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半輩子之後,袁恭卿終於看到了駱山。青翠的小山頭,點綴著一顆顆紅色的草莓,就像母親所描述的那樣。一步,一步,踏著上山的小路,一切是那麽的熟悉,又是那麽的陌生。如果說三歲的孩子有些記憶,他是記得這個小山頭的。當年母親拉著他的小手,一路朝著山下跑去,他呼呼地喘得厲害,母親卻一點也不讓他休息。
恭卿摘了一顆紅草莓,放進嘴裏咀嚼著,好酸啊。母親走了,在一個安詳的夜晚走了。他依然不能原諒母親,他知道不應該,但是他總是不能釋懷。人就是這樣,他知道不應該與太太吵架,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他總也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
小山是平緩的,泥土有些潮濕,恭卿走得蹣蹣跚跚。母親是他的養母,她一直不忘提醒他,提醒她的救命之恩,提醒她的養育之德。他活得很壓抑,從小就一直很壓抑。母親,養父,還有弟弟妹妹們,一直在提醒他是一個累贅,一個家中的二等公民。他中學畢業以後去了大西北,因為這樣,弟弟妹妹們就可以有機會留在上海。
他的親生母親長得怎樣,恭卿一點也沒有印象了。但是他知道她一定非常美麗,因為她是一位大小姐。她死了,在母親帶著他逃跑的前一天,她被活活地打死了。恭卿還記得那一天,揮動著的強健的手臂,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鮮血,他的地主爸爸和地主婆媽媽,就這樣被活活地打死了。
雖然當時他隻有三歲,他還是記得那悲慘的一幕,他甚至還記得那個殺人犯的名字,袁忠祥。他一直在鍛煉手臂的肌肉,在學校裏,他打敗了欺負他的壞孩子。在大西北的時候,他是最快的割稻能手。即使現在老了,他還是每天都去健身房,他手臂的肌肉依然強健。他要複仇,親手打死那個袁忠祥,為他冤死的父母,為他不快樂的童年,為這個世界,討回一份公道。
小路旁有幾個放羊的孩子,他們向他伸手要錢,恭卿從兜裏摸出幾張美元,他們歡呼著跑開了。這就是他的故鄉袁家莊嗎?那麽沒有禮貌的孩子,真是青山綠水中的不協調。
他的父母死了,因為他們是地主。恭卿回來了,他還是一個地主,他在北京上海都有產業,他在美國擁有大片的土地。從前哪部電影說過,法官的兒子永遠是法官,賊的兒子永遠是賊。他是地主的兒子,在做過大西北的農民,唐人街的洗碗工,和建築公司的雇員之後,他還是選擇成為了一個地主。
恭卿是一個壞脾氣的人,他常常大吼大叫,宣泄著不知那裏冒出來的憤怒。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他想改,他努力過,並因此加入了基督教。但是他做不到,他無法控製自己,他不能明白,別人打了你的左臉,怎麽還可以將你的右臉伸過去?
又一個小孩過來要錢,恭卿掏出十美元,但是他沒有馬上給他。“告訴我,袁忠祥住在哪裏?”第一次,第一次叫出在心中壓抑過無數遍的名字。小孩一指右邊的小茅屋,拿過錢幣歡快地跑開了。他在那裏站了半天,然後回過神來,一步一步,向著右邊的小茅屋走去。
母親是他親生母親的丫頭,她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一路逃難在上海定了居。他地主兒子的身份連累了他們,養父沒法提幹,弟弟妹妹們也不能加入黨組織。盡管他們對他時有抱怨,畢竟他們還是將他容忍了下來。
恭卿在美國打拚的時候,上海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弟弟妹妹們都下崗了,日子過得非常艱苦。他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他給他們寄了很多錢,但是他們始終也沒有收下。他隻能苦笑,他們就像妹妹小時候所說的,真希望他永遠也沒有進過家門。真是這樣,當初母親又何必救了他呢?
小茅屋旁蹲著兩個孩子,穿著灰不溜秋的衣服,捧著兩大碗飯津津有味地吃著。這是袁忠祥的後代嗎?恭卿皺了皺眉頭,那兩個碗大得驚人,上麵撒著兩三花青蔥。這麽清寡的白飯,他的鼻子不由得有些酸楚。
一咬牙,恭卿走上去敲敲門。沒有回音,輕輕一推,門支開了一條小縫。“請問,請問有人嗎?”還是沒有回答。就這麽放棄了嗎?怎麽可能?這是恭卿等待了一生的時刻,走上前去,將他的敵人打翻在地,報仇,雪恨!他用力推開了門,一個簡陋的小屋,竹椅上坐著一個老漢。
恭卿準備好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肉搏,生與死,血,淋淋的鮮血,鋪天蓋地的鮮血,就像駝山上豔豔的紅草莓。那個老漢穿著土布衣服,臉上肌肉鬆弛,灰頭,土臉,目光散亂。恭卿鎮住了, 對方是一個毫無防範能力的老人,如果他一拳揮上去,對手就會像枯葉一樣的漂去。他想他的父母也是這樣的無助,一個讀書人,一位大小姐,這個人怎麽可以揮拳打下去?
一瞬間,恭卿的仇恨消失了,這麽多年無名的怒火,在這一瞬間消失了。在這一瞬間,他學會了原諒,原諒別人是對自己的一種解脫。他轉過身來,走出了小茅屋,重新走上了青翠的小山頭。遍山的草莓還是那樣的紅豔,他的眼睛有些潮濕。這就是他的祖先擁有過的土地嗎?那一山,那一水,美麗而又貧瘠,還有那些該去上學,卻在這裏到處向遊客要錢的孩子們。
恭卿想做些什麽,他要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做些什麽,他必須,他毫無選擇。他瘋了,又一次瘋了,一直到他所讚助的希望小學開工。他被邀請鏟了第一楸土,用他強健有力的手臂,奠定了袁家莊小學的地基。
這一次,他不是一個人來的,帶著他的太太和小女兒。他帶著他們走上了駝山,女兒摘了一顆紅草莓,“又酸又甜,好爽口哪!”太太笑了,恭卿也跟著笑了。女兒好奇地問,“爸爸,我讀了當地小報,說我們的祖先非常富有,同時非常的善心,常常開倉濟貧,是當地頗有名望的士紳哪!”他苦笑了,“是嗎?”媒體這個東西,還有什麽可說的?當年不就是他們挑動袁忠祥鬥父母?被鬥死的父親才二十八歲,母親是二十五歲,他們怎麽著就罪大惡極了?
恭卿拍拍女兒得肩膀,他指著駝山的小路,“我的養母非常勇敢,那時她是一名未婚女子,比你現在還小兩歲。她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我,拉著我的小手跑呀,跑呀,給了你爸爸一條生路。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母親是一位多麽偉大的女人,帶著我這個地主的兒子,全家都在搏擊被詛咒的命運。”太太對他寬厚地笑笑,“是啊,我們這不準備去上海見他們嗎?你的養父和弟弟妹妹們,我們的骨肉至親。”
女兒手捧著一大束紅草莓,“爸爸,袁家莊的人都說駝山是你的,是嗎?”望著青翠的小山頭,以及漫山遍野的紅草莓,恭卿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是屬於駝山的,我們子子孫孫都是駝山的兒女。”
女兒在駝山上嬉戲,恭卿和太太在後麵追逐著,他們都是地主的傳人。
謝謝鼓勵!周末好!
苦盡甘來!
God bl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