出來了。”韓張見她臉色確實不好,估計是嚇壞了,連忙保證,“好好好,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好不了一會兒,又說:“不抱不知道,一抱嚇一跳,沒想到我一隻手就能把你提起來。你怎麽這麽輕?還沒我書包重。”
  
  她沒好氣說:“我重不重要你管!以後你要再敢這樣,我也不跟你說話了。”韓張納悶她今天怎麽這麽生氣,她說不理人,當真說到做到,以前他就領略過,直過了半年才肯理他。當下笑說:“我的意思是,你吃好點,別整的跟林黛玉似的,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她悶悶點頭,說知道了,問他還有事嗎。
  
  韓張見惹惱了她,居然在趕人了,自嘲道:“算了,我今天拍馬屁拍到馬腳上了,誰叫我不識相呢。”把她說慚愧了,便說:“這周五晚上你來吧,天氣變冷了,正好請你吃火鍋去。”韓張點頭,“這還像句人話。剛才那樣兒,再熱的心也讓你說涼了。”她“哼”了聲,說他自作自受。倆人鬥了一回嘴,才散了。

                  第 26 章
  轉眼就到了周末下午,她思來想去,既然請了韓張,照理說也該請鍾越。先不說自己的私心,單說以前,她、鍾越、韓張、林丹雲四個人便常常在一起玩鬧。林丹雲去廣州念音樂去了,他們三個還能湊在一塊,吃頓飯也是應該的。雖然住在清華裏麵,這麽久了還沒轉過呢,就當是觀光遊覽,穿過著名的“清華園”,慢慢溜達來到住宿區。
  
  站在電話亭裏給鍾越電話,同宿舍的人說他不在,學生會開會呢。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也說不知道,有可能晚上才回來睡覺。那人說:“你若有急事找他,還不如直接上學生會辦公室找去呢。”告訴她學生會辦公室具體地址。她想了想,還是走一趟吧。
  
  問了好幾個人才摸對方向,隻得感歎,清華真是大啊。一個小時後才找到學生會辦公室,心想,過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會開完了沒。推了推,門關得死死的,側耳聽了聽,也沒見有動靜。不知道該不該敲門,正猶豫時,門忽然從裏打開來。一個戴眼睛男生走出來,見了她,問:“你是哪個部門的?現在才來?”
  
  她忙說自己是來找人的。他問找誰。她遲疑了下,說:“恩,不知道鍾越在不在。”那人深深打量她兩眼,說:“在,進去吧。”她搖頭不肯進。他便說:“沒事兒,開完會了,大家差不多都走了。隻有他和幾個人在忙。”衝裏喊:“鍾越,外麵有人找。”說完上洗手間去了。
  
  鍾越答應一聲,卻遲遲沒出來。她推門進去,一眼就見他和一女生趴在桌上低頭討論什麽,聽的女生柔聲說:“你看這樣,把色彩畫亮點,宣傳效果更明顯,怎麽樣——”鍾越點頭答應。倆人靠在一起,耳鬢廝磨的樣子,十分親密。她乍然下見了,一心後悔自己來錯了這個地方。
  
  轉身想離開,鍾越已經發現了她。又驚又喜,連聲招呼她坐下,笑說:“怎麽找到這兒來了?有什麽事?”那女生抬起頭,她才看清楚原來是範裏,明眸皓齒,才華橫溢,笑著跟她打招呼。她客氣地點頭,神情變得拘謹。
  
  鍾越拿起椅子上的大衣,說:“外聯部宣傳畫的事我們等會兒再討論,我先出去一下。”範裏點頭,“那行,我等你來再說。”鍾越領著何如初下樓,問:“外邊冷不冷?”她悶悶說風有點大。鍾越盯著她瞧,“你臉都凍紅了——我們別出去了,找個沒人的教室坐下說話。”開了門,笑說:“這是我們外聯部的辦公室,雖然有點亂,但是裏麵很暖和。”又給她倒了杯滾滾的熱茶。
  
  鍾越看了看外麵,說:“冬天天黑的早,你在這裏吃了晚飯,我再送你回去。”何如初連忙說:“不用不用。”他以為她嫌麻煩,開玩笑說:“別看是在學校裏,清華變態的人可多了,年年有學生自殺,孤魂野鬼多著呢。”
  
  說的何如初緊張起來,說不會吧,鍾越笑嘻嘻看她,忽然想起廣州晚上鬧鬼一事,竟覺得親切。她還真有點心虛,想起正事,趕緊說:“差點忘了,我是來請你吃飯的。韓張也來。你去不去?”想到他跟範裏說的話,好巧不巧,偏偏趕上他有事的時候,恐怕是白來一趟。
  
  他頓了頓,問:“韓張也來嗎?”似乎是在確認。她點頭,“是啊,我特意請你們吃火鍋的,位子都訂好了。你不來,不給麵子哦。”又說:“不過,你晚上好像有事要忙,走得開嗎?”
  
  鍾越忙說:“白蹭飯,不去不是傻子嗎!這些事,趕一趕就差不多了。你等會兒,我上去跟範裏說一聲。”其實不然,部裏明天就要拿外麵宣傳了,所以今天晚上必須完成。他跟她出去吃飯,完了還要回來繼續熬夜,因為範裏一到周末是要回家的。可是,不要說熬夜,就是通宵他也是願意的。
  
  過了會兒下來,問:“幾點鍾,在哪兒吃啊?”她說學校門口那家。鍾越笑說:“那裏人氣旺,一到吃飯的點,排隊侯著呢。”她聳肩,“管他呢,反正咱們先預定好了。”
  
  鍾越見她要走,忙說:“你幹脆別回去了。外麵風這麽大,一來一去,小心著涼。等時間差不多了,咱們一起過去吧。何況餐館離這裏還近一點。”她想了想,便說行,打電話通知韓張,讓他直接到餐館門口碰麵。
  
  倆人坐著閑聊。何如初很想打聽打聽範裏的事,但是因為一種奇異的自尊心,始終沒有問出來,半個字都沒提。鍾越從裏麵拿了個軟坐墊出來,“這個是幹淨的,你坐過來,靠著暖氣。”她說不冷。鍾越堅持:“坐會兒身上就冷了。”她隻好挪過來,暖氣衝上來,延伸至四肢百骸,暖暖融融,軟軟溶溶。已經很久沒有人關心她的冷暖了,所以分外覺得感動。
  
  以前還在家裏時,她的一應衣物鞋帶都是母親打點,拿什麽穿什麽。偶爾咳嗽一聲,全家人立即知道了,不是吃這個就是喝那個。現在一個人在外麵,上次生病生了那麽久,無人問津,也就這麽過來了。
  
  說著說著聊起以前的事。鍾越看著她,歎息:“為什麽把頭發剪了?”光是視覺就是一種難言的遺憾,更不用說心理上乍見她時所受的衝擊。
  
  她撥了撥額前滑下來的頭發,笑問:“這樣不好看嗎?其實也不是很短。”她這個發型做得非常精致,裏麵稍稍燙了下,蓬蓬鬆鬆的,下麵做成往裏彎的樣式,柔柔順順貼著脖頸,雖不是時下流行的淩亂短發,放在她身上卻很經典。
  
  鍾越答:“不是不好看。”隻是說不出的可惜。她呼出一口氣,說:“這還是在美國時剪的。”鍾越可以想見她那時蕪雜的心情,大概很絕望,唯有拿頭發出氣。從頭開始,從“頭”開始,三千煩惱絲紛紛落地,希望一切能好轉。他好半天說:“剪就剪了,以後留長吧。”
  
  她笑:“留長幹嘛啊,我覺得這樣就挺好,大家都說好看。洗頭發也方便,幹脆爽快。”她這個發型,後來一直留了好幾年。
  
  看看時間快到了,起身往餐館去。外麵風勢轉大,吹的人簡直站不住腳。鍾越忙拉住她,大聲說:“跟緊我。”她是這樣的嬌小羸弱,生怕風一吹就跑了。他是這樣的擔心,她已經無蹤無跡消失過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趕緊拉住她,不要再亂跑了。
  
  倆人頂著風趕到門口,韓張已經在裏麵坐著。看見鍾越,有點吃驚,打了聲招呼,問:“你們倆——,怎麽一塊來了?”何如初邊脫外套邊說:“我讓鍾越一塊過來的。人多吃火鍋,熱鬧。”
  
  韓張看著他們默默地沒說什麽,招手叫服務生。
  
  鍾越伸手接過她的外套,說:“放我這兒吧,你先去洗手,我們看看有什麽吃的,等你回來點。”她點點頭,往洗手間去了。韓張還在問:“你們倆怎麽湊一塊了?”鍾越簡單說了。韓張心裏存著疑惑,又不好細問,轉而談起學習的事情。
  
  何如初從洗手間出來,經過門口時,有人推門進來,打了個照麵,不由得笑起來:“好巧,你們也來這兒吃飯?”原來是夏原,範裏。夏原咧嘴笑:“這就是緣分啊,有緣千裏來相會——”範裏笑說:“我們倆家在一個小區,今天是周末,打算吃完飯一塊回去。”又問:“你一個人?”
  她指了指,笑說:“和同學一塊兒。”鍾越和韓張聽見這邊有動靜,都探出頭來看,一夥人見了,又笑又鬧,連聲說巧。範裏首先打趣:“鍾越,我說你有什麽要緊事呢,原來是吃飯來了。”
  
  韓張一見夏原,笑嘻嘻說:“兄弟,咱們又見麵了。”夏原握緊他的手,連連搖晃,“哥們兒,咱們今天一定不醉不歸。”一副惺惺相惜,相逢恨晚的樣子。夏原聽見他們吃火鍋,轉頭說:“我正不知道吃什麽呢。範裏,不如我們跟他們湊一塊兒吃火鍋得了,多熱鬧啊。”眾人都說是,換了一間大的包廂,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團團坐下,氣氛熱烈。
  
  要了一大箱啤酒,幾人又吃又鬧,吵吵嚷嚷。夏原是個鬧場的高手,端著酒杯真是花樣百出,勸酒詞一套連著一套,不由得你不喝。連不怎麽會喝酒的何如初也被他說得死命灌了大半瓶下去。夏原連聲催範裏:“你也倒滿啊,別掃興,我知道你酒量大著呢,別說這些啤酒,就是換成紅酒都整不倒你。”大家這才知道範裏也是個中高手。
  
  幾人推杯換盞,硬是把一箱啤酒喝了個底朝天,桌子上杯盤狼藉,飯後大家隨便坐著說話。何如初隻喝了那麽幾杯,還是啤酒,臉紅的不成樣子。鍾越注意到她沒精打采的,走過來問怎麽了。她閉著眼說:“胸口悶悶地疼,有點難受。”
  
  他倒了一杯釅釅的茶,“都是喝酒鬧的,不要緊,喝點濃茶就好點了。”她點頭,一飲而盡。夏原蹭過來,嘲笑說:“何如初,你還真沒用,喝這麽點酒就倒了。”她紅著臉分辨:“我以前沒喝過,家裏也不讓喝——”夏原不由分手倒了杯酒,推著她說:“以前沒喝過,現在就該多喝點!來來來,把這杯喝了,我就放過你。”她連連推辭,當然不肯喝。
  
  鍾越便說:“她不能再喝了。你不答應,我替她喝了吧。”說得滿屋子的人都看著他們,表情不一,各有心思。何如初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站起來要自己喝。鍾越一手擋住了。
  
  夏原慢慢拍手,“好樣兒的,英雄救美啊,難得難得!”鍾越端起酒杯正要喝,他卻說:“即然這樣,我也不強人所難了。略盡個心意就成。”倒了茶遞到何如初手裏,說:“我幹了,你隨意。”一氣喝幹。何如初象征性地喝了口茶。他也不看鍾越,自顧自回座。
  
  範裏推他,笑說:“從沒見過你在酒場上這麽好說話,人家不喝就算了,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剛才還把她灌的半死不活的,這下倒惜起花來了。夏原眉一挑,笑說:“特別的待遇給特別的人。要不,咱倆再來?”範裏罵:“再喝回去該被說了,你悠著點吧。”眼睛卻暗暗打量何如初。
  
  過了會兒,夏原和範裏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家了。其他人也說該散了,夏原搶先一步結了帳,其他人便說回頭再回請大家。推門出來,天氣又冷了一層,陰陰沉沉的,看這樣子竟是要下雪。來接夏原他們的車子已經在樓下等著,他們揮手,先一步離開。
  
  何如初縮了縮肩膀,捂手吹氣。韓張搶先一步說:“何如初,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鍾越抬眼看他,好半晌說:“你還得趕回去呢。要是擔心,我送她回去,反正順路。”韓張笑了笑,神情卻有點冷,轉身問何如初:“你自己說呢?”鍾越此刻明顯感到他的敵意,於是默不做聲,眼睛看著茫然不知的何如初。
  
  何如初問:“做什麽?”鍾越輕聲解釋:“你一個人回去,我們不放心,想送你。”她搖頭,“都是校內,這有什麽不放心的。”又笑,“時間早的很,孤魂野鬼還沒出來。”鍾越微微笑起來。
  
  韓張見了,有點沉不住氣,說:“送女士回去是最基本的禮貌。你怎麽說?”何如初看著他大笑,“韓張,你什麽時候這麽紳士了?算了吧!天又黑又冷,你趕快回去是正經。”轉頭對鍾越說:“你不是還有事沒忙完嗎?我自己回去就行。”鍾越當然不答應,“你喝了酒,風又這麽大,我還是送你回去。來回順路,耽誤不了什麽事。”何如初便沒話了。
  
  韓張幹脆拉她到一邊,說:“何如初,我有事要跟你談。送你回去,路上說。”她見韓張難得正經的表情,忙說:“好啊。有什麽事兒?”想起來,又說:“我正好也有事跟你說呢。”轉頭對鍾越笑,柔聲說:“你回去忙吧。沒事兒的時候一起吃飯啊。”
  
  鍾越雖有點無奈,也隻好點點頭,先走了。
  
                  第 27 章
  韓張拉她在手邊。她皺眉:“幹嘛?”他沒好氣說:“你走路能不能小心點?到處是人,也敢橫衝直撞。”她甩開他,不服氣:“我哪有!你不拉著我礙手礙腳我能撞到人?放手放手——”她那刁蠻樣,韓張看了頗無奈。
  
  並肩走了一會兒,她問:“你有什麽事兒要跟我說?”韓張吸了口冷氣,說:“今天何叔叔給我電話了——”她立即不做聲,低頭看地下。韓張仔細觀察她的臉色,繼續說:“他說你一個人從沒有在外麵住過,很不放心,要我多多照顧你。”她還是沒出聲。
  
  “何叔叔讓我告訴你,何阿姨身體已經恢複了,不用擔心。又說,他很想你,想來看看你,問你願不願意?”說的很慢,一字一句。
  
  她頓住腳步,站在原地不動。風刮在臉上,像紙片劃過,有點疼。陰雲低垂,燈光遠遠照過去,無窮無盡發散開來,顯得天空遼闊深遠。韓張輕聲說:“何爸爸縱有不對,但是真的很掛念你。”
  
  她低眉垂首,看著腳下的青石方磚,半天說:“我一個人很好。在外麵懂得了很多東西,自己會洗衣服了,也會鋪床整理東西,現在還能打掃房間,抹桌子拖地除塵都可以……我覺得,人總是要一個人過的。所以,現在這樣就很好。”她還是無法原諒何爸爸,不想見到他,至少目前還是。
  
  這樣一段話,自己說的平平淡淡,如同家常聊天,聽在韓張耳內,真是說不出的疼惜。他看著她的眼睛,低聲說:“可是,你不能一直這樣——”到底是一家人,血溶於水,骨肉相連的父女。
  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硬生生說:“韓張,你不要管這個。”韓張歎口氣,“好吧,先不說這個。別站在路口吹風,回去吧。”她悶悶跟在後麵,無力感從頭到腳蔓延至全身。
  
  韓張想調節僵硬的氣氛,說:“前麵有家小小的咖啡館,要不要進去喝一杯暖一暖?”她搖頭,“喝了咖啡,待會兒又睡不著。”韓張一字不落聽清楚了,問:“你晚上經常睡不著?”她含糊說還好,隻是有時候睡得不好。
  
  韓張看她這個樣子,脫口而出:“不要擔心,我來照顧你。”她根本沒有多想,悶悶說:“你不要因為他的幾句話就覺得義不容辭,我自己過的挺好的。”不肯再叫爸爸。怕韓張繼續在這件事上糾纏,岔開話題說:“我想問你的是,零班的同學聚會還開不開,定在什麽時候?”
  
  韓張問怎麽了,苦惱說:“還沒確定呢,一到周末,不是這個有事情,就是那個不行,一拖再拖,我都在懷疑這個聚會搞不搞的成!”她便說:“不如定個時間,來的了的就來,來不了的隻能算了。”韓張點頭,“看來隻能這樣了,要想人全,看來比較困難。”
  
  她想了想 ,說:“元旦快到了,不是有三天假嗎?第一天學校裏基本上有活動,第三天估計交論文的交論文,趕作業的趕作業,不如就定在第二天,你看怎麽樣?”韓張點頭說可以,問:“你不是說不參加的嗎?怎麽這麽熱心?”
  
  她有點不好意思,笑嘻嘻說:“我又想去了。怎麽,不讓我去啊?我也是零班的!”韓張忙拱手說:“哪呢,八抬大轎抬都抬不來。”盯著她瞧,問:“榆木疙瘩,怎麽就開竅了?”
  
  她罵:“你才榆木疙瘩!都是同學,避的了一時,躲不過一世,遲早要見的啊!”韓張做出驚訝的表情,笑說:“真是長進了,這話也說的出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她“嘿嘿”幹笑幾聲,老老實實說:“鍾越說的。我覺得也是,同學聚會而已,又不是什麽刀山火海,龍潭虎穴。”
  
  韓張默然半晌,最後說:“你倒是聽他的話。”
  
  她剛要刷卡進去,韓張忽然叫住她,“何如初——”她回頭問什麽事。他張口欲言,無奈心中堵著什麽似的,一句都說不出來,最後說:“沒什麽。什麽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覺。”她點頭說好。
  
  韓張看著大門徐徐關攏,她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直至不見。風從耳旁吹過,他沿著林蔭道慢慢往回走。從小到大,彼此太熟悉了,所以,有些東西,反而不好說出口。當他察覺自己的心情慢慢發生改變,而她,似乎仍然懵懵懂懂。原本可以一點一點過渡,可是現在,他莫名變得焦慮。
  有太多的事情,不在意料之中。
  
  何如初洗漱完,正要睡覺時,接到鍾越的電話。她問:“你是在教室忙呢還是回宿舍了?”鍾越說在教學樓裏給她打電話。她便說這麽晚了,該休息了。他說還應付的過來,然後問:“路上沒出事吧?”其實他想問的是韓張說什麽了,卻不想表現的這麽八卦無聊,終於還是按捺下來。
  
  她笑說:“能有什麽事!你真以為有孤魂野鬼作祟啊!”又告訴他:“剛剛說定了,一月二號同學聚會,我也去。”她想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鍾越聽了很高興,“好,到時候我們一塊去。”
  
  沒想到新年第一天傍晚下起雪來,紛紛揚揚直下了一夜。第二天推窗一看,雪已停了,一輪紅日慢騰騰升了上來,霞光滿室。外麵卻是滿地瑩白,冰清玉潔,雪壓鬆柏,冰鋪橫塘,真是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她連忙爬起來,穿了件雪白狐狸毛裝飾的半長裘衣,想著外麵肯定有積雪,換上新的鹿皮小靴子,跑過來找鍾越、張炎岩他們幾個。倆人還沒吃早飯呢,約了在食堂門口碰麵。張炎岩見了她,笑著稱讚:“何如初,今天可真漂亮。”又故意打趣:“鍾越,你說是不是?”鍾越隻是看著她笑,沒說話。
  
  她有點害羞,扯了扯衣服上的軟毛,說:“都是姑姑買的。”姑姑送她來學校時,想著北方寒冷,一口氣給她添了不少衣服鞋子,隻怕這幾年都穿不完。幾人簡單吃過早飯,因為冬天起的晚,時間已經不早了,一起往韓張那兒去。
  
  鍾越來過一次,熟門熟路帶他們進來。何如初到處張望,遠遠地聽到風中傳來朗朗的讀書聲,笑說:“古色古香的,到處是遺留的建築物,不像現代的大學,倒像是古時候的書院。”又對鍾越說:“我們上臨有一座上千年的書院,你到遊覽過嗎?”
  
  張炎岩接口:“我到過,年代久遠,牆壁都脫落了,十分破舊,加上沒有人氣,荒煙蔓草,其實沒什麽看頭。若單是去爬山,風景還是不錯的。”
  
  她歎了口氣,說:“我小時候去,山石頭上還有泉水汩汩流下來,特意帶瓶子去接,清甜清甜的,比什麽飲料都好喝。現在沒有了。”鍾越聽她這麽說,十分感興趣,“什麽時候帶我去看看。”她忙說好啊,有機會大家一起去。
  
  韓張出來迎接,笑說:“你們幾個離的這麽近,還來的這麽晚,大家都到了,好意思麽。”何如初忙說:“是嗎?我們坐車過來的,下雪了,路上堵。你這個東道主,準備怎麽招待我們啊?”韓張神秘兮兮說:“等會兒就知道了。”
  
  領著他們上了一座閣樓。樓道狹窄,燈光昏暗,看起來竟像是半個世紀前的建築物。何如初說:“這什麽地方,教室不是教室,圖書館不是圖書館,陰濕濕、霧慘慘的,半個人影都沒有。你帶我們上這兒幹嘛啊,別是安著什麽壞心吧!我早飯沒吃飽,等著你請客呢。”
  
  韓張笑:“沒人才好,由得我們盡情鬧。別催,別催,到時候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這總行了吧!”推開一扇厚厚的木門,說:“進來吧,你們看看我的點子好不好——”
  
  何如初探頭,原來是一間空蕩蕩的教室,桌椅講台等物一概沒有,靠窗擺了一張長桌,下麵放了個兩個小煤氣罐,桌上有兩隻鴛鴦鍋,滋滋冒著白煙,桌底下有幾個大的白色塑料箱子,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她笑:“原來是想吃火鍋,隻是不明白,為什麽弄的這麽麻煩?”
  
  韓張招手說:“你過來,就明白了。”幾人往外看去,連聲讚歎。原來窗外就是著名的未名湖,湖水結了厚厚一層冰,凸出的石頭滿是白霜,原處的一片雪鬆堆滿了白雪,別有一番冬日風情。偶爾幾個學生踩著滿地積雪路過,更添情致。雪後初晴,眼底一片琉璃世界,玻璃乾坤,半個北大盡收眼底。
  
  韓張得意洋洋說:“這棟樓以前是食堂,因為翻修,也沒人來,不知什麽原因停工了,我想著這個位置得天獨厚,風景絕佳,所以打算自己做火鍋吃。大家動手,又便宜又有意思,你看——”指著地下的東西說:“這是一大箱子蔬菜,有青菜、蘿卜、冬瓜、土豆,粉條之類,都是整理好的;這是一箱子切好的肉,有羊肉有牛肉,還有豬肉;這邊是兩大箱啤酒,大家盡管喝;這邊是杯盤碗盞以及一些作料。這些東西,都是丁旭,胡磊幫忙一起準備的,忙活了好幾天呢。”
  
  大家見到何如初他們都過來打招呼,都笑嘻嘻問:“何如初,幾天不見,模樣大變,都快認不出來了,哪逍遙去了?”絕口不提她缺考的事。她笑嘻嘻說:“國外逍遙去了。”大家笑:“怪不得,崇洋媚外,反了反了,拖出去——”做了個“斬”的手勢。一行人都笑起來。
  
  胡磊笑說:“這個地方還是我無意中發現的。本來想大冬天光禿禿的,景致有些單調,哪想得到說下雪就下雪。你看,舊友重逢,圍爐笑談,一邊賞雪一邊喝酒,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何如初拍手笑:“這個主意確實好,沒想到咱們也風雅起來了。”胡磊更加得意了,說:“到了北大,能不風雅嘛!吃喝說笑之外,咱們也整點風花雪月,詩情畫意什麽的!”她打趣他:“胡磊,你不去中文係簡直是一大遺憾!”他毫不羞愧地點頭,“那是,那是。何如初,自從你去了零班,我們倆可是好久沒見了,今天咱倆可得多喝幾杯。”她笑而不答。
  
  幾人說話間已聞到香味,忙過去大吃起來。韓張招呼:“想吃什麽自己放。碟子裏麵是調料,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有男生起哄喝酒,氣氛熱鬧起來。有人笑說:“光喝酒沒意思,不如劃拳。贏的人可以要求輸了的做一件事,當然輸的不願意,喝酒也可以。”男生都叫好,幾個女生表示不參與,看著他們鬧。
  
  韓張和胡磊對上,張炎岩和鍾越劃在一塊兒。亂嚷一通,胡磊和鍾越輸了。胡磊站起來,笑嘻嘻唱了一段京劇,字正腔圓,有鼻子有眼兒,還走了幾步台步。大家哄然叫好,都說:“胡磊,你居然還有這一手,以前怎麽不知道?”他說高考完不是無聊嘛,才學的,其實也就是湊湊熱鬧。
  
  輪到鍾越。張炎岩笑:“鍾越什麽都優秀,吃喝玩樂卻不在行。我今天要他對在場的某位唱一首情歌,可別讓大家失望啊。”鍾越本來是想罰一杯了事。聽得張炎岩似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正好何如初拿眼看他,當下便微笑不語。大家都起哄,說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一定要唱歌。又有人提議:“要是情歌對唱就更好了。”張炎岩打趣:“何如初啊,把何如初拉出來。”
  
                  第 28 章
  大家來了勁兒,拍手大喊:“鍾越,何如初,來一個,來一個。”何如初被鬧的紅了臉,說自己不會唱。大家當然不答應,依然起哄說:“哪有不會唱的!快站出來,快站出來,別掃興!”硬是推她起來。
  
  鍾越站是站出來了,隻是笑,不肯唱。有人敲桌子敲碗喊:“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樣兒!”張炎岩也笑,“鍾越,你再不唱,可就是娘們了啊!”鍾越沒法,看著站在對麵的何如初笑,運了運氣,“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剛開了個頭,大家都拍手大笑:“哦——,唱得好,唱得好!”大肆起哄。鍾越笑著停下,說後麵不會了。大家還在鬧,他便仰脖喝了杯酒。
  
  又一輪劃拳。韓張點名說:“鍾越,咱倆玩一手。”不由分說,走到鍾越麵前,嘴裏吆喝,手上動作又快又狠。鍾越根本來不及說話,慘敗。韓張挑眉笑:“該怎麽懲罰咱們的鍾大才子呢!”想了想,指著桌上一瓶醋說:“醋和酒你選哪樣?”鍾越起身,看著他的眼睛,倆人麵對麵站著,頗有點爭鋒相對的味道。他拿過一杯酒,仰頭要喝時,韓張攔住了,笑說:“一杯哪行!要喝就喝一瓶,一滴都不許剩!”說著親手啟了一瓶酒,眼中有挑釁之色。
  
  眾人都看著他們,說笑聲漸漸小了。鍾越笑,“願賭服輸。”接過酒瓶,仰頭一氣喝下,完了倒轉酒瓶示意。大家拍手叫好,氣氛頓時熱烈。韓張點頭,看著他一字一句說:“好!不愧是鍾越,願賭服輸。”偏偏何如初插進來問:“鍾越,這樣喝,你還好吧?”他搖頭說沒事,其實很有些頭重腳輕。
  
  韓張聽了轉頭,看著何如初,順勢拉過她的手說:“這裏灌風,你過來跟我坐一塊兒。”硬是把她從鍾越身邊帶走。眾人因為他跟何如初自小就這樣打打鬧鬧,拉拉扯扯慣了的,再親密的動作也見過,都沒有說什麽,各鬧各的。惟獨鍾越神色變了變。
  
  何如初嘴裏嘟嘟嚷嚷:“坐的好好的,幹嘛換啊!我不要——”說著要走。韓張難得嗬斥她:“又不是小孩子,鬧什麽脾氣。快坐下。”她有點驚訝,不知他怎麽了,像是不高興了,可是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嘛!挨著韓張乖乖坐好。
  
  韓張夾菜給她,說:“多吃點熱的,出去就不會冷了。”她叫起來:“我不吃粉條,滑溜溜的,怪惡心的。”韓張瞪了她一眼,“知道,這是我夾給自己的。”何如初又叫:“我要吃肉。”火鍋離她位置有點遠,她夠不著。鍾越聽了,便說:“你把碗給我。”
  
  何如初依言給他,韓張半途接在手裏,對鍾越笑說:“你不知道,她不吃肥肉,得挑著夾。”鍾越看了眼他們,默默地縮回手。過了會兒,何如初又說:“韓張,你給我倒點辣椒。”韓張嘴上說她麻煩,讓人從那頭遞辣椒過來卻不嫌麻煩,還問:“還要什麽,一塊說了。”她搖頭說不要了。鍾越看在眼裏,聽在心上,低頭灌了一大口酒,味道似乎有點苦。
  
  一頓飯直吃到半下午才散,大家都笑說撐的不得了,三三兩兩走了。鍾越他們幾個離得近的是最後走的,何如初跟在鍾越後麵,也要走。韓張拉住她,“你先別走,我有東西給你。”張炎岩見他們倆不知在後麵說些什麽,問:“何如初,你到底走不走?”韓張代答:“你們先走吧,我等會兒送她回去。”
  
  幾個人因為喝了酒,打車回的學校。張炎岩見鍾越靠在後座上閉著眼睛不說話,神情不大對勁,問:“怎麽了,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啊。”他睜開眼,扯著嘴角說:“可能是喝多了,頭有些暈。”笑得十分勉強。張炎岩說:“是嗎?回去趕緊睡一覺。”他點點頭,轉頭看著窗外,不再說話。
  
  到了門口,因為不同路,鍾越一個人先走了。張炎岩和那個曾在頒獎典禮上摔過一跤的人一塊回宿舍。那人隨口說:“鍾越看起來怎麽挺鬱悶的樣子啊,難道真喝醉了?”張炎岩便說:“不知道,也許是真醉也許是假醉,也許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不解,問:“你這話怎麽說?莫名其妙。”
  
  張炎岩笑:“這叫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那人以前是一班的,當然不知道這些事,於是打聽。張炎岩聳肩,“還不是因為何如初。”他驀地反應過來,“哦,何如初啊!可是這有什麽迷不迷,清不清的!都上大學了,又不是高中,他若喜歡,直接追求就是啊。憑鍾大才子的外貌人品,還不是所向披靡,手到擒來。何必如此抑鬱不樂呢!”張炎岩搖頭,“感情的事,不能這樣說。不是誰最優秀誰就能情場得意。”
  
  他有些吃驚,“難道說何如初不待見他?”仔細一想,不是不可能,因為何如初和韓張自小青梅竹馬,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張炎岩又搖頭,“也不是這樣。”他更迷糊了,“既不是這樣,又不是那樣,到底怎麽回事呢?”
  
  張炎岩沉吟說:“你注意到今天鍾越和韓張有些不對勁麽?都是零班出來的老同學,若是鬧僵了,大家麵子上都不好看。這事兒,隻怕難說。”他拍手,“這有什麽難說的!你看何如初是怎麽想的?不就結了。”張炎岩沒好氣說:“我又不是何如初,我怎麽知道她怎麽想的!女人心,海底針,鬼才摸的準!”
  
  他哈哈笑起來,攀著張炎岩肩頭說:“你和你們家那位又鬧別扭了。”張炎岩翻眼說:“別提了,女人就是麻煩,唧唧歪歪,婆婆媽媽,簡直是莫名其妙的代名詞。”他打趣說:“既然這麽麻煩,當初又為什麽非清華不進呢!”
  
  張炎岩叫起來:“誰說我是為了她啊!”他笑得不行,說:“這就叫掩耳盜鈴,惱羞成怒。”一路說笑去了。
  
  鍾越卻沒有回宿舍,想一個人靜一靜,於是來到學生會辦公室,開了門,偌大的教室空無一人,冷冷清清的。靠在暖氣坐著。酒氣湧上來,胃裏陣陣翻騰。他閉上眼睛,聽見外麵的風“嘩——嘩——嘩啦啦——”一路吹過去,悶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他想,這樣曖昧不明終究不是辦法,是不是應該更積極主動一點?也好名正言順在一起。韓張跟她實在是太熟了,熟到她自己也許都無法劃清界限。想到韓張,苦笑了下,他對自己的敵意越來越明顯。
  
  忽然又想到夏原,心裏更不是滋味。夏原這個人,看似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的,身上卻有一股不顧一切的爆發力。他長長歎了口氣,他自己喜歡她,所以能明白其他人為什麽也喜歡她。那種心情,真是說不清,道不明,難以言喻。要說不擔憂那是假的,但是他對自己有信心,對倆人以前的過往有信心。
  
  這樣胡思亂想,半睡半醒間,感覺有人搖他,忙睜開眼,卻是範裏。範裏好笑說:“你怎麽在這兒睡著了?當心感冒。”他好一會兒才清醒,忙問她怎麽來了。她拉開抽屜,說:“我把書落這兒了,要做作業時才想起來,於是過來拿。看你眼圈發紅,喝酒了?”
  
  他點頭,“老同學聚會,喝了點。”範裏笑:“不止一點吧,都醉了,在這兒都能睡著。”他笑笑不答。範裏走到窗口,往外一瞧,“哦,又下雪了!”他轉身,可不是嘛!指頭大的雪花輕飄飄落在地上,舊雪未溶,又添新雪,一溜楊樹被積雪壓得沉甸甸的,偶爾一陣風過,碎雪紛紛往下掉,像是下雪雨。
  
  範裏笑說:“這裏冷,要睡回去睡。一起走吧。”他說不要緊,再坐一會兒。範裏仔細瞧他,說:“你今天怎麽了,奄奄一息的。這雪隻怕越下越大,一到晚上,雪深路滑,更難走。”他想也是,鎖了門,一起出來。
  
  範裏撐開傘,回眸一笑,“就怕下雪,預備著呢。喏,你個兒高,拿著。”他高高擎著,大部分遮在她頭頂。倆人深一腳淺一腳慢慢走回宿舍。天有些暗了,風又大,倆人隻顧著注意腳下,偶爾說一兩句話,沒心思多加交談。不知道是誰潑了一地的水,天寒地凍,立即結了薄薄的一層冰。範裏一個不留神,滑倒在地。鍾越忙拉她起來,連聲問要不要緊,有沒有摔到哪裏。
  
  她忙笑著說還好,隻是半身衣服都髒了。今天她穿了一件紅緞長款細腰羽絨服,白雪紅衣,襯的臉越發晶瑩剔透。呼了口氣,立即結成白霧。鍾越便說:“你挽著我胳膊,這段路都被雪埋了,更加難走。我們不該圖近,抄小道走。”清潔工還沒來得及打掃。
  
  清華教學區離宿舍區特別遠,老長老長一段路。範裏以後再想起來,隻願這段路永遠沒有盡頭,冰天雪地,萬籟無聲,倆人就這麽相互扶持一路走下去——
  
  轉上大路,鍾越將傘遞給她,不著痕跡拉開距離,淡淡說:“到了,你進去吧。”她心裏有些依依不舍,說:“天黑了,要不一起吃晚飯?”鍾越笑說自己得回去一趟。範裏注意到他右肩膀濕了一大片,知道是被雪打濕的,忙掏出紙巾,踮起腳尖給他擦,愧疚說:“剛才光顧著我了吧。”
  
  鍾越見周圍有同學經過,忙後退一大步,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沾了點雪而已。你快進去吧,我也要走了。”有點避之不及,揮一揮手去了。範裏看著他的背影在轉角處消失,心裏森森涼涼的,不知是喜還是悲。
  
  他走到宿舍樓前,終究是忍不住,轉頭往國際學院方向去。每近一步,他的心就多一份忐忑。他下定決心要擁抱她,如果見到她的話。他立在風雪中給她電話,天氣這樣寒冷幹燥,他的心卻暖熱熱的,像存著一把火,厚厚的冰雪一點一點溶化開來。
  
  天都黑了,她還沒回來。他悵然若失,在附近徘徊良久,依然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他的心此刻在火裏細細悄悄煎熬著,渴望見到她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可是她卻遲遲未歸。他唯有離開。
  
                  第 29 章
  韓張叫住她其實並沒什麽事,隻是不願她和鍾越一塊離開罷了。回宿舍拿了點特產給她,說:“我爸爸前兩天上北京開會,給帶來的。這是我媽媽油煎的幹魚臘肉,這是一罐子曬幹的香腸,這裏都沒有的。”
  
  她歡天喜地收下,說:“哎呀,我最喜歡吃韓媽媽做的這些東西了!以前我媽媽也常做給我吃——”想起自己的媽媽,聲音漸漸低沉。媽媽現在大概是沒心思做這個了。韓張忙岔開:“知道你喜歡,特意留給你的,不然早被宿舍裏一群狼給吃了。時間不早了,又在下雪,我早點送你回去。”
  
  她搖頭,“我要你送幹嘛啊,就這麽幾站地兒。”韓張說:“你不一路癡嗎,我不放心。送你到了我再回來。”她直勾勾看著他,皺眉說:“韓張,我覺得你今天怪怪的。”韓張笑問怎麽怪法。她搖頭說:“你對我太好了。”
  
  韓張啞然失笑,“對你好還不好啊?難道要我一天到晚罵你,心裏才舒服?”她點頭,“我寧願你跟我抬杠,還正常點。你這樣——口蜜腹劍,不知道打什麽鬼主意呢!”韓張回頭,慢慢說:“我打什麽鬼主意,你心裏不知道?”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她嫌惡地後退一步,“你那小心思,鬼知道想什麽!我警告你啊,你可別像小時候一樣陷害我。你再要把我摔個大跟鬥,我跟你沒完!”
  
  韓張唯有苦笑。她記憶裏似乎隻有倆人純真無暇的時候, 完全沒意識到他對她的感情早已發生改變。他提醒她,“你淨想著以前,沒想過以後的事嗎?”她茫然,“以後?不知道。”如今她的世界這麽亂,能怎麽辦呢,大概是走一步看一步,就這麽著吧。
  
  他本想說的是她也該考慮個人問題,暗示她自己的心意,沒想到反引的她傷感起來。於是說:“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大家總會好的。走吧,我們出去坐車。”她悶悶說:“說了不要你送,就不要你送。你回去吧,我自己打車。我先不回宿舍,去超市買點生活用品。”硬是一個人走了。從小到大,何如初使起性子來,韓張是扭不過她的。
  
  她到學校裏的超市逛了一圈回來,天完全黑了。提了幾大袋東西,跌跌撞撞往前走,實在走不動了,一把扔在路邊喘氣。夏原剛巧路過,見她這狼狽樣兒,笑說:“沒見過你這麽笨的。提不動少買點啊。”一手提好幾個,輕輕鬆鬆。她幹笑說:“以後不是就不用去了嗎!”說著要幫忙。
  
  夏原連聲說:“得得得,你就好好走吧。眼睛看路,看路,可別摔了,還要我背你回去。”她也就乖乖跟在後頭,問:“你不說回家嗎?怎麽又回來了?”夏原“嗨”一聲,說:“家裏有什麽好的啊,一到過年過節,跟菜市場一樣。還不如學校自在呢。”她想起同學說夏原家不是一般的有錢有勢,估計都是送禮的人。以前自己家一到這時候,也是這樣。了然一笑,表示理解。
  
  夏原見她縮肩拱背直跺腳,說:“有這麽冷嗎?穿的跟雪球似的。” 他身上就兩件衣服。見她耳朵都凍紅了,又說:“真怕冷,戴帽子啊。”她一向沒有戴帽子的習慣,抖著唇說還好。
  
  迎麵是清華的食堂。他便說:“走走走,還沒吃飯吧。先吃點東西,暖一暖再回去。”先點了兩杯熱飲,她咕嚕咕嚕喝下去,舒服多了,呼出一口氣說:“我們家從來沒有這麽冷過。”夏原便問:“你們家下雪嗎?”她偏著頭仔細想了好一會兒,才答:“下,不過很少,我小時候見過一次。”
  
  夏原見她那一臉認真樣兒,不由得笑起來,心情登時大好,說:“你再說說你們家那兒的事,我聽著很有意思。以前到的時候,怎麽沒發覺?”她便說:“因為你不是那裏的人啊,自然就沒感情。我們那的東西比這裏的好吃,空氣也比北京好多了……”拉拉雜雜說了一大通。不知不覺,飯都吃完了。
  
  夏原覺得跟她說話特有意思,吳儂軟語,光聽聲音就是一種享受。尤其是時不時冒出一兩句帶家鄉味的普通話,常常令人忍俊不禁。
  
  他跟何如初在一起吃飯,老喜歡指著盤子裏的菜逗她:“這個菜叫什麽名兒?知道嗎?”偏偏她老是一本正經想半天,然後猶猶豫豫說出一個名字,十次有八次是錯的。他撫掌大笑,壞心地告訴她:“這個叫‘蒿子竿’,記住了啊。”她懷疑地說:“這個好像是叫空心菜吧?”他瞪她,“在北京它就叫‘蒿子竿’,明白嗎?”故意混淆她的視聽。她想起北方人把包菜稱作白菜一事,一時信以為真。待以後明白夏原是耍著她玩時,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倆人吃飽喝足回去時,已經很晚了。夏原送她到樓下,她道過謝,就要走。夏原忽然挑起她一縷頭發,輕佻說:“何如初,你長這麽大,有沒有談過戀愛?”何如初嚇一跳,紅著臉支支唔唔答不出話來。夏原越逗越有意思,說:“你們南方女孩兒怎麽都這麽保守啊?談戀愛跟吃飯睡覺一樣,有益身心健康。瞧你這樣兒,別說戀愛,暗戀都沒有吧?”
  
  何如初結結巴巴說:“誰說的!”被人說保守封建實在不是一種恭維。夏原大笑,“那你說說你暗戀過誰?鄰家的大哥哥?”她連脖子都紅了,咬著唇不說話。當然不肯說出來。
  
  夏原調戲她:“不如我教你怎麽戀愛吧,先從拉手開始——哦,對了,你不會連手都沒拉過吧?”仔細一想,她這麽天真,還真有可能。她連忙將手縮在身後,低聲說:“你別老沒個正經樣兒,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你要再這樣,我可就難跟你說話了。”
  
  夏原斜倚著玻璃門,神情慵懶,問:“誰說我有女朋友?”何如初聳肩,“別人說的。”他也猜到外麵的流言估計不怎麽好聽,笑問:“既然知道我這樣,你還跟我一塊吃飯,就不怕別人說閑話?”
  
  她說:“你已經有女朋友了啊,名草有主,貨已售出。我跟你偶爾說幾句話,自然不要緊。”她不知道,就算是校園,哪裏去找一心一意的愛情!更不用說一生一世這樣的承諾。
  
  夏原覺得她這個想法幼稚的可笑,可是從中卻可以看出她對感情的單純執著,也唯有像她這樣的人才做的到。他想,誰要是能得到她的感情,那便是全心全意,不知道那個幸運的人將會是誰,此刻他已經嫉妒起來。
  
  他似笑非笑說:“我跟你說,我沒有女朋友。你以後是不是打算就不跟我一塊吃飯了?”她睜大眼看他,好半晌說:“這個——這個——,當然不是——”夏原笑:“這下你又不怕人說閑話了?”她硬著頭皮說:“咱們是同學啊。”
  
  夏原笑,揮手說:“你上去吧,早睡早起,做個好孩子。”搖頭走了。男人對女人,能有純粹的友情麽!就是她那兩個高中同學,對她隻怕也不是一般的有感情啊。
  
  何如初回到宿舍,舍友告訴她有好幾個電話找她,說:“一個是韓張,問你回來了麽。還有一個姓鍾,大概就是你說的那個清華的高中同學,厲害的天上有,地下無的;還有一個姓張,我就不知道是誰了。記下了他的電話號碼。”又笑說:“怎麽都是男的找你?走桃花運了?”
  
  她忙說:“你想哪兒去了,我以前讀的是理科班,同學基本上都是男生。”先撥了不熟的號碼過去,原來是張炎岩,問:“傍晚打電話找我,有事麽?”原來張炎岩回去後,越想他們三個越有意思,唯恐天下不亂,告訴她:“鍾越喝醉了,吐的很厲害,你知道嗎?”
  
  她果然緊張起來,問:“怎麽會喝醉了?”他歎氣:“韓張灌的啊。鍾越的酒量本來就一般般,一下子喝那麽多,哪受的了!”她真有些擔心,問:“他沒事吧?”張炎岩聳肩:“我哪知道,跟他又不住一塊兒。對了,你不去看看他?剛回來那會兒,他臉色可難看了。”
  
  她點頭表示知道,匆匆掛了電話。想了想,還是先打電話問問。沒想到鍾越同學說他剛出去,等會兒才能回來。看了看時間,都十點多了,外麵又是刮風又是下雪的,要不,明天再去看他?轉念又想,他這麽晚,身體又不舒服,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反正又沒多遠,隔著幾棟樓而已,就當是溜達。終究是坐不住,拿了點非處方藥,冒著漫天風雪去找他。
  
  鍾越因為喝多了酒,口幹舌燥,胃裏不舒服,下去買了點水果。上來接到她的電話,說在宿舍樓底的電話亭呢,又驚又喜,連大衣都來不及穿,就這麽衝下來。見她雙手抱胸迎風站著,瑟瑟作抖,連忙拉她進來,雙手冰涼。心疼的直說:“有什麽事兒,直接讓我去找你不就得了。大半夜一個人出來,究竟不好。”可是心裏是歡喜的,傍晚時的那點抑鬱不樂消失殆盡。
  
  她說:“沒事兒,順路出來走走。我聽張炎岩說,你酒喝多了,有點不舒服是嗎?給你帶了點藥。”說著拿給他。鍾越心情激動,久久不能平複,順勢拉住她手,低聲說:“如初,你能來,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他第一次叫她如初。
  
  何如初漸漸明白他的意思,臉瞬間紅到耳後,低頭看著自己腳尖,感覺他的手在揉捏自己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力道有點重又有點輕,心中的那種快樂忽上忽下,隻擔心倏忽一下不翼而飛。忽而抬頭對他微微一笑,眸中滿是柔情蜜意。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又親又摸。
  
  倆人的心此刻靠的這樣近,似乎合二為一,無一絲縫隙。純粹的兩情相悅,是世上最難以言說的快樂。就為了這種心心相印、無法替代的快樂,值得彼此窮盡一生去等待、守護。
  
                  第 30 章
  鍾越抬手將她的頭發別到耳後,終於做了一直想做的事,心都在顫抖。夢想居然成真,他懷疑是不是仍然在做夢。可是真真切切聽到她說:“有人看呢。”倆人站在大廳中央,本就引人注意,何況做出如此親密的動作。她低眉垂首,有些害羞。可是渾身上下,到處是笑意,連周身的空氣都是甜蜜的。
  
  鍾越笑:“不怕。”心中的那種得意和滿足,仿佛世上一切都無足輕重。拉著她的手不肯放。總不能站在大廳裏說話,他說:“要不,去我宿舍坐坐?”清華有不成文的規定,男生禁止進女生宿舍,女生卻可以進男生宿舍。
  
  她問:“這樣好嗎?”他挑眉笑:“我說好就好。”拉著她爬樓梯上來,七彎八拐,說:“大概不能和你們相比。台階有點高,光線不是很好。你緊緊跟著我,慢慢走。”她“恩”一聲,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有了無數的勇氣和信心。
  
  推門前,鍾越說:“你在外麵等會兒。”先進去了。她依稀聽到怒吼埋怨以及手忙腳亂收拾東西的聲音,乒乓作響。過來好一會兒,他才出來,示意她進去。她趑趄不前,笑問:“能進嗎?要不要再等會兒?”鍾越無奈說:“男生宿舍,也就這樣了。反正你遲早得習慣。”
  
  她跟在後麵,好奇地張望。東西堆的到處都是,門後麵塞了大盆大盆的髒衣服,零食、書、衣服哪裏都有,地上有方便麵塑料袋,水果皮,瓜子殼等垃圾,還有煙頭。唯有靠裏的一張桌子,上麵空無一物,書架上的書碼得整整齊齊,上麵的床也異常幹淨。
  
  鍾越見她打量,便說:“這是我的。”拉開椅子,又從另外一張椅子上拿了個軟墊讓她坐下。她搖頭,含笑站著。鍾越介紹:“這是何如初,這幾個就是我同宿舍的狼友。”
  
  李琛首先笑說:“歡迎來到狼窩。”大家哄然大笑。有人笑說:“鍾越,你什麽時候有了家屬,咱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啊。還不快從實招來。”又有人羨慕說:“鍾越,你長成這樣咱們算是自認倒黴了;偏偏還是計算機係的高材生,風頭全讓你給搶了;現在居然還有一個這麽漂亮可愛的女朋友,真是學習愛情兩不誤啊,你讓咱們幾個兄弟還要不要活了!”紛紛拿他們打趣。
  
  鍾越笑罵他們胡說,說:“你們收斂點,如初第一次來,多少留點形象。”李琛連忙點頭,“那是,那是。”殷勤地拿了個蘋果給她,笑說:“宿舍就這樣,沒什麽好講究的,你別見笑。”她忙說不會,接在手裏。卻有點尷尬,不知道該不該吃。鍾越見了,拿過來,“先放這兒,我帶你隨便看看。”
  
  領著她出來,說:“這邊是衛生間,這邊是陽台。”她點頭,說:“和我們差不多,不過我們的大點,住兩個人。”他們一宿舍住四人。倆人站在陽台上說話,鍾越說:“今天我出去一天,宿舍也沒來得及收拾,亂的很。”她搖頭,笑:“其實我們宿舍也沒好到哪裏去,五十步笑百步。”她東西收拾的還沒鍾越整齊。
  
  鍾越可以想象她滿頭大汗做家務時的情景,問:“你衣服怎麽辦?”她不解,說什麽衣服。鍾越搖頭,“當然是問你髒衣服怎麽辦。”她頓時手足無措,紅著臉說:“當然是——自己洗——”鍾越看她那樣兒,估計是撒謊。
  
  後來她的一些厚毛衣外套要拿出去幹洗。他便說:“這樣的衣服手洗就可以,不用幹洗。”冬天的自來水冰寒透骨,他體惜她,常常接過來自己洗幹淨、曬幹,再給她送回去。她一開始紅著臉不肯,後來見他洗的比自己洗的幹淨多了,汗顏說:“鍾越,你怎麽什麽都比我做的好。”鍾越那時候的回答是:“正因為你不會,所以我才不得不做的好啊。”其實,他寧願她不會,在他的庇護下永遠不知人間疾苦。可是她的手還是凍傷了。
  
  倆人在外麵說話。裏麵李琛笑說:“還以為鍾越女朋友非範裏莫屬,沒想到結果讓咱們大跌眼鏡。”有人說:“鍾越這個女朋友,感覺挺好的,笑的時候安安靜靜,不比範裏差啊。”李琛抓了抓頭發,疑惑說:“何如初,何如初,這個名字倒有意思。我總覺得她有些眼熟,可是卻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另外一人說:“我也有這種感覺,可是憑我的記憶力,這樣一個美女,沒道理見過不記得啊!”一直沒有參與討論的那人忽然抬頭說:“照片!”一語驚醒夢中人。李琛立刻跳起來,翻出鍾越夾在《哈利波特與密室》夾層裏的照片。大家忙湊過來看,隻見一張從其他照片上剪下的半截殘照,隻有上半身,一個女孩兒紮著高高的馬尾,笑的眼睛都眯了起來,感覺非常的溫暖。
  
  李琛拍桌子,歎息:“難怪!”他偶然見鍾越留著這樣一張破照片,珍若珠寶,就知道照片中的人對他意義不同尋常,沒想到就是何如初。其他人也說:“怪不得眼熟。隻是那麽長的頭發剪了,真是可惜。紮著小辮子的樣子,多可愛啊。”李琛忙說:“別看了別看了,快放回去。小心鍾越發現了,跟咱們急。”心底最深處的秘密,總不希望別人知道。幾個人做賊般相視而笑,見他們進來,趕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鍾越說送何如初回去。李琛擠眉弄眼說:“慢點啊,慢點。鍾越,晚上烏漆抹黑的,你可要把持住啊!”問她是哪個係的,離的遠不遠。何如初頓了頓,說:“我不是清華的。”笑容有些勉強,她對高考一事,直至現在仍不能釋懷。尤其是對著清華其他的人,自卑的陰影始終無法消除。
  
  李琛順口又問是哪個學校的,她覺得有點難以啟齒。鍾越握了握她的手,笑著代答了,又說:“不說有門禁嗎?這就走吧,下次再來。”拿了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說:“外麵冷,先穿上。”
  
  等他們走遠,李琛聳肩:“國際學院?咱們學校有嗎?怎麽沒聽說過?”其中有人說:“哦,那個學校啊,算得上是私人貴族學校,學費貴的嚇死人。據我所知,進這個學校念書的基本上都是打算出國的。在國內念一段時間,然後轉到國外繼續念。很多有錢人家的小孩,就是看中這個,才花高昂學費進去的。何如初念這個學校,是準備出國嗎?”
  
  李琛聳肩搖頭,“誰知道呢,也不是人人都想出國吧。”幾個人不再談論,轉而說起係裏哪個女孩子漂亮,誰又在追誰等事。其實男生一樣的八卦無聊,背地裏對每一個認識或不認識的女生評頭論足,長的差點的極盡諷刺之能事,漂亮的隻敢亂嚼舌根,有賊心沒賊膽。
  
  何如初一推門出來,便搓手說:“好冷!”雪已經停了,深夜的天空難得澄靜高遠,一彎蒼穹,燈光照耀下,藍紫藍紫的,一覽無遺,使人心胸驀地開闊。天氣雖然滴水成冰,可是空氣異常新鮮,吸進肺裏,滋潤清爽。地上的雪反射燈光,盈亮盈亮的,夜的虛暗神秘暫時收斂,隻有踩在雪地上“哢嚓哢嚓”的聲音。周圍是這樣安靜,倆人像是踏進一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雪夜圖”裏。
  
  鍾越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放自己口袋裏,配合她的步調,放慢腳步。昏黃的路燈照著倆個人的影,拉的長長的,親密相連。風吹起她的頭發,胡亂紛飛,眼睛都睜不開,她轉頭貼著他手臂,臉蹭在他呢子外套上。
  
  鍾越手插進她發中,歎息:“為什麽把頭發剪了?”他以前一直夢想著梳理她如水一般的青絲,最親密的接觸是高考前那天晚上。可是觸摸是那樣短暫,轉瞬即逝。心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越雷池一步。現在總算名正言順擁她在懷裏,卻隻有當初的回憶,徒留遺憾。他說:“我有沒有說過,我很喜歡你長頭發的樣子?”
  
  何如初嬌嗔說:“那我現在這樣,你就不喜歡了?”鍾越笑,好一會兒說:“當然不是,之所以喜歡你的頭發也是因為愛屋及烏的緣故。”隻要是她便夠,其他的都無所謂。
  
  她聽了微笑,有些害羞,轉身拿出卡,說:“我要進去了。”鍾越拉住她,笑說:“這麽冷,我要抱抱你。”她有點不好意思,搖頭:“我又不是火爐,你回去抱熱水袋。”他笑著張開雙手,一把將她緊緊擁在懷裏。下巴在冰冷的頭發上亂蹭,心裏感歎,夢寐以求的懷抱,就是這樣,契合而安心,愉悅而舒適。
  
  何如初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溫度,臉緊緊貼著他的胸膛,似乎可以聽到彼此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他身上的衣服有樟腦丸的清香,還有寒冷的氣息,冰冰涼涼,布料麻麻的,蹭在臉上有點癢還有點疼。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幸福?她伸出雙手,環住他,厚實而溫暖的胸膛,隻有他有。
  以後的歲月,生命中的人來了又回。可是這樣的懷抱,沒有人可以替代。所以彼此都在等待,等待這樣一個懷抱,等待這樣一份心情,獨一無二。
  
  倆人分開,依依不舍離去。可是心是如此的快樂,整個世界是這樣的可愛。快樂的睡不著,生怕醒來,一切已成空,像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裏化成的薔薇色泡沫,隨著第一抹天光消失不見。
  
                  第 31 章
  第二天一大早,她還沒起床,鍾越便來找她。她唧唧咕咕說:“起這麽早做什麽,又不要上課。”冬天的被窩多暖和!鍾越笑罵她懶,說:“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天色蒙蒙亮,正好背英語單詞。”她便說:“我又不是男兒。”頗有點無賴樣兒。
  
  鍾越不管,拉著不情不願的她就走,口裏說:“那你陪我讀。”其實是他想她了,想一大早一睜眼就看見她。原來人真的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樣的心情。何如初怕被他說不思上進,跟在他身後去了。
  
  倆人找了個無人的教室坐下,鍾越戴上耳機,開始聽聽力。她攤開課本,有口無心念了幾句,打著哈欠隻想睡覺,眼皮直打架。轉頭看他,聚精會神,專心致誌做聽力題呢。於是抱了課本,想溜到後麵去補眠——
  
  鍾越反手撈住她,“幹嘛去?”她心虛一笑,“上洗手間。”轉身隨便洗了個手回來,委婉說:“鍾越,我這樣是不是打擾你了?我換後麵去。”拿了課本就要走。鍾越歎氣,接二連三被打斷,早已打擾到他,示意說:“不想坐旁邊,那換前麵去。”這樣的話,一抬頭就能看見她,隨時隨地,像還在零班一樣。她想坐前麵也好,反正他看不見。靠牆歪著頭,念著念著就盹著了。
  
  鍾越聽聲音越來越小,漸漸的一點都沒了,伸手拍了拍她,沒反應,走到前麵探頭一看,好氣又好笑,歎氣說:“起床了,天亮了!”她一個激靈醒過來,見他的臉就在眼前,嘿嘿笑兩聲,掩飾說:“我聽聽力呢,沒聽見你叫我。”還故意撥了撥耳機。鍾越也不揭穿她,為了提高她注意力,說:“我要默寫單詞,你念中文,我寫英文。”
  
  半頁還沒寫完,她可憐兮兮說:“鍾越,我餓了——”鍾越看她一臉困倦、精神不濟、奄奄一息的樣子,長歎一聲,收了課本,說:“下回換我念中文,你寫英文。”真不應該帶她來,光是在前麵坐著便能讓他分心。
  
  她“啊”的一聲叫起來。鍾越回頭,問:“怎麽了,不願意?”她這個人,就這麽點出息,算盤珠子一樣,不撥就不動。要想她勤勉,不趕鴨子上架不行。她不說話,垂頭喪氣跟在後麵。心想哪有這樣的人,一天到晚逼著她念書。
  
  鍾越拿過她的雙肩包,“好了,走吧。先吃飯去。”還跟以前一樣,整天背個大書包,裏麵什麽都有,也不嫌沉。總是教不乖,傻乎乎的。
  
  就算是節假日,鍾越還是很忙。上午去“風行天下”社團參加活動,一個程序編下來,已經一點了;而下午兩點學生會要開會,討論索尼公司拉讚助一事以及將要舉行的文藝匯演;晚上還要去聽大師的講座,回來又要忙論文。倆人能在一起的時間其實並不多。
  
  這天,他中午抽空過來跟她一塊吃午飯。何如初不喜歡過清華那邊,他是知道的,所以,也不勉強她。她舀了一勺湯,卻沒喝,問:“你下午有沒有課?”他說沒有,問怎麽了。
  
  她歪著頭說:“那我們去看電影吧,好不好?”一臉期待。他頓了頓,說學生會有事,下午恐怕走不開,又問:“要不——晚上?”她連忙說:“那算了,我隻是說著玩的。”她知道他晚上是雷打不動要上晚自習的。
  
  但是又想跟他在一起,過了會兒說:“要不我跟你一塊去學生會吧。你忙你的,我坐一邊寫作業,行不行?”鍾越有點意外,因為她平時似乎不怎麽願意去學生會,當然是說好。
  
  路上她又問:“你們學生會所有人都在?”他以為她不好意思,怕人打趣,忙說:“放心,怕什麽,還能拿你怎麽樣!有我呢。”倆人到的早,沒幾個人,顯然已知道他們的關係,隻隨口說笑幾句,埋頭各忙各的。
  
  鍾越搬了把椅子過來,說:“你裏邊坐著,那裏暖和。有事叫我。”帶上門出來,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後,然後開會,一夥人說來說去無非還是錢的問題。聽的外麵有爭論聲,她探頭出去瞧,隻見一個男生站起來,麵紅耳赤的,大聲說:“你們外聯部憑什麽獨占鼇頭?分明是不把其他部門放在眼裏!這是學生會的錢,又不是你們外聯部的錢——”
  
  因為外聯部的部長,也就是那個大三的學姐,正準備出國呢,所以外聯部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鍾越這個副部長在處理。外聯部其他成員聽了這話,紛紛嚷起來,年輕氣盛,拍桌子瞪眼的,氣氛一時鬧僵了。其他部的人不由得七嘴八舌站出來勸解。
  
  鍾越一直沒動,等吵鬧聲小了,才開始說話,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學生會有學生會的經費,外聯部也有外聯部的經費,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這次活動,名義上是由學生會舉辦,但是錢卻是外聯部自掏腰包,並沒有問學生會主席去要賬。如果這樣安排大家不滿意,可以再商量。大家先坐下再說——”抬了抬手,示意坐下,眼睛掃視一圈,其他人也就安靜下來。
  
  她還從沒見過鍾越這麽威嚴的一麵,吐了吐舌頭,重新坐下看書。快要期末考試了,她也著緊起來。雖然她一向也不錯,可是跟鍾越一比,那真是小巫見大巫,簡直抬不起頭來。鍾越念書態度之認真,用功之刻苦,放眼整個清華,恐怕都找不出幾個來。
  
  沒過一會兒,其他部的人進來處理工作,又是倒水又是拿資料的。她一個人坐不住,於是出來。鍾越正跟範裏說話呢,一眼瞧見了,撇下範裏,走過來說:“怎麽出來了?”她沒回答,笑著跟範裏打招呼。
  
  範裏見鍾越對她關懷備至,神情驀地黯淡了下,勉強回笑了下,說:“你也來了。”不再看他們,轉身走開了。何如初見她態度不冷不熱,淡淡的,臉上的笑意也就跟著有些僵硬,訕訕地收住了要說的話。
  
  鍾越說:“再等等,快好了。”她點點頭,坐電腦前看動畫片。不知因為什麽事,幾撥人又吵起來,這次外聯部充當勸架的角色。鍾越微微皺眉,過來說:“要不,你先回去,這裏亂的很。”她見事態似乎挺嚴重的,乖乖背起書包,帶上門出去。
  
  一個人悶悶的,回去也沒什麽事,怪無聊的,還是等他一起走吧。於是站在過道上看學生會的宣傳畫冊,看累了又轉頭看櫥窗裏的各項通知,他還沒出來。腳都站酸了,見角落裏堆了三尺來高的一捆雜誌,估計是新創刊的雜誌通過大學免費進行宣傳,隨手拿了一本。上麵有一些小故事,頗有意思,正看到好笑處,聽見有人說:“你還沒走?”
  
  抬頭見是範裏,不知怎的,感覺怪怪的,點了點頭。範裏說不嫉妒她,那是假的;可是嫉妒歸嫉妒,她還是說:“你要等他,進來等。外麵挺冷的。”她搖頭,“我站這裏就可以。”範裏見她這麽說,也不堅持,點點頭,拿了東西又回學生會辦公室了。
  
  鍾越正跟人預算支出呢,估計一時半會兒完不了。範裏本來別扭地想,她要等,是她的事,心甘情願,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可是過了一會兒,她還是提醒鍾越:“何如初沒走,在外麵等你呢。你讓她進來吧,樓道裏冷颼颼的。”
  
  鍾越吃一驚,連忙出來,見她果然靠在牆角,整個人懨懨的,忙說:“你怎麽犯傻呢!也不知道冷!”捏了捏她的手,冰塊似的。忙握在手心裏暖,口裏責備:“不想走就說,要等也進來等。”
  
  她笑說:“不冷,我看這些東西挺有意思的。你忙完了?”他歎了口氣,帶她進來,揚聲說:“今天就討論到這裏,大家先吃飯去吧,明天再說。”範裏十分詫異,鍾越工作作風向來是當天的事情當天完,從不留到明天。今天之所以這樣,大概是因為何如初吧!
  
  大家收拾收拾走了。範裏臨走前想起一事,問:“何如初,夏原最近有沒有去上課?”她搖頭,關心地說:“我自從元旦就沒再見過他。他出什麽事兒了?怎麽連課也不來上?”範裏皺眉,沒好氣說:“他能有什麽事兒啊,隻嫌折騰不夠!上次他跟我說,大院裏有幾個人組織去西藏,他也要去,估計這回是跑西藏去了。大冬天的,這不自找罪受嘛。”
  
  何如初很驚訝,說:“他居然不上課,跑去旅行?”範裏已經見怪不怪,說:“夏原這個人,什麽事做不出來!隻有他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到的。”說完搖頭歎氣走了。
  
  這裏何如初還處於震驚中,說:“夏原也太酷了點吧?居然跑西藏去了!”語氣又羨又歎。其實她也很想去西藏看看,總聽人說那裏空氣澄靜,天天天藍,古老而神秘。可惜沒那個魄力,一個人打死她也不敢去。
  
  鍾越拍她頭,“羨慕什麽呢!夏原那人,他把你賣了,你還樂嗬嗬給他數錢呢!”他對夏原不是沒有敵意。何如初聳肩:“聽說夏原家可有錢了,他賣我幹嘛啊,完全沒這個必要!”聽的他更加鬱悶,這人,心怎麽就這麽粗呢。
  
  他送她回去,順路就到“水木閣”吃飯。鍾越並不常到這裏吃飯,價格對他來說,實在有點貴。可是何如初一吃食堂的飯菜,雖不說什麽,總是吃的少,挑食挑的厲害,屢教不改。倆人都是學生,經濟方麵光明正大彼此承擔。
  
  很多年以後,各式各樣的餐館都吃過,基本上都由他結賬,他也習慣這樣做。有一次拿著賬單,莫名想起以前的事,再也沒有人跟他共同買單。一時間,竟心酸的難以抑製。
  
  何如初照例把黃瓜胡蘿卜撥到一邊。他見了皺眉,教育她:“挑食對身體不好。”她耳朵早聽出繭子了,笑嘻嘻不說話,把不吃的菜全部塞給他。他無可奈何,歎氣說:“隻有小孩兒才挑食呢。什麽時候你能不挑食呢,也許才算真正長大了。”她不聽,照舊左耳進右耳出。
  
  倆人吃完飯,時間還早。鍾越忽然想起來,說:“上次不說想看電影嗎?就今晚吧。”她有些興奮,抬頭看他,笑說:“真的?你不上晚自習了?”他點頭,連工作都暫且擱下了,何況是晚自習。她拉著他又蹦又跳,說:“那你等會兒,我要回去換件衣服。”
  
  倆人剛到門口,宿管老師迎出來,說:“何如初,你家裏人來看你。等好久了,怎麽現在才回來!”她驚訝,待看見來人時,臉色立即變了,轉過頭不說話。鍾越等人走近才看清楚是何爸爸,默默站在一邊。
  
                  第 32 章
  何爸爸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外麵穿著藏青色商務型長風衣,西裝革領,打扮的一絲不苟。隻是神情有些疲倦,手上拿著公文包,先對鍾越點了點頭,轉過來輕聲喊:“初初!”何如初眼睛看著地下,不理不睬。
  
  他歎了口氣,微不可聞,低聲低氣問:“這麽晚了,吃飯了嗎?”也不說自己等了一下午。她照舊不回答,不肯說一個字。鍾越見狀,忙說:“剛剛吃了。”何爸爸抬眼打量他,目光炯炯,從頭到腳無一絲遺漏。覺得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不由得問:“你是?”
  
  鍾越忙自我介紹:“我是何如初的高中同學,現在在清華上大學。”何爸爸一聽他是清華的學生,登時刮目相看。又聽他說是女兒的高中同學,忽然想起有次給女兒送飯,便是這個年輕人幫的忙。語氣不由得變得親切,笑說:“你好。”跟他正式握了握手。
  
  鍾越想他們父女大概有話要說,把書包遞給她,就要走。何如初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抬眼看他,懇求他不要走。他見她可憐兮兮、泫然欲泣的神情,一時頓住了,左右為難。
  
  何爸爸什麽樣人,馬上說:“既然是初初的同學,不要走,不要走,一起來一起來。”車子開到身邊,何爸爸招呼說:“上車上車,大家先找個地方說話。”鍾越見何如初還杵在那兒,沒有要動的跡象,忙拉了拉她。她唯有不情不願跟著他上車。何爸爸暗暗鬆了口氣,他就怕女兒掉頭就走,睬都不睬他。
  
  何爸爸顯然早有吩咐,司機一直開到一家日式餐廳停下。三人進了包廂,何爸爸問想吃什麽,何如初一路板著臉,哪會回答;鍾越說隨便。何爸爸便照女兒素日喜歡的,叫了滿滿一大桌。鍾越提醒:“伯父,我們吃過晚飯了。”何爸爸說知道,笑說:“年輕人消化快,慢慢吃。咱們多說說話。”一連聲招呼鍾越吃,又說:“初初,這家的壽司做的特別好,你一定喜歡。”夾了個放在她碟子裏,又是拿杯子又是拿作料。她見父親叫的都是自己愛吃的,像往常一樣,喉嚨便有些哽哽的,既不肯吃也不說話,悶悶地坐在那裏。
  
  何爸爸見女兒見了他還是這樣,一言不發,悶不吭聲的,又愧又心疼,加上連日來諸多的煩心事,也不吃東西,光喝酒,一杯接一杯。鍾越見他們父女倆這種情形實在太奇怪,覺得他應該做點什麽,便說:“壽司真不錯,挺好吃的,你嚐嚐看。”
  
  她搖頭。鍾越一再勸她:“你嚐嚐就知道了。”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能這樣。她抬頭看他,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隻得吃了一個。何爸爸見狀,立即多夾了幾個放她跟前,她也默默吃了。
  
  何爸爸心情立時大好,問:“初初,該考試了吧?什麽時候回家?”她還是如雕塑一樣,不聽不聞不答。鍾越推了推她,笑說:“伯父跟你說話呢。”她這下連鍾越的麵子也不給,幹脆轉頭。鍾越便寒暄,“我們這個月底就放假了,何如初他們應該也差不多。”
  
  何爸爸跟他隨便聊了幾句,注意力又放到女兒身上,微微斥道:“爸爸跟你說話呢,怎麽這樣呢!不像話。”她忽然抬頭,眸光直逼視著他,冷哼:“回家?媽媽呢?你又回不回家?”
  問的何爸爸狼狽不堪,過來好一會兒才說:“媽媽當然是在家裏,身體不好,所以沒來看你。但是很想你。”頓了頓說:“家還是家,爸爸還是爸爸,媽媽還是媽媽。總要回家的。”語氣十分感慨。
  
  她甩頭,“我不回去,那裏有血。”
  
  何爸爸心一痛,知道她當時是嚇壞了,所以現在連家也不敢回。緩緩說:“你先回來,住的地方不用擔心。願意住以前的房子也行,願意住外麵也行。”
  
  她默然半晌,然後問:“媽媽一個人在家嗎?”何爸爸便說:“當然不是,家裏還有阿姨。”她有些生氣,逼問:“那你呢?你為什麽不回家?”眼圈兒逐漸紅了。就是因為他不回家,所以現在她才沒家了!
  
  何爸爸撐著額頭,無力地說:“初初,你還小,我跟媽媽的事你不懂。有些事情,時間長了,就像一團亂麻,理都理不清。所以,才會有快刀斬亂麻這句話,可是這把刀卻是見血的。”
  
  何如初哭著說:“我隻知道,媽媽差點死了!”何爸爸見女兒哭得傷心欲絕,心裏更不好受,半晌說:“不錯,都是爸爸的錯,讓初初難過。”
  
  她哀哀哭了半晌,揩了揩眼淚,哽咽說:“你走吧,我要回去了。”說著站起來。何爸爸見女兒還是不肯原諒他,也不肯再叫他爸爸,拉著她手說:“初初,你這孩子,說這樣絕情的話,不是叫爸爸傷心嘛!爸爸平日裏白疼你了!”
  
  說的何如初又哭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爸爸總是爸爸,和以前一樣疼她,可是家為什麽跟以前不一樣了呢!何爸爸忙拍著她說:“囡囡,不哭不哭,是爸爸不好……”她好不容易止住淚,抽著鼻子說:“我要回學校。”何爸爸忙說好好好,還不忘讓人打包帶了一大盒她愛吃的壽司。
  
  鍾越跟在後麵,心裏滿是感慨。
  
  回來路上,何爸爸跟他們一塊擠在後麵,問長問短,吃的習不習慣,衣服夠不夠穿,有沒有生過病,住的宿舍條件怎麽樣,要不要搬出來自己住……她不耐煩說:“早適應了。”短短一句話,可以想見女兒吃過多少苦,孤身在外,舉目無親……聽得何爸爸更覺心疼。
  
  車子直到“菊苑”門口,何爸爸從車裏拿出一個盒子,說:“這是手機,以後隨身帶著,有事就給爸爸電話。家裏號碼,爸爸號碼都輸進去了。手機費直接從爸爸這裏扣,不用操心。”
  
  她十分意外,沒想到父親竟然買了一台手機給她。手機這玩意兒,那會兒算是新潮東西,稱得上是奢侈品,學生群中十分罕見。就連國際學院這樣的學校,也沒幾個人有。她見夏原擺弄過,也沒見他怎麽帶在身上。
  
  當下默默接在手裏。何爸爸又叮囑了許多話,特別是讓她考完試就回家,說姑姑也會回來過年。還給她帶了不少家鄉的特產,跟鍾越客套幾句,這才去了。按下窗戶,頻頻朝後看。直到再也看不見女兒的身影,才關了窗戶。
  
  鍾越擦了擦她猶濕的眼眶,歎氣說:“什麽都不要多想,回去好好睡一覺。”她拉住他,不讓走,“你再陪陪我,好不好?”因為剛哭過,聲音沙啞。他怎麽能拒絕她這樣楚楚可憐的請求?摸了摸她的頭發,倆人沿著柳堤有一下沒一下隨便亂晃。
  
  何如初悶悶說:“我知道,爸爸在外麵有其他女人,媽媽才想不開的。媽媽那麽傷心,差點就死了——,他不可原諒……”鍾越忙掰過她的肩,說:“這是大人的事,我們管不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管住自己,其他的,唯有聽之任之,好也罷壞也罷,隻能接受下來。”
  
  她手伸到他腰間,主動抱住他,“鍾越,我心裏怕的很。”都到這地步了,父母大概要離婚,家裏不知道亂成什麽樣兒呢。他明白她的感受,喃喃哄道:“不要怕,有我呢。”沉穩的聲音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聽的她漸漸安靜下來。
  
  路邊有長椅,倆人過去坐著。溫度雖低,幸好晚上沒風,周圍黑漆漆,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樹腳下還堆著一堆堆的殘雪,白天融化晚上又結成冰,燈光下晶瑩剔透的。鍾越問她冷不冷,把她手放自己口袋裏,輕聲說:“怎麽又不戴手套?圍巾也是——”他自己也不習慣戴。
  
  她轉過來,兩隻手都塞他口袋裏,笑嘻嘻地看著他,眼睛清亮清涼的,像冬夜裏的一抹星辰。鍾越摸了摸她臉頰,笑說:“冰涼冰涼的。”鼻頭紅紅的,泛出健康的光澤,天氣寒冷的緣故,小臉如玉般潔白通透。她埋頭蹭在他胸前,深深歎了口氣,問:“鍾越,你身上為什麽這麽暖?”
  
