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隧道有兩端,一端是現實,另一端是夢想。現實是夢想的起點,夢醒又是現實的回歸。
我夢見許多東西,藍天白雲,碧海茫茫的沙灘,我與誌遠手拉著手,在海邊閑散地漫步。他抓住我的手,親親地捏著,溫情,暖流,讓我覺得渾身懶洋洋的。也許,我不是站著,而是躺著。潮起潮落,海水在我淩亂的發絲間冒著泡沫。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那個在花園裏追逐蝴蝶的小女孩。“蕾蕾,蕾蕾,”童年的夥伴叫著我的名字,我們躲在樹蔭下玩捉迷藏。
我好像睡了很久,輕飄飄的,一直在奇異的夢幻之中。夢,一個接著一個夢,粉色的,綠色的,紫色的,透明的,美得令人流連忘返。
我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到了誌遠的眼睛。清澈,明淨,帶著柔情,帶著憂鬱。突然那雙眼睛睜大了,開始是疑惑的,然後跳動著淚花,模模糊糊的,再然後是驚異,無以言語的狂喜。我看見了至遠,我的愛,與我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老公。
怎麽這麽多的人,擠在誌遠的後麵?誌遠向後退去,讓位於一名白衣人。我終於明白了,這是在醫院裏,那個白衣人是我的醫生。
“我病了嗎?”我的聲音是沙啞的,連自己也覺得陌生。
“Leslie,你醒了。” 醫生的聲音是親切的,他檢查著我的身體。“心音良好,呼吸均勻,Leslie,你是一個奇跡!”
我是一個奇跡?蓬頭垢臉,躺在病床上,我是一個奇跡?我累了,合上了眼睛,我感覺一股清涼的飲料,順著喉嚨慢慢地流下。我的手被緊緊地拽著,我知道那是誌遠,閉著眼睛我也知道。
一陣音樂,誌遠的手機響了,我睜開了眼睛。誌遠的聲音異常激動,“她醒了,小蕾醒了。。。”然後就是一陣沉默。“再說吧,”誌遠注意到我睜著眼睛,趕緊關上了手機。
誌遠用手指描畫著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他說我患了一場感冒,昏睡了過去。他笑著問我,“小蕾,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看著他那神情,回顧著剛才一屋子的人,我想自己一定睡了很久。“一個星期,也許兩個星期吧。”
“五年,整整五年。”
天哪,五年!“那麽咱們家的小遠,該大學畢業了吧。”
“早就畢業了,已經是一名報社的記者,正在伊拉克作戰地采訪呢!”
噢,五年了,我在時空隧道的那端停了那麽久,這端一定發生了許多的事情。真可惜,我沒有能夠參加小遠的畢業典禮,小遠是我的獨生兒子。我望著誌遠,額頭增加了幾條皺紋,鬢角白發斑斑。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在我昏睡的五年,他一定非常的不容易。沒有腦電波,沒有智慧的跡象,可是,他不放棄,堅持用食物管維持著我的生命。“誌遠,隻有你才不會放棄我。”
他苦笑了一下,“還有萱萱。”
對了,萱萱,我兒時的夥伴。我們一起長大,先後出了國,然後又在同一年結了婚。如果說誌遠是我永恒的摯愛,萱萱則是我鐵杆的閨密。
我與兒子通了電話,我們在電波的兩端,他很激動,我也很激動,他說一有空就來看我。兒子長大了,在簡短的交談中,我感受到了他的成熟。兒承母業,我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小遠做了一名報社記者。
夢醒了,五年的夢醒了,我又回到了時空隧道的這端。我是一個奇跡,一個醫學奇跡。我的主治醫生是位著名的腦專家,他替我做了幾次檢查,還用催眠療法讓我重溫植物人的記憶。他說親人的愛帶著無可想象的魔力,我本人也具有非比尋常的悟性。當然,我知道他的醫道高明,經過他的點撥,我已經學會了自我催眠。
