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關廂以外就算農村了,城裏人管它叫鄉下。舊時京郊人家到了立冬,地裏沒什麽莊稼活兒了,差不多就該偎冬兒了。這偎冬兒的“偎”字,本義是親熱地靠著或緊挨著。要照這意思,偎冬兒沒法解釋了。按我的理解,偎冬兒確乎應這麽解釋:說冬天裏,盡管沒莊稼收成,又天寒地凍的,京郊人家也能克服困難、苦中作樂地挺過一冬,還得變著法兒地過滋潤點;這“偎”字蘊含著老北京京郊人家的忍性、韌性和樂觀精神!
古籍《月令七十二候》中講:“冬,終也,萬物收藏也。”意思是,立冬一到,一年的終了季節(冬季)就開始了,秋季作物業已入庫收儲,冬眠動物也開始蟄伏,提醒人們趕早做好冬儲和禦寒的準備工作。顯見,偎冬兒之前得努力做好這兩項準備工作。
先說冬儲,跟天一樣大的事是準備過冬的吃食,民以食為天嘛。不用說,儲糧的事比天還大。當然,過冬用的燃料等也在必儲之列。
這裏說的,是民國末到新中國初那段,老北京京郊多是旱田,故以種粗糧作物為主,其中,又以高產作物老玉米的比例最大,冬儲糧裏它當家,冬儲也最具特色,那就先說它。
穗兒一幹皮,老玉米就該掰了。挎著糞箕子或背個挎筐,串壟擗穗。掰玉米得使“寸”勁兒,“嘎巴”一下,拿下!越“肉”越擗不下來。通常是一人包兩壟,掰滿了筐,倒在地頭上堆成堆。同步,或車拉,或筐挑,把玉米穗盤到院子裏。農家院子大,百來平米不新鮮。到晚半晌兒,全家老少齊出動,圍在一起剝玉米皮:“刺啦,刺啦”,兩下撕下玉米皮;“啪”,隻一撅,皮棒分離,這叫技術!閑聊著不顯累,剝困了講笑話,肚子餓了,大柴鍋裏燜著煮老玉米,什麽時候剝完什麽時候算——明兒個晚上又一堆。
剝了皮的老玉米叫玉米光兒,玉米光兒得曬,地下、窗台上、牆頭上、雞窩上、棚子上,再沒地兒曬就上房,滿院子是黃的、白的,放著光,特有視覺衝擊!
曬八成幹就該收了,按行話說,就該把玉米光兒“梏箍兒”起來了。這是最有農家院特色的一幕。一般是在院心,兩兩相對地栽六或八根木樁,中號藍邊碗粗,出地麵一人多高。樁子構成長方形地麵,長寬依玉米光兒多少而測定。框內要用木棍子搭尺來高的底以防水、通風;拿秫秸稈當兒,碼出幫,擋住玉米。該裝了,往倉底倒一層玉米,同步在樁內周遭兒碼秫秸,隨裝隨碼,一直到頂,這一梏箍老玉米就裝成了。這種院儲糧倉起名兒叫老玉米梏箍兒,像一架巨型的蟈蟈籠子。講究點的,用滑秸泥封出頂蓋兒來,起脊雙出水兒,蟈蟈籠子升級為玉米樓子,既通風又日曬,不發黴不長蟲,省了屋子,裝點了院子,又科學,又藝術。
其他粗雜糧如穀子、高粱、雜豆什麽的,冬儲也是門藝術,可稱做“場院藝術”,因為曬、軋、揚、裝四道工序,都要在場院完成。收割後打捆運到場院,株(秧)穗要分離:穀穗用爪鐮割,叫掐穀子;高粱穗用鐮刀旋,叫砍高粱頭——這是序幕。
穗攤在場院上曬,曬幹了分類在場院用碌碡軋,叫軋場。軋得穗粒分離,要揚場,揚得殼米分離,裝口袋。其中,揚場最要技術,也最藝術。把式既會使風(掌握風力風向),又擅使簸箕,動作也倍兒帥——紮穩腳跟,一抖手腕,唰,半簸箕穀子甩上半空,成大月牙兒狀。風把穀殼吹遠,穀米落地還成大月牙狀。揚場要三人協同作戰——供鍁的專管裝簸箕,把式揚場,頂著口袋片用掃帚清掃穀殼的稱做打料的。各有各的規定動作,組合起來就是一場“揚場舞”。末尾的“裝”也有講究——得使格線口袋裝糧食,用粗麻繩兒係口袋嘴兒,口袋腰上用墨汁寫上“×記”以示所屬。這些糧食要放屋裏儲存。