  她在他懷裏動來動去,像隻不安分的兔子。他低聲斥道:“坐沒坐相。”她不理,偏要往他懷裏擠。頭擱在他胸前,仔細聆聽,“鍾越,我聽到你心跳啦,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這樣跳的。”
  
  他伸手摸她的頭發,漸漸地往下,摩挲著她的後頸,滑膩柔軟溫暖,心裏不由得一熱。她笑著躲開,“癢——涼涼的——”他情不自禁感歎:“如初,你頭發摸起來真舒服。”涼涼的,滑滑的,似水如緞。她搖頭,“我不喜歡,媽媽說我頭發太硬氣,女孩子頭發要又細又軟才好。”
  
  鍾越拉她起來,笑說:“我喜歡。”她睜大眼問:“你真的喜歡?”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一臉認真地看著他。鍾越不由自主撫上她的眼瞼,如花一樣的嬌嫩。她像意識到什麽,輕輕閉上眼睛。
  
  他能感覺到她眼皮底下眼睛的移動,溫熱溫熱的觸感,一直傳到心的最深處。手往下,在她唇角遊移,拇指輕輕擦過,然後俯身,親了親她,如雨蝶般輕盈,稍稍沾了沾唇即離。
  她睜開眼看他,微笑說:“涼涼的。”他也跟著笑起來,伸手抱住她,歎氣說:“這樣就不冷了。”倆人在寒冷的冬夜裏緊緊相依。
  
  她喟歎出聲:“鍾越,你身上真舒服。”有一種味道。到底是什麽味道呢?她偏頭想了許久都沒找到合適的形容詞。隨著年歲的增長,後來她終於知道了,那是情人的味道。兩情相悅的味道。
  
  鍾越摸了摸她臉,說:“都凍紅了,回去吧。”她“恩”一聲,手仍然調皮地伸在他口袋裏,不肯拿出來。她忽然說傻話:“鍾越,你以後就穿這件衣服好不好?我真喜歡它,口袋又大又暖和,可以放下我兩隻手。你看——”她把雙手都塞進去給他瞧。
  
  鍾越罵她笨,“那我不換衣服啊!”她笑嘻嘻點頭,“好啊,那你就不要換。”過了會兒她又說:“鍾越,以後你都替我拿書包好不好?”他沒好氣說:“我不是正給你拿著嘛。”她蹦蹦跳跳往前跑,回頭笑:“以後你天天要拿!嘻嘻,原來它好重哦——”鍾越瞪她:“你現在才知道?”傻裏傻氣的。
  
  她“嘿嘿”地笑,說:“以前不知道,自從你拿了後,就知道了。”鍾越歎氣,“看來我這個苦力任重道遠啊。”她拍手,笑得得意洋洋。
  
  到了,他把書包還給她,說:“晚上要乖乖睡覺。”她感歎:“鍾越,跟你在一起,我真高興。”心裏的陰霾一掃而空。鍾越“恩”一聲,催她:“快上去,瞧你,都快凍成冰了。”看著她的身影在門裏消失,心裏說,我也是。
  
                  第 33 章
  考試前一天,她碰見夏原,有些驚喜,問:“你是不是去西藏了?”瘦了不少,精神卻更好了。夏原點頭,“回頭給你看照片。”她問好不好玩。夏原興致勃勃說:“比北京有意思多了,下回我帶你一塊去。”她點頭又搖頭,惋惜說:“我有高原反應。”夏原大手一揮,“誰沒高原反應啊,去了就適應了。”她微笑,心裏很向往。
  
  夏原忽然問:“聽說你交男朋友了,就那個姓鍾的小子?”她害羞不語,隻是笑。他連聲歎息:“這小子偏偏揀我不在的時候趁虛而入,厲害啊,平時倒看不出來!”調侃了一會兒,又挑眉說:“他那種人有什麽好的!你要不要甩了他,跟我在一塊兒?怎麽樣,考慮考慮?”笑嘻嘻看著她。
  
  她隻當他說笑,翻白眼說:“不要,我才不要成為這裏女生的公敵。想當你女朋友的人多著呢!”夏原慵懶地笑:“哦?姓鍾那小子就那麽好,好到我都比下去了?”她搖頭,“咦——沒見過這麽自戀的。”真受不了。
  
  夏原伸手勾了勾她下巴,笑得賊眉鼠眼,“他有沒有——比如說這樣——”頭漸漸靠近——,作親吻狀。她連忙後退,又羞又惱,死命拍了他一下,“夏原,你不要臉!你再這樣,我可生氣了啊。”
  
  他伸了個懶腰,“不要臉?姓鍾的小子才不要臉呢!”她聽他用不屑的神情罵鍾越,沉下臉,“夏原,你跟我隨便開玩笑沒什麽。無緣無故,你幹嘛這樣說他!他又沒得罪你!”夏原轉頭看她,眸中有驚訝之色,笑說:“沒想到你這麽護著他!開句玩笑就受不了啦?”她嘀咕:“你哪像開玩笑嘛!”分明是罵人。
  
  夏原忙舉手說:“好好好,我認錯總行了吧?我知道他是大才子!”她也不好認真惱他,說:“你怎麽比地痞還無賴呢!”夏原也不辯解,半晌問:“大周末的,怎麽一個人躲這兒啊,冷清清的。你那個男朋友呢?”
  
  她打了個哈欠說:“他們過兩天也考試,複習功課去了。”夏原接口說:“那他就把你一個人扔這兒了?怎麽當人男朋友的。虧你拿他當寶!”她氣呼呼說:“他念書很認真的,跟咱們不一樣。”夏原唯恐天下不亂,“那也沒理由把女朋友撂一邊兒啊!”
  
  她有點兒悶悶地說:“反正我自己也要複習啊。”本來她說跟他一塊上自習的,鍾越卻說她老讓他分心,效率大打折扣,她便一個人回來。正無聊呢,偏偏夏原湊過來在一邊煽風點火。
  
  夏原拉她起來,“這個學校就屬你最用功,還複習什麽啊!沒聽過這句話麽,‘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這才是會念書的人!走走走,我帶你出去吃東西,比坐在這裏發呆有意思多了。”
  
  她搖頭,“我不去,我要等他一塊吃晚飯。”夏原叫起來,“這才吃過午飯好不好!你就一直坐這兒等?”傻不傻啊!她點頭,“我也沒什麽地方可去,看看書背背單詞,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夏原簡直不能理解她這麽愚蠢的做法,說:“你要等他,晚上再過來。哪有人一直杵在這兒的?”她聳肩說:“反正我也沒什麽事。”夏原推她,“往這邊出去,有家‘星巴克’,我們喝杯咖啡再回來。這裏又陰又冷,坐門口喝西北風啊!”見她還是不動,便說:“耽誤不了你的事,很快就回來。”等他就那麽重要?
  
  她不去,說:“也許他會早點過來,錯過就不好了。”夏原突然吼起來,“那你不會讓他等!”沒見過這麽死心眼的!她抬頭,吃驚地看著他,“我等他也一樣啊。”夏原驀地覺得嫉妒,無比嫉妒鍾越。若有人肯這樣一心一意等他,就為了吃頓晚飯,叫他做什麽都願意。他一言不發站起來,頭也不回走了。
  
  一個人站在寒風裏,呆呆的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心裏空落落的。有認識的同學經過,嘲笑說:“夏原,你怎麽了?失魂落魄的,難道被女人甩了?”他立刻恢複本性,咧嘴笑說:“是啊,被女人甩了。”那人當然不信,笑說:“咱們夏大公子也有被女人甩的一天!好好好,打爆竹普天同慶!”
  
  夏原笑罵:“去你媽的!哪兒去啊,要不咱哥倆兒喝兩杯去?”那人聳肩:“夏大公子請客,不去白不去!”倆人勾肩搭背,笑嘻嘻走了。
  
  那人酒量不好,喝了半瓶二鍋頭就倒下了。夏原費了許多力氣,一路咒咒罵罵把他抬回來,口裏說:“下次喝酒一定要找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腦中想到韓張,此人是個能喝的主兒。不過跟他不同校,一時半會兒也沒法叫過來。無奈下,又轉頭來找何如初,順帶給她帶了杯熱可可。
  
  何如初見他去而複返,疑惑地看著他。他指了指飲料,說:“看我對你多好。”她聞到味道,微微皺眉,“大白天的,你喝酒了?”他聳肩,“誰說白天就不能喝酒?我們北京爺們沒那麽多廢話!”倆人坐著聊天。他問:“你一個人坐這兒等,無不無聊?”
  
  她咬著吸管說:“不無聊啊,反正他會來的。”因為知道他晚上會來,所以她整個下午都會有一種觸手可及的幸福,時間每過一分,幸福便增加一分,於是等待變得與眾不同。
  
  等待是幸福的一種儀式。
  
  夏原默然無語,打著哈欠說:“反正我也沒事,陪你一塊等吧。”他逗她說話,她總不答。於是他問:“你跟姓鍾的怎麽認識的?”她不滿,“你客氣點!”夏原“切”一聲,說:“我又沒叫他送‘鍾’的,怎麽不客氣了!”
  
  她知道自己貧不過他,於是不理他。他又問:“你跟他是高中同學?怎麽韓張好像也是?”她便說:“都是。我們以前是一個班的,那個班很厲害,好多人進了清華北大的。”
  
  他說:“是嗎?看來他以前就對你有意思嘍?”她橫他一眼,“瞎說什麽呢!鍾越他很厲害的,是我們那裏的高考狀元。”夏原便罵:“書呆子!”她不服,又說:“他體育也很好,拿過五千米長跑冠軍!”夏原嚷嚷:“這算什麽啊!我還攀岩拿過冠軍呢!”
  
  她不信,“不跟你說了。你今天特別難說話。”
  
  “我哪難說話了?是你不愛聽。”他叫起來。
  
  她轉頭看看外麵,天漸漸黑了,喃喃自語:“他應該快來了吧?”夏原歎氣,“你就這麽想見他?惡不惡心。”她瞪他,“去去去,別插科打諢。你就沒正經事做嗎?明天就要考試了——”
  夏原滿不在乎聳肩,“那種考試有什麽好擔心的!明天你瞧吧,答案滿天飛。”她嘀咕:“那也不能這樣啊——”都抄成習慣了,老師也不管。
  
  路燈亮起時,鍾越果然來了。她立馬跳起來,快手快腳收拾書包。鍾越跟他打招呼,笑說:“最近怎麽樣,還好吧?”他很不客氣地說:“不好的很呐!”鍾越愣了愣,不說話,接過何如初的書包。她揮揮手笑說:“我們先走了,你也早點去吃飯吧。”
  
  晚上九點來鍾,有人推門進來,開燈一瞧,見一人趴在桌上睡覺。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夏原。連忙推他,說:“奇怪,你怎麽在這兒睡覺?不覺得冷啊?”夏原睜眼,整了整衣服自我調侃:“我犯傻唄!”回宿舍倒頭繼續睡。
  
                  第 34 章
  這裏鍾越問何如初,“你跟夏原都說了些什麽?”她隨口答:“沒說什麽,貧嘴唄。”他笑,“你別跟他貧。”她問怎麽了。他便說:“你連韓張都說不過,何況是夏原。”她身有同感,點頭,“恩,他嘴巴毒著呢,他說你壞話。”
  
  鍾越來了興趣,問:“他怎麽說我壞話?”他當然能察覺到夏原對他的不客氣。何如初想了想,說:“反正一天到晚沒個正經樣兒,整天不是說這個人尖嘴猴腮刻薄相,就說那個人垂頭喪氣倒黴鬼。”鍾越聽了,笑笑不語。他當然不會跟夏原當真計較。
  
  何如初沒兩天就考完了,大家都收拾東西回家過年去了,她一直在等鍾越。怕影響他複習,一個人無聊地待宿舍裏,不是睡覺就是看動畫片。夏原照舊跟她說說笑笑,打電話騷擾她:“還沒起床呢!這麽好的太陽,你也不出來走走!”整棟宿舍樓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怪冷清的。於是她下來,倆人湊一塊兒打發時間,問夏原:“你怎麽不回家啊?”
  
  “我家就北京,什麽時候回不行啊。”埋頭呼嚕呼嚕喝粥。她咬了半口燒賣,歎氣說:“其實我也不想回家,可是學校過幾天就要封樓了,不得不回去。”他們是私立學校,寒暑假不允許人住的。
  
  夏原忙說:“那你就別回啊,跟我回家過年吧。”她“切”一聲,不答他。心裏是真的不想回家,煩著呢。這兩天何爸爸老打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回家,怕她沒訂票,問她要不要寄飛機票過去,又或者自己去北京接她。問的多了,她不耐煩,幹脆關機。自從她有了手機,何爸爸給她打電話的次數暴增。別人羨慕之餘,她卻煩惱不已。這勞什子,方便是方便,卻相當於爸爸的監視器。
  
  夏原在她離開前,一直都沒回家。
  
  晚上接到韓張電話,她叫起來:“韓張,你好久沒來找我了,我還以為你從此消失了!”韓張從張炎岩那裏知道她跟鍾越交往後,再也沒有來看過她。他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情來麵對她。偶爾會通兩個電話,短短說幾句話就管了,還是她打過去的。他這次特意打電話來問她一塊回家不,說給她訂了票。聲音低低沉沉的,不像往日那麽嘻嘻哈哈。
  
  她沉吟了一下,說:“我已經訂了票。”她自然是跟鍾越一塊回去。韓張頓了頓,問什麽時候的票。她說還要過幾天。他便問:“你不是早考完了嗎,怎麽這麽晚才走?”他明天的火車票。
  
  她“嘿嘿”笑兩聲,也不好意思說等鍾越,隻說:“當時隻買到那天的票啊。”他知道清華還沒考完,多少猜到了一點,心情有些黯然,好半晌說:“那到時候我去火車站接你。”她說不要。韓張堅持:“不麻煩。提著那麽多東西,你一個人怎麽回的來。”他們到了火車站,還要坐好長時間的大巴才能到家。她也沒通知何爸爸去接。
  
  鍾越好不容易考完了,她抱怨說不想回家。鍾越安慰她:“沒事的,家總要回啊。”逃避總不是辦法。她悶悶不樂,說:“回家就見不到你了。”她回上臨,鍾越自然是回美溪去。
  
  春運期間,火車站人山人海,空氣渾濁,簡直無立足之地。鍾越見她還沒上車呢,已經奄奄一息,忙扶住她,焦急地問:“要不要緊?”她說頭暈胸悶。鍾越喂她喝了點水,抱住她說上車就好了。心裏懊惱,當時應該給她買臥鋪,她哪受過這樣的罪啊。
  
  車上她還吐過一次,小臉蠟黃蠟黃的,一夜間人跟著就憔悴下來。鍾越摸了摸她額頭,似乎有點發燒,找了條濕毛巾敷在她頭上,說:“躺我腿上睡會兒,醒來就到了。”她抱著他的腰呢喃:“鍾越,我難受。”他連聲哄著她。她半夢半醒又說:“鍾越,我不要回家,我怕——”鍾越心疼地直拍她的背,口裏說:“好好好,不回家。”心裏想,她這個身體狀況,恐怕得先送她回去。
  
  正好對麵也坐著一對小情侶,女的看了十分羨慕,對男友不滿說:“你看人家,對女朋友多好!”男的尷尬說:“人家那是生病了。你要是生病了,我對你更好。”女的低聲罵:“隻會說不會做!讓你等兩個小時還有許多廢話呢!”
  
  火車早上六點多就到站了,她還迷迷糊糊的。倆人下了車,鍾越先打聽去美溪的車方不方便,送她回上臨後好回去。那車主為了拉客,異常熱情,直拉著他們說:“哎喲,這小姑娘生病了吧,趕緊上車坐著,也好休息休息。”她聽了,以為他要走了,依依不舍,拉著他袖子撒嬌:“鍾越——我跟你回美溪好不好?”
  
  鍾越嚇了一大跳。她又說:“我跟你回美溪,住一天就回來,恩?我生病了,不想這麽快回家……”心裏著實舍不得他。仿佛他這次走了,以後就沒有再見的日子一樣。
  
  她那種樣子,像被人遺棄的小貓,睜大眼眨巴眨巴望著他,眼睛裏蓄著一汪水,可憐兮兮的,——鍾越哪裏抵擋的了,當時也不知道怎麽了,頭腦一熱,迷迷糊糊就帶她上車了。
  
  直到上了車,他才開始後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隻得告訴她:“如初,我是一直跟著奶奶住的。”他從沒跟她說過家裏的事。她以前偶爾也問過,被他不著痕跡岔了開去。她本身不是個敏感的人,也沒察覺,隻當人人跟她一樣。
  
  何如初抬眼看他,問:“那——你爸爸媽媽呢?”他緩緩說:“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父親後來又有了家庭。奶奶怕我受委屈,一直將我帶在身邊。”她“哦”了聲,很心疼他,從小就沒有媽媽,一定吃了很多苦——,又問:“那你都不回爸爸家裏的嗎?”
  
  他頓了頓才說:“我父親在我高二那年因車禍去世了。”後來他之所以轉到“上臨一中”來念書,也有部分這個原因。她聽了,久久不說話,環手抱緊他,“鍾越,你真堅強。”對比之下,盡管父母鬧得不可開交,她依然是幸福的。
  
  他淡然說:“我還有奶奶啊,她很疼我的。不過身為男孩子要照顧家裏人,而不是被家裏人照顧。”所以他從小就成熟懂事,從不讓大人操心。
  
  何如初這才著急起來,問:“那你奶奶見了我,不會趕我走吧?”老人家思想陳舊,又難溝通,說不定罵自己勾引寶貝孫子呢,越想越害怕,心裏直打退堂鼓,惴惴不安。
  
  其實鍾越也拿不準奶奶見他帶女孩兒回家會是什麽反應,隻得安慰她:“我奶奶是一個很開明,也很能幹的人。她最熱情好客了,不會趕你走的。”他也沒想過這麽快就帶她回家了。
  
  何如初一路上緊張地出了一身的汗,病反倒好了一大半。下了車,鍾越雙手提著她的東西,說:“我家是個小鎮,還得坐一趟車才能到。”她四處打量,什麽都沒有,怎麽覺得像是公路路口啊,問:“站牌呢?”鍾越笑:“沒事,人家見路口有人,車子自然會停。”
  
  果然,沒過多久,一輛沾滿灰塵泥巴的小巴士開過來,售票員打開門吆喝:“美溪,美溪,一塊,一塊!”倆人跟著人上了車。她注意到車上坐墊油膩膩的,又髒又破,還有塵土,但是還是坐下來。頭伸出窗外,好奇地張望。
  
  倆人用普通話交談,言行舉止一看就是大學生,自然而然引起車上人的注意。突然有人指著鍾越說:“你是不是就是鍾家考上清華的那個?”鍾越含笑不語,對此情況早已習以為常。
  
  眾人一聽他是清華的,那還了得,爭相打聽。那人說:“就鍾奶奶家的孫子,念書特厲害的那個,都說是文曲星下凡!”眾人連聲讚歎。美溪地方雖小,卻十分注重教育。人人以念書為榮,所以學校也分外出名。
  
  何如初十分驚奇,沒想到公車上都有人認識他。悄悄笑說:“你很出名啊。”文曲星下凡——哈哈哈,她隻在電視裏聽過這麽有意思的話。鍾越低聲笑說:“小鎮上的人民風淳樸,彼此都認識。大家都是好意,你別見笑。”
  
  下了車,鍾越領著她穿過大街。她見街頭地上隨便擺著水果攤,也沒人看著,於是問:“不怕人家拿嗎?”鍾越指著一輛大卡車說:“老板打牌呢。誰要買吆喝一聲就是。”她覺得這個地方實在有趣。
  
  鍾越問她累不累,又說:“我家也在‘美溪一中’附近,不過我們學校沒‘上臨一中’氣派,小的很。”路過的時候,鍾越指著大門說:“這就是我以前的高中。”大鐵門鏽跡斑斑,‘美溪一中’幾個字上的紅漆也有些脫落。她抬頭往裏看了看,規模跟她以前念的小學差不多,幾棟教學樓半新不舊的,大概還是翻新過的。
  
  轉到學校這條街,一路上不斷有人跟鍾越打招呼:“放假回來了?”笑吟吟的,都好奇地看著跟在後麵的何如初。鍾越一一點頭回答:“恩,回來了。”很有禮貌。隔壁大嬸笑說:“鍾越,你奶奶知道你今天回來,老早就爬起來,做了一大桌好吃的。”話對鍾越說,眼睛去不斷打量何如初。她都被大夥看的不好意思了,此刻似乎成了動物園裏的熊貓,供人評頭論足。
  
  鍾越在一棟有了年頭的小樓前站住,笑說:“這就我家。”見她杵在門口,猶猶豫豫的樣子,笑說:“來都來了,還怕什麽,進來吧。”將東西一股腦兒堆在地上,介紹說:“這房子還是我爺爺十多年前留下的。樓下我們自己住,樓上幾層租出去,住的基本上是外地的學生。現在放假了,都回家了。”
  
  附近住家大多是做學生的生意。因為鍾越,鍾家租房廣告都不用貼,自動有人摸上門來詢問,希望小孩能向他學習,努力進取。家長心裏總是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想法。
  
                  第 35 章
  有人迎出來,腳步利索,六十幾歲的樣子,留著短發,身材高大,身板很正,可見是個果斷的人,臉上有歲月留下的痕跡,可是身上收拾的整整齊齊,說話聲音很大:“回來了!”看的出精神頭很好。
  
  鍾越忙答應一聲。鍾奶奶見到孫子,立時眉開眼笑,待看清楚身後的何如初,雖吃驚不小,立刻拉著她手說:“哎呀,你是越越的同學吧,歡迎歡迎。”何如初直至此刻,一顆吊著的心才放下來。跟鍾越一樣,喊了聲“奶奶好”。
  
  鍾奶奶活了大半輩子,自然知道孫子帶回來的女孩兒意味著什麽,埋怨鍾越:“你這孩子,帶朋友回家也不說一聲。你看你看,家裏也沒來得及收拾,東西亂成一團,讓人見了笑話。”鍾越笑笑不說話。
  
  何如初便乖巧地說:“奶奶,這麽幹淨整齊,還要收拾啊?”裝作吃驚的樣子。鍾奶奶聽了笑,心想這女孩兒看起來柔柔弱弱,家境不錯的樣子,沒想到倒不嬌氣,隨和的很,很會說話。看來孫子的眼光不錯。
  
  領著他們往裏走,說:“等你們好一會兒,冬天天冷,這會兒菜大概涼了。”忙忙地要去熱菜。何如初哪坐的住,站起來想幫忙,偏偏什麽都不會,手足無措立在那裏。鍾奶奶見她這樣,按著她坐下來,笑說:“你是客人,安心坐著說話喝茶。不用你幫忙,飯菜很快就好。”又對鍾越說:“你陪同學好好坐會兒。”
  
  飯菜上來,有魚有肉還有鹵味,在鍾家來說,是相當豐盛的。何如初不會做事,於是極力稱讚鍾奶奶做的菜好吃,說:“我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魚,完完整整一條端上來,好吃又好看。”鍾越一個男孩子,平日裏自然不會說這麽貼心的話。鍾奶奶聽了,果然十分高興,大談經驗,告訴她:“煎魚前先往油裏放幾片薑,魚皮就不會粘鍋底。”其實她聽得雲裏霧裏,連連點頭裝作明白的樣子。
  
  一時吃完飯,她搶著收拾碗筷。鍾越見了,拉她坐下,笑說:“手忙腳亂的,小心打碎了。我來,你好好坐著就成。”將碗筷收拾了,捋起袖子洗碗。她問:“奶奶呢?”鍾越探頭看了看,說:“在外麵跟人說話呢。別拘謹,就跟自己家一樣。我奶奶從不為難人,鄰裏鄉親都喜歡找她幫忙。”
  
  何如初覺得自己什麽都不做怪不好意思的,於是說:“你洗盤子我洗碗。”撈起一隻碗,因為水裏沾了油,手一滑,差點摔了。鍾越讓她別添亂。她嚷嚷:“我來我來,我在學校也是自己刷的碗。”跟做什麽大事一樣。她在學校刷碗的次數,十個手指頭都數的過來。
  
  鍾奶奶和隔壁大嬸聽見廚房有動靜,探頭看時,見他們正並排站著洗碗呢,有說有笑,年輕人甜甜蜜蜜的。大嬸笑說:“越越有出息啊,不光學習成績好,帶回來的女朋友又漂亮又有氣質,鍾奶奶,你福氣不小。”
  
  鍾奶奶笑說:“這個女孩子,看起來倒是不錯,隻怕太過嬌養了些。”看她連碗都不會洗就知道,從小到大恐怕沒吃過什麽苦。大嬸笑,“嗨,現在的年輕人基本上都這樣。大多是一個孩子,父母哪舍得子女吃苦!”鍾奶奶點頭,“年輕人的事,由他們自己去。我們這些老棺材是管不了的。”
  
  洗好碗,她還沒來得及擦手,聽見手機響。一看是何爸爸的號碼就有點不耐煩,接起來也不吭聲。何爸爸問:“初初,你人在哪兒呢?韓張說你今天回來,在火車站等了你一早上也沒見人影。”聲音很急。
  
  她“啊”的一聲叫起來,這才想起來韓張說過要去接她的,忙說:“我在同學家裏呢,明天就回去。”何爸爸責備她:“那你應該先跟韓張說清楚,他天還沒亮,就坐車去火車站接你去了,回來後急得了不得,說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她十分愧疚,忙說:“你跟他說回去後我請他吃東西,讓他先別生氣。”她估計韓張這會兒肯定氣炸了。
  
  何爸爸說:“他就在這兒呢,你跟他說。”說著把手機遞給韓張。她連聲道歉:“韓張,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你真來接我。”韓張歎口氣,“你沒事就好。到底上哪去了?還在北京嗎?”她支支唔唔說:“恩——在同學這兒玩一天,明天就回去。到時候請你去‘明珠’裏麵吃飯——”
  
  韓張說:“吃飯就算了,你早點回來就成。林丹雲也回來了,等著你一塊玩呢。快要過年了,外麵有什麽好玩的。”她有些驚奇,若是以前,韓張逮著機會還不狠狠宰她一頓呢,現在居然說不用了,忙說:“好好好,明天一定回去。”
  
  鍾越在一邊聽的清清楚楚,問:“家裏人擔心了?”她點頭。鍾越又說:“韓張——早就回家了?”問這樣的話,根本是沒話找話。她點頭:“恩,他早上去接我,撲了個空。我以為他肯定氣壞了,沒想到什麽都沒說,隻讓我趕緊回去。”鍾越聽了,好久才說:“恩,早些回去也是應該的。省的你爸爸媽媽掛心。”
  
  下午鍾越領著她街上隨便逛逛,天就黑了。吃完飯,洗漱完,鍾越帶她到房間,說:“你今晚就住這兒,床單被褥什麽都是新的。我房間在前邊,有事就叫我。”她答應一聲,到處打量,房間很大,沒有鋪地磚,還是水泥地,陳設極其簡單,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另外有個老式的衣櫥,上麵還有鏤花的樣式。鍾越拿了暖水瓶杯子進來,說:“晚上若是渴了,自己起來倒水喝。”十分細心。
  
  她點點頭,問:“鍾越,你房間有電話嗎?”鍾越問幹嘛。她笑:“哎呀,你別管,快告訴我號碼。”鍾越隻得說了,“坐了一天的車,累了吧,早點睡。明天上午帶你去‘廟會’上看看,很有意思的。”聽的她眼睛發亮。
  
  他走過來伸手摸了摸床單,說:“沒有空調,褥子下麵墊了電熱毯。這會兒正好,不冷不熱,你趕緊上床睡覺。”她點頭,“那你出去,我脫衣服了。”鍾越帶上門出來。
  
  睡到半夜,聽得床頭電話響。何如初縮在被子裏,拿著手機細聲細氣說:“鍾越,你睡了沒?”他開燈一看,都一點半了,問:“怎麽了,這麽晚還沒睡呢?”她懦懦地說:“鍾越,我睡不著。窗簾無風自動,飄啊飄的後麵似乎有人——嗚嗚,我怕——”
  
  他忙說:“別自己嚇自己!你起來開門,我過去看看。”她連忙跳起來,拱肩縮背站在門口,瑟瑟作抖。鍾越披了外套出來,見她這樣,皺眉說:“怎麽穿睡衣就下來了?小心感冒。”
  
  她一頭蹭進他懷裏,抱著他不肯放,連聲說好暖好暖。鍾越手忙腳亂拉開她,“快上床,快上床,身子冰涼。”拿了外套給她穿上。她鑽進被窩,舒服地歎了口氣。隻在北方待了一個冬天,沒有暖氣的生活,已經有點不習慣了。
  
  鍾越坐在床頭,掖緊被角,才走到窗邊看了看,說:“怪不得這屋子這麽冷,原來窗戶沒關緊。”合攏窗戶,說:“窗簾動是因為有風灌進來。好了,沒事了,你睡吧。”關了燈,就要走。
  
  她伸手拉住他,不讓走,“鍾越,你陪我說說話好不好?我睡不著。”鍾越想她第一次來,也許認床,問:“那說什麽好呢?”在她床頭坐下。
  
  她掰著他的手指,側頭說:“隨便啊。我問你,從小到大,你拿過多少獎?”牆上桌子上滿是獎狀獎杯,看的她直咋舌。鍾越聳肩說:“誰記得這個。”她無賴起來:“鍾越,你分一點給我好不好?”
  
  鍾越看著她笑,問:“難道你沒拿過獎?”這麽眼饞?她歎氣說:“有是有,都是‘三好學生’、‘十佳少年’之類的,有的人多著呢。‘上臨一中’厲害的人多了去了,哪輪得到我。”鍾越說:“獎狀證書都是我的名字,你要來有什麽用?”她挑眉問:“你別管,我隻問,你給不給?”
  
  鍾越自小拿的多了,哪在乎這些,搖頭笑問她想要哪個。她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紅本本,笑說:“這是你‘高考狀元’榮譽證書,舍不舍地給?”他打開看,左邊有一張自己的半身黑白照,笑說:“還問我給不給,你不是早就拿了嗎?”又問:“這個就夠了?我有一些小的獎章,可以給你玩。”
  
  她搖頭:“不要,這個就夠了。”隻有這個上麵有他的照片,英氣逼人,看了喜歡的不行,所以千方百計拐了來。鍾越心思一動,笑說:“給你也行,你把你高中畢業證給我。”她覺得奇怪,問:“你要那個幹嘛?”
  
  他笑而不答。她隱隱約約明白過來,臉頓時熱熱的,轉過頭去,說:“在學校,沒帶來。”鍾越說:“不要緊,回去後問你要。”她渾身燥熱,整個人往被子裏一鑽,悶頭說:“我要睡了。”害臊了。鍾越伸手拉她出來,“小心憋著。”她不理他,一個勁兒往裏扭。
  
  過不了一會兒,她伸出頭,大口喘氣,連聲趕他:“快走,快走。”鍾越笑著站起來,她忽然又扯他衣服,紅著臉說:“鍾越,你親親我再走。”
  
  鍾越身體一震,轉頭看她。她忙說:“你想哪裏去了!你親親我臉再走。”又羞又惱,小臉通紅通紅。他依言親了親她右臉,又柔又軟又暖,真想一口咬下去。她害羞地說:“嘴巴涼涼的。”他忍不住,又親了親她眼睛,柔聲說:“睡覺。”她輕輕“恩“一聲。他帶上門出去。
  
  那天晚上鍾越很久才朦朦朧朧睡去,夢裏都是她笑吟吟的小臉。
  
  晚上睡得晚,早上醒來,太陽都照到窗頭了。她連忙爬起來,心裏很懊惱,應該記得調鬧鍾的。幸好鍾奶奶不在,她稍稍鬆口氣。站在洗手台前刷牙,鍾越拿了電熱壺進來,說:“摻點熱水,就不冰牙齒了。”昨天晚上她刷牙時,小聲嘀咕過“好冷”這樣的話,他記在心裏。
  
  她問:“奶奶呢?”鍾越把毛巾遞給她,說:“奶奶一大早就出去了。廚房有皮蛋瘦肉粥,你喝一點兒。我再帶你出去轉轉。”粥端出來時,碗下麵有一層水汽,顯然一直用熱水溫著。她問:“你不吃?”他搖頭,“我吃過了。”都十點了,人家都在準備午飯了。
  
  倆人出來,走到商業街,人山人海,擠來擠去,比起昨天下午冷清樣兒,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鍾越指著一堆民間玩意兒說:“小城市的人有很多遺留下來的傳統習慣。過年前後有數日舉辦這樣的‘廟會’,什麽東西都有賣,鄉土氣息很濃,熱鬧的很。我帶你隨便看看。”
  
  她蹦蹦跳跳往前跑,口裏說:“鍾越,真好玩兒。”鍾越見她一團高興的樣子,自己也跟著快樂起來。她在人堆裏到處鑽,什麽東西都好奇,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牽著他的手指東問西。鍾越一一指給她看:“這是桃符,掛大門口的;這是楊柳青年畫,貼小門上的;這是灶神,貼廚房據說可以防火消災……”
  
  她嘖嘖稱奇,原來還有這些風俗呢,以前隻在書上或是電視上看過。在街口看見一群小孩子圍在一塊,她問是什麽。鍾越便說:“那是糖人兒,我小時候這位老大爺就在這兒賣了。”
  
  她見人家小孩兒舔得津津有味,也饞了,搖著他的手說:“鍾越,我也想吃這個——”鍾越搖頭歎氣,“那是小孩子吃的,跟糖一樣。你多大了?”話雖這麽說,卻抵不過她嬉皮笑臉再三懇求,隻好買了給她。
  
  她放在陽光下觀賞,讚歎:“真薄,真好看。”小小的糖人兒透明如鏡,有鼻子有眼睛,拿著手裏簡直舍不得吃。輕輕咬了一口,舌尖冰冰涼涼的,入口即化。她笑說:“甜絲絲的,你也嚐嚐。”遞到他嘴邊。
  
  鍾越自然不吃。她挑眉,作凶神惡煞狀:“吃不吃?吃不吃?”鍾越笑著搖頭。她又作可憐狀,拉著他袖子說:“吃嘛,吃嘛——”鍾越無奈,“你怎麽還跟小孩一樣呢!”她死命纏著他,追在後麵不放。他立場再堅定,也隻得妥協下來。
  
  她陰謀得逞,拖著一臉無語的他回去。口裏猶在說:“甜甜的,多好!”後來他再想起她的話,終於明白,那樣甜蜜的味道,便是愛情。隻要嚐過一次,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
  
  
                  第 36 章
  中午時分又接到何爸爸的電話,問她怎麽還不回家,又說去接她。她沒法,隻好匆匆吃了飯就走,本來還想多住一天的。鍾奶奶給她裝了一大包吃的,說:“別客氣,路上吃——鍾越,你送送她。”
  
  倆人來到長途汽車站,買了票等車時,她問:“過完年你還來不來上臨?”鍾越說大概不去。她有點失望,“你可以來給老師同學拜年啊。”鍾越便說美溪這邊也有老師同學要看望,再說不比以前念書的時候,去了住哪裏呢。她悶悶不樂,好半天說:“要不,你來我家住?”鍾越罵她胡說。
  
  她也覺得不好,自己家的事都鬧不清呢。想了想又說:“你可以住韓張家,他們家房子大,再說韓爸爸韓媽媽都認識你。”他不知道她為什麽非要他去,便說:“恐怕沒時間去。”見到韓張,多少有些別扭,更不用說住一塊兒了。
  
  她垂著肩膀問:“正月你真不來了?”他點頭,“恩,不去了。”她歎了口氣,“好吧。到時候我們一塊回學校。”鍾越叮囑她路上小心,行李別亂放,注意錢包手機等貴重物品。眼看著車子走遠,才轉身回去。
  
  大巴載著滿車的人往上臨進發,沿途是一片廣闊的平原。雖然是冬天,可是路邊仍有灰綠色的水草,路過一大片桔林時,枝頭猶掛有經冬未凋的橙黃色桔子。她聞不慣車裏的味道,頭暈暈的,一路昏昏沉沉的。還是人家推著她說:“小姐,到站了!”她才醒過來,拖著箱子袋子磕磕絆絆下了車。天已經黑了,到處是人影,一時迷糊,辯不清方向,呆呆站在原地。
  
  何爸爸早來了,轉頭見了她,連忙將東西接在手裏,說:“帶這麽多東西回來幹嘛?家裏什麽沒有!”她想了想,是啊,吃的穿的玩的家裏都有,說:“不知道,我見別人收拾東西,也跟著收拾。”何爸爸說她傻,知道她沒有經驗,告訴她:“下回要回家,什麽都別帶。記得拿手機錢包就行,省的路上受累。”
  
  她點頭,問:“媽媽怎麽沒來?”何爸爸聲音一頓,過了會兒說:“媽媽給你做晚飯呢。累了吧,車上睡會兒,馬上就到家了。”
  
  司機自提東西上去。何爸爸坐車裏,猶豫著要不要回家。她轉頭,招手說:“快點,我餓了。”他想女兒第一天回家,凡事忍耐些。於是一塊兒上樓。
  
  何如初掏鑰匙開門。何爸爸攔住她,不著痕跡說:“上次聽人說有小偷,於是你媽媽換了鎖。”何媽媽聽見敲門聲,心想該是女兒回來了,迎出來見了何爸爸,冷笑說:“今天怎麽舍得回來?沒被外麵的狐狸精絆住腳?”
  
  何如初一回家就見是這種火藥場麵,心裏的那一點期待全化為泡沫,來不及褪去的笑意僵在臉上,好半天叫了聲“媽媽”,心裏堵堵的,很難受。
  
  何爸爸便說:“素菲,初初今天第一天回來,咱們能不能不吵?”妻子大概是所受刺激過大,神經變得歇斯底裏的,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火。他早已疲倦不堪,隻是顧著女兒的感受,從沒提過離婚一事。
  
  何媽媽見到久違的女兒,心裏自然是高興的,口裏猶說:“你要是怕吵,就別做出這等醜事!”何爸爸厲聲喝道:“素菲,孩子麵前,胡說什麽呢!”
  
  何如初將書包往地上重重一扔,轉頭上樓。何媽媽這才噤聲,揚聲說:“初初,媽媽做了很多你喜歡吃的菜。”她答應一聲,“我換件衣服就下來。”麵對這種情況,她早已無力地說不出話來。
  
  房間還是以前的房間,一模一樣,連陳設都沒變。可是家卻不是以前家的味道,空氣沉悶壓抑,像一潭死水,壓的人喘不過氣來。高考完那些天,常常聽見母親躲在臥室低低哭泣的聲音,整夜整夜。她心揪成一團,恨死爸爸了,發誓不再理他。可是爸爸還是一樣疼她,那樣低聲下氣跟她說話,比媽媽還關心她。她怔怔的,不知道該站在哪邊。
  
  為什麽不能回到小時候呢?一家人親密地說說笑笑,她被捧在手心裏,無憂無慮,任意哭鬧。可是她明白,就算父母還在一塊,也回不到重前了!以前上物理課,講到原子分子時,高老頭曾說過:分子間的距離太大了,排斥力遠遠大於吸引力,破鏡其實是不能重圓的。
  
  她換好衣服下樓,何爸爸已經走了。何媽媽剛才和何爸爸大吵大鬧,這會兒見他走了,卻獨自倒在沙發上垂淚,神情淒涼。見到女兒,忙用手背擦去了,點頭說:“菜在桌上,喜歡什麽自己吃。”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母親哭泣的樣子她已見得太多。盛了兩碗飯出來,說:“媽媽,你也吃點。”何媽媽搖頭,“你先吃,媽媽還不餓。”她夾了菜端到媽媽跟前。何媽媽不得不接在手裏,紅著眼睛說:“快吃吧,等會兒該涼了。”她點頭,好半天說:“媽媽,你身體不好,多吃點。”
  
  何媽媽點頭,移過來坐到桌前,給她盛湯,“你也多吃點,一個人在外麵,瘦了。在北京,還習慣嗎?”她往嘴裏塞了幾粒米飯,剛才明明餓得不行,此刻卻食不下咽,“恩,學校挺好的。”一大桌的菜,卻味同嚼蠟。
  
  默默喝了小半碗湯,她便說飽了,不敢提起爸爸。何媽媽讓她去洗澡,早點睡。她站起來,半晌說:“媽媽,我陪你說說話。”何媽媽怕女兒見她傷心的樣子,忙說:“不用。你坐車累了,回房歇著。我也要睡去了。”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扶著後腰慢慢站起來,已顯老態。
  
  她眼角突然流下淚來。去年還有人開玩笑說媽媽跟自己是何家一對姐妹花,現在竟老的這樣快!悶悶躺在床上,不知道眼前陰霾的天氣何年何月才能過去。一切都變了,過去的再也回不來。唯有默默忍受,等時間來終結一切。她傻傻地想,再過段時間總會好的,總會好的……
  
  第二天很早就起來了。家裏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愁雲慘霧的,待不住,於是出來找韓張林丹雲說話。林丹雲更漂亮了,頭發長長了,下麵鬆鬆地燙巻,披在肩頭,舉手投足,自有一股風情。見到她,大吃一驚,“何如初,你什麽時候剪了一個這樣的發型?”
  
  她說剪好久了,又問:“怎麽,不好看嗎?”林丹雲盯著她看了半天,最後說:“也不是不好看,隻不過現在都流行卷發,你這個發型還蠻——特別的。”意思其實是落伍。又建議說:“你臉小,燙巻一定好看。”她搖頭,“算了,就這樣吧。”她本不是一個新潮的人,什麽適合自己就什麽吧,懶得多做嚐試。就像人,認定了一個,那就這個吧,不做多想。
  
  倆人邀著同往韓張家裏來,因為他家裏隻有他一個人,方便玩鬧,韓爸爸韓媽媽出差還沒回來。林丹雲進門就嚷嚷:“好吃的快呈上來。”韓張沒好氣說:“要吃不會自己拿!臉都吃圓了,胖死你!”林丹雲以前細胳膊細腿的,風一吹就倒,現在豐滿不少,臉也圓潤了些,更有韻味了。
  
  她罵:“嘴巴還是那麽賤,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呢,活該沒人要!”韓張瞪她,“不幹不淨說什麽呢!”聽聲音竟有幾分怒氣。何如初詫異,“怎麽回事你們倆?一見麵就吵。”以前是她和韓張一見麵就抬杠,現在倒反過來了。
  
  倆人互相“切”一聲,各自坐下。韓張端了瓜子水果飲料過來,“你們隨便,我進去了。”何如初喊住他,“韓張,怎麽我來了你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啊?都沒正眼瞧過我一眼。我哪得罪你了?”忽又想起來,拍手說:“對了,你還在為火車站的事兒生我氣是不是?說了請你去‘明珠’,一定會去的!”
  
  韓張翻了翻白眼,“誰沒去‘明珠’吃過飯啊!說的我稀罕似的。我家你沒來過啊?門檻都踏爛了,還真拿自己當客人了!”甩了甩手進書房了。
  
  這裏何如初吐了吐舌頭,說:“韓張今天怎麽了?說起話來跟機關槍有的比,啪啪啪啪啪地響。”林丹雲搖頭,“鬼知道!難道他也內分泌失調?”倆人對看一眼,捧腹大笑起來。
  
  
                  第 37 章
  倆人嗑瓜子聊天兒。林丹雲突然問:“聽說你跟鍾越在一塊兒了?”她還是有些害羞,低了頭問:“你聽誰說的?”林丹雲笑,擠眉弄眼說:“說的人多了去了,你別管。我問你,到底是不是?”好半天,她才點了點頭。
  
  林丹雲連聲感歎,“沒想到你還是跟他在一起了啊!”又問:“他怎麽追你的?以前我就知道他喜歡你。”何如初紅了臉,隻搪塞說:“什麽呀!”林丹雲露出嫉妒的表情,歎氣說:“我以前倒追他,他還不要呢,真是高傲!”掐著她脖子說:“快說,你們倆怎麽在一起的?不然,大刑伺候!”她很想知道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鍾越怎麽放下身段去追人的。
  
  何如初倒在沙發上,連聲討饒,“林丹雲,你再掐我要咽氣了!”林丹雲加大手勁兒,口裏說:“掐死你算了!不知道我嫉妒你啊。”她被林丹雲說害臊了,幹脆翻了翻白眼,一動不動倒在沙發上,裝暈過去。
  
  林丹雲扯她起來,“大過年的,裝什麽死啊!你晦不晦氣。”她撲哧一聲笑出來,理了理淩亂的頭發坐起來,一手拿電視遙控器,一手拿蘋果,轉身不理她。林丹雲哪會放過她啊,伸出十指要撓她癢癢,還沒近身呢,她自己先倒在沙發上笑個不停,舉起雙手說:“好好好,我說我說——”
  
  揀起咬了一半的蘋果,做了個鬼臉,“就那麽在一起了唄!”林丹雲不滿,問:“那他有沒有說‘做我女朋友’或是‘我喜歡你’這樣的話?”何如初聽得打了個哆嗦,“惡心死了,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鍾越哪會說那樣的話,他連哄女孩子的甜言蜜語都不會說。可是他會做。
  
  林丹雲不信,“那總要有人說吧!”盯著何如初看了半晌,問:“難不成是你追他?”何如初罵她胡說,“感覺對了就在一起唄!你真多廢話!”林丹雲“噢噢噢”地起哄,“感覺對了——真文藝——”何如初打她,“你就欠人捶!”倆人又笑又鬧,滾作一團。
  
  林丹雲撥了撥長發,壓低聲音問:“鍾越有沒有——恩,你知道啦,有沒有做什麽——大人做的事兒啊?”笑得不懷好意。何如初死命打她,笑罵:“林丹雲,你瘋了!越來越來勁兒了啊。”林丹雲笑著搖頭,說:“我不信鍾越真是柳下惠,佳人在抱,不為所動。”
  
  何如初叫起來:“我們才沒有你想的那麽齷齪!我們很純潔的好不好。”林丹雲大笑,“純潔?這年頭還有人說純潔!哈哈哈——,那我問你,你們純潔到什麽地步!”她惱羞成怒。“關你什麽事兒啊?”
  
  林丹雲湊過來問:“有沒有玩過親親?”何如初羞紅了臉,推她:“滾滾滾,大學怎麽念的,滿腦子黃色的料。”林丹雲拍手哈哈大笑,“噢噢噢噢——你們還真是純潔啊——”
  
  何如初被她笑得氣不過,脫口而出:“有什麽好笑的!我還到過他家裏呢。”林丹雲吃一驚,“真的假的?什麽時候去的?”何如初點頭,掩嘴說:“我昨天從他家裏回來。”林丹雲睃了她一眼,連連點頭,“何如初,看不出來啊,你連鍾越家裏都到過了!我小看你了。了不得了不得,醜媳婦都見公婆了——”
  
  何如初怕韓張聽見,又該拿她說笑了,連忙擺手:“你小聲點,小聲點——”林丹雲哼道:“怕什麽,做了還不敢說啊!”聲音還是放低了。何如初低聲說:“鍾越很小就沒有媽媽,很可憐的。”
  
  林丹雲聽了說:“怪不得他比同齡人都沉穩呢。人家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她默默點頭,說:“他房間什麽都沒有,除了一架子書,就是一櫃子獎杯獎狀。小時候韓張不老喜歡玩汽車模型那些東西嗎,我問他有沒有。他一時半會兒都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說除了念書,有時候就幫奶奶做點事。”當時她聽鍾越平平淡淡說起時,鼻頭酸酸的。
  
  林丹雲聽了也默然不語,好半晌說:“鍾越好樣的,將來一定大有出息。”又笑說:“你心疼個頭啊!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說到行拂亂其所為,掩嘴笑,“你在他家,是跟他住一塊兒還是——”
  
  話還沒說完,何如初站起來撕她嘴,“越說越離譜!看我怎麽收拾你——”林丹雲大叫:“救命救命啊,謀財害命了,濫殺無辜啊,草菅人命啦——”
  
  正鬧得不可開交,韓張推門出來,吼道:“你們說話能不能小點聲?天花板都震下來了!”臉色有些不好,說話氣衝衝的,誰得罪他一樣。林丹雲“哼”了聲,“我們說我們的,礙你什麽事了?你滾進去老老實實待著。”
  
  何如初站起來打圓場,“好好好,我們會注意的。韓張,你忙你的去吧。我們坐一會兒就走。”韓張懊惱說:“我沒趕你們。”帶上門出來。何如初見他穿鞋,忙問:“你哪兒去?”他悶悶說:“我出去買點東西。你們聊吧。”帶上門,頭也不回走了。
  
  倆人也不管他,照舊天南海北地侃。林丹雲看了看外麵,說:“天快黑了,韓張怎麽還沒回來?咱們走吧,給他鎖上門就行。”何如初賴在沙發上,懶懶的不肯起來,長長歎了口氣,悶悶說:“不想回家。”
  
  林丹雲當然知道為什麽,問:“你爸媽現在怎麽樣了?”她無力說:“還能怎麽樣,見了麵就吵,沒見麵冷戰。家裏跟冰窟一樣,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何媽媽心煩意亂,精神不濟,不大管她了。
  
  林丹雲拍了拍她肩,安慰說:“沒事兒,會過去的。你爸媽大不了離婚,現在離婚的多了,沒什麽稀罕的。”她低著頭不說話,當然不希望父母離婚。林丹雲想了想,小心翼翼問:“你爸爸在外麵的女朋友,你知道嗎?”
  
  她搖頭。雖然沒人當麵說過,她也知道爸爸一定是在外麵有女朋友了,所以媽媽才會氣得一時想不開而自殺。林丹雲神秘兮兮說:“我見過。”
  
  何如初抬頭看她。她叫起來:“你幹嘛用那鍾眼神看我?我真見過——上次我跟朋友去西餐廳吃飯,你知道,就是那種情侶去的餐廳,見到你爸爸跟人吃晚餐,氣氛可浪漫了,有鮮花有蠟燭的。對麵坐的是個女的,長長的頭發,小小的瓜子臉,皮膚白白的,可漂亮了。”
  
  何如初聽的煩心,問:“後來呢?”她說:“什麽後來啊!我生怕你爸爸看見我,拉著朋友立刻溜了。”何如初不說話。她歎氣說:“本來我以為那女的是你爸爸——恩,養的情人。後來聽人家說,她是你爸爸的同事。說你爸爸下海經商那會兒還沒發達的時候就認識了,還說——”
  
  韓張站在門口,冷著臉打斷她:“林丹雲,你亂嚼什麽舌根呢!你聽誰瞎說的?道聽途說,人雲亦雲的事兒也當真!”林丹雲見她臉色不對勁兒,才反應過來,深悔剛才一時失言,忙附和著點頭:“對對對,我聽人瞎說的,你別往心裏去啊。”又說:“時間不早了,你去我家裏吃飯吧,反正韓張也要來我家蹭飯。吃完了,我給你看我買的新衣服,還給你帶了的,走走走——”
  
  幾人往林丹雲家裏去,她垂著頭一路都沒說話。
  
  林媽媽做了一大桌豐盛的晚餐,拿飲料時,林丹雲撇嘴說:“又不是小孩子,喝什麽飲料,我們喝紅酒。”林媽媽居然也沒反對。何如初在家心情鬱悶,哪吃的下飯,山珍海味,如同嚼蠟,倒是在林丹雲家裏多吃了一碗飯,也湊趣兒喝了半杯紅酒,臉上紅紅的,眼睛裏有了生氣。林丹雲興致很高,居然跟韓張拚起酒來。她哪是韓張對手,沒幾杯就倒下來,回房睡覺去了。韓張從小就跟著韓爸爸赴飯局,喝起酒來那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眼睛都不眨一下。
  
  吃完了,略坐坐倆人出來。韓張隨何如初一塊下樓,“我送你回家吧。”何如初搖頭,“不用不用,就附近,還沒十分鍾路呢,送什麽送。”韓張堅持,“沒事兒,路上說會兒話。”倆人出了教師公寓樓,穿過桂花林,往校門口走去。
  
  何如初抬頭遠遠看見圖書館,不由得說:“以前的零班不知道還在不在。”韓張點頭,“在,自然有新的學弟學妹搬進去。他們還沒放假呢。”“上臨一中”的習慣,高三年級一般要過完小年才會放假。
  
  何如初聽了,停下腳步,回頭張望,感歎說:“人家總用‘物是人非’形容人事的變遷,零班好像也是這樣。”韓張想起還在零班時倆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時的情景,現在她已是別人的女朋友,何嚐又不是物是人非呢!心裏滿不是滋味,好半晌說:“反正來了,進去看看吧。”
  
  倆人上了螺旋樓梯,一路找過去,沒想到零班搬到斜對麵的教室去了。站在窗口偷偷瞧了一眼,老師同學都是陌生麵孔,正在講試卷。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味道了,一桌一椅都不熟悉。倆人稍稍站了站,下樓。
  
  經過樹底下的陰影時,韓張開口,“你和鍾越——在交往嗎?”她被林丹雲調侃的早已豁出去了,幹脆點頭:“對啊!”準備迎接他的取笑。哪知道等了半天,他一聲不吭,半天沒說話。反倒她自己先沉不住氣,問:“怎麽了?”
  
  韓張抬眼看向遠處,問:“他對你好不好?”她點頭,“恩,挺好的。”他默然半天,又問:“你跟他在一起高興不高興?”聲音低到塵埃裏。何如初低頭看自己腳尖,將路邊上一塊鵝卵石踢的老遠,還是那句話,“恩,挺好的。”
  
  一路再沒有說其他的話。到了,何如初請他上去坐。他搖頭,“不了,你自己早點睡。心裏要是煩,就來找我——我們一塊出去玩——”頓了頓接著說:“就像以前一樣。”何如初點頭,“好。”又開玩笑說:“我還欠你一頓飯呢,死都不會忘記的。”他笑起來,說:“行,你請客,我買單。”
  
  聽得何如初眼睛一亮,忙接口說:“這可是你說的!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居然轉性了,老天可能要下紅雨。”他見她一晚上直到現在才真正高興,微笑說:“哎呀,一時嘴快,說錯了,說錯了——”故意裝出痛心疾首的樣子。
  
  何如初忙說:“不行,不行,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要去明珠,我要去明珠——”韓張故意吊她胃口,“到時候再說。”何如初拍手笑:“這回我是真的死都不會忘記了!”
  
  家裏靜悄悄的,她早早鑽進被窩,聽著外麵淅淅瀝瀝的聲音,應該是下雨了,更睡不著。抱著枕頭滾來滾去,最後給鍾越打電話,問他幹什麽呢。鍾越正坐在燈下看書呢,他準備修個工商管理方麵的雙學位。
  
  她說:“我們這裏下雨了,你們那兒下了沒?”鍾越說不知道,推開窗戶一看,才說:“下了點霏霏細雨,不大。”又問她家裏都還好嗎。她歎氣:“鍾越,我特無聊,做什麽都提不起勁兒。”鍾越便說:“沒事兒的話,就看看書,背背英語單詞,你也要準備考四六級了。”鍾越英語很好,高中就過了四級。今年十二月份的時候又考了六級,完全沒問題。“上臨一中”是一個很變態的學校,不但讓高中生參加國家英語考試,還讓他們高二就提前參加高考。
  
  她哀叫起來:“放假好不好,怎麽還背英語單詞——”不是人人都是鍾越啊!鍾越罵她懶,語氣卻沒有責備的意思,早習慣了她憊懶的樣子。她拿著手機爬起來,掀開窗簾往外看,“滴答滴答的聲音,你聽見了嗎?”鍾越說沒聽見。她幹脆把手機放窗台上,好一會兒說:“聽見了沒?”鍾越哪聽的見啊,不知道她又怎麽了,隻得敷衍說聽見了聽見了。
  
  她叫起來:“鍾越,你不耐煩!”他卻說:“我看書呢,今天必須看完一半。”他念書做事總是給自己製定明確的目標。她悶悶地說:“鍾越,好無聊啊,睡不著——我是不是想你了?”這時候的何如初,還不能領略真正的想念是一種什麽滋味兒。
  
  以後她逐漸明白:想念是一條道路,孤獨且沒有盡頭,卻隻得走下去,一直一直——回不了頭。
  
  鍾越有點尷尬,“別胡思亂想的,早點睡。”她乖乖“哦”一聲,掛了電話。鍾越因為她的一句話,對著桌上的課本發了半天呆。洗了洗臉,拿起筆邊看邊記,直到淩晨。這樣寒窗苦讀的生活,他已習慣成自然。
  
                  第 38 章
  今年沒有大年三十,隻有年二十九。年二十八那天,家家戶戶門口煥然一新,該辦的年貨差不多都辦齊了,大紅燈籠也已經掛起來了。因為下雨,她一個人在家悶了好幾天,都快發黴了,便打電話給韓張:“帶上錢啊,我請你吃飯呢。”
  
  韓張笑,“不知道誰鐵公雞一毛不拔呢。”她叫起來:“都說好的,難道你想反悔?沒門!”想想就興奮,“明珠”啊,而且還不用自己出錢——
  
  倆人邀著出來。街道上有小孩子到處扔爆竹,劈裏啪啦炸起來。她提心吊膽穿過“危險區”,不料一粒爆竹“嗦”的一聲朝她身上飛來,當即嚇得“哇哇”大叫,又蹦又跳。那些小孩子見出事了,一窩蜂逃了。
  
  她追了幾步,又氣又笑停下來,罵:“這些小孩,就知道調皮搗蛋!”指著韓張說:“跟你小時候一樣,老整我!”韓張苦笑:“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你還耿耿於懷呢!真是小氣。”她哼道:“我一輩子都記著呢!”韓張聽她說到一輩子,心裏暖暖的,笑說:“一輩子都記得,什麽都值了。”她不明白他的話,“什麽意思?鬼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不作多想。
  
  到了明珠,點了一個招牌菜,一個特價菜,外加一個湯。韓張便說:“這就夠了?以後再想來,可是沒有的。”也不看看裏麵吃飯的都是什麽人,全是本城的達官貴人。她歎氣:“我還是很有良心的。”韓張笑,等菜上桌。
  
  何如初眼睛到處張望,悄聲說:“前麵的,看見沒?天天在電視上出現的那個女主播——”韓張便說:“安安靜靜吃飯,別到處亂看,又不是沒見過,大驚小怪什麽啊!”她做了個鬼臉,低頭喝湯。
  
  韓張讓她不要東張西望,自己抬頭往外看時,臉色卻是一變,低下頭問:“吃完了沒?吃完了趕緊走。”何如初不明就裏,“急什麽啊!好不容易來一次,坐會兒再走。人家又不趕我們。”把剩下的湯倒出來,一邊喝眼睛一邊滴溜溜亂轉。
  
  韓張見狀急了,拉她起來:“喝什麽喝,走啦走啦。你又不賴在這裏過夜。”她急急忙忙放勺子,“你等會兒——”站起來時手一偏,雪白的瓷勺摔在玄色大理石上,聲音清脆,碎片濺出老遠。
  
  何爸爸正要進電梯,聽見動靜,不由得回頭。何如初跳起來,到處找服務員,倆人眼對眼碰個正著。韓張心裏一沉,大叫糟糕,卻也無可奈何。
  
  何如初一眼看見挽著父親胳膊的女人,明眸皓齒,長發挽起來,臉上帶著笑,身上穿著裁剪得體的名貴套裝,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聽說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爸爸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裏碰見女兒,當下僵在原地,臉上神情瞬息萬變。白宛如扯了扯他,輕聲喊:“定遠——”見他不對勁兒,順著目光看過去,立即明白過來。相似的眉眼,外人一看即知是父女,也尷尬起來,手漸漸從何爸爸身上抽出來,低聲說:“我先上去。”還對何如初勉強笑了笑,才轉身離去。
  
  何爸爸見她走遠,歎了口氣,問:“怎麽想到來這裏吃飯?”她厭惡地皺眉,轉過頭去不說話。韓張忙笑說:“我們倆打賭,誰輸了誰請。”何爸爸便說:“哦,是嗎?那誰輸了?”韓張笑:“當然是我。”何爸爸招手叫來大堂經理,示意說:“記在我賬上。”經理答應一聲去了。
  
  何如初也不看他,抬腳就走。何爸爸拉住她,問:“吃飽了沒?”她忿忿甩手,對站一旁的韓張說:“你走不走?不走我走!”扔下二人,頭也不回去了。何爸爸唯有無奈地苦笑。韓張打了聲招呼,連忙追出去。
  
  這裏何爸爸先上去找到白宛如,道歉說:“對不起,我得回去一趟。”本來他是想,再怎麽樣,年是一定要在家過的,何況女兒也在家。因此今天晚上抽空,特意陪她出來吃飯,就當是和她提前吃過年夜飯了。
  
  白宛如心裏自然不好受,臉上還得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想到自己名不正言不順跟他在一起這麽久,若單單是為了錢,也就罷了,一拍兩散就是,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並不隻是這樣——半晌說:“知道你當女兒是寶貝,去吧。”何爸爸感激地看她一眼,匆匆走了。
  
  何如初大步往回走,橫衝直撞的樣兒,韓張怎麽拉都拉不住,急得直說:“車子,車子,小心車子!”一輛出租車堪堪從她腳邊碾過,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韓張也白了臉,罵她:“要生氣回家生去!想出車禍是不是!”她瞪了他一眼,不得不跟在他身後。韓張便說:“這有什麽可氣的?同學裏有那麽多父母離了婚的,照你這樣說,豈不是都不用活了!”
  
  她反唇相譏:“你父母又沒離婚!怎麽能明白別人的感受!”韓張不輕不重打了一下她頭,說:“口沒遮攔的,看你再胡說!一樣的事情,萬般感受,還不是因人而異。看開點不就沒事了!”她推他,“滾——站著說話不腰疼!”也不管他,一氣跑回家。
  
  前腳剛進門,何爸爸後腳就跟了進來。她也不理,甩門上樓。何爸爸敲門,一疊聲叫:“初初,初初——”她不耐煩,趕他:“走走走——”何爸爸歎氣,隔著門說:“初初,世上的事情並非隻有是非黑白,有些時候,更多的是無奈。感情一旦有太多的牽扯,對錯於是就變得不那麽確定起來——”
  
  她猛地打開門,氣衝衝說:“你在為自己找借口!”何爸爸跟進來,搖頭歎氣,“好吧,就算是爸爸找借口好了。人有時候也需要不斷找借口,才有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她從未聽父親說過這樣的話,似是而非,好像並非完全沒道理,於是不說話,倔著小臉也不看他。
  
  何爸爸摸了摸她頭發,決定跟女兒開誠布公,緩緩說:“若論起來,是我負了你媽媽。”當今社會,若一個男子還能承認他負了這個女子,已算不得無義,隻是早已無情。
  
  “我跟你媽媽,隨著時間的流逝,隔閡越來越大,摩擦越來越多,很少說的上幾句知心話——”見女兒神色越來越難看,忙打住說:“好了,不說這個。也許你還小,不能明白,感情的事,有緣有分才是好的。有緣若無分,或是有分而無緣,最是無可奈何。我跟你媽媽,過了這麽多年,最終大概是有緣卻少分。”
  
  她這個時候,還不明白這麽宿命似的感慨,也不能夠理解命運的無奈,隻問:“你跟媽媽,還能不能在一起?”何爸爸不回答,顧左右而言他:“對了,今天晚上你姑姑會回來,十點半的飛機,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去接姑姑?”她想起在美國時,孤苦伶仃的,多虧了姑姑的悉心照顧,於是點了點頭。
  
  何姑姑比何爸爸整整小了十歲,比何如初大不了多少,看起來相當年輕,鬆鬆的波浪卷,身材高挑,衣著時尚,因為常年在國外居住,言談舉止自然而然帶有歐美人士氣息,慵懶而淡然。見了何如初便笑,“大半年沒見,還是老樣子,連發型都沒變。”
  
  何如初笑說:“姑姑變得越來越年輕漂亮了。”何姑姑挑眉笑,對何爸爸說:“嘴巴倒是變甜了,跟抹了蜜似的。那會兒在美國,怎麽一天到晚連句話都沒有呢!我還以為你嚇啞了。”
  
  何爸爸忙岔開話題,說:“坐飛機累了吧,回家休息休息。房間已經給你收拾好了。”何姑姑指著他鼻子說:“要不是看如初的麵子,你有這麽容易請我回來?好好的一個陽光美少女,天天領著去看心理醫生!幸虧沒事,不然,我頭一個跟你沒完。整的都是些什麽破事,連帶孩子受累!”
  
  何爸爸尷尬不已,對這個妹妹的嘴上功夫是從小就怕了的,“還是這麽個脾氣,直來直去的,剛下飛機,腳還沒站穩呢,就有這麽多話!”何姑姑當著侄女兒的麵不便多說,搖搖頭隨後上車。
  
  因為何姑姑初來乍到是難得的客人,何爸爸何媽媽難得沒有拌嘴。何媽媽端了宵夜出來,招呼大家吃,對何爸爸采取無視的態度。何爸爸覺得尷尬,便說:“你們都是女人,慢慢聊,我就不參與了。”上樓自去書房睡。
  
  這裏何媽媽對小姑子垂淚說:“我跟了他也有二十來年了,那時候什麽苦沒吃過?沒有錢的時候,連結婚戒指都賣了——你看看他現在怎麽對我!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東西,天理不容啊!怪不得人家都說,男人一有錢就變壞……”滿肚子的苦水,一股腦兒往外吐。
  
  何姑姑隻得寬慰說:“如初在一邊呢,孩子聽了不好。”心裏卻在感歎,何媽媽這見人就絮絮叨叨、哭哭啼啼,苦情棄婦的模樣兒,哪還有一點年輕時的影子,早已成了黃臉歐巴桑外加現代祥林嫂。也怨不得何爸爸不耐煩,便是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何媽媽還在滔滔不絕地訴苦,說到悲憤處,眼淚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掉。何如初跟著坐一邊紅眼圈,不知該怎麽勸慰。何姑姑忙說:“如初,都半夜了,趕緊上樓睡覺去。”連聲趕她走。她點點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去了。
  
  何姑姑歎氣說:“嫂子,都到這個地步了,日子過著還有什麽意思,離婚算了。”何媽媽抬頭“呸”了一聲,咬牙切齒說:“離婚,想都別想!離了婚好讓他跟外麵的狐狸精在一塊兒?別做夢了!”
  
  何姑姑皺眉說:“你這又是何苦呢?整天打打鬧鬧拖著,家裏雞飛狗跳的,別說你們自己痛苦不堪,就是如初看了,心裏還不知道怎麽難受呢。強扭在一起,還不如好聚好散算了。”婚姻若變成一把雙刃劍,隻有傷人傷己的份兒,拆開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何媽媽忿忿說:“要想我離婚,除非我死!反正我這一生是完了,憑什麽讓他好過!他想跟外麵的狐狸精雙宿雙飛,沒門!”她反正是絕望了,懷著臨死前拉個墊背的這種心理,不肯放過何爸爸。
  
  何姑姑還在說:“你這一生哪就這麽早能完呢!離了婚出去做點事,比死氣沉沉待在家裏強——”
  
  話沒說完,何媽媽站起來指著她鼻子冷笑說:“你這是當他的說客來了?怪不得,你們是兄妹,心自然是向著他的,你們當我是什麽,穿過不要的衣服嗎?由著你們兄妹倆糊弄——”
  
  把何姑姑說的臉色一變,二話不說,提了行李就走。何媽媽也不攔,冷著臉看著她甩門而去。
  
                  第 39 章
  何爸爸下來,見妹妹不在,連衣服行李都一起消失了,又見何媽媽僵坐在沙發上,不言不語,抬頭看敞開的大門,心裏知道糟了。這個妹妹,脾氣火爆著呢,一言不合,給人臉色不說,抬腳就走。她本來就不肯住家裏,嫌不得清淨,說要住賓館,還是他說:“大過年的,你出去瞧瞧,有誰好不容易回趟家還住賓館的!讓親戚朋友知道了,隻當我刻薄。”她才勉為其難住進來。
  
  和妻子是無話可說的,隻得穿了衣服,開車去了趟賓館。何姑姑氣還沒有消,皺眉說:“好心當成驢肝肺,有這麽糊塗的人麽!”何爸爸默然半晌,隻得說:“你嫂子自從生病以來,情緒一直不穩定,你多擔待擔待。”
  
  何姑姑沒有話,好半晌說:“她這個樣子,如初看了多不好。我見她紅著眼睛不說話的樣子,真是心疼,好好一個孩子,被折磨成這樣!”何爸爸唯有歎息:“還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呢。”他也知道妻子的想法,如果一輩子不肯離婚,他是沒有辦法的。
  
  何姑姑便說:“那你們不能一直這樣拖著如初啊,這要給她造成多大的心理陰影!”何爸爸長長歎了口氣,說:“所以我想盡快送她出國。”何姑姑也讚成他的主意,說:“出去念書也好,於她的前途有益。她念這個國際學院遲早也是要出國的,若是不出國,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私立學校的文憑,在國內來說簡直是一張白紙,一無是處。
  
  何爸爸點頭,“她從美國回來那會兒,我就在給她辦出國留學的手續,現在差不多齊全了。這次之所以讓你回來,就是想你帶她一塊走。這孩子還是不肯原諒我,現在都不大跟我說話了。”想到這裏,心裏淒然。親密無間的父女,突然變成現在這樣,怎麽能讓他不傷心呢。
  
  果然,接下來何如初又不跟何爸爸說話了,任憑他說什麽,隻是不理不睬,全當沒聽見。何媽媽一見他回來就沒好聲氣,輕則冷嘲熱諷,重則破口大罵,連大過年的家裏還是這樣哭哭啼啼、雞犬不寧,真是淒涼之至。
  
  何姑姑一直住賓館,實在看不過去,便把何如初接出來住,叮囑說:“缺什麽就問服務員要。”她除了找林丹雲韓張說說話,整天悶悶不樂,悶在房間裏,不大肯出去。
  
  正月初六,鍾越翻著電話本給老師同學打電話拜年。碰巧張炎岩也給他打過來,先說了幾句吉利話,然後問:“明天來不來‘上臨’?”他不解,問:“你有什麽事兒嗎?”張炎岩笑:“明天2月14,你不來看何如初啊?”他才驚覺過來,原來是情人節。仔細一想,怪不得在他家那會兒她一直問他正月去不去上臨呢,竟是這個緣故。
  
  心裏一動,笑而不答。張炎岩便說:“你來吧,反正大家都想見見你,同學之間也有大半年沒見了,一起吃頓飯。來了就住我家,離車站又近,你來回都方便。”他聽了,心裏想著何如初,不知道她好不好,於是答應了。
  
  第二天他一到上臨便給她電話,說:“這都幾點了,還沒起呢?沒見過你這麽貪睡的。”她迷迷糊糊說好幾天沒睡好。他便問她在哪裏。何如初咕噥說:“在賓館呢。”他聽了詫異,還以為她出去旅遊了。她歎口氣,將緣故告訴他。他聽了好半天沒話,問清楚房間號碼,便說:“我去找你。”
  
  何如初還沒清醒呢,繼續趴在床上睡。她這些天作息紊亂,黑白顛倒,也不知道今夕到底是何夕。不知道過了多久,聽的門鈴響,以為是工作人員打掃衛生,揉著眼睛爬起來開門。待看見門外的鍾越,還以為是幻覺呢。直到鍾越抱她在懷裏,心疼地摸著她的頭發,才真正醒過來。
  
  “鍾越,你怎麽會來?”抱著他亂蹦亂跳,又驚又喜,忍不住大喊大叫。鍾越見她這樣高興,不由得也跟著笑起來,“同學說要聚會,所以我就來了。”也不說想來看看她,所以才來。她才不管什麽理由呢,反正見到他猶如喜從天降,高興的不行。待平靜下來,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便說:“你坐過去,不許轉頭,我要換衣服。”隻要套上就行,所以也沒躲進衛生間。
  
  鍾越果然背過身去,可是大片的玻璃窗戶映出她的人影,正在解扣子脫上衣,露出光滑的肌膚以及白色的內衣肩帶。他忙低頭,不敢再看,心砰砰砰亂跳。
  
  她快手快腳套上毛衣,問:“你吃飯了沒?我才起來,餓了,早飯還沒吃。”他清了清嗓子,橫了她一眼,“人家午飯都該吃了。”她吐舌,拖著他說:“走吧走吧,我好幾天不想吃飯,沒胃口。一見到你,就餓了。”
  
  中午老同學聚餐,她隨便喝了點粥便跟著鍾越去“顏顏”美食城。因為是同學樂顏家的,可以打折,所以大家便訂在這兒吃飯。到的時候,很多同學都來了,有零班的也有以前一班的,韓張林丹雲都來了,滿滿的坐了三大桌。
  
  大家一見他們,便拍手打趣:“咱們‘上臨一中’鼎鼎有名的才子佳人,歡迎歡迎!”說的他們都不好意思起來。有人說:“高考前那會兒大家還傳過你們在談戀愛呢,沒想到竟是真的!許魔頭看走眼了,居然放過了你們。我想起就不服,憑什麽你們就能瞞天過海,人家就棒打鴛鴦呢!”
  