誌遠帶著我回家,回到三十年前購置的小屋。窗戶半開著,清風飄拂著紅色的窗簾,牆上掛著我們的婚紗照片。黃昏中的小屋,映照在一對紅蠟燭的光芒之中,猶如我們在這裏度過的第一個結婚周年。一切如同昨日,好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手袋還掛在壁櫥的門上,錢包賬本都在,連手機都在,而且是充足了電的。
時空在這間小屋裏凝固了,唯有愛,唯有誌遠忠誠的愛情,才是一個真正的奇跡,將我從時空隧道的那一端拉了回來。
我倒在了誌遠的懷抱中,輕輕地摩挲著他強健的胸膛。電話鈴響了,兒子來的。還是那麽的搗蛋,總是在父母之間攪局。
“小遠,”我總是不能不理兒子。
“可以與你單獨交談一下嗎?”我微微一笑,兒子還是與媽媽親近。
“說吧,我把你爸趕到廚房去了。”
“媽,”兒子的聲音是那樣的親切,“我想你應該知道萱姨的事情。”
我當然知道萱萱,我最要好的朋友。她一直沒有孩子,小遠認了她做幹媽。
“爸爸一直守在你的病床邊,拉著你的手怎麽也不願意放棄。萱姨也一樣,她一直叫著你的名字,蕾蕾,與爸爸一起相守在你的身旁。”
我知道,在時空隧道的那端,我聽見了她的叫喚。
“爸爸與萱姨走到了一起,因為你的身體還活著,他們不能辦理正式結婚手續。”
兒子的聲音不大,卻象是如雷轟頂,我心愛的老公與我最好的朋友。“怎麽可能?林伯伯呢?”
“幹爸兩年前去世了,萱姨一直住在我們家。”
“怎麽可能?這屋裏的東西什麽也沒變,連我們的婚紗照還掛在主臥室呢!”
“這是爸爸和萱姨的選擇,”小遠停頓了一下,“媽,你要理解他們,沒有人料到你會醒來,從植物人狀態醒來是一個奇跡。”
我掛斷了電話,我是屬於時空隧道的那端的。每個人都盼著我的回歸,可是夢醒時分,卻又是每個人的意外,打亂了時空隧道這端的次序,連兒子都站到了我的對立麵。
誌遠站在了門口,眼中帶著痛楚。“對不起,小蕾。”
我的心在絞痛,可是我的語氣卻是平淡的,“我可以走開。”
“原諒我,不要再讓我失去你!”
“可是萱萱呢?我不能無視她的存在!”
誌遠歎了口氣,“我跟萱萱談過了,她可以永遠不見我們。”
萱萱,我最好的朋友,她呼喚著我,一聲聲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回來了,我怎麽可以趕走她呢?“我已經選擇了退出。”
“小蕾!”誌遠吼叫起來,“你知道我等得你多苦,每個人都說沒有希望了。可是我不相信,我每天守著你,抓著你冰涼的小手,想把你從無知無覺中喚醒,你知道什麽叫做無望的等待嗎?你回來了,終於變回了活蹦亂跳的小蕾,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又活了過來,終於覺得自己是一個活著的人。你怎麽可以輕言退出?你怎麽不可以給我一個選擇?”
萱萱是一位善良的女人,我不能讓她受一點委屈。
讓我想一想,好嗎?我把誌遠關在了主臥室門外。
我躺在屬於我的床上,我們一起相愛過的床上,我們與兒子三人一起滾爬過的床上。床前明月光,又是一個滿月的日子。我坐了起來,走向了樹影婆娑的落地窗。我將臉頰貼在窗紗上,我選擇的窗紗,還是那樣的輕柔,那樣的飄逸。這裏是我生活過二十多年的地方,我從少女變成了妻子,又從妻子升格為母親。這裏是我的青春,我的愛,我的家啊!夜色是清新的,這裏的味道真好。我聞著,聽者,看著,將一切裝進心靈的紙片,一折,一疊,收藏起來。
“Leslie是勇敢的,”我對自己微笑一下,然後躺到了床上。深呼吸,呼―吸―,放鬆,呼―吸―,放鬆。。。我昏然睡去,穿越過長長的時空隧道,又到了五顏六色的那一端。蒼翠的山巒,泥濘的小路,我們,誌遠和我,我們一起登山。漫山遍野的紅蘋果,真是漂亮極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雙手被緊緊握住,然後我聽到親切的叫聲,“蕾蕾,蕾蕾。”
我靜靜地躺在醫院的床上,等待著主治醫生的召喚。某一天我會突然地失蹤,然後我就去看望小遠。五年了,我是多麽想念親愛的兒子。
Leslie,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