除院儲、屋儲,還有窖儲、井儲,準糧食作物白薯就要用這種儲藏方式過冬。
井儲白薯是老北京京郊獨創的冬儲方式,既有科技含量,又有藝術元素,體現了農民的智慧。您參觀過焦莊戶的地道,就能想象出白薯井子的樣子。剪短截說,就是豎井裏頭掏橫洞,洞屋裏頭藏白薯。首先得會看地脈,挖出水了,挖的中途塌了,那就“棒槌”了。碼白薯得疏密適度,碼得太稀倒坯,挨得太緊易爛。雖說是掏洞,可也別成狼窩,要起個拱,像城門洞,漂亮點。再有,封井得拿捏準了,既要通風,又要防凍。
該說冬儲蔬菜了。
老北京京郊能成規模地種園田的多是大戶,中小戶也種菜,但不成氣候,有兩三分地的菜田就算闊氣了。樣兒也不多,大路菜多,細菜少,能冬儲的鮮菜更少,其中又以白菜為主,蘿卜類為次,有心裏美、箭杆白、大青蘿卜、衛青兒(原產天津)、辮兒蘿卜、芥菜疙瘩、蔓菁頭,再有,就是南瓜、老倭瓜了。
白菜要入白菜窖,窖的形製跟白薯窖一樣。
過去,管地下室叫地窨子,白菜窖就是土地窨子。入窖的白菜要碼成矮牆狀,一堵菜牆叫一坯。層間用玉米秸隔開,菜間要間隔寸許,好通風防腐。接長不短的,得倒騰一回,挪窩兒重新碼坯,擇擇菜,翻翻身,也為防腐,這叫倒窖。
再說這蘿卜,要過冬也得入窖,這就簡單多了:挖三尺來深的長方坑就是蘿卜窖,分類分區,把幾種蘿卜根朝下一碼,蓋上尺把厚的黃土,澆夠了水,水滲下去,鋪上厚厚的玉米秸,這蘿卜就算窖上了。那南瓜、老倭瓜省事,往屋角一堆就得,擱白菜窖裏也行。
冬儲的鮮菜是不能敞開量吃的,有限。管夠的菜也有——鹹菜。
老北京京郊幾乎家家醃鹹菜,常年有鹹菜,頓頓上鹹菜,樣也花哨:大醃蘿卜大當家,依次排著水疙瘩、雪裏蕻纓兒、鬼子薑、疙瘩纓兒、蔓菁頭、胡蘿卜、白菜幫子白菜腦袋,再就是秋後拉秧黃瓜頭兒、茄包子、辣青椒、老豆角兒什麽的。
京郊人家一般都有專門醃鹹菜的大缸,醃二百斤菜裝不滿,隨有隨醃。為防長白醭要勤倒缸,勤曬,勤熬湯,越熬色越重、汁越濃、味越醇,京郊人家管它叫鹹湯,就當醬油使,蓋過老抽王!多年的老鹹菜,掛一層鹽霜兒,嚼起來牛筋牛筋兒的,倍兒香,六必居沒賣的。老人愛吃煮鹹菜,又軟和又味厚,能當酒菜兒。大規模地醃鹹菜在秋後,這跟冬儲有直接關係。
說到這兒,您或許品出來了,老北京京郊人家冬儲,是一直把握著“自己動手,勤儉持家”的理念的。有句農村話,叫“莊稼主兒不留閑地”,房前屋後是空地就得種點嘛兒,種大麻子(蓖麻)、轉日蓮(向日葵),能拿籽上油坊換香油。障子(玉米秸牆)根底下種瓜點豆,吃不清醃上。還有院裏搭天棚架的,種絲瓜,種葫蘆,種點什麽都是揀的……這都是真事兒。
冬儲差不離了,再說禦寒。
這得先從做飯說起。那時候,老北京京郊,甭說現今人用的煤氣灶、電磁爐,連煤球兒爐子都很少有,做飯弄菜使的是大柴灶、大口兒鍋,燒的是柴火——玉米秸高粱茬子,樹葉爛草幹樹枝,破木頭爛棒子死樹墩子。也有的家兒用麥餘子、麻刀,和上黃土泥,燒製類似爐子的爐灶,燒劈柴和老玉米核兒,專用來做菜和燒水。