  在座的好些人都點頭,哄笑說:“對對對,我們不服!這樣瞞著大家,該怎麽罰呢?”有好事分子叫嚷:“喝交杯酒,喝交杯酒!”大家都拍手,氣氛頓時推向高潮。何如初張口就罵:“劉濤,你瞎起什麽哄呢!”堅決反對,打死都不肯喝。
  
  劉濤便笑:“反正遲早都是要喝的,早喝早了事,大家說是不是?”所有人都點頭,大笑:“該喝,該喝!”倆人的抗議被自動無視。唯有韓張獨自坐在角落裏,看著眾人笑鬧,不言不語。
  
  大家推著他們站出來,有人倒了酒使勁塞他們手裏,都激鍾越說:“鍾越,不喝臉可丟大了啊,是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為,就把這交杯酒喝了。”群眾的力量果然是偉大的。鍾越被逼得沒法,看這情形,不喝是不行了,隻好低聲對何如初說:“抬起手喝一點算了。”
  
  倆人手挽著手,還沒喝,已經引起轟動,連隔壁的人也探出頭來看。何如初矮點兒,挽起手臂有些夠不到,鍾越配合她彎下腰來,倆人放在唇邊飲了一口。眾人還不罷休,都嚷嚷:“喝完,喝完,哪有隻喝一口的!”
  
  倆人沒法,隻好又轉頭喝完。何如初一時喝的太急,嗆的滿臉通紅。鍾越連忙給她倒了杯水,揚聲說:“這下滿意了?我們可以坐下來吃飯了吧?”大家都笑著點頭,“滿意,滿意,百分百滿意。”何如初本來要坐女生一堆的,硬是被人推在鍾越手邊坐。
  
  席間有人說:“其實應該把許魔頭請過來的。”大家畢了業,哪還怕許魔頭,對他反倒分外有感情。便有人說:“請他來我們又該拘束了。”那人便笑:“請他來當證婚人啊。”大家一時笑得前仰後合,都說:“該請,該請,怎麽就忘了呢。”何如初死命瞪他,恨得牙癢癢。眾人見她那樣兒,笑得越發厲害。
  
  聚餐氣氛相當愉快。一些男生湊在一塊喝酒,都知道韓張能喝,紛紛找他單挑。韓張今天很少說話,往中間一坐,來者不拒,酒到杯幹。男生紛紛豎起大拇指,“韓張,好樣的,爺們!”
  何如初見他喝的又急又猛,臉都白了,站出來打抱不平:“你們太過分了,一群人灌一個人,有本事一對一喝,哪有輪流上的——”韓張拉開她,“沒事兒,大家高興——”說話卷著舌頭,有些模糊不清。
  
  鍾越過來拉她,低聲說:“男生的事,你別插手。”她果然隨他出來,猶說:“你們別再灌韓張了,回去他爸爸該說他了。”大家一想起韓校長發火的樣子,怕他回去被罵,於是也就不找他拚酒了。
  
  一頓飯直吃到半下午才散。韓張出來時,醉眼惺忪,腳步都不穩。何如初忙說:“你怎麽喝這麽多,要不要緊?”鍾越扶住他,示意說:“你先回賓館,我送韓張回去,轉頭去找你。”她點頭,叮囑說:“韓張,你回去好好睡一覺,酒醒就沒事了。”
  
  鍾越招手叫出租車,半拖半抱,好不容易把他塞車裏,早已出了一身的汗。韓張靠窗歪著,睜眼看時,朦朦朧朧知道是他,頭一句話就是:“何如初呢?”鍾越上身一頓,好半晌才說:“她先走了,我送你回去。”
  
  韓張撫著額頭問:“她去哪兒?”鍾越耐著性子說:“她當然是回家了。”韓張搖頭:“不不不,她怎麽會回家呢,她家裏亂著呢,天天哭。”拍著自己胸口說:“我這裏可難過了。”鍾越聽了,半天沒話。
  
  韓張又說:“鍾越,你該慶幸,她現在喜歡的是你。”睜眼看他的樣子,目光灼灼,似醉卻又非醉。
  
  鍾越決定將一切攤開來說,回視他:“韓張,我知道你喜歡她。”韓張微微苦笑,“連你都知道了,她為什麽就不知道呢!”鍾越好半晌說:“如初是一個很單純的人,不是很聰明,有時候又糊塗。”所以,近在眼前的東西,才會看不清。
  
  韓張歎氣:“或許是有緣無分。我跟她從小一塊兒長大,小時候摟在一塊兒,抱過也親過。她那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是男孩子,頭發留的短短的,刺蝟一樣,跟在我屁股後頭一口一個韓張哥哥,連上學也要跟著去。可是轉眼間,我們都不是小孩了。當我發覺她已經長大時,她卻還把我當成小時候的韓張哥哥,還沒有長大——”他醒她未醒。所以,就隻能這麽錯過麽,徒留遺憾?
  
  鍾越隻說:“韓張,今天你醉了。”他搖頭,“我清醒的很呢。鍾越,若不是因為何如初,也許我們會成為最好的哥們兒。現在——”他推開他,打開車門,一個人搖搖晃晃走了,腳步踉蹌。沒有人能寬宏大量到和自己的情敵是哥們兒。
  
  鍾越呆立半晌,轉頭去找何如初。就算他和韓張變成現在這樣,他也無話可說。畢竟有些東西,是沒有辦法忍讓的。
  
                  第 40 章
  何如初被人死命灌了幾杯酒,心突突往上跳,臉熱辣辣的,於是小睡了會兒。鍾越坐在地上看球賽,怕吵到她,聲音調到最小。目不轉睛盯著螢幕,神情專注,時不時有揮拳的動作,又是扼腕又是興奮的。
  
  何如初一眼醒來,見到的他就是這個樣子。側過身子,手當枕頭笑吟吟看了他半天,他也沒察覺。還是他回頭拿水喝才發現了,說:“醒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她搖頭,笑說:“你把聲音開大,跟看無聲電影似的,有什麽趣呢。”他笑笑,關了。
  
  她問:“怎麽不看了?”他站起來,“該去吃飯了。你快起來。”她賴在床上,笑說:“鍾越,你過來。”鍾越坐在她床邊,問幹什麽。她一把抱住他腰,歎息說:“醒來就可以看見你,真好。”
  
  鍾越心裏瞬間變得柔柔的,嘴上催她:“好了好了,趕緊下去吃飯。”先去樓下等她。她下去時,見他跟人說話,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鍾越見她來了,匆匆說完,示意她:“走吧,我們去城東吃。”
  
  她悶悶地跟在他身後,說:“鍾越,人家搭訕你。”鍾越輕輕橫她一眼,“人家問火車站怎麽走。”她不滿,“她就是搭訕你。”鍾越不理她,一手緊緊拽住她過馬路。她又說:“鍾越,你不要隨便跟人搭訕。”誰叫他長得好!鍾越好氣又好笑,瞪她一眼,“又亂說話了。”
  
  街頭有小姑娘賣玫瑰花,跟在倆人身後拉客,“大哥哥買枝花送姐姐吧。”何如初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情人節,看著他笑。鍾越向來不理會街頭的兜售人員,眼睛盯著前方的紅綠燈,催著她趕緊走。
  
  不情不願跟在後麵,嗔道:“鍾越——今天情人節呢——”鍾越微微點頭,隻“恩“了一聲。她見他沒大的表示,隻好算了。他來看她已是意外之喜,再說他本不是浪漫之人。
  
  去的餐廳非常熱鬧,吆三喝五聲此起彼伏,一點浪漫唯美的情調的都沒有。鍾越給她夾菜,順手挑去薑蒜等作料,說:“這裏的魚頭豆腐非常鮮美,我以前來吃過一次,你一定喜歡。”因為她挑食挑得厲害,這個不吃那個不喜歡的,他好不容易才想到這家餐廳,因為她有一次說過想吃。
  
  何如初指著盤子問:“這個是什麽?”他說是南瓜。她於是吃了一塊,皺眉說:“這是胡蘿卜!”鍾越便說:“你又不吃胡蘿卜,怎麽知道這就是胡蘿卜,而不是南瓜?”她氣呼呼說:“我就是知道。”
  
  鍾越教訓她:“你看你,身體不好,老是生病,就是挑食挑的。”她心虛說:“胡蘿卜有怪味道。”又辯解:“我身體好的很。”鍾越拿她的無賴沒轍,一整個冬天不是咳嗽就是塞鼻子,她也敢說自己身體好。
  
  她胡亂說:“好啦好啦,以後我不挑食啦,不過今天做的菜實在有點怪,這個給你吃——”他唯有搖頭歎息。挑食的壞習慣他怎麽糾都糾不過來。
  
  吃完,倆人在街上溜達。何如初這裏看看,那裏瞧瞧,跑來跑去,沒個安靜。他皺眉,拽緊她的手不再放開,省的一會兒人影都找不著。回到賓館,他要走了,她很不舍,低頭說:“我過兩天就回學校了。”
  
  他問:“這麽快?”倆人本來說好過完元宵一塊回去的。她點頭,“恩,姑姑會送我去。”因為家裏亂的很,何姑姑便讓她幹脆早點回學校得了,到那邊再收拾東西,整理行李。
  
  鍾越點頭:“好,那你就先去吧。”她仰頭問:“你什麽時候回去?”他說開學就去。她拉住他,央求:“你早點來好不好?”鍾越想了想,說:“肯定要在家過完元宵的。”她“哦”一聲,知道他要陪奶奶,不再說什麽。
  
  鍾越好幾次說得走了,她就是拉著他的衣服不放,磨磨蹭蹭不讓他走。鍾越心裏又無奈又溫柔,想到今天是情人節,便說:“你等等——”俯頭吻了吻她,冰涼滋潤而柔軟,強自鎮定說:“好了,回去乖乖睡覺。”她點頭說好,細若蚊蚋,紅著臉進去,不敢回頭看他。
  
  何姑姑過來瞧她,說:“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吃飯了嗎?”她垂頭說吃了。何姑姑聽她聲音不大對勁,抬頭看時,忙說:“哎喲,怎麽了?臉紅成這樣?”連耳朵根都紅了。她一個勁兒說沒什麽,催著姑姑回房。
  
  正月初十何姑姑送她去學校,飛機上跟她說了出國的事。她驚愕不已,問:“為什麽?同學都是兩三年以後才出國的。”何姑姑便說:“你現在念的這個學校隻是一個平台,遲早都是要出的,早點出去念書對你也好。你爸爸把一切都辦妥了,不像上次那樣什麽都來不及準備。”
  
  她見這情形,家裏都安排好了,似乎非去不可,默然半晌,然後說:“我不去。”何姑姑吃驚,問為什麽不去。她說不想去。何姑姑皺眉:“如初,你又不是小孩子,這麽大的事,關係著你一生的前途,哪能說孩子話!”她悶悶說:“我不想這麽早去。那個地方,人生地不熟,我不喜歡。”
  
  何姑姑便說:“姑姑不是也在嘛!離你學校隻半天車程,來回方便的很,周末你便可以回姑姑家住。其實跟在國內念大學一樣,放假了,你便可以回來看爸爸媽媽。坐飛機也不過是一天一夜的事,又不是當真去了天涯海角,不回來了。”
  
  她還是搖頭,口裏嚷嚷不去。
  
  何姑姑沉下臉,“如初,你太嬌慣了!多少留學生拚了力氣出去,一人在國外念書,舉目無親,孤苦無依,還不是這麽熬過來了!你總不能一直在這個學校念下去,像什麽話。”她自己當初去國外留學,也是這麽過來的。
  
  何如初抿緊唇,不說話,心裏淒惶淒惶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到了北京,何姑姑帶她在賓館入住。見她神情懨懨的,以為她是離愁別緒作祟,也不管她,便說:“咱們先在這邊住段時間,等你學校的事辦妥,該買的東西都買齊了,咱們再走。”
  
  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又悲又急,人一下子病倒了。於是給鍾越打電話,哽咽說:“鍾越,你快回來!”鍾越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以為是她家裏的事,連聲安慰她:“好好好,我過幾天就回學校。別哭,別哭,又不是小孩子,凡事堅強點。”她聽了,更是說不出話來,隻央求他趕緊過來。鍾越實在沒法兒,當天就訂火車票去了。
  
  半夜,何姑姑過來看她燒退了沒,隻聽見她口裏喃喃自語,也不知道說些什麽,臉上猶有淚痕,忙把她叫醒:“怎麽了,夢裏也哭得唏哩嘩啦的。”她坐起來,一把抱著她哭,“姑姑,我不想去國外念書,我不想去——”
  
  何姑姑見她哭成這樣,心裏詫異,隻是連聲哄她不哭不哭,問她到底為什麽不去,她抽噎著又不肯說。於是給何爸爸電話,把這事說了,連聲說這孩子到底怎麽了,弄的出國念書跟生離死別似的。
  
  何爸爸心裏倒知道一點兒,便說:“我過去勸勸她,反正也要送她的。”到了後拉著她長談,說:“出國念書是好事,為什麽不去?”她垂頭不語,隻說不願去。何爸爸便問:“是不是不願意和男朋友分開?”他見過鍾越,對他雖然滿意,但是事關女兒的前途大事,他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她轉頭不說話。何爸爸開始做思想工作,“年輕人難舍難分是正常的,但是學業卻是頭等大事,不能耽誤。你們要是當真要好,出了國也是一樣的。若是不夠好,就是天天膩在一起也是枉然。”又說:“古人不是也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嘛!”
  
  她卻知道出了國一切都不一樣了,幾年才回來一趟,怎麽好的了!多少情侶都是因為出國致使勞燕分飛,天各一方。就算相隔兩地,苦苦支撐,最後也都是疲憊不堪,不堪忍受,隻得以分手收場。
  
  她倔著臉,搖頭跺腳,任性說:“不去,不去,就不去!”何爸爸拿女兒沒法,由的她去鬧。但是出國一事,卻是不容更改。一則因為她的學業前途,二則其實是因為家裏鬧的忒不像了,趕緊送她出去不讓她知曉。
  
  鍾越還是提前返校,正月十四一大早就來賓館找她。她見了他,一把抱住他,整個人往他懷裏鑽,感覺到他溫暖厚實的胸膛,連日來的焦慮愁苦鬱悶總算好了點。鍾越尷尬不已,倆人站在賓館大廳,人來人往的——,忙說:“有什麽話我們出去再說。”拉著她進了對麵的肯德基。
  
  給她特意要了熱飲,問:“是不是爸爸媽媽又吵架?”她悶悶說:“他們一見麵就吵,——”早就習慣了。咬緊吸管半天不說話,最後無力說:“他們想讓我出國念書。”吸管輕微“嚓”的一聲折斷在杯子裏。
  
  鍾越心頭猛地一震,似被人狠狠敲了一捶,悶悶地疼,抬頭看她,木木地問:“什麽時候?”隱隱約約也知道她是要出國念書的,總以為那是幾年以後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在準備考托福,想著申請獎學金跟她一塊出去。隻是沒料到,離別竟來的這樣快,完全措手不及。
  
  她不答,轉頭說:“我不想去。”一臉堅決。鍾越默不作聲。雖然她說不想去,可是心裏一點欣喜的感覺都沒有,反而增了許多憂慮。她站起來,認真說:“我要收拾東西回學校住。”推門出來。心裏想,她如果不肯去,爸爸姑姑總不能綁她上飛機。
  
  鍾越拉住她,“如初,你這樣——”欲言還止,始終沒說出來。何如初上去隨便收拾了幾件衣服,又留了張紙條說自己回學校住,鎖了門下來。鍾越提著她的行李,心裏沉甸甸的。倆人一路無話。何如初下定決心,不管怎樣,死都不去,心裏反倒坦然。
  
  轉過來安慰他:“鍾越,放心好了,他們不會逼我去的。從小到大,我不想做的事,我爸爸是拿我沒辦法的。在國內念書挺好啊,到時候我考你們學校的研究生——你說,我考不考的上?”
  
  他心裏亂的很,隻胡亂點頭。國外留學和國內考研,尤其又是她這樣的學校,連正規大學都算不上——他知道這其中的差別大了。
  
  她剛回到宿舍,一杯水還沒喝完,何爸爸已經找了來。父女倆站在大廳就吵起來。何爸爸皺眉:“初初,怎麽能這樣任性?一聲不響,說走就走!”
  
  她仰頭說:“我哪有!我隻不過回宿舍住罷了!”何爸爸歎氣:“我過兩天就要給你辦退宿手續,何必來回折騰!快跟我回去。”她跺腳:“我退宿幹嘛?說了不想去國外念書就不去。你們為什麽非讓我去!”氣得眼圈都紅了。
  
  何爸爸斥道:“初初,別跟孩子似的。出國念書這麽大的事,怎麽能說不去就不去!”她賭氣往裏走,“我不管,就不去,說什麽都不去。”何爸爸連聲喊她,她也不理,轉頭回宿舍躺著。
  
  何爸爸無奈,這個女兒從小就慣壞了的,脾氣一旦上來,又臭又倔,打死不低頭。隻好先回去,到時候再想辦法勸她。開車出來,想了想,又折回去。
  
  
                  第 41 章
  這裏,何如初一見爸爸走了,悶悶不樂下樓,出來透口氣。路上剛巧碰到夏原,心不在焉打個招呼就要走。夏原抬眼看她,手插在口袋裏,漫不經心問:“哎——,你這就要出國念書了?”
  
  她不知道風聲怎麽傳的這麽快,腳下來回踢著石子兒,問:“你怎麽知道?”他挑眉笑:“你跟你爸爸在大廳說話,我正好經過。”剛才她又急又怒的樣子,連他站一邊都沒發現。
  
  她“哦”一聲,澄清:“我不去。”夏原聳肩,看情形恐怕由不得她,連宿都要退了,她還什麽都弄不清,“出國念書挺好啊,遲早是要出的,為什麽不去?”連他也這樣說,她覺得自己更沒理了,“不想去啊,哪來那麽多的理由。”
  
  夏原想了想,笑說:“我知道,姓鍾的小子不讓你走,是不是?”她悶悶搖頭:“不是。”鍾越從頭到尾都沒說過這樣的話。他打趣:“那又是為什麽?難道是你舍不得姓鍾的那小子?”她惱羞成怒,“人家心裏正煩著呢,你還這樣說!”瞪他一眼,要走。
  
  夏原忙說:“好好好,咱們說正經的。你心裏之所以煩,還不是擔心將來你跟姓鍾的那小子不能在一塊兒嗎!”她沒想到他一語猜中她的心事,很有幾分詫異,默默點頭。
  
  夏原笑說:“我教你一個辦法。”她忙問什麽辦法,期待地看著他。夏原重重拍手,“你們分手好了。”她由喜轉怒,瞪他一眼,抬腳就走。
  
  夏原連忙追上去,口裏說:“你先別走啊,聽我把理由說完。你這一出國,怎麽也得三五年吧?三五年後的事誰說得準?就算現在不分手,將來也是要分的。所以呢,幹脆先分了,了無牽掛,一了百了!”
  
  何如初聽了,無言的悲傷從心底流過。是啊,隔著千山萬水,三五年以後,一切都變了。鍾越本來就優秀,身邊自然有許多優秀的人,一個範裏,她已經深感自卑。她現在跟他在一起,還常常覺得是在做夢,何況是出國念書呢!
  
  她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鍾越接到何爸爸的電話時,心裏明白,遲早是要來的。來到見麵的咖啡館,何爸爸很客氣的請他坐下,說:“鍾越,我知道你很優秀,初初很早就喜歡你。記得她還是高三那會兒,大概是開完運動會,一天晚上回來跟我說她班上有個叫鍾越的人,文武全才,大家都很喜歡他。我當時沒在意,現在想起來,她那時候對你就有好感了吧。”
  
  鍾越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回事,默默聽著,想起在零班的時候,突然覺得是如此遙遠,早已逝去。何爸爸微笑說:“我知道,年輕時的愛戀最美好。所以我從沒有阻止她。你們能彼此喜歡,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等你們長大後,就會發覺,也許再也找不到當初那樣純粹的愛戀了,真心誠意,沒有其他任何附帶條件的喜歡。”語氣中滿是感歎。年輕之所以美好,是因為純粹幹淨。
  
  歎了口氣,又說:“可是我不得不來找你,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初初不肯出國念書,很大原因是因為你,她不舍得你。我能明白,年輕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我自己也曾年輕過。但是,你們不能因此而忘記自己身上所賦予的責任。你們雖然還小,但是有些事情,趁著年輕不得不去做,以後才不會後悔。像如初,出國念書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鍾越心隱隱地痛,低聲說:“她走了,也許將來我們都要後悔。”
  
  何爸爸半晌無語,說:“也許你們覺得應該為自己的愛情做點什麽。但是你們這樣年輕,怎麽能確定彼此就是愛情呢?青春期朦朧的好感常常被年輕人誤認為愛情,其實這是錯的,以致將來後悔都來不及了——”
  
  鍾越打斷他,不客氣說:“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我們自己心裏清楚。”他非常清楚自己對何如初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無法替代。
  
  何爸爸默然半晌,最後說:“也許我不應該這樣說,可是時間能證明一切。我想說的是,你若真心喜歡一個人,應該讓她因為你而看到全世界,而不是因為你而放棄全世界。”
  
  說完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年輕的時候,感情並不是一切,有更多需要去做的事情。有些風景,錯過了,隻能遺憾,沒有辦法。有一句俗語,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如果你們真的有緣分,還有將來。”何爸爸最後一番話不過是安慰安慰他。留下他一個人,先走了。
  
  鍾越一個人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服務生過來說:“同學,十一點了,我們要關門了。”他才撐著桌沿站起來,一步一步踩著自己的影回去,孤獨而淒然,可是這一切,他唯有用尚嫌稚嫩的肩頭一力承擔下來。
  
  姑姑打電話給她,說已經訂好飛機票了,讓她將宿舍的東西清理清理,要帶走的帶走,不要的就送人。她連聲說不去,不去,惹得何姑姑大發脾氣,罕見的厲聲嗬斥她。她紅著眼睛摔了電話。絕望之餘,跑來找鍾越尋求安慰。
  
  倆人還是在“水木閣”吃飯,鍾越特意要了包廂。她先將姑姑的話複述出來,連聲抱怨,說怎麽可以這樣無視自己的意願,太不尊重人了。鍾越一語不發聽完,最後說:“吃飯不要說話。”她吐了吐舌頭,乖乖低頭喝湯。吃完鍾越又叫了甜點,她有些驚奇,“你不是說飯後吃這些東西不好嗎?”
  
  鍾越點頭,“是不好。不過我有話跟你說。”何如初慢慢察覺到他的異常,抬頭怔怔地看他。他歎了口氣,說:“你還是去吧,出國念書是一件好事。”
  
  她簡直不能相信,不由自主站起來,“鍾越——你——”自己這麽多天來的反抗就換來他這樣一句話麽?臉上神情瞬息萬變,慢慢地,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根本無法控製,傷心而無奈。
  鍾越見她哭,心揪成一團,抱住她說:“出國念書而已,又不是什麽生離死別,你說是不是?”
  
  怎麽不是生離死別?以後還能像這樣朝夕相處,還能互相擁抱,說說笑笑嗎?她絕望地想。用力推開他,擦了擦眼淚,怒道:“不要說了!”鍾越說這樣的話,其實心如刀絞。他也知道,她一旦走了,也許從此不再屬於他。
  
  其實何如初見爸爸姑姑的安排,心裏多多少少明白大勢已去,估計是挽不回來了!隻不過因為鍾越,所以死都不肯走,一意孤行,反抗到底罷了。現在鍾越都說這樣的話,她心都涼了,萬念俱灰地想,還有什麽好掙紮的呢!
  
  腦中忽然閃過夏原說的話,退後一步,平視他,一字一句說:“鍾越,我問你,出國和分手,你選哪樣?”語氣相當平靜,帶著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鍾越心驀地一痛,仿佛被人硬生生挖去一塊,說不出話來。
  
  她見他這樣,急了,恨聲道:“鍾越,我隻問你一次!”其實答案已漸漸明了。她隻不過在哀求他留她。
  
  鍾越知道她是在逼他。她從沒有逼過他,雖然任性,可是一向聽他的話,現在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估計是傷透心了。可是他沒有辦法,隻得說:“你走,我等你。”聲音嘶啞。這便是他的決定。
  
  何如初眼中的淚嘩啦啦滾下來,身體漸漸彎曲,再也支撐不住,蹲在地上低聲啜泣,頭埋入胳膊裏,淚流滿麵。
  
  鍾越半跪在地上,伸手環住她,低聲喊:“如初,如初,如初——”心裏有千言萬語,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神思恍惚,無意識呼喊她的名字,似乎這樣便能減輕滿腔的疼痛。
  
  她聽見他喊自己的名字,越發按捺不住,哭的差點緩不過氣來,閉著眼睛,心痛神馳,死命按著胸口,生怕自己就這樣暈過去。
  
  倆人靜靜抱作一團。她啜泣聲漸漸低下來,抬起頭時,眼睛已經哭腫了,臉上沒一處是幹的。大哭這麽一通,心裏倒想清楚了一些事,淒涼地想,原來不管如何掙紮,都改變不了目前的處境。難道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結果麽?似乎不接受都不行。
  
  她站起來,踉蹌了一下,似要摔倒。鍾越趕緊扶住她。她不要,推開他,咬緊下唇說:“我不要你等。我們,就這樣吧——”這一去,到底要多久,自己也沒把握。她又不是沒心沒肺,怎麽能讓他等?她不明白很多事情,可是卻知道,沒人能經得起時間的等待。數年以後,一切都變了。
  
  鍾越眼睜睜看著她推門離去,實在忍不住,啞聲喊:“如初!”她回頭,卻隻是看著他緩緩搖頭,一切都挽不回了!
  
  鍾越黯然說:“如初,我讓你走,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愛你。”相反,實在是太愛太愛,所以不得不。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表白自己的感情,卻是在離別的時刻!事情似乎總是這樣來不及,唯有錯失。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滴滴答答滾下來,揮手哭道:“我知道。”尾音還在空中激蕩,人已走遠。就是知道,所以更加傷心。
  
                  第 42 章
  回去後,發了一夜的呆,不斷探頭看向窗外,黑夜,黑夜,還是黑夜,無窮無盡——後來實在熬不住,衣服也沒脫,靠在床頭就那樣睡過去。第二天起來,鼻塞息重,毫無疑問是著涼了。無精打采爬起來,頭昏沉沉的,暈的厲害,唇色蒼白,精神不濟。
  
  給姑姑打電話,說自己願意出國。何姑姑聽她聲音,波瀾不興,死氣沉沉的,反倒擔心起來,連聲問她沒事吧。她搖頭,“沒事,我要收拾東西了。”卻呆呆坐在床頭,不知從何收起。等她回過神來,已經是中午時分。於是下樓吃飯,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反應也有些遲鈍。
  
  迎麵碰到夏原,她也沒看見,悶頭悶腦往前走。還是夏原拉住她,笑說:“想什麽呢?走路怎麽不看人啊?”她才驚覺過來,“哦”一聲。夏原問她去哪兒,她搖頭。夏原笑得打她,“你傻了?幹什麽去都不知道?”她好半天才想起來,淡淡說去吃飯。
  
  夏原見她魂不守舍的,便說:“我陪你一塊去。”其實他剛吃完飯回來。又問:“你怎麽了?受什麽打擊了?”她悶悶說:“過幾天我就要走了。”夏原一驚,抬頭看她,喃喃說:“這麽快?”她點頭,埋頭吃飯。
  
  夏原難得安靜不說話,好半天才問:“那鍾越呢?”頭一次沒有喊姓鍾的小子。勺子重重敲在碗底,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垂頭說:“分手了。”眼睛又濕了,連忙忍住。
  
  夏原頓時僵住了,說安慰話終究不是他的風格,於是大聲說:“何如初,我來給你踐行!”何如初搖頭,“不用。”哪還有心情,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叫起來:“怎麽不用呢!出國念書,多大一件事兒!你等著,瞧我整得熱熱鬧鬧的。”她也不放在心上。哪知道夏原是真的籌辦起來。
  
  過了幾天,中午時分,夏原給她電話,興奮說:“你快來‘水木閣’,快來快來!”一連聲催她。她不明所以,趕到的時候,已經有一大堆人圍在那裏。鑽進去一看,驚呆了——原來整個一樓都被包下來了,大大的紅色橫幅上寫著“歡送何如初出國深造”;旁邊又有小的橫條“凡到此之人,說一句祝福語,便可獲贈美味蛋糕一塊”。這樣大張旗鼓擺在中間,引得不少來此吃飯的同學探頭張望,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她掩嘴驚呼出聲。夏原發現了她,連忙拉她進來,拍手揚聲說:“各位同學,我身邊的這位何如初同學馬上就要出國念書了,請大家給她支持和鼓勵!”人群中突然有人帶頭鼓起掌來,於是大家都跟著鼓掌,氣氛一時熱鬧起來。更有不少女生發出尖叫聲,紛紛說:“噢噢噢噢,太浪漫了!”何如初驚在原地,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有人帶頭進來,對何如初笑說:“祝你學業有成!”夏原立即說:“謝謝,謝謝!”遞給他一塊大蛋糕。於是眾人紛紛排隊進場,“一路順風”,“前程似錦”,“天天快樂”,“恭喜恭喜”……之類的祝福語接連不斷,搞的何如初站在那兒手足無措,到最後隻會點頭,不斷說:“謝謝,謝謝……”手忙腳亂切蛋糕。
  
  有女生笑:“夏原,沒想到你的夢中情人竟是何如初啊!難怪你轉性了呢,也不跟人出去鬼混了。”費盡心思整出這麽大的動靜,其意不言而喻。夏原笑而不答,挑眉問:“你進來到底是幹什麽的?”
  
  她忙對何如初說:“祝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事事順心,越來越好!”何如初受寵若驚,連聲說謝謝,趕緊切了一大塊蛋糕給她。她笑說:“說了這麽多好話,我能不能要兩塊?”夏原罵她貪心不足,又遞了一塊給她。她笑吟吟走了。
  
  他又招呼眾人:“大家吃啊,不用客氣。”眾人都笑著起哄:“人家說‘衝冠一怒為紅顏’,夏原你今天是‘一擲千金博一笑’,都可以編成一本書了,流芳後世。我們看了,羨慕的很啊。”夏原忙說:“過獎過獎,大家吃著高興就好。”有人笑說:“這蛋糕是現做的,還熱乎著,當然美得很,跟你夏大公子一樣啊。”所有人都笑起來。連何如初都忍不住笑了。
  
  她感動地說:“夏原,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激你。”連日來鬱鬱不樂,今天總算開朗了些。夏原肯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就是傻子,也知道是為什麽。夏原大手一揮,笑說:“你高興就好!”她頓了頓說:“夏原,你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是我——”
  
  夏原笑著打斷她:“其他話,不用多說,大家高興就好,就像現在這樣!今朝有酒今朝樂!”又問:“什麽時候的飛機?”她說明天晚上。夏原點頭:“好,我就不去送你了。”她忙說不用送,不用送,今天這樣,她已經承受不起。
  
  夏原笑嘻嘻說:“不送是有緣故的。你等著,我去美國找你。”她不解,抬眼看他。他笑:“我想好了,下半年也出國算了,省的你一個人,也好有個伴啊。怎麽樣,歡不歡迎?”她隻當他是玩笑話,忙點頭:“好啊好啊,舉雙手雙腳歡迎!到時候你來了,咱們住一塊兒,省的看了洋人討厭。”夏原忙說:“行啊行啊,到時候你可別忘了今天說的話。”
  
  倆人又說笑幾句,她說要回宿舍拿些東西,先走了。回到賓館整理箱子的時候,掉出高中畢業證,怔怔地不由得發起呆來。打開看見自己的照片,想起那天晚上答應鍾越的話,終究是忍不住,想見他最後一麵。
  
  第二天上午,她特意經過清華。路邊的柳條已有點點新綠,風也變得柔和起來。本是萬物複蘇的季節,為什麽一定要離別?一路走過來,情思凝噎,心事重重,等會兒見到他該說什麽呢?心裏藏著那麽多要說的話,全部哽在喉嚨裏,堵得胸口那麽疼那麽疼,鼓鼓脹脹的,像壓著一塊大石頭。
  
  站在他宿舍樓下打電話,同宿舍的人說他不在。這個時候,他應該上課去了吧?問上哪兒去了,說不是在自習室便是學生會辦公室。
  
  她先到他常去的自習室,隻看見他的書包,人卻不在。於是轉身往學生會辦公室來,一路走走停停,猶豫不決。越是想見,越是害怕,心情是這樣的複雜。正要轉彎,遠遠地見鍾越和範裏並肩出來,邊走邊說,似乎在討論什麽。
  
  不知是何心理,她連忙躲起來,不讓他們看見。風中隱隱傳來他的聲音“這樣也不是不好,但是……”時斷時續的,可是聲音卻在心頭縈繞,久久不肯離去。以前每次聽到他的聲音,她都興奮不已,可是這次,竟是如此傷感。她看著他們相攜而去的身影,歎了口氣。既然要走,還是算了吧。
  
  曾經以為可以天長地久,到頭來發現隻剩下曾經擁有。
  
  她折回自習室,將畢業證夾在他的課本裏,轉身離去。
  
  當天晚上,她跟著何姑姑去了美國。隻有何爸爸和韓張來送機。何爸爸叮囑她好好學習,自己照顧自己,不要想家之類的話。韓張抱了抱她,說:“如初,你一定要回來。我——們都想你……”一句話沒有說完,他放開她,轉頭看別處,將眸中的淚逼回去,才重新跟她告別。
  
  她跟在姑姑身後,揮揮手,“我走了——”聲音無限傷感。連她自己也沒料到,這一去竟是這麽久。
  
  鍾越上晚自習拿出課本複習,打開看見書裏靜靜躺著一張大紅大紅的畢業證。心頭一震,翻開看時,小小的她正對自己微笑。知道她來過,胸口頓時窒息起來,那種疼痛深入骨髓,肝腸寸斷。他親了親她的臉,小心翼翼壓在胸口,輕聲說:“如初,我讓你走,但是這並不代表我不愛你。”
  
  《初情似情》第二卷 “初情似情的日子” 完
  
  接下來是第三卷 “水到渠成的愛情”
  
第三卷 水到渠成的愛情
第 43 章
  夏原“一擲千金博一笑”的事跡在校內廣為流傳,一時之間成為佳話。何如初人雖然走了,可是名字卻在同學之間口口相傳。不少人對她是又羨又妒。有好事之徒拍了照片,放到校內論壇上,這下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清華北大的論壇也跟著很是熱鬧了一陣子。
  
  鍾越第一時間看到了照片,場麵盛大猶如派對,她跟夏原站在一塊,身後是成堆的大蛋糕。抓拍的時機很好,正是她抬頭的時候,而夏原笑吟吟地看著她。他“啪”的一聲關了網頁,鼠標滾下來,垂在桌腳,來回晃蕩,他也不管。
  
  沒有心情做任何事情,他沿著學校的林蔭道隨處亂走。春寒料峭,深夜的風頗有寒意,可是胸口像是被什麽燙著了,疼得厲害。她剛走,他已經後悔了。現在她是真的離他越來越遠了。
  
  路過一家餐廳,正對著門口坐了一大群男學生,應該是聚餐。有人站起來大聲吆喝,哄笑聲一波高過一波,桌上煙霧繚繞,人人麵紅耳赤,碰杯的聲音連續不斷,是這樣世俗的快樂。他看了隻覺得眼熱,情緒越來越低沉。於是到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
  
  暗紅色的煙頭在黑夜裏灼灼燃起來,一閃一閃。他深深吸了一口,感覺似乎輕了些許,可是疼痛並沒有稍減。他清晰地感到身體的某一部分變得空虛,仿佛被風吹走了一樣,抓都抓不住。
  
  他站在外麵,從這頭一直走到那頭,然後又折回來,直到一包煙都抽完了。時間已是淩晨,宿舍早就關門了。他籲了口氣,去了通宵自習室。
  
  第二天同宿舍的李琛也看到網上的照片了,十分詫異。原來何如初已經出國念書去了,且站在她身邊的這個男孩,看起來很親密啊——,那麽,鍾越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怎麽會如戲劇般急轉直下呢。
  
  當李琛支支唔唔問起時,鍾越淡淡說:“她走了,念書去了。”神情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於是大家也不好探聽,心想人都走了,事情總會過去的。
  
  隻有範裏曾問他:“為什麽不請求她留下來?再等幾年,也許你們可以一起走。”他的轉變範裏看在眼裏,從不抽煙的他在寂寞無人處也開始抽煙了;一向沉穩鎮定的他不說話的時候竟會讓人覺得憂鬱傷感。她隻覺得心疼,明明是這麽的舍不得。
  
  他沒有回答,隻是抬頭仰望另一方的天空,心事如大海。
  
  有一次同學聚會時見到韓張,他說起她的近況,已經慢慢適應了異國他鄉的生活,有了新的朋友,學校裏老是有舞會派對,她暑假的時候到歐洲旅行了,大長見識……他聽了,心又酸又痛,很想很想問候她一聲,哪怕隻是一句“你好”也好,可是拿起電話時最終還是擱下了。就像斬斷的緣,不知從何拾起。
  
  秋天的時候,夏原果真去了美國。一時間又引起議論,說他“萬裏追女友,其情可歌可泣”。連範裏也開始相信,她會和夏原在一起。在國外太寂寞了,有夏原這樣的人傾心相待,還有什麽好挑剔的呢!她都嫉妒她。
  
  清華園的草木凋零了又盛開。他一直在準備考托福。範裏一直陪在他身邊,見他這樣,知道他還是忘不了她。有時候想想真是傷心,替他感到不值。何如初就真的有那麽好嗎?他要什麽時候才能徹底釋懷呢?
  
  托福成績下來了,他自然考的很好,已經在聯係學校遞申請書。這時候“風行天下”的社長孟十回來找他,拍著他的肩膀意氣風發問:“要不要跟著我一起單幹?”他是這樣看好鍾越。跟著孟十攜手創業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他如今已是市內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
  
  鍾越卻沒有回答。這麽幾年來,孟十多多少少知道他一點心思,歎氣說:“國內經濟迅猛發展,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我們的軟件市場還不成熟,正是黃金時期,趁此可以大展拳腳,揚名立萬。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自己想清楚。我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考慮。”臨走前又說:“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看著她的照片猶豫了,難以做決定。轉眼大家都要畢業了,他一心想去找她。可是放過這麽好的機會,也許以後不再會有了,心有不甘。一個星期思來想去,他拋開一切,給她打了個電話。
  
  一句熟練的英文傳來,是夏原的聲音,他心狠狠被擊了一下。夏原待知道是他,同樣吃驚,沉默了會兒說:“你等等,她洗澡,馬上就來。”鍾越聽著他這樣熟悉親昵的語氣,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他好不容易定下神來,清了清嗓子問:“她還好嗎?”一向貧嘴的夏原此刻竟覺得吐字艱澀,好半晌才說:“挺好的。”他歎了一口氣,眼前這種情況,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正想掛電話,夏原的聲音淡淡傳來:“周末,我來找她玩兒。”
  
  細細的喜悅從心底悄悄發芽,他精神一振,輕輕籲了口氣,忙客套:“在那邊,你還好吧?”夏原點頭,剛要說話。她邊走邊擦頭發,問:“誰啊?”夏原頓了頓,轉頭慢慢說:“是姓鍾的那小子。”
  
  手上動作立即停頓,她呆了半晌,才接過電話,千言萬語,一時間完全無從說起。輕輕的一聲“喂”從遙遠的海洋彼岸傳來,魂牽夢繞,鍾越聽在耳內,差點握不住話筒,咳了咳,輕聲說:“如初,是我。”
  
  她低頭,“恩”了一聲,表示知道。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三年,倆人的對話也變得陌生客氣起來。
  鍾越首先打破沉默:“你也該畢業了吧?”她點頭,“恩,快了。”他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想過回來嗎?”
  
  她的心熱起來,用力點頭:“恩,打算畢業後就回去。”
  
  一切難題迎刃而解,鍾越渾身一輕,唇角有了笑意,“好,你回來。”他一直在等她回來,總算盼到了!他立即打電話給孟十,表示願意跟他一起創業。
  
  這裏夏原詫異地看著她,問:“你打算回國?”她已經獲得繼續升學的資格。她默默點頭:“對啊,很久沒回去了,回家看看也好。”
  
  何爸爸何媽媽之間還是那麽僵著,何爸爸怕她回家見了傷心,於是每年會去看她一兩次。何媽媽有時候跟她打電話,語氣淡淡的,隻讓她好好念書。她聽了,回家的心也就冷了。近年來,她學別人一樣,自己賺錢自己用,很少用家裏的錢,何爸爸縱然給,她也不要,慢慢地知道心疼飛機票了,知道賺錢之不易,知道社會的艱辛。留學生吃過的苦,她也都吃過。
  
  夏原跟她是同一所學校,不過不同係,倆人自然而然常常在一起,別人也就順理成章當他們是情人。她也不解釋,正好可以擋掉許多熱情的追求者。金發碧眼的年輕小夥子似乎對她這個東方佳人情有獨鍾,常常邀她出去跳舞喝酒,其心之坦誠,往往不加掩飾,弄的她倒不好意思拒絕。於是幹脆拿夏原當擋箭牌。她不喜歡洋人,縱然在這裏生活了那麽久。
  
  她開始著手回國的事,興致勃勃給韓張打電話:“我要回國啦!”又問他畢業後打算幹什麽。韓張聽了很高興,聳肩說:“繼續讀研究生唄。你快回來啊,我等著看你有沒有養胖了呢。”她笑:“還是以前那個樣子。”連發型都沒變。
  
  說話間,她有意無意打聽起鍾越的近況。韓張便說:“他很好,聽張炎岩說,愛情事業兩得意,風光的很。”他總以為過了這麽幾年,以前的事她該淡忘了吧,再說他們已經分手了。所以順口就說了出來,也沒多在意。
  
  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勉強笑問:“哦,是嗎——怎麽個得意法?”聲音又幹又澀。韓張沉浸在她回國的喜悅中,根本沒察覺她的異樣,脫口而出:“哎呀,張炎岩說他都跟新聞係的係花在一塊了,還不得意啊,說清華的一群狼都嫉妒死他了!還有啊,聽說他跟他們清華的學長創立了一個什麽網絡科技有限公司,更了不得了……”嘰裏呱啦說了一大通。
  
  自從何如初出國後,韓張對鍾越的敵意便一點一點消失了,反倒欣賞起他來。鍾越實在是一個很優秀的人,他自小就知道,不得不起了英雄重英雄,好漢識好漢之心。對鍾越傳奇般的事跡感歎之餘,唯有越來越佩服。
  
  她悶悶掛了電話,他終究是和範裏在一起了嗎?那他上次為什麽又打電話來呢?難道是想告訴她,他對以前的過往終於忘卻了?所以可以雲淡風輕、不痛不癢地問候她了嗎?她變得不確定起來,不敢正視。
  
                  第 44 章
  五月末的一天,何爸爸來看她,帶她到中國餐館吃飯。席間說:“聽你教授說,你在校期間表現很好,所以他願意接收你繼續學習。”她抬頭看父親,明白了他的意思。
  
  何爸爸拍著她肩膀說:“能有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很容易。我自然是希望你留在這裏繼續深造。”她已不是當初任性無理的小女孩了,隻悶悶說自己會想清楚的,不管去還是留,都是自己的選擇。
  
  何爸爸現在也不能勉強她,叮囑她一番,送她回住的地方,連夜回國了。
  
  她想起母親,不知道近來身體有沒有好點,於是給家裏電話。打了半天都沒人接,她不禁覺得奇怪,母親這個時候不在家,會去哪裏呢。於是又打給鄰居陸阿姨。陸阿姨歎氣說:“你媽媽走了,你不知道嗎?”
  
  她大吃一驚,忙問去哪了。陸阿姨搖頭,“不知道。自從你爸爸媽媽離婚後,你媽媽就沒回來過。”她聽了,臉色大變。陸阿姨又說:“哎——不離又有什麽辦法呢,你爸爸在外麵的女人都給他生孩子了,你媽媽能怎麽辦!她這次走了,估計是不會回來了……”說完,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女人的命就是苦啊,男人在外麵花天酒地不說,竟然拋妻棄子,無情無義,禽獸不如等等這些話。
  
  她掛了電話後,立即打電話回去質問父親是不是真的。何爸爸不知道她怎麽知道了,急的連聲說:“初初,初初,你聽我說,我跟你媽媽是和平分手的——”之所以千方百計瞞著她,就是怕她難過。
  
  她當然是一字都不信,哭著說:“我再也不要見你!”摔了電話,覺得所謂的家早已沒有留戀的東西,還回去幹嘛呢!
  
  何姑姑第二天趕到她住的地方,跟她解釋,說是何媽媽主動提出的離婚。她厲聲問:“他已經跟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何姑姑也覺得何爸爸這事確實有點荒唐,女兒都這麽大了,竟然——,歎了口氣說:“你爸爸不是故意的,隻是不能不顧慮你白姨的感受——,再說你出國了,你爸爸膝下寂寞的很,所以有個孩子熱鬧些——”
  
  現在不比以前,生活水平提高了,孩子也長大了,家裏冷清的很,而本身年紀又不甚大,於是很多人都想再要個小孩,一則經濟負擔得起,二則膝下荒涼,確實可以增加許多歡樂。
  
  她聽姑姑連“白姨”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顯然不但早就知道這事,而且還認同了他們的關係,當下臉色鐵青,氣得渾身顫抖,淚流滿麵說:“你不用替他開脫,以後我再也不見他們!”連姑姑也一並嗔怪,哭著說大家不該什麽都瞞著她,拿她不當回事。
  
  何姑姑一時也說不清,見她連自己也埋怨起來了,無話可說,讓她好好保重,安慰說事情總會過去的。她也不理不睬。何姑姑見她正在氣頭上,說什麽都沒用,沒辦法,隻得先回去了。
  
  回國一事就這樣耽擱下來,她心徹底冷了,萬念俱灰,和以前算是了斷的一幹二淨,徹徹底底,什麽都不多想了。
  
  韓張知道她的決定後,非常失望,抱怨說:“說好回來的,讓人白歡喜一場!你這算怎麽一回事呢!”她敷衍說在這邊繼續升學也好。韓張無可奈何,歎氣說:“那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天天在想你。”
  
  她沒好氣說:“北大美女如雲,你想我幹嘛!”
  
  韓張忽然極其認真說:“如初,我是真的想你了。這幾年,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我的心意嗎?”他有事沒事就給她電話,也會開玩笑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可是她總是不回應,嘻嘻哈哈混過去。
  
  她有些慌亂,畢竟不是小女孩了,隨即鎮定下來,垂眼說:“哎——,現在說這個有什麽意義。”天涯海角,天各一方的,即便是真的也不能怎麽樣,終究是遺憾。想起倆人從小到大的友誼,十分唏噓感慨。
  
  韓張笑:“反正你總是要回來的,難道能在那個鬼地方待一輩子麽!我們二十來年都過去了,難道還著急這麽幾年?”
  
  她聽了很吃驚,沒想到韓張竟是等定她了,忙說:“你又在胡說八道了,我偏不回去。”以此打消他的念頭。
  
  韓張當然知道她為什麽不回來,歎氣說:“你現在生氣,態度自然偏激。等你氣消了,又是不一樣的想法了。”無論如何,父母總是父母。也許過個幾年,經曆的事情多了,猛然間豁然開朗,她自然而然也就回來了。
  
  事情的進退,往往隻在一念之間,結果卻是大不一樣。
  
  夏原明白事情始末後,無所謂地聳肩,笑嘻嘻說:“隨便你,反正我是唯你馬首是瞻。你若回國,我也回去;你若繼續升學,我也跟著念書好了。反正人生也就這麽著,在哪不是過啊。我在這裏,天高皇帝遠,小日子其實挺滋潤的;若是回去呢,自然礙手礙腳了些,可是關起門來做我的公子哥兒,也沒什麽不好。所以說,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壞處,我先這麽逍遙著吧,指不定還能快活自在幾年呢。”
  
  夏原表麵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憂來明日愁”的人,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天踏下來權當棉被蓋,整日嘻嘻哈哈的。其實他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看人看事目光獨特,心裏自有一套算計。內心真正的想法藏而不露,隻是被一向的大而化之掩蓋了。
  
  他想起一事,遲疑地說:“既然你不回去,那姓鍾的小子那兒——”他跟她在一起這麽幾年,若不明白她的心思,可以不用活了。
  
  她隻覺得心口像被人紮了一下似的,一陣悸痛,緩過勁兒來,最後說:“以前的那些事,就這麽算了吧。”隔了這麽多的東西,不止是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人也跟著變了,連自己都麵目模糊起來,不能算了又能怎麽樣呢。人總說情比金堅,事實卻是時間無堅不摧。
  
  果然,她不再提起鍾越,連他有關的東西也一並收了起來,擱在箱子底下,包括他的那張“高考狀元”榮譽書。似乎曾經經曆過的那些愛戀真的如風過林梢,無聲無息,漸漸了無痕跡了。
  
  鍾越卻在一心一意等著她回國,連帶心情都好起來。範裏從沒見過他這麽高興過,脾氣史無前例的好,對人說話總是微笑。
  
  這一天碰到正從公司回來的他,於是笑說:“你這些天這麽高興,看來你們新創立的公司進展不錯。”他們快畢業了,早就沒課了,畢業論文也弄的差不多了,隻等著畢業典禮,然後拿畢業證學位證。
  
  他微笑,“公司的事還不是那樣。”創業之初,天天忙的人仰馬翻,焦頭爛額,一天恨不得有七十二個小時。可恨孟十尤其“器重”他,隻差沒把他榨幹下酒吃。不分晝夜苦幹了三個月,公司才略具規模。可是心情卻是說不出的好,搞得孟十說他這樣還能笑得出來,估計是瘋魔的前兆。
  範裏笑說:“那究竟是什麽喜事?難道你買彩票中了五百萬?”他笑起來,不由得開玩笑說:“我若中了五百萬,大家會不知道?”又說笑了幾句,無意中提起:“如初快回來了。”
  
  範裏臉上的笑意漸漸有些僵硬,喃喃說:“是嗎?”所以他這些天才這麽高興?隻因為何如初要回來了?
  
  可以想見,當鍾越收到何如初給他發的電子郵件時,裏麵隻有短短幾句話“鍾越,對不起,我不能回去了”,是什麽樣的心情。由天堂墜到地獄隻怕也不過如此,晴天霹靂亦不足以形容。
  
  何如初在想怎麽跟他解釋時,這幾個字,對著電腦,整整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眼睛又紅又腫。夏原以為她因為家裏的事又哭了,還特意帶她出去借酒澆愁。他還是不會說安慰人的話。
  
  鍾越看到電子郵件時是在公司,猛地站起來,厚重的木椅被他從這頭踢到那頭,撞在牆上,“砰”的發出一聲重擊。孟十連忙從隔壁探出頭來,挑眉說:“工作不順利,也別拿椅子出氣啊,都是要錢的。”
  
  他半晌道了歉,走過去,扶起來,又搬回去。坐在電腦前還強行工作到傍晚。孟十邀他一塊兒下去吃飯,他拿了外套一言不發跟在後麵。到了外麵,華燈初上,人流如織,晚風猶有熱氣。他突然說:“我們去喝酒吧。”
  
  孟十下午就發覺他不對勁,知道依他的性子,若不是出了大事,不至於如此,點頭說:“好啊,今天晚上,咱倆不醉不歸。”
  
                  第 45 章
  倆人來到附近的酒吧,脫了西裝外套,挽起袖子,轉頭拚起酒來。孟十是知道他酒量的,見他喝得又快又急,一手按住他,“鍾越,再喝你就醉了。”他搖頭,解開領口的扣子,招手再要了一瓶酒。
  
  孟十歎氣,“到底有什麽心事?別老是憋在心裏。說出來也許會好一些。”鍾越這個人,表麵上客客氣氣,其實心事藏得至深至深,似乎無人能觸及。他醉眼朦朧看著場內的紅男綠女,喃喃自語:“或許我跟她隻能是這樣。”
  
  孟十漸漸有點明白了,“是因為何如初?”這個人怎麽會有這樣大的魔力?人都走了,還能將他折磨的不成人形。
  
  他沒回答,仰頭灌下一杯酒,站起來時差點跌倒。孟十連忙扶住他,無奈說:“走吧,借酒澆愁隻會愁上更愁。”攔了輛出租車,送他回去。
  
  到了,見他吐得一塌糊塗,拍著他背說:“鍾越,你應該忘了以前的事,重新開始。”能一心一意、矢誌不渝等一個人三年,在當今社會,這樣的事已屬罕見,難能可貴。可是倆人既然沒有緣分,那麽,退後一步,放自己一條生路,未嚐不可。
  
  他對著半空輕輕籲了一口氣,“恩”了一聲,蹌踉著倒在沙發上。孟十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對你會有好處的。”倒了杯水給他,“你好好休息,明天還要上班呢。我先走了。”出來後,想了想,給範裏打了個電話,說鍾越醉的厲害,讓她過來一下。
  
  範裏因為鍾越,也住在附近,聽完後匆匆忙忙趕來。門是虛掩的,伸手推開,見他滿身酒氣橫倒在地板上,連忙搖醒他,輕聲喊:“鍾越,鍾越……”吃力地扶他在沙發上坐好。
  
  鍾越從昏睡中朦朧睜開眼,見是她,口齒不清問:“你怎麽來了?”
  
  她一陣心疼,輕聲責備:“怎麽醉成這樣!”往日的鎮定自若、瀟灑從容全都不見了,不由得問:“到底出什麽事了?”
  
  鍾越撐著沙發扶手站起來,搖搖晃晃往裏走,口裏猶不忘說:“謝謝你。”範裏上前一步,打開臥室的門,攙著他倒在床上。順手給他摘了領帶,脫了鞋。鍾越翻個身,背對著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範裏頭一次見他如此悲傷憔悴,整個人被擊得奄奄一息,完全不似平日。壓抑的感情瞬間爆發,從背後伸手抱住他,喃喃說:“鍾越,你不要這樣……”聲音哽咽。她看了,隻會心酸。
  
  鍾越聽見身後傳來啜泣聲,恍恍惚惚覺得是何如初在哭,心中一痛,閉著眼睛說:“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可是你為什麽還不回來呢!”一字一句,沉澱了太多的感情,無力而沉重。
  
  範裏漸漸明白,更加心痛,眼淚滴在他肩膀上,低聲喊:“鍾越——”難道你心裏從來沒有想過,她也許有了別人嗎?你為什麽這麽傻?自己也是——
  
  鍾越感覺到頸上濕濕的,一滴又一滴——驀地明白過來那是眼淚。心中一緊,翻身坐起來,抱住她,喃喃哄道:“不哭,不哭——”像往常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背,手指在纏繞的卷發中穿過,感覺十分陌生——身體一頓,猛地清醒——不是她!連忙鬆手,睜眼一看,才知道是範裏。
  
  範裏頭一次見他這麽溫柔體貼,可是待看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剛才大概是將自己當成何如初了。心中百般滋味,又苦又澀,半天說:“夏原也說要回來,不過前幾天又說不回來了。”
  
  鍾越靠在床頭,疲憊似的閉上眼睛,微微頷了頷下巴,幾不可見。
  
  範裏咬唇,還是問了出來:“鍾越,你這樣,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也許她早已有了自己的歸宿——”
  
  鍾越一口打斷她:“她才畢業,不會這麽早的——”可是以後呢?十年八年以後呢?他皺緊眉頭,壓下心中突然湧上的恐慌,長長歎了一口氣,“也許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有些東西,錯失了,就再也沒有了。
  
  範裏以為他想明白了,握住他的一隻手——他不動聲色抽開,拿了衣服說:“我要去洗澡,喝醉的感覺很不好受。”
  
  她隻得出來,見他沒有其他的表示,有些失望說:“那——我回去了——”鍾越點點頭,“恩,謝謝你今天來看我,我很好。”
  
  她帶上門出去,心裏失落落的。轉念想,他既然已經想通了,慢慢地,總會好起來的。她不能要求他說放就放。
  
  以後的歲月裏,何如初這個名字漸漸在鍾越的周圍絕跡,他自己也絕口不提。年複一年,世事變遷,往日的舊友逐漸凋零,分散在世界各地,常年難得有音訊。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通過辛勤努力的打拚,他開始在社會上嶄露頭角。隨著他的成功,身邊的人和事也早已不複原來的模樣。年少青春時的那段愛戀,也慢慢被世人遺忘在某個滿是灰塵的角落,再也想不起來。人們慢慢知道了這個有著俊朗外貌,靠科技發家的網絡新貴。
  
  何如初跟家裏的聯係越來越少,到最後,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忙於學業,忙著打工,忙於應付生活中人人都有的煩心事,忙碌的來不及想其他的事情,時間就這麽悄無聲息過去了。她很感謝夏原,若不是有他,她在這裏的生活將會加倍艱辛。
  
  拿到碩士學位後,她跟夏原出來慶祝。酒酣耳熱之際,夏原問:“如初,想不想回國看看?”她怔了半晌,緩緩搖頭,“好不容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再回去,又得重新適應,所以——還是算了。”
  
  夏原無奈說:“我知道你還在生你爸爸的氣,不肯原諒他,可是你總不能在異國他鄉流落一輩子啊!這裏不屬於你,我知道,你隻是不敢回去麵對而已。”
  
  她沒立即回答,隻是仰頭喝光杯中琥珀色液體,現在她酒量頗不錯。許久才說:“不是這樣的。”她心裏已經原諒了父親,隻是因為中間隔閡太多,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去做,隻能日複一日拖著——
  
  她跟父親已有整整三年沒有見過麵,不說話也很久了。一開始何爸爸打電話來,她也不接,後來幹脆換了號碼,搬了地方。就連何姑姑那兒,也很少去了。何爸爸知道她還在怪他,無可奈何之餘,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電話也漸漸少了。父女間竟形同陌路,思之悵然落淚。
  
  還有一件事,便是何姑姑也回國了。常年在美定居的她,是典型的輕性知識分子,自主獨立,現代女性的楷模。可是為了愛情,她放棄一切,跟著心上人萬裏迢迢回國去了。回國後就結婚了,夫妻倆齊頭並進。她先生是一位搞科研的愛國人士,依靠高尚的人格征服了這位佳人的心。
  
  何如初一個人在國外,住久了回去的欲望越來越淡了。這裏也有這裏的可愛,表麵上看來,一切都很和諧。更何況每每從新來的留學生口中得知國內的近況,變化之大不由得她不咂舌。人家告訴她,像手機電腦這樣的科技產品,已經在民眾間完全普及開了;北京申奧成功後,大力整頓,許多舊建築全部拆毀,新建了很多高樓大廈,麵目一新;就連“上臨一中”,在城外也已有了分校……諸如此類,將她回國的計劃一點一點磨損掉。
  
  夏原問她是不是繼續念書。她想了半天,搖頭笑說:“再念就該成滅絕師太了。”她找了份工作,天天朝九晚五上下班,時不時加班,如此勤奮還被洋人差別待遇。可是身在異國,這口氣不得不忍下來。在別人的地方,總是別樣的艱難。可是不在別人的地方,也許也是一樣的艱難。
  
  人生在世,在哪都不容易。
  
                  第 46 章
  天氣漸漸轉涼的某一天,她下班回去,夏原做了一大鍋土豆牛肉等她。她忙脫了大衣,用力吸了口氣,笑說:“好香!”她出來這麽久,手藝還是沒有精進,做來做去不過是那麽幾樣。既然誌不在廚房,也隻得出去吃洋人的飯菜。一開始隻覺得惡心,久而久之,入鄉隨俗,也就習慣了。習慣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愛的可以漸漸不愛;不愛的潛移默化慢慢地就愛上了。
  
  反倒是夏原,長年累月磨礪下來,就是請十個八個國際友人回來吃飯,可以眉頭都不皺一下。隻是不大肯做,他的理由是“君子遠庖廚”。夏原這個人倒不是一個隻圖享受的公子哥兒,粗活累活都做得來。像燈泡壞了,下水道堵了,空調又不運轉了……這些事何如初一籌莫展,都是夏原幫著解決的。到最後,他自嘲自己是何如初的專用工人。
  
  夏原見她回來,洗了洗手出來,打趣說:“也不知道你鼻子什麽做的,一有吃的,立馬就飛回來了,狗鼻子也沒這麽靈啊!”貧嘴的老習慣還是沒改。
  
  何如初識相的任他打趣,跟他貧嘴,不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找死麽!等不及拿筷子,直接用手拈了塊土豆,燙得嗷嗷叫,含糊說:“今天怎麽這麽勤快?平時好話說了一籮筐,求著你做頓飯都不肯。”夏原忙說:“那我幹脆不勤快好了,你別吃,我一個人吃估計都不夠——”
  
  她嘻嘻笑,諂媚說:“哎呀,夏大公子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了!”夏原毫不慚愧全盤接受下來,唉聲歎氣地說:“跟你這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在一起,不勤快也不行啊!”
  
  倆人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何如初洗完澡出來,見他還沒走,挑眉說:“這麽晚了,難道你想留在這裏過夜?”夏原住的地方離她這裏有半個小時車程,不遠可也不近。
  
  夏原今天有點不一樣,雙手往沙發一攤,似笑非笑說:“那我就留在這裏過夜好了。”何如初拿出吹風機吹頭發,不理他的瘋言瘋語。要是拿他的話句句當真,還不得累死。
  
  夏原移到她身後,挑起她一縷濕發,湊在鼻前,笑說:“好香!”她瞪他一眼,扯回來繼續吹。夏原開始東拉西扯,“怎麽想著把頭發留長了?”一頭青絲直到腰際,長長的劉海蓋住眉眼,越活越回去了,跟個高中生似的。害得倆人去酒吧喝酒,人家問她要身份證看。
  
  她反問:“長頭發不好啊?”不知是何心理,下定決心淡忘一切的時候,再也沒有心情打理短發,唯有任它留長。有時候看著鏡中的自己,無緣無故會想起許多許多高三時的事情來。那時候年輕而恣肆,無憂無慮。少年不識愁滋味,偏偏愛愁眉苦臉,自以為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唏噓惆悵之餘,自嘲地想,也許留著長發,潛意識是因為自己不再年輕。
  
  夏原笑而不答,手指纏上她的頭發轉圈玩兒。她站起來,推他:“快走,快走。再不走我要趕人了,深更半夜的,像什麽話——”
  
  夏原非但不走,反而順勢摟住她腰,頭漸漸低下來,“既然是深更半夜,自然是不用像話——”
  她呼吸一緊,夏原有時候也動手動腳,但是從沒有像今晚這樣——看他的神情,竟不像是假的。她連忙後退,掙了掙,被他牢牢困在懷裏,居然動彈不得。他挑眉笑:“何如初,你就是人家說的算盤珠子,不撥就不動。你這塊榆木疙瘩到底要什麽時候才開竅——”
  
  她慌了手腳,叫起來:“夏原!”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誘惑她:“跟著感覺走,閉上眼睛,乖,聽話——”雙手緊緊環住她,呼吸相聞。
  
  何如初被他抱在懷裏,陌生的氣息迎麵撲來。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鍾越的懷抱,厚厚的深色大衣,涼涼的,蹭上去臉麻麻的,可是寒冷的冬夜裏很溫暖很溫暖——她突然落淚了,斷線珠子一般,一粒一粒滾下來,情不自禁。
  
  夏原呆住了,半晌放開她,苦笑說:“還是這麽不長進。沒見過接個吻也哭的。”她一邊啜泣一邊道歉,既可憐又狼狽。夏原唯有搖頭,無奈說:“你這個樣子,別人以為我是采花賊——”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臉上猶掛著淚,說:“你若要采花,還需要當賊麽!”夏原歎氣,“偏偏有一朵最嬌美的鮮花,看的見,摸不著啊——”她罵他不正經,轉頭去洗臉。無緣無故掉眼淚,實在太丟臉了。
  
  出來後,見夏原坐在沙發上,臉看向窗外,不知道想什麽。她沒好氣說:“你還不走,發什麽呆呢!”
  
  夏原難得歎息了一聲,緩緩說:“如初,這麽多年了,我們還是這樣。有一句話怎麽說來著?‘友達以上,戀愛未滿’。我以前總認為男女之間要麽是純粹的朋友,互不來電;要麽就是情人。可是現在想想,我們之間似乎就是這樣——”盡力了,可是還是達不到戀人的階段。一個人的心意,如果得不到對方同樣的回應,那麽,怎麽會有戀愛的感覺呢!
  
  何如初默然不語。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能敞開懷抱接受夏原,明明是天時地利的環境,明明他是這樣的好。
  
  夏原自我調侃:“也許是我們倆的磁場不夠近到彼此吸引,總隔著一步兩步無法超越的距離。宿命的說法就是,緣分不夠。”有些東西,實在強求不來,感情的事尤其如此。
  
  她是這樣感激夏原,縱然失望,可是豁達而開朗。彼此坦誠相見,磊磊落落。所以,跟他在一起,感覺自然而舒服。
  
  夏原忽又貧起來:“你一臉虔誠地看著我幹嘛?我又不是上帝。你要是想做禱告,就請去教堂對著聖母,不要對著我的臉,這會讓我產生錯覺。”產生愛的錯覺。
  
  她就是想說幾句感性的話,在他這樣插科打諢下也不能了,拿了個抱枕扔過去,吼道:“走走走走走——”
  
  夏原突然轉頭怔怔看她,半晌說:“如初,我真要走了——”她沒反應過來,順口說:“那你就走唄。”還用向她報備?
  
  他又說:“那你還是決定不回去嗎?”她這才明白過來,他是要回國了,呆呆地看著他。夏原轉開頭,無意識盯著某處,“我也出來的夠久了,該玩的玩過了,該享受的也享受過了。人不風流枉少年,少年也已經過了。到了該回去承擔責任的時候了。”夏原的父親年紀大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他得回去幫忙。
  
  說離別就離別,是這樣的令人措手不及。她好半天才說:“什麽時候走?”他像沒事人似的答:“新年是一定要在家裏過的。”聖誕節剛過,沒有幾天了。她很有些傷感。
  
  夏原卻跳起來,大聲說:“你知道我最不喜歡哀哀戚戚,哭哭啼啼的。回國而已,別弄的跟生離死別一樣。大家高高興興地來,快快樂樂地去,大醉一場,不訴離殤,何必自尋煩惱。我正要問你,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她茫然地抬頭,“不知道,等到想回的時候再回去吧。”她還沒有做好麵對一切的心理準備。
  
  夏原離開的前一晚,倆人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喝酒,也不用杯子,一瓶接一瓶,也不知道喝了多少,胡言亂語又說了些什麽。反正何如初是爛醉如泥,一點意識都沒有,直接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等她從宿醉中醒來,已經是中午時分,看了看時間,夏原應該已經在飛機上。
  
  突然覺得寂寞,這下是真真正正一個人了。
  
  韓張繼續讀博,時不時給她電話,有時候會告訴她家裏的事。何爸爸將事業中心往北轉移,因此,重新組織的家庭便在北京安下來。她忽然想起母親,隻剩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上臨嗎?
  
  夏原每次來美國,不管順不順路,都會繞道來看她。開始嘲笑她:“你還住這冬冷夏熱的破房子呢?都工作兩年了,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她不服氣,說:“那敢問夏大公子如今做什麽生意呢?”夏原把頭一甩,“蓋房子呢,別看是苦力,挺賺錢的。你要不要回來跟我一起幹?”
  
  她“切”一聲。夏原叫起來:“跟你說真的,你說你再在這兒待著有什麽意思?給洋人打工,天天起早摸黑不算,還天天看人臉色,賺的錢剛剛夠用。以前不敢說,你現在要是跟我回去,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點頭笑:“看來你如今是真發達了。”夏原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勸她,“何止是我啊,發達的人多了。像姓鍾的那小子,現在了不得,可風光了!你趕緊回來,趁著大好時機,咱們大大賺它一筆。想當年咱們有難同當,現在自然是有福同享。”夏原就是俗,也俗氣的真誠可愛。
  
  不防之下聽到鍾越的名字,她震了震,早就知道他一定會大有作為的。隻有她,還是老樣子,最沒出息。夏原連聲說:“回來吧,回來吧。你一個人待這裏,不覺得氣悶嗎?這種地方,有什麽好留戀的!”
  
  何止是氣悶,簡直是度日如年。以前夏原還在的時候不覺得,心煩意亂時,好歹有個說話的人。現在,任何事情隻能悶在心底,天天下班回來對著空無一人、滿室冷清的屋子,也許再過幾年,她就要被寂寞逼瘋了。
  
  她的心開始動搖,便說:“也不是說回去就能回去的。”夏原臨走前拍胸脯說:“你人回來就行,其他身外之物不要也罷。”
  
  連韓張也開始叫起來:“你到底要在美國待到什麽時候?我博士都讀完了,你也該回來了吧!”正好碰到公司內部整頓改革,大幅裁員,其他國籍的工作人員首當其衝。何如初丟了工作,一氣之下買了機票回國了。
  
                  第 47 章
  胡說九道
  看到下麵那麽多可以說是“怒而攻之”的評論,大大出乎意料,我想我也可以出來說點什麽,僅代表個人之淺見,不讚同者可以一吐而快,但是請不要攻擊李李,說李李年幼無知,又或是思想有問題之類的,又或者更嚴重的指責。李李一直不肯出麵,怕的就是這個。因為網絡言論,首先不肯對自己負責。
  
  我總結了一下大家的情緒,首當其衝是何爸爸的背叛,其次是何如初對母親的冷淡,主要是這兩點。先說何如初的問題,大家是從哪裏看出何如初對母親的冷淡呢?文中並沒有說她出國了,對母親就不聞不問了,李李也根本就沒有這麽說過;她跟母親自然是一直保持聯係的,隻是可能聯係不如父親那麽多,因為她本身就跟父親比較親近,還有一個就是她跟母親的聯係文中沒有具體寫出來,但是她跟母親打電話,通過鄰居的口,然後知道父母離婚的事,也可以看出,她是隔斷時間就跟母親通話的。她不回國,不代表她對母親就不聞不問了,文中隻說,她跟父親形同陌路,也是因為不肯原諒父親的緣故,但是沒有說跟母親形同陌路啊,而且李李從來沒有這個意思。後文中,她回國後去看母親,母女感情還是很好,沒有一點生疏的地方,自然可以說明一切。
  
  在何如初上大學回家的時候,大家就在開始指責她了。說她隻知道逃避現實,竟然還跟同學出去玩樂,這樣說就有失偏頗了,而且是不對的。不能因為父母的感情問題,她連跟同學聚會,高興的權利都沒有,相反,母親傷心哭泣,她哪裏沒有安慰?一開始說她回到家,就勸母親吃飯,保重身體,這不是麽?那麽,其他時候她自然同樣有貼心的舉動。文中雖然沒有寫出來,但是不代表就沒有啊,為什麽大家會這麽認為呢?後文中說她找韓張出去吃飯等,也隻不過是因為故事情節發展的需要,因為何爸爸何媽媽的感情問題,並不是文中敘述的重點。還有她出國的事,何媽媽怎麽可能不知道呢?自然也是讚同女兒出國的。她跟何爸爸的想法當然是一樣的。
  
  何如初並不是單純,隻是簡單。簡單地執著於一件事,最後就會變得深刻。
  
  至於何爸爸的問題,可能就嚴重多了,並不是李李能說得清的。文下甚至有人罵何爸爸去死,雖然是一時憤怒之言,但是可以看出,大家對何爸爸是相當的不喜歡,可以說是討厭。
  
  但是李李要說的一點是,何媽媽沒有了家庭的牽絆,未必不活的更快樂一點。為什麽何媽媽就是弱者呢,一個人開個花店,每天忙忙碌碌,寧靜而安穩,李李覺得,也沒有什麽不好。
  
  何爸爸和何媽媽年輕時有過愛戀,那麽,那些感情,就算是後來消褪了,磨損了,曾經有過的總是真的,並不像大家所認為的那麽難堪,或者是無恥。何爸爸婚內出軌,這一點,毋庸置疑,是不對的。但是感情,婚姻的事,不能怪罪在一個人身上,你可以說,何爸爸的不對多一些,他自己也承認,是他負了何媽媽,但是不要一味推在一個人身上。
  
  沒有什麽是絕對的對,沒有什麽是絕對的錯,對錯都是相對的,誰對的多一點,誰錯的多一點。
  
  也許大家開始不屑了,說李李在維護何爸爸,拋棄了何媽媽,但是真的,婚姻的事,責任不要推卸在一個人身上,這樣的話,可以更接近事實本質。
  
  何爸爸現在和白宛如在一起了,而且還有小孩了,大家甚至說孩子都是有罪的,為什麽要這麽說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這種想法並不好。
  
  因為感情總是那麽的不確定,既然沒有了,分開未嚐不好,離婚其實是唯一解脫的途徑。何爸爸重新有了家庭,對何媽媽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比整天疑神疑鬼守著丈夫要好。
  
  也許大家要說了,何媽媽辛苦半輩子,為了家庭犧牲了自己,容顏漸老,青春不再,到最後落到個被丈夫拋棄的地步——何媽媽是自己想通了,才肯跟何爸爸離婚的。一個人不覺得自己可憐,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好的?
  
  何如初對於父母離婚的事,從一開始的憤怒,經過了十年八年,到最後也唯有接受下來。那麽,大家要她一輩子跟自己的親生父親老死不相往來?何爸爸年紀大了,現在已經老了,總會比她先走一步的一天。
  
  白宛如未嚐不淒涼,因為她跟何爸爸真正在一起的時候,何爸爸已經老了,兩鬢蒼蒼,也許將來她要看著何爸爸離去也說不定。男人同樣有最好的青春年華,不獨獨是女人有青春——英俊光滑的麵容,瀟灑朝氣的姿態,全心全意的愛戀,這些,都是何媽媽曾經獨有的,獨有何爸爸的一切。
  
  如果說何爸爸何媽媽代表著現實,那麽何如初鍾越就代表著理想。
  
  何媽媽最後原諒何爸爸了,因為怨恨隻不過是一條毒蛇,最高的境界,並不是恨,而是恕。
  
  愛情是心中的一粒種子,慢慢地發芽長大,甚至開花結子,所以,連根拔起的時候,錐心刺骨的疼痛在所難免,但是,生活總是要繼續。隨著時間,疼痛總有雲淡風輕的一天。我們也希望有那麽一天。
  
  所以,你愛一個人,趁著現在,用力去愛;如果你們分開了,最好的境界並不是恨,而是無視,淡漠是最有力的武器;更高的境界,就是恕,這種說法過於理想化了,極少的人能做到。
  
  大家可以隨意發表自己的觀點,但是高呼“何爸爸去死”,“何如意一出生就代表罪惡”這樣的言辭並不是很好啦,也希望不要這麽說。
  
  親情,友情,愛情,其實呈現的是各種各樣的麵貌,並不隻是你所經曆的那種,還有其他很多種。但是不可否認,都是好的感情。
  
  李李的觀點,從這個角度看也許有一定道理,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也許就是錯的了,但是,不論讚同還是反對,李李隻是說一點自己想說的話而已。大家可以暢所欲言,但是不要攻擊李李,同樣也不要攻擊別人。言論自由,首先對自己負責,然後才可以對他人的言論負責。
  
                  第 48 章
  收拾行李的時候,除了證件和幾件衣服,其他的都不要了。從儲物間翻出當初漂洋過海帶來的箱子,統統倒出來,在箱底發現了鍾越的榮譽證書,大紅的封皮褪色不少,燙金的大字因為潮濕有些脫落了。翻開來看,半身黑白照已經泛黃,隻有黑紙白字依然清晰。
  
  她擦去上麵的灰塵,黯然地想,他現在說不定已經成家立業了呢。曾經那樣全心全意地愛過,最終還是沒能在一起。就是這麽多年以後再想起來,還是忍不住遺憾,歎息,傷懷。
  
  曾經的愛就像多年前的舊船票,看著它無限傷感,可是今日的客船,無論如何都登不上去了。
  
  時隔八年以後,她再一次回到北京。從哪裏走,便回到哪裏。從哪裏結束,便從哪裏重新開始。
  鍾越如今已成為市內最受眾人矚目的鑽石王老五。比他有錢的人可以說不在少數,可是比他英俊尚且是單身的人卻找不出幾個。他在業內有個很有名的雅號人稱 “鍾帥”,意思是他不但是軟件開發方麵的將帥之才,而且長得英俊帥氣。因為社會的曆練,褪去青澀稚嫩的鍾越,成熟、優雅、穩重、俊逸,使得眾多美女對他傾心不已。
  
  有一次他去醫院,正好碰到來陪妻子產檢的張炎岩。張炎岩現在在一家外貿公司擔任主管,妻子便是當年他“非清華不進”的那個學姐。他聽了後,連聲說恭喜恭喜。張炎岩聽了,樂得合不攏嘴,笑說結婚的時候也沒有通知大家,到時候一定補請滿月酒。
  
  鍾越見他小心翼翼扶著妻子進去產檢的情景,心中非常感慨。從學生時代竟然能走到這一步,多麽令人羨慕!張炎岩轉身回來後跟他閑聊,問他幹嘛來醫院呢。他苦笑:“說起來好笑,年紀不小了,現在才開始長智齒。長長停停的,疼得厲害,連東西都吃不了。醫生建議拔牙。”側過臉給他看,果然有點腫。
  
  張炎岩忙說:“別拔別拔,疼一疼就過去了,我當初長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們上臨有一種說法,把智齒叫做幸運齒,是會給人帶來好運的。”他突然想起來,她也曾說過這樣的話。記得還是高考前夕,她嘀咕說長智齒了,一定考得好。
  
  又閑聊了幾句。張炎岩突然說:“上次我去見韓張的時候,意外地碰到了何如初,沒想到她竟然回國了——”
  
  鍾越足足怔了半晌,抬頭看他,喃喃說:“是嗎?”她終於回來了?還是和韓張在一起了嗎?
  
  張炎岩依然在說:“何如初一點都沒變,跟以前一模一樣。我總想著她離開了這麽多年,至少外貌上應該變化蠻大吧,哪知道,跟高中時一個樣兒。韓張也是,從頭到尾念了這麽多年的書,除了眼鏡片變厚之外,依舊留著板寸頭,穿著白色實驗服,還跟學生似的。他們倆個襯得我們這些出了社會已為人父的人,越發覺得自己老得快。”說完搖頭歎息。
  
  他說自己趕時間,先走一步,並沒有多加探聽何如初的消息。到底是為什麽,也許是因為突然離得這麽近,反而不敢——心情是如此惶惑不安。
  
  當天晚上,他去參加範裏的訂婚宴。範裏不管不顧,癡心跟在他身邊數年,卻始終無法得到他的回應。他的心和人總隔著一層膜,她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觸摸,感覺越來越挫敗。有一天當麵鑼對麵鼓哭著跟他挑明了,最終也隻換來他一句“對不起”而已。傷心絕望之下,大徹大悟,原來鍾越從頭到尾都不是她的。這樣一廂情願地搞得沒人疼沒人愛的,何不試著尋找另一份屬於自己的幸福呢?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機緣是這樣的巧合,她碰到現在的未婚夫並沒有很長的時間。可是他是真的對她好,事事以她為中心,珍愛如珠寶。她突然被感動了,願意托付終生。曾指著鍾越鼻子哼道:“我男朋友比你好一百倍!誰稀罕你!”搞得鼎鼎大名的鍾帥唯唯諾諾,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一度鬧僵的關係因為她的幸福重新變得友好起來。這樣圓滿的結果再好不過。
  
  範裏現在快樂地說她很好。內心深處,對自己曾經無怨無悔付出的愛,從來都不曾後悔過。如果沒有那些絕望而倔強的付出,她不會明白今天幸福得來之不易。所以,要好好珍惜。
  
  鍾越是真心誠意祝福她。席間夏原自然也來了,看見他,雖然說不上熱情,還是寒暄了幾句,半揶揄說:“鍾帥風采是越來越好了。”他以前當麵叫他姓鍾的,很不客氣;現在因為雙方身份地位的改變,不好再這麽無禮,於是每次都戲謔稱他為鍾帥。鍾越已經習以為常,還是和當年一樣不跟他計較。
  
  範裏過來招呼,轉頭問夏原:“你上次不是說死活要拖她回來嗎?結果呢,就這麽不了了之啦?”她跟夏原自小相熟,他的心事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追一個人能追到美國去,還有什麽好說的?唯有鼎力支持了。
  
  鍾越正背過身去跟人客套,驀地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不由得靜心聆聽。
  
  夏原做了個“OK”的手勢,得意洋洋笑:“還等你問,她早就回來了。”範裏不信,“哦?是嗎?她當時念完書都不肯回來,現在怎麽又回來了呢?”夏原挑眉笑:“那時是那時,如今是如今,當然是不一樣了。”以前是因為家裏的事避著不肯回來,這麽多年過去了,終究是一家人,還有什麽不能釋懷的?想通了,自然就回來了。在國外待著,始終是無根的浮萍,虛飄得很。
  
  範裏不信,“她要是回來了,你會沒動靜?”夏原“唉”了一聲,“她一個人悄悄回國的。我還是打電話問她以前在美國的朋友才知道的。從韓張那裏得知,她現在就在北京,聽說她父親也在。她回來後我還沒見過她。這個周末在凱悅訂了酒席算是接風洗塵。你要不要來?”又嘀咕:“她怎麽一回來就找韓張啊?”怎麽就不來找他呢!
  
  範裏聽了抿嘴笑:“人家跟韓張從小一塊長大,二十多年的情分哪是你能比的!那天我有事,不去。再說了,去了幹嘛,當電燈泡啊?我還是識相一點,讓你們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夏原罵她胡說八道,“浪漫也不浪漫在接風上啊!你不來就算了,還找這麽多的借口,心機夠深的。怪不得能把人家騙上手呢,真是可憐——”眼睛看著不遠處的範裏的未婚夫。範裏惱羞成怒,哼道:“是啊,誰像你這樣沒用,你怎麽不把‘人家’騙上手呢?”夏原頭一次在她麵前舉手投降。
  
  鍾越留神之下,一字一句聽得清楚。她回來了,可是跟他已經沒關係了。她肯去找韓張,肯跟夏原吃飯,甚至肯跟張炎岩說笑,但是連回來都不肯讓他知道。他們中間隔了整整八年,太久太久,情人最後難免淪為朋友。也許連朋友都稱不上,隻能是曾經最熟悉如今最陌生的人。
  
  周四下班前,秘書來問他:“鍾先生,跟上海來的合作方明天晚上安排在哪吃飯?照舊是圓山飯店嗎?”他心裏一動,沉吟許久沒有回答。秘書以為還是照以前的舊例來安排,帶上門要出去。
  
  他突然說:“等等,我想想再答複你。”秘書十分吃驚,不就吃飯的地方嗎?還不是什麽正式的宴請。這有什麽好想的,立刻便能做決定。這種小事她隻不過象征性地征詢他的意見,其實連問都不必問,自行安排便是。哪知道平時果斷幹脆的鍾帥,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竟這樣猶豫不決起來。整得吃頓飯跟娶媳婦似的艱難。
  
  鍾越撫了撫額頭,有些疲倦了,點頭說:“你先出去吧。”上身重重倒在椅子上,轉過身去望著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他在為自己的決定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凱悅飯店位於市內,交通方便,晚上景致也更好一些……到最後,他終於堂堂正正直視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他隻不過想見她一麵,遠遠地看一眼就好。再說了,凱悅飯店那麽大,不一定能碰到。
  
  但是他又突然站起來,極力控製自己,當初她既然選擇不回來,那麽——倆人之間早已完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他為什麽還要千方百計見她一麵?難道自己就真的一點尊嚴都沒有了嗎?他的驕傲讓他搶在自己改變心意之前,打電話給秘書說還是安排在圓山飯店。
  
  是的,他一直在怨她,當年答應回來卻不回來,就是現在,還是不能原諒。他有男人的驕傲、尊嚴,也會受傷,也會怨恨,還有嫉妒——
  
  
                  第 49 章
  周五晚上,何如初和韓張趕到凱悅飯店的時候,夏原已經到了。很意外,何姑姑和她先生也一塊來了,還帶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的,長得十分漂亮。何如初一見喜歡的不得了,蹭到人家身旁,拉著他小手問幾歲了,有沒有上學之類的。抬頭笑吟吟問:“這是誰家的小孩?”雖然她這幾年都在國外,沒聽說姑姑有小孩了啊。
  
  何姑姑笑而不答。
  
  那小孩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玩電動汽車,對其他人都愛理不理的,見了她居然奶聲奶氣說:“姐姐真漂亮。”喜得她一手抱他坐在懷裏,跟他說閑話。他也任由她抱著,告訴她自己五歲半了,明年就要上小學了。
  
  何如初喜笑顏開,連聲說:“這是誰家養的孩子?怎麽這麽聰明漂亮?”那小孩知道她稱讚他,探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高興得不行,抱他站起來,“來來來,姐姐帶你去吃東西。”儼然如親姐弟。
  
  何姑姑見他們初次見麵就這樣親熱,搖頭笑說:“到底是一家人,骨肉至親,你看小意,對咱們也沒這麽好。想要他主動親一下,比登天還難。”
  
  韓張走過去,伸出手說:“來,小意,姐姐累了,哥哥抱。”小意搖頭,說要姐姐抱。何如初忙說不累不累,又問他喜歡吃什麽,盡管告訴姐姐。韓張彎腰對他笑說:“小意,平時哥哥長哥哥短的,哄著哥哥當馬騎;現在有了姐姐,就不要哥哥啦?”
  
  小意幹脆轉過頭去不理他,他唯有苦笑。心裏想,看來真有血緣這回事,要不不愛理人的小意,怎麽見了如初就變得這麽黏人呢。
  
  何如初笑說:“小意看著真親切,我一見就喜歡。”轉頭問:“小意,姐姐能親親你嗎?”小意有點害羞,還是點了點頭。何如初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笑說:“姐姐最喜歡小意了。”
  
  這下連何姑姑也吃醋了,叫嚷:“小意,姑姑白疼你了!怎麽姑姑要親你,你就死活不肯呢!”小意低了頭,半晌說:“小意喜歡姐姐。”哄得何如初拍手大笑,捏了捏他臉蛋,“小心姑姑傷心,以後不疼你了。”
  
  何姑姑唯有自嘲,然後說:“如初,你不覺得小意看著麵善嗎?”何如初拍了拍頭,一疊聲說:“對對對,怪不得我這麽喜歡小意,其實是因為我一見他就覺得眼熟,像誰似的。”夏原快人快語接過來:“你不覺得小意長得像你嗎?”
  
  何如初遲疑說:“長得像我嗎?我自己倒沒多大感覺。隻是看著他心裏就覺得特親切,像是老早就認識似的。”可是她以前分明沒見過小意啊,連她自己也在納悶。夏原叫起來:“還不像啊?你倆照照鏡子去,看那眉那眼那唇——”
  
  何姑姑緩緩說:“如初,小意全名叫何如意。”如初猛然想起自己其實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因為不肯原諒何爸爸,所以她也從沒有往這方麵想過。可是孩子還是一天天長大了。她臉色漸漸變了,呆呆坐在那裏。沒想到,自己竟真的是小意的姐姐。
  
  小意人雖小,卻也察覺到她的異樣,連聲喊:“姐姐,姐姐……”她回過神來,忙說:“姐姐沒事,想事兒呢。”不管怎樣,孩子始終是可愛的。
  
  何姑姑歎氣:“如初,看在孩子的份上,你還要跟你爸爸慪氣慪到什麽時候?”她故意裝出惱怒的神色,忿忿說:“原來你們設計好的!”拿小意當誘餌,誘她有氣都生不起來。
  
  夏原忙笑說:“姐弟相認,大團圓的場麵,有什麽好氣的!來來來,大家喝一杯,慶祝如初回國。”如初有點尷尬說:“可是這個弟弟也未免太小了點。”牽出去,十個人有八個人會誤會。夏原笑:“小才好玩啊!大了幹自己的事去了,哪還肯理你啊。”
  
  韓張教小意:“如初姐姐是你真的姐姐,知不知道?她也是叫你爸爸做爸爸的,你歡不歡迎姐姐回家?”小意轉頭問何如初:“你就是爸爸的心肝嗎?”她不解,笑問:“這話怎麽說呢?”
  
  小意睜大眼睛說:“爸爸說,姐姐是爸爸的心肝,小意是爸爸的寶貝。”她聽了,隻覺眼睛一熱,忙忍住了,笑說:“是啊,姐姐是爸爸的心肝,小意是爸爸的寶貝。”
  
  大家聽了小孩子稚嫩的童言,都十分感慨。何姑姑歎氣說:“如初,你爸爸這些年來一直都很想你,隻是不敢去看你。他知道他傷了你媽媽的心,但是他們之間的事情,連他們自己都剪不斷,理還亂。現在,你總算肯回來了。你爸爸怕你還是不肯原諒他,因此大家想了這麽一個法子。你看小意都這麽大了,大人的事就由大人他們自己去吧。”
  
  何如初默默聽著,一直沒說話。何姑姑瞧她神色,這麽多年過去了,估計氣也早消了。於是笑說:“既然是接風洗塵,大家痛痛快快喝兩杯,祝如初在國內有一個好的開始。”大家都站起來,小意竟然也搖搖晃晃跟著爬起來,大家見了都笑。如初怕他摔下來,忙抱在懷裏,笑說:“好好好,小意也幹杯。”給他倒了一小杯柳橙汁,用吸管插上。
  
  夏原跟韓張臭氣相投,見了麵就互損。夏原眯著眼睛嘲笑說:“你說你一天到晚待實驗室有什麽出息?幹脆下海跟著兄弟我幹得了。如今不是興這麽一句話麽,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韓張罵他一身的銅臭氣。他點頭:“我就銅臭,怎麽了?不服氣啊,不服氣咱倆再喝——”都是能喝的主兒,倆人杯來盞往,也不知道喝了有多少。
  
  何姑姑夫妻倆早走了,由他們幾個年輕人去鬧。何如初一開始還陪喝了幾杯,後來見他們倆拚上了,便拉著小意說:“咱們出去透透氣,等會回來。”照他們倆這樣喝下去,她還得回來收拾殘局。
  
  何姑姑故意留下小意,讓她等會兒送他回家。小意對大廳做裝飾的各色金魚非常感興趣,眼巴巴望著。她便抱他貼近玻璃看。小意問:“姐姐,這是什麽魚?”她哪知道是什麽魚啊,胡亂說是黑金魚。小孩子精力真是旺盛,看完這個又看那個。小意畢竟不小了,又動來動去的,她一直抱著覺得手酸,便哄他:“不看了好不好?姐姐下次帶你去海洋館看海豚去。”牽著他手往回走。
  
  小意高興地拍手跳起來:“好,小意要去海洋館。”她笑著稱讚:“小意真乖。”抬頭時,迎麵碰到孟十、鍾越他們從裏麵出來。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孟十不防下見到她,大吃一驚,好半晌才笑說:“什麽時候回國的?”
  
  鍾越眼睛一直盯著她手邊的小意,吃驚地看著她。眼前的一幕太過震撼,擊的他當場無法反應。本來說好是去圓山飯店的,哪知道孟十突然從國外回來,說要在凱悅飯店宴請外商,讓他也過來陪飲,圓山飯店那邊讓部門經理去就行了。
  
  闊別八年的倆人就這樣結結實實撞上了。也許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不可不謂是天意。
  
  
                  第 50 章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回答孟十:“剛回來不久。”眼睛卻在打量鍾越。雖然還是那個人,可是和記憶中的他卻是完全不同了。西裝革領,自信沉穩的他已是一名成功的企業家,一個決策動輒數百萬資金,和當年一無所有的學生怎可同日而語!他現在的一切她隻覺得無邊的陌生,眼前的這個人早已不是以前的那個鍾越了。時間改變了一切,包括曾經最親密的人。她拘謹地站在那裏,他卻一直沒說話。久別重逢,再怎麽樣,至少也應該打個招呼,方不失禮。尷尬過後,她客客氣氣說:“鍾先生,你好。”
  
  鍾越聽她叫他“鍾先生”,隻覺得荒謬。鍾先生?什麽時候開始她稱呼他為“鍾先生”了?現在,自己對於她,真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無足輕重的陌生人了嗎?深深的無奈湧上心頭,他點頭,淡淡回應了一句:“你好。”
  
  幾人站在大廳裏,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小意不耐煩地扯了扯她手。她這才回過神來,懦懦說:“我先走了——”孟十忙說:“我們送你回去。”她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我還得回去。”眼睛看著裏麵。見他不解,忙解釋:“我跟朋友一塊來的,帶小意出來轉轉。”孟十“哦”一聲,“那我們先走一步。”鍾越跟在他後麵出去了。
  
  夏原和韓張喝得一塌糊塗,醉倒在桌上。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醒他們,出了一身的汗,晚上乍然間狹路相逢也就不那麽傷感了。
  
  孟十直到上了車還在感慨,“沒想到她回來了,樣子還是沒變,隻是頭發留長了。巴掌大的瓜子臉本來就顯得小,現在更覺得年輕,一點都看不出小孩那麽大了。”轉頭又說:“那孩子跟她長那麽像,應該是她兒子吧?”
  
  鍾越許久才吐出一句話,“不,她變了!”當然是變了,不然怎麽會叫他鍾先生,怎麽會對他視而不見呢!瞧她對小孩子的關愛之情,到底怎麽一回事還用說嗎?就在昨天,他設想過倆人見麵時各種各樣的情況,頂多不外乎她跟夏原在一起。可是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有一個那麽大的孩子!震驚,憤怒,羞恥,絕望,痛恨……所有醜惡的一麵因她全部暴露出來。
  
  孟十見他許久不說話,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歎氣說:“鍾越,看樣子,她已經結婚生子了——你總不能一直這麽蹉跎下去……”這些年來,不是沒有人追求他,可是他冷冷淡淡的總是不理會,和身邊的年輕女性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就連範裏這樣優秀的人,他也不放在心上。從中,孟十或多或少猜到他的心思,他應該還是在等何如初回來。
  
  鍾越聽了他的話,轉頭看向車外,緊緊拽住車門的右手指骨泛青。
  
  孟十喃喃自語了一句話,“那小孩的父親是誰?”
  
  他當場僵在那裏。
  
  何如初打發夏原韓張他們回去後,不得不送小意回父親那裏。何爸爸圖清淨,住在郊區。車子越往外開,空氣越來越清新,高樓大廈逐漸減少,野地越來越空曠。小意累了,趴在她身上睡熟了。她探頭往外瞧,竟然看見稀稀疏疏幾點繁星,零亂地散在半空中。
  
  下了車,寒風兜頭兜腦吹來,她瑟縮了一下。抬起一隻手,吃力地緊了緊小意的扣子。深吸一口氣,準備按門鈴,門卻從裏麵打開了。
  
  何爸爸已從何姑姑那裏知道事情經過,一直在等她。聽到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迫不及待站起來開門。一個人樣貌也許會變,可是某些東西卻永遠不會變,比如走路的聲音,比如親情。
  
  已有數年沒有見到父親,乍然下見了,不由得吃驚。曾經意氣風發、儒雅風流的父親如今額上已有了一條又一條的皺紋,突然之間就老了。她隻覺得心疼,不由得後悔,自己當初實在是太任性了。
  
  何爸爸接過她手中的小意,白宛如聽到動靜,連忙抱他回房睡了。何如初一直站在門外,見了她,既沒點頭也沒打招呼,隻裝作不見。白宛如知道他們父女有話要說,進臥室後,一直沒出來。
  
  何爸爸拉著她,連聲說:“外麵冷,進來說話。”她搖頭,沒有進來的意思。父女倆靜靜立在門口,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還是何爸爸開口:“在國外的這些年都還好嗎?”應該吃了不少苦吧,給她的錢全部都退回來了。
  
  她點頭,輕聲說:“恩,還好。”說完了,覺得自己該走了,於是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何爸爸拉住她,緩緩說:“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特意為你布置了一個房間。裏麵的陳設都是你喜歡的,留下來住吧。”期待地看著她。
  
  她心微微震動,最終還是說:“不了,我一個人其實挺好。”在這個家,她應該算是外人吧。父親也不再是她一個人的父親了。何爸爸以為她還不肯原諒自己,焦慮地叫了一聲:“初初——”
  她抬頭笑了笑,揮手說:“我走了。爸爸,你自己多注意身體。”
  
  她已有將近五年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了。何爸爸聽了,又驚又喜,眼睛裏突然有了眼淚,偏過頭去,連忙抬手擦了,隻知道點頭:“恩恩恩——”看著她的背影在轉角處消失。呆立半晌,心裏一陣喜一陣悲的,女兒終於長大了,不要事事需要他這個父親了。
  
  這幾天鍾越很煩躁,對人老是皺眉,開會的時候因為一個主管出了差錯,當眾斥責他。搞得身邊的人暗中竊竊私語,“鍾帥這幾天怎麽了?沉著一張臉,不言不語,怪怕人的。”鍾越跟人雖不親近,但是平時是相當客氣禮貌的,甚至可以稱得上紳士。
  
  孟十自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勸他說:“早就說了,你需要重新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借此才能忘掉以前的事。”掏出一張精致的請柬遞給他,“這周末章慧明過生日,章家為她辦了個盛大的派對。她特意來送請柬,恰好你不在,我就代你收下了。一起去吧。”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章家是城內有名的公眾人物,章小姐的生日派對,自然是富麗堂皇,高朋滿座,賓客雲集。孟十和鍾越到時,章小姐撇下其他人,親自迎上來。孟十寒暄了幾句,留他們單獨相處。
  
  章小姐本來就是有名的美人,鵝蛋臉小巧精致,柔嫩的肌膚吹彈可破,經過盛裝打扮,更是美豔不可方物。見了鍾越,打趣說:“鍾帥,今天能請到你來,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啊!”鍾越忙說不敢不敢,一向事物繁忙而已。
  
  章小姐白了他一眼,笑吟吟說:“我知道鍾帥你貴人多忘事,所以不將我們這些小女子放在心裏。”一顰一笑俱是風情。鍾越忙謙虛:“章小姐言重了,真的是抽不開身。不信,你找孟十當麵對質。”章小姐掩嘴笑:“得了,我還不知道你!說你是工作狂也不為過。不過,今天既然來了,那就是我說了算。”鍾越忙點頭,“當然當然,客隨主便。”章小姐回眸一笑,指著他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先等著——我這會兒要招待客人。”說完搖曳生姿走了。
  
  孟十不知道從哪裏溜出來,低聲說:“不要說兄弟我沒提醒你啊,這樣一個絕代佳人,知情識趣,凡是男人沒有不動心的。既然對你青眼有加,千萬要好好把握機會。”擠眉弄眼走了。
  
  有女傭過來說:“鍾先生,我們小姐請你過去。”他跟著女傭出來,一直走到偏廳的走廊外。章慧明笑說:“裏麵人太多,吵得厲害。我們站這裏靜靜說會兒話。”倚在雕花欄杆上,抬頭說:“你看,月亮上來了。”手指著外麵。
  
  鍾越走近一看,一輪白玉似的明月朗朗照在地上,當真鋪了一層霜似的,周圍的一草一木跟著分外有意境。明月多表相思,他心頭忽然湧現滿懷的惆悵傷感,靜靜立在簷下,沒有說話。
  
  她嬌嗔道:“不知道鍾帥可是想起什麽難忘的舊人舊事?竟然如此傷懷。”鍾越微笑,沒有回答。她撐住欄杆,上身不老實地往後仰,突然“哎喲”一聲,差點往外栽去。鍾越見狀,連忙拉住她,倆人滾作一團。
  
  她沒想到有此變故,順勢倒在他懷裏,沒有立即起來。她做的這樣明顯,他若還不懂得抓住機會,隻能說明他不待見她,根本沒有往那方麵發展的意思。鍾越聞到她身上的香味,立即不著痕跡拉開距離,隨即高聲叫人,又禮貌地問:“章小姐,你有沒有摔到哪裏?”
  
  驚的眾人都過來看她。她深深歎了口氣,理了理頭發,忙說:“沒事沒事,不小心滑了下腳。”跟在眾人身後回到大廳。
  
  鍾越和孟十離開時,章小姐沒有出來送。
  
  孟十還不明所以,笑著打趣說:“好小子,你厲害啊,平時小看了你。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和人家抱在一塊了!”鍾越什麽都不解釋,隻是專心開車。送孟十回了家,轉回來時,路上出了一起車禍,又堵車了。
  
  他走出來,濃濃的黑夜將他圍成一個小小的影,孤獨而落寞。明月疏疏淺淺照在殘葉半凋零的槐樹間,看過去像舞台上布置的一幅畫,半隱半現。他忽然記起那時候的事來——
  
  她傻裏傻氣拉著他問:“為什麽古人會說月裏住著嫦娥,還有桂樹?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出來?”他自然是不理會她常有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可是她偏偏不依不饒,總要拖著他東拉西扯。最後常常是他嗬斥她:“嘰嘰喳喳還跟孩子似的,專心看書。”她才不情不願從窗外轉過頭來,嘴裏嘀咕說哪有那麽多書可看。實在無聊了,一個人趴在桌上睡覺。
  
  現在想起來,她隻不過想跟他多說說話而已。可是那時候不知道,隻是嫌她吵。可是後來再也沒有人在他耳邊吵吵嚷嚷了,再也沒有了!——他常常後悔,那時候應該多陪陪她,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遺憾了。
  
  有些東西,當時你並不懂得它的可貴,往往要失去以後才會明白。
  
  他站在路邊抽煙,一根接一根。車流開始往前滑動時,他掉頭轉了個方向。
   :
                  第 51 章
  何如初洗了澡正準備睡覺,聽見門鈴響,心裏疑惑,這麽晚了,會是誰呢。打開門見是他,很是吃驚,愣愣地問:“你有事嗎?”
  
  他鬆了鬆領帶,解釋似地說:“聽人說你現在住這裏,正好路過,所以進來看看,順帶討杯水喝。怎麽,不方便嗎?”不管怎樣,他一定要問清楚才甘心。
  
  她忙搖頭,“不會不會,請進。”明知道他這麽說隻是一個借口,還是打開門讓他進來,趕緊倒了杯水給他,“對不起,剛搬來,茶葉都沒有。請不要介意。”一臉歉意。
  
  他注意到鞋架上隻有她一個人的鞋子,留心看了看,並沒有發現其他人的東西,小小的一室一廳似乎隻有她一個人住。仰頭喝了半杯水,緩緩問:“你一個人住這裏?”她點頭,“是啊。什麽東西都沒買,亂的很。你坐。”拿起沙發上的衣服和包,客客氣氣請他坐。不知道他這麽晚來,究竟所謂何事。
  
  但是他一直沒說話,似乎真的隻是來喝杯水就走。鍾越轉動手上的杯子,意有所指問:“這麽些年來,你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很想咄咄逼問她,為什麽當時說好回國卻又不回來!和那天看到的孩子有關嗎?可是語言是這樣蒼白無力,埋藏的太久,像堵住了,一時間無法傾瀉。
  
  何如初默默點頭,“恩”了一聲。他忽然不想再聽下去,站起來就走,口裏說:“謝謝你的水。”她被他的舉動搞得莫名其妙,手足無措,隻得站起來送他。看著他出去了,訥訥地吐出一句:“那——晚上開車,你小心點。”
  
  僅僅這樣一句再簡單不過的關懷,已使得要走的他停住腳步。他回頭,淡淡說:“那天碰到的孩子很可愛,叫什麽?”她笑起來,說叫小意,如意的意。他心裏冷笑,如意的意?是希望他將來事事如意嗎?他很想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心裏明明嫉妒的快要瘋魔——
  
  最終問出來的卻是,“孩子姓什麽?”是韓還是夏抑或是其他?
  
  她實在不好意思說小意是她父親的兒子,是自己的親弟弟。父親居然在女兒成年以後還生了個兒子,實在有點難以啟齒——可是她還是說了姓何。
  
  鍾越自然以為孩子是跟母親姓,看了她一眼,頭也不回離開了。離婚了,所以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回來嗎?他忍無可忍,不想再繼續糾纏下去!自己這是幹什麽?捧著心任由她踐踏嗎?犯賤也不必卑微成這樣——
  
  何爸爸打電話來讓她去家裏吃飯,她遲疑著沒有說話。何爸爸忙說:“你要是一個人不願意來,那就叫上韓張吧,人多熱鬧些。”她不想辜負父親的一番好意,唯有點頭答應,讓韓張一起陪同前往。
  
  韓張選了一束鮮花送女主人,見她也在挑禮物,奇怪地說:“你回家還帶什麽東西,嫌不嫌煩!”多見外啊。她不回答,心裏卻在說,那不是我家。韓張見她聽而不聞,明白她心裏的疙瘩,於是說:“你要正兒八經提禮物上門,倒顯得生分了,多傷人的心。”見她猶豫不決,又說:“你真要帶,就給小意買一兩樣玩具吧。不但小意高興,還討大人歡心。”
  
  她想了想,這個主意確實不錯。小意正是開發智力的時候,於是選了一副兒童拚圖,一輛玩具汽車。果然,小意收到禮物非常高興,連忙拆開來蹲在地上玩。她有感而發,“小孩子真是容易滿足。”一件小小的禮物便可以高興一整天。
  
  韓張見她傷感,忙開解說:“我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啊。那時候收集香煙盒裏附贈的‘水滸一百零八將’,每得到一張沒有的,不是興奮的到處跟人炫耀麽?”她記起來,微笑說:“我以前很嫉妒你有一張大家都沒有的‘行者武鬆’,一直想偷來著,卻不知道你當寶貝似的藏到哪裏去了。”
  
  韓張拍手笑說:“哈哈哈哈,我還記得你把何爸爸沒抽過的香煙一包一包拆開來,就為了收集畫片,結果香煙全潮了——”她笑著點頭,吐舌說:“被我媽媽一頓好打啊!”
  
  何爸爸聽見他們說起小時候的事,跟著笑起來,說:“我還記得那時候初初為了一張“豹子頭林衝,天天纏著要去給我買煙,從來沒這麽孝順過——”幾人都笑了,氣氛歡快起來。
  
  何爸爸忽然歎氣,“可是轉眼你們都這麽大了。”她黯然想,是啊,都過去了,回憶是這樣令人歡喜卻惆悵。
  
  白宛如一直在廚房忙碌,她訕訕走過去,問要不要幫忙。她忙搖頭,“不用不用,幾個家常菜而已,很快就好。你坐著陪你爸爸說會兒話,他很少像今天這麽高興。”她跟何爸爸結婚後,又因為要照顧小孩,公司的事漸漸不大管了,一心在家相夫教子,偶爾也出去交際交際,報個班學點什麽打發時間。
  
  何如初還是不慣跟她相處,隻得又走出來。小意見了她,抱著她腿,仰起小臉說:“姐姐,姐姐,你說帶我去海洋館的。”她抱起他,點著他鼻子說:“今天不行,等過幾天姐姐有空就帶你去,好不好?”他唯有點頭,還不忘說:“那姐姐一定要記得哦。”
  
  何爸爸見他們姐弟倆相親相愛,老懷大慰。忽而又歎氣說:“初初,爸爸隻得你跟小意倆個孩子。你看爸爸,鬢邊頭發都灰了,不認老都不行了!你白阿姨跟著爸爸,耽誤了許多青春,也已到不惑之年,可是小意卻這麽小。爸爸隻希望你將來能好好照顧小意。”
  
  她聽了幾欲落淚,父親這是幹什麽?怎麽像是在托孤呢!忙說:“爸爸,你哪裏老了!我跟你走出去,還有人當你是我男朋友呢!”何爸爸聽了笑,又說:“人年紀一大,廢話就多了。你若有時間,就回去看看你媽媽吧。”
  
  她默然,問:“媽媽現在還好嗎?”何爸爸點頭,“你媽媽開了間花店,侍弄些花花草草,精神倒是越來越好了。”她聽了,才放下心來。
  
  白宛如招呼大家吃飯,拿了個小碗盛了飯菜放在小意跟前,問:“自己會不會吃?”小意點頭,一本正經說:“老師說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逗得大家笑起來。他把碗裏的黃瓜片,胡蘿卜塊全部挑出來。白宛如皺眉:“這挑食的毛病哪裏來的,怎麽教都不改。”
  
  何爸爸抬眼笑看何如初。她低頭悶笑,趕緊扒飯。然後教育小意:“小意,你要是再挑食,就像姐姐這樣——”小意抬頭看她。她一臉嚴肅說:“就像姐姐這樣傷了爸爸的心。”
  
  所有人都轉頭看她,她一個勁兒地低頭吃菜。還是何爸爸說:“好了好了,小意以後不要再挑食了,大家都不許挑食。”小意朦朦朧朧也知道一點爸爸姐姐之間的事,以前爸爸每次提到姐姐,都很不開心。知道事情很嚴重,於是耷拉著腦袋,將挑出來的黃瓜胡蘿卜又吃了。
  
  飯後白宛如帶小意回房睡覺。幾人坐在客廳閑聊,何爸爸問:“初初,你還是決定不搬過來住嗎?”她點頭,早已經習慣一個人在外麵住,笑說:“在外麵住,沒人管,自在的很。”何爸爸便歎氣:“女兒長大了,翅膀硬了,我這個老爸是想管都管不了嘍。”
  
  何如初嘻嘻笑,推韓張:“你跟我爸爸下棋去。”省得父親又囉哩囉嗦逼著她回來住。韓張果然擺下車馬炮,跟何爸爸廝殺起來。她一個人無聊,轉到書房到處東摸西看。見桌子上堆了一堆各色報紙雜誌,不由得翻看起來。
  
  時事政治、證券經濟她是不感興趣的,隻看娛樂新聞。忽然在本地一張報紙上看見偌大的頭條“富豪千金生日派對 網絡新貴舉止曖昧”,後麵附了一張鍾越抱著快要跌倒的章慧明的照片,又有一行小字“金童玉女,才子佳人?”
  
  她看了,臉色突然蒼白,身體支撐不住,一頭跌倒在椅子上。明知道他的感情生活不可能一片空白,可是親眼見了,原來還是會傷心。那樣明亮耀眼的富家千金,和英俊沉穩、功成名就的他站在一起,實在是一對璧人。哪像她,到頭來仍然一事無成。
  
  她想起自己最得意的時候,是年輕不懂事那會兒,被他一心一意捧在手心裏疼寵。為了討她歡心,冬天一大早排隊去買她喜歡吃的“何記土掉渣燒餅”,送到她手裏還是熱乎乎的,原來他一直藏在衣服裏麵。可是那時候卻是他最不得意的時候,還是學生,一無所有。現在完全倒轉過來。他意氣風發,得意非凡;而她默默無聞、唯有黯然神傷。
  
  想到這裏,忍不住落淚。世事變幻是這樣的快!當年那樣深愛過,可是如今漸漸形同陌路。早已各有各的生活,互不相幹了。
  
  
                  第 52 章
  何爸爸見時間不早了,他們也該回去了,於是推門進來找她。見她趴在桌上,滿臉淚痕,嚇了一跳,忙問:“好端端的怎麽哭了?”她搖頭說沒事,可是眼淚卻吧嗒吧嗒往下掉。
  
  何爸爸揀起地上的報紙,驀地明白過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難道女兒心裏還在想著這個人嗎?見她哭得唏哩嘩啦的,忙抱在懷裏,像小時候一樣拍著她的背哄道:“囡囡乖,不哭,不哭——”
  
  她漸漸停止抽泣,胡亂擦了把眼淚。何爸爸心情複雜,看著她問:“你是不是一直在怪爸爸當年硬逼你出國?”她許久沒說話,最後搖頭:“開始有,現在當然是沒有了。就算不出國,這麽多年,說不定我們也已經分手了——”
  
  何爸爸心疼地看著她,喃喃道歉:“爸爸不知道你那麽喜歡他——”止住的淚又滾下臉頰,她忙忍住了,“不是這樣的,我看著他的照片,突然想起以前很多很多事情,突然發覺,我和他,還有所有人,大家都回不去了!一時傷感起來,才哭的,並不是因為他的緣故。”
  
  何爸爸摸著她頭發說,“有些人和事注定是要錯過的,再怎麽傷感都沒用了。以前我也很看好他,他現在果然是出息了,可是已經不適合你。反倒是韓張,你們倆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的脾性一清二楚,這麽多年來他對你的心意,大家都看的清清楚楚。初初,爸爸勸你一句,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憐取眼前人。”
  
  她聽了默然不語。何爸爸拍著她手說:“爸爸現在隻希望你找到一個好的歸宿。以前爸爸可以照顧你,可是現在爸爸老了,隻好將你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韓張,這孩子,對你一心一意的,實在很不錯。”
  
  她微微“恩”了一聲,輕聲說:“爸爸,你不老,我也還年輕,不用急,慢慢來,總會有那樣一個人的。”
  
  何爸爸知道感情的事隻能由他們自己來,不再多說,拉她起來,“韓張在外麵該等急了,你們早點回去吧。”她點頭,擦幹眼淚,又洗了把臉才出來,和韓張一起回去了。
  
  報紙的事何如初看到了,大家自然也都看到了,都在悄悄議論鍾越和章慧明。孟十拉著鍾越出去喝酒,醉眼朦朧之際笑說:“看來你跟章家大小姐好事將近啊。”鍾越灌了一杯酒,淡淡否認:“根本沒有的事。”
  
  孟十搖頭笑:“照片都登出來了,抵賴做什麽!”鍾越麵無表情說:“真的隻是一場誤會。”章慧明心裏隻怕恨他還來不及呢。他的心性還是那樣涼薄冷情。
  
  孟十見他那樣不像是說笑,又想起章慧明這些天音訊全無,怔怔問:“那天晚上到底出什麽事了?你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他往杯子裏加了塊冰,聳肩說:“放心好了,恐怕章小姐再也不會來找你我了。”
  
  他愣住了,看他一臉不在乎的樣子,知道倆人之間肯定是沒戲了,不由得叫起來:“為什麽?”見他不說話,推著他肩膀問:“我說你到底為什麽?人家章大小姐哪裏不好了?外貌配不上你,身家配不上你還是學曆配不上你?我就不知道你到底想找個什麽樣的!章慧明這樣的人你還不要,活該你光棍打到底。”
  
  鍾越聽了又氣又笑,半晌隻說:“她沒什麽不好。”孟十翻了翻白眼,耐住性子問他:“那你說什麽樣兒的人才叫好?”鍾越不理他,將杯子倒滿,示意說:“咱們幹一杯。”
  
  孟十見他這樣,搖頭歎氣,語重心長勸他:“鍾越,我跟你說,人生在世也就這樣了,得過且過。你年紀也不小了,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回到家還是冷鍋冷灶,一室冷清,多淒慘啊!你現在啊,就缺老婆孩子熱炕頭。先找個人定下來,以前的事慢慢地都會忘了……”說得口幹舌燥,見他還是無動於衷,急了,大聲說:“你這樣癡情又有什麽用?人家都結婚生子了!”他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世界上原來真的還有這麽傻的人。
  
  氣憤之餘,又心疼起鍾越來,喃喃罵:“怎麽會有這麽狠心的女人,拋下你走了不說,還跟別人去結婚生子!這樣的女人,你說你還心心念念想著她幹嘛?不是犯賤嗎!”
  
  鍾越也覺得自己是犯賤,抱著頭痛苦說:“她現在一個人——”
  
  更吃驚的是孟十,聽他這話,他還想跟她在一起?看著他,怔怔說:“瘋了,瘋了!”他這樣,不是瘋了是什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忿忿說:“為什麽非她不可?沒有她又不會死!”
  
  鍾越也在問自己,為什麽非她不可。踉踉蹌蹌站起來,搖頭說:“我要走了。”孟十連忙拉住他,“你這樣怎麽開車,我送你回去。”他沒有拒絕。
  
  孟十眼睛看著前麵,連連感歎:“她跟別人有什麽不一樣,值得你這樣?”一個結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他竟然還想要!
  
  鍾越背靠著坐墊,眼睛閉著,忽然說:“不一樣,感覺不一樣。”
  
  孟十呆住了,轉頭看他,長長歎了口氣,平靜問:“到底是哪裏不一樣呢?”這樣執著於一個人,難道就是愛情?
  
  鍾越轉頭看窗外,喃喃說:“擁抱的感覺。”
  
  孟十反倒心平氣和下來,說:“所以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等她?我們都以為你早忘了。”
  
  “我也以為自己忘了,所以一直都在尋找,也曾嚐試接受其他人,並且一直拒絕承認在等她。可是以往擁抱的那種感覺,無論和誰,再也找不到了。終於明白,有些東西,無法替代。”
  
  孟十默然無語,看著他下車,忍不住又問:“她現在是離婚了嗎?”鍾越站在那裏,看著天空吐出一口氣:“大概吧。”說話時孟十的車子早已離去。
  
  既然無法替代,那麽自尊隻能委曲求全。他再一次放下身段去找她。
  
  何如初穿著睡衣開門,驚訝說:“鍾越!”大半夜的,又是來討杯水喝嗎?聞到一股濃重的酒味,“你喝酒了?”看他這樣子,似乎醉的不輕。
  
  鍾越粗暴地拉她進來,二話不說將她壓在門上,唇舌劈頭蓋臉親下來。
  
  她嚇壞了,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奮力掙紮,東躲西藏,可是一點用都沒有,他的力氣那麽大,手被牢牢鉗製住,頭被迫抬高,她甚至覺得胸口呼吸不暢。在他的強勢下,慢慢地軟下來,淚流滿麵,哭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她雖不是什麽富家千金,可是也不能任他玩弄啊——看著現在的他,隻覺得傷心難過。為什麽要這樣?隻是因為當年的不甘心嗎?
  
  鍾越嘴裏嚐到鹹味,慢慢鬆開她,手撐在門上,將她困在懷裏,生怕她又突然消失了。手指動了動,想擦去她滿臉的淚痕,最終還是轉過頭去,淡淡說:“我會對你跟孩子好。”他願意全盤接受她的過去,哪怕是和自己完全無關的孩子。
  
  她一時間有點迷糊,不知道他說什麽,抬頭迷茫地看著他。他厭惡這樣自甘低賤的自己,不耐煩起來,冷笑:“你到底想怎麽樣?統統說出來!”不要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會讓他想起以前,會心軟——事到如今,作踐他作踐的還不夠嗎?
  
  韓張聽到動靜,匆匆忙忙披了條浴巾從浴室光腳跑出來,連聲問:“怎麽了,怎麽了?”身上還是濕的,水珠滴滴答答濺在地板上。看見站在門口的倆人,不由得愣住了。
  
  鍾越看看韓張,又看看她,驀地明白過來,驚愕、恥辱、羞憤、痛恨、絕望一時間全部湧上心頭,轉頭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他媽的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那眼神,冰涼透骨。摔門而去。
  
  何如初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第 53 章
  韓張問:“鍾越怎麽來了?”見沒事,等不及她回答,踮起腳尖跳回浴室,口裏連聲說:“好冷,好冷。”下身穿的整整齊齊,上身隻包了個毯子,手裏拿著襯衫說:“上麵的油洗不洗的掉?”從何爸爸那裏回來,他送她上來,進來略坐了會兒。哪知道一不小心碰倒了一瓶辣椒油,灑的滿身都是。唯有脫下衣服,趕緊洗了個澡。
  
  她坐在沙發上,呆呆的,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麽。韓張揮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皺眉說:“鍾越這麽晚來找你,什麽事兒?”原來她跟鍾越還有聯係。見她不回答,又問了一遍。
  
  她懶懶說:“沒什麽事。”韓張喃喃重複了一遍:“沒什麽事?”剛才她滿臉淚痕站在門口,鍾越臉色鐵青,整個人都變了,會沒什麽事?他在她旁邊坐下,好半天問:“如初,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還在想著他嗎?心口澀澀的,有點難受。
  
  “恩,什麽怎麽想?”因為剛才鍾越的行為太過失常,她反應變得遲鈍起來。她還一心在想,他說的“我會對你跟孩子好”,到底什麽意思。
  
  韓張歎氣,“如初,不要再想著他了。跟我在一起吧,我們結婚。”倆人年紀都不小了,也到結婚的時候了。
  
  她嚇一跳,下意識搖頭:“結婚?不——”
  
  韓張眼神黯了黯,“為什麽不?和我結婚有什麽不好?我們在一起再好不過,什麽問題都不用擔心。”
  
  她咬著唇說:“不是這個原因,我從來沒想過結婚的事,所以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最好的借口。
  
  韓張笑了,“我們結婚還有什麽想不想的,登個記,搬在一塊住就行了。你跟我,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她沒話了,半晌隻得說:“可是結婚畢竟是大事。”
  
  韓張搖頭苦笑:“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唧唧歪歪,婆婆媽媽。我們倆要是結了婚,多省事啊。兩家父母是世交,不用擔心家庭問題;再說了,回家也方便,不用為在誰家過年煩惱;還有,我要是敢對你不好,韓校長頭一個拿我開刀……有這麽多好處,你還在猶豫什麽?”
  
  說的她無言以對,刁蠻起來:“我為什麽非得嫁給你,又不是沒人要了。再說了,這樣就嫁給你了,豈不是便宜了你。”
  
  韓張忙笑說:“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你要怎麽才肯嫁給我?難道還想讓我上刀山,下火海,勇闖龍潭虎穴?我醜話可說在前頭,你自己小心變成寡婦。”
  
  何如初罵:“嬉皮笑臉,油嘴滑舌,一看就沒誠意。滾滾滾——”一手推著他回去。韓張笑嘻嘻時候說:“那怎麽才算是有誠意?拿著鑽戒下跪算不算?”
  
  何如初聽他這話竟是來真的了,慌了手腳,忙笑說:“下跪?你這小子給我磕頭也不配!快走快走,我要關門睡覺了。”
  
  韓張一手撐在門框上,不讓她關門,“如初,我是說真的,你好好想想。想好了跟我說一聲,我飛奔帶你去登記。”
  
  她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半晌說:“好,我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帶上門無力地坐在地板上。是不是有些人錯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人到了年紀,總是要結婚的,她還沒有和世俗抗衡的勇氣。既然這樣,為什麽不和韓張結婚算了?皆大歡喜的一件事,隻除了她自己。
  
  鍾越當夜回去後,一個人開門敞戶坐在陽台上喝酒。酒冷夜寒,加上心情鬱結,竟為風霜所欺,第二天就病倒了,爬都爬不起來。
  
  孟十來公司見他頭一次一聲不響曠工,心想難道是昨天晚上喝多了,宿醉沒醒?下了班便去看他。門鈴按得震天響,好半天他才出來開門。見了他,胡子拉渣,神情憔悴,簡直有點形容枯槁的樣兒。大吃一驚,忙問:“你這是怎麽了?臉色白的嚇人,整個人跟幽靈似的。”
  
  他有氣無力倒在沙發上,喘籲說:“病來如山倒。”孟十便說:“怎麽會生病?昨天晚上不還是好好的嗎?怎麽今天就病成這樣了。”他閉著眼說:“病了倒好,反正是什麽都不用想了。”
  
  孟十皺眉:“說的什麽喪氣話。”探手摸了摸他額頭,嚇一跳,“怎麽這麽燙?什麽時候發的燒?”他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來。孟十連忙拖他起來,口裏說:“燒成這樣這麽不去醫院?找死啊!”
  
  又拉又扯扛著他去醫院了。沒想到從不生病的他,這一病遲遲不見好,鬧得眾人都知道了。
  
  夏原跟他有業務上來往,少不得也要去探望探望他。買了點鮮花水果,忽然想起去醫院正好路過何如初那兒,於是又買了一大捧紅玫瑰。何如初一直想找份工作先做著,何爸爸反而讓她不要急,勸她來自己公司。她又不想去。所以一直拖著,心想等冬天過去再說,先適應適應國內的環境也好。這幾年北京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她出門總是惴惴的,生怕走錯了地方。
  
  何如初正好從超市回來,在小區門口碰到他,笑說:“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夏原挑逗一笑:“當然是愛情的風。”說著遞給她玫瑰。她驚喜地收下來,滿臉笑容,諂媚說:“哎呀,夏原,你真是好人。”
  
  夏原抬眉:“知道我好了吧,要不,親一個?”說著伸過臉去。她“呸”了一聲,“老沒正經的。上來吧,好東西沒有,茶還是有的。”帶頭往前走。
  
  夏原搖頭,歎氣說:“不坐了,我這就得走了。”她回頭,奇道:“你夏大公子還有什麽忙的啊?人都來了,連上來喝杯茶的功夫都沒有?太不給人麵子了。”她才不信。
  
  夏原隻得解釋:“順路來的。姓鍾的那小子在醫院病的半死不活的,我雖然不待見他,怎麽著也得去走個過場。回頭再來找你喝茶聊天啊。”說著打開車門就要走。
  
  何如初怔怔站在那兒,問:“他病了?很嚴重嗎?”夏原聳肩,“聽說病的不輕,連日高燒都燒成肺炎了,鬧得人仰馬翻的。不然,我哪有那個閑工夫去看他,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幹。”
  
  她又問:“什麽時候病的?”夏原似笑非笑看著她,“你怎麽就對他這麽關心呢?他又沒病死!”嘴巴還是那麽毒。
  
  她罵:“去去去!一天到晚隻會說風涼話,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夏原痞痞說:“我要沒同情心,你這會兒早是我的人了。其他人還想染指呢!”意有所指。發動車子,慢慢倒退,開出去老遠,見她還站在原地發呆。
  
  歎了口氣,又開回來,甩頭說:“真要擔心,一起去吧。姓鍾的那小子沒病死,倒是豔福不淺啊。”何如初默默上車。他又貧嘴:“你看我,多富有同情心啊。你剛才還那樣說,我簡直比竇娥還冤。”
  
  何如初滿腔的心事在他插科打諢下,不由得消散了些,沒好氣說:“開你的車吧,廢話一籮筐,留著回家說去吧。”夏原一路還是東拉西扯的,語言詼諧幽默,什麽話到他嘴裏,必有一番囉嗦。搞得她又想氣又想笑,連聲罵他貧嘴。
  
  倆人到了醫院,問清楚房間號碼,敲門進去。鍾越穿著病號服,一手抱著筆記本電腦,一手探出去拿水杯。聽見動靜,抬頭見夏原進來,隻皺了皺眉,待看見跟在後麵的她,足足愣了有一分鍾,才知道打招呼。
  
  夏原照例客套幾句,問他病好了嗎,什麽時候能出院之類的,神情吊兒郎當的。何如初遠遠站著,低著頭也不看他,一句話都沒說,跟隱形人似的。他一一回答,說沒什麽大礙,過兩天就能出院了。心裏卻又氣又怒,她跟著夏原來看他是什麽意思?當真要想來看他,就一個人來!不清不楚,藏頭遮尾,到底要拿他怎麽樣才甘心!他變得焦躁起來,大失鎮定。實在忍不住,轉頭看著她,不輕不重說了句“你好”,隻是語氣明顯帶有嘲諷之意。
  
  她回過神來,知道這樣傻站著讓人笑話,於是輕聲說:“聽說你病了,要不要緊?”這樣輕柔的詢問,使得他心一緊,竟覺得承受不住。他為誰風露立中宵,你現在還會著緊嗎?轉頭看一邊,淡淡說:“好些了,多謝記掛。”臉上神情冰冷,眸中沒有溫度。
  
  太過疏離客氣的對話,令她惆悵而無措起來。為什麽他們非要“你好,謝謝”這樣說話呢?轉念一想,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唯有黯然點頭,“那就好。給你帶了些水果,放在這裏。”實在無話可說,隻得低頭垂首站在那裏。
  
  
                  第 54 章
  夏原當然察覺到氣氛的僵硬,忙接過話尾,轉而跟鍾越敷衍,“鍾帥不是一向以身體強健,精力旺盛著稱嗎?怎麽這次會病的這麽重?”又開玩笑說:“難道竟是生理方麵有失調養?”
  
  鍾越並不領情他的調侃,一本正經淡淡說:“天氣突變,一時不注意,著涼了而已。”夏原聽他正色回答他一番玩笑話,便覺得索然無味起來。這麽一個道貌岸然,不苟言笑,不解風情,不懂幽默的人,怎麽就有人念念不忘呢!暗暗歎了口氣,見她欲言還休的樣兒,估計是有話想說,礙著自己又說不出來。正要找個借口避開,突然手機響,順勢站起來,點頭說:“我出去接個電話。”走的時候還把門帶上了。自我嘲諷,自己明明就是個小人,為什麽還要假充君子以成人之美呢!自做孽,不可活。
  
  夏原走了,空氣立時變得沉默而僵硬,似乎凍結成了寒冰。何如初盯著自己手指,鼓足勇氣說:“恩——我聽夏原說,你病的很重,所以跟他一起順路來看看你。希望你盡快好起來——”
  
  鍾越冷哼一聲,嘲諷道:“我病的重不重,跟你有什麽關係?”她愣住了,不知道他對她為什麽這麽不客氣。就算年輕時的那些事都過去了,作為舊時的老同學,她來探望病中的他,也沒必要這麽粗聲粗氣,冷嘲熱諷啊!她覺得委屈,看來她是來錯了。
  
  鍾越見她無言以對,更加生氣,一時失了理智,冷冷說:“你來幹嘛?炫耀嗎?炫耀你跟韓張的親密還是以此證明夏原對你的多情?哦,又或者是其他男人為你著迷——”
  
  話還沒說完,何如初猛然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眼圈漸漸紅了,哽咽說:“鍾越,你太過分了!”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鍾越見她哭了,心中憐惜不忍一閃而過,隨即轉開頭,不再看她。半是惱恨半是自責,心裏狠狠在罵自己,鍾越,你他媽的混蛋,到底在幹什麽!可是他抑製不住——抑製不住滿腔的嫉妒!為什麽她可以和其他男人那麽親密?為什麽在他傷心絕望之後又來招惹他?他覺得自己被她玩弄在手心裏,有種怎麽翻都翻不出來的悲哀。
  
  他的自尊在她麵前已經所剩無幾。
  
  夏原聽見裏麵傳來聲響,頓了頓,忙把手上的煙掐滅了,推門進來,故意大聲叫嚷:“怎麽了,怎麽了?”待看見何如初紅紅的眼眶,知道她哭過,不用說,自然是鍾越的錯,不屑說:“讓女人哭的根本不算是男人。”
  
  若是平時,這類的話鍾越是不予理會的,可是今天,夏原成功激怒了他。他扯掉手上的針頭,掀開被子站起來,臉色鐵青,指著夏原鼻子說:“從大學那會兒開始,我忍你很久了!我們倆的事,要你插什麽手!你要是護花心切,相信有無數女人等著夏大公子軟語撫慰呢!”
  
  倆人一時都怔住了。何如初捂著唇說不出話來,從沒見過這麽憤怒的他,說的話甚至稱得上是刻薄,他一向客氣有禮的,別人再怎麽議論誹謗都是聽而不聞,置之不理。可是今天跟變了個人似的,何況——何況好像不是什麽大事啊——
  
  夏原倒對他刮目相看了,竟然拍手點頭,“姓鍾的,沒想到你還有兩把刷子啊,我以前倒小看了你。”夏原這個人有時候極其自負,玩笑歸玩笑,是不肯跟人認真動粗的,覺得沒的髒了自己的手。既降低了自己身份,說不定還得負法律責任,多劃不來。
  
  何如初嚇壞了,見鍾越似乎要動手的樣子,忙拉著夏原說:“我們回去吧。”夏原臨走前還不忘嘲笑,眼睛盯著他手背,“你這樣自虐,以為真的有人會心疼麽?”鮮血湧出來,順著手背滴在地毯上。
  
  何如初自然也看見了,想上前又不敢上前,惴惴地看著他,生怕他又突然發怒,忙大聲呼叫護士。護士來了,重新把針頭插上,叮囑說別亂動,就走了。她站在門邊,忐忑說:“我們走了——你好好養病。”輕輕帶上門,跟等著門外的夏原一塊離開。心有餘悸,今天的鍾越真是嚇到她了。
  
  鍾越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去漸遠,一點點沒有了,走廊重歸安靜。煩躁地把針頭又扯了,找了點棉花壓住血管,出去辦理出院手續。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路邊的槐樹葉基本凋零的差不多了,棕黑色的枝幹空落落往外伸展,使人越發覺得蕭瑟。有人已經穿上了厚厚的棉大衣,她因為在國外冷慣了,倒還好,隻是覺得空氣太幹燥。因為整天閑在家裏,也沒什麽事,於是天天接送小意上學。何爸爸本來說給她新配一輛車子,她堅決不要,說北京交通實在太堵,再說她又不大認識路,以後再說吧。何爸爸隻得作罷。
  
  這天從幼兒園接了小意,他說餓了。倆人於是轉到附近一家大型商場,裏麵有家“肯德基”。小意邊啃雞腿邊說:“姐姐,你什麽時候帶我去海洋館?”她現在不大吃這些東西了,隻要了杯飲料,想了想說:“要不,等周末有空就去?”小意歡呼一聲,連連點頭。
  
  吃完了,倆人在商場隨處閑逛。她想起微波爐壞了,得買一個,於是轉到家電這邊。正聽人介紹時,聽見身後有人說:“你看這套廚具怎麽樣?一應俱全,樣式也別致。”聽著聲音耳熟,不由得回頭看。
  
  範裏正月就要結婚了,正布置新房呢,和老公出來選購廚房用具和浴室設備,感覺有人注視她,偏頭一看,見是她,吃驚不小,連忙笑說:“真是巧,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她也趕緊笑著打招呼。
  
  範裏轉身對老公說:“碰見好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了,我們要說說話。你隨便哪裏逛逛再來,到時候來接我。”她老公對何如初微笑點頭,然後去了。
  
  範裏見她手邊的小孩,先是愣住了,仔細打量她,憑女性的直覺,就是知道她肯定沒生過孩子。於是笑說:“這孩子眉清目秀的,年紀這麽小已見輪廓,真是漂亮,長大了還了得!跟你是親戚吧,長得這麽像。”心想不是侄子就是外甥。
  
  何如初教小意叫她姐姐,小意乖乖叫了。範裏高興地笑起來:“我高中時已被人稱作阿姨了,沒想到活到這歲數,還有小孩子叫我姐姐,嘴真是甜。來來來,初次見麵,也沒準備見麵禮,給你個紅包,將來賺大錢——”本來這紅包是準備送老公家親戚的小孩的,現在給了小意。
  
  何如初忙推辭不用,不用。範裏嗔道:“給孩子的見麵禮,你見外什麽。”她才訕訕地收下了。她們倆又轉回“肯德基”說話,旁邊有特意為兒童準備的遊樂區。小意便說:“姐姐,我也要去玩。”何如初點頭讓他去,自己時不時注意他。
  
  範裏聽見小意叫她姐姐,隨口問:“是你堂弟?”她有點尷尬,微微搖頭,“不是,是弟弟。”範裏愣了下,問:“是親弟弟?”她有些不好意思,“恩”了一聲。範裏笑起來:“你居然有個這麽小的弟弟?不知道的人都以為是你兒子呢!”她紅了臉,解釋說:“不同媽媽的。”
  
  範裏點頭表示理解,笑說:“跟你長得倒是像,我剛才看見了,還差點胡思亂想呢。”她微笑,“我們倆都長得像爸爸。”範裏便說:“那你爸爸年輕時一定帥氣。”她搖頭歎氣,“有個長得帥的爸爸其實也不好。”範裏知道肯定跟家庭變故有關,忙岔開話題,說:“鍾越大病一場,聽夏原說,你也去看他了?”
  
  她微微“恩”了一聲。範裏自我嘲諷:“想當年,你跟他在一起那會兒,我也很喜歡他,嫉妒死你了。”何如初見她這麽直率可愛,笑了,說:“過去的事,現在還提做什麽。”真的過去了啊,再想起來簡直恍然若夢。範裏抬頭問:“那你現在跟他——”
  
  她搖了搖頭,不說話。範裏歎了口氣,說:“雖然他嘴裏從來沒說過,但是我知道他心裏一直想著你。你剛走那會兒,他天天盼你回來。後來大學畢業了,他才什麽都不提,像忘了這回事似的。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沒忘。”不然為什麽拒所有人於千裏之外呢!
  
  她眼睛看著某處,目光卻沒有焦點,心裏也說不出到底是什麽滋味,緩緩搖頭:“大家都變了,我也是,他也是。”她見到他,仿佛是另外一個人,那麽惶恐陌生,想必他見到她也是這種感覺。時間太久,曾經以為刻骨銘心的東西早已變得模糊不清,淡淡消逝了。
  
  範裏聽見她傷感的語調,情辭懇切,忽然想到自己也變了。年輕時候也曾一心一意認定他,現在不是也要和別人結婚了麽?並且是自己心甘情願發生這種改變的。也許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是這麽不完美,卻將曾經讓你感動的最柔軟的一刹那誤認為是愛情。有一天幡然醒悟,原來並不是這樣。愛情是兩個人的事,需要彼此回應。一個人的心事隻能稱作感情,痛苦的唯有自己。
  
  她長長歎了口氣,“為什麽世上的事不能十全十美?為什麽大家的感情不能有始有終?”
  
  何如初想了想說:“總是有的,隻是你我不知道而已。”你我都不曾遇見的感情,但是請不要否認它的存在。
  
  她微微歎息,“也許吧。”忽又笑說:“好不容易碰到了,說這些傷感的話做什麽!你這次回來,有什麽打算?”何如初笑說沒什麽打算,目前給人兼職做點翻譯什麽的,過段時間,可能要回家一趟,因此年後再說吧。她性子最懶散不過,得過且過,所以注定做不成大事。
  
  範裏便說:“那你不在北京過年了?我還想著請你喝喜酒呢。”說自己年後要結婚了,日子都定下來了。她聽了,真心誠意說恭喜恭喜。範裏打趣說:“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喝你的喜酒呢!”她訕訕地笑,忽然想起韓張說的話。心裏歎了口氣,她不能想象和韓張結婚的情景。因為從來沒想過,於是趕緊打住了。
  
  何爸爸因為住在郊區,小意的幼兒園又在市中心,所以有時候小意也在她那裏過夜。所幸小意有五六歲了,健健康康、不吵不鬧的,很好哄,而且也願意跟她一塊住,所以姐弟倆的感情越來越好。何爸爸自然高興,就連白宛如,因為這段時間感冒了,懨懨地提不起精神,樂得將小意交給她,好靜心調養。
  
  韓張也常常往她這兒跑,加上小意,鄰居都以為是一家三口,害得她百口莫辯,紅著臉解釋不是,不是。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裏時,時不時還是會想起鍾越來。而且因為他跟她就在同一天空下,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能碰麵呢,所以想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現在病應該好了吧?歎了口氣,倆人也隻能這樣了,像普通分了手的情侶一樣,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見了麵,彼此點頭打個招呼,各自離開。想起就令她黯然神傷。
  
  
                  第 55 章
  鍾越硬逼著自己不再想她,於是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來,夜夜加班,不將自己搞得筋疲力盡絕不回去。弄得孟十揉著眼睛說:“鍾越,我知道你很努力,可是也不用這麽拚命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要是再倒下去,可就不劃算了。再說了,公司一時半會兒沒你,還倒不了。瞧你這滿臉晦氣,苦大深仇的樣兒,人家不說你是工作累的,還以為你戴綠帽子了呢。”
  
  說得鍾越拿眼瞪他。他自知一時嘴快,可能戳到他痛心事了,連忙拖他起來,“好了,好了,我放你半天假,趕緊去泡泡桑拿,按按摩什麽的,調劑調劑身心。你再這樣下去,別人又該說我剝削壓榨你了。真是冤枉啊,其他人哪知道我心裏的苦啊——”
  
  鍾越無奈地投降,歎氣說:“難道結了婚的男人都像你這麽婆婆媽媽,囉哩囉嗦?”孟十推他走,口裏說:“你自己也去找個人結婚不就得了,就知道是不是了!”有了老婆孩子,不囉嗦不行啊。
  
  半下午的,一時間竟不知道去哪裏好。平時除了工作就是應酬,這會兒也找不到消遣的地方,又不想回去,偌大的房間孤零零的一個人,更顯冷清。於是開車在街頭閑逛。轉著轉著就來到清華附近,忽然想起畢業後再也沒來過,一則因為忙,二則也怕自己觸景生情。凡有同學聚會,一律避開。
  
  老遠就停了車,一步一步往前走。太陽一點一點往西偏,熱度漸漸消散,起風了,身上有了涼意。他將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從西門進來。學校還是老樣子,一草一木都沒變,隻是長得更旺盛了。因為是周五,園前還是有許多商販收購或是販賣舊書,許多學生蹲在地上挑挑揀揀。
  
  他隻覺得親切,像又回到學生時代,什麽都沒有,拚了命的苦讀,可是卻是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現在他算得上功成名就,可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總是感覺到無邊的寂寥和失落。到底是丟失了什麽呢?他總想著把它找回來。
  
  抬頭看時,迎麵一棟簇新的大樓特別引人注目,深色玻璃反著夕陽的光,熠熠生輝,光彩奪目,這些建築應該都是他走後新建的。其實沒有什麽真的一成不變,包括學校,包括身邊的人和事,包括他和她。變動是絕對的,不變總是相對的。想到她,他心口一窒,不知道該怎麽了斷目前這種局麵。太怨恨,太不甘心,太嫉妒了——可是同時又太無力。
  
  漫無目的亂走,回過神來,竟站在“菊苑”門口。盡管拚了命的抗拒,可是腳還是順從內心最真實的情感,帶著他來到這裏。不知不覺八年過去了,不不不,認真算起來,不止是八年。她在這裏隻念了一個學期,這樣算的話,從她走到她回來,一共是八年半。記憶再往前倒流,回到高中時代。第一次見她是在學校的公告欄前,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睛,唇角彎著笑——十年了!
  
  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竟然有十年了麽?本來以為十年是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可是從第一次見她到現在,也已經有十年了,就這麽過去了,悄無聲息!他忽然極其傷感。為什麽他們認識了有十年,還是不能在一起呢!
  
  夜色漸漸籠罩下來,燈光漸次亮起,風吹得橫條旗幟獵獵作響。他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本以為早已忘記的往事如潮水一般一幕又一幕湧現在眼前。其實他跟她真正在一起隻有一個冬天而已。那樣寒冷的天氣,滴水成冰,倆人抱在一起,竟不覺得冷,胸口是那樣的溫暖。她頭蹭在他懷裏,呼出的白霧衝到他臉上,滿是她的氣息。他總想親她,可是不敢,老老實實抱著她。
  
  那時候他老怕她著涼感冒,總是催著她回宿舍。她卻不肯,手伸到他大衣口袋裏,到處摸啊摸的。記得那會兒他有一件淺灰色呢子帽衫,很大的扣子,一左一右兩個大大的口袋,她特別喜歡。一些零碎小物件總往裏塞,鏈子啦,發卡啦,校園卡,鑰匙之類,常常還有零錢。他說過她好幾回,她笑嘻嘻地就是不改。下了雪就往他帽子裏塞雪,害得他脖子那塊兒浸了雪水,冷的直打顫。
  
  他抬眼看了下天氣,應該快要下雪了吧。過去的八年裏,也曾下過很多場雪,可是天地白茫茫的,他隻覺得空曠寥落,再也找不回當初的那種心情。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站起來時,手腳都凍僵了。往回走時,看見“水木閣”的招牌,隻是以前門口的南瓜燈換成了複古式的宮燈,照的滿地瑩白。心裏不由得一動,竟然還在啊!果然是物是人非。
  
  進去準備喝杯酒暖暖身子。抬眼望去,一色的學生,高談闊論,說說笑笑,滿室溫暖。本來他想坐以前習慣坐的座位,可是已經有別的學生先坐了,一對情侶,甜甜蜜蜜共吃一份土豆牛腩套餐,看了真讓人羨慕。
  
  他來到樓上的包廂,這樣的夜裏,一個人靜靜傷感往事,雖說孤單寂寞了點,但是未嚐不可。他脫下長外套,挽起袖子,飯菜端上來時,已不是記憶中的味道,過於甜淡。他皺了皺眉,歎息一聲。所有的東西,總不可能一模一樣。他推開窗,北風呼呼灌進來,不由得緊了緊衣衫。雖然寒冷,可是心裏卻覺得痛快。那天晚上,他酒喝的很多,飯菜幾乎沒動。
  
  回去後,做了個夢。夢到她跟韓張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夢到她跟夏原站在一起,身後是如雲的蛋糕;夢到在賓館時見到她時,還有手邊的那個酷似她的男孩……夢到許多許多,惟獨沒有夢到她和他。原來,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都是這麽嫉妒且不安嗎?
  
  第二天中午他趕著去見合作的港商,哪知道對方公司派來的代表竟是以前零班的老同學劉濤。他本科出國,後來在香港一家科技公司工作。倆人多年不通音訊,乍然相見,驚喜交加,尤其是鍾越,事先全不知情。合同等事自然是沒問題,丟下眾人,攜手並肩敘舊去了。
  
  劉濤笑說:“久聞鍾帥的大名,如雷貫耳啊。因此這次特意向總部請纓,前來洽談合作一事。鍾帥近來風頭一時無兩啊,咱們可羨慕的很呢!”
  
  鍾越忙說:“多少年的老同學了,你還來跟我說這些話!罰酒罰酒!”劉濤被他逼著連喝了三杯,搖頭歎氣:“鍾越啊鍾越,你還是這麽厲害。我這麽遠道而來,本想跟你比試比試,沒想到席還沒開呢,就處於下風了。”
  
  鍾越問他什麽時候到的北京,準備待多久,說要好好招待招待他。他笑:“來了有幾天了,昨天剛去見了韓張。那小子,怎麽還在念書!”又說:“他見了我很高興,吃飯的時候還把何如初也叫來了。原來她已經回國了。”鍾越聽了默然不語。劉濤因為高興,多喝了幾杯,言笑無忌,說:“他們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還是那麽親密。更搞笑的是帶了個才五六歲的孩子前來,嚇了我一跳。”
  
  鍾越仰頭喝了一杯酒,口裏說:“劉濤,你喝多了。”劉濤大力拍了一下他肩,哈哈大笑說:“我一開始以為那男孩是何如初的兒子,心想她怎麽就有一個這麽大的兒子了!你猜怎麽著?哪知道是她弟弟,還是親弟弟!被我一頓好笑,也太荒唐了點!”連連感歎:“當年她父親的事我也有所耳聞,沒想到還有一個這麽小的兒子!怪不得鬧那麽大動靜。”
  
  鍾越聽了,卻猶如一個焦雷炸在頭上,驚愕不已,呆呆望著他,半天才知道說:“你是說跟她長得很像的那個小男孩,是她的親弟弟?”劉濤奇怪地看著他,點頭說:“對啊。不過我當時聽了也很吃驚。”雖說事情有一點離譜啦,可是也不用臉色都變了啊。
  
  鍾越心裏湧起一陣又一陣的驚濤駭浪,完全弄錯了!這麽大一個誤會,當時為什麽不問清楚!恨不得一拳揍死自己。這麽多天來的怨恨和嫉妒,像一把鋒利的雙刃劍,傷人又傷己。若是因為這樣而錯過,他一生不會原諒自己。驚愕埋怨之餘,喜悅像漲潮時的水,鋪天蓋地湧來。
  
  他開始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見到她,臉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焦慮之色。劉濤喝的有點高了,哪能發現他的異常,一個勁兒的舉杯勸酒。他也不管了,扶起他就往外走,“今天先喝到這裏,改天咱們再繼續喝。”也不送他了,招手叫了輛出租車,報了酒店名字,讓他自己回去,又給他同來的同事打了電話。自己一路往何如初那裏飛奔而去。
  
  可是她人卻不在。抬手看了看時間,還不到四點,這個時候,不在也很正常。此刻他心亂成一團麻,哪裏有心思做其他事。靠在門邊,一支接一支抽煙,心情一點一點沉澱下來,情緒逐漸恢複平靜。開始正視他們之間的問題。
  
  就算孩子是她的弟弟,可是事隔八年之後,倆人還能回到過去嗎?且不說他對她八年所經曆的一切一概不知,單隻是心結已不容易解開。自己憤怒失控下,還那樣口不擇言傷害過她,她又能原諒自己麽?何況還有一個韓張——
  
  他知道韓張一直喜歡她,那種喜歡令他感到驚慌害怕。因為他們彼此太過熟悉,根本不需要語言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時間很殘酷也很神奇,可以讓最親密的戀人漸漸陌生;也能讓青梅竹馬的兩個人如醇酒一樣曆久彌香。
  
  為什麽年少時的愛戀可以那麽簡單,而如今卻是這樣難堪複雜?為什麽以前可以恣情擁抱,而如今見個麵都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呢?為什麽明知道很渺茫,會受傷,會嫉妒,還是不能放手呢?
  隻不過因為,心中有個人,始終無法替代。
  
  他等到一包煙都抽完了,看了看外麵,天已經黑了,她還是沒回來。他為了避開她,也為了約束不爭氣的自己,一直沒敢要她的電話號碼。就是怕自己一時控製不住,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撥通她的電話。
  
  也許有些事情,不能急在一時。他要仔細想想,這一次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挽回長達八年的遺憾。不論是小心翼翼的試探還是忐忑不安的碰觸,都不再是以前了。他想起公司還有急件等著他處理,於是掉頭先走了。他一直都是一個認真努力的人。
  
                  第 56 章
  何如初下午出門交了兼職的翻譯稿,就去接小意。碰巧韓張也來找她,倆人約了地方吃飯。吃了飯沒事,路過一家電影院,正在上演動畫《千與千尋》。小意正是對像《西遊記》、《名偵探柯南》、《奧特曼》等動畫感興趣的年齡,吵著要看。幾人於是進去看了場電影。
  
  小意還沒看完就累的趴在她身上睡著了,已經過了他平常睡覺的時間。倒是她看的很感慨。孩子的世界是那樣純真美好,有驚慌,有害怕,有哭泣;但是勤勞,勇敢,不懂得貪婪,卻知道愛。年輕的時候,她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光,可是現在,丟了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
  
  看完了電影,夜色已經很深了,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天氣雖冷,好在沒什麽風,不怎麽覺得難受。韓張扛著睡熟了的小意出來,她一個人慢慢在後麵走,眼角似乎有淚。心裏默默問自己,丟了什麽呢?是愛嗎?
  