說到取暖。京郊有個童謠:“說什麽說呀,鍋台連著鍋呀;唱什麽唱呀,鍋台連著炕呀。”唱的就是老北京京郊取暖禦寒的原理:柴燒鍋,鍋熱,熱鍋升溫好做飯;柴燒炕,炕熱,熱炕散熱能取暖——做飯帶取暖,一舉兩得,絕!其實其中的訣竅,就在那後邊的“連”字上:外屋的灶膛跟裏屋炕下的火道是相通的。
如果說屋裏靠燒柴,那麽出門就得靠穿戴。
家做的大襟、對襟老棉襖,大褲腰的緬襠老棉褲,帶耳扇的棉帽子,老粗布的包頭巾,靴頭兒毛窩大蓋兒棉鞋,棉手巴掌手揣子等等,這些都是老北京京郊人家自製的常備通俗“行頭”,樣兒不濟,但實惠。
有點實力的,也講時尚。三塊瓦兒的氈帽頭兒,天太冷時把“瓦兒”從帽殼裏翻出來,變化出耳扇、帽簷,挺酷的。“抹虎兒帽”挺唬的,粗呢子或粗毛線的,把折成帽簷的帽筒子往下一抹,整個腦袋套住,隻露眼睛跟嘴,跟蒙麵大俠似的,這帽子俗稱夜壺套。有錢家兒的學生講究戴裝有風鏡的皮帽子,多也是紙皮子。大男孩有條線坯子圍脖就能臭美了,女孩子有塊紗巾得係出花兒來。老頭兒也時尚——穿“氈趿拉兒”,厚氈子麵,寸把厚的鞋底子,膛兒大,走起來踢裏趿拉響。
從打立秋就開始準備,直到立冬,折騰這麽一溜夠才算踏實下來。得,總算是停當了,能“偎”這個“冬”了。
有句老話兒,說是“吃不窮花不窮,算計不到準受窮。”老北京京郊人家偎冬兒就挺能算計的:一是算計著,怎麽才能既儉省節約,又能吃飽穿暖,過滋潤點。再就是,怎麽才能廣開財路,使農閑時也有收入。也確實,這算盤打得相當的精。
冬仨月是農閑時期,沒什麽賣大力氣的活兒了,飲食結構也隨之調整為稀幹搭配了,晚半晌這頓飯經常是喝稀的了,比如說熬玉米粥,裏邊擱點大芸豆、幹棗什麽的,吃得也蠻香。搭點晌午飯剩的貼餅子、窩窩頭,吃得也飽飽的。這就是算計。老吃粗糧不行,窩頭畢竟沒炸醬麵咽著順溜,可細糧比例小於粗糧,這還得算計著,適時地來頓大米白麵,犒勞犒勞肚子。甭管粗細,連著頓兒地光啃一樣不行,老是單一“花色”也不行,這又得算計,琢磨出點花樣來調配著吃,吃著就不絮煩了。
回味回味我小時候吃過的花樣,倒也是種精神享受——擦點蘿卜絲加在玉米麵裏,再摻點白麵和好烙餅,這就是蘿卜絲餅,趁熱吃,有一股兒蘿卜的清香味,甭就菜。黃玉米麵糊裏擱蔥花、花椒鹽調勻,攤成餅狀,這是糊餅,上軟下焦,想吃兩麵焦就翻個兒烙。兩樣麵的煮疙瘩湯,黃米(黏小米)麵蒸成坨、擀成片,撒勻黑糖卷成卷兒,熟黃豆麵裏打滾兒——驢打滾兒,紅小豆豆餡的黏豆包,雜豆麵的撥魚兒,酸菜汆兒的雜麵條兒,幹菜餡兒的大團子,高粱麵的蒸餃子,有鹹有甜的芸豆餅兒,黃白相間的金裹銀,大米小米的二米兒飯……各有各味,各領風騷,樣樣吃著得,頓頓鬧飽“災”!現如今的北京小吃,不老少都來源於老北京的京郊人家的飯食,但大都不是原生態嘍!老北京的農家飯,也大都變成了回憶。
搞點家庭副業,也是偎冬兒必不可少的內容,多點進項多活泛點,過的滋潤點,還是那老話。
京郊人家一入冬就開始大批量地接“補活”了,專用語是“女工”,多是為廠家做補花和繚洋襪子,把半成品加工成成品,沒什麽技術難度,但是得細心,別弄髒了活件兒。自然,接活的多是姑娘、媳婦,貼補貼補家用,也落幾個體己(私房錢)。