  站在門前,她對韓張說:“你也早點回去吧,很晚了,我就不請你進來了。”倆人之間也沒這麽多客套。韓張將小意給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笑吟吟說:“如初,我們明天約會吧。”他們好像還沒有像情人一樣真正約過會。韓張雖然覺得也許沒那個必要,可是既然要做情人,就該有情人的樣子。何如初畢竟是女孩子,心裏應該會有浪漫旖旎的想法吧。說實話,他自己也有些期待。
  
  何如初連忙抽回手,瞪了他一眼,忿忿說:“跟你約會還不是左手摸右手。”能有什麽感覺!韓張叫起來:“不試怎麽知道沒感覺?”他又想起來,說:“哦,對了,我們還沒接過吻。”提到這個,他還真的有點心動了,心頭小鹿砰砰砰亂撞呢。
  
  何如初使勁踩了他一腳,“你倒會占我便宜。”韓張抱著腳哀叫連連,口裏說:“你這女人,整個就一潑婦,虧我要娶你,不然還不知道禍害多少人呢!”他就是被禍害的最深的那一個。
  
  她抱著小意在門口說話手有點酸,連聲趕他:“快走吧,我想睡覺了,沒功夫跟你瞎扯。”韓張喊住她,正色說:“如初,我是說真的。”她上身僵在那裏,回頭笑說:“明天周六,早說了要帶小意出去玩的。”
  
  韓張忙涎著臉問他能不能也去。她沒好氣說:“我們家的人出去玩兒,你來湊什麽熱鬧。”他以為何爸爸白宛如和她都去,也就沒再說什麽,苦著臉說:“第一次約會就被拒,太不給麵子了。”她開了門,揮手道:“我沒拿掃把趕你就不錯了,知足吧你。”韓張抱頭鼠竄去了。
  
  因為答應小意帶他去海洋館,一大早就起來了。隨便打掃了一下房間,出去倒垃圾時看見門口一大堆的煙頭,昨天晚上因為燈光有點暗,一時也沒注意。不禁覺得奇怪,誰在她門口抽煙啊,還這麽多,像是等人等的不耐煩似的。搖了搖頭掃起來,倒進垃圾袋裏。
  
  回來時碰到下樓買早點的鄰居阿姨,她客氣地打招呼。阿姨含笑點頭,要走時又說:“小何啊,昨天有人找你,從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你還沒回來,他就走了。我怕有什麽急事,跟你說一聲。”
  
  何如初愣住了,問:“大概長什麽樣?”阿姨笑起來,“哎呀,挺俊的一小夥子,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一個人。我還請他進來坐呢,他搖頭說謝謝。一開始見他急成那樣,別是有什麽事吧?”她胡亂說謝謝,魂不守舍回去了。
  
  顯然是鍾越——,等她那麽久,究竟是為了什麽?終究是按捺不住,撥了個電話過去。電話號碼是見到夏原車上有他的名片,趁夏原不注意,偷偷藏起來的。是秘書接起來的,客氣地問她找誰,有沒有預約。她支支唔唔半天,拜托她說找鍾越,又報上自己的名字。秘書也許是見她態度誠懇,倒沒難為她,請她等一等。過了會兒,接起來的是鍾越。
  
  她一時間覺得口幹舌燥,見他不說話,急忙解釋:“我聽隔壁阿姨說,你昨天來找我,似乎等了蠻久,有事是嗎?”
  
  鍾越乍聽是她的電話,很是意外,越是驚訝驚喜驚奇越是要鎮定,淡淡“喂”了一聲,接起來見她問的是這事,默然了一會兒,問:“你什麽時候有空?”她不知他是何意思,以為有什麽急事,愣愣說:“今天。”
  
  鍾越也不廢話,果斷說:“好,你等著,我去找你。”通知秘書,若是有要事,先不要給他打電話,問孟總的意思便可。
  
  何如初也沒有呆呆等他到來,因為小意醒了,要給他穿衣服,還要喂他吃早點,完了還要哄他說:“現在海洋館還沒開門,姐姐等會兒再帶你去啊。”小意雖然點頭了,神情還是有點悶悶的。他一大早爬起來,就記掛著去海洋館呢,聽見說晚點再去,當然是不高興了。
  
  就在小意耐性告罄時,鍾越總算來了。她忙哄他:“好了好了,姐姐這就帶你去。”轉頭對鍾越說:“小孩子鬧的慌,請不要介意。有什麽事嗎?”鍾越見他們姐弟倆穿戴整齊,似乎要出門的樣子,便說:“怎麽,要走了嗎?”他一來,他們就要走,不由得他不多心,就這麽不待見他?
  
  她忙解釋:“老早就說好帶小意去海洋館的,他都等不及了。你看,臉黑成這樣。”自從她回國後,倆人還是頭一次這麽心平氣和地說話。鍾越便說:“走吧,我有車,送你們去。”也不看他們,轉頭就往外走。
  
  她本待拒絕,見他那樣,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好鎖了門,牽著小意出來。他在前麵放慢腳步,配合他們。她教小意:“快對哥哥說謝謝。”小意說了謝謝,不過不肯叫他哥哥。她隻好抱歉地笑了笑。
  
  她帶著小意,本來想坐後麵。鍾越拉開副駕駛座的門,淡淡說:“你抱著孩子坐前麵來。”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一站在他麵前,氣勢就矮了一截。縮回握住後車門的手,乖乖坐進來,將小意抱在懷裏。
  
  路上鍾越問:“多大了?”她愣了愣才知道是問小意,忙說:“乖,告訴哥哥,小意多大了。”
  
  小意轉頭看窗外,不睬鍾越。她很尷尬,“現在足足五歲了。”鍾越轉頭看了她一眼,確認似的問:“真是你親弟弟?”覺得問過頭了,又說:“我想大概是你堂弟表弟什麽的——”他以前見過何爸爸,直到親眼目睹,還是不能相信會有一個這麽小的兒子。五歲的話,那麽那時候她還在國外,是在念本科吧?心裏突然一動,隱隱察覺到什麽似的,卻又一閃而過,沒有抓住。
  
  她說不出的尷尬,人人見到她跟小意都要問這個問題,搞得她都不好意思了。盡管解釋了,別人還是將信將疑,暗中都疑惑是不是其實是兒子,因為早婚或是不婚而孕,所以故意說成是弟弟?
  
  大家想象力太豐富,於是她也跟著心虛起來,無比汗顏。年齡差距實在太大了點,難怪別人不相信。就是一開始,她自己也不能接受,覺得父親怎麽能這麽荒唐!可是小意實在是一個很招人疼愛的孩子。心想爸爸年紀大了,就是白阿姨也不小了,自己這個姐姐理所當然應該多照顧照顧小意。
  
  海洋館在動物園裏麵,小意又纏著說要看老虎,獅子,於是三人先到獅虎山看了虎豹之類的動物,奄奄一息的,沒什麽看頭。倒是小意很興奮,拉著她手搖晃:“姐姐,姐姐,老虎打噴嚏了。”又吵著要去看大熊貓和企鵝。
  
  因為到處是台階假山石塊,她抱著小意走非常吃力,鍾越便接在手裏。不知道為何,小意挺抗拒他的,掙紮著下來,非要自己走。從頭到尾,對鍾越都沒好臉色。她訕訕說:“小意平時很乖的,今天大概是來晚了,所以心裏生氣了。”不知是想起什麽,鍾越低頭笑了笑,跟在倆人後麵晃悠悠走。
  
  過了會兒,他彎腰說:“這裏的動物被關著,不好玩兒。下次我帶你去野生動物園好不好?”他問什麽是野生動物園。鍾越便說:“猴子在樹上爬,有兔子在你腳邊跑。”小意聽了,默不作聲,顯然是心動了。鍾越抱他也沒再掙紮。
  
  幾人買票進海洋館。室內頓時變得昏暗,迎頭就是一池各色各樣的金魚,就在腳底下遊來遊去。小意很興奮,伸手探進水裏要去抓魚。何如初忙拉住他,“小意乖,當心掉進去。”鍾越見小孩子興奮,到處亂跑,於是拉他在手邊,說:“姐姐累了,哥哥抱你看玻璃裏的大鯊魚好不好?”一路抱著他走。
  
  小意感歎:“魚好大啊!”幾條大白魚遊來遊去,躲入橋底下,不肯出來。小意於是不肯走,說要等魚出來。倆人任由他在附近鑽來鑽去。何如初不知道他為什麽也跟著來海洋館,想起才問:“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鍾越本來想解釋,解釋他前些時候為什麽一見到她會脾氣不好,為什麽會胡言亂語說了那些混話。可是臨到嘴邊,卻又算了。轉頭看玻璃裏晃悠悠遊動的紅寶石金魚,緩緩說:“這些年在國外,你是怎麽過的?”
  
  她沉吟了下,一語帶過:“念書就花去大半的時間,平時也打打工,做做兼職什麽的,後來在一家公司工作了兩年。”八年一晃就過去了。
  
  他沒想到她念書時還打工,何爸爸應該不至於讓她如此,便問:“都做什麽兼職?”她想了想,說:“導遊,翻譯,教華僑的小孩學中文,很多。”他看著她的眼睛,突然又問:“那麽夏原呢?”目光灼灼。
  
  她雖有點心慌,還是認認真真回答:“他跟我差不多。不過他很有頭腦,認識的人又多,隨便搞點什麽小生意,收入就很可觀,很有經商的天分,跟著他是穩賺不賠的。其實,他在國外比我收獲要多,認識了一堆的國際朋友。”
  
  他歎了口氣,這麽些年來,陪在她身邊的是夏原,而不是他。那麽多他不知道的事,慢慢地將倆人拉遠。其中到底有多大的差距呢?他是不是做好心理準備了?他在問自己。
  
  
                  第 57 章
  何如初心裏也有點茫然,今天的他們像老朋友一樣,聊著以前的事,卻非關風月。她拿不準他心裏怎麽想。他的心思想法常常深藏不露,以前她就猜不透,何況他現在又深沉了幾分,更是不敢胡思亂想。她暗暗歎了口氣,比起一見麵就冷言冷語,現在這樣的關係已讓她滿足。她的滿腔思念希冀在他的打擊下,變得越來越卑微,越來越不知從何說起。
  
  帶小意轉上海底世界,那樣斑斕絢麗,五顏六色,多姿多彩的海洋,看了真是讓人驚歎。她特別喜歡櫥窗前一係列的海葵,如毛毛球一樣可愛,顏色真是鮮豔,連連發出感歎。
  
  鍾越站一旁說:“海葵是‘美人刺’,看起來像是植物,其實卻是肉食動物。依靠美麗的外表吸引那些遊魚的靠近,然後射出毒汁,麻醉它們,一點一點生吞入腹。”也許美麗的東西都是這樣,帶著刺含有毒,所以一旦接近,總是遍體鱗傷。明明知道是飲鴆止渴,卻無法停止。
  
  何如初卻指著介紹版麵說:“也不完全是這樣啊,你看這種紅身白紋的小醜魚不就能和海葵和平共處嘛,很和諧啊。它還常常鑽到海葵的觸手間以躲避敵人的攻擊呢。”
  
  鍾越聽了,抬頭看她。再美麗有毒的東西,也有天敵。那麽,倆人之間,誰又是誰的天敵呢?
  看完海底世界,又看了大大的鱘魚。時間不早了,何如初催著小意出去吃飯。小意剛才從別的小朋友那裏知道了下午有海豚表演,怎麽都不肯出去,賴著不走。她無法,隻好在休息區隨便買了點吃的,坐著等表演。
  
  很久沒走過這麽長時間的路,她倒在椅子上一時起不來。鍾越見了,便說:“小意,別鬧姐姐,自己玩去。”體質還是這麽嬌弱,動不動就喊累了,不肯鍛煉,討厭體育運動,不喜歡流汗。還是跟以前一樣,累了臉色發白,目光呆滯,可憐兮兮看著他。此刻的她觸動舊日情懷,一刹那他的心變得柔軟,輕輕喊了一聲:“如初!”她回來後,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何如初從呆滯中回過神來,無意識的“恩”了一聲,拿眼看他,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又是這種眼神,又是這種眼神,怎麽能這麽無辜!讓他一次又一次心酸心軟心動,同時一次又一次唾棄厭惡痛恨自己。鍾越,在她麵前,你為什麽總要這麽卑微?無論她做了什麽,甚至一度將你拋棄。
  
  他站起來,“我去買飲料。”匆匆走了。何如初不明白突然間他臉色為什麽變了,她甚至沒有開口說話,無措下隻覺得委屈。
  
  過了會兒聽見前麵傳來動靜,原來是幾個小孩子圍著巨型海盜船爬上爬下,有人跌倒了,嗚嗚哭起來。她連忙走過去,隻見幾個孩子跌成一團,疊羅漢似的,爬都爬不起來。小意被人壓在下麵,頭都看不見,連忙拉起來,問他疼不疼,有沒有傷到哪裏。
  
  小意搖頭,緊緊靠在她腳邊。反倒是另外一個小男孩哭得唏哩嘩啦,鼻涕眼淚一齊往下流,年輕的母親蹲在一邊怎麽哄都不肯消停。小意走過去拉他手,口裏說:“我都不哭。”他見了,大概是不好意思,慢慢地也就止住眼淚了。
  
  正鬧騰呢,鍾越大步趕來,問怎麽麽了。她搖頭說沒事,幾個小孩子玩,摔倒了。那年輕母親笑說:“你們家孩子真乖,小小年紀就這麽懂事。不像我們家的,嬌氣的很,什麽都不知道。”
  
  鍾越依然淡淡的,沒什麽表示。何如初聽了,很是尷尬,又不好多加解釋,點了點頭,抱小意下去了。三人來到表演場館,尋了個位置坐下。很快海豚表演開始了,小意興奮地拍手。鍾越轉頭見她臉上笑吟吟,眼睛彎起來的樣子,一時怔住了,像是回到多年前,記得高中運動會時,她也是這樣站在陽光底下笑得無憂無慮,一團高興。
  
  何如初察覺到他的注視,不由得抬頭。見他臉上的神情似憐惜,似惆悵,又似感慨,那樣溫柔的表情,眸光如水,一如往昔,心一震,呆呆看著他。鍾越忽然覺得還掙紮什麽呢,驕傲,自尊,卑微,隱忍……統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還能在他身邊,這已足夠。
  
  他緩緩說:“如初,這麽多年,你可曾想過我?”
  
  她垂頭不語,眼睛紅了,漸漸覺得心酸。她總以為自己可以忘掉他,可是每次都以失敗告終,思念的癮反而越來越大。
  
  他歎了口氣,想握她的手。這時候表演結束,小意站起來,搖著她手說:“姐姐,走啦,我要回去。”她“哦”一聲,抱起小意往外走。
  
  出來後,時間已經不早了。鍾越說:“你們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對麵取車。一起吃晚飯吧。”她站在街頭看著他穿過人群,往停車場走去,半路似乎碰到什麽人,一直站在那兒說話。
  
  原來是《經濟周刊》的記者,意外碰見鍾越,熱情拉著他說一定請他賞臉,為本刊做一期人物采訪。鍾越委婉推辭,客氣說自己這段時間可能不方便。他忙問他什麽時候有空,說時間可以盡量配合。鍾越不耐煩,但是還是客客氣氣敷衍,跟他打遊擊。鍾越很有點頭疼,媒體記者最難纏了。說的難聽一點,簡直是陰魂不散。尤其是他跟章慧明的照片刊登出來以後,老有記者對他圍追堵截。
  
  何如初站在不遠處見到那人胸前掛著的專業相機,明白過來可能是要求拍照采訪之類的。忽然間覺得他遙不可及。是啊,他現在已是一名公眾人物,事業有成,風度翩翩,早已不是當年一無所有的學生了。隱隱約約又聽到記者提起章慧明這個名字,不由得更加黯然。這樣大的差距,不是明擺著麽?為什麽還要忍不住有所期待呢?隻會讓自己更加悲傷而已。
  
  見他還在跟記者說話,遠遠地點了點頭,打過招呼,牽著小意走到邊上攔了輛出租車先走了。
  
  鍾越唯有眼睜睜,一臉挫敗地看著她離開。不客氣推開記者,冷冷說:“對不起,我趕時間,有什麽事找我秘書。”打著方向盤,車子箭一般飛出去。他本想去找她,轉念一想,剛才她明顯避著他。他們之間需要更多的時間彼此適應,於是先回了公司。理智上他總想著慢慢來,可是感情上上卻是這樣迫不及待。
  
  回到住處,韓張大喇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奇怪,問:“你怎麽進來的?”她沒把鑰匙給他啊。韓張得意地笑,“房東讓我進來的。”他來的勤,大家都認識他了。又會說話,一張嘴抹了蜜似的,哄的房東親自給他開門。
  
  她搖頭,“你還是這麽本事啊!”韓張大言不慚,“那當然。對了,你怎麽這麽晚回來?”她敷衍說帶小意出去玩,不知為何,並不想讓他知道鍾越也去了,又問他有什麽事。韓張說:“沒什麽事,就來坐坐。對了,林丹雲今天到北京了,明天就要走,晚上要不要出去吃個飯什麽的?”
  
  她有些驚喜,“林丹雲來了?來幹嘛?”韓張聳肩,“她還能來幹嘛啊,跟著樂隊演出唄。”林丹雲是學音樂的,加入一個小有名氣的樂隊,全國各地來回奔跑。雖說還沒闖出什麽名堂,日子過得還是挺滋潤的。她忙點頭同意,先把小意送回何爸爸那裏。
  
  約了地方,三人見麵,抱著又叫又跳。
  
  林丹雲一見麵就嘲笑她:“都是出國回來的人了,有你這麽老土的嗎!還是清湯掛麵的發型,整得跟高中生似的。我看了都覺得羞慚。”
  
  何如初仰頭說:“我願意越活越年輕,怎麽了!我這發型叫飄逸,飄逸懂不懂!哪像你,頭發染的亂七八糟,跟紅毛怪一樣。”林丹雲不屑說:“土就土,還飄逸呢,鄉巴佬似的。你看我染成橘紅色,多耀眼啊,往人群裏一站,萬眾矚目的焦點,一顆亮麗的新星。”倆人互相嘲笑攻擊,昔日友誼倒顯得更加深厚。
  
  林丹雲問:“我還以為你在美國不回來了呢!一去就八年,也不想著回來看看,夠狠心的啊。”她歎氣:“一開始總想著回來,拖到後來,心就倦怠了,慢慢地,變成不敢回來了。”林丹雲也知道她不回來大部分是因為家變的緣故,拿其他話岔開了,問她現在幹什麽,怎麽沒帶個洋男朋友回來。
  
  何如初笑著捶她,“你自己怎麽不弄個洋男朋友給我們瞧瞧。”林丹雲想了想,一本正經說:“你還別說,我真想找個洋人試試。”幾人笑起來。
  
  吃飯間說到以前零班的那些人,林丹雲感歎說:“怪不得當時學校那麽重視你們,事事優先,享有種種特權。現在看來,你們果真是‘上臨一中’的驕傲啊,個個不凡。”指著韓張說:“我雖然頂看不起死念書的人,不過這個人好像混的不錯啊。我上次聽人家說,他跟一家洗滌劑公司合作,合成了一種新型的洗滌劑,還申請了專利,比咱們這些落魄街頭的人有錢多了。怪不得有一句口號說,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呢。二十一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麽?是人才!”要笑不笑看著韓張,滿是揶揄。
  
  韓張叫起來:“你這樣也叫落魄街頭?那些在街上乞討的又叫什麽?每次來北京,不搜刮我一頓死不肯回去,還好意思說!”
  
  林丹雲毫不羞愧說:“誰叫你有錢呢!”又接著感歎:“胡磊,周建斌他們現在也是獨當一麵的人物了,看來努力學習還是有好處的。想當年我要是早明白了這個道理,還學這勞什子幹嘛啊,早進清華了,現在說不定發大了。”忍不住唏噓。舊日的同學一個個混的風生水起,再想想自己,還在掙紮,無限感慨啊。雖然不一定是真的羨慕。
  
  何如初便自嘲說:“像我這樣的,就是給零班丟臉來的。想想我,你可以瞑目了。”林丹雲把手一揮:“你不算!你都是海龜了,還愁沒前途?”何如初笑:“我這樣的叫有前途,那你這個未來的大明星又該叫什麽?”林丹雲撫掌笑:“我沒說我自己沒前途啊!”
  
  韓張恍然大悟,“我這下算明白了,你一個勁兒的稱讚零班,原來是為了誇耀你自己來著!”諷刺說“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林丹雲自然不滿,又跟他鬥起嘴來,忽然說:“要說到有出息,不得不承認,頭一個是鍾越。你看看人家現在混的,都成了影響當代經濟的人物了。隻是還是跟以前一樣冷麵冷心,對誰都客客氣氣,對誰都無情無義。”
  
  何如初維持緘默,沒有說話。倒是韓張聽不過去了,說:“我就不知道鍾越哪裏得罪了你,你這樣罵他。”好歹是以前的老同學,冷麵冷心是有一點,無情無義?這也太過了吧。
  
 
                  第 58 章
  林丹雲忿忿說:“他怎麽不冷麵冷心,無情無義?你們聽我說啊,有一次我在一個晚會上碰到他,高高興興湊上去,被他冷言冷語打回來,竟是個翻臉不認人的主兒。虧我跟他以前還認識呢,不認識的話,是不是當場就給我沒臉了?”再想起年少時被他狠心拒絕的事,對鍾越更是咬牙切齒起來。女人就是小氣,都過了多少年了,耿耿於懷,還記得這樣清楚。
  
  韓張便笑:“恐怕是你對人家起歪心思了吧?人家才不搭理你。我聽人說,他對女人是不怎麽樣。不過大家偶爾也會碰個麵什麽的,他很念舊啊。對人不是很熱情,但是客氣禮貌。他以前就這樣的性子,你不能這麽說他。”隨著何如初的回來,韓張縱然對鍾越有什麽敵意,可是給的評價還是很公道,並沒有詆毀他。
  
  林丹雲又羞又惱,“是又怎麽樣?可是也犯不著給我臉色瞧啊!一點舊情都沒有,不是無情無義是什麽!”她活該一而再,再而三送上門去任他踐踏!她算是看清楚他了,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韓張知道她性子爽直,不過是發泄發泄。頂多是因為鍾越不給她台階下,她拉不下這個臉麵,罵一頓就過去了,忙說:“好了好了,念了這麽多,你不口渴啊?”遞給她一杯飲料。
  
  何如初對林丹雲關於鍾越的一頓痛斥,嘴上雖不說什麽,心裏頗意外,沒想到別人對他的評價竟是冷。她怎麽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呢。
  
  幾個人又說起其他話來。林丹雲轉頭問何如初:“對了,你怎麽不回家看看?”她便說:“我想年底回家過年。我媽媽怎麽樣,還好嗎?”林丹雲點頭,“挺好的。不過,比起以前,老了一些。你媽媽現在種種草,賣賣花,日子很平靜。比起你剛離開那會兒,不知道好多少。”
  
  她默默點頭,想起她走的時候,母親整日哭哭啼啼,精神恍惚,現在聽到她寄情於花草,很是欣慰。
  
  林丹雲又說:“等過年幹嘛啊,想回去就回去。我見你媽媽把你小時候照片放在床前,她很想你呢。你趕緊回去看看她吧。”說的她心裏一動,是啊,是應該早點回去看看母親。林丹雲便說她明天要回家拿證件,問她要不要一塊回去,路上有個伴,說說笑笑多好。她想自己其實也沒什麽事,兼職可做可不做,於是點頭同意了。
  
  幾人出來,林丹雲要回酒店前推了推韓張笑說:“何如初,他對你可是忠貞不二啊。這麽多年來,當真一心一意等你回來呢,我都不敢相信!”轉頭嘲笑韓張:“我愣是沒看出來,原來以為你不過是個書呆子,沒想到竟是個癡情種。失敬失敬啊——”
  
  說得倆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她揮手,對何如初說:“本來想去你那裏蹭一夜的,咱倆也好說些悄悄話。不過看在你明天就要走的份上,一時良心發現,就不當電燈泡了。你們好好親熱親熱吧,晚上注意點啊,別勞累過度——”何如初罵她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氣得要打她。她閃身躲開了,哈哈大笑去了。
  
  韓張攔著她,“好了,好了,人都走了,再氣有什麽用。我送你回去吧。”拖著她離開。她仍忿忿罵:“林丹雲越來越瘋了,滿嘴胡說八道,看我明天怎麽收拾她!”韓張卻笑說:“她倒很有自知之明啊!”心裏美滋滋想,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朋友就是不一樣,他的心思猜個正著。
  
  何如初白了他一眼,甩開他的手,悶悶說不用他送,一個人往前走。韓張趕緊拉住她,笑說:“你怕什麽!我還能當真把你吃了?”何如初狠狠踩了他一腳,口裏說:“你敢!”凶神惡煞,狀如潑婦。留下韓張在後麵抱著腳哀叫連連。
  
  到了樓下,她便說:“護送的任務完成了,你走吧。”韓張笑嘻嘻說:“那也該給點獎賞吧。難道我就不能上去坐坐,歇會兒?”她叫起來:“這麽點路,你就累了?你還怎麽保家衛國啊?還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韓張沒好氣說:“你明天不是要回去嗎?我多待會兒都不行啊?”
  
  她這才沒話了,開門進來,大衣和包往沙發上一扔,挑眉說:“你歇管歇,我是沒茶沒飯招待的。要喝老白開,自己倒。”果然扔下他一個人在客廳,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韓張也不客氣,打開冰箱一看,滿滿的一層的啤酒,於是說:“你在國外這幾年,酒量倒是大增啊。”她把行李箱拿下來,開始收拾衣服,口裏說:“國外的朋友一高興就去酒吧,跟咱們一高興就吃飯一樣,就是不能喝也鍛煉出來了。”
  
  韓張遠遠地扔了罐啤酒給她,舉杯示意說:“明天我有事,不能送你了。”何如初拉開來,就那樣坐在地上喝了一大口。韓張湊過來,跟她並排坐,忽然說:“你還記得你出國前一天,夏原給你辦的‘歡送宴’嗎?”
  
  她擦了擦嘴巴,拿眼看他,“你怎麽知道?”她從沒跟誰說起過這事。
  
  韓張搖頭歎氣:“你問我怎麽知道?你們倆的照片被人放在網上,不知道熱鬧了多久。隨著夏原的出國,後來又鬧騰了一陣,說他是‘絕世好男人’呢。現在有人見到夏原,還拿這事打趣他。”
  
  她沒想到鬧出這麽大動靜,呆呆想,那他一定也看到了,心裏竟有點不是滋味。其實,她跟夏原沒什麽。夏原喜歡她,但是她不跟他在一起,他也不介意,照樣和以前一樣口舌上占她些便宜。
  
  很快一罐啤酒就喝完了,韓張幹脆抱了一堆過來。她忙說:“我明天還要趕飛機呢。”韓張聳肩,“我喝完,你隨意。”又說:“你剛走那會兒,我差點沒把夏原揍一頓,這小子,還真能整啊,這樣的法子都想的出來。後來他也要出國了,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也出國好了。不過那時候一直聽你說本科畢業就回來,於是算了。哪知道你這一走就是八年,把我悔的腸子都青了。”
  
  何如初聽了他的話,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就在自己準備回國時接到鍾越的那個電話,那會兒他是不是一心等自己回來呢?範裏也曾說,他在大學裏還常常提到她,隻是後來,後來——大概是很失望吧。她黯然說:“我也以為自己會回來的。”哪知道會發生那麽多的事。那時候年輕氣盛,以為一個人躲在國外就沒事了,可是有些東西,總是要回來麵對的,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
  
  因為她出爾反爾,所以他現在才會這樣對她,是嗎?她覺得哀傷,低頭整理箱子,一言不發。
  韓張長長歎了口氣,“其實你不回來也是對的,你爸跟你媽那會兒鬧得正凶呢,就因為白阿姨不小心懷孕了,這事鬧的整條街都知道了。鄰居都對你爸爸指指點點,言辭不堪入耳,不然你爸爸也不會搬到北京來住。你要是回來,看了也是傷心,所以還是不回來的好。”
  
  她低著頭沒有說話,她不知道,那時爸爸一力勸阻她回來,中間竟有這麽多的緣故。韓張呼了口氣,“大人的事,我們不能說什麽。有些事,也道不出個是非曲直來。慢慢地,也就過去了,所以,你還是不要多想。現在你爸爸媽媽不是都挺好嘛,這就夠了!就像我爸爸說的那樣,人生在世,聚散皆是緣,聚不了那就散吧,總要看開點,活著才不那麽不痛快。”
  
  她微微“恩”一聲,時間總是會淡漠很多東西。見韓張腳底下散落一堆的空酒瓶,便說:“別喝了,雖然是啤酒,這麽大冷的天,小心拉肚子。”推了推他,讓他回去。
  
  韓張卻拉住她的手,看著她說:“如初,也許是因為我們太熟了,所以你察覺不到我對你的感情。我很後悔那時候老說,你要是嫁不出去,我就收留你。現在搞得我自己想說‘請你嫁給我吧’這樣的話就覺得滑稽,所以說,小時候欺負你欺負的太狠了,現在報應來了。”
  
  何如初聽了,忍不住笑了笑,輕聲罵他活該。韓張繼續說:“我知道你以前喜歡鍾越,不過現在都過去了。鍾越有他自己的生活,所以你總不能一個人孤孤單單過下去。我現在想想啊,第一次覺得對你動心,大概還是高中那會兒。你,我,林丹雲,還有鍾越幾個人去了趟廣州,記得那時候淒慘極了,被偷又被搶,晚上還鬧鬼。第二天早上我偷偷瞄見你換衣服,大吃一驚,從那時候起,對你感情就不一樣了。”
  
  何如初聽他傾心吐膽的表白,沒多大震動,她覺得就算韓張喜歡她,跟以前也沒什麽分別,反倒是勾起許多的回憶來。她忽然說:“等等,我記得那時候我們還照了一張相的,我找找看,不知道還有沒有。”
  
  於是翻箱倒櫃找起相冊來。韓張見她忙的團團轉,便說:“你的東西,從家裏帶到北京來,又帶出國,然後又從國外帶回來,十來年前的照片,隻怕早就不知道丟哪兒去了。”
  
  她倔強起來,搖頭說:“今天我一定要找到。照片我都是放相冊裏的,相冊隨身帶來帶去,不可能丟的。”非常堅持。最後從放雜物的包裹裏翻出一堆零碎東西,裏麵有數本相冊,從小到大,各個階段都有,翻起來像是一部紀錄片。
  
  韓張大致翻了翻,說:“怎麽在國外的沒有?”就隻有一張學士畢業照和一張碩士畢業照。帶粉色學士帽那會兒還是短發,碩士時已經是長發了,麵目也更沉穩了些,和現在的樣子差不多。
  
  她低頭找照片,說:“不知道,在國外,我很不願意照相。心裏覺得不是久留之地,可是居然還是待了那麽多年。”驚呼一聲,“找到了!”抽出來一看,四個青春飛揚的少男少女勾肩搭背抱在一塊,對著鏡頭咧嘴大笑。陽光照在臉上,肆無忌憚的年輕。那時候的他們,年輕無極限。可是現在,大家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早已褪去當初的純真美好,變得麵目全非起來——
  
  她突然落下一滴淚,無限傷感,緩緩說:“看著自己以前的照片,才知道時間過的竟是這樣快。大家見了我都說沒變,可是你看看照片,有了對比,才知道到底有沒有變。現在我一熬夜就有黑眼圈,少睡一兩個小時,白天就跟遊魂似的,提不起精神。十來年過去了,怎麽會不變呢!”大家也都變了。變與不變隻不過是相對的。
  
  青春年少已經一去不複返了!縱情歡笑,恣意哭鬧的日子也已經過去了!流光容易把人拋,回首已是百年身,怎麽不令人魂斷神傷!
  
                  第 59 章
  韓張看了照片,也很唏噓,歎氣說:“那時候多麽簡單快樂,可是現在,人人身上有了道義責任,就不能那麽隨性任意了。”
  
  她用手揩去照片上的灰塵,手指在鍾越的眉眼間撫過,心驀地痛起來。那時的他們,唯有彼此,簡單而純粹的愛情,全心全意愛著對方——再想到現在,蓬山更隔一萬重。一時間竟忍不住,哽咽起來。
  
  韓張見她這樣,一手攬著她的肩,將她抱在懷裏,輕聲哄道:“不要傷感了,人總是要長大的。過去的總是要過去的。”
  
  她聽他這樣說,自己淌眼抹淚的,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揉了揉眼睛,抬頭說:“就是想到現在大家各奔東西,有點難過。”韓張見她眸中猶有淚光,襯的小臉滑膩柔嫩,真是梨花一枝春帶雨,越發動人,一時情不自禁,俯頭親了親她。
  
  她毫無防備之下,被他親個正著,立時呆住了。反應過來,連忙爬起來,故作鎮定說:“我要洗澡睡覺了,你回去吧。”隻覺得驚愕,談不上有什麽感覺。一想到是韓張親了她,竟覺得奇怪,似乎他理所當然不應該做這麽親密的動作似的。心裏毛毛的,又說不出來。
  
  見到她平平無奇的反應,韓張自己也不好意思表現的太旖旎浪漫,不過還是有點尷尬,也跟著站起來,“恩,不早了,我回去了。等過段時間,我也回家去。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別睡過頭了。”不敢看她的眼睛,匆匆交待幾句,就走了。心裏其實還是蠻得意的,雖然他小時候就親過何如初,不過感覺真的不一樣,軟軟暖暖,甜甜蜜蜜的,讓他興奮了一個晚上。
  
  何如初抱著衣服坐在地毯上,神情茫然,呆呆的,腦袋一片空白,好半天才爬起來,隨便衝了個澡,無精打采上床睡覺去了。
  
  似乎做了夢,零零亂亂的片段,等她醒來,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一看時間,離飛機起飛隻有兩個小時,嚇得魂都快掉了,衣服抱枕扔的滿地都是,也來不及收拾,匆匆洗漱一番,提著行李就出門了。等定下神來,才發覺大衣扣子都扣錯了,暗自吐了吐舌,連忙扣好。
  
  林丹雲也沒好到哪裏去,昨天晚上回酒店後,還跟人出去喝酒,淩晨三四點才回來。飛機都快起飛了,她才急急忙忙趕來,口裏說自己臉還沒洗。何如初見了她,連聲說:“走吧走吧,我以為我算晚的,沒想到你比我還厲害!”倆人就這樣手忙腳亂趕上了回家的班機。
  
  中午時分,倆人就到了。林丹雲說:“你媽不住以前那兒了,把房子賣了,在步行街那塊兒買了個店麵,前麵賣花,後麵自己住,整得挺有感覺的,生意越來越好了。你要去找她,跟我不同路。”於是倆人在路口分手。
  
  她依林丹雲的描述找上門去,老遠就看見一家店,門口堆著大籃大籃的鮮花,比人還高,估計是人家開業或是喬遷買來送人的。走近一看,燙金大招牌上寫的是“初初花店”幾個字,她愣住了,沒想到母親竟以自己的小名命名。
  
  推門進去,年輕熱情的小妹立即用本地話說:“歡迎光臨,請問需要什麽花?”她本來就不擅長家鄉話,這會兒結結巴巴說:“請問花素菲女士是不是在這裏?”請問兩字是本地話,後麵的又轉成普通話,不倫不類的。那小妹忙說:“你等等,我進去叫。”
  
  站在外麵就聽她嚷嚷:“阿姨,有人找。”何媽媽連聲答應,擦淨手出來,抬頭見到女兒,震驚過後,眼眶慢慢紅了,喊了一聲:“初初!”聲音有些哽咽。萬萬想不到會見到女兒。
  
  她趕緊上前,“媽媽,我回來了。”何媽媽忙拉著她的手,點頭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前段時間聽你姑姑說你回國了,說過年一定回家,我一直盼著呢,沒想到你這孩子一聲不吭就回來了。”拉著她往後麵走,又說:“什麽都沒準備,早上一大早開門做生意,家裏也沒來得及收拾。”又張羅著要去買菜。
  
  何如初忙拉她坐下來,“媽媽,我又不是客人,忙什麽,有什麽就吃什麽,青菜豆腐就很好,我更願意吃。這麽多年沒回來,我們說說話。”轉頭打量房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半新不舊的,家具也很樸素,收拾的很整齊,窗明幾淨,東西擺放的有條有理。
  
  何媽媽便說:“房子小了點,不過一個人住正好。”她想起以前家裏上下連通式的大公寓,光是浴室就有客廳這麽大,現在媽媽竟住這種地方,心裏難受,動情說:“媽媽,你跟我回北京去吧,我養你。”她雖然沒什麽大的能力,自己的媽媽還是養得起。
  
  何媽媽笑了,“你有這個心就好。媽媽一個人在這裏過的很好,鄉裏鄉親都認識,有什麽事兒大家互相照應,就是人不在,店子都可以放心交給人家。再說了,媽媽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離不開這裏。”她聽了,知道母親上了年紀,安土重遷,是不願意搬到外地去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何媽媽讓她坐著看電視,自己出門買菜,又到前麵叮囑小妹好好看店,有人找就說出去了。她坐了會兒,一個人覺得無聊,於是轉到前麵的花店。小妹正在灑水剪枝,見了她,笑說:“原來你就是阿姨的女兒啊,老聽她念叨你,說你出國念書去了。”
  
  何如初點頭,“對啊,回來沒多久。”小妹打量她,笑說:“你進來那會兒,我就覺得麵熟,現在才想起來是在照片上見過你。不過你跟阿姨長得不是很像,所以乍眼下也沒認出來。”她便說自己長得像爸爸,又問生意怎麽樣。
  
  小妹答:“阿姨剛開店,我就來這裏幫忙了。前幾年一般,賺不到什麽錢,這幾年大家生活水平好起來,買花的人越來越多,所以生意還過得去。臨近年關,買花的人也多了起來,一大早的就有人訂了好幾個大花籃。”
  
  她剛才在門口看到了,於是點頭,跟她聊了些家常話,無非是多大了,家裏有什麽人之類的,又說:“我媽媽這些年身體還好吧?”她利落地包好一束康乃馨,說:“還好,不過阿姨上年紀了,有時候難免會有腰酸背痛腿抽筋什麽的,不是什麽大病。再說,鄰居都很熱心,放心好了啦。”她聽了,又羞又愧,隻覺得自己不孝,養個女兒還不如店裏的小妹孝順呢!
  
  何媽媽回來,買了一大堆的東西,忙碌起來。她跟在身後幫忙,何媽媽推她:“你回來累了,沙發上歇會兒,我一個人就行。”她說不累,幫著擇菜洗菜,又切薑剝蒜,一樣一樣放好。何媽媽見了,笑說:“看來是長進了。”她很汗顏,其實她還是什麽都不會。可是僅僅隻是做這麽一點小事,母親就這麽高興。她想起以前在家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動不動甩筷子的日子,後悔太不應該。那時候為什麽不能多體諒體諒母親呢!為什麽自己沒有早點懂事呢!
  
  回來的就晚,又做了許多菜,吃完飯已是半下午時分。天氣陰陰的,何媽媽探頭往外看了一眼,說:“看來又要下雨了。”叮囑說:“你這會兒沒事,無聊的話不如找林丹雲玩去,晚上吃飯再回來。”她見天色有些暗了,便說:“不悶,我幫媽媽看店去。”有人買花,她便負責找錢,笨手笨腳的,幸虧下午人不多,生意清淡。何媽媽教她,哪樣花該怎麽處理,剪枝該剪刀哪個部位,什麽花什麽價錢,到哪裏進貨又便宜又好。她聽了大有收益,原來開個花店也有這麽多學問。
  
  吃了晚飯,何媽媽要另外給她鋪床。她撒嬌說:“媽媽,我今天跟你睡好不安?”何媽媽輕輕責備說:“都這麽大了,還跟孩子似的。”臉上卻很高興。母女倆多年沒見麵,並排躺在床上說悄悄話。何媽媽問她這些年在國外好不好,有沒人受人欺負。她三言兩語帶過,說很好。怎麽可能不受人欺負呢,委屈的太狠了,反而說不出來,常常一個人躲在浴室哭泣。可是現在她不再是小孩了,對著父母,早懂得報喜不報憂。
  
  她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媽媽,你是怎麽跟爸爸離婚的?”何媽媽沒有回避,歎了口氣說:“以前想不開,總以為自己要完了,就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所以不肯和你爸爸離婚,整天愁眉苦臉,以淚洗麵,別說別人,就是自己見了也嫌惡。這麽拖了幾年,有一天突然想通了,在這樣下去有什麽意思呢,你爸爸不是照舊在外麵有了孩子麽,反倒把自己給陪進去了。不如離了算了,清清靜靜過自己的日子。人哪裏有那麽容易完呢,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幸虧是離了,再像以前那麽下去,不死也得瘋。你看媽媽現在,天天興興頭頭忙著,錢雖然賺的不多,可是日子過的舒心。”
  
  何如初聽了,轉身抱著母親說:“媽媽,不要難過,總會越來越來好的。”母親能看開,實在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她很欣慰。何媽媽拍著她的背感慨:“媽媽想要越來越好,隻怕是不能了。
  媽媽年紀大了,生活隻要一直像現在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倒是你,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不要怪媽媽囉嗦,你年紀也不小了,媽媽很憂心吶。”為人父母的總是為兒女的終身大事犯愁。
  
  她低聲說:“媽媽,感情的事是要靠緣分的。”何媽媽聽了,摸了摸她的頭發,歎氣說:“話雖如此,可是緣分也是要靠自己爭取啊,你也要著緊點。好了,鍾都敲過十一下了,睡覺吧。”何媽媽上了年紀的人,早睡早起,熬不得夜,一到點就睡熟了 。
  
  何如初側身麵向床外,聽著窗外淅瀝瀝的細雨落在塑料薄膜上的聲音,一直睡不著。又不敢翻來覆去,怕驚動母親。黑暗的夜裏,蜷起身體,聽著外麵的風雨急一陣緩一陣,呼呼吹過耳邊,漸漸地一點聲音都沒有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朦朧朧總算睡去了。
  
                  第 60 章
  第二天醒來,雨已經停了,地上猶是濕的。太陽微微露出個臉來,半隱半現,很不大方。空氣濕漉漉的,風雖然冷,還好不覺得淩厲。吃過早飯沒事,便去“上臨一中”找林丹雲。沿著街道慢慢踱步,很多舊建築都拆遷了,幾乎辨認不出原貌。偶爾有一兩處熟悉的地方,還跟以前一樣靜靜矗立在那裏,看了心裏覺得很高興,仿佛找回一點什麽。
  
  “上臨一中”跟以前差不多,大門還是高中時候整修的,隻是有了歲月的痕跡,上了灰塵,沒有以前那麽光鮮亮麗。進去後一眼就瞧見正對著門口的大雕塑,一個學生手裏拿著課本,眼睛望著遠處,露出深思的表情。她轉到背後看了看,腳底下的那個破洞還在那裏,不由得會心一笑。
  
  正是上課時候,偌大的校園靜悄悄的。樹木早已凋零,大花圃光禿禿的,隻有一棵大的柏樹,石欄高高圍起來,經曆風霜,依然蒼綠。聽人說,這棵柏樹,有一百年多年的樹齡,是“上臨一中”的標誌之一。每年都有許多離校的學子在樹下拍照留念。
  
  她穿過桂花林,往教師公寓走去。這片桂花林,一到金秋時節,真是滿校飄香。以前上課的時候,風一陣一陣吹進來,教室裏都全是香氣,枯燥的學習之外,令人神清氣爽,精神一振。有許多教師采了桂花做成糕點,十分美味。林丹雲的媽媽就會做,她常常跟著大飽口福。
  
  敲門恰好林媽媽在家,哪知道林丹雲拿了證件,今天早上就走了。林媽媽見了她非常熱情,拉著她問長問短,又是端茶又是拿瓜果點心的,又要留她吃午飯。她忙說不用了不用了,告辭先走了。
  
  既然來了,那就隨便看看吧。經過籃球場,忽然想起高考前那場轟動全校的籃球挑戰賽來,腳步不由自主頓住了。熱鬧歡快的場麵依稀在眼前閃過,滿場的加油呐喊聲言猶在耳,年輕氣盛的麵容一張張在腦海浮現……回過神來,橫衝直撞、肆無忌憚的青春就這麽過去了!
  
  她呆呆站在原地,心被挖去一塊似的,一時竟動彈不得。見路過的行人對她露出詫異的目光,連忙低了頭匆匆離開。抬頭便看見圖書館,心想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以前的零班還在不在。最怕觸景生情,可是終究按捺不住,推開旋轉玻璃門,沿著螺旋樓梯往上走。
  
  她記得大一寒假回來那會兒,零班搬到斜對麵去了。順著走廊往裏走,一路找過去,都沒有看見有教室的牌子。不甘心,又來回找了一遍,還是沒有。零班已經不在了!坐在樓梯口發呆,她覺得十分傷心,是不是所有過去的東西都找不回來了呢?
  
  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她忙扶著牆站起來,回頭一看,怔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忙喊了一聲:“許老師!”
  
  許魔頭抱著一大堆的模擬試卷從印刷室回來,老遠就見人坐在台階上,也不在意,走過去才聽到喊他,忙回頭,愣了一愣,居然認出她來,一口叫出她的名字:“何如初啊,回來了?”
  
  何如初十分意外,沒想到許魔頭還記得她,連忙點頭。她本來想許魔頭教學數十年,桃李滿天下,自己又不出眾,估計是不是自己的學生大概都想不起來了。許魔頭笑說:“聽說你出國了。現在怎麽樣,還好嗎?”
  
  她忙說:“恩,前段時間回國了,現在挺好的。”許魔頭問:“回來看媽媽?”她點頭:“是啊,回來看看。”抬頭看了看四周,微微歎氣說:“有些變了。”許魔頭笑了,說:“還好,沒怎麽大變。不過以前的零班搬到新的教學樓去了,不在這裏。”又問她要不要去看看。
  
  她輕輕搖頭,問他現在是不是還帶畢業班。許魔頭點頭,笑說:“累是累點,不過習慣了。帶畢業班辛苦,但是收獲也多。年年有畢了業的學生回來看我這個糟老頭子,一想到這裏,什麽都夠了。”許魔頭實在是一個很好的老師,工作幾十年了,兢兢業業不說,難得的是對學生一視同仁,也從來不搞送禮走後門那一套,堪稱教師的楷模。
  
  許魔頭打量她半晌,笑說:“你跟以前差不多,還是那樣兒,很好。你們那一屆的零班可以說是‘上臨一中’的明星班,後來的幾屆始終沒法超越,現在是更加不行了。像鍾越,韓張,張炎岩他們,別說同在一個班,就是放眼整個‘上臨一中’,再也找不出來那樣的人才來。尤其是鍾越,這麽多年過去了,高考還沒有人破他的記錄。我有時候在電視上看到他,忍不住感歎,這孩子,從小就是人中龍鳳,也難怪這麽有出息。”
  
  何如初聽到鍾越的名字,心裏堵得厲害,說不出話來,隻微笑點頭。許魔頭居然笑著打趣她:“你那時候和鍾越關係挺好啊。現在呢,個人問題怎麽樣?”她也玩笑似的回答:“還要靠組織解決呢。”心裏卻疼了起來。
  
  倆人又寒暄幾句,許魔頭趕著去上課,匆匆走了。她走到以前零班那兒,門關的嚴嚴的,從窗戶口往裏看,桌子椅子堆成一塊兒,上麵落了厚厚一層灰。黑板講台還是原來那個樣子,隻是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頭頂裝的投影儀,隻有殼子,機器拿下來了;右邊角落裏的立體式空調也搬走了。裏麵的一切有一股荒煙蔓草的氣息。
  
  她想起許多許多以前的事來。記得籃球賽他手擦傷了,她從抽屜裏翻出創可貼笨手笨腳給他貼上去,一定弄痛他了,可是他什麽都沒說,任由她擺弄,側過身來靜靜看著她,唇角帶著笑——就在窗邊,她靠著的這個位置,就在這裏!可是她進不去了,過去的再也回不來了!
  
  那時候不覺得什麽,可是現在想起來,竟是那麽的幸福!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隻有失去過,才會明白曾經的可貴?很多很多東西,當時隻道是尋常,等你明白過來,原來早已忘卻的那種感覺就是幸福,可是已經遲了,再也沒有了!回憶是這樣令人傷懷。
  
  她悄然滾下淚來,嗚咽出聲,悲傷不可遏製,似波濤一般,一波高過一波,差點將她淹沒。她用盡全身力氣,換來的隻是這些回憶嗎?她愛的那個人,終究是錯過了嗎?
  
  堆積的思念如決堤的黃河,波濤洶湧,滾滾而來,一發不可收拾。她拿出手機,拚盡全力,按下一長串數字。不管結果如何,哪怕是最後的告別,緣從哪裏起,就從哪裏滅。
  
  鍾越那天在海洋館門口離開後回了趟公司,哪知道當天晚上因為臨時出了點事,忙了大半個通宵,回去後倒頭便睡。第二天一醒來,便想著去找何如初。哪知道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隔壁的阿姨探頭出來,見又是他,忙告訴他說:“小何不在,一大早見她提著行李箱走了,挺急的樣子。”
  
  他頓時麵無人色,萬念俱灰。她又這麽一聲不響走了嗎?這一去要多久,十年還是二十年?一而再,再而三這樣離開,到底將他置於何地!這個沉重的打擊擊的他徹底倒了下去,怎麽努力都恢複不過來。
  
  孟十見了他,嚇了一大跳,問他氣色怎麽這麽差,整個人跟熄了火似的,黯淡無光。他閉著眼睛說:“我累了,想要回家。”丟下所有的事,回美溪去了。他在一段無望的感情裏掙紮了八年,明知出不來,還是一頭鑽進去,怎麽會不累呢!他覺得整個人身心疲憊,此時此刻隻想回家去。
  
  鍾奶奶兩年前因為膽結石做過一次手術,身體變得很差,瘦的全身上下跟蘆柴棒似的,隻剩骨頭,不得不以輪椅代步。鍾越本來要接她到北京住的,老人家不肯離開故鄉,於是請了細心可靠的保姆照顧。平時因為忙,隻有過年過節才回來,常常早上來,晚上就得走,很少留下來過夜。鍾奶奶見他回來了,非常高興,掙紮著站起來。
  
  他忙迎上前,扶住她,說:“奶奶,你身體不好,還是坐著吧,我陪你說說話,有什麽事跟王嬸說一聲就行。”鍾奶奶在他攙扶下坐到軟椅上,摸著他手說:“孩子,你回來了,奶奶心裏真是高興。”說著抹了抹眼角的淚,又咳嗽數聲。
  
  鍾越忙端來水,保姆趕緊遞了藥過來,說:“奶奶,該吃藥了。”鍾越便小心翼翼喂鍾奶奶吃過藥,問起飲食起居等事,病有沒有起色。鍾奶奶不耐煩說:“我這把老骨頭,遲早要走的,早去早好,天天跟藥罐子似的,省的受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還是你的事。你以前忙著事業,現在總算穩定下來,也該考慮終生大事了。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一心想著看你成家立業,所以才咽不下這口氣,不然早撒手走了。”說話間咳嗽了三四次。
  
  鍾越默不做聲,端茶遞水,拿其他話岔開。鍾奶奶歎氣,“以前你帶來的那個小姑娘倒好,既然沒能在一起,隻能算了,各有姻緣天注定,強求不來。我知道你麵上冷冷的不說,骨子裏其實最長情。但是,有些人偏偏有緣卻沒分,你總要看開才是。”自己孫子心裏想什麽,鍾奶奶多少知道一點。今天頭一次把話挑開說,也是怕他日長月久蹉跎下去。還有另一層顧慮就是,想著自己沒多少日子了,現在不說,隻怕就沒機會了。
  
  鍾越好半天才說:“奶奶,你不用擔心,總會有的。”不是他故意不孝,可是既然要找,總要找一個中意的。他不想敷衍自己。這些年過去了,生命中的人來了又回,卻始終找不到想要的那一個。
  
  
                  第 61 章
  晚上吃了晚飯,一個人回到原來的房間,熄了燈,對麵是一帶新建的高樓,隱隱約約透出燈光,迷迷蒙蒙的。聽著窗外嘩啦啦的風雨聲,又濃又長的黑夜顯得孤寂淒涼,不由得覺得分外難挨。冰冷的雨濺到窗台上,一滴又一滴,無窮無盡,綿綿無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聲音小了,他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原來剛才竟趴在桌前就這麽睡著了。
  
  看了看時間,淩晨三點半,不知道為何,總不安心。剛才似乎做了個夢,夢見奶奶跟他說話,也不記得說了什麽,還要問時,就醒了。於是出來,敲了敲門。王嬸迷迷糊糊爬起來,問他有什麽事。他說:“我奶奶晚上睡得還好嗎?有沒有咳嗽?”王嬸讓他進來,“沒聽見咳嗽。”
  
  鍾越這才略微安了安心,探頭往床上看了看,閉目靠裏仰躺,被子蓋的嚴嚴實實。他要走時,突然反應過來,手探到脈搏間一探,全無聲息。
  
  老人家一向多病多災,身體本來就不好,離開也是早晚的事;何況是寒冷的冬天,又是夜裏,淩晨時候最容易走;更兼鍾越回來,就是死也無憾,覺得萬事了無牽掛,心裏一鬆,就這麽去了。
  
  王嬸見他人跪在地上,一頭磕在床沿,淚如泉湧,額頭破了也不知道。一時嚇到了,仔細聽了聽心髒,才知道是去了。終究是有年紀的人,經曆過生死大事,忙拉開他說:“快別傷心,你奶奶見你回來,安心去了,壽終正寢,這是人生最大的好事。何況唯一的一個孫子正好在床前送終,更是難得。人要是像鍾奶奶這樣,一生才算是盡善盡終,圓滿無憾。”連聲安慰他。
  
  鍾越哭了一通,心裏緩過來,坐在地上瞪著雙眼直發呆。王嬸忙勸他節哀順變,又說:“人老了,總是要去的。奶奶的衣服,遺像,還有棺木等一應東西都是提前就準備好的。如今不土葬,沒過去那麽多講究,但是裝殮停棺超度等事還是要的,這些事都要仰仗你來做呢,先得保重自己。你總要讓奶奶走的安心啊,別哀傷過度,弄壞了身子。”
  
  一時間鄰居知道了,都過來幫忙。廳堂上擺了遺像,設了香燭爐鼎等物事。鍾越跪在前麵先磕了頭。天亮了,親戚朋友前來吊唁,他跪在旁邊回禮。鍾家親朋少,並沒有很多人來,倒是街坊鄰居都來上了香。王嬸端了碗粥過來,讓他先吃飯,再忙其他的。
  
  他坐在廚房的桌子邊,瞪著碗裏的粥發呆,一點食欲都沒有。心想,這下自己真是一個人了,形單影隻,煢煢孑立。嘴裏泛苦,像吃了黃連,心裏麻麻的,空茫茫失落落,仿佛不知道痛似的。一個人不知道坐了有多久,也沒人來找他,他就那樣一直呆坐著,不聲不響,不言不語。直到電話驚醒了他,他以為是親戚朋友,打來安慰的,淡淡應了一聲,沒說話。
  
  何如初喊了一聲:“鍾越!”聲音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鍾越待知道是她,心裏反而十分平靜,聽她聲音似乎在哭,便問:“你在哪裏?”她抹了抹眼淚,說自己回家了,還強調是在上臨。
  
  他明白過來,輕輕歎了口氣,說:“我也回來了,我奶奶走了。”這裏的人都忌諱說死,所以用走,離開這樣的字眼代替。他需要一個人傾訴,而她剛好打電話來了——這樣算不算是緣分?
  
  何如初聽了,心頭大震,一切空洞的安慰話此刻都成了累贅。想了想,隻說:“鍾越,我去看你好不好?就看看你——”問的小心翼翼,但是意思很堅決。他現在一定很難過,她隻覺得心疼,想看看他,哪怕一眼。
  
  鍾越不想再糾纏不清了,閉著眼睛說:“何如初,你要來,就跟我一起跪在靈前送終。你自己想好了,到底要不要來。”奶奶臨死還記掛著他的終生大事,所以,他跟她要徹底有一個了斷。
  
  何如初明白這代表什麽,跪在靈前送終,等於承認自己跟他的關係。道德力量比法律力量還有約束力。許久,她點頭說:“好,我去。”掛了電話,也沒回何媽媽那兒,隻打電話說有事晚上就不回去了,打車直奔美溪。
  
  八年前到過一次,她依稀記得美溪怎麽走。就是不知道,周圍打聽打聽,沒有不知道鍾越的。上臨新建了一條高速公路,快捷方便,不到兩個小時,她人已在美溪。鍾越迎出來接她時,全身縞素,腰間紮了一根麻繩。見了她,也沒說話,帶她進來,指著床上的一襲素衣說:“你真想好了?”
  
  她抬眼直視他,麵無表情看不出什麽,可是眉眼間全是悲痛,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神情憔悴。低了頭,深吸一口氣,“恩”了一聲。聲音雖輕,卻是很肯定的回答。
  
  鍾越轉頭看了看她,半晌說:“那把衣服換上吧。”她解扣子脫外套。鍾越站一邊說:“天冷,直接穿在外麵。”她“哦”一聲,抖開素衣,沒領沒袖,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麽穿。
  
  鍾越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皺了皺眉,接在手裏,“新趕製的,粗糙了點。”提著上邊,示意她將手穿過去。她揀起床上一根麻繩,笨手笨腳往腰間圍。鍾越輕輕歎了口氣,拿起另外一根,“上麵打了結的是我的,這是你的。”見她打死結打了半天,搖頭,接過來,彎下腰替她圍上,“紮一個活結就行,散不了,到時候還好解。”從頭到尾看了一眼,無大礙,點頭說:“走吧。”領著她出來。
  
  眾人一看她身上穿的,立即明白她便是鍾家的孫媳婦。雖然以前沒見過她,可是鍾越都肯讓她來送靈,那是毫無疑問的,於是都上來趕著說話。鍾越指著眾人一一說:“這是姑婆,這是表叔,這是大老爺……”她見過禮,安安靜靜站一邊。有許多人找鍾越,問他花圈棺木裝殮等事。他一時忙不過來,轉頭對她說:“你進去歇會兒,晚上還要跪靈。”
  
  知道自己站外邊隻會礙事,於是一個人默默回到他的房間。坐在床頭呆呆想,以後,倆人是不是就要在一起生活?她沒想到他居然讓她以孫媳婦之禮送終,而自己也真的來了。上午她還在嗚嗚咽咽想,倆人大概是有緣無分。可是此刻,他就在身邊,卻是披麻戴孝。她看著自己身上的素衣,不知道這樣的結果到底是好還是壞。可是既然選擇了,那麽也隻得往前走。
  
  王嬸端了碗桂圓雞蛋進來,她搖頭說吃不下。王嬸便說:“吃不下可不行,晚上跪靈恐怕要跪到大半夜,趕緊吃些東西墊墊底,到時候可別倒下了。”她才接過來,隨便吃了兩口。
  
  王嬸看著她欣慰地說:“鍾奶奶要是知道孫媳婦來給她送終,死也瞑目了。本來我還在犯愁,靈前要是少了媳婦哭靈,還像什麽葬禮。鍾越一個大男人,總不能叫他哭靈吧。這孩子,你們倆都好到這份上了,以前也不把你帶回來給他奶奶瞧瞧。”歎了一口氣,轉念又說:“不過,你來送靈,也是一樣的。”
  
  她低著頭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王嬸又安慰了幾句,說:“鍾越從昨天到現在,幾乎沒吃什麽東西。你端碗點心,勸他多少吃一點。”她答應一聲,出來找到他,拉著他袖子說:“王嬸做了桂圓雞蛋,你進來吃點東西。”
  
  鍾越本想說不餓,可是見她睜大眼眨巴眨巴看著他,滿是乞求的樣子,隻好隨她進來。她將桂圓撥出來,說:“你要是吃不下,就喝點湯,這裏——”她指著他嘴唇說:“都開裂了。”鍾越點了點頭,熱乎乎的湯喝下去,肚子裏暖了點,哀傷似乎稍稍止住了些。
  
  何如初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一塊創可貼,懦懦說:“你額頭磕破了,還是貼上吧。”又找來剪刀,剪成小指大小。他說不用。她便說:“還是貼上吧,免得感染發炎,到時候留疤。放心,不會難看的,你坐著就好——”找來酒精,小心擦了擦傷口,給他貼上。又拉下他額前的頭發,順勢遮住。
  
  倆人靠得這樣近,彼此呼吸相聞。過了會兒,她退後兩步,看了眼,說好了,又問他要不要再喝點湯。鍾越站起來,說不用了,起身就要走。她喊住他,卻不說話,低頭看著地下。他對她,從頭到尾都是這個態度,不冷不熱,不親不疏,跟外人似的。
  
  鍾越回頭見她不言不語的樣子,微微皺眉,等她開口。她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問出來:“為什麽讓我來?”一直都想問。
  
  鍾越麵部表情答:“我需要一個人讓奶奶走的瞑目。”說完就走了。
  
  原來隻是這樣啊,原本有所期待的心頓時變得空落落的。因為她正好在,所以就讓她來了,是不是呢?或許他要的隻是一場禮儀。有點傷心。也有老人家走了,無兒或是無女,便請人代送的。
  不管是什麽,她都會陪他走完這一程。
  
  
                  第 62 章
  鍾越沒有睡意,站在陽台上抽煙,深夜的燈火一處又一處熄滅,他掐滅煙頭,呼出一口白霧,不管以前有多少傷害,那麽,就從現在重新開始吧。
  
  晚上裝殮停棺,親戚朋友都來上香磕頭。她挺直上身跪在一邊,見到鍾奶奶遺像,想起老人家當年的音容笑貌,沒想到就這麽走了,默默垂淚。鍾越跪在她對麵答禮。完了有和尚道士念經超度亡靈。鍾奶奶是信佛的,所以鍾越也不得不照當地風俗來操辦,一直折騰到大半夜,各項事宜才差不多有了頭緒。過了十二點,大家走得差不多了,王嬸讓他們起來,早點回房休息。
  
  跪的太久,雙腿早已失去知覺。爬起來時,頭暈眼花,“砰”的一聲磕到右邊厚重的大木椅,整個人栽在地上。王嬸連忙來扶她,問要不要緊。她忙搖頭,連聲說沒事沒事。
  
  鍾越雖然也跪了大半夜,卻一點事都沒有,見了微微叱責:“還是這麽不小心。”她聽他語氣似乎不快,垂著頭不敢說話。鍾越見她沒動,以為剛才是撞到哪了。走過來,一手托著她問:“還能走嗎?”她點頭。
  
  鍾越攙著她進來,說:“你這幾天都住這兒,我在你隔壁。”她點頭。倆人一時無話,鍾越起身離開,帶上房門前問:“會不會怕?”屋子裏剛剛有人去世,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她,膽子本來就小,隻怕會害怕。
  
  夜深人靜,一點聲音都沒有,隻有風“呼呼呼——嗚嗚嗚——”在耳邊吹過,鬼哭狼嚎似的。何況外麵停著棺木,掛著白靈,還有花圈等物事,更增陰氣。況且又是這麽一個陌生的地方,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鍾越見她垂頭不語,歎氣說:“你過來吧。”開了門說:“你睡床上。”自己抱了褥子被子枕頭等物打地鋪。她見了,有些過意不去,可是實在不敢一個人住,於是說:“地上冷,你再鋪一層,我的褥子給你。”說著要抽床上的褥子下來。
  
  鍾越瞪了她一眼,知道冷還抽掉!嚇得她乖乖縮了手。鍾越三兩下就鋪好了,當著她的麵脫衣服換上睡衣。她趕緊背過身去,耳朵根發燙。他見她半天沒動靜,於是說:“還不睡覺?”累成那樣,還磨蹭什麽。
  
  她忙答應一聲,又說:“你出去一下,我脫衣服。”鍾越看了她一眼,不動身,半晌說:“出去什麽,又不是沒看過。”記得有一次在賓館,她當著他的麵換衣服,現在反而扭捏起來了。不理她,拿過枕頭睡下。
  
  她隻好訕訕地不說話,見他側身背對她,磨磨蹭蹭還是脫了衣服,一頭鑽進被窩裏。暖暖的,真舒服,底下大概鋪了電熱毯,輕輕籲了一口氣。鍾越聽見她睡下了,便說:“我關燈了。”爬起來關燈。十來二十年的老房子,雖然鍾越後來又大肆翻修過,開關還是設在門口。
  
  倆人守靈都累了,一夜無話。何如初睜眼時,鍾越已經起來了,地上的被子枕頭等物也不見了,收拾的幹淨利落。看了看時間,已經九點了,連忙爬起來,匆匆洗漱一番。出來時,見大家圍在一塊兒,商量火葬等事。有老人說停靈最少要停三天,所以火葬便定在三天後。小城裏的人們響應政府號召,接受新的喪葬方式,但是還是保留一定的原有的風俗習慣。
  
  這幾天鍾越聯係殯儀館、靈車、賓客等事情,忙得團團轉,也顧不得她。她幫忙看著燭火,處理一些零碎事情,有親戚朋友來就幫著王嬸一起接待,端茶送飯什麽的,也沒得清閑。火葬過後,諸事差不多了,倆人才有了喘氣的功夫。
  
  鍾越捧著骨灰放在遺像後麵,忙碌過後真真切切意識到奶奶是永遠走了,怔怔站在那兒,心裏麻麻木木的,好像是痛,卻又說不出來是哪裏痛,隻覺得眼睛幹澀,喉嚨堵得難受。
  
  何如初見了也跟著難受,拉過他說:“我煮了麵,一起吃點。”王嬸這些天連續操勞,又有了年紀,今天早上病倒了,家裏人接了她回去養病。到了吃飯時間,她便湊合著下了點麵條。
  
  倆人隨便吃了點,她撥弄著筷子說:“我該回家了。”一個人招呼也不打,跑出來這麽多天,何媽媽早急了,天天打電話問她幹什麽去了。她一個勁兒地敷衍,說朋友家裏有人去了,她幫著料理料理。何媽媽聽了,雖沒怪她,卻說幫忙是應該的,但是幫一兩天就盡心了,人家家裏出事了,不知道亂成什麽樣呢,催著她早點回來。
  
  鍾越聽了,放下筷子,說:“這邊的事忙的差不多了,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可以交給親戚朋友。既然這樣,我跟你一塊回家,然後再回北京。”他想倆人既然在一塊,也應該上門見見她媽媽。
  
  她有點吃驚,問:“你跟我一塊回家?”她還以為喪事完了,他們也就該分開了,畢竟他從頭到尾都沒表露什麽。
  
  鍾越見她那種表情,想要跟他撇清關係似的,有點不悅,問:“有什麽問題嗎?”她呆了呆,忙搖頭:“沒有沒有。”低頭喝湯。鍾越便說:“那你收拾收拾,我們等會兒就走。”她愕然,“這麽快?”鍾越點頭,“反正也沒人了,再待有什麽意思。”再說孟十一天幾個電話催他,他得趕緊回公司。
  
  何如初心想,他在這裏隻會觸景生情,離開也好,於是點頭,“我沒什麽東西要收拾的。”她本來就沒帶東西來,日用品都是後來新買的,都不要了。鍾越站起來,“那走吧,這裏還是交給王嬸。”關緊門窗,又檢查了一遍,拿好鑰匙,倆人打車往上臨來。
  
  鍾越說:“我訂了晚上的飛機票,看了你媽媽,我們就走。”她這次回來,沒跟母親待多久,本來還想多住一兩天的,見他這樣,也不敢提了。鍾越像是猜到她心裏的想法,說:“等過年了,我再陪你回來。”他不會再放任她一個人離開他的身邊。
  
  何媽媽見到鍾越,很是吃了一驚,又看了看女兒的神情,明白過來,連忙往裏讓。鍾越客氣喊她伯母,送上一對上好的人參,說路上匆忙,也沒來得及帶什麽,懇請她收下。何媽媽見他相貌非凡,又知情識禮,心裏便有幾分高興。拿出好茶招待,又忙著做飯。
  
  何如初跟進廚房,何媽媽笑說:“你這些天就跟他在一起?”她有些不好意思,輕聲說:“他奶奶去世了。”何媽媽轉頭看她,問:“他讓你去的?”她點頭。何媽媽便說:“你們是打算在一起了?你這孩子,怎麽不早說,害得媽媽還要給你介紹對象呢!”責備下滿是欣喜。她低頭不語,她也沒料到事情有這麽大的轉變。然後告訴媽媽他們晚上就得走,不要做什麽菜。
  
  吃飯的時候何媽媽特意開了瓶酒,鍾越站起來敬了酒,說:“伯母,這次我們回北京準備登記結婚,等年後再補辦喜酒。”何如初也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要結婚,有點意外,垂頭不語。何媽媽以為他們早就商量好了,便說:“你們年輕人怎麽說便怎麽辦。”又說:“這事你還得問問她爸爸的意思。”
  
  吃完飯,何如初收拾了行李,鍾越提在手中,跟何媽媽道了別,倆人乘當晚的飛機回到北京。
  路上鍾越說:“你收拾收拾東西,搬到我那裏去住。”何如初微弱抗議:“我一個人住挺好的,再說交了房租,不住多可惜——”聲音在他的瞪視下漸漸沒了。鍾越索性說:“現在就去你那兒,先收拾一點用的著的東西,以後慢慢搬。”她嘀咕說明天收拾也行啊。鍾越當作沒聽見,任她唧唧咕咕不知腹誹他什麽。
  
  倆人來到她住的地方,她不情不願開門,也不管鍾越,自顧自進臥室收拾。推開門一看,亂的不行,這才想起來走的時候匆忙,也沒來得及收拾。趕緊想關門遮醜,鍾越已經跟進來了,見了狗窩一樣的房間,轉頭問:“你就住這裏?”知道她好不到哪裏去,可是亂成這樣還能住人嗎?
  
  她懦懦說:“平時挺幹淨的,走的時候太急——”見他一臉不相信的樣子,自己反倒越描越黑,紅了臉不再解釋,將衣服、抱枕、手袋、包裝袋等物一一歸攏。鍾越隨便翻了翻,從桌子縫裏揀起一百塊錢,又從水杯底下抽出一張銀行卡,歎了口氣,問:“你錢包呢?”
  