老爺們兒來錢的道兒多。趁冬閑,把麥收時就鉸好的麥挺兒用水泡軟點,拿它編小花籃、小笸籮、小動物啥的,用絲線兒綢條什麽的一裝飾,城裏人特喜歡。高粱葉、老玉米皮也早選好,這時候拿出來,潲上點水,編成辮子盤鋪墩,當板凳兒使。或是編縫成小笸籮,裝飾好了就是工藝品,銷路也不錯。
有的人家特地種點長脖兒雁高粱,穗稈特長,是穿製大號鍋蓋、缸蓋的好原料。這時把早準備好的箭稈(即穗稈)請出來,穿鍋蓋。這得有點手藝,穿出的鍋蓋要仔密、平展、板實、光潔,當然,首要的是得“中規”,裁成鴨蛋圓可就揍了(報廢了)。大小鍋蓋得按大小鍋的尺寸裁圓兒,不配套不好賣。賣鍋蓋也得會算計,年根兒賣,能賣好價錢——老北京喜歡用新鍋蓋碼放年夜餃子,這就叫投其所好。
晚半晌,挎筐心裏美,提個馬燈,直奔宅門大院:“蘿卜賽梨!”十有八九能把買主吆喝出來,您準能琢磨出原因來。
家有驢車馬車的就更活泛了,給大鋪眼兒盤盤貨,給工廠清清廢料,給城裏人家送車黃土。車上支個篷子,車廂裏鋪暖和點,到城門臉趴活兒,這都是來錢的道兒。
偎冬兒,很大的一塊是消閑——自娛自樂。
地上畫個盤,揀點小磚頭瓦塊當子,這就下起了連兒棋、老虎棋,土得掉渣。說打牌,推牌九,拉大天,鬥梭兒和,摸麻將,全家上陣,雖說是贏花生仁鐵蠶豆的,也爭得粗脖子紅筋的,沒外人,這叫殺家韃子。
說玩兒,那是孩子們的天下,玩法是五花八門。翻馬槽,抓拐,跳房子,拽包,這都是女孩玩的。有一種叫“求人”的玩法,挺有文化內涵的,是一種歌舞藝術與體育競技完美結合的活動,分成兩撥兒,邊唱邊舞,以一對一牽手拔河為競技方式,男孩女孩都能玩。男孩玩,樣式就多多了。拍洋畫,扇三角,蒙老瞎,撞拐子,騎馬打仗壓摞摞,連玩帶鬧,山嚷鬼叫,一般都被大人轟到場院玩去。晚半晌,家中老爺子也許就來了情緒,往炕頭一坐,招呼一家老小聚在炕上——開書!《封神榜》、《小五義》,一講半宿。
老北京京郊人家是不乏音樂之聲的,偎冬兒了,閑工夫多了,京郊人家的音樂活動也隨之漸入佳境。上得台麵的有笙管笛簫加嗩呐,大多是單打一,自娛自樂,亮亮絕活,獨領風騷。有時也聚成“場麵”(樂隊)演奏,不過,要村村聯合,多是鬧春走會趕檔子時才出演,演奏的曲目多是喜聞樂見的《百鳥朝鳳》等傳統曲子。不上台麵的器樂多而雜,但都很個性。現已絕跡的大正琴,那時特時尚——四弦,音箱像長方的木頭箱子,左手用撥子撥,右手按鍵,鍵子跟老式打字機的按鍵絕類,音域雖不寬廣,音色卻很敞亮而悠揚,適合演奏《彩雲追月》一類的樂曲。
京郊人家也喜歡唱兩口,流行小調太俗,不說它,落子(評戲)、皮黃(京劇)很流行,也多是自娛自賞,來了興致鬧兩嗓子,抽冷子,嚇人一跳。
說了這麽一溜夠,偎冬兒,老北京這種獨特的生存狀態,到底該怎麽評說呢?我說呀,它就是北京數百年行途上,京郊人家文化的縮影。說它詮釋了老北京京郊人家安土樂貧的傳統理念,說它講述了老北京京郊人家的履步艱辛,說它彰顯了老北京京郊人家忍而愈韌、頑強豁達的鮮明個性,都不是誇大其詞。這種生態,業已湮衍為化石,是為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