  她也不問他幹什麽,趕緊拿給他,生怕他再說什麽。鍾越見她錢胡亂折成一團往裏塞,卡和身份證擱在一塊兒,當下就皺眉說:“萬一丟了怎麽辦?”抽出身份證,還是高中時的模樣,不由得抬頭比較,唇角微微露出笑意,隻說:“大家都換第二代身份證了,什麽時候再去重辦一張吧。”
  
  她見他一味盯著自己身份證上照片看,一把搶回手裏,悶悶說:“大晚上的,累了,明天再收拾行不行?”意思讓他先回去。鍾越坐在床上,點頭:“也行,那我今晚就住這裏。”她這裏隻有一張床,沒辦法,隻好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和日用品跟他出來。
  
  鍾越問:“證件都帶齊了沒?明天就去登記。”她咬著下唇說:“明天啊,明天我——”鍾越不耐煩,“明天你又有什麽事?”她本來想說明天先去爸爸那裏說一聲,畢竟要結婚了。可是見他那樣,一句話都不敢說。鍾越簡直拿她沒辦法,還是這麽不緊不慢的性子,以前就說她是算盤珠子,不撥就不動,一點都沒說錯。
  
  見她手上提了一隻kitty貓圖案的抱枕,問她幹什麽,她懦懦說是枕頭。他沒好氣說:“我那裏就連枕頭都沒有?”巴巴的從這裏抱過去。話雖這麽說,還是接過來放在車後麵。要出發前,問她:“要帶的都帶了?”她仔細點了點,又摸了摸身上,半晌說:“好像忘記拿鑰匙了……”完全抬不起頭來。
  
  鍾越知道她鑰匙肯定是插在門上沒拿下來,以前也老這樣,說了多少次都不管用,推開車門,“我跟你一塊上去拿。”她跟在後麵說還得問房東要鑰匙開門。房東見了她便說:“小何啊,又丟鑰匙了?這都是第三回了。”她看了眼身後的鍾越,尷尬不已,連聲說麻煩了麻煩了。
  
  開了門進來,鑰匙果然插在臥室門上,她連忙收好,說:“喝口水再走。”爬上爬下她都渴了。喝完水又要上廁所,鍾越就沒見過像她這麽多事的人。出來的時候又帶了瓶爽膚水出來,幹笑說:“擦臉的,忘帶了——”鍾越知道再不走,不知道她還有多少忘帶的,果斷關了燈,說:“走吧,別磨蹭了。”
  
  領著她進了小區,保安跟他打招呼,笑說:“鍾先生好。”從未見鍾越帶過年輕女子回來,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何如初。鍾越便跟他介紹說:“這是我太太。”聽得何如初都愣了下,不敢看人。保安忙堆起笑臉說:“鍾太太好,鍾太太好。”也不多問,目送他們上樓。
  
  放下東西,她隨便看了看,窗明幾淨,跟家居廣告似的,裝修以冷色調為主,鋪的是原木地板,氣質冷硬,典型他的風格,跟她似乎有點格格不入——有幾分拘謹,想了想問:“我住哪裏?”
  鍾越二話不說將她的東西扔進主臥室,說:“今天我住書房。不過明天——我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登了記便是夫妻,沒有分房睡的道理。見她低頭不吱聲,便說:“不說累了嗎?臥室裏有浴室,早點睡。”她點了點頭,一步一步從他身邊走過。
  
  擦肩而過的刹那,他開口:“如初,從你答應來的那刻開始,就該明白沒有後悔的餘地。”他知道他在強迫她,強迫她回北京,強迫她搬過來,強迫她明天就登記。但是,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麽心急,心急到不顧一切也要留她在身邊。直至此刻,她人就在他手邊,他還覺得跟做夢似的,生怕一覺醒來,她人又像以前一樣,說不見就不見了,留下他一個人獨自煎熬。他實在是怕夠了,所以才會用盡一切辦法牢牢抓住她。
  
  她“恩”了一聲,隨即低聲說:“我知道。”轉身進去了。
  
  鍾越沒有睡意,站在陽台上抽煙,深夜的燈火一處又一處熄滅,他掐滅煙頭,呼出一口白霧,不管以前有多少傷害,那麽,就從現在重新開始吧。
  
                  第 63 章
  何如初睡前一直想著明天要起來做早餐,心心念念惦記著這個,加上初到陌生的環境,一夜醒來好幾次,快天亮才朦朦朧朧睡去,所以起來的反而遲了。披頭散發跑出來,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她懊惱地抓了抓頭發。
  
  鍾越從廚房出來,見她赤著腳就跑出來,皺眉說:“小心感冒,換了衣服再出來。”她揉了揉眼睛,猶猶豫豫說:“恩——早餐要不要我幫忙?”鍾越看了她一眼,“不用,洗臉出來吃飯吧。”等她幫忙?粥都涼了。
  
  她悻悻回去,洗漱好出來,坐在桌邊打了個哈欠。鍾越便問:“沒睡好?”知道她有揀床的毛病,不是帶枕頭過來了嗎?她忙搖頭,“不是,不餓。”她一個人圖省事,常常是早餐午餐一塊吃,所以一大早的沒什麽胃口。一心想著給他做頓早餐,還起晚了,真是鬱悶。
  
  鍾越不管她,盛了粥放在她麵前,似笑非笑說:“不餓也吃點,上午還要去民政局。我不希望我的太太餓著肚子跟我去結婚。”她訕訕的,隻好悶頭悶腦喝粥。鍾越又說:“登完記,我得回公司一趟,你自己回去拿東西。要不要找人幫忙?”她忙搖頭,“不用 ,我從國外也沒帶多少東西回來。”
  
  吃完飯,她搶著洗碗。鍾越好笑,她到底有多勤快,難道他不知道?也不阻止她,任由她去,起身往臥室換衣服。打開櫃門,看見她的外套貼著他的大衣掛在一處,靜靜相依,不離不棄,竟有種宇宙洪荒、天長地久的感覺。人若也能這樣,該有多好。
  
  聽見門鈴響,還以為是物業,打開看時,竟是孟十,吃驚問:“一大早的,你來幹嘛?”孟十一邊往裏走,一邊說:“昨天晚上聽見你回來了,等不及想見你啊。怎麽樣,沒事吧?老人家總是要去的,你要想開點。”他知道孟十關心他,微微點了點頭,“恩,好很多了。”
  
  孟十大喇喇在沙發上坐下,說:“沒事就好。特意來找你,是想讓你去香港一趟。”他問什麽時候。孟十拍桌子說:“當然是現在,不然我親自來找你幹嘛啊。那邊出現問題了,非得你親自出馬不可。”鍾越皺眉,“不去。”毫無商量的餘地。
  
  把孟十驚呆了,工作上的事他可從來沒推辭過。坐正身體,咳了咳,說:“鍾越同誌,請你解釋一下你剛才說的話。”鍾越沒好氣說:“我今天有事。”孟十叫起來:“你有什麽事啊?重要到公司都不要了?我說你怎麽在關鍵時候——”
  
  話沒說完,硬生生被吞下,因為他看見從廚房走出來的何如初,驚的從座位上跳起來。眼睛在鍾越和她之間來回梭巡,壓下內心的衝擊,好半天笑著打招呼:“何如初啊,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孟十也是隻笑麵狐狸。
  
  何如初見到他也很尷尬,笑了笑匆匆躲回臥室。
  
  見她走了,他扯著鍾越連聲問:“你們這是怎麽回事兒?啊——,從實招來!”鍾越推開他,“什麽怎麽回事,我們今天就去登記結婚。”孟十張大嘴,半天反應過來,愣愣問:“你們倆要結婚了?”他點頭。
  
  孟十突然伸出大拇指,“哥們兒,好樣的!世上還真有你這麽癡情至性的人啊,我今天算是見了。人家愛德華八世要美人不要江山,我看你也快差不多了。她都是一個孩子的媽了,你能做到這樣,我隻能敬佩,真的,不是諷刺你。男人要能做到你這樣,那真是絕了。”
  
  鍾越澄清:“那小孩不是她兒子,是她的親弟弟。她出國後,她爸爸再婚時生的。”孟十聽了,半晌說:“這消息也夠勁爆的啊,有個能當自己兒子的弟弟。”心想何如初父親還真能耐,怪不得何如初也這麽能耐呢,能把一個這麽優秀的鍾帥從頭到尾捏在手心裏,還死心塌地的。
  
  鍾越卻說:“其實,不論那小孩是她兒子還是弟弟,我都會跟她在一起。”當不知道小意是她弟弟時,他心裏就是這麽想的。孟十呆呆坐著,良久站起來,拍著他肩膀說:“兄弟,我隻能祝福你了。你這樣的人要是還不能得到幸福,那真是沒天理了。君子成人之美,好吧,我也做件好事,放你半天假,登記結婚去吧。不過下午可得乖乖給我去香港。”笑著走了。心裏卻很感歎,這樣倆個人,分分和和,過了這麽多年,居然還能走到一塊,這就是緣分啊,拆都拆不散。
  
  回到公司,聽見小秘書興致勃勃在那裏議論鍾越,說他今天就要回來了,幾人拍手附和,說又可以見到鍾帥了。他耳尖聽見了,探頭出去,惡作劇般說:“可惜你們的鍾帥已經結婚了。”一語激起千層浪,公司裏頓時炸開了鍋,有大膽的人站出來說:“孟總,你是開玩笑的吧?”他笑而不答,躲回辦公室繼續辦公,留下其他人胡亂猜測。
  
  一幹小女生唉聲歎氣叫起來,有人說:“鍾帥走了這麽久,難道是結婚去了?”眾人想了想,大有可能,鍾越從沒休過這麽長時間的假。有人拒絕相信,振振有辭:“鍾帥結婚也得有對象啊,大家聽過他跟什麽人有來往?更別提結婚了。上次章慧明一事還不是這麽不了了之?孟總這人就要愛開玩笑,肯定是逗咱們玩呢。”有人不同意,說這麽大的事,以孟總的身份,怎麽會隨便亂說呢。搞得所有人將信將疑的,隻等當事人回來揭開真相。
  
  何如初知道孟十走了,才敢出來,遲疑說:“你要是有急事,可以等你回來再登記,不急——”孟十的話她在廚房多多少少聽見了。鍾越不看她,問:“證件帶了嗎?”見她點頭,拿了車鑰匙,“走吧。”
  
  她坐在車裏,一直沒說話,抬頭看窗外,人行道上都結了冰,為什麽還不下雪呢?天氣陰陰的,又幹又冷,風很大,吹的她幾乎站不住腳。鍾越側過來,替她擋住風,臉上表情依然淡淡的。她抬頭看見“民政局”幾個大字,又看了看身邊的他,頓了頓,然後迎著風往前走。
  
  倆人來的晚,前麵已有好些人在排隊。臨近新年,大家都趕著這時候來登記。輪到他們,交了證件照片,拿到紅色的結婚證時,已經是下午了。鍾越隨身帶了行李出門,趕著去機場,路過一家大型商場時,心裏一動,停了車,示意她下來。待倆人站在珠寶專櫃前時,何如初才明白他是要買戒指。
  
  鍾越問她喜歡什麽,她搖頭,說隨便,她對這些完全不懂。鍾越見她沒興趣,不再問她,自己一對一對看過來。專櫃小姐在一邊熱情介紹。鍾越選了一對“玫瑰之心”,名字很美麗,樣式卻簡單精致,親手給她戴上,大小正合適。她要拿下來,鍾越攔住了,說不用,抽出銀行卡結賬。小姐連忙開票,她轉頭看見上麵的數字,嚇到了,沒想到這麽貴,忙拉住他低聲說:“太貴了!要不換一個吧。”她怕戴出去被人搶——
  
  小姐忙說:“不貴不貴,你看看上麵的鑽石,這麽大一顆切割的多完美。節日到了,我們公司正搞活動,現在買最實惠——”
  
  鍾越戴上戒指,二話不說刷了卡。她跟在後麵出來,來回撥弄指尖的戒指,手指突然被圈住了,一時間很不習慣。心想,這麽貴重的東西,萬一被賊盯上了怎麽辦,還是裝回盒子裏回去再戴。她也是小心翼翼怕丟的意思。
  
  鍾越回頭,見她正拔戒指,臉色變了,喝道:“幹什麽呢你!”他猛地出聲,把她驚得整個人一震,拍著胸口籲氣,口裏說魂都快嚇沒了。鍾越拉她過來,皺眉說:“好端端的,拔戒指幹嘛?”
  
  她懦懦說這麽招眼的東西,萬一被搶怎麽辦。鍾越沒好氣說:“搶你就讓他搶,不要抵抗,給他就是。但是不準拔下來,聽見沒?”見他疾言厲色的樣子,她隻好悶悶點頭。心裏嘀咕,反正也是他買的,怎麽說怎麽做好了。
  
  
                  第 64 章
  鍾越抬手看了看表,說:“時間快來不及了。你開我的車自己回去,我現在打車趕去機場。”掏出鑰匙,一股腦兒給她,又說:“家裏鑰匙別亂放,回家找跟帶子掛脖子上;睡覺關緊門窗;聽到敲門問清楚是誰再開;沒事別出來亂晃,街上人多亂著呢,尤其是晚上……”
  
  何如初汗顏,他簡直拿她當小孩看了,再說下去,她臉都要丟盡了,忙岔開話題,問:“你什麽時候回來?”他才刹住話頭,想了想說:“盡快,大概要三五天吧。總之,凡事小心點,有事就給我電話。”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卡遞給她,“密碼是你的生日,記住了。”
  
  她奇怪,問:“為什麽是我生日?”鍾越瞪她,“就你有這麽多廢話,讓你拿著就拿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銀行卡密碼為什麽設的是她的生日。她搖頭,“不要,我自己有。”手背在身後,一臉堅決。
  
  鍾越知道她倔起來是十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也明白她的意思,此刻沒功夫跟她爭論,於是哄她說:“這卡是交水電煤氣管理費的,小區旁邊有個大型超市,你要買什麽,得刷這卡才行。”日常費用大概也就這些。她將信將疑接在手裏,看著他攔了輛出租車,匆匆走了。直到車子完全看不見了,她才回頭,報刊亭買了份北京地圖,一路查著地圖把他的車子開回來。
  
  回到家裏,拿出結婚證,看著倆人的照片,心裏突然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原來他們是真的結婚了。中午沒吃飯,早就餓了,打開冰箱,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怪不得他早上隻熬了粥呢。開車進小區的時候就看見超市了,於是拿了他給的卡,鑰匙用鏈子串起來掛在頸上,拿了手機出門。
  
  肉製品,蔬菜,零食,飲料買了一大推,經過床上用品時,她看中一款白毛毛軟呼呼的椅墊,於是打電話給他:“你現在上飛機了嗎?”鍾越說快了,馬上檢票,又問她到家了沒。她說:“我在超市呢。餐桌椅冬天坐上去很冷,我想買椅套,有白色有深灰色的,你選哪個?”
  
  鍾越沒想到她特意打電話來就是為了問他這個,不在意說:“隨便,你喜歡什麽就買什麽。”她又趁機說:“我不喜歡臥室裏的床單被罩,厚厚的,硬硬的,睡上去不舒服,我可不可以換?”鍾越沒好氣說:“鍾太太,那是你的家,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聽見他叫“鍾太太”,陌生的緊,一時怔住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她懦懦“哦”一聲,讓他路上小心,掛了電話。
  
  她看見藍不藍綠不綠的床單被罩心裏就不痛快,顏色一點都不可愛,睡覺怎麽可能有好心情呢;還有窗簾,那麽冷的色調,北京冬天本來就冷,看了隻會讓人心裏更冷;床頭的台燈也要換,她喜歡橘紅色的光,原來那盞給他就好了……反正是他給的卡,他也說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那統統照自己喜歡的換了吧,他的東西不動就好了。
  
  於是她在他走的幾天,將臥室布置的煥然一新。又將自己的東西統統搬過來,浴室,沙發,鞋架堆滿了她的東西,原本氣質冷硬幹淨的可以拍廣告的套房變成稍見淩亂滿是生氣的溫馨小家庭。她就這樣一頭闖進了他的生活。
  
  有一天上午接到一個電話通知她去麵試,她這幾天在網上投了不少求職的簡曆。是一家大型國企單位,主要做的是進出口貿易的。大概是因為快過年了,某些職位出現空缺,緊急招人,看中她海外留學經曆。
  
  經過麵試,主考官對她印象非常之好,說:“何小姐,我們這個工作主要負責的是進出口紡織品的檢測工作,和你的專業正好對口。工作其實沒有多大難度,但是相當繁雜,對精密儀器的操縱要求也很高,所以必須限製專業;因為做的是國際貿易,英文首先要好,並且女性優先。年關將近,進出口貿易越來越繁忙,最近人手非常緊張,請問你什麽時候能開始上班?”
  
  她很高興,忙說隨時都可以。主考官想都沒想便說:“那就明天開始吧。”當天就讓人事部的人給她辦了工作牌。她愣了愣點頭,沒想到這麽快,轉眼就從一個無業遊民變為上班一族。所以當下午韓張打電話約她出來時,她沒有拒絕。明天就要開始上班了,今天當然要好好放鬆放鬆。
  
  出門才發覺天空飄起了霏霏細雪,入泥無聲,風吹的頭發飛起來,冰涼如絲。她伸出手,半天才感覺手心一冷,仔細看時,又沒有了。這還是今年的初雪,偏何姍姍其來遲!
  
  倆人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麵,她開車左彎右拐,找了許久才找到,累的出了一身的汗。韓張早就來了,打扮的鄭重其事,都等急了,站在門口張望。見她圍了圍巾,戴著手套,全身上下包滾的嚴嚴實實,不由得笑:“倒在地上可以直接當球踢,外麵有那麽冷嗎?”
  
  她歎氣,“沒辦法,風太大,我好像又感冒了,鼻子塞的很厲害。”倒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把圍巾外套脫了。濃熱的咖啡端上來,她費力除去手套。韓張從口袋裏一個精致的小盒子,痞痞地笑,“現在總可以表現我的誠意了吧!”說著遞給她。
  
  她看了,明白過來,臉色突變,燙手一般,連忙扔還他,“開什麽玩笑!”韓張叫起來:“你這女人怎麽這樣?求婚還有開玩笑的啊!”她一個頭兩個大,將戒指塞給他,“我不要。”韓張瞪她,“那你要什麽啊!”就沒見過這麽難搞定的女人,搞得求婚跟上門討債一樣。
  
  她低下頭去,一點一點,恨不得低到再也看不見的地方,好半天緩緩說:“韓張,你不要這樣。”韓張沒好氣說:“何如初,你到底什麽意思?”見她臉上神情,心裏一沉,半晌問:“還是說你不願意?”
  
  該說的總要說清楚,她轉過頭去,咬著唇說:“我還是喜歡他——”
  
  韓張歎了口氣,“喜歡就喜歡吧,反正我知道你也挺喜歡我的。”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竟然可以不在意她心裏想的是誰,隻要她能和他在一起,便已足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情呢?看似不濃烈卻無限包容。也許是時間造就了他對她的熟悉,理解,寬容,還有愛。
  
  她搖頭,低聲說:“我跟他——現在在一塊兒——”韓張驚地拿咖啡的手一抖,半晌說:“不管如何,你是決定跟他在一起了?”這麽多年,你心裏一心一意想的隻有他嗎?他覺得胸口苦澀無比。
  
  她默默點頭,咬緊雙唇,還是說了出來,“其實,我們已經登記了——”韓張推開椅子,“豁”的一聲站起來,又驚又怒,看著她說不出話來,低頭看見她左手上的戒指,璀璨的鑽石刺的他眼睛生疼生疼,眼前有瞬間的空白,什麽都看不見。等緩過氣來,意識漸漸集中,滿臉嘲諷說:“你們動作還真快啊。”大衣也沒穿,頭也不回大步離開。
  
  她連忙站起來,快速穿好衣服,一手抓起桌上的戒指塞外衣口袋裏,一手拿過他的大衣,跟在後麵追上去。有服務生攔住她,“小姐,您還沒結賬呢。”她忙問多少錢,等服務生找錢回來,跑出去一看,哪還有韓張的影子。
  
  想了想,他大概是回學校去了。於是開車來到北大,路上還不忘細心察看,希望能追上他的車子。一路打他手機,都沒人接,於是上他單身公寓,門是關著的,敲了許久也沒人應,看來是沒回來。後來手機沒電了,她也沒辦法,隻好等在他公寓樓下麵。伏在方向盤上想,他氣消了,自然就回來了。沒想到一直從傍晚等到大半夜,還沒見他人影。又倦又累,饑腸轆轆,身體都坐僵了,手腳麻木,隻得先回去。
  
  韓張憤怒絕望傷心失意之下,找夏原喝酒去了。倆人直喝了一夜,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醉得完全不省人事。
  
  何如初奄奄一息開門,一室漆黑,將手裏東西一股腦兒往地上一扔,發了會兒呆才開燈。忽然聽得沙發後麵傳來一個聲音“你回來了?”著著實實嚇到了,轉頭看時,鍾越坐起來,目光冷冷地看著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拍著胸口說:“什麽時候回來的?為什麽不開燈?”黑暗裏突然冒出來,跟幽靈似的,把她嚇得夠嗆。鍾越盯著臉色蒼白的她,“這麽晚了,到哪去了?”打了她一晚上的電話,一直關機。又急又擔心,生怕她出事,還到她以前住的地方去了,房東說沒回來。問了保安,說下午很早就出去了。他不知道還能有什麽事,值得她這樣整夜整夜不回家。越等心越冷,他不在的時候,她是不是總這樣?沒有一點身為女主人的自覺。
  
  她一臉倦容,解開圍巾,脫了大衣手套,隨手扔在椅子上,滑下來也不去揀,喝了一大杯水才答:“出去了。”鍾越仍問:“去哪了?”她聽見他聲氣兒不好,轉頭看他,沒敢說韓張,隻說:“有點事。”打開冰箱,問:“你吃飯了嗎?”這麽晚了,誰會沒吃飯呢,隻不過隨口問問。累的很,懶怠動,拿了塊蛋糕,就著奶大口吃起來。
  
  鍾越見她狼吞虎咽可憐兮兮的樣子,氣消了點兒,站起來說:“為什麽不接電話?”她摸了摸身上,才想起手機在外套口袋裏,口裏含糊不清說:“沒電了。”鍾越不滿,“到底什麽事忙的大半夜才回來?”一眼看見地上韓張的大衣,臉色變了變,問:“你見誰去了?”
  
                  第 65 章
  她抬頭看他,臉色似乎不怎麽好的樣子,考慮要不要實話實說,心想他知道了肯定要生氣,於是答:“一個朋友。”鍾越見她還隱瞞,又氣又怒又悲哀,一時控製不住,衝她吼:“何如初,你已經是有夫之婦,行為檢點些!”他愛她,愛的這樣心急,惶恐,不安。
  
  何如初愣愣看著他,蛋糕鮮奶突然變得味同嚼蠟,慢慢放下來,也不吃了,推開椅子站起來,不再看他,低著頭回臥室去了。這就是他們的新婚嗎?這才幾天,就開始吵架了?完全沒有過渡的婚姻是不是最後隻會釀成悲劇?
  
  鍾越聽著臥室的門“砰”一聲關上,整個人無力倒在沙發上,閉著眼,心突突突往上跳,靜靜等情緒平複,倒了杯酒站在窗前,大口大口喝完了。為什麽會這樣失控,這樣沉不住氣,這樣焦慮,這樣無助?他應該聽她解釋。這麽晚回來,瞧她的樣子,又冷又餓,就算見了韓張,也許還有其他朋友,說不定真有事。自己沒跟她說今天就回來,她不知道,情有可原。
  
  這樣一想,平心靜氣了許多,剛才太急躁,大概把她嚇著了。可是轉頭看見韓張的衣服,還是覺得礙眼。大概是她冷了,他借她穿的。歎了口氣,揀起地上她扔的滿地都是的衣物,起身時聽的地上“叮”的一聲脆響,從她口袋裏滑出來,滴溜溜滾到沙發腳邊。
  
  他隻當是她買的玩意兒,打開一看,見是一對小巧玲瓏的鑽戒,燈光下亮晶晶的,他臉色立即變了。不可能是她買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縱觀她晚上的神情,驀地明白過來,怪不得她不肯說見了誰,為什麽要故意隱瞞。她是心虛還是後悔了呢?
  
  他不知道他們倆一晚上說了什麽,戒指為什麽會在她身上,不管如何,法律上現在她是他的妻子。就算再無力無助無措無可奈何,他不會再放開她,無論如何。仍舊將盒子塞回她口袋裏,衣服圍巾手套等物掛了起來,連韓張的大衣也順手揀起來擱椅子上。
  
  偌大的客廳顯得異常寂寥,壁上的燈照出他一個人疏淡的人影。打開窗戶,一個人看著窗外抽煙。濃烈深遠的夜色透過冷氣撲麵而來,天地靜穆而清冷。指尖的煙火忽明忽滅,遠處有車燈一點點壓近,過去後周圍又重歸於寂靜。剛抽第三支時,聽見輕微“哢嚓”一聲門把轉動的聲音,她從臥室裏出來,眼睛紅紅的,啞著聲音解釋:“下午韓張找我,說有事,我就去了,他——”不是不委屈,可是他總算回來了——
  
  鍾越打斷她,輕聲說:“好了,我知道了,時間不早了,睡覺去吧。”她抬頭看他,悶悶說:“你不生氣了?”鍾越點頭,“我沒有生氣,找了你一個晚上,電話又打不通,有點著急。現在沒事了,你睡去吧。”
  
  她鬆了一口氣,他不生氣就好,剛才那樣橫眉怒目瞪她,心都涼了。見他站在窗口吹風,不由得說:“外麵下雪了,很冷,關了窗戶吧。”他答應一聲,“客廳冷,回房吧,我等會兒就睡。”
  
  她遲疑了一下,低頭問:“你睡哪兒?”他說過,結了婚要她有心理準備。鍾越怔住了,沒回答,隻說:“我還要辦公,不用管我。”有點失望又有點輕鬆,站在那兒看了他幾眼,她想起明天就要開始上班,收拾了東西,又調了鬧鍾,上床睡了。
  
  鍾越又吹了會兒夜風,關燈回書房睡了。晚上一直聽見風從耳旁吹過的聲音,呼呼呼——嘩啦啦——整夜難寐。
  
  早上起來,精神有點不好,敲門叫她,半天沒動靜,覺得奇怪,扭開門把進去,空無一人,被子枕頭疊得整整齊齊。大吃一驚,心吊了起來,他立即衝過去打開櫃門,見她皮包衣物仍在,才緩過氣來,轉身靠在邊上大大籲了一口氣,像是溺水被人救上來那種感覺,死而複生,失而複得。一向鎮定從容,處變不驚的他是這麽害怕,害怕她的離開,害怕她的消失,害怕她不告而別。她不能再一次棄他不顧,絕對不能!
  
  浴室廚房都沒人,注意到鞋架上她常穿的靴子不在,看來是出去了。
  
  正等的心焦時,何如初開門進來,見他怔怔靠在窗邊,眼睛看著外麵,不知在想什麽。清晨的陽光照在臉上,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越顯得眉清目秀,輪廓分明。她邊脫鞋子邊說:“你起來了?”
  
  鍾越走過來擁住她,細細呢喃著她的名字:“如初,如初……”他隻要每天早上起來能看到她,其他的全都可以不計較,隻要她在他身邊就好。她手上提著小籠包和茶葉蛋,怕油漬蹭到身上,動彈不得,任他抱著,輕聲問:“怎麽了?”他這個樣子有點奇怪,抱得這麽緊,她都快喘不過氣來。
  
  他可以聞到她身上風雪的味道,冰涼冰涼的,還有發上的清香,以及她獨有的熟悉的氣息……過了好一會兒,才鬆開她,“一大早的出去,冷不冷?”小臉凍的紅撲撲的。她搖頭,笑說:“不冷,晚上下了好大雪,到處雪白,亮晶晶的,跟琉璃似的,我出去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可漂亮了——啊,對了,我買了早點,要不要吃?還是熱的,你摸摸——”提了提手中的塑料袋,倒出來用盤子裝好。她做不好早餐,買總可以吧。
  
  原來她是買早餐去了,一大早起來的驚慌直至此刻才消失殆盡。他坐下來,說:“以後不用起這麽早,我去買就好了。”她搖頭,“沒事兒,反正要起來。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從今天開始要上班了,以後早餐就由我來買吧。”嘻嘻,小區門口就有賣,很方便的。
  
  他問什麽時候的事。她解釋:“就昨天啊,我去麵試,公司讓我盡快上班。”將過程說了一遍。鍾越也沒反對,說:“不用這麽急的,你回國沒多久,可以再適應適應。”忽然又笑,“我還養得起你。”她吐舌說:“我才不要你養,你等著吧,我將來發大財。”他笑笑不說話,將剝好的茶葉蛋放在她碗裏。
  
  吃完飯,他提著筆記本電腦等她一起出門。她穿上大衣,“你先走吧,不同路,我打車去就好。”蹲下來擦靴子,上麵沾上了汙泥雪跡。站起來時,鍾越說:“過來。”放下筆記本,替她整理領子,輕聲責備說:“衣服都穿不好,怎麽上班。”她做了個鬼臉,“不要緊啊,人家不在意。”
  
  鍾越堅持送她到公司,叮囑說:“下了班給我電話,我來接你。”她忙說不用,自己會回去,揮手走了。見她一臉雀躍的樣子,看來很期待新的工作,他心情也跟著明快起來。直到她的身影在門後消失,他才發動車子離去。
  
  何如初的工作就是檢測進出口的紡織品符不符合各項國際標準,一點技術上的難度都沒有,就是細碎繁雜了點,薪水算是不錯。中午休息時,她見同事自己織毛衣,非常新奇,纏著人家問東問西,當天下班就去買了木針和毛線,學著人家一針一針笨拙地織。
  
  她下班早,鍾越還沒回來,心想倆個人住一塊,肯定是要自己做飯的。她以前見夏原做過土豆牛肉,路過超市,於是買了大堆土豆回來。鍾越回家,便見到她蹲在廚房,笨拙地削皮,一個拳頭大的土豆削的隻剩半個。搖了搖頭,一手接過來,三下五除二削的幹幹淨淨,利落切成塊狀,轉頭說:“把冰箱裏牛肉拿出來用熱水燙一燙。”她見他純熟的手法,知道自己還是不要獻醜的好,識相地站在一邊打下手。鍾越要個碗碟薑蒜什麽的,她就跑前跑後。
  
  又做了個西紅柿炒雞蛋,她嚐了一口,連連點頭說好吃,“跟我媽媽做的一模一樣。”鍾越便說:“你連西紅柿炒雞蛋都不會做?”她忙說:“當然會啊,我自己做過的——隻不過有時候味道不一樣而已。”鍾越也不問她什麽叫味道不一樣,大概不是鹹了就是淡了。他不指望她還能做出一桌好菜來,能熟就不錯。
  
  她來回撥著碗裏的飯粒,東拉西扯:“不信,明天我做給你看啊,我還會做青椒炒肉絲呢。”鍾越便問她炒的時候是先放青椒還是肉絲,她脫口而出:“當然是放青椒啊。”見他臉色不對勁,忙改口:“是放肉絲啦,是放肉絲啦,我剛才說錯了——”臉皮厚的可以。
  
  鍾越見她吃了這麽久,碗裏的飯就沒動過,問:“吃不了是不是?”以前跟她一起吃飯,也總喜歡剩飯,不管要多少,最後幾口就是不吃。說過她好幾次,她倒振振有辭說頓頓有餘啊,把他噎的說不出話來。
  
  何如初有點不好意思,又怕他說,不肯承認,“不是啊,吃的了吃的了。”連著扒了兩口,眼睛滴溜溜亂轉,明明是吃不下的樣子。他見了歎口氣,倒在自己碗裏,“你喝湯吧。”盛了小半碗土豆牛肉湯給她,知道她也就吃的了這點。
  
  她嘿嘿幹笑兩聲,端起碗咕嚕咕嚕喝完,一個人跑客廳看電視去了。
  
 
                  第 66 章
  洗完澡出來,見他已經換好睡衣坐在床上,有點手忙腳亂,紅著臉說:“今天你能不能睡書房?我——我不方便——”她知道他們已經結婚了,夫妻同房天經地義,但是月事恰恰來了。鍾越是個細心的人,晚上上衛生間已經知道了,當下招手說:“先吹幹頭發。”大冬天的,發梢的水淋淋漓漓滴在身上,也不怕感冒。她胡亂擦了一把,坐在梳妝台前吹發。
  
  鍾越見她心不在焉吹的亂七八糟,看不下去,接在手裏,“別亂動,吹個頭發也沒耐性。”梳順了,用卷梳從上到下細細吹下來。她抓了抓順溜的長發,說:“哎呀,我剛剪完頭發理發師給吹時就是這樣的發型,後來自己吹就再也沒有了。”鍾越瞪了她一眼,“就你包著頭發都能睡著,能有發型?”她吐了吐舌頭,往被子裏一鑽,閉著眼睛說:“我要睡覺了,出去帶上門。”
  
  感覺身邊的床一沉,他已經掀開被子進來,她忙爬起來,正想說話。鍾越關了燈,“噓——睡覺——”抱著她躺下。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隻有沒拉攏的窗簾透出幾點微光,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分外明顯。鍾越手放在她背上,滿頭青絲從他指尖穿過,順滑如絲。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麵,手腕不知怎的竟被她頭發劃出一道紅痕,現在,他終於將這三千煩惱絲捧在手心裏。感覺她在懷裏動來動去,很不老實,便問怎麽了。
  
  她伸出頭喘氣說:“睡不著——”她隻聞到他身上傳來的幹淨的氣息,一點睡意都沒有。鍾越也還不想睡,見她坐起來,探出手開了燈,“幹什麽?”她從另一邊抽出kitty貓抱枕,嘴裏嘟囔:“我還是用自己的枕頭好了。”他皺眉:“你就不能安分點,倒頭一覺睡到大天亮?”她好不容易躺下來,又搖著他說:“我們聊天吧,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鍾越“恩”一聲,由著她胡說八道,心不在焉聽著。她爬起來問他:“床單被罩新換的,是不是軟軟的有太陽的味道?”提到這個他就皺眉,一回到家,窗簾全部換成卡通式的了。見她還在洋洋得意,沾沾自喜,不由得“哼”了一聲,不說話。她又說:“家裏盛飯的碗好大啊,我上次在超市看到有一種瓷碗,透明的,小小的,可漂亮了,我想用那個吃飯,你說好不好?”鍾越頭疼,便說:“你用那個就好。”他就算了。
  
  她卷著被子蹭來蹭去,咕噥說明天要做西紅柿炒雞蛋。鍾越一手按住她,“別動了,好好睡覺。”他又不是木頭人,她這樣動來動去,手腳亂摸亂蹭,他會沒感覺嗎!她委屈地想,她哪有動來動去,隻是覺得熱,探出手而已。再說身上不方便,睡覺很乖好不好。他嫌她睡相不好,那去睡書房啊。鍾越摟著她的肩,“有什麽話留到明天再說,睡吧。”夜深人靜,慢慢地倆人也就睡著了。
  
  有一天他和夏原同時做一個雜誌的人物訪談,倆人碰到了。先訪問夏原,讚他是近兩年的房地產新貴,和鍾帥這個網絡新貴相映成趣。夏原自我嘲諷自己就是個泥瓦匠,修修補補蓋房子的,把眾人都逗樂了,都說夏總風趣幽默,平易近人。輪到鍾越,問的也是一些老生常談的東西,很快就做完了。他出來時,本該早走了的夏原竟坐在會客廳等他,見他出來,點頭說:“出去喝一杯,怎麽樣?”鍾越知道他有事,和他一起去了城中最有名的一家酒吧。
  
  環境十分清幽,不像一般的酒吧,眼前來往的都是美女,隨便一個服務員拉出去就是絕色。經理迎出來,笑說:“夏少最近來的勤啊。”夏原笑說:“沒辦法,情場失意,隻好借酒澆愁啊。”
  
  又轉頭說:“鍾帥情場得意,自然是不用了,哈哈哈——”說著笑起來。經理忙領著他們到裏麵,問要什麽酒。
  
  夏原笑:“我就一俗人,隻知道喝二鍋頭。你問鍾帥吧。”經理忙說夏少還是這麽愛說笑,見鍾越一直不說話,麵上淡淡的,知道不是專程來喝酒的,便說:“那我就自作主張,嚐嚐我們新推出的品種好了。”轉身下去了。
  
  夏原倒滿杯子,舉起來說:“我喝完,你隨意。”一氣飲盡。連著喝了三大杯才開口說話:“聽說你都跟何如初結婚了啊,好小子——怎麽也不請喜酒啊?堂堂鍾帥不至於這麽小氣吧?”鍾越知道他這話估計憋在心裏很久了,皺眉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夏原笑:“我想說什麽?人都嫁給你了,我還能說什麽!那天晚上韓張跑過來找我,喝的酩酊大醉,我頭一次見一個大男人那麽傷心,絮絮叨叨說了半夜他們倆小時候的事,後悔不迭,說不該引狼入室,將何如初白白拱手讓給你。剛才我等你出來那會兒,還給他打了電話,問他要不要出來跟你打一架。他沒好氣說忙著呢,馬上要討論一個決策性的實驗方案,打架的事就委托我了。你說我們是不是來個男子漢式的決鬥?”
  
  鍾越不理睬他半真半假的挑釁,淡淡說:“你就算贏了我,她也還是我的妻子。”夏原重重擊了一下桌子,說:“姓鍾的小子,你還是這麽狂妄。你以為你真有能耐呢,放眼整個北京,我夏原怕過誰來著!實話告訴你,我早看你不順眼了,若不是顧忌何如初,早跟你結結實實打上一架了!”
  
  鍾越識相的沒有說話,喝了一口酒,乍嚐苦苦的,但是滑下喉嚨之後又有淡淡甜香味在舌尖纏繞,長久徘徊不去,像愛情的味道。
  
  說話間,夏原已經喝完一瓶酒,打了個酒嗝,淡淡說:“我以前以為世上的感情用了心總可以了吧,哪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我跟她在國外住了這麽多年,又是一個學校,終究是沒有緣分。剛開始我想,過段時間她便會忘了你,直到過了三年,她決定不回國之後,再也沒有提起你的名字。我很高興,以為她看開以前的事了。忘卻對她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大概又過了三年,她碩士畢業後找了一份工作,我們出去喝酒慶祝,她那天很高興,喝過頭了,拉著我又唱又跳,我一路背她回去的。她睡著了,迷迷糊糊拉著我的袖子不肯放,嘴裏喃喃說著什麽。一開始我不在意,給她倒了一杯水就要走。慢慢地,她一個人蜷起身體,跟小貓似的,那樣子真是可憐,嗚嗚嗚哭起來,夢中都能那麽傷心,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起了什麽。後來終於聽清了,她嘴裏一直叫的是‘鍾越’兩個字,含糊不清跟念經似的,念了大半夜。”
  
  頓了頓,又自我嘲諷說:“我就是那個帶了緊箍咒的孫悟空,頭疼了大半夜。誰叫我活該呢,還真讓某些人說對了,自作自受——”範裏就這麽罵過他。可是她自己未想通前,又何嚐不是自作自受。
  
  鍾越聽得半晌不語,“你告訴我這些,想說什麽?”他知道夏原是一個貧嘴的人,卻不是一個無聊的人。
  
  夏原歎了口氣:“本來打死我也不會說這些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事。可是,我沒想到她在國外夢裏都念著你的同時,你竟然真的沒有辜負她這樣一番深情,一直在等她回來。能矢誌不渝等一個人八年,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外麵的這個社會,浮華太多,名利太多,誘惑太多。雖然我跟韓張,甚至範裏,都是失意的人,但是對於世上有情人最後還能終成眷屬,不能說不感動。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對你的感官就變好了,你隻不過比我們幸運罷了。”
  
  鍾越雖不說話,心裏卻在慶幸,是啊,他之所以比所有人都幸運,不過是因為她喜歡的是他。一字一句說:“其實,我從沒有後悔讓她走。好的愛情,應該放手讓對方盡力去飛。可是連著的那根線,始終牢牢攥在手心裏,所以我一直在等。有時候倆人之所以不能在一起,那是因為緣分還沒到。但是我相信緣分,相信愛情終會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夏原歎了氣,“哎——緣分這東西,真是說不清楚。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轉角處將她撞倒在地,她不但不責怪,反而連聲道歉,掉了東西也不知道。回頭她問路,又逮著了我,這不能說不是有緣吧?可是有緣不夠啊,擦肩而過也是有緣,得有分才行。有緣有分才能在一起。”他們終究是有緣無分。
  
  夏原和她的第一次見麵,可惜何如初一點都不記得了。夏原也一直沒跟她說起過。有些心事,不需要明了。
  
  
                  第 67 章
  鍾越要走前,夏原拍著他肩醉醺醺說:“我,韓張,範裏,還有其他人,都看著你們呢。你要全心全意對她好,才能對得起我們大家對你們的一番情意。我們這些情場失意的人也不容易啊——”
  
  鍾越送他上出租前,說了一句話:“你放心。”夏原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頭歪在一邊,似乎睡著了。
  
  他心裏想著夏原說的話,恨不得立刻飛回去,車速越來越快,深夜無人,連闖兩次紅燈。一路跑回去,掏出鑰匙要開門時,她從裏打開了,笑吟吟說:“你回來了?”他點頭,待氣息平靜下來,才問:“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一直在等他麽?寒冷的深夜,溫暖的燈光照在身上,再加上她,於是有了家的味道,溫馨而舒適。他的心像煨著一盆火,慢慢的,慢慢的熱起來。
  
  她說睡不著,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催著他去洗澡。
  
  何如初扯過滾的老遠的毛線球,重新坐下來,低頭一針一針打的很仔細,動作顯得僵硬。大概剛洗完澡,頭發大片滑下來,遮住大半邊臉。電視裏正放著當紅偶像劇,聽到激動處,她偶爾會抬頭看一兩眼。
  
  他洗完澡出來就見到這樣一幅畫麵,和想象中一樣安靜和諧,跟著坐下來,問:“手不覺得酸嗎?”笨手笨腳的,針都紮不進去,頭都快低到胸口了,他看了簡直累的不行。她笑了下,跟著伸了個懶腰,口裏說還好,比著長度說:“再打一半就可以當圍巾了,你喜不喜歡這種顏色?”
  
  鍾越這才知道她是特意織給他的,本以為她是織著練手的。感動之餘卻十分遲疑,本該方方正正的圍巾都被她織成梯形了,鬆緊不一,戴出去實在需要勇氣。她猶在那裏說:“開始我選了淺灰色毛線的,可是你的衣服本來就是冷色調,戴上淺灰色更冷了,所以選了秋香色,很好看對不對?”
  
  他隨口敷衍,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淡淡的清香,心不在焉,手在她頸邊摸來摸去。何如初織的可帶勁兒了,一點沒察覺,全身的力氣全集中在指尖,“等我熟練了,就可以讓人教我織毛衣了。你喜歡什麽樣式的,圓領還是心領?”見他不回答,不由得抬頭看他。
  
  鍾越氣息有些不穩,俯頭親了親她,手在她身上亂摸。她臉一紅,驀地明白他要幹什麽,身體跟著僵硬起來。鍾越抽走她手上的東西扔在一邊,她叫起來:“掉地上了。”說著彎腰去揀。他一手攔住她,阻止她分心,一手關了電視,將她的睡衣褪到肩頭,由上到下一路細細吻她。
  
  她很緊張,結結巴巴說:“我們回房——”鍾越輕輕咬了咬她耳垂,她渾身一顫,跳起來,匆匆逃回臥室。不但臉上紅了,連脖頸也跟著紅了。鍾越坐過來時,她祈求:“關燈好不好?”他知道她害羞,輕聲笑了笑,手在她背上遊移,“很好,不需要關燈——”他想仔仔細細看看她,屬於他的她。一個一個解開她的扣子,熱熱烈烈、深深緩緩愛她……
  
  第二天她醒的很遲,一看時間嚇了一跳,手忙腳亂找衣服換上,身體還點不舒服。鍾越進來,問她這麽急幹嘛。她大聲嚷嚷:“哎呀,完蛋了,上班一定遲到——”怪不得有“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之說,原來是根本起不來。他很好,溫存體貼,可是她還是很累——
  
  鍾越扯過她手中的毛衣,歎氣說:“今天周末,不用上班。”就有這麽迷糊。她拍了拍頭,這才想起來,幹笑說:“哎呀,忘了——那我再睡個回籠覺——”說著又鑽回被子裏。鍾越哄她:“別睡了,太陽都出來了。”雖然想讓她多睡會兒,可是還有事呢。
  
  她翻過身去,眯著眼睛說:“我沒有力氣,再睡一會兒。”鍾越見她似睡非睡,一臉惺忪的樣子,忍不住又親她。她推了兩次,見他不理,由得他頭發眼睛鼻子亂親一通。慢慢地,他唇輕輕舔舐她嬌嫩的鎖骨,她跟著細細喘息,微微嗔道:“幹什麽!”一大早的也不讓她安寧。
  
  鍾越輕笑,“起不起來?”不起來就把她當早餐吃了好了。她瞪他一眼,不情不願扯開被子,一邊換衣服,一邊咕咕噥噥發泄不滿。
  
  洗漱出來,蛋糕雞蛋牛奶擺了一桌,都是熱的。她邊吃邊問:“你今天不上班?”他工作忙的很,常常是沒有周末的,好不容易歇一天,一個電話打來,又得去公司。
  
  鍾越教訓她:“你吃慢點,沒人跟你搶。”奶油滿嘴都是,怎麽吃的。她嬉皮笑臉說餓了。他搖頭,抽了張餐巾紙給她,見她一手鮮奶,一手蛋糕,隻得替她擦去,手指在她紅嫩的唇上擦過,像羽毛一樣柔軟,像水波一樣清亮,心裏不由得熱起來,咳了聲才說:“今天不上班,等會兒一起去看看你爸爸。”他特意推掉工作,心想該正式拜見她父親了。
  
  她愣了一下,問:“今天嗎?今天就去?”他點頭,“昨天晚上已經跟你爸爸說了,今天我們會過去。”她將吃剩的小半塊蛋糕遞給他,說:“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鍾越沒好氣說:“你睡著了怎麽會知道——把奶喝了,多穿件衣服,天意預報說今天會下雪。”
  
  倆人到何爸爸那兒時,快到吃飯時間。何爸爸親自開的門,迎他們進來。小意蹦蹦跳跳跑過來,拉著何如初手說:“姐姐,你怎麽這麽久不來看小意啊?”她哄他說姐姐有事,現在不是來看小意了嘛。鍾越拿出禮物送他,問他喜不喜歡。小孩子收到禮物總是高興的,接過來還不忘說謝謝,很興奮,立即拉著姐姐回房間拆禮物去了。
  
  鍾越很細心,給何爸爸白宛如都帶了禮物。幾人謙讓一番,白宛如做菜去了。何爸爸和他坐在客廳喝茶聊天,倆人說話很客氣,談的都是一些時事新聞什麽的。直到何如初抱著小意出來,何爸爸才嗔道:“沒見過像你這麽不像話的,結了婚也不跟爸爸說一聲。”
  
  她低頭笑了笑,“哪有,我們跟媽媽說了。”小意插嘴問:“姐姐,什麽是結婚?”她想了半天說:“結婚就是倆個人住一起。”小意拍手:“那我跟姐姐住一起,也要結婚。”說的滿屋子的人都笑起來。
  
  吃飯時,小意指手畫腳說哥哥送了他一輛好大的汽車,不但會跑,還會發出聲音。白宛如便笑,“小意不能再叫哥哥了,要叫姐夫。”小意問為什麽,她解釋:“因為姐姐跟哥哥結婚了啊。”
  
  他不肯叫,指著鍾越嚷嚷說:“韓張哥哥也是哥哥,為什麽他又不是哥哥了呢?”何爸爸沉下臉說:“又胡攪蠻纏了,讓你叫姐夫就姐夫,哪來那麽多廢話。”小意不情不願叫了一句,從頭到尾沒再理過鍾越,覺得自己被欺負了似的。
  
  鍾越叫了一聲嶽父,站起來敬酒。何爸爸忙舉起杯子,一飲而盡。他又敬白宛如,叫了一聲阿姨。白宛如也喝了,笑說:“沒想到你們說結婚就結婚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補辦喜酒?”他便說年底倆人都沒空,恐怕要過正月才行。何爸爸便說:“反正你們都結婚了,好好在一起最重要,喜酒什麽時候請都行。”
  
  轉頭看著鍾越,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初初自小沒吃過什麽苦,可是難得不嬌氣;沒什麽心機,卻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看起來柔弱,其實很堅強;有時候會犯傻,但是乖覺的可愛;她並不單純,隻是簡單,同時也可以很深刻。可以說,她雖不像你這麽優秀,但是一切該有的美好的品德,她都有。我這個父親現在老了,將掌上明珠交給你,希望你一心一意對她好。”
  
  簡單的做一件事情,便可以變得深刻。
  
  鍾越忙站起來,鄭重點頭,“您放心,我會的。”何爸爸點頭,同他喝了一杯。白宛如也感歎說:“倆個人要能在一起,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然結了婚,就要白頭到老。感情一心一意其實並不難,隻要你找對那一個人,外人看來不可思議的執著或是等待,有些人不會明白,那是很順理成章的一件事。”告誡的是他們,說的也是自己。
  
  一頓飯吃的很愉快。何爸爸見他們隔了八年兜兜轉轉還是在一起了,相當感慨,這兩個孩子看來是真的有緣分。
  
  飯後何如初向白宛如請教廚藝,學著做糕點。何爸爸和鍾越在書房說話。倆人先說了說工作中的事,何爸爸歎氣說:“你還能和初初在一起,確實很難得。當年我勸你讓初初走,或許你心裏不痛快,可是請你體諒為人父母的心。“竟為當年的事在向他道歉。這件事始終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疙瘩,既然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必須解開才是。
  
  鍾越忙說:“您快別這樣說。我從沒有後悔讓她走,事情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會讓她離開,對她來說,出國念書是一件好事。”從她走的那一刻開始,他始終相信,他們總會在一起的。他一直在原地等她。
  
  何爸爸點頭,“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其實事情再來一次,我也還是會跟你說同樣的一番話,但是同時我又很後悔。我以前以為年輕人的感情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就會淡忘。可是上次初初來這裏看見報紙上關於你的報道,哭得淚流滿麵,十分傷心,我才知道,原來這些年,她心裏一直隻有你。那一刹那我很內疚,也會不應該勉強她出國,硬生生拆散你們。我總希望她幸福,而不是不快樂。”
  
  鍾越從沒有聽她說過這事,原來她是這樣介懷,可是那時候自己卻傷她傷的那麽深——
  
  後來,鍾越時時注意跟年輕女性保持一定距離,客氣禮貌但是不容易親近。他不想她再因他的一時之失而傷心難過。別人自然也就對他客客氣氣,輕易不去招惹他。有些事,隻要想做便能杜絕,哪怕是捕風捉影、飛流短長這些飄渺無形的東西。
  
                  第 68 章
  半下午了,倆人要回去。小意抱著何如初的腿說要跟她一起回去,死活不讓她走。小孩子喜歡去別人家裏做客,何況他以前跟姐姐一起住過。她看了眼身邊的鍾越,也摸不準他心裏到底願不願意,一時沒說話。
  
  倒是白宛如抱開小意,哄他說:“乖,姐姐過兩天再來看小意。”小意撇嘴說:“我要跟姐姐一起睡覺,姐姐晚上會講故事給小意聽。”白宛如想他們年輕夫妻,小意去了豈不鬧得慌,比不得以前她一個人,忙說:“姐姐新搬家了,過兩天再去姐姐家玩啊,小意乖,今天就先不去了。”又轉頭對何爸爸笑說:“這孩子跟姐姐倒是親的很。”
  
  小意可憐兮兮看著何如初,“姐姐,你不要小意了嗎?”委屈的跟什麽似的,眼淚滴答滴答往下掉,搞得白宛如都沒法了。何如初忙牽過他的手,“小意乖哦,不哭不哭,姐姐帶你一起回家啊。”蹲下來給他擦眼淚。他一路歡天喜地跟著何如初他們去了,告訴她許多幼兒園裏的事,誰跟誰又吵架了,老師又表揚他了,前天他到遊樂園了……
  
  鍾越表麵上專注開車,心裏頗有點無奈,家裏本來就有一個多話的人,現在又加了一個嘰嘰喳喳的孩子,他更不得安靜了。
  
  小意見不是以前住的地方,問:“姐姐,這是你新搬的家嗎?”她點頭:“這是姐姐跟哥哥的家,你要聽哥哥話啊,不然,哥哥會生氣的。”小意偷偷看了眼鍾越,在她耳邊悄聲說:“我不喜歡哥哥。”她低聲問為什麽。小意哼了一聲,“他把姐姐搶走了!”她聽了,抬頭看著鍾越抿嘴笑。
  
  鍾越當然也聽見了,又好氣又好笑,不理他們。轉身進書房去了。等他出來時,一大一小倆個孩子窩在沙發裏看奧特曼正看的起勁,一人手裏一包零食,玻璃矮桌上滿是包裝袋,水果皮。怪不得小意死活要跟著她呢,哪有一點大人的樣子,整個就一孩子。隻聽見她歎氣說:“奧特曼這次肯定要輸了。”小意大聲反駁:“奧特曼最厲害,哪個妖怪都打不過!”揮舞著拳頭,小臉漲的通紅。他看了直搖頭,看來他們姐弟倆看動畫片看的連飯都不要吃了。
  
  何如初聞到飯菜香,爬起來一看,“哎呀,你什麽時候做好飯了?”忙走進廚房,東看看西摸摸,“要不要我幫忙?”他沒好氣說:“動畫片好看嗎?”她吐了吐舌頭,“我陪小意啦。”
  
  陪小意?他見她看的很投入嘛,還跟一孩子爭來爭去。眼角瞄到她打開高壓鍋往湯裏放鹽,一手攔住她,“這是臘肉,本來就是用鹽醃製的。沒事出去看電視去。”別在這兒搗亂了。她使勁聞了一下,“怪不得這麽香呢,原來是臘肉。”又問要不要放蔥。
  
  他見她轉來轉去想找點事做,大概是不好意思了,於是說:“你去擺碗筷,馬上就吃飯了。”她興衝衝端菜出去,喊:“小意吃飯了。”小意跟她坐一塊兒,看著桌上的菜問:“姐姐,這是你做的嗎?”連他都知道問這個話。他前段時間跟何如初住一塊兒,倆人天天在外麵吃,她頂多熬個粥什麽的。
  
  她不但不羞愧,反而得意洋洋說:“哥哥做的,厲害吧!”小意倒很吃驚,過了半晌說:“爸爸從來不做飯。”她教他:“所以小意要跟哥哥學,不要跟爸爸學啊。”鍾越聽不下去了,看了她一眼,“怎麽教孩子的!”胡說什麽呢。
  
  她埋頭悶笑。
  
  鍾越指著他們一大一小五顏六色的碗和筷子問:“這碗哪來的?”這是用來吃飯的嗎?她忙說:“我去商場買東西,參加他們的活動,抽獎中到的。從大到小一套三個,可有意思了,還有一個大的,你要不要?”鍾越不理她。她知道他大概是不屑的,轉頭問小意:“這碗好不好看?”小意猛點頭,“上麵有小貓小狗。”她忙附和,“對啊對啊,我特意挑了有kitty貓圖案的。”
  
  鍾越輕輕敲了敲桌子,“好了,吃飯吃飯,哪來那麽多話。”姐弟倆把不吃的菜全挑出來,他看了直皺眉,說:“你也該給孩子做個好榜樣。”她最怕他說這個了,隨便扒了兩口飯,其他的全扔給他,“小意,吃完了沒?姐姐帶你洗澡去。”一溜煙走了。
  
  鍾越歎了口氣,挑食的毛病老是糾正不過來,都跟她說了多少次挑食對身體不好,會導致營養不良,她嘻嘻哈哈哈說知道了,下次照挑不誤。他實在沒辦法,知道她不吃胡蘿卜,於是榨汁做成飲料;嫌西紅柿酸,菜裏於是放番茄醬;嫌蘋果不夠甜,於是熬成罐頭湯……真是想盡了辦法。
  
  晚上睡覺又有了難題,小意非要跟著她睡。他沒辦法,隻好卷鋪蓋去睡書房,心裏還真有點鬱悶。處理了一些文件,探頭過來,見小意還纏著她說話呢,“姐姐,你為什麽不跟韓張哥哥在一起啊?”嘿,還真是人小鬼大,這樣的話都問的出來。他也不敲門了,站在外麵聽。
  
  何如初被他問的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說:“韓張哥哥有什麽好的,你這麽喜歡他?”他忙說:“韓張哥哥會讓我騎馬——”她無語,“鍾越哥哥也很好啊,晚上不是還給你做飯吃了嘛!”他一時不出聲,過了會兒說:“他壞,把姐姐搶走了——”一心一意隻記恨這個。她忙說:“好了好了,不說話了,快睡覺吧。”拍著他背哄他,小孩子真是神奇,剛剛還在大吵大鬧,不一會兒就沉沉睡熟了。
  
  出來倒水喝,見他坐沙發上,桌子上攤著筆記本,“還不睡覺啊?”鍾越頭也不抬應了一聲。她湊過去,“忙什麽呢?”全是看不懂的數字符號,索然無味,“我回房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要走時,他伸手拉住了她,摟著她在懷裏坐下。她微微掙紮,“幹什麽呢!”虧他剛才還一本正經的樣子。鍾越頭埋在她頸邊,歎了口氣,“晚上怎麽辦?”她“嗤笑”一聲,“你對著電腦就想這個啊?”整天說她跟孩子似的,他現在這樣,不也一樣麽。
  
  鍾越不答,摟著她腰說:“陪我坐會兒。”一手按住鼠標來回移動。她有點困了,“你忙吧,我不坐這兒礙事了。”他不鬆手,遞給她電視遙控器,“那你看會兒電視。”她隻好打著哈欠看起煽情的連續劇來,怕吵到他,聲音調的很低。鍾越見她眼睛眯了起來,親了親她,覺得不夠,又親了親她脖子,還是不過癮,又往下,沒完沒了——
  
  她推他,嗔道:“好了,幹嘛呢!”他籲了口氣,摸了摸她頭發,“困了就去睡吧。”她點頭,“你呢?”他說再等會兒,把這個弄完就去睡。她不依,“忙也有個度,這麽晚了,該睡了。”強行關了他電腦。他隻好笑了笑,又忍不住親她,才回書房睡去了。
  
  幸好淒淒涼涼睡書房的日子隻有這麽一晚,不然他真得悶出內傷來了。第二天上午白宛如就把小意接回去了。
  
  周末他又上班去了,她一個人無聊地待在家裏看電視,頻道換了一個又一個,正想著出去逛逛,接到韓張的電話,她叫起來:“你還記得給我打電話啊,我以為你準備跟我老死不相往來呢。”自從那天他甩手而去後,倆人再也沒聯絡過。
  
  韓張哼道:“抬頭不見低頭見,到哪去老死不相往來啊!沒事出來喝兩杯,怎麽樣?”她想滿身酒氣回來,他又該說她了,便說:“大白天的喝什麽酒啊,影響多不好,去喝咖啡吧。大冬天的,熱熱的咖啡喝下去,又舒服又享受。”韓張說行,還在上次那家咖啡店。她打車直接過去。
  
  到了後,將他上次落下的大衣一把扔他身上,沒好氣說:“本來想扔垃圾桶的,想想還是算了,不看僧麵看佛麵。”韓張叫起來:“你還好意思說!有人求婚被扇了一巴掌還有好脾氣的嗎?”他又不是聖人。
  
  她咬著唇不說話,心裏很不安,可是沒辦法,該說的總要說清楚的——掏出戒指盒放桌上,輕聲說:“喏,還你。”低著頭,不敢看他。
  
  韓張眸中諸多複雜情緒一閃而過,半晌吊兒郎當說:“還什麽還啊,就當丟了,你撿著了。”她搖頭,見他油嘴滑舌,也跟著刁蠻起來,“我要那麽多戒指當飯吃啊。你可真有錢啊,鑽戒都扔!”他聳肩,“我要回來也沒用。”她拍桌子,“怎麽會沒用呢,你拿回去讓韓爸爸送韓媽媽,韓媽媽不知道有多高興呢。”他聽她這麽說,知道她是不肯收的,隻得接了過來。
  
  她喝了一口咖啡,低聲說:“那天我在你宿舍樓下等了大半夜,差點沒凍死。你倒好,撇下我一個人就走了,還夜不歸宿。”韓張聽了很解氣,“活該!誰叫你結婚了還遮遮掩掩的,簡直拿我當猴耍嘛。”她沒好氣說:“誰耍你了,我也沒料到會那麽快就登記了——”聲音越說越小,事情確實始料不及。
  
  韓張嚷嚷說:“我就不解了,你回來後跟他沒碰過幾次麵吧,怎麽說登記就登記了呢!看來我也應該直接拉你上民政局才對啊,省的便宜了姓鍾的那小子。還有啊,我一直想問你,他有沒有用武力或者金錢啊權勢啊什麽的逼你?你怎麽就那麽聽話呢!”心裏卻在歎息,終究是晚了一步。
  
  她罵:“胡說什麽呢!結婚當然是你情我願的事啦。”鍾越都被他形容成強搶民女的黃世仁了。
  
  韓張聽了不屑,“你就那麽維護他?還一臉死心塌地的,看了就討人嫌。哎哎哎——,我說我哪點不如姓鍾的那小子了?你不看我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也該看在我們倆從小一塊長大的情分上給我優先權啊。”
  
  怪就怪在他們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當他的感情已經漸漸升華到愛情時,而她還停留在小時候,渾然不覺,還當他是韓張哥哥。他的愛情醒悟的太遲,他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他人。
  
  她垂頭不語,半晌說:“不是事事都講優先權的,有些東西毫無道理可言。”感情尤其是這樣,講究緣分,講究天時地利,講究時機。
  
                  第 69 章
  韓張聽了,又難過又無奈,心裏堵得慌,不願被人看出來,突然大力揮手,裝作不在意說:“不說這個了,想到就氣悶。眼麵前的老婆被人給搶了,有什麽意思。哎,我問你啊,快過年了,回不回家?”她搖頭,“恐怕回不去了,他過年這段時間特別忙。”
  
  韓張氣呼呼說:“又是因為鍾越!你還記得大一時候我打電話問你回不回家那事麽?我可憐巴巴的在車站等了一早上,回家腳趾頭都凍壞了,你給我跑他家裏見公婆去了。我說你這人能不能講點義氣?”非常不滿。
  
  她嬉皮笑臉說:“講義氣是你們男人的事,我是女人,隻講生氣的。”韓張無奈搖頭,“還真是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了。”
  
  她輕輕攪拌咖啡,濃濃奶香在空氣中漾開來,聞上去令人沉靜安詳,好半天,忽然開玩笑說:“我說真的,你趕緊找個女人帶回家吧,省的整天嬉皮笑臉,油腔滑調也沒人管。”她總希望他也能幸福。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說有多深就有多深,何止是親如一家人。
  
  韓張白了她一眼,“要你來操心!我之所以這麽早就回家,就是因為我媽催著我回去相親啦。”
  她聽了,捂著嘴咕咕笑起來。相親?真是不錯的法子,還是韓媽媽聰明。他沒好氣說:“笑什麽笑!讓你嫁給我又不嫁,不相親能怎麽辦。”她舉起雙手嚴肅說:“我沒有笑,我很讚成相親。相親是男女雙方通過正當途徑認識彼此的最佳機會,在此衷心祝願你一舉成功。”說著拿咖啡當酒敬了他一杯。
  
  韓張煩惱說:“天啊,相親,說出去臉都要丟盡了。”何如初笑著站起來,“去吧,去吧,不會有人笑你的,我保證——”哈哈哈,他要是不去,看韓媽媽怎麽收拾他,到時候向林丹雲打聽事情進展好了。
  
  倆人出來,她揮了揮手說:“回家之前跟我說一聲啊,我有東西讓你帶給我媽媽呢。”韓張便說:“你又拿我當苦力!”邊抱怨邊去了。
  
  她抬頭吸了口冷空氣,閉著眼睛想,真好,她跟韓張又回到以前彼此嘲笑,互相抬杠的日子。她還以為他要跟她絕交了呢,這段時間一直抑鬱不樂,一想起就傷心難過,她不能想象和韓張決裂是什麽樣子,如果說鍾越是她全部的愛情,那麽,韓張是她最重要的友情甚至是親情,一樣必不可少。可是又不敢主動找他,怕他誤會,怕他一時還沒想透。
  
  可是從今天看來,從小一塊長大的朋友就是好啊,怎麽撕破臉都行,過後就沒事了。正像他說的,要想老死不相往來也不行啊,一回到家,還不照舊得互相走動,串門聊天,吃喝玩樂。
  
  她沿著街頭無所事事閑逛,天氣寒冷,行人匆忙。冰涼的空氣吸進肺裏,沁人心脾,胸腔涼涼的,可是不覺得冷。站在玻璃櫥窗前盯著男模身上的棕色長外套看,手指長的玉色牛角扣,左右各有兩個大大的半圓形口袋,腰間圈著一根長帶,款式簡單利落卻不失風度。心裏一動,見了實在喜歡,於是走進來問:“小姐,模特身上的那件大衣多少錢?”
  
  導購忙迎上來,“小姐真有眼光,那是我們幾年新推出的純羊毛大衣,穿起來又暖又舒服,質量你放心,絕對保證。現在正搞活動打特價呢,八折。”
  
  價格有點貴,但是她還是買了下來,說要大號,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問題,裝袋的時候導購小姐又說:“這款大衣配上那邊那款青灰色長褲,可有型了,絕對好看。一起買的話,還可以參加店裏的抽獎活動。”
  
  她搖頭,“不用了,這件大衣就夠了。”又看了看其他的,沒有中意的。推門出來的時候,天空竟然飄起了點點細雪,紛紛揚揚落下來,像無邊的粉塵,輕舞飛揚,偶爾沾在肩頭,很快不見了。
  
  路過超市,買了一大袋餃子回家,剛煮好,鍾越就回來了,笑說:“好香,做什麽呢?”她最近常常學著做飯,雖然技術還是有待進步——但是鍾越抱著鹹就鹹吃,淡就淡吃,生就生吃,熟就熟吃的想法,總是一聲不響吃完,真是勇氣可嘉,其情可憫。
  
  她笑嘻嘻催著他洗手。吃完飯,她招手:“過來,看看我給你買的衣服。”抖開來,興奮說:“當當當當——喜歡不?”
  
  鍾越吃了她剩下的大半盤餃子,有點撐,沒什麽興致湊熱鬧,對她的品味是一向不敢恭維的。隨便看了兩眼,他現在很少穿這麽休閑的衣服了,胡亂點了點頭,算是捧場,隻是一味坐著不動。
  
  她興衝衝拉他起來,“穿上我看看,快點嘛——”他實在不願掃她的興,隻得敷衍塞責,套上試了試。她來回仔細看了一遍,又說:“把扣子扣上看看。”見他懶洋洋的不動手,踮起腳尖一個一個扣上,拍手笑說:“你看我多有眼光。”自我感覺良好。他站在那裏哭笑不得,任她看個夠,伸手要脫。
  
  她忽然抱著他手臂撒嬌說:“別脫了,就這樣穿著,我喜歡你這樣——吃飽了,我們出去溜達溜達吧。”他說:“這麽冷的天,外麵又在下雪,溜達什麽啊,別凍壞了。”她笑嘻嘻說:“不是有帽子嘛,下雪才不冷呢。走啦,走啦,走啦,好不好——”纏著他不依。他歎氣說:“回頭感冒了可別埋怨啊。”
  
  其實雪並不大,下了小半天了地上還沒鋪滿。半遮半掩的草地上露出紫黑色的草根,愣頭愣腦的,十分可愛。她手插在他口袋裏,口裏亂沒形象大叫:“好冷啊——好暖啊——”也不知道到底是說冷還是暖。
  
  鍾越突然想起以前,她也是這樣蹭著他,以他為天,以他為地,心中隱藏的感情在似曾相識的雪夜一點一點散發出來,於是伸出手環緊她,“這麽冷,想去哪兒?”她躲在他懷裏擋風,“不想去哪,隨便走走。”
  
  倆人踩著淺淺的積雪在小區裏繞彎,雖然沒說話,可是彼此的心意似乎都知道了,無聲勝有聲。她吸了一口氣說:“鍾越,我真想就這樣一直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鍾越解開大衣,將小小的她擁在懷裏,下巴擱在她頭上,“恩,我們會一直一直走下去的。”她抬頭嫣然一笑,指著原處的亭子說:“我們進去坐會兒。”
  
  風雪漸漸急起來,飛雪打著旋在空中恣意舞蹈,變換出各種各樣的舞姿。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抬眼滿目雪白,如琉璃世界,碎玉乾坤,安靜的隻聽見彼此的心跳聲。萬籟俱寂,歲月無聲。
  
  石頭砌成的長寬板冰涼侵骨,鍾越抖開自己的大衣,拉她坐下。倆人緊緊靠在一起,她身上裹著他半邊大衣,半個人縮在他懷裏。她靠在他身上,“我聽見你心跳了。”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這樣跳的。
  
  鍾越緊了緊她,突然覺得為了這一刻,再多再多的等待也值得。
  
  她手伸進他毛衣裏,“要過年了,我要放煙花。”他“恩”了一聲。她又說:“我還要貼春聯。”他又應了一聲,她見他心不在焉,推了推他,氣呼呼說:“我還要吃糖人兒——”
  
  鍾越笑起來,“又不是美溪,這會兒到哪兒給你去弄糖人兒?”就是美溪,也沒有了。自從賣糖人兒的老大爺去世後,沒有人再賣這些東西了。
  
  她挑眉說:“你還記得啊!”鍾越感歎一聲,“當然記得。”怎麽會不記得呢,過去的八年,他就是靠這些回憶度過無數個漫漫長夜。他等她的同時,一直後悔,當初對她不夠好,於是說:“沒有糖人兒,我給你買冰糖葫蘆好不好?”
  
  她隻不過說說,沒想到他當真了,搖頭:“冰糖葫蘆是山楂做的,酸酸的。”覺得他今天真縱容她,要是平時,肯定要說她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難道是因為下雪的緣故?雪白的世界令人感情也變得純粹起來。
  
  鍾越便說:“還有山藥味兒的。”她說山藥味兒的吃起來沒味道,故意跟他抬杠似的。他輕輕打了她一下,說她調皮,“草莓味兒的,不要就不買了。”她忙跳起來,推著他說:“好啦好啦,去買草莓味兒的,哪裏有賣?”
  
  倆人開車來回轉了一圈都沒見路口有賣冰糖葫蘆的。她便說:“沒有算了,下雪呢,賣冰糖葫蘆的肯定回家去了。”鍾越卻很堅持,說:“出都出來了,幹脆走遠點。”他總記得回憶中的甜香味。
  
  轉到一家電影院門口才看見了,擺在明晃晃的窗口裏,厚厚一層冰糖,透明如冰。何如初笑說:“幹脆邊吃糖葫蘆邊看電影好了。”買了兩串草莓裹的糖葫蘆,咬了一個,笑說:“甜甜的。”遞到他嘴邊。
  
  這次他沒有推辭,在她手裏吃了一個,點頭,“甜絲絲的。”
  
  甜蜜如愛情的味道。
  
  看的是法國文藝片,帶著法式的浪漫唯美,人並不多。她靠著他坐下,頭慢慢地滑下來,倚著他手臂睡著了,呼吸均勻,頭發散下來,撓的他手心麻麻癢癢。他小心翼翼擁她在懷裏,心中那塊角落突然被充的滿滿的。原來自己一直渴求的就是這種感覺,她在他懷裏的感覺,倆人緊緊相依,互相填滿彼此的感覺。所以,那就這樣吧——過去的一切不再重要。
  
 
                  第 70 章
  快過年了,鍾越反而更加忙碌,早出晚歸不說,常常要出差,少則一兩天,多則十天半個月。新婚燕爾,分居兩地,對年輕人來說,絕對是一種折磨。他也抗議過,可是沒有辦法,孟十妻子臨產,走不開,他不得不當起“空中飛人”來,一個月連飛十多二十個城市。
  
  這天是農曆二十四,照風俗是小年,又是周末,何如初早早就放假了,鍾越出差還未回來,她給他打電話,抱怨說:“你什麽時候回來啊?人家都熱熱鬧鬧包餃子吃呢。”他都走了一個星期了。
  
  “馬上就回去了,馬上就回去了,這會兒正在機場呢。”他緊趕慢趕,隨行的同事跟著他忙得差點翻過來,總算將十天的工作壓縮到一個星期完成。
  
  她聽見機場廣播的聲音,興奮說:“什麽時候到?我去接你。”他聽見她聲音有點暗啞,還咳嗽了一聲,問:“怎麽,感冒了?”她忙說:“沒有沒有,就是著了點涼,吃過藥了,早沒事了。你什麽時候能到?今天天氣可好了,太陽明亮亮的,照在身上很暖很舒服,等會兒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她想和他出去走一走,難得沒什麽風,冬天有這麽好的天氣。
  
  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我跟同事得先回公司一趟,有些事得馬上處理。”她有些失望,“哦,那我在家等你回來好了,你要快點回來啊。”他聽了,不由自主露出微笑,點了點頭,知道她看不見,可是一定能感覺到,叮囑她不要在房間裏就不穿外套,還有不要喝涼水。
  
  她無聊地看了部電影,中午胡亂吃了點辣椒醬就炒飯,吃飽有點犯困,接到他電話說到了,已經回公司了。她躺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發了半天呆,一骨碌爬起來,穿了衣服拿起鑰匙就走。
  
  來到鍾越公司,探頭探腦,怯生生往裏張望,這還是她第一次來。有熱心的男員工見了,問她找誰,她微微笑,沒有回答。正好孟十出來,見了她,有些驚訝,忙領著她進來,“找鍾越吧,他剛回來,正和技術部的一些人開會呢,探討一個遊戲軟件的開發,我們想往這個方麵發展。我也是出來上洗手間,你等會兒,我進去跟他說一聲。”帶她在鍾越的辦公室坐下。
  
  過了會兒,鍾越匆匆趕來,“你怎麽來了?”有驚更多是喜。她看著他笑,手背在身後,不說話。因為辦公室是玻璃隔開的,為的是更好的提高工作效率,外麵的人看的清清楚楚,他忍住上前抱住她的衝動。倆人在沙發上坐下,他背對著外麵,拉過她的手,細細摩挲,終究忍不住,趁人不注意,俯頭親了親。她低著頭,一直沒說話,抬頭看他時,眼睛裏滿是笑意。
  
  好一會兒他才說話,“你先回去,技術部的人出了點問題,不知道要忙到什麽時候。”剛下飛機就馬不停蹄的開會,一行人都快累趴下了。可是沒有辦法,要想做的最好,就得付出雙倍甚至數倍的努力。
  
  她沒動身,隻問:“你在哪兒開會?”他指了指轉角處封閉式的會議室,“那邊。很重要的一個決策性會議,幾個高層都在,連孟十都撇下老婆,趕來了。”她點了點頭,“那你去吧,我在這兒等你回家好不好?反正我一個人回家也很無聊。”打開他辦公桌上的電腦,開機需要輸入密碼,她想了想,輸入自己的生日密碼,果然聽到熟悉的啟動的聲音,不由得看著他笑。
  
  鍾越這些天也著實想她了,瞧目前的情況,這個會還不知道要開到什麽時候,出來透口氣就可以看到她,心裏有了期待,便覺得冗長的會議沒那麽難挨,問:“一個人會不會無聊,要不你下去逛逛再上來?”她點開文件夾,搖頭說:“不想逛,沒什麽想買的,我就在這裏等你好了。你電腦上有沒有遊戲,我新學會了玩鬥地主,嘻嘻——”
  
  他電腦上哪有這些東西,搖頭說:“那你自己下一個,我去開會了,下麵櫃子裏有水果,餓了記得吃。還有,別老盯著電腦,歇會兒再玩。”出來叮囑秘書,隔段時間送杯熱茶進去。
  
  秘書送了一杯碧綠清澈的茶進來,香味濃鬱,一看就知道是好茶。她連忙站起來,接在手裏,謝過了。年輕的女秘書卻沒有離開,快人快語說:“聽說你就是鍾帥的老婆?”問的她好不尷尬,隻是笑。
  
  秘書細細打量她一番,歎氣說:“沒想到鍾帥原來喜歡小巧玲瓏、甜美可愛型的。看你這樣,像是南方人,哪兒的?”她見人家直爽,對她又客氣,於是說了。秘書忽然拍手說:“鍾帥也是那裏人啊,你們是老鄉呢,以前就認識嗎?”她笑了笑,“我們以前是高中同學。”
  
  秘書扼腕歎息,“怪不得,怪不得,原來是青梅竹馬的高中同學啊,從小就認識,別人哪還有機會!”又笑說:“領導都開會去了,趁機偷個懶。問你一個問題,可得從實招來,你們倆是什麽時候有意的?別怪我唐突,實在是你太讓人嫉妒了,你看看外麵這些小姑娘,都紅著眼睛看你呢。”
  
  何如初被她逗笑了,便也開玩笑說:“唔,很早就在一起過。”她挑眉,笑得不懷好意,“很早,什麽時候?不會是從高中就開始了吧?”何如初一味笑,低著頭喝茶。秘書又說:“不過,我跟在鍾帥身邊也有四五年了,一直都沒聽說他有女朋友之類的,以前偶爾見過一兩次範小姐,後來範小姐訂婚了。沒想到這次他說結婚就結婚了,毫不含糊。”
  
  “他一直沒交過女朋友嗎?”何如初抬頭問她,感情有些複雜。秘書聽了她的話,很是詫異,知道其中有緣故,便說:“據我所知,是沒有,他總是一個人,也不隨便跟人親近。並不像公司裏其他單身男人一樣焦慮或是玩世不恭,給人感覺其實是孤單的,但是有一種倔強的堅持,令人不解。”疑惑地看著她,終究抵不住好奇,問:“你們中間似乎發生不少的事?”不然鍾帥這些年也不會“獨守空閨”,饞的一群小姑娘牙癢癢的。一副迫不及待,包打聽的神情。
  
  何如初忽然被勾起往事,麵對她的熱切期望,一語帶過,淡淡說:“我跟他其實很早就認識了,後來我出國念書了,所以就分開了。”秘書接下去:“鍾帥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以至於舊情複燃,最後破鏡重圓,喜結連理,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不是這樣?”
  
  說的她笑了,“是是是,三句話可以概括任何故事情節,相遇,離別,重逢。”倆人笑起來。秘書忽然擠眉弄眼,小聲說:“知道我們暗地裏給鍾帥什麽樣的評價嗎?”她睜大眼聽著,心裏很想知道別人是怎麽看他的。
  
  “悶騷!”秘書拍桌子說,“我們都說鍾帥這人表麵上冷冷的,拒人於千裏之外,其實最悶騷了。今天聽了你們的故事,更加肯定了大家的想法。”何如初驚地瞪大眼,似乎如今這年代,悶騷二字成了對一個人最高的評價;而無聊二字成了對一個人最壞的評價,夏原就常常說她超級無聊。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到。心裏正想著這事呢,夏原因為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找孟十問清楚,所以就順路來他公司了,路過時,不經意側頭看了一眼,人已經走過去了,連忙倒退兩步,待看清楚裏麵的人,敲門笑:“你說咱倆是不是有緣,在這裏都能碰到,這就叫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可喜可賀。”
  
  她忙開門,笑說:“你怎麽也來這兒了?”夏原不答反問:“你來幹嘛啊?給人打工呢?真想幹,找我啊,我正缺人呢,工資隨你開!”她笑說他貧,陪他一塊在沙發上坐下。夏原喝了秘書送上來的茶,說:“怎麽,等姓鍾的那小子呢?”知道他們公司一夥高層全在開會,連孟十都敷衍他,讓他回頭再來。
  
  她點頭,“恩,他剛出差回來,我等他一塊回家。你來什麽事兒啊?”他忙說:“沒事兒,沒事兒,我這就走了,你慢慢等吧。”端起茶一飲而盡,暗暗歎了口氣,笑說:“等他都等到公司來了,姓鍾的這小子可別身在福中不知幅啊。”臨走前又說:“你要是等悶了,找我玩兒啊,北京好多地方你都不知道,可刺激了,回頭我帶你去大開眼界。”她笑說不悶,看著他出去,重新玩遊戲。
  
  何如初完全沒有玩遊戲的天賦,幾輪下來,倒扣無數分,自己也覺得沒意思起來,索然無味,關了遊戲,這裏坐坐,那裏看看,到處摸了一回,又在窗前站了半天,天色漸漸暗下來,五顏六色的燈光漸次亮起,馬路熱鬧起來,擠滿了急於回家的行人。可是他還沒有出來。
  
  秘書進來換茶,她歎氣說:“這樣成天成天的開會,不覺得悶嗎?”她光坐著就受不了。秘書吐舌說:“聽說裏麵爭的差點打起來了,看來這會還有得開。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們都該下班了。”她想了想搖頭,“沒事兒,你下班吧,我再玩會兒遊戲。”
  
  又坐電腦前,下了“明星三缺一”的軟件,打起麻將來。她老出錯牌,明明聽了的清一色,硬是打的亂七八糟,最後放炮讓人家胡了。放多了炮,她又開始覺得無聊了。於是開始玩俄羅斯方塊,老衝破了頂,更加沒味兒,遊戲換了一個又一個,搞的自己頭暈腦脹的,站起來甩頭踢腿,椅子上蹭蹭,沙發上躺躺。
  
  其他人都下班了,偌大的辦公室隻剩她一個人,燈光照在粉白的牆壁上,上麵掛著一大塊山水畫似的電子鍾投下濃重的黑影。
  
  
                  第 71 章
  夏原匆匆走了,心裏其實相當感慨。以前她就在等他,現在她還是這樣在等他,叫他有什麽話說,唯有逃不及似的離開。下樓時碰到以前的一個發小,倆人吆來喝去叫上其他幾個人,在附近的餐廳胡吃海喝了一頓。還要去酒吧,有人說今天好歹過小年,不能太不像了,還是趕緊回家吧。幾人才散了。
  
  他迎著夜風出來,身體一冷,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酒倒醒了,拿著手裏的手機把玩,沉吟著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心裏還是惦記著何如初。吃飯時就在擺弄手機,搞得有人笑他:“夏少,頻頻看手機,等哪個心上人的電話呢。”他笑說:“何止是心上人啊,簡直是刻骨銘心,永世難忘啊。”有人插嘴說:“人家夏少手機炒股呢,你廢話什麽,喝酒是正經。”幾人舉杯暢飲,摩拳擦掌,合起來要灌倒夏原。可是這樣的熱鬧並沒有衝散濃烈的心事。
  
  終究是打了一個電話給她,“喂,過年好啊,恭喜發財啦。在家嗎?幹嘛呢?怎麽聽起來有氣無力的?”
  
  “沒,還在公司呢。你回家了,聽你聲音好像喝了不少酒啊。”何如初懶洋洋倒在沙發上,等的毫無意識,一點力氣都沒了。
  
  他皺眉,“你還在等他?這都幾點了?他怎麽還讓你等?”有沒有搞錯,她就這樣從下午一直等到晚上?就沒見過這麽死心眼的人。還有,姓鍾的那小子到底在幹什麽,虧他也忍心!
  
  她不理他的叫囂,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我一個人挺安靜的,睡了會兒,還蠻舒服。你忙你的去吧,我再睡會兒,他們也該完了。”說完掛了電話,扯過鍾越的大衣當被子蓋,整個人蜷起來縮在沙發上,側身躺著。
  
  夏原重新折回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推了推門,沒鎖,悄悄把燈調暗了,又把空調溫度調高,搬了把椅子靠窗坐著抽煙,沒發出一點聲音。她聞到空氣裏的香煙味兒,本來就睡的淺,一下子驚醒了,連忙爬起來,“你開完會了?”轉頭看時,見是夏原,很吃了一驚,“你怎麽又來了?”
  
  他掐滅煙頭,徐徐說:“我怎麽不能來啊,我等著找老孟算賬呢,正好回來堵他下班,省的跟滑不溜手的泥鰍一樣,隻會口頭上敷衍我。”聽他說的挺嚴重的,她信以為真,以為他大晚上的來找孟十肯定有急事,便說:“剛才有人出來跟我說,快完了,你再等等。”
  
  夏原滑著椅子坐過來,笑嘻嘻說:“看你挺無聊的,出個腦筋急轉彎考考你:小明的爸爸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大毛,二兒子叫二毛,請問,第三個兒子叫什麽?”她脫口而出,“三毛,嘻嘻——”夏原伸出手輕輕敲了一下她頭,“三毛你個頭,笨死了,當然是叫小明!”她才反應過來,很不服氣,口裏嚷嚷:“再來再來,你這是混淆視聽——”情緒一下子高昂起來。
  
  “知道米的父親是誰嗎?”夏原問的一本正經。
  
  她忽然想起大學時他們開的那個“花生米,花生油”的玩笑來,支著腦袋拚命想,米和油是兄弟,那麽米的父親是什麽呢,啊,突然想到了,拍手說:“是大米!”還洋洋得意地。
  
  夏原笑得喘不過氣來,好半天才嚴肅地說:“是海。”她跳起來,忿忿不平,問為什麽,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嘛。夏原咳了一聲才說:“你想啊,海上花,花生米。”她一時還沒明白過來,瞪著眼看他,過了好半天反應過來了,死命捶他,“我就知道你滿腦子黃色的料,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夏原忙按住她,哈哈笑起來,“好了,好了,再打我可就要殘廢了,果然是潑婦本色啊——”惹得又是一頓拳頭。好不容易安靜下,她轉身玩遊戲,不理他滿嘴胡說八道。
  
  夏原雙手撐在桌子上,正對她,“何如初同學,考考你的智力,請猜一個謎語;兩個二百五,打一人名。”她悶頭想了半天,一直在思索,兩個二百五,那就是兩個二和五了,疊起來是什麽字?
  
  夏原見她答不出,挑起她一縷長發笑說:“當然是伍佰啦!知道熊是怎麽死的嗎——就跟你一樣笨死的!”她氣憤之餘,很是納悶,“五百?”她不像夏原前兩年就回國了,還很陌生,當真不知道伍佰是誰。
  
  他點頭,看她那神情,是真不知道,故意說:“對啊,五百啊,不就是兩個二百五嘛!”眼麵前的兩個人,跟二百五也沒什麽區別,一個比一個傻。她傻還有的說,自己傻完全就是犯病了。過了會兒又解釋說:“伍佰是一個歌手。來來來,我找一首他的歌給你聽就知道了,聽過‘挪威的森林’嗎?”
  
  她讓出鼠標給他,歪著頭側身看他,不解說:“《挪威的森林》?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夏原站在她身後,敲了她一下,“不知道不會多聽多看多觀察啊,什麽都問!”她乖乖住嘴。
  
  夏原找出“挪威的森林”,明媚憂傷的旋律,徐徐流淌,像一泓伊豆的清泉,四散濺開,“……那裏湖麵總是澄清,那裏空氣充滿寧靜,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著你最深處的秘密……”
  
  她聽了這幾句,轉頭笑說:“這讓我想起在美國念書時,學校後麵不是有個湖泊麽,石子路周圍種滿了各種高大的喬木,一到秋天,落葉滿地,湖麵上全是野鴨子,你還記得不?聽了這歌,倒像又回到那裏似的。”
  
  夏原也想起來,靠在桌邊,忽然悠悠歎了口氣,“我真想再回到那裏去。”那裏隻有她和他,也許不回來是對的——轉念一想,不不不,她的心不在那裏,再優美的風景亦成了牢籠。
  
  倆人一坐一站說著閑話,“挪威的森林”循環低唱,氣氛寧靜而美麗。忽然聽得一陣腳步聲,門被推開,鍾越揉著太陽穴,一臉疲憊走進來,乍眼看到夏原,愣了許久,搭在門把上的手好一會兒才拿開。
  
  何如初忙跳起來,端了茶給他,“你開完會了?茶是溫熱的,你喝一口。”見他臉色蒼白,嘴唇有點幹裂,滿頭細汗,很是心疼。因為夏原在,不好做出太親密的動作。鍾越點頭,接在手裏喝完了,又朝夏原微微點了點頭,沒有開口打招呼的意思。
  
  夏原是男人,當然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冷淡,不想何如初為難,主動解釋說:“我是來找孟十的,有急事,他應該也開完會了吧。”不管他相不相信,揮了揮手,“我先走了——噢,差點忘了跟你說,如初她從下午等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呢。”臉上沒什麽表情,語氣卻深含責備,說完帶上門出去了。
  
  鍾越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轉頭說:“怎麽不吃晚飯?”她抱著他手臂坐下,“本來我想等你一塊吃的——沒事兒,現在不餓了。”他微微皺眉,輕聲說:“胡鬧,怎麽飯也不吃,胃病又犯了怎麽辦!”
  
  她低著頭,好半晌說:“你不在,人家吃不下嘛。”略帶嬌嗔,拉著他撒嬌。他心裏蕩漾起來,神情跟著一暖,抬頭仔細打量她,“瘦了點,我不在的這幾天,平時都吃什麽?”她敷衍說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他歎氣,“我該問你有沒有吃,就沒見過你這麽懶的,不願意做,不會叫外賣嗎,寧肯挨餓!”她不承認,口裏說我哪有,每天都自己做飯吃的,心裏在說方便麵也是飯嘛,一個人吃飯實在沒什麽意思,胡亂對付著過。
  
  倆人出來,鍾越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多穿點,在屋子裏手都冰涼。”說著焐了焐她的手。她笑說是因為玩遊戲的緣故,其實一點都不冷,要把衣服還他。他扣上扣子,“哪來那麽多廢話,叫你穿上就穿上。”不容她脫下。
  
  上了車,鍾越問她想吃什麽。她將手插在他大衣口袋裏,一下一下拍手玩兒,發出衣料摩擦以及撞擊的聲音,“砰——砰——”悶沉沉的,她玩的很帶勁兒,“你看,你看,你衣服起電了——”見他不搭理,訕訕地住了手,轉頭看他,說:“不想出去吃,回家你給我做好不好?”
  
  他沒反對,問冰箱裏有什麽,說著車子拐上回家的路。她想了想,“應該還有肉和青椒——等會兒我淘米,你做青椒肉絲好了。”專門揀輕鬆的做。等回到家,打開冰箱一看,傻眼了,空空如也,除了一把大蔥,還是他走的時候買的,原封不動,繩頭兒都沒解開。她不吃蔥。
  
  “嘿嘿,我忘了——已經吃完了——”她幹笑著解釋。才想起來,早就彈盡糧絕了,昨天吃的是方便麵,今天吃的是蛋炒飯,一心等他回來呢,懶懶的,連超市都不願意去逛。鍾越無力得看著她,“出去吃吧。”小區旁邊的酒樓應該還沒關門。她連忙拉住他,“不是有麵粉麽,你做刀削麵嘛,反正有辣椒醬,我不想去外麵吃,就想吃你做的。”鍾越雖然有點累了,在她軟語嬌聲懇求下,卷起襯衫,給她下刀削麵。半點青菜都沒有,隻好做清湯麵,切的很薄很薄一片,拌點辣椒醬,滋味倒也不錯。
  
  她吃的滿頭大汗,“好吃,你明天再做好不好?”放了太多辣椒醬,紅紅的湯麵上麵浮了厚厚一層油,看了簡直要懷疑她吃的到底是什麽。他歎氣,“不能這麽懶,知不知道,總不能我不在,你就不吃了。”
  
  她反駁:“我哪有嘛!你不在,我也吃的很好啊。”他沒好氣指著垃圾袋說:“方便麵?”她懦懦說:“以前也這麽過來的嘛。”鍾越有點生氣了,“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不一樣了,總要改的!”就像夏原,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不一樣了,總要改的。
  
  她哪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見他聲氣不好,垂頭不語,好半晌才說:“不是我懶不願意做,一個人,做多了也吃不下。好啦好啦,明天我做一大桌好吃的等你回家好不好?”跟在他身後,像隻貓一樣蹭著他,一心討他歡心。
  
  他哪能經得起她這樣的挑逗,“別亂動——”抱她在懷裏,恣意憐愛,又親又啃,力道比平時粗野了幾分。她有點害羞,搖他手,“這是客廳——”他不理會,堅持拉下她的毛衣領口,露出半邊渾圓雪白的肩膀。她細細喘氣,忽然想起人家常說的一句話,小別勝新婚什麽的……
  

                  第 72 章
  第二天倆人睡得都有點遲,鍾越坐起來穿衣服。她靠在他懷裏,打著哈欠問:“你又要去公司嗎?”一大早的剛睡醒,心裏有幾分依戀,抱住他不放。鍾越見她星眼微睜,懶洋洋的一副不勝嬌弱之態,心裏軟軟癢癢的,俯頭親了親她,“你多睡會兒,公司裏還有事,得先去一趟。”
  
  她乖乖點頭,但是嘴裏還是在抱怨:“為什麽就你一個人這麽忙?其他人呢?孟十太過分——”他聽了微笑,替她掖緊被角,“不用上班就多睡會兒,我先走了,乖——聽話——”她爬起來,抱了抱他,才歎氣說:“中午要早點回來哦,我等你吃飯。你不回來我就不吃——”他對她的任性無奈,忙哄她:“好好好,我一定回來——快蓋上被子,小心著涼——”
  
  看著她重又睡下,頭歪在一邊,眼睛眯了起來,帶上門輕輕走出去,來到外麵洗漱,怕吵到她。換了衣服下樓,車子都開出小區了,經過超市時,想起冰箱裏什麽都沒有,她一個人是不會下來吃早餐的,於是買了她喜歡吃的鮮奶和椰蓉蛋糕,又折回來,放在餐廳桌子上,這才上班去了。
  
  何如初因為有點累了,多睡了一個來小時,醒來時陽光明晃晃照在原木地板上,落下一個一個光斑,明亮而溫暖。剛睡醒,起來了人還是輕飄飄的,半睜著眼睛摸到洗手間,冷水澆上臉頰,這才徹底醒了過來。隨便洗漱了兩下,衣服也不換,靸著毛茸茸的鞋子走出來,看見桌上的蛋糕,歡呼一聲,忙坐下吃了。正好餓了,可是要她遊魂似的一個人下樓買早餐,寧肯餓著,是不會去的。如果鍾越也要吃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吃完了,時間還早,開了電視一個一個頻道換,不耐煩起來,覺得忒沒意思,一個人在家,著實無聊的緊。正到處轉悠呢,接到夏原的電話,“我們幾個朋友去八達嶺滑雪,你要不要去?”她興奮地跳起來,“滑雪啊?好啊好啊,什麽時候,要帶什麽東西,都有哪些人……”嘰裏呱啦問了一大堆。
  
  夏原忙說:“集體去的,都是年輕人,沒別人,你要想來就趕緊,我們等會兒就要出發了,住一夜,明天回來……”她慢慢聽著,輕輕歎了一口氣,忽然說:“哎呀,我不去了,你們自己去吧。”
  
  夏原詫異,“怎麽不去了,剛才不是挺高興的嗎?”他知道她就喜歡這些新奇刺激的東西,才給她打電話的。姓鍾的那小子一天忙到晚,哪有時間陪她啊。她無聊地伸了個懶腰,“鍾越出差回來了,我要陪他啊,等會兒還要做飯呢。對了,你要不要過來嚐嚐我的手藝?”
  
  他“嗤笑”一聲,“瞧你那沒出息樣兒,整個成一小媳婦兒了!我去你們家吃飯,姓鍾的那小子還不給我吃砒霜呢!出去玩一天一夜怎麽了,他難道還限製你行動啊,別想那麽多,想去就去。你總不能結了婚,連自由都沒有了吧!”
  
  她被他說得心動起來,歪著頭想了半天,最後還是說:“不去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我答應中午給他做飯呢,以後再說吧。好了好了,下次還有好玩兒的事叫上我啊,今天不行,我這會兒得買菜去了。再說快過年了,也該買些年貨什麽的,家裏冷清清的,什麽都沒有,不能太不像樣兒啊。”
  
  夏原見她下了決心,歎一口氣,“你對他怎麽就這麽死心塌地呢,我就沒瞧出姓鍾的那小子有什麽好!你說你整天呆呆地等他回家,不是犯傻嗎?”以前就是這樣,為了和他一起吃晚飯,從中午就開始等。
  
  她叫起來,“我哪有呆呆的,我一個人住的時候,不是也不願意出門的嘛!不跟你說了,我得出去買菜了,到時候給我看你滑雪的照片啊,我下次讓他也帶我去……”胡侃了幾句,她掛了電話,提著環保袋慢悠悠來到超市。
  
  她不會做什麽菜,但是取巧還是會的,買了一些排骨,又買了些冬瓜,放高壓鍋裏壓一下,就成了一個美味的排骨冬瓜湯了,又好喝又有營養,還一點都不費事,熟了加點鹽就可以了;又買了半隻鹵鴨,讓人家切成塊,一片一片碼好,放盤子裏澆上汁液,整整齊齊的,旁邊放幾片青菜葉子,倒十分好看;然後炒了個蒜茸油菜,一頓不算豐盛但是絕對拿的出手的午餐就好了。
  
  已經過了十二點,她坐等右等他還是沒回來,看著桌上的菜,饞的口水直往下流,心裏卻很堅持,一定要等他一起吃,餓得可憐兮兮蜷在沙發上,手有一下沒一下摸著鞋子上的兔子毛玩,“你什麽時候回來啊,人家都做好飯了!”
  
  鍾越正跟外商談合作的事呢,忙說:“餓了就先吃,我可能還得等會兒。”匆匆掛了電話,繼續就合同細節問題仔細商討。好不容易達成一致,雙方人馬都鬆了一口氣,從早上一直到現在,饑腸轆轆,於是孟十提議大家出去吃飯慶祝。一批人湧出來,鍾越看了看手表,拉著孟十說:“你陪外商吃飯吧,我得走了。”孟十忙問怎麽了,他不好說自己不回家,老婆就不吃飯,隻敷衍說有事。孟十見他神色有些急,想調侃幾句,又咽了下去,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幾個外商卻開起玩笑來,不讓走,“鍾先生,你這樣可就太不給麵子哦,連飯都不賞臉吃。”鍾越忙笑,“真對不起,家裏出了一點事,不得不趕回去,下次一定賠禮請客。”話還沒說完,何如初催他的電話又打來了,他晃了晃手機,做出“你看”的無奈樣子,站到一邊接電話,“恩恩,好好好,我這就回去了,先掛了啊。”外商一見他似乎真有急事,也就不說什麽了,客氣了幾句。他開車回來,路上不知道怎麽回事,有點堵,急的一向沉穩的他差點坐不住。
  
  回到家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何如初等的連脾氣都沒有了,隻是眨巴著眼看他,可憐兮兮的,一句話都沒有。飯菜全涼了,他連忙放微波爐裏熱了熱,拉她起來,親了親她,“好了,這不回來了嗎,不生氣啊,快來吃飯。”她力氣盡失,無力地說自己已經不餓了。
  
  他盛了一碗湯,“先喝點湯,潤潤肺,等會兒就想吃了。”用勺子先喂她吃了幾口,她緩過勁來,才坐起來吃飯。喝了一碗湯,又吃了半碗飯,她就飽了,扔下筷子看電視去了。轉頭喝水時見他專心致誌,吃的極香,仿佛是人間美味,眼看著就饞了,問:“我做的好吃嗎?”鍾越點頭,敷衍了幾句,餓了自然什麽都是好吃的,他一個大男人,現在才吃午飯,早餓的前胸貼後背了。
  
  她又多看了幾眼,蹭過去,指著冬瓜示意要吃。他夾了一塊給她,埋頭繼續吃飯。她又說:“鴨子,鴨子,我也要吃。”他歎氣,將筷子遞給她,自己用勺子喝湯。她吃完,又不老實了,“我又想吃飯了——”
  
  他沒好氣說:“自己拿碗拿筷子盛飯去,我又沒攔著不讓你吃。”整個就一貓兒食,別人碗裏的就是香的。她嬉皮笑臉說:“盛了吃不了嘛,我就在你碗裏吃幾口。”搶他的筷子,趕緊扒了幾口飯,塞的腮幫鼓鼓的,又說要吃排骨,拿在手裏啃,弄的滿手油膩膩的。鍾越都躲著她,“小心油,別蹭衣服上洗不下來,怎麽吃飯的!”
  
  她蹭過來,硬是把他大半碗飯吃了,又喝了不少湯。他隻得再去添飯,拿了碗問她還要不要,她搖頭,撫著肚子躺在沙發上,“哎呀,吃飽了,肚子都鼓起來了。”他見她難得胃口這麽好,心想以後還是盡量回來陪她一起吃飯。
  
  吃完飯,鍾越收拾碗筷,她忙跳起來,推他坐下,“我來洗碗,我來洗碗。”殷勤的很。他不知道她又有什麽花樣,且坐下來看時事新聞。她擦著手出來,挨著他坐下,“上午我到超市,看見人家都在買年貨,大包小包的,可多了。”他“恩”了一聲,眼睛繼續盯著電視。
  
  何如初搖著他說:“我們也去買年貨吧,都快過年了,家裏要是有客人來,拿什麽招待人家啊。”鍾越沉吟著沒說話,本來他還想回公司的——,她見他猶豫不定的神情,趕緊再接再厲,“哪有人上班一年上到頭的,走啦,走啦,我們去買年貨好不好?”扭股糖一樣纏著他。
  
  鍾越拿她沒法兒,在她推推搡搡下不得不出了門,心想索性陪她逛一天。自己這些天忙的不見人影,她一個人在家大概無聊的很。倆人經過女裝部,他停下來,笑說:“新年新衣服,新氣象,過來看看。”拉著她進來,選了一件淺藍色格子樣式掐腰長款大衣,要她進去試穿。
  
  她皺眉,“我不喜歡這個。”一看那麽素淨的顏色就不喜歡。他便說:“稍微正式一點的場合可以穿,總不能整天穿的像小孩兒一樣。”她撇嘴,“哪有,我這樣穿挺好嘛。”他便哄她:“你穿著試試看,不好再說。”她隻好不情不願脫了紅黑色的短外套,站在鏡子前,隨便往身上一套,扣子也不扣,腰帶也不係,口裏說:“說了不合適吧——”
  
  導購小姐非常熱心,彎下腰給她拉緊拉鏈,又扣上扣子,圈上腰帶,身線完全凸顯出來,顯得亭亭玉立,搖曳多姿。旁邊的顧客都湊趣說好看,鍾越也很滿意,點頭要刷卡。她更喜歡另外一件奶白色刺繡鑲邊燈籠裙式的長外套,既可做風衣,又可當裙子穿,吵著要試。鍾越見了那衣服就頭疼,她還真有品味,什麽奇裝異服都敢往身上穿。
  
                  第 73 章
  她興致勃勃出來,得意說:“好看吧!”鍾越皺眉,衣服不像衣服,裙子不像裙子,身下穿著牛仔褲,什麽亂七八糟的搭配。她一個勁兒說:“到時候穿長到膝蓋的黑靴子,肯定好看。我要這個,不要那個。”導購小姐站一邊說:“這是今年流行的新款,很多女孩子都喜歡,賣的可好了。”
  
  鍾越拉住她說:“那是人家小姑娘穿的,你別跟著湊熱鬧了。”她要這樣穿出去,人家以為他誘拐未成年少女。何如初聽了不高興了,“人家也不老嘛,怎麽不可以穿啊,又沒有選大紅大綠的顏色,很淡雅的。”就是因為年紀不小了,才想穿的青春一些,抓住年少時的尾巴嘛。
  
  鍾越不理她,讓小姐把淺藍色的外套包起來。她雖沒說什麽,卻從頭到尾黑著一張臉,他掏錢包付賬,讓她先提著袋子,她也不理,遠遠站著。他拉著她手說:“傻站著幹嘛啊,東西都買完了,走吧。”她躲開,一個人悶悶往前走。鍾越見她賭氣,暗中歎了口氣,對旁邊的小姐說:“那件白色的也包上。”
  
  她聽了,立馬回頭,臉上情不自禁露出笑意,“你同意了?我來付錢,我來付錢——”,低頭忙著找錢包,轉眼變了個人似的,抱著他手臂又叫又跳。鍾越早把卡遞出去了,斥道:“站著好好說話,像什麽樣兒!”雖然對她獨特的品味不敢恭維,頭疼不已,但是見她一團高興的樣子,無奈地想還是算了吧,由她去,喜歡就好。
  
  到地下超市,買了許多果脯蜜餞之類的幹果,因為她喜歡吃薯片牛肉幹等零食,挑挑揀揀買了一大堆;蔬菜,肉製品,油鹽醬醋等日常生活用品,滿滿一大車,都裝不下。鍾越說夠了,拿不了,她說反正來了,一次性買個夠。又推了一輛車,拿了一箱盒裝牛奶,一箱“露露”,外加一箱啤酒,另外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鍾越見了直皺眉頭,不過沒說什麽。出來時剛好想起家裏的米快沒了,又扛了一袋米回來,後車廂都堆滿了,隻好扔在後座上。
  
  到家後,倆人來回搬了幾次才清理幹淨,她累的一屁股躺在沙發上,說以後再也不去購物了。鍾越脫了衣服掛起來,沒好氣說:“叫你少買點,少買點,你偏不聽。又不是沒的賣了,急什麽啊,恨不得一口氣把超市搬回來。”她嘻嘻一笑,翻身坐起來,“有你在嘛。”反正有苦力,怕什麽——
  
  鍾越明白她的心思,瞪了她一眼,“起來,起來,別動不動就躺著,你也運動運動。”她磨磨蹭蹭,全當沒聽見,過了會兒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大包薯片,撕開包裝,抱著枕頭就吃起來。他見了說:“別吃零食,等會兒又不吃飯。”一手塞在桌子底下。
  
  她可憐兮兮看他,“我餓了——”伸手去拿。他拖她起來,“餓了就吃飯,快去淘米。”拿了個大蘿卜削皮,準備燉湯喝。怕她沒事幹,淨吃零食,於是讓她出去切土豆絲,省的在跟前礙眼。等他湯都做好了,出來一看,還沒切完呢,一根根土豆絲有筷子粗,沒好氣說:“這就是你切的土豆絲?”土豆條還差不多。接在手裏,“咚咚咚”一連串利落的音符,很快就切好了,又細又均勻。
  
  她訕訕地笑,“好香,湯好了嗎?”知道她餓了,盛了一大碗說:“你先吃,我嗆炒個土豆絲就好了。”她忙不迭喝了一口,連聲叫燙,說舌頭都麻了。鍾越說了她兩句,讓她慢點喝,又問她有沒有燙到。她搖頭,吹著氣咬了口蘿卜,又夾了塊遞他嘴裏。
  
  吃飯時,他說:“明天我得去廣州一趟。”她不滿,“又出差?”他點頭,歎氣說:“一到年底,事情多,沒辦法。”她橫了他一眼,筷子和勺子擦著碗盤,叮當作響,可是又沒辦法,半晌問:“什麽時候回來?就要過年了!”這還剛結婚呢,隔三岔五就出差,不是不委屈。
  
  他安慰她:“過兩天就回來,你若悶的話,去看看你爸爸吧。”見她低著頭不說話,擁她在懷裏,說:“好了,喜歡什麽,我給你帶。”她搖頭,悶悶說:“你為什麽總是這麽忙?”他親了親她臉,“乖,等忙完這段時間就好了。”她不想他擔心,隻好點了點頭,“那你早點回來。”看著桌上鋪的繡花桌布發呆。
  
  第二天一大早鍾越就起來了,親了親還在熟睡中的她,熬了皮蛋瘦肉粥,叮囑她記得喝,提起箱子就要走。她睜開眼喊住他,晨光從窗外泄露進來,有點慵慵懶懶的。掀開被子,光著腳跳下來抱著他的腰,頭在他大衣上蹭來蹭去,像隻貓一樣,好半天才說:“你走吧,路上小心。”鍾越忙抱她回床上,趕緊拉上被子,緊緊纏住她,責備她該著涼了。又耳鬢廝磨了一會兒,眼看著他出了門,又站到窗口見他車子漸行漸遠,直到拐彎看不見了,這才懶洋洋爬起來。
  
  年底放假了,不用上班,一個人在家便覺得時間特別難捱,高高的天花板越發顯得空蕩冷清。洗完了一大堆的床單被罩,坐在地毯上抱著雙腿無所事事,眼睛看著陽台上隨風飄舞的衣物,左右晃蕩,吹過來又吹過去——,形成小幅度的波浪,十分無聊。因為心裏想著他,比起一個人住時更加煎熬。韓張回家了,夏原是公司的領導,喝酒應酬忙著呢,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於是回何爸爸那兒,把小意接過來住了兩天。有小孩子在,到底熱鬧些。
  
  她打電話給他,“北京下雪了,廣州呢,冷不冷?”他說廣州天氣也不好,今年特別冷,天氣預報說隻怕也要下雪。她問:“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你還回不回來?”他道歉,“本來今天就能回去的, 哪知道臨時出了點小問題,明天一定回去,飛機票都訂好了,下午的班機。”又問她這幾天好不好。
  
  她一開始說還好,過了會兒又悶悶說不好,他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倆人頓了頓,都沒說話。她招手叫小意過來,教他說:“跟哥哥問好。”小意問是不是韓張哥哥,她忙說是姐夫,叫他喊姐夫,他不理,學著大人的樣子,一本正經說:“你好。”逗的她忍俊不禁。
  
  鍾越搖頭歎氣,這小孩對他反而不如韓張夏原友好,也客客氣氣說:“你好。”拿他當小大人對待。小意對他的態度很滿意,稚聲稚氣跟著說:“姐姐讓你早點回來,問你有沒有想小意,有沒有想姐姐。”何如初聽他說的流利,伸出大拇指誇他聰明。自己握了握臉,教小孩子說這樣的話,她有點害臊。
  
  鍾越聽了,微微笑起來,停了停才說:“告訴姐姐,哥哥馬上就回家了,很想姐姐,也很想小意。”因為小意輕易不肯叫他姐夫,所以還是叫哥哥,再說也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何如初拍了拍小意的頭,讓他自己玩去,接過電話,“恩,你明天回來的話,我去機場接你,等會兒就送小意回家。”她今天人有點不舒服,怕照顧不來小孩子。
  
  掛了電話,她先喂小意喝了大半碗蓮子粥。自己反而沒什麽胃口,隻吃了半個蘋果就吃不下了,扔在那裏。覺得喉嚨幹癢幹癢的,又喝了一大杯涼水。穿了衣服,準備出門時,突然接到夏原的電話,說他在附近,有東西給她,問方不方便上來。她忙說:“你什麽時候這麽客氣見外了?以前你要來找我,可是連電話都不打的,更別說人都到了還問能不能進來。”
  
  他歎氣,“現在不是不一樣了嘛,要是被姓鍾的那小子知道我來找你,還以為你跟我有什麽奸情呢!”倆人縱然沒什麽,還跟以前一樣,可是他不得不為她著想,所以特意揀鍾越出差的時候來看她。
  
  她忙說:“得了吧你,咱倆什麽交情,你說這樣的話,分明是故意氣我。趕緊上來,有什麽話快說,我等會兒還有事兒呢。”
  
  不到十分鍾,夏原果然提著一大袋東西進來,她問是什麽。他隨手往地上一扔,整得跟垃圾似的,“魚翅燕窩人參什麽的,有好有壞,都是別人送的,擱在那裏都快發黴了,我搜刮了出來,全部給你送來了。”
  
  她一聽,連忙揀起來放桌上,打開來看,鋪了滿滿一桌,光是人參,就有十好幾根,各種各樣的包裝都有,光鮮亮麗,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不由得驚歎出聲:“夏原,你真是腐敗啊,拿魚翅當粉條吃呢。”她還真不知道他這麽有錢,家裏都能開補品店了。
  
  他翹著二郎腿坐下,滿不在乎說:“如今這年頭,誰還吃這些東西。你看看大飯店裏,人都啃野菜草根去了。”她嘖嘖出聲,“你都不要了?我要這麽多也吃不完啊,再說了,魚翅燕窩什麽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做才好吃。”就連人參,她也不會燉。平常人,誰沒事,動不動吃這些啊,那不是一天到晚上火嘛。
  
  他腳順勢一抬,擱在茶幾上,還晃了晃,支著頭看她,沒好氣說:“吃不完不會送人啊,沒人送,喂你們家的狗。”她罵他徹底腐敗,沒得救了,又跳起來吼:“夏原,茶幾髒了,你不擦幹淨休想離開。”他斜眼笑,涎著臉說:“不離開就不離開,反正就你和我,幹什麽事都神不知鬼不覺的——”轉身抱起小意,舉過頭頂,問:“小意,你說哥哥說的是不是?”
  
  小意格格笑起來,連連點頭,“哥哥,再來——”夏原站起來,站在窗邊,作勢要拋他下去。他不但不怕,反而笑得喘不過氣來,抱著他脖子不放。
  
  她撫了撫額頭,頭有點疼,罵他油嘴滑舌,沒個正經樣兒,“好了,你們別鬧了,我這會兒得送小意回去呢。反正你也沒事,開車送一送我們行嗎,我今天精神不好,怕出事,不敢開車。”
  
  夏原問她怎麽了,她說大概是著涼了,已經吃過藥了。她跟小意一起睡的覺,倆人都不老實,被子都滾到地上去了。她事先給小意身上裹了一層小毛毯,自己大半夜凍醒了。平時鍾越總是摟著她,使她睡夢中不能亂動。
  
  夏原抱起小意,高高舉上肩頭,一路又扔又拋,逗的小意一口一個叫他哥哥,哈哈大笑。倆人送小意回何爸爸那裏,隻有白宛如在,她上去隻喝了口茶,轉頭就回來了。路上他說:“我說大過年的,你怎麽還是一個人在家啊?”神情是笑嘻嘻的,其實是在給她抱不平,對姓鍾的那小子極度不滿。她眯著眼睛倒在靠墊上,說:“他最近忙,人都累的瘦了一大圈,明天下午就回來了。”倒是擔心他整日整日出差,身體吃不消。
  
  待知道她明天要去接機,便說:“我看你臉色不大好,就不要去了,又不是你不去他就不回來了,在家歇著多省事啊。”她說自己反正沒事,在家也閑的慌,其實是想早點看到他。夏原聽了好半天沒說話,知道她是想他了。快到了才說:“晚上一起出去吃個飯吧,瞧你無精打采的樣兒,跟有病似的。”自從她結了婚,倆人再也沒在一起吃過飯,難得今天姓鍾的那小子不在。以後倆人都有了顧忌,隻怕會越來越疏遠。
  
  她整個人懨懨的,“今天不行,不知道怎麽回事,這會兒就想睡覺,一點胃口都沒有。”夏原仔細瞧了瞧她,“哎呦,估計是真生病了,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人都蔫了。既然這樣,我也不怪你不給麵子,趕緊回去躺著吧。”又問她要不要去醫院,她搖頭,說吃點藥就好了。一直送她上了樓,看著她吃了藥睡下了,這才折回來。
  
 
                  第 74 章
  昏昏沉沉睡了一夜醒來,精神好了點兒,胡亂吃了點東西,唇色有點蒼白,於是塗了點唇彩,亮晶晶的,氣色看起來好了不少。特意選了他那天給她買的淺藍色長外套。探頭往外一看,稀稀疏疏又在飄雪,沾到窗台上,積成薄薄一片,跟雪花膏似的。今年的雪來的遲,可是下的勤,斷斷續續幾乎沒停過。
  
  她化了淡妝,因為感覺還是有點頭重腳輕,虛飄飄的,沒有開車,打車去的機場。等了半天,聽到機場大廳廣播說,因為南方突如其來的大雪,很多航班晚點了。她給鍾越打電話,撥了半天老說您撥叫的號碼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急的她一直留心大廳裏的電子大屏幕。
  
  機場滯留的人流越來越多,騷動也越來越大,“嗡嗡嗡”的很是嘈雜,聽在耳內,十分不耐煩。隱隱約約聽人說因為大雪,很多航班停飛了。她不知道廣州那邊的情形到底怎樣,隻說晚點,所以一味等著。
  
  雖然室內溫度不低,可是坐久了,手腳未免冰涼。她出去買了杯滾熱的奶茶,腳步沉沉的,很是吃力,趕緊靠著暖氣口坐下。喝了幾口,不如平常味道好,覺得腥,堵在喉嚨口,咽不下去,差點想吐。
  
  看了看時間,都快到傍晚了,他乘坐的航班應該也停飛了,今天恐怕是趕不回來了。覺得不甘心,尚抱著天真的想法,希望有奇跡出現,盼望他能出其不意出現在自己麵前。大過年的,別人都熱熱鬧鬧的,自己一個人,實在沒什麽意思。蜷起雙腿,頭擱在膝蓋上,懶懶坐著,不怎麽想回去。家裏冷清清的,聽見人家煙花爆竹“嗤嗤”亂響,到處是歡笑聲,隻會更惆悵。
  
  夏原因為也來機場送朋友,想起她,給她打電話,“聽說因為大雪,廣州、長沙、成都那邊的航班好多都停飛了。姓鍾的那小子回家了沒?”她歪著身子倒在座位上,悶悶說沒有,有氣無力的樣子。他因為聽見嘈雜的聲音,問她人在哪兒。她便說還在機場呢。
  
  他一路尋了過來,見她臉色紅的不正常,瑟縮著肩膀,搓著手喊冷。忙摸了摸她額頭,叫起來:“哎喲,發燒了!都燙成這樣,不去醫院,來機場幹嘛啊。我說你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你還不承認——”扶著她起來,“走吧,一個人待這兒傻坐著乘涼,還是等著過年呢?又不是沒人要了,趕緊回去吧——”她耷拉著腦袋隨他上了車,手腳發軟,坐都坐不穩,身體一直往下溜。
  
  他趕緊送她去醫院。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家家戶戶都忙著過年呢,一路上隻聽見劈裏啪啦的爆竹聲,此起彼伏,好不容易這裏停下了,那裏又響了,跟交響樂似的,錯落有致炸開來,無邊的熱鬧,仿佛沒有停止的時候。路邊的槐樹光禿禿的,裸露出深黑色的軀體,冷冷站著,一根葉子都沒有,風吹過,便“嘩嘩嘩——”搖幾下,聲音很洪亮,彎起了腰杆。
  
  醫院裏稀稀落落隻有他們幾個病人,靜悄悄的,越顯得這裏與世隔絕似的。工作人員大概因為排在今天值班,神情有些不耐煩,扔了張單子給他,讓他去找醫生,語氣甚不好。夏原“嘿”了一聲,本想不輕不重說幾句,一想到大年三十,喜慶團圓的日子,還是算了,人家也不容易。
  
  醫生說她著涼感冒了,早些時候來就好,現在拖的有點嚴重,要打吊針。開了藥,夏原取了來。護士領著他們來到一個房間,捋起何如初的袖子,麵無表情比著細長的針頭。她坐在床上見了,針頭泛著冷光,倒映在眼睛裏,心驚肉跳的,跟判刑似的。忙轉過頭去不敢看,眉毛皺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毛毛蟲。
  
  夏原嘴裏笑話她膽小沒出息,又不是小孩子打針還怕,卻坐過來,抱住她頭,按在懷裏,說:“伸出手,別看——聽好了啊,我跟你說個笑話:兩隻番茄在路上走啊走,後麵那隻番茄問前麵的:‘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前麵的那隻不說話。後麵的那隻以為它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前麵的那隻回過頭來,看著它緩緩說:‘我們是番茄,我們會說話嗎?’”
  
  笑話說完了,她愣愣的沒反應,針頭插進血管也沒感覺,呆呆看著他,心裏嘀咕不知道他又有什麽花樣。倒是旁邊的護士“噗嗤”一聲笑出來,收拾東西出去,叮囑說有事就叫她。她眨著眼困惑地說:“這就是你說的笑話?”為什麽她一點都不覺得好笑?
  
  夏原打了她一下,沒好氣說:“當然是笑話啦,這叫冷笑話!腦袋什麽做的,整個一榆木疙瘩,一點幽默都不懂。行了行了,指望你開竅,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出來呢!趕快躺下吧,睡一覺燒就退了,這藥水滴的慢。”給她蓋上被子,又拉了拉被角,完全蓋住她肩膀。她點點頭,全身酸軟,確實沒什麽精神,何況在機場等了那麽久,早就累了,側著頭歪向一邊,不一會兒淺淺睡著了。
  
  他坐在沙發上,拿起她的手機玩遊戲,一連勇闖數十關,早破了她的記錄,十分得意,正打到精彩處,驀地提示電量不足,自動關機了。他悻悻扔下,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拉開窗簾,看著窗外,重重籲了一口氣。燈光映著雪光,瑩瑩發亮,下麵有幾排長椅,空落落的一個人都沒有,不時有煙火在半空盛放,耀眼的光和熱之後,漸漸黯淡下來——此情此景,在除夕夜的病房裏,有一種清幽冷寂的璀璨熱鬧。雪似乎停了,路上靜悄悄的,隻看見天地交錯的一片白和青,無限延展。樓下半天沒一個人影,可見大家都回家吃團圓飯去了。耳邊隻聽見風吹動橫條的聲音,並不大,窸窸窣窣作響。夜深人靜,連風都息了。
  
  他轉頭看她,長長的頭發落下來,遮住半張臉,露出秀挺的鼻和小巧淡薄的唇,略帶蒼白,眼睛因為閉著,越顯得睫毛濃而長,隨意翹起來,像停在水麵上的一群蝴蝶,撲哧撲哧揮動翅膀,不時動兩下。臉上不正常的紅色漸漸退了,呼吸也均勻綿長起來,氣色沒先前那麽難看了。他順手將滑過臉龐的頭發撩在她身前,動作輕柔而細致。一直奇怪,明明是這麽嬌小,溫吞吞的一個人,頭發偏偏長得又粗又黑,如海藻一般,極具個性。
  
  睡著的樣子安靜甜美,卻不老實,皺著眉頭翻了個身,右手橫過來壓在枕頭上。他輕輕拿開,放在身側,低頭卻看見她左手上的戒指,鑽石的冷光在燈下幽幽閃過,像深潭裏的寒水,使人身心一涼,時時提醒他她已經獲得幸福。
  
  他咧嘴對著空氣笑了笑,心境難免有些惘然。手指纏繞上她的長發,似乎這樣便有了牽連。就這樣坐著,隱隱聽見鑼鼓之音,鏗鏹頓挫,喜慶熱鬧,大概是春節晚會開始了。她跟他,在除夕無人的夜裏,還能靜靜待上一段時間,那麽,夠了,此生也沒什麽遺憾了。
  
  夏原向來豁達的可愛,從不無故尋愁覓恨。
  
  他和韓張不同,如果說韓張是一個樂觀的人,那麽他一直都是個熱鬧的人,熱鬧地說話,熱鬧地做事,熱熱鬧鬧地活著,難得有安安靜靜的時候。可是此刻,他目不轉睛看著她,彼此的呼吸微不可聞。周圍萬籟無聲,走廊上偶爾有腳步聲踢踢踏踏走過,越顯得房間裏寧謐如海。他忽然覺得有點傷感,因為他知道,這樣千金難求的時刻正一點一點消逝,以後永遠不會再有了。他的心有一點沉,卻不哀傷,因為悼念的是自己,祝福的還是她。
  
  夏原真是一個世間少有的人。
  
  隨著何如初的醒來,他的這點傷感很快不見了,他又變得熱鬧起來,口裏嚷嚷:“渴了沒?我問護士要了杯水,還是熱的。”她用另外沒打吊針的手握緊杯子,一口一口吹著,小心喝著,笑說:“你怎麽問人家要的?”夏原做了個魅惑的笑容,眼睛放電說:“憑本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魅力。”自己再有魅力,放在她身上,卻不管用。
  
  她笑說:“我隻知道國寶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莫非你是國寶?”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得意洋洋點頭說:“那當然,本少跟國寶差不多。”何如初右手在被子上大力拍了一下,大叫說:“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竟是熊貓!”夏原猙獰著要掐她脖子,“今天倒被你給耍了!”她笑著四處亂躲,口裏說:“風水輪流轉,你也有今天啊,向來隻會打趣我,真是解氣!”
  
  倆人笑鬧間,他一眼瞥見藥水滴完了,忙出去喊來值班的護士小姐。拔了針頭,她右手用棉花壓著左手的血管,跟在他後麵走出來,抖著身體說好冷。夏原趕緊打開車門,將暖氣調大,脫下大衣蓋在她身上。何如初整個人包的跟粽子似的,縮成一團,歎氣說新的一年竟然在醫院裏過了,真不是好兆頭。

  他轉頭看著外麵,笑著說:“不晚不晚,回去還能吃上年夜飯,時間早著呢。你瞧我們兩,孤孤單單的,多可憐阿,不如湊在一起過年吧,好歹有個伴,省得聞見人家的飯香,饞的慌。”

   她明白他的好意,怕她一個人過年淒涼,便笑:“你哪是一個人阿?你不得會叫過年嗎?我也要回家去,說不定他什麽時候就回來了呢。”夏原可不是一個人漂在北京,家裏恐怕還等著他吃年夜飯呢。

   夏原知道她還一心等鍾越回來呢,張了張嘴,一時半會兒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一路默默送她到樓下。因為何如初剛打完針,燒是退了,但是身體還虛弱得很,他便扶著她回去。她低頭胡亂翻包,說:“不知道要是到哪兒去了,不會沒帶吧?”夏原跟著湊頭來看,“你慢慢找,別急——”

   兩人正挨在一處說話呢。門從裏麵開了,鍾越出來,見了他們這樣,臉色立即變了,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極力壓著滿腔的妒火,淡淡地說:“回來了?”他等了她一晚上,手機又打不通,早已不耐煩,更何況情敵見麵,分外眼紅。

   何如初見了他,又驚又喜,完全顧不上在一旁的夏原了,衝過去抱住他的腰,又蹦又跳:“你回來了!”說著說著,想起這兩天一個人病懨懨的,過的著實有些淒慘,眼圈兒便紅了,喉嚨竟然有些哽咽。

   鍾越見她這樣,暗暗歎息一聲,哪兒還生得起氣來?頓時心生憐惜,知道她大概是受什麽委屈了,摸了摸她的頭發,哄她說:“好了好了,外麵冷,進去再說。”拉她進來,又對夏原點頭,請他也進來坐會兒。話很客氣,神情卻冷淡得很。

   夏原便笑著說:“不用了,我這就要走了。哦,對了,鍾越,我車子發動很困難,你如果方便的話,下來幫我看看?”他很少正兒八經地叫他鍾越,當著人一項戲虐地稱他鍾帥,背著人幹脆叫他姓鍾的小子。

   鍾越知道他有話要說,轉頭對何如處說:“你先自己看會兒電視,我下去幫夏原看看車子出了什麽毛病了,馬上回來。”何如初不明就裏,以為夏原車子真出問題了,點頭說:“你去吧,我看看冰箱裏有什麽,隨便做點兒吃的。”
   兩人下來。夏原倚著車門解釋道:“你別誤會,如初她發燒了,我送她去醫院,打了吊針,所以才這麽晚回來。”電話裏就聽她聲音沙啞沙啞的,原來是感冒了,問她還不肯說,硬說沒事兒。鍾越目光灼灼地看著夏原,卻沒有說話。夏原的這番解釋,他不是說不相信,隻是憑著男人骨子裏的私心,恐怕上有不實之處。

   夏原歎了口氣,“論理,你們夫妻間的事我不該管,也沒資格管。我跟她都是過去的事了,就是過去,我們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可是,我不得不提醒你,鍾越,你太過分了!有在新婚期間就把妻子一個人扔在家裏不聞不問的嗎?你就是這麽對她的?我不管你有多忙,那都是借口,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麽事,能比她更重要!如果你覺得有,那麽,還是早些放開她比較好。”一氣說完,挑釁的看著他,臉帶不屑。

   他這種虎視眈眈、擺明仍不死心的樣子,弄得鍾越動怒了,他毫不客氣地說:“夏原,你的確沒資格管!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我們自會處理,用不著你在一旁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我跟如初當然會好好過下去。你一個外人知道什麽?”他一向沉靜,可是今天卻沉不住氣了。主要是夏原實在是他可恨也太可怕了。

   夏原冷笑,“我是不知道!我隻知道她為了等你,一個人瑟縮著肩膀,在機場一等就是幾小時。你以為她為什麽會發燒?還不是凍得!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麽天氣,說滴水成冰都綽綽有餘!你到真是忍心阿,就這麽憐香惜玉!”滿口嘲諷,滿腔火氣,若果能夠,他真想用拳頭狠狠解決這一切。

   一席話說的鍾越啞口無言,他籲了一口氣,抬頭看向遠處。淡淡的光一路發散開來,漸漸無力,路的盡頭也隨之朦朧、暗淡,最後什麽都看不見,隻有無盡的虛無,無盡的空和冷。

   夏原跟著沉默了一會兒,打開自己的車門要上車,想了想又轉身看著鍾越,緩緩地說:“從大學開始,她就在一直的等你,等你下課,等你開完會,等你忙完所有的事,等你陪她一起吃飯......我實在看不過去,對她說可以晚點兒再來等,不用這麽一直傻帶著。她搖頭,說你反正回來的,等你的同時,她覺得幸福。她完全沒意識到她這樣一心一意的等一個人會讓跟在旁邊的人感到心酸,她隻是很簡單地執著於等待,完全沒有其他想法,甚至連委屈、不滿、傷心都沒有。”

   鍾越抬頭看著他,怔怔地問:“你到底想說什麽?”然後看著遠處,呼出一口氣,那氣息很快在空中凝成白霧,天氣竟是這樣寒冷,地上的雪不但不化,反而越積越厚。不遠處有一顆新植的柳樹,細細的樹幹彎下來,棕黑色的樹皮不知道被那個調皮的孩子剝去一塊,站在呼嘯的北風中瑟瑟發抖,看著使人覺得淒楚。

   “我以為你們結了婚,就不會再這樣了,哪知道,情況比以前更甚。”她為了等著見你一麵,跑去你公司,空著肚子從下午一直等到深夜,都等的睡著了,可連半句抱怨的話都沒有。我讓她先下去吃飯,她說你一會兒就出來了,不急。我知道她是想早點兒見到你,生怕錯過了。到後來我打電話叫外賣,她搖頭說一點兒都不餓了。當時我真是心疼,但是什麽都做不了,隻能陪著她等。後來我時常打電話叫她出來玩,怕她一個人悶得慌,她不肯,說要等你回家給你做飯。你知道我跟她在國外的時候是怎麽樣的情景嗎?她寧肯餓著,都不願意自己動手做飯,因為她及其討厭油煙味,說熏得身上有一股怪味道,怎麽洗都洗不幹淨。

   “今天,大年三十,別人家裏歡聲笑語,她一個人病得淒淒慘慘。打完吊針我讓他跟我出去吃年夜飯,她堅持要回家,就為了你說不定什麽時候回家呢!萬一你沒回來,她就要一個人過年,光景多麽慘淡!實話跟你說,如果她肯這樣等我,我真可以什麽都不要,何止是不要江山!”
   這番話說的鍾越默然無語。

   夏原隨即苦笑,“可她等的是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沒錯,我一直都喜歡他,可是今天跟你說這麽多話,確實因為我希望她幸福。我可以讓她高興地大笑,快樂地大笑,可是幸福隻有她喜歡的人能給。你這樣孜孜不倦的忙碌著,也許是想創造更好的物質條件,給她幸福。可是她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憂鬱,長久的等待不過是為了見你一麵,卻仍沒有得到她所要的幸福。你要那麽多錢幹嘛?錢沒有了可以在賺,有些東西一旦沒有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他想起自己想起很多事情,長長歎了一口氣。

   鍾越終於說話了,“謝謝你今天說的話,但這並不表示我感謝你。”男人的胸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大,大到可以容忍情敵。
  
   夏原冷冷地說:“我演講似地說了那麽多的話,口幹舌燥,用得著你感謝?還不如回去喝酒呢。”小區裏有還在在放煙花,“衝天炮”嗤的一聲飛上高空,劈裏啪啦炸開來,五顏六色的光如黑夜裏綻放的花,一點點落在地上,慢慢地都凋零了,周圍有事濃濃的冷寂和黑暗,連僅有的一點兒煙塵也在風中消散了。
  
   有些東西就像煙火,赤裸裸的怒放,赤裸裸地寂寞,赤裸裸地悲傷。
  
   夏原沒有說再見這樣的話,隻不懈地看了鍾越一眼,甩上車門走了。回到家裏,母親責怪他怎麽著晚才回來。他敷衍說有事,隨便吃了點東西,和大院裏的十來個小孩嘻嘻哈哈的點起爆竹、放起煙花來。周圍是漫天的煙塵,耳中是連綿不絕的爆炸聲,眼前是亮了有滅滅了有亮的火花,到處充滿著濃濃的煙花的味道。他比所有孩子都玩的瘋,放完了煙火,吆喝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躲在車庫裏玩牌,輸了的人就打架。新的一年就應該熱熱鬧鬧地過。


   鍾越轉身上樓,怕她等急了,恨不得電梯裏馬就到了。猛推開門,客廳沒人,他心裏一緊,衝到臥室,也沒有,渾身冷汗都出來了,,直到在洗手間看見她站在洗手台前,低著頭不知道幹什麽,才鬆了一口氣。

   “幹什麽呢?怎麽在這兒?”走過去一瞧,見她左手食指流著血,正放在熱水底下衝呢,忙問她怎麽了,一手幫他壓著她食指,一手拉她出來。她搖頭,“沒事兒,切肉且到手了,就擦破了皮沒什麽大礙。”

   他皺眉,“沒事兒也要上藥。”然後小心地將她的左手食指放在自己嘴裏吮幹淨殘血,又迅速找出雲南白藥、紗布、膠帶。他先用酒精把傷口消了毒,然後撒上雲南白藥。她問:“夏原的車子沒事兒吧?怎麽去了這麽久?”他頓了頓才說:“導火線有點兒不好用,現在沒事了。”他不懂這些,隻問:“那他回家去了,是嗎?”他默默點頭,“應該是吧--還有心思管別人,你看你切菜怎麽會切到手?就不會小心點兒?”

   她像小孩子做錯事一樣,低著頭,頭發垂在胸前,好半響才說:“我一直在想,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因為雪下得很大,飛機都停飛了嗎?”看見他,著實興奮,一時平靜不下來,心不在焉地剁肉餡,一不注意就切到手了。

   他用剪刀剪了塊紗布,一邊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左手食指纏上一邊說:“廣州昨天晚上就在下雪,一直到早上還沒有停,因為那裏一年到頭難得下雪,有時南方,多雨潮濕,地上全結了冰,據說還有些地方都斷水斷電。整個城市被突如其來的大雪擾亂了陣腳,人心惶惶的,機場還封閉了一段時間。我估摸著是走不了了,恰好認識一個在軍隊任職的朋友,他因為軍務,乘軍用飛機來北京辦事,所以我就搭他的專機一起回來了。途中他還飛了一趟上海。辦了點急事,所以回來的有些晚。”

   她點頭,"怪不得我一直打你電話都打不通呢。”鍾越想起來,問:“你手機呢?有被人偷了?”他都打了她一個晚上的電話,一直關機,猜是被偷了,她回國後,都換了3部手機了。

   她忙說沒有阿,從包裏翻出來,“奇怪,怎麽沒電了?我明明記得還有電的。”她按住紅色的鍵,一個勁兒的開機,屏幕始終一片漆黑。他忙說:“沒丟就好,去充電吧,我來做飯,想吃什麽?”這時候做飯,也不知道是晚飯還是夜宵。
 
   她想了想,說:“醫生說我病了,要吃清淡一點兒的東西,不讓吃油膩的。”他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好點兒了沒?那咱們依這裏的風俗吃餃子吧,餡裏肉少菜多,不要緊的。”她點點頭,回房間換衣服去了。
 
   因為有現成的速凍餃子,下水煮就好了。兩人吃了一大盤餃子,窩在沙發上看春節聯歡晚會。鍾越擁她在懷裏,手指纏上她的發絲,無意識地把玩著,問:“想去什麽地方玩嗎?”她不知道他怎麽突然說起這個,忙說,“有阿,本來想讓你帶我去滑雪的,可是你沒空......”他便說:“你的病還沒好,別忘冷的地方去,咱們去暖和兒一點的地方怎麽樣?”

   她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坐起來問:“咱們這是要出門旅遊嗎?”他笑著點頭,問她想去什麽地方。她興奮起來,又忽然說:“你不上班啦?”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他,他這麽忙怎麽有空出去度假呢?他含笑點頭:“不上了,咱們出去度蜜月好不好?”

  “真的?”她還在懷疑,見他鄭重地點頭,忙跳起來,響亮地親了他一下,手舞足蹈地開始計劃去哪兒,高興得跟孩子似的。鍾越想著她習慣了國外的生活,提議去夏威夷,那裏的明媚陽光、溫暖的海灘正適合她養病。她搖頭說夏威夷不好,竟是內衣秀。他便說拿去歐洲吧,意大利或法國都很好。

   她還是搖頭,“幹嘛非得去國外阿?滿眼都是金發碧眼的人,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聽人家說雲南春節的時候可好玩了,有各種各樣的風俗節目,穿著民族服裝載歌載舞地款待外來遊客,十分有趣,又不算太遠,我們去雲南吧。”他想著雲南四季如春,不冷不熱,對她身體卻是好,於是點頭同意了。

   她忙著上網查詢有什麽有意思的去處,到處看貼看介紹。鍾越打電話訂飛機票,又給孟十打電話,告訴他自己要修一個月的假。

   孟十正陪著老婆逗弄著剛出生的閨女呢,初為人父,滿臉喜色,停了後吃驚地說:“鍾越同誌,我沒聽錯吧?你要休一個月的假?”待聽見他肯定的回答,連忙叫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一個月的時間,你什麽事兒都不幹,光在家陪老婆?”

   鍾越糾正他,“不是在家,而是去度蜜月。”孟十停了簡直快氣暈了,“度什麽蜜月阿?你們的蜜月期早過了!你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了,公司怎麽辦?合同怎麽辦?新開發的遊戲軟件怎麽辦?你就這麽撂下不管了?”

   他無動於衷,慢悠悠地說:“放心,公司不是還有你嗎?倒不了,就算倒了咱們重頭再來、東山再起就是了。反正還年輕,怕什麽?”

   孟十見他連公司倒了的話都說出來了,估計這回是鐵了心,說什麽都拉不回來了,隻好說:“我說你大過年的到底受什麽刺激了?是不是何如初鬧著要和你離婚?”眼見著他逍遙去了,留下自己做牛做馬,嘴巴也跟著毒起來。
 
   “你才離婚呢!大過年的,能不能說點好聽的?好歹積點口德吧!”鍾越難得開口罵人,實在是被孟十逼急了。
 
   “嘖嘖嘖——惱羞成怒了,難道被我說中了?你要休假,我不攔著你,但是要修一個月,這也太過分了吧?你走了,負責的部分全丟下,就是讓人接手一時半會兒也接不上來阿,你說你教我怎麽活?把何如初叫來,我給她做做思想工作。慫恿老公怠工,這世界還有天理嗎?”他知道鍾越因為連日來的奔波對老婆愧疚了,想陪老婆,於是孟十幹脆從何如初下手。
 
   鍾越不理他,“我已經訂好了飛機票了,明天就走。若真有什麽不懂得,打我電話好了。仔細想想,從跟著你開始,也快六年了,天天走馬燈似的忙碌,時間過得真快,也是該好好休息的時候了。”更重要的是,他和何如初認識以來,都過十年了,他還從沒有放下一切,一心一意地陪過她。

   何如初從房間裏出來,還在問:“咱們明天就去雲南嗎?”他點頭,“怎麽,又不想去了?”她忙搖頭,“不是不是,老覺得跟做夢似的,不像是真的,生怕一覺醒來,你有照常上班去了——”她總覺得自己還沒醒。

   他心生內疚,親了親她的頭發,“不會了,以後都不會了——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去,好不好?”她窩在他懷裏,點頭,“說好了哦,不許反悔啊。我今天真是太高興了,終於可以出去玩了,隻有你和我,兩個人——”她期待了很久很久,見他忙得連休息時間都沒有,哪敢說出門旅遊的話?今天真可謂是意外之喜。

   鍾越見她興奮地一個晚上嘰嘰喳喳、蹦蹦跳跳,從頭到尾就沒停過,也跟著微笑起來。若是平時,肯定要說她不得安寧,不像樣子,這次他卻任她高談闊論,她說些稀奇古怪、不著邊際的話,也不糾正她,耐心聽著,時不時符合兩句。最後還是他說:“好了好了,你聽外麵,鍾聲已經敲過十二下了,咱們明天要早起趕飛機,還是早點兒睡好不好?”

   她才乖乖點頭,躺下來閉上眼睛,心滿意足地說“鍾越,我真想天天過年。”那他就能天天陪在她身邊,他摟著她睡下,“都這麽大了,還說孩子氣的話,趕快睡吧。”有親了親她的頭發,感覺涼絲絲的,有令人心醉的馨香......

   正月初一一大早,兩人隨便收拾了點兒隨身物品,來到首都機場。候機的大半個小時,鍾越不斷接到公司打來的電話,全部是請示他工作的內容,事無大小,什麽問題都有,沒一分鍾清淨的,搞得一向冷淡客氣的他衝秘書發火,“我要部門經理幹什麽的?讓他們自行解決!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可憐的秘書戰戰兢兢地說:“是孟總說有什麽事兒就打電話問您......”

   他扶了扶額頭,暗暗歎氣,孟十就這麽嫉妒他放一個月假?耍這種手段他也不會回去阿!他對秘書說:“你去跟孟總說,就說我說了,大家如果有什麽事就找孟總商量。我要上飛機了,沒有大事不要輕易打電話來。”說完就關機了。倒是何如初在一旁擔憂地看著他,問:“公司真沒事嗎?”他沒好氣的說:“放心,沒事,倒不了。”

   廣州、長沙、成都等地因為大雪交通不便,不過飛昆明的航班卻絲毫沒有受影響。在地麵上看,雨後初晴,紅裝素裹。分外妖嬈。從高空往下看,滿目潔白,又是一番景象。坐在飛機上,何如初搖著鍾越的手臂說:“你看你看,陽光照在大朵大朵的白雲上麵,金光燦燦的,像鑲了花邊似的,真漂亮。”
 
   他點頭,新的一年,真是美麗的開始。

   一到雲南,第一感覺就是舒服,滿眼綠色,各種各樣的亞熱帶植物,縱然是冬天。依然經霜不凋、翠綠挺拔。隨便一處,便是植物公園,卻比公園更熱鬧更富有生氣,街頭的人群來回穿梭,是這從綠色裏最好的點綴。陽光溫暖柔和,照在身上,像喝了一碗熱湯,細細森森除了一頭汗,通體舒暢。
 
   兩人並沒有往昆明、大理、麗江等地去湊熱鬧,而是在一個依山傍水的普通小鎮住下,盡情享受難得的閑適時光以及當地的民族風情。他們住在一個小木屋裏,前麵是一汪湖水,駕著竹橋每次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水草豐茂,時常有野鴨子在湖邊遊蕩;後麵一帶是高低起伏的丘陵,蓊蓊鬱鬱的樹木呈階梯狀往上延伸,寬大的鳳尾花開的好不熱鬧,偶爾還可以采到一種鵝卵石大小的蘑菇,淡黃色的,沒有黑點,摸起來像容貌一樣軟滑,口感非常鮮嫩,比外麵賣的不知道要好多少。

   小木屋外麵看似簡陋,裏麵卻大不一樣,地上鋪著原木地板,一進門,一尺來高的支架上擺著一盆不知道叫什麽的植物,淺綠色的,滿枝都是手指頭大小淡粉色的花兒,嘻嘻哈哈擠在一處,開的十分熱鬧,花期很長,這邊的落了,那邊的又開了;一色的桌椅,白色的瓷杯中間放著一個小茶壺,頗具格調;牆上掛了幾幅字畫,雖不是名家之手,卻也賞心悅目,自有風格;往後去便是臥室,現代氣息迎麵撲來;空調、冰箱、電視、筆記本電腦,隨處放著。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

   何如初見了,笑著說:“這裏倒像是現代的世外桃源。”外麵是自然的山水,關起門來卻可以享受高科技的隱居生活,真是古今融為一體。

   何如初也不做椅子了,幹脆直接坐在地上。鍾越上身穿了件白襯衫,領口的扣子散著,袖口挽到肘彎,下身是一條亞麻色的長褲,很休閑的打扮,穿在他身上,卻顯得筆挺修長。他笑她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越過她,要在藤椅上躺一躺。她使壞,稱他不注意,絆了他一下,又拉著他的手使勁兒往下扯。他毫無防備下,竟被他扯的滾在地上。她俯身亞上去,揪著他的衣服,口裏喊:“不許動,快投向!”臉上作出凶神惡煞的樣子,眼睛裏卻滿是笑意。

   他幹脆躺下來,攤開手腳,任他作亂。過了一會兒,她覺得一個人在那自演自說沒什麽意思,撐著他的胸口要爬起來。鍾越一手按在她腰上,一手壓著她的後腦勺,輕輕淺淺、緩緩深深地親吻她......兩人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他抽空問:“喜不喜歡這樣?”她又羞又惱,簡直太不起頭來。自從結婚後,覺得他鏡像變了個人似的,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百無禁忌——

   他噓了一聲:“別說話——”換個姿勢,側過頭來吻她,從眼到眉,然後是唇,沒完沒了,像受了蠱一般......


    兩人閑來無事,常常蹲在岸邊打水漂,驚起一灘鷗鷺。何如初跟著韓張他們一夥男孩子自小玩慣了的,鍾越可不是她的對手,一開始他連水漂都打不起來,扔出去的石子兒直接沉水裏去了。可是他的學習能力很強,很快就掌握了動作要領,沒過幾天,經過練習,就遠遠超過何如初這個師傅了。他側著身子,捏著瓦片,手腕一轉,一連能讓水漂跳五六下,如雲海生波、魚躍龍門,在陽光下漂亮極了,惹得前來采蘑菇的一些小孩子拍掌歡呼,紛紛搶著學他的樣兒。

   何如初便站在後麵羞他,說他不害臊,專門哄小孩。他笑,“你難道不是小孩子?”他似乎從沒有笑得那麽多,忘記了一切的煩惱,隻有純粹的快樂,似乎又回到了曾經最純真的年代。

   穿過搖搖擺擺的竹橋,便上了大路,沿路是一片綠色的田野,植物茂盛,品種繁多,紅綠白相間,顏色鮮豔奪目。往前走不了半裏地,便是熱鬧的集市,富有特色的吊腳樓和身穿民族服裝的少數民族,外來地遊客十分好奇,探頭探腦東張西望,指指點點評東評西。

   這一天是正月初十,按照當地風俗,是一個盛大的節日,小鎮上擠滿了特地趕來的年輕男女,他們都身穿盛裝,身上的銀飾在陽光底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亮的能照出人影。人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的,這是年輕人的盛會。

   何如初向人家借了一套當地的服裝,這套服裝是上下兩件式的,上衣是以紅色為主調、藍色鑲邊對襟式的絨布衫袖口和下擺都有刺繡,下身是一條長長的一步裙,直垂到腳踝,腰間配的是一條黃色的帶子,穿上後看起來跟當地的女孩子沒有什麽區別,就差頭飾了。鍾越坐在床上看著鏡子前的她,隻是笑。何如初也幫鍾越借了一套民族服飾,但他不肯穿。

   兩人也去市集湊熱鬧,在人群裏擠來擠去,在陌生的地方感受異域的風情,自有一種世俗的快樂。何如初到處鑽來鑽去,這裏看看,那裏摸摸,見了新奇的東西就要趕過去瞅兩眼,正大亮晶晶的雙眼,不斷表示驚歎,猶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何如初極易從小事中得到滿足和快樂,許多人不耐煩的東西,她卻能從繽紛的世俗中提取另一番美好的意味。其實她知道生活中很多東西是沒意思的,但正因為如此,所以要高高興興地去做,從沒意思裏找出有意思來,因而在他人眼中,她顯得分外天真。她的天真帶著一種智慧,經曆過那麽多的人和事,怎麽可能有如孩童般的天真呢?

   鍾越緊緊跟在她身後,提醒她:“人這麽多,別走散了。”她不在意地說:“走散了也不要緊,我認識回去的路。”雖然她不是小孩子,但是鍾越還是斬釘截鐵的說:“跟緊了,別走遠了,別回頭找不到人。”他不希望她丟失,哪怕隻是一小會兒,都無法忍受。

   她胡亂點頭,擦了擦頭上的汗說:“真熱,你去那邊買瓶飲料。”鍾越叮囑她,“你就在這兒等著,別到處亂逛,我馬上就回來。”她答應一聲,繼續看路邊攤子上擺放著的各式各樣的簪子,她拿起一根銀簪子仔細看,這根銀簪的頂頭鏤空成半球狀,裏麵有“雙龍戲珠”的圖案,做得十分精巧,她看了就舍不得放下。她因為頭發長,早想買一根簪子,學別人那樣把頭發綰起來,顯得即複古又有趣兒,時下正流行。

   攤主見她有意想買的樣子,便說:“小姐,你若嫌銀的不夠好,我這裏還有玉的,做工非常精致,保你喜歡。”說著領她進裏邊看。裏麵的貨色比外麵擺著的又好一些,燈光打在首飾上麵,當真璀璨如銀河。她一時看花了眼,下不了決心買哪一個,於是拿在手裏細細筆較,老板在一邊熱情介紹。

   鍾越給她買了一瓶果汁,因為沒有零錢找,攤主一時也找不開,還是跟別的攤主換,這才找開了。他等得有點急,匆匆趕回來時,卻不見何如初,心裏咯噔了一下,他忙占到台階上,四處張望,集市上到處是你推我擠、密密麻麻的人,該多人都穿著同樣的民族服裝,哪看得見何如初?他一時慌了,趕著人群往前走,眼睛到處看,急得出了一身的汗。

   何如初時時注意外麵的動靜,在裏麵就瞄見鍾越回來了,反倒放鬆下來,自顧自地跟老板砍價。等過了會兒。再轉頭看時,卻見他神色慌張地離開了,立刻扔下手裏的東西,;連忙追了出去,卻不料被一個小孩橫地裏衝過來,肚子被撞了一下,一時疼得直不起腰。眼看著他往人群中走去了,很快淹沒在人海裏,她撥開人群使勁兒衝過去,累得氣喘籲籲,終於追上他,她氣得拍了他一下,嗔道:“你都不會回頭看看嗎?”因為趕路,肚子疼得更厲害,隻好不停地揉著肚子,剛才隻怕是撞青了。抬眼見他臉色蒼白,神情都變了,她嚇了一跳,問他:“你怎麽了?”
  
   他轉頭見是她,緊繃的神經緩下來,頓感頭暈目眩,一時竟有站不穩的感覺,等心神靜下來,緊緊拽住她的手,拖到一邊,皺眉問:“剛才去哪兒了?”她便指著後麵說:“一直在那兒阿。我跟在你後麵叫你,你沒聽見?”他搖頭,周圍鑼鼓喧天的,她人小身弱,他隻顧著找人,一時沒留心,哪兒聽得見。頓了頓,半晌忽然說:“我真怕你走散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她笑起來:“走不散,我一直在原地等你呢。下回你要是找不到我了,就回到原地等我好了。”小時候爸爸教她,路上萬一走散了,千萬別亂走,隻在原地帶著,爸爸自回去找回她。現在,找回她的人變成了她的丈夫。鍾越重重點頭,一字一句地說:“恩,走不散,我也會一直等你的。”

   何如初拉著他的手說:“你快來,看我挑的鳳凰玉簪子好不好看?”拖著他回到那個賣簪子的攤子旁,她看了玉的又舍不得銀的,後來還是全買下來了,理由是,“以後咱們也許不會再來了,買回去做紀念也好嘛。”

   她因為穿著人家的民族服裝,惹得熱情直爽的小夥子拿著花對她表示好感,她雖然搖頭拒絕了,卻頗有幾分飄飄然,眼睛裏笑盈盈的。鍾越有些不悅,帶有有人上前跟她搭訕時,一把拉過她,說:“你看,天色快暗了,咱們還是早點兒回去吧。”她遲疑地說:“我聽說晚上有篝火晚會,唱歌跳舞,會更熱鬧......”鍾越便說:“那咱們晚上再來。”先把她哄回去再說。

   兩人踏著夕陽灑下的餘暉慢慢溜達,路邊有一種草,差不多有人高,狹長的葉子,灰綠灰綠的,時不時有鳥兒從裏麵飛出來,,一派田園風光,使人身心愉悅。她快步往前跑了兩步,回頭笑著說:“我真喜歡這個地方。”

   等到吃過晚飯她重提去看篝火跳舞時,他又有另一套說辭:“逛了一天,你不累嗎?滿身都是汗,先去洗個澡,回頭再說。”等她磨磨蹭蹭洗完澡出來,再把兩人的衣服洗了,時間已經不早了,她的倦意也上來了,隻得作罷。

   這些天,兩人也並非完全與世隔絕、逍遙自在。特別是鍾越,時常有公司的人打電話過來,雖然不耐煩,但去不得不處理。這天,孟十又在催人他說:“你休假也休夠了吧?什麽時候回來?我一個人肩挑大梁,獨當四麵,一人當兩人用,你也忍心?”他照舊敷衍說過幾天,不予理會。
 
   孟十氣得說:“我看你是不是想等孩子生下來再回來?”憤憤地掛了電話。

   這句話罵的鍾越心裏一動,馬上問她,“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她正低頭翻編織類的書呢,她最近在學織毛衣,隨口說:“我喜歡小意。”鍾越見她心不在焉,搖了搖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其實他心裏喜歡女孩,長得像她多好!

   晚上睡覺時,何如初眯著眼睛說:“今天媽媽打電話給我了,問我們正月會不會去。”他想了想說,“那我們回上臨看看吧。”知道她想母親了,再說兩人也該回去拜拜年,見一見親戚長輩。
  
   哪知道一回去就聽說,過了年就是上臨一中百年校慶的日子,開學時學校舉行盛大的慶祝儀式,已廣發邀請函,給曆屆學生裏有頭有臉的任務都下了帖子。鍾越也有,因為度假去了,秘書自然是壓下了,所以不知道這事。鍾越可以說是上臨一中數十年來最有名的學生之一,校方力邀他擔任重要嘉賓。

   元宵節過後,正月十六正式開學,也是慶典的日子。那一天上臨一中煥然一新,雖然是冬天,枝葉凋零,但是到處彩旗飄飄、氣氛熱烈、人聲鼎沸。母校百年校慶,何等大事,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學子能來的都來了。

   最值得高興的是,當年零班的那些上臨一中的精英重又齊聚一堂,大家見了麵,勾肩搭背,互相擁抱,又叫又跳,不斷表示驚喜,哪兒像是事業有成的社會名流?整個就是一群衝動熱鬧的少男少女。

   眾人似乎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時候,沒有了成人世界的重大責任、追名逐利,而是拋開一切的顧慮,無拘無束,任意談笑。也許隻有在校園,才能重拾往日的這種情懷。

   何如初和鍾越自然是一起來的,何如初在校門口碰見林丹雲,驚喜之下兩人立即抱作一團,林丹雲笑著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阿?”何如初笑:“前天晚上才回來的。昨天陪我媽媽去看親戚朋友,還沒來得及找你呢。”又問她最近怎麽樣。

   她揮了揮手說:“也就那樣唄,平淡的人生,不好也不壞,沒什麽好說的。”她斜著眼睛看鍾越,卻問何如初:“聽說你結婚了?”何如初含笑點了點頭。

   林丹雲早從韓張那邊知道他們的事,當下說:“你怎麽不再折磨某人十年八年呢?以解我心頭之恨!”何如初撲哧一聲笑出來,看來她還記恨鍾越呢。

    林丹雲領著他們往大禮堂去,林丹雲和何如初手挽著手,說著悄悄話。林丹雲忽然笑起來,擠著眼睛說:“告訴你一件好玩的事,年底的時候韓張去相親了。”何如初忙問:“他真相親去了?後來呢?後來怎麽樣?”林丹雲哈哈大笑,“後來?後來脫不了身了!”

   原來韓張去相親,不情不願,覺得自毀形象,故意把咖啡潑在人家女孩子奶白色的格子裙上。那個女孩子剛剛大學畢業,一頭耀眼的酒紅色短發,腳上穿著高筒靴,無法無天的性子,當時站起來就翻臉了,要他陪裙子。整個餐廳的人都看著他們,搞得韓張尷尬不已。林丹雲因為要看他的笑話,一來回去好跟人炫耀,二來可以借此打趣韓張,一直躲在角落裏,見了拍掌大笑。這事兒就是從她嘴裏傳出來的,一時鬧得眾人都知道了。

   何如初問:“那韓張怎麽辦?”林丹雲笑得流出眼淚,“他做的可真絕,甩下人家,當場就走了,連飯前都沒付。”何如初正想罵韓張一點兒風采都沒有,林丹雲又說:“更絕的是那個叫顧了了的女孩子,找上門來向他要錢。隻要一說是韓校長的兒子,咱們上臨說不知道阿?碰巧那天韓張不在家,偏偏碰上了韓校長,她就添油加醋地把事情兜頭都腦說了一遍,好象是說韓張玩弄她的感情什麽的,聲淚俱下,哭得眼睛通紅,那傷心的模樣阿,把韓校長氣得不行,回頭大罵韓張,吹胡子瞪眼睛的,差點兒把他掃地出門。哈哈哈哈——哎喲,笑死我了,這兩個活寶,跟演情景劇似的,我現在等著看他們的笑話呢。”

    何如初聽了也跟著笑,在大禮堂一見韓張,便打趣說:“對了,相親相得怎麽樣?未來的嫂子今天有沒有來?”真相見見這個顧了了,夠厲害的阿,整個上臨都知道這件事了,這會兒韓張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韓張一聽她這話,就知道她也聽說了,翻著白眼沒好氣的說:“上臨一中要是出了她那種女飛賊,學校的臉都丟盡了。”說完便走了。林雲丹附在她耳邊,悄聲說:“聽說那個顧了了是上臨二中的,韓張差點兒沒被她氣死。”何如初抿著嘴笑得喘不過氣來。


    鍾越拉著何如初坐下,“你們嘰嘰咕咕在後麵說什麽呢?大家都來了,就等你了。”她連忙撇下林丹雲,到零班這邊來。眾人一見她來了,齊聲起哄,特別是劉濤,“噢噢噢——咱們零班當年的才子佳人,終於修成正果,可喜可賀,來來來,乘著今天百年難遇的盛事,當眾親下給大家看看——”

    何如初便罵:“劉濤,你還是從國外回來的呢,還是這麽油嘴滑舌、吊兒郎當的!”當年整個零班就屬他最能鬧騰,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劉濤還來不及說話,就有人挺身而出,“國外回來的怎麽了?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阿!”眾人都點頭說是,紛紛說:“我說你們兩兒都結婚了,喜帖也不下一張,喜酒也沒喝上一杯,洞房也沒有鬧,多沒勁兒阿!都是老同學,這也太不夠意思了!你說我們能這麽輕易放過你們嗎?”大家於是拍起手來,吵著嚷著要喝喜酒。

    鍾越忙站起來說:“好好好,大家不用急,喜酒一定會有的。”何如初忙跟著說:“紅包你們也是一定要給的。”大家哄堂大笑,說她小氣。有人邊說:“你們結婚連招呼都不打,還想要紅包,算盤打得很好嘛!我可是吃完就回來,別說紅包,就是紅紙都沒一張!”

    張炎岩提議說:“以後在要像今天這樣大家都在,恐怕很難,選時不如撞日,幹脆你們晚上就在酒店訂下幾桌酒席,大家正好敘敘舊,順帶熱鬧一番,怎麽樣?”大家都說好,過了今天,各自奔天涯,再要聚在一起,委實不容易。

    鍾越想了想,要不是趕上百年校慶,這頓酒還真請不起來,立刻點頭說好,當下就打電話預定酒席,因為正好過了元宵,酒店餐廳沒那麽忙了,時間上還來得及。有人忽然說:“你們倆結婚,有一個人不能不請。”眼睛看著教師席,眾人反應過來,齊聲說:“許魔頭!”兩人都點頭確實說不能忘了請他。期間有人又重提當年的“許魔頭經典語錄”,說起“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的典故,眾人都笑起來,氣氛空前熱烈。

    大家圍在一起說笑,有人抬頭說:“咦,何如初,在主席台下和韓校長說話的不是你爸爸嗎?”她忙站起來抬頭一看,可不是嗎,正是何爸爸。何爸爸也是上臨一中的畢業生,隻不過比他們早了二十年,何況跟韓校長是摯友,今天這樣的大日子,沒有不來的道理。

    何爸爸正和韓校長坐在一起,鍾越和何如初來到何爸爸麵前,當著韓校長等人的麵,叫了一聲“爸爸”。何爸爸忙笑著說:“你們也來了!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他知道他們春節度蜜月去了。鍾越和何如初又分別跟韓校長、林丹雲的媽媽趙書記、英語組的範主任、許魔頭等人打招呼,鍾越笑著說:“結婚實在匆忙,都沒來得及請喝喜酒,借著今天這樣百年校慶的光,請各位老師晚上務必賞光喝一杯薄酒。”

    韓校長轉頭對何爸爸說:“定遠,我是看著如初長大的,鍾越有是咱們上臨一中鼎鼎有名的大才子,英俊帥氣,年輕有為,現在他們結婚了,真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好一對璧人,好一門親事阿,你福氣不小哦!”何爸爸忙謙讓幾句,看著他們恩愛和睦,心裏也十分欣慰。
   
    韓校長又笑著對他們說:“這樣一杯喜酒,天時地利人和,何況有在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裏,我可是喝定了的!”其他幾個與何爸爸是世交的老師也紛紛表示會到場。何如初和鍾越連忙說謝謝。

    趙書記沒有教過他們兩,聽身邊的範主任說他們以前在一個班,忙笑著說:“是嗎?原來高中就認識,緣分不淺阿。如初出國八年,你們倆該經曆了多少事兒阿!現在還能在一起,真是難得、難得。就算如初不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今天也該去喝這一杯喜酒,祝你們白頭偕老、美滿幸福。”

    許魔頭看著其他人笑著說:“當年他們兩就頂風作案,偷偷摸摸在一起了。幸虧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沒計較,不然早棒打鴛鴦,硬生生給拆散了!”眾人都笑起來,紛紛倜儻說是。他又感慨地說:“回頭想想,那會兒到現在應該有十年了吧?這兩個孩子分分合合的,從那時候堅持到現在,多不容易阿!沒想到今天還能喝到你們的喜酒,真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鍾越,今天晚上老師一定要好好和你喝兩杯。”

    鍾越忙連聲答應了。何如初又說:“爸爸,你也來吧,媽媽也會來。”期待地看著他。何爸爸和何媽媽自從離婚後,再也沒有見過麵。有時候,何爸爸路過上臨,去看何媽媽,她拒不相見,頗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何爸爸頓了頓才問:“你媽媽身體還好嗎?”她點了點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父母雖說離婚了,可彼此隔閡成這樣,比陌生人還冷淡,她實在覺得揪心。

    慶典馬上就要開始了,兩人回到自己的座位。有人請鍾越上去做嘉賓,他笑著推辭了,說了一番謙虛的話,拉著何如初的手坐在零班的人群中,大家是不是低聲交談幾句,發出輕笑聲。時光一下子倒流眾人仿佛又回到以前還在零班上自習的時候,一群人圍坐在一起,討論問題,討論老師、同學的是非,八卦別人的感情......感慨之餘,再想起年少青春時的事情,恍然如夢,隻願長醉不願醒。

    那些美好的青蔥歲月,盡管已經消逝,一去不複返了,確定格在記憶的最深處,永不褪色。每當想起,因為哭過笑過,愛過傷過,不遺餘力地揮霍過,在惆悵、傷感、追憶之餘,流淌在心底的還有感動、快樂、歡喜甚至是幸福。最值得紀念的青春,連回憶都是幸福的。

    喜宴定在明珠大廈,雖然倉促了些,好在人並不多,敘舊是主要目的,喜宴隻不過是一個名目。裏麵包間坐的是何爸爸、何媽媽、韓校長、韓媽媽、趙書記、範主任、許魔頭等人;外麵便是以前零班的那些老同學,外帶家屬,林丹雲當然也在內。

    何爸爸、何媽媽因為是女兒的喜酒,沒有不來的道理,兩人坐在上席,神情淡淡的,沒有交談。何爸爸想打破兩人間的僵局,給她到了一杯酒,笑著說:“素菲,初初大喜的日子,你也喝一杯吧。”何媽媽冷著臉,無動於衷,若不是看在女兒的麵子上,她今天哪兒會坐在這裏吃飯?

    韓校長見何爸爸尷尬,忙解勸說:“素菲,初初一生一世的大好日子,你不能叫她失望。定遠縱然有許多錯,可是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在計較又有什麽用呢?你看看咱們幾個,頭發斑白,眼睛也花了,牙齒也不好用了,還能有多少日子好過呢?過去的就算了吧,放下包袱,自己心裏也輕鬆。你不看我跟定遠的麵子,也該看孩子的麵子,這杯酒還是喝了吧。”說著親自端起酒杯放在她手裏。

    何媽媽忽然悠悠歎了口氣,當年的恨和怨,經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光的打磨,一點點淡去了,隻留下一抹疤痕。那些痛苦不堪的日子也都過去了,好了的傷疤,隻要不去揭,慢慢地越來越少想起,一切過往變得薄起來,最後成了一張紙,輕輕壓在心底,細節都模糊了。

    大家都老了,就是有心計較,也沒那個經理了。何媽媽轉頭看了眼何爸爸,好幾年不見,他真是老多了。她忽然想起兩人剛結婚的時候,他年輕英俊、意氣風發的樣子,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是跟她在一起,總還是值得懷念的。她突然泄了氣,眼睛裏湧出了淚,還有什麽好氣的?就是將這口氣帶進棺材裏,也換不回什麽,於是一仰脖把酒喝了,將過去的一切完全塵封在舊日的歲月裏。

    也許人老了,一切自然就看通透了,無喜亦無悲。

    何如初和鍾越進來敬酒。鍾越倒了酒,她端到父母跟前,喊了一聲:“爸爸,媽媽!”眼圈突然有點紅了,父母像今天這樣坐在一起的畫麵,已經有十來年每看到了。突然有種什麽都回來了的感覺,父母還和小時候一樣哄著她吃飯,陪著她嬉笑吵鬧,帶她去做旋轉木馬......


    也許人生便是在不斷重複一些事情,像用圓規畫出的一個圓,兜兜轉轉,怪來拐去,最後還是回到了原點,盡管心境不大一樣了。

    何爸爸、何媽媽忙接在手裏,都喝了。何媽媽摸了摸她的頭發,看著女兒,感慨地想,一眨眼,女兒都嫁人了!心裏一酸,轉過頭去偷偷拭淚。何爸爸自小疼她,心裏更加舍不得,身為男人,又無法用感性的語言表達出來,隻能悶頭喝酒。一會兒工夫,連喝了數杯白酒,醺醺然有了醉意。

    鍾越和何如初又挨個敬其他師長,大家笑著祝福他們,都喝了。許魔頭連著跟鍾越幹了三大杯,伸出大拇指說:“事業愛情兩得意,這才是好樣的!不愧是咱們上臨一中的驕傲!”因為高興,多喝了幾杯,滿臉通紅。

    敬完裏麵,他們轉到外麵來,這下更是熱鬧得不得了,眾人都站了起來,拉著兩人不放,死命灌酒。劉濤頭一個不放過他們,他不逼鍾越,隻是一個勁兒和何如初歪纏。何如初哪是他的對手?被迫喝了幾大杯白酒,眼淚都出來了。再要喝時,鍾越歎了口氣,擋了下來。劉濤忙拍手說:“好!”他就等著這一刻呢,務必要把鍾越灌倒,口裏說:“新郎要替新娘子喝,也不是不可以,隻不過要喝雙份兒。”說著拿了個碗過來,倒滿。

    鍾越已經喝了不少,在這樣灌下去,非醉倒不可。何如初站出來,指著劉濤的鼻子憤憤地說:“劉濤,你以後別結婚阿!不然記著今天。”劉濤得意地笑,“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隻問鍾越,這酒你到底是喝還是不喝?”鍾越搖搖晃晃地扶助桌子站穩了,點頭說:“能不喝嗎?”端起碗,一口氣喝幹了。

    眾人轟然叫好,拚命鼓起掌來。張炎岩打趣說:“鍾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阿,沒想到你就量這麽好!來來來,我可以算得上是你們的半個媒人,兄弟的這杯酒可不能不給麵子阿。”舉起杯子給他倒上。鍾越因為跟他熟,沒好氣地說:“張炎岩,你也來湊趣兒,嫌我今天喝的不夠多是嗎?”張炎岩笑:“誰叫你今天是新郎官呢!要享受豔福,總得先受點罪。大家說是不是啊?”

    眾人都點頭說快喝快喝,哪兒來那麽多廢話。何如初見鍾越臉色整個都變了,眼睛全紅了,便替他求饒說:“他實在不能喝了,在喝酒要吐了。大家都是同學,相煎何太急?”劉濤笑著說她夫唱婦隨,說:“喝喜酒,不把新郎官灌醉,有什麽意思?”把何如初氣得牙癢癢的,死勁兒瞪了他兩眼。
 
    韓張看不過去了捋起袖子站出來,拍著桌子說:“你們誰要不服氣,衝我這個伴郎來!”一夥人拍掌叫好,立刻轉移目標,端起酒杯灌起他來。何如初感激地看著他,拍著他的肩膀說:“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就是不一樣,還是你跟我親阿!哪像他們?一點兒舊情都不講!”

    韓張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心裏暗暗籲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微笑著說:“有什麽事,哥哥給你衝鋒陷陣!”說著拍了拍胸膛,一副勇往直前的樣兒。何如初不由得笑起來,小時候他要逞強時,就老說這句話,挺起個胸膛,且目中無人的樣子,神氣得不行。

    大家又是劃拳,又是吵鬧,又是吆喝,一席酒直喝到了夜深人靜才散了,賓主盡歡,滿載而歸,基本上都醉的差不多了。鍾越喝了酒店裏特意送上來的醒酒茶,才稍稍緩過勁兒來,出來時,寒冷的夜風一吹,到清醒了不少。兩人踩著夜色,緩步往酒店方向走去。

    大街上空無一人,偶爾有車子嘩的一聲駛過,然後重歸於寂靜。路燈從樹杈間照下來,路上像抹了一層淡黃的乳漿,薄如輕紗,將兩人的腳步拉的老長老長,交叉重疊在一起,穩定,安心,甜蜜,幸福......


     何如初跑在前頭,臉正對著他,伸開雙手,逆風倒著走。

     “等我學會了編織,我給你織一件毛衣,寬寬鬆鬆的那種,窄窄的領,奶白色的,好不好——”

     “恩——”
    
      “我跟媽媽學會了做珍珠丸子,用糯米和果料餡兒做得,回去後最給你吃好不好?”

      “好——”

      “我們什麽時候回家阿?”

      他趕上她,拉住她的手說:“明天就回去。”

      兩人肩並肩,手牽手,相互靠在一起,彼此相依。她的手照舊擱在他的大衣口袋裏,磨磨蹭蹭。

      “明天阿,那你要記得早點兒叫我起來哦。”
 
      “好——”

       .......

       他們十指緊緊相扣,攜手往前方走去......



       ————END

             


   
  初情似情 番外
  
  元旦將至,“上臨一中”準備辦個盛大的新年晚會,要求每個班至少出一個節目。其他班如火如荼、轟轟烈烈刪選彩排節目,這可是難得的正大光明、理直氣壯玩樂的好時機,唯有高三零班偃旗息鼓,沒有動靜。
  
  許魔頭清了清嗓子說:“學校的活動呢,一定是要支持的,誰有什麽特殊才藝,大膽展現出來嘛,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這才是真正的素質教育。有誰要報名參加嗎?”等了許久沒人吱聲,萬馬齊喑。
  
  大家心裏都在想,“上臨一中”高三零班還有所謂的素質教育嗎,連一周一次的音樂課、半個月一次的書法課、體育課因為江南綿綿不絕的梅雨天氣全部取消了,難道這就是以升學率為絕對目標的素質教育?
  
  許魔頭也考慮到動員的困難性,咳了聲說:“何如初,你是文藝委員,節目的事就交給你了。不管你怎麽辦,元旦晚會那天零班一定要拿出個像樣的節目來。”何如初嚇一跳,抬起眼結結巴巴說:“許老師,我,我,我沒有經驗。”許魔頭揮手說:“沒經驗不要緊,你隻要鼓勵大家積極參加就行了。好,今天的例會就到這裏,散會。”
  
  何如初唯有看著他的背影在教室門口消失,委屈地說:“為什麽我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韓張才是班長。”韓張湊過頭來笑嘻嘻說:“何委員長,這次就辛苦你了。”何如初瞪了他一眼,突然驚呼出聲說:“哎呀,你不是會雙截棍嘛,到時候拿根棍子往台上一站,哼哼哈哈幾句,不就完了!”滿臉期待地看著他。
  
  韓張眼睛往上翻,“在全校師生麵前,我還丟不起這個人。”抓起書包率先衝出了教室,如避豺狼虎豹。她站起來,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大聲吆喝:“元旦晚會,元旦晚會,誰要參加,誰要參加?”眾人無動於衷,照舊手不離筆,眼不離書,頭都沒抬一下。角落裏張炎岩怪聲怪氣說:“茶葉蛋,茶葉蛋,香噴噴的茶葉蛋,五毛錢一個。”
  
  頓時哄堂大笑。何如初氣道:“大家有點集體榮譽感好不好,積極點嘛,這是零班的事情,我們都是零班的一份子。”有人叫:“何如初,幹脆你上好了,你也是零班的一份子啊。”多人附和:“對啊,對啊,同誌們,為了新中國的明天,衝啊。”又是一陣大笑。她氣衝衝說:“我一不能唱,二不能跳,上去當布景人家都嫌礙事。你們能不能配合點?”
  
  眾人聳肩攤手看著她,表示無能為力,一個個開始收拾書包回家。她急了,拉著要走的張炎岩說:“你以前不是還報名參加過學校組織的‘唱響杯’唱歌比賽嗎?要不這次再上去唱一次?”張炎岩甩了甩書包說:“別開玩笑了,我那時是另有目的,把命都豁出去了,結果連初賽都沒進,還被音樂老師批得體無完膚、慘不忍睹,說我整個一破鑼嗓子,五音不全,製造噪音,破壞生態平衡,你說這話毒不毒!想起就發抖的噩夢啊,將我弱小的心靈摧殘的一滴不剩。何如初,你要再提唱歌一事,我跟你急。”
  
  前麵的周建斌見她煩惱不已,推了推酒瓶底眼鏡說:“何如初,要不你去吧,我聽你唱‘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唱的也挺好的嘛,很有感情。”說著還伸出兩隻手做了個來回跑的動作。何如初瞪大眼睛說:“我為什麽時候唱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了?”別侮辱她了,盡出餿主意。劉濤湊過來笑說:“唱過啊,怎麽沒唱過,你還唱‘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唱的可歡了!”
  
  她惱羞成怒,“劉濤,這次的晚會就你上去唱了!”劉濤搖頭晃腦說:“行啊,我上去,你來唱——哎哎哎,你扔黑板擦幹嘛,扔壞了誰賠啊——我走了啊,你慢慢想吧,估計沒人願意出這個風頭。”一溜煙出了教室。
  
  眼看人都快走光了,她悶悶不樂下樓,一個頭兩個大。後麵有人叫她:“何如初——”回頭見是鍾越,眼睛一亮,“哎呀,鍾越,你會不會唱歌啊跳舞啊什麽的,隻要能上台的都行。”鍾越笑道:“我哪會這些啊。”她一聽垮下臉來,“為什麽一定要參加,棄權就好了嘛。”
  
  鍾越並肩和她走在一起,笑說:“既然大家都不願意參加,不如全班來個大合唱,我以前在美溪讀書的時候就這麽幹過。”她猶豫了一下,“大家都去?”烏泱泱一群人跑上台去?鍾越點頭:“沒辦法,隻能這麽辦,不然,沒人願意報名。”她突然拍手,惡狠狠說:“要活一塊活,要死一起死,一個都逃不掉。”
  
  第二天宣布這個消息時,全班都炸開來了,紛紛嚷:“這怎麽行,元旦晚會,哪有全班上的啊。”何如初站在講台上,將黑板擦當驚木堂重重一拍,哼道:“誰說不行,他去報名參加啊。”立即沒人做聲了。零班這群高材生都是打死不當出頭鳥的那種。有人提議:“全班就免了,不如選幾個代表去吧。”何如初便問:“好啊,那你說選哪幾個好?”他不吱聲,這麽得罪人的事誰也不會說。她敲桌子說:“就這麽決定了,全班合唱總比全班朗誦來的強。”
  
  有一年的晚會,確實有一個班集體朗誦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大家一直笑到現在。
  
  唱什麽歌成了爭議的熱點。張炎岩怪叫:“走進新時代啊,多有時代感!”眾人笑成一團,何如初瞪了他一眼,“說正經事呢,瞎鬧什麽啊你!”下麵又有人冒出一句:“國歌!”還吼:“起來,不用做奴隸的人們——你聽,聲勢驚人對不對!”笑得更歡了。何如初有點生氣了,捶著桌子說:“到底唱什麽歌,大家統一一下,既要不落俗套又要雅俗共賞大家都會的,別整那些稀奇古怪的。”周建斌慢吞吞來了一句:“即然這樣,幹脆唱校歌得了——”
  
  眾人一想到校歌裏唱的“上臨一中,著名的學府,才子的搖籃”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喝道:“去去去,做你的試卷去,瞎湊什麽熱鬧啊你。”引起公憤了。
  
  韓張笑嘻嘻說:“合唱曲目多的很嘛,以前不老唱什麽‘讓我們蕩起雙槳’,還有什麽‘在希望的田野上’嘛,不都挺好的。不行的話,還有‘愛我中華’,‘東方紅’呢,哈哈哈哈——”有人說不行不行,耳朵都聽出繭子了。他說:“大合唱,又是元旦晚會,你還能唱‘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那不是搞笑嘛!”
  
  大家一想也是,有人提議:“就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吧,聽名字就五講四美三熱愛,朝氣蓬勃,迎合學校的口味。”也有人說那歌比和尚念經還難聽,而且音調又高,特別難唱。
  
  鍾越站起來說:“其實我覺得‘明天會更好’這歌挺好聽的,又適合合唱,內容積極向上,還特別符合辭舊迎新這個主題。”眾人一聽,都說這歌好聽,點頭同意,全數通過。
  
  何如初問音樂老師借來錄音機,又到商場買了盤磁帶,黑板上抄了一份歌詞,手指按在播放鍵上,說:“有不會唱的,先熟悉熟悉旋律,跟著唱兩遍。”放了幾遍之後,說:“先合唱一遍,聽聽效果怎麽樣。”前奏都響半天了,底下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有人起頭。她自己也不敢唱,生怕丟臉,再說也抓不住節奏,便說:“鍾越,這歌你熟,你開個頭吧。”
  
  鍾越隻好唱:“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開始!”眾人稀稀拉拉哼:“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何如初大叫:“停停停!”這哪是唱歌,簡直就是幾百隻鴨子“嘎嘎嘎”湊在一起亂吼亂叫。歎了口氣,說:“大家多聽幾遍,唱熟再說。”
  
  韓張招手叫她過來,說:“你這樣是不行的,大家積極性不高,濫竽充數知道吧?我教你個法子,你按學號排下來,一人當眾唱一段,大家心裏一緊張,自然會好好唱,合唱就沒什麽大問題了。”
  
  她聽了點頭,這下更是笑料百出。張炎岩硬著頭皮站起來,張口就是:“玉山白雪飄零,燃燒少年的心——”朗誦一般念了出來,底下的人撫掌大笑,“張炎岩,你還真是五音不全,荼毒生靈啊!”張炎岩憤憤不平說:“那你來唱啊!”何如初連忙安撫他:“唱的挺好的,唱的挺好的,中氣很足。”
  
  唱“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這一段時,不少人破音。鍾越建議可以先降一個調,反正合唱時大家一起唱聽不出來。更搞笑的是周建斌唱“青春不解紅塵,胭脂沾染了灰,讓久違不見的淚水,滋潤了你的麵容”這幾句時,完全不在調上。連何如初這樣的音癡都火了,“你聽好了,是‘青春——不解紅塵,胭脂沾染——了灰;不是青春不解——紅塵,還有是胭脂沾染了灰,不是胭脂沾染會飛!”
  
  等到全班終於能夠一句不落唱下來時,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情,元旦的前一天。她整個人都快崩潰了,周建斌還是青春不解——紅塵,張炎岩除了念的更流利之外,沒有半點進步,把心一橫,管它呢,到時候要丟臉大家一起丟好了。
  
  高三零班就這樣趕鴨子上架,在全校師生殷切的目光裏,一律穿著校服搬著塑料小板凳擺好姿勢齊聲開唱“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雖然不止慢了數拍,好在二十多個人,氣勢驚人,聲震屋宇。
  
  台下有人悶笑:“這個跟幼兒園的小朋友唱‘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豔’有的一拚。”話還沒說完,站在後排最旁邊的一個男生因為重心不穩,“哐啷”一聲從凳子上摔下來,將眾人激情澎湃的“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的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硬生生打斷。因為台上鋪著紅色的厚地毯,人沒摔著,麵子摔的再也揀不起來。
  
  台下的人笑得前仰後合,齊聲起哄:“再來一個,再來一個!”遭此變故,最後一段隻好不唱了,零班的人提了凳子灰溜溜下台。主持人還在說:“感謝高三零班帶來的精彩的‘明天會更好’,下麵是——”
  
  高三零班就在哄堂大笑中迎來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新的開始新的起跑。
  
  

        
  
  風過眉間
  李李翔
  
  他溫熱的呼吸吹在眉間,像風拂過夏天,陽光從樹梢輕輕流瀉,明亮燦爛直至心底最深處。眉間心頭,纏繞成隱形的紅線,從此淪陷。
  
  我跟幾個同學從西直門的“同一首歌”KTV出來,又是通宵狂歡。臨近畢業,大家都玩得很瘋,徹夜又唱又跳,竟然還有人精神奕奕,商量著直接進實驗室,埋頭苦幹,實在是佩服。
  腳步虛浮走出金光閃閃的大廳,兩旁是一字擺開的酒櫃,燈光打在長長的瓶頸上,泛出粼粼的亮點。黑白色的方格大理石光可鑒人,朦朧的圖案像雲霧繚繞的山頂,若隱若現,宛若一幅山水畫,裏麵另有乾坤,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不得誌的文人墨客,飄逸出群的隱士仙人……四方柱上鑲嵌的玻璃鏡倒映出我此刻慘白的臉頰,萎靡困頓,實在撐不住了。原本不屬於夜晚的精靈,何必逞強。
  隨眾人好不容易擠上387路公車,正是上班時間,人流如潮,摩肩接踵,無立足之地。人似乎被壓成一張薄薄的紙片,恨不得能飛上車頂。我抱緊楊雨葭的胳膊,在顛簸的人海裏努力掙紮。公車吱悠吱悠左拐右拐,我在怒濤裏浮浮沉沉,隨時沒頂。縱然人滿為患,上車的人依然不少,勇氣可嘉。
  我苦中作樂,對雨葭笑說:“我希望能變成拇指姑娘,裝在你上衣口袋裏,或者蹲在你耳朵後麵。”說話時,氣息奄奄。她諷刺我異想天開,以不屑的口吻說:“你直接從窗口跳下去還比較現實。”其時公車“啪”地一聲關門,正要開動,我麵對窗口沉思跳車的可行性……
  離學校隻有兩站,我們被擠到後麵,總算快熬到頭了。有人從下車門上車,對售票員解釋:“馬上就下。”是年輕男孩充滿朝氣的聲音。聽語氣,因為違反規定有點不好意思,可是上車口堵的根本上不了人。
  我轉頭看他,眼睛猛地一亮,連忙捅雨葭。她上下掃了一眼,微微點頭,附耳過來,低聲說:“極品。”我肆無忌憚打量,萍水相逢,不看就錯過了,悔之晚矣。
  此人身材高挑,骨架纖細,可是並不顯得瘦弱,相反,給人健康陽光的感覺。上身穿一件暗紅色的無袖T恤,青灰色的長褲下麵是一雙紅色鑲邊的運動鞋,鞋帶雪白,肩上背著個大大的書包。頭發有一點長,垂下來覆住額角,露出白皙的鵝蛋臉,單眼皮,眉毛很秀氣,鼻梁高挺,下巴微尖,上唇很薄,唇色紅潤,泛出健康的光澤。我心中暗暗稱呼他為“美人”,長得真是俊俏。
  他似乎注意到我的窺視,轉頭看我。我心裏有些不好意思,卻挑眉對他大方一笑。別看裝的挺像,其實緊張的很,手心直冒汗,一直在考慮要不要上前搭訕。他看了我一眼,沒什麽表情,若無其事刷卡下車。
  我緊隨其後,越走越吃驚,瞪著眼見他走進學校的大門,對雨葭說:“是咱們學校的?怎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翩翩美少年,我怎麽可能不認識!”她向來以挖苦我為樂,說:“就你這個極度宅女,四年了,班上的人認全了沒?”
  我汗顏,大學四年,連半個男朋友還沒交,說出去實在丟人。大學生中間,男生有女朋友了叫“脫光”,大概是脫離光棍的簡稱,實在不雅;女生有男朋友了叫“失明”,這個稱呼蠻奇怪。我私下裏解釋是,對於女人,愛情是盲目的,所以相對應就是“失明”。
  相較於她的輕蔑,我很不服,揮了揮拳頭,鄭重發表聲明:“我要去勾搭此人。”她瞟了我一眼,雙手抱胸,冷笑:“這句話我已經聽了四年。”
  一句話堵的我上氣不接下氣,這個女人,一張烏鴉嘴,真是毒啊。我恨恨地說:“你等著吧!”無論如何,我要勾搭上此人。還有一個半月就畢業,人心渙散,心理有些瘋狂,正是妖孽橫行的時候。就算分手,也有正當理由,因此無所顧忌。
  還未開始,已做好分手的心理準備。我承認我不安好心,可是現在的感情大多如此。殉情早已成為古老的傳言。
  仿佛你注意到一個人,他便時刻出現在你眼前。我好幾次在食堂的小餐廳看見他一個人坐在一隅靜靜吃飯,既不呼朋喝友,也沒有美女相伴。很安靜的一個人,吃飯時,目不斜視,從來不知道我心懷不軌。
  經過一個來星期的觀察,我發覺他很喜歡運動,放學後,籃球場上總是有他的身影。校際籃球聯誼賽決賽,平時我從來不關心,這次下定決心搭訕,因為心虛的很,還是死活把雨葭拉去了。
  果然,他坐在看台上眺望比賽,全神貫注,腳下是一瓶已開封的“農夫山泉”,書包隨便擱在旁邊。
  雨葭料不到我來真的了,遠遠地站住了,斜眼看我,說:“原來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小白臉,早被女人寵壞了。”
  我振振有詞:“到底還是學生,壞也壞不到哪裏去,頂多過去多一點,反正我不介意。”我不否認我是外貿(外貌)協會的。
  她哼道:“你要老牛吃嫩草?”我臉一紅,急了,忙說:“現在流行姐弟戀好不好!而且他不一定比我小。”他每天背著個大書包來學校,應該是大二的學生。大一的學生在郊區的分校,部分大二學生學校安排住在外麵,來回奔波。
  雨葭事不關己地聳肩,說:“那你拉我來幹什麽?又是光說不練假把式?言語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我氣,指著她鼻尖說:“你看著——”順著台階,大步走上看台,氣血翻湧,頭有點暈。越靠近他越是怯怯地,畢竟生平第一次做這樣的事,臉皮還是很薄的,雖然素來被雨葭譏諷整張臉“刀槍不入”,說起黃段子麵不改色。
  整個人感覺輕飄飄的,像沒有踩到實處,雖沒有喝酒,酩酊地似有醉意。我一橫心,豁出去了,徑直走到他身邊,狀似不經意地問:“同學,不好意思,問一下幾點了?”真是溫柔無害的表情語氣。
  他沒有手表,掏出手機,回答:“五點一刻。”
  我記住了,相遇的時間,五點一刻。
  然後對他嫣然一笑,說:“借你手機用一下。”也不管他答不答應,直接抽走,按下一組數字,感覺到口袋裏手機的震動,然後掛了。聳肩挑眉,還給他,本來還想做個挑逗的眼神的,可是感覺心砰砰亂跳,猶如萬馬奔騰,五官完全失去知覺,什麽都看不見,聽不到,惟有立即掉頭離開,免得丟臉。
  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他有沒有領會我的舉動。
  回來後得意洋洋炫耀得到他的電話號碼。雨葭“切”一聲,“從頭到尾低著頭,人家知道你長什麽樣嗎?”
  隻知道打擊我的自信心。
  過了幾天,雨葭問我們倆還有沒有聯係,我說沒有。她戳了一下我額頭,罵:“那你要人家電話號碼幹什麽?”
  我反駁:“女孩子要矜持好不好!”其實是鼓不起勇氣。她嗤笑:“好吧,等你矜持,我們也該走了。”即將畢業。我不說話,其實是希望他能打電話給我,可是看樣子,希望是落空了。
  五點就去食堂吃晚飯,人聲嘈雜如澎湃激昂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座無虛席。我占了張過道上的台子,眼睛一抬,見他往這邊走來,目光正好在空中接觸,我愣了下,沒有避開,隨即笑了笑,回頭看著他進餐廳。慢慢撥著碗裏的米飯,等著他出來。天賜良機,心中有種強烈的感覺,一切將會不同。
  他端著餐盤,四處張望,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見我一人占了四人的位置,腳步一頓,猶豫了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趕緊說:“坐這吧,沒關係。”殷勤的幾近諂媚,心花朵朵開。他感激一笑,在我對麵坐下。我握緊右手,悄悄做了個不敗的手勢。
  我試著打破僵局,想了許久,抱怨說:“這個肉沫豆角很鹹耶。”說著挑出來,倒在餐盤裏。他還沒有安靜到一言不發的地步,嚐了嚐,點頭敷衍:“確實有點。”話題就這樣打開了。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我又說:“總覺得認識你,很眼熟呢。”他說:“學校就這麽大,抬頭不見低頭見。”聲音輕柔,像清澈的泉水,在山間歡快的流淌,陽光照耀下,魚兒悠然自得,透明如鏡。我心想,聽他這個意思,也是見過我的。
  很自然問到院係班級,知道他是材料科學與工程學院高分子材料專業,大二的學生。我撥弄筷子,對他似笑非笑說:“上次在籃球場,我是故意借你手機的。”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再不明白我想搭訕他,我將對他失去興趣。榆木疙瘩一塊,誰喜歡?可不要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啊。
  他竟然紅了臉,很不好意思的轉過頭,一直沒說話。我大感有趣,沒想到還會害羞,直接說:“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他咳了聲,盡量維持風度,說:“辛如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那個如切。”聲音分外低沉感性。
  我念:“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時候適當顯擺兩句,讓人家覺得你腹有詩書氣自華,氣質斐然,還是會增加印象分的。調侃他:“你父母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你似文質彬彬的君子,研究學問如加工骨器,不斷切磋;修身養性如打磨美玉,反複琢磨?”他聽我侃侃而談,對他的名字大發議論,笑而不答。
  進一步了解,他是一個很有風度的男孩子,當真如一塊美玉,光華含而不露,卻不容忽視。我喜歡。
  一頓飯吃了有半個小時之久,對我來說,從未有過,我通常三下五除二,一掃而光,頂多十分鍾,這次耐心尤其好。末了,一起下樓,我站在那裏,穿著半跟高的鞋子,才到他肩膀。看著他的側臉,輪廓分明,真是越看越英俊,當下怦然心動,分手前說:“辛如切,我叫王今夕,今夕是何夕的今夕,記住了啊,千萬別忘了。”加重語氣,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於是問:“你沒有女朋友吧?”這個一定要問清楚。
  他猛地轉頭看我,一開始還有些尷尬,無所適從的樣子。過了會,反倒鎮定下來,手插在口袋裏,似笑非笑看我,挑眉反問:“你說呢?”說罷離去。一舉扳回被動,將我晾在那裏,動彈不得。
  心中警鈴大作,這個好像不是什麽好欺負的主。
  後來他告訴我,他當時其實蠻不好意思的,被我問的差點招架不住,一個大男人也忒窩囊了,覺得很懊惱,所以臨陣給我來了個回馬槍,贏回一局。真是大男子主義。
  其實我們兩個人,都是故作成熟——裝蒜!
  曖昧就這樣開始了。
  當他知道我已經大四,快要畢業時,吃驚地說:“我一直以為你跟我一樣都是大二。”我說為什麽,他形容我“很小一隻”,說看起來完全不像快畢業的人。
  我知道他喜歡打籃球,開始裝作對運動很感興趣,有事沒事去操場轉悠。其實我很討厭流汗,渾身黏膩膩的,有什麽意思。不過為了這個極品男,此刻倒是無怨無悔,甘之如飴。
  我守著他的東西,大汗淋漓坐在樹下,熱氣一陣陣冒上來,空氣中有股汗液揮發的味道,地上的餘熱讓人心情煩躁。頭發黏在後頸,大熱天跟戴了條圍巾一樣,包的嚴嚴實實。我用手當扇子,撥開長發,說:“我晚上去剪頭發,你要不要一起去?”他的頭發也長了,該修一修。
  他不剪,坐在一邊陪我。以為我隻是修剪劉海,待聽到我跟師傅說要剪短,很短很短的那種,立即跳起來,問:“怎麽突然要剪短發?”我說:“夏天到了,挺熱的,短發清爽精神。”到時候穿小馬褲,還帥氣。
  他說:“紮起來就不熱了,還是不要剪了。”我搖頭,“我這種臉型,剪短頭發也很好看的,像奧黛麗 赫本那樣,也很可愛嘛。”我還滿自信,那會兒一心想剪短,熱情高漲。心想堆在腦後,大熱天容易長痱子,多難受。
  他見我不聽,拉起我就走,還對師傅道歉:“對不起,我們下次再來。”我站在那不走,臉繃得緊緊地,沒好氣地說:“我要剪頭發,礙你什麽事啊,哪邊涼快待哪去。”憑什麽對我指手畫腳,管東管西的。他卻理所當然接道:“當然礙我事了。”
  我哭笑不得,反問:“憑什麽呀?”
  他悠然道:“就憑我是你男朋友。”
  我當時怔了下,反應過來,他這算是告白了。很有點羞怯,盯著腳尖,手背在身後,似乎有半世紀之久,調整呼吸,抬頭說:“好吧。”微微仰起下巴,帶著女孩子的某種矜持和驕傲,一本正經的樣子。
  然後倆人一塊出了美發店。厚厚的雲層露出一點昏黃的月暈,微弱的月光照在方塊磚麵上,朦朦朧朧,影子淡而長。腳步似輕似重,老是抓不住拍子,迷迷糊糊的,整個人醺醺然。心情像涼涼的夜,連空氣都是甜絲絲的。
  我很自然挽他的胳膊,他卻將我往懷裏擁。多少有點害臊,最大的感覺卻是熱,鼻尖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汗味,竟然不覺得討厭。難道是愛屋及烏了麽?他說我頭發很香,問剛才用什麽洗發水,我隨口亂說大概是伊卡璐。
  就這樣,算是互相承認交往了。
  當我發覺他喜歡吃棒棒糖時,大吃一驚,連聲說:“你為什麽吃棒棒糖?”仿佛他此刻嘴裏含的是砒霜。我不能理解男孩子為什麽愛吃糖。
  他斜看我一眼,毫無愧色,說:“我不能吃糖嗎?”我說男孩子都應該不喜歡這些才對。他說:“那是別人,不是我。”
  我對他這個嗜好一直嗤之以鼻,頗為輕視。他誘哄我:“這種檸檬夾心棒棒糖味道很不錯,吃下去心裏都是甜甜的。”我搖頭,說我喜歡吃辣,不吃糖。
  看著他嘴裏叼著根棒棒糖,替我抱著一大摞的儀器用品的時候,覺得他那個樣子有點可笑,真像小男孩。招手笑眯眯說:“小弟弟,來幫姐姐把桌子挪一挪。”他不樂意了,將東西往實驗台上一放,上身歪在通風櫥邊,斜眼說:“叫誰呢?”
  我抬眼挑釁看他,雙手叉腰,抬頭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他跟我同年,比我小四個月,叫他一聲弟弟也沒錯。他拉著我壓在通風櫥的玻璃上,扣住我下巴,來回摩挲,我被他摸的很舒服,沒有反抗,隻是笑嘻嘻地看著他。
  他很知道調情,不知道哪裏學來的。一開始摸摸算了,然後食指在唇邊一點一點移動,有意無意亂點,我緊張地舔了舔下唇,碰到他指腹,幹幹的,有點粗糙的感覺。我握住他的手,不讓亂動,有點意亂情迷。
  他大概察覺出我的態度不是很堅決,笑一笑,低頭吻下來,先輕輕吹了吹氣,我哆嗦了下,一陣酥麻,仿佛有一股甜蜜的味道。他先舔吮下唇,一點一點滋潤,將我的不適慢慢融化,耐心很好。然後舌尖嚐試性的探了探,我覺得軟軟的,沒有反對。他於是伸進來,慢慢旋轉,感覺很溫和,也很體貼。
  我雖然紅了臉,但是還是試著碰了碰他的舌尖。他於是長驅直入,深深吻進來,幾乎到喉嚨深處。我被迫仰頭,有點難受,於是偏過頭去。他一手放在我腦後,一手壓在我背後,不讓我亂動,倆人貼的很近,緊緊靠在一起。我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來。嘴裏甜絲絲的,是草莓棒棒糖的味道。
  他稍微鬆手,我趕緊呼吸,然後他又吻下來,舌尖在牙齦周圍來回打轉,不斷舔吮遊移。縱然是外行,我也能感覺到他技巧之高超。很甜蜜的吻,無論是味覺還是感覺。也許這是他吃棒棒糖的目的也說不定。
  法式熱吻下來,倆人都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甚是尷尬。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熱情,後來他說第一次吻我,想讓我記憶深刻。不可否認,他做的很成功。我問原因,他說上次我突然偷襲他,讓他覺得很挫敗。
  我撫掌大笑,真是小心眼,連這個都念念不忘。有一天晚上他送我回宿舍,我走上台階,見他還站在樹下,沒有走,似是依依不舍。於是招手讓他過來,因為站在台階上,倆人平視,很自然吻了他,蜻蜓點水,點到即止。他卻一直很介意,說應該是他主動才對,沒想到記恨到現在。
  吃飯的時候,他幫我要了份辣子雞丁蓋飯。我照樣把胡蘿卜,黃瓜,豆瓣仔細挑出來。他說:“你這樣吃飯,不嫌累麽?”我知道他怪我挑食,卻大喇喇說:“不累。”我又沒讓你挑,臭著張臉給我看幹什麽。
  他被氣到了,用筷子敲我手說:“不準挑食。”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說:“我沒有挑食,隻是今天不想吃嘛。雞肉很好吃,你也嚐嚐。”趕緊轉移他注意力。他氣我強詞奪理,插科打諢,哼道:“怪不得長不高。”
  我瞪他,長得高了不起啊,不再理會他,照舊不吃,故意挑的更厲害。他夾菠菜給我,我遞回去,笑說:“我才不要你暗送秋波呢。”
  他正色說:“王今夕,挑食對身體不好,你看你,都快營養不良了,還挑三揀四。”我暗想,哪有,我身材很好好不好,雖然嬌小,可是玲瓏有致。自知理虧,說不過他,於是搖著他手臂撒嬌說:“我沒有挑食,隻是不喜歡吃嘛,誰都有一兩樣忌口的。”
  他說跟我講道理完全說不通,拿出威嚴,命令式說:“把黃瓜,胡蘿卜吃完。”我見他一臉嚴肅,趕緊顧左右而言他,“你們下午做什麽實驗,老師有布置任務嗎?是不是做乙醚,我以前做的時候,回來暈沉沉,倒頭就睡……”
  他教訓我:“吃飯的時候別說話。”把黃瓜,胡蘿卜倒在我飯上。我徹底沒轍,撒賴看來是無望了,於是委委屈屈地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也沒有幹涉你吃糖啊。”他愣了下,問:“我吃糖怎麽了?”我說吃太多糖對牙齒不好,你不是有四顆蛀牙嘛,還吃糖,我可是一顆蛀牙都沒有。
  他發窘,氣呼呼瞪我,勺子叉子叮當作響。沉吟半天,似下定決心說:“好,我以後不吃糖,你也不能挑食。”
  我驚呆了,做不得聲,惟有乖乖把黃瓜,胡蘿卜吃了。我本意隻不過想繼續不吃不喜歡吃的東西,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雖然不滿,但是想到他,覺得似乎更可憐一點。
  論文答辯過後,要舉行畢業生晚會,我從小好歹也是一文藝分子,要上台一展歌喉。我拉著他說:“今天晚上我們去‘同一首歌’吧。”他說為什麽想去。我說我要去練歌,為畢業晚會做準備。
  他有點為難,看著手裏的有機化學課本,他們快期末考試了。我強行合上書本,說:“一個晚上而已,有什麽要緊。”他也不是什麽頭懸梁錐刺股的刻苦學生,不知道為什麽,近來複習很用功。我自己是個“低空掠過”就滿足的學生,所以對他要求也不高。
  我說:“又不是要拿諾貝爾化學獎,出去玩一玩也是應該的嘛,學習之道,一鬆一弛。”他歎息:“但是我想拿獎學金啊。”我奇怪,“怎麽突然就想上進了?”又不缺那一點獎學金。再說臨時抱佛腳,來得及麽!他笑罵我,沒有說其他話,還是跟我走了。
  很久很久以後,他說,自從遇見我,突然有了責任感,想要成為很優秀很優秀的人,所以非常努力地念書,做事十分認真。但是那時候我一點都不明白。
  下午就預約了,晚上去的時候,時間還早,我拉著他壓馬路。天幕低垂,星月無光,有一點微風,白天的熱氣已經散盡,路邊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路燈昏暗,站在樹的暗影裏,仿佛與無盡的黑暗融為一體,有種奇異的遠離感。
  另一邊有各式各樣的小吃,燈火遲遲照在遠處,仿佛看見的是另外一個世界,而我站在雲端裏,俯視一切。人間煙火嫋嫋升起,熱氣騰騰,充滿生氣與快樂。附近的民工或是學生,圍坐在露天桌邊,大快朵頤,說說笑笑,真是熱鬧。風中送來陣陣香氣,令人垂涎欲滴。
  突然就想靠著身邊的這個人,直到地老天荒,世界的盡頭,無怨無悔。這種強烈的感情一閃而過,甚至心悸,突然就疼痛起來。我暗暗歎了口氣,沒有忘記,離別的盛宴即將來臨。
  服務員給我們開了房間號碼,501,極小的一個包間,可是容納我們倆人綽綽有餘。我和他先去樓上端了一大堆吃的喝的下來,我拿著話筒就興奮,邊往嘴裏塞東西邊說:“哎哎哎——,我要唱‘神奇’——”
  “……好像每個人都有特別氣味,聞了才發現那是咖喱作祟,恒河水,菩提樹葉,古老的情節……時空換換換,分割的畫麵,輪回轉轉轉,有一樣的信念,我的愛,從古代和你回來,時空換換換,你回到過去,輪回轉轉轉,我經曆了悲喜,好神奇……”
  我興致很高,拉著他說:“你也唱啊,我要聽‘一首簡單的歌’,會不會唱?”他果然如我所願,聲音醇厚,底氣很足,唱起歌來毫不費力,遊刃有餘,像水流從石澗裏落下,順理成章。我驚訝他竟唱的這麽好,他有點得意地說,曾經參加過歌唱比賽。我笑著打趣:“是加油好男兒還是快樂男生?”
  我跟他合唱“你是我心內的一首歌”,MV的畫麵很喜歡,甜美可人的Selina,英俊帥氣的王力宏,複古式的布置,令我想起四十年代的舊上海,美麗繁華,隔著幽幽的塵埃,有種厚重的神往。
  他手搭在我腰間,我攀住他肩膀,隨著音樂在狹小的空間輕輕踩著歡快的節拍,翩躚旋轉,忽然想起梁山伯與祝英台墓前翩然飛舞的蝴蝶。我的心綻放出絢爛的花朵,似乎觸摸到愛情女神的手。
  他輕柔地吻我,從耳垂到鎖骨,像風吹過夏天,柔和舒適。我手伸進他T恤下擺,如果要進一步,我想我沒有辦法抗拒。可是僅此而已,他的自製力是這樣的好。
  此刻是動了真感情,眼角竟有淚,欲語還休,如此不舍,像天邊最後一道夕陽,美麗無方,卻終將消逝,唯留下一抹芳香的記憶。再怎麽灑脫不羈的人,也會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我打開厚重的木門,看見東方魚肚白的天空隱隱透出紅光,樹梢偶爾有鳥兒飛過,巴掌大的樹葉翠綠的可愛。又是新的一天。他跟出來,並肩站在折疊型的鐵架樓梯前,看著遠方,默然不語。許久歎口氣,說:“你就要畢業了……”
  不是不傷感。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我低著頭說:“本來我是打算留在北京的,至少也要等八月過後,可是馬上就要走了……”我要去杭州麵試,大概會留在那裏。
  他臉色瞬間慘白,喃喃道:“這麽快?”我想他縱然有心理準備,還是料不到我這就要走了。我默默點頭,心中哽著什麽東西,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不上不下,難受非常。
  他好一會兒說:“北京很好,為什麽非要去杭州?”看我的眸光,甚至有哀求的味道。
  我心一緊,攀著已然生鏽的鐵欄杆說:“世界這麽大,南北的路總要去走一走……”主意已定。
  他淒然道:“那麽我們,這就要分開了麽?”我艱難地點頭。原本隻是一時意氣用事,想找個人走過最後一段校園歲月,得到的比想象中多得多,沒有什麽不滿足的。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會記得曾經有個男孩子,用心愛過我,吾願足矣,不敢再有所奢求。
  街道清冷,絕大部分市民尚在甜美的睡夢中,可是此刻心事卻如潮水般擁擠。他忽然仰天長嘯一聲,渾厚的聲音如北地號角般高亢嘹亮,所有的心緒在這一聲長嘯中,如風雲般宣泄開來,回音遠遠傳來,隱隱然有振臂一呼,應者雲集之勢。我怔怔地看著他,突然發覺,他已是一個獨當一麵的男子漢。
  他垂首說:“四十四天而已,卻仿佛一生一世……”
  我噤若寒蟬,有一絲後悔,當初或許不應該那麽輕率。感情如水,易放不易收。如果沒有當初的輕率,便不會有此刻的魂斷神傷。可是依然不後悔。
  他輕輕告訴我:“你說你第一次看見我是在387路公車上,我第一次見你卻是在食堂,很早很早以前。你右手挎著包,左手腕掛著手提電腦,左胸前抱著厚厚一疊書,右手艱難的買飯買菜,刷卡……我那時候站在你身後,很想幫你,可是素不相識,畢竟是太冒失了。後來又碰見多次,還是拿著這麽多東西,左支右絀,捉襟見肘的樣子十分狼狽。左手總是提著筆記本,我在想,你到底在忙什麽,一天到晚提著個筆記本,不嫌累麽?總想伸手幫你拿點東西。”
  我不知道還有這樣的經過,朝他一笑。怪不得他喜歡幫我拿書,拿包,搬紙箱子……,是這樣體恤我,實在是感激。笑說:“原來你早就心懷不軌,為什麽不向我搭訕?”
  他笑了笑,聳肩說不敢啊,手指無意識敲打欄杆,發出脆響,似乎在醞釀什麽,然後極力遊說我:“今夕,留下來,你會有更好的發展。天子腳下,到處是機遇……”
  我居高臨下,看著廣闊的天地,一隻雲雀從眼前飛過,衝向空中,與陽光一起飛舞,翩若驚鴻,宛若遊龍。不由得輕輕噓了一口氣,淡淡說:“我總想趁自己還年輕的時候,到處走一走,到處看一看。”
  他抱住我,下巴來回磨蹭我的頭發,黯然說:“今夕,我喜歡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我轉頭看他,相信他此刻說的話真心誠意,發自肺腑。我仰頭說:“我很喜歡你,不隻是一點點。可是總有要做的事情……”
  他默然無語。空氣凝結,像冰封的泉水,冷而透明。我用力揮拳,故意以嘻嘻哈哈的口氣說:“我們再去唱歌,躲在外麵發什麽呆!”
  選了一首熱鬧詼諧的“姐姐妹妹站起來”,我握著話筒,搖頭擺首,扮鬼臉,“那就等著淪陷吧,如果愛情真偉大,我有什麽好掙紮,難道我比別人差;是誰要周末待在家,對著電視爆米花,想起你說的情話,哭得眼淚嘩啦啦;十個男人七個傻,八個呆,九個壞,還有一個人人愛,姐妹們跳出來,就算甜言蜜語把他騙過來,好好愛,不再讓他離開……”
  這樣一個男孩子,我也應該好好愛他。
  他聽了,忍不住拍手大笑,他笑起來的時候,單眼皮眯成一條線,眉頭舒展,下巴尖尖的,既可愛又性感。我抱著他的脖子,跪坐在他身前,伸出舌頭,咬了咬他下巴,他的唇在頸邊流連徘徊。
  我直起身子,“天亮了,我們回去吧。”
  我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關於他的極其甜美的夢,夢醒了,惆悵萬分。一切已然結束。
  雨葭幫我將行李寄出去,熾熱的陽光下,汗如雨下,她抱怨說:“你至少應該請我喝一杯冰鎮柳橙汁。”我笑,“我請你吃聖代。”
  倆人推門而入,冷氣迎麵吹來,立刻神清氣爽。白色的細瓷勺盛滿鮮紅的半透明狀果醬,入口即溶,甜而不膩。我突然想到,他之所以喜歡吃糖,大概是喜歡甜蜜的味道。
  她挖了一大勺聖代,吃的樣子真是享受,然後問:“對了,你和辛如切怎麽辦?”我搔搔頭,“還能怎麽辦,就這樣了。”
  她怔了怔,“分手了麽?”
  我聳肩,“應該是吧。”窗外的陽光真是明亮,心情卻有點低沉,“不知道是不是愛情,但是想到要離開,很傷心。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勾搭他的,讓離別變得這麽痛苦……可是有總比沒有好。”
  雨葭沒有諷刺我文藝腔,隻說:“事情總是出乎意料之外,不然人生也太無趣了。”
  我點頭,總有些事情,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六月底,我去了杭州,一個人拖著兩個大大的行李箱,在異鄉奔波、掙紮、煎熬……
  在一家公司實習,下放基層鍛煉,早出晚歸,日日被人吆來喝去,疲憊不堪,累得拚了老命,卻惟有忍住。天氣熱得跟火爐一樣,整個人脫了一層皮。房間沒有空調,老式電風扇,吱悠悠地轉,發出規律的聲響,不緊不慢,像老年人的步伐。
  在公司被人排擠,銷售員知道我將來是要調回總公司的,對我冷眉冷眼,不鹹不淡。部門主任嫌我沒有經驗,礙手礙腳,打電話說:“孫經理,這次的實習人員,還是調到別處吧……”
  我站在門外,舉起的手隻好放下,黯然離開,很受打擊。一句話是一個耳光,打的人頭暈眼花,信心盡失。孫經理大概說了什麽,我還是繼續留下來,如在地獄裏,心驚肉跳,步步為營。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因為在銷售部來回搬運東西,十個手指全是細細的刮痕,洗衣服的時候,疼得劈裏啪啦掉眼淚。不是真有那麽痛,隻是莫名想哭。
  歡快的音樂響起,分開後,他首次打電話給我,問我過的好不好,聲音淡而柔和,此刻聽來分外親切。我說不好,聲音哽咽。
  他問怎麽了,語氣很煩躁,不知道是焦急還是擔心。我本來想告訴他所受的難堪委屈,欲語還休,最後卻說:“想你了。”不是假話。
  他沉默良久,然後說,好,我去看你。
  他當真來看我,帶著一紙袋衣服。我煩惱,沒有地方住,我也是和另外的人合租一套房子,因為交不起昂貴的房租。
  他說沒關係,反正是夏天,在我的房間打地鋪。我知道他經濟一向寬裕,竟然肯受這樣的委屈。
  見到他很高興,請他去“樓外樓”吃飯。運氣極好,坐在臨窗的位置,抬眼便是西湖,人間勝景。白堤如美人腰間飄逸的緞帶,束出西湖窈窕的身姿,秀色可餐。夕陽西下,華燈初上,夜色正好。
  他還是喜歡吃甜食,一聽西湖醋魚就皺眉。我說:“西湖醋魚何處美,獨數杭州樓外樓,不吃白來了。”看在我的麵子上,他勉為其難嚐了點。我嫌甜,他嫌酸,一隻鮭魚隻象征性動了幾筷子,實在是浪費。
  東坡肉盛在小紅泥瓦罐裏,上麵壓著色澤鮮豔,精致小巧的花卷,香味撲鼻。但是我拒絕吃,肉實在太肥了。倒是他稱讚說好,連我的份也吃了,還說味甜,油而不膩。叫化童雞外麵包著一層翠綠的荷葉,看著就喜歡,頗有詩意,未嚐其味,先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引人食指大動。西湖蓴菜湯倒是相當不錯,清淡鮮美,我一連喝了兩小碗。
  我歎氣,“不能說‘樓外樓’名不副實,隻能說不是我的那杯茶。”我還是比較喜歡吃川菜、湘菜。他見我沒吃什麽,又添了個響油鱔絲,很下飯的一個菜,吃得歎息一掃而光,興致慢慢上來。
  月亮露出臉,高懸半空,如一輪白玉盤,半點陰雲也無,照得滿地瑩白,眼前的西湖更是美不勝收。高閣倚窗,平湖賞月,自是人生一大賞心樂事。垂岸楊柳風姿綽約,頻頻招手。我坐不住,拉著他在白堤上漫步。
  鋪滿碎青石的河岸,趣味盎然,岸邊倒影如畫,波光柔和。河麵上有人泛舟,船櫓在鏡麵一般的湖麵劃過,如一道剪影,泛起粼粼細浪。令我想起小時候,曾經在九曲十八彎的河道采蓮摘菱角,“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船身一歪,“撲通“一聲落水,笑嘻嘻露出頭,手忙腳亂爬上來。因為菜蓮蓬,摘菱角,指甲沾上青黑色的汁液……後來我再去,已經成了珍珠養殖場,這樣的樂趣不再重來。
  我忽然想起家來,心中有種感慨,說:“現在荷花開的正是時候,可以去看看。”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荷塘月色,也是一樣的心醉神往。
  他悠悠問:“你打算一直待在杭州?”我揀起一塊碎石,斜側著身體朝湖麵扔去,接連跳了三四下,驚起一連串水花,許久才沉下去。遠處有小孩拍手,我對他們揮了揮手,“不待在杭州,那去哪裏呢?”
  我知道,他還是希望我回北京。我為了安慰他,說:“本來我一直打算考研究生的。”
  “那為什麽不考?”
  “可能因為是父親要我考吧,有點抵觸。便跟家裏說,讀了十多年的書,想出去闖一闖。我父親很生氣,說如果不繼續深造,那麽就要自己養活自己。我同意了。”但是外麵的社會實在不是那麽美好。
  他突然擁住我,說:“如果隻是跟你父親賭氣,實在是沒必要,你現在還可以考。你看雨葭的男朋友不也是畢業後才考上研究生的嘛。”他極力說服我重新回到學校。
  我堅決搖頭,“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嘛。”好不容易出來了,現在又鑽回去,像什麽話。臉麵上也下不來。
  他沒再說什麽,隻是賴住不走了。非但不走,反而找了個兼職,起早摸黑,日日奔波,倒比我還辛苦。
  見他累得倒在床上起不來,說:“你還是學生,這又是何必呢?若要體驗生活,以後有的是機會。”他回答莫名其妙:“男人要承擔責任。”後來明白,因為我,他過早承擔身為男子漢的責任。
  杭州有一種著名的小吃“西湖雪媚娘”,一聽名字就詩意,外麵一層糯米皮,雪白透亮,輕薄柔軟,入口滑嫩,十分美味,我很喜歡吃。他下班後常常繞到“知味觀”去給我買,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但他一點都不嫌麻煩。
  他生活規律,作息正常,無論做什麽事,有始有終,吃東西也一樣。我卻有許多不好的習慣。匆匆吃了幾口飯,埋頭繼續看武俠。他歎氣,扳過我的臉說:“先吃飯先吃飯,待會兒看不行嗎?”我眼睛盯著書本,隻差沒有鑽進去,正是驚險刺激的時候,哪有心情吃飯,漫不經心說:“已經飽了,吃不下。”
  他叫起來:“老早就說餓了,現在連筷子都沒動……”我充耳不聞。他沒有辦法,唯有走開。過了會兒又過來,說:“張嘴——”我抬頭問幹嘛,他拿了個勺子喂我。我邊吃邊指手畫腳,講述書中的愛恨情仇。他連連敷衍,對著空碗看著我笑,問要不要再添,我點頭說好。
  我吃東西老喜歡剩一點半點,不管是冰淇淋還是蛋糕,又或者是小吃。以前總是扔掉。他老是說我:“王今夕,蛋糕隻剩半口,你就不能吃完嗎?”我懶洋洋坐在陽台上,伸著懶腰說:“吃飽了——”總是拿這個當借口。
  他很無奈,隻好自己吃了。發展到後來,我吃剩的東西全部由他負責,剩飯剩菜,半個小籠包,半串燒烤,半個蘋果……。後來我知道他從小在家裏如皇帝一般,別說是吃剩的東西,就是稍微次一點的,父母也舍不得給他吃。
  我想我被他寵壞了。
  八月底,快要開學,他就要走了,我很舍不得。不知不覺,日久生情,他已經在我心裏由一顆種子長成參天大樹,如果再這樣下去,開花結果,亦為時不遠。
  晚上紅腫著眼睛回來。他問我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我悶悶地說公司的人太可惡,新手不懂,可以提點,何必冷嘲熱諷,真不想做下去了。他抱住我,輕輕吻我,直到我情緒鬆緩下來。
  他起身離開,我卻抓著他上衣下擺不放,手心直冒汗。他已經買好回北京的火車票,世事難料,他這一走,或許我們終將就此擦肩而過。我主動吻他,解開他襯衫扣子。他近來比較多穿襯衫了,看起來成熟許多,像個社會精英,是那樣的英俊,渾身散發男性魅力。
  他按住我的手,有點懊惱說:“夕夕,別搗亂。”我知道我手伸向他胸口那刹那,他已經有反應了。年輕的身體經不起挑逗。我撩了撩額前垂下來的頭發,嗔道:“我沒有搗亂。”我是認真的。
  想必他忍了很久,很快房間裏隻有他粗重的喘息聲,我閉緊雙眼,願意將自己交到他手中,任他調教。他手在我身上遊移,每個部位都不放過,在大腿內側輕輕揉捏。我努力配合,蜷縮起上身,雖然有點害怕,但是沒有抗拒。
  他就一直這樣,並沒有做出進一步舉動。直到他起身往浴室走去,我愕然,撐著爬起來,裙子都褪到腰上了,有點傷心,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夠好……,卻見他滿臉通紅,青筋突起,顯然以最大的意誌克製著。我來不及說話,隻聽到嘩啦啦的水聲。
  他擦著水進來,我問剛才為什麽不要,還開玩笑說自己還是處女呢,我拋開矜持驕傲,下定決心,卻半途而廢,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他敲了下我額頭,沒有回答,隻讓我趕快睡覺。
  他後來說他當時在欲望和理智中間拔河,差點就崩潰了,後來想來日方長,不必急在一時,終於還是忍住了。
  第二天我跟雨葭抱怨這事,嘀咕:“他是不是對我的身體不感興趣?”不然美色當前,居然忍得住,有什麽好說的,完全打擊我。雨葭沉吟了一會兒,說:“要麽他不是男人,要麽就是一個極品男。”
  這話說的奇怪,我文縐縐說:“願聞其詳。”她分析:“第一種情況就不用分析了,這方麵不行,當然不是男人;第二種情況就值得玩味了,箭在弦上,他還能忍住不發,除了太在乎你之外,沒有第二種解釋,這種男人,世間少有,不是極品男是什麽?”
  我傻笑,才明白過來,許久說不出話來。能得到他這樣的感情,便是粉身碎骨亦在乎不惜。“十個男人七個呆,八個傻,九個壞,還有一個人人愛,姐妹們跳出來,就算甜言蜜語把他騙過來,好好愛不再讓他離開。”這樣的男人,萬裏挑一,我決定好好愛他,不再讓他離開。
  我跟他一起回北京。
  工作又茫然無緒,我十分煩惱。他說:“你可以再考研究生。”我說:“其實我不是念書的料。”他笑:“你就是在找借口,你若真想做一件事,有什麽做不到的?”他倒了解我。我很散漫,許多事情不在乎,但是一旦認定了,便不再更改,也不退縮。他就是一個活色生香的例子。
  但是我還是不想回學校,總想要去流浪,跋山涉水,留下自己的腳印。或許我體內有不羈的靈魂也說不定,或許我太年輕。
  他看著我,認真說:“夕夕,再給我兩年時間,以後我帶你一起旅行。兩年,兩年就夠了。”他在害怕,所以懇求我留下來。
  我為難,但是至少分得清輕重。有些夢想可以推遲,但是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回來。我打電話回家,決定再考一年研究生。父親雖然沒說什麽,但是聽得出來很高興,問我有沒有把握。我說考本校的研究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母親也很高興,讓我趕緊回家。我說留在學校複習。他們上北京來看我,帶了整整一箱子我愛吃的特產。
  我突然覺得這個決定實在是不錯,既討父母歡心,又贏得他的心,自己也就高興起來。書到用時方恨少,念書似乎沒什麽不好。
  他問我準備考誰的研究生。我想了想說:“廖教授很好。”跟在她身邊,可以學到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她是一個如此有風度、有智慧、有涵養的教授。這是我願意繼續念書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我不會當真因為誰而完全忽略自己的意見。
  我對雨葭抱怨:“平白無故比你低了一屆,真是氣憤。”雨葭笑,“或許這是辛如切的計謀也說不定,這樣他就隻比你低一屆。”她一直說辛如切是一個“腹黑型”的人。
  我認真想了想,很有可能,他曾經埋怨:“你跟我同年,為什麽比我高兩屆?不顧男朋友,一個勁地念書,有你這樣的女朋友嗎?”雖是玩笑話,卻可以看出他不是不介意的。他一直有大男子主義傾向,雖然表麵看起來是個小正太。
  他一邊念書,一邊和一些同學在外麵奔走,商量創業的事。我說:“你才大三,著急什麽!念書是正經。”他上個學期果然拿到企業讚助的獎學金,給我買了一件平時隻敢遠觀不敢問津的裙子。
  他也不解釋,隻說早不如晚,反正遲早都是要做的。他跟家裏商量銀行貸款的事,父母出麵,簽的卻是他的名字。其實何必呢,家裏隻他一個孩子,房子、車子、地產、店麵……哪一樣不是他的?但是他不想依靠別人,縱然是自己父母。
  他有次提起,說希望我研究生畢業,能有自己的房子。我聳肩說沒有關係,可以慢慢來啊。他因為比我低兩屆,總是很焦急,想要努力趕上我。他不能忍受我在外麵工作,而他還在學校念書。他說這樣的話,變數太大,把握不住我。
  我開玩笑說:“以前不覺得,最近怎麽覺得你鑽到錢眼裏去了?真是俗氣。”他沒好氣說:“你不是說過,非有錢人不嫁嗎?”
  我歪著頭說:“是說過這樣的話。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不是了。”
  他說:“不管怎樣,賺錢總是男人的事。”
  我很感慨,靠在他胸前說:“放心,跟著你粗茶淡飯,我也是心甘情願的。”我以前確實還蠻拜金的,但是那是別人,不是他。我隻希望他不要因為我而那麽辛苦。我會心疼。
  如果有那麽一個人,能讓世俗的你不顧一切,那是無比的幸運。
  但是他說:“有錢才能讓你更舒服,我不想你過粗茶淡飯的日子。”我信誓旦旦申明我絕不是物質女郎,可以共甘苦,共患難。
  他摸著我頭發,吻落在唇角,如微風中蝴蝶扇動的翅膀,說:“這是長遠打算。” 我聞到一股甜蜜的味道,嘴裏心裏都是。他還是喜歡吃糖。
  他溫熱的呼吸吹在眉間,像風拂過夏天,陽光從樹梢輕輕流瀉,明亮燦爛直至心底最深處。眉間心頭,纏繞成隱形的紅線,從此淪陷。
  我想我願意一直這樣下去,選擇留戀不放手。雖然一直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看雲看海看滾滾紅塵。
  他吻著我額頭,輕聲說:“一個人多麽孤獨,我會陪你一起看細水長流。”
  束縛自由的是愛情。

    番外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