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過去了,東哥已灰飛煙滅,注定要遺臭萬年,沒有朋友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可是我內心深處依然忘不了,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那些往事。
在我記憶中N鎮永遠是最美麗的地方,每個星期天,吃完晚飯後,母親就送我到小鎮邊上的馬路旁,等長途公共汽車。從小學3年級開始我就在幾十公裏外的城裏讀書,每個周末都這麽家裏學校來回跑。
孤身一人在城裏讀書,經常被人欺負。所以每次坐上公共汽車,想到要離開母親回到學校,要麵對那些凶狠強大的對手,又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流多少鮮血,內心就非常痛苦。我不願意母親為我擔心,所以我總是沉默不語,上了車就往窗外看風景,以免想太多會傷心落淚。所以N鎮郊外旁晚美麗的景色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腦海中,那景色包合了母親的愛,家的溫暖,還有那珍貴難得的和平和安寧的生活方式。因為一旦離開了那裏,我將去到一個象原始叢林一樣殘酷的世界,必須用自己的拳頭和鮮血去換取那些生活中本來理所當然的東西。
汽車開出鎮外幾裏地,經過白鶴江,那是一條小河,上遊是有名的馬鞍山水庫,下遊匯入珠江。從車上往外看,夕陽照耀在清澈見底的江水上,金光閃閃;兩岸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水稻隨著微風翻滾,一波一波的傳向遠方。在遠處白鶴江拐彎的灘塗的坡地上,長著一棵桂花樹。那是夏天我和麗妮的同學們種下以紀念她的。
麗妮比我大一歲,是N鎮初一學生,是我在N鎮認識的最聰明最漂亮的女孩子。她是N鎮初中文藝隊的台柱子,每次文藝晚會她既是報幕員,又是獨唱演員。她就象隻百靈鳥,哪裏有她,哪裏就有春天。
她們家就住在遠處小山坡上的烤煙廠裏。那個烤煙廠已經不生產烤煙了,做了倉庫用。我媽媽以前在大學教書,四清後被下放到這裏工作。每當夏天煙葉豐收的季節,農民就把自家烤好的煙葉送到這裏,我媽媽給煙葉估價分好等級,再讓人包裝好堆放到倉庫裏,以轉運到外地的煙廠。
在暑假不用上學的日子裏,我經常和麗妮以及廠裏的其他小孩在煙葉包堆積成山的倉庫裏玩耍,我們最經常玩的是抓迷藏。我們在煙葉堆裏挪開一些小縫,做成暗道,貫穿整個倉庫。麗妮膽子很大,經常帶我順著通風管道鑽到其他封存不用了的車間裏,我們還鑽進烤煙爐道裏,爬到煙窗頂上。那些地方都黑乎乎的,很恐怖,麗妮有時候會故意開玩笑,跑在前麵躲起來,讓我找不著,再扮鬼怪嚇我。我被嚇得氣急敗壞的時候會賭咒說,扮鬼嚇人的都不得好死! 我真後悔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那個夏季的某一天,天氣非常炎熱。麗妮說想去遊泳,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其實那麽熱的天氣,我也很想去,可是我是男的,跟女孩子去遊泳是很尷尬的事,所以我一口拒絕了。麗妮於是和另外兩位女同學偷偷跑到白鶴江遊泳。她們三個都不會水,她們隻是想泡水玩。白鶴江本來水很淺,灘塗那塊最深也就半腰深,所以她們覺得不會有危險。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天馬鞍山水庫沒有預警就放水,河水突然漲了起來,把三個女孩卷進了急流裏。她們慌亂中大喊救命,在附近放牛的當地青年阿東聽見了,連忙衝了過去,跳進江裏,一手一個,抓住了兩個女孩,把她們拖了上岸。回頭看時,麗妮已被江水衝下了好遠,阿東在岸上追趕,追上後又跳進江裏,他抓住了麗妮的頭發,可是一個大浪打來把他卷入了江底,他被嗆了幾口水,等他浮出水麵時,手裏隻剩下一撮頭發,麗妮已不見蹤影。
麗妮的屍體是幾天後在幾十公裏外的下遊找到的,開追悼會的那天我們都哭了。麗妮下葬後,我們在麗妮溺水的灘塗上種了棵掛花樹。阿東的家就在岸邊不遠的小村裏,他看見我們種樹就走了過來。阿東大概比我大7,8歲,瘦小的個子,膚色黝黑。他已經成了救人英雄,但是他很為未能救起麗妮難過。我那時侯也深陷於自責之中,我認為那天我要是也去遊泳,麗妮就不會死。我水性很好,在市裏遊泳小學組比賽拿過四項第三名,我去了一定能救出麗妮的。我恨自己恨得想一頭撞牆去死!我也不理解,阿東既然抓住了麗妮的頭發,就應該能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救出來。在河水中如此靠近的兩個人的運動方向應該是一致的,你隻要水性好,就能靠近另一個人,把她救出來。於是我質問阿東,“你都抓到她的頭發了,為什麽還抓不住她?”。阿東呆呆的望向別處,不說話。麗妮的同學把我拉開,說我不能用這種責備的語氣跟阿東說話,他已經盡力了。就這樣我認識了東哥。
東哥家在農村,初中畢業後就不讀書了。這次因為救人成了英雄,被公社褒獎,被推薦去師專讀書。不久四人幫倒台,我媽媽複職,我們離開了N鎮。我與東哥再次見麵大概是十年之後的事情。
那時我在讀研究生,東哥來到學校宿舍找我,他鄉遇故知,我們都很興奮。我和他到校門外的小吃店喝酒。東哥告訴我,自從那次救人之後,他的命運就象中了彩票一樣轉了過來。先是被推薦去讀師專,跳出了農門,畢業後分到了公社初中教書,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麽樣,也都很滿足了。沒想到不久他又被提拔到縣政府工作。原來他有個叔祖公早年曾與某中央領導一起搞兵運,他叔祖公在紅軍時期被錯誤打成反革命處死了。粉碎四人幫後某領導複出掌權,給當年的戰友平了反,還詳細問到戰友親屬後代的情況,於是他這個侄孫就成了組織部培養的對象。這次他被送來黨校培訓,結業後可能會進入M縣領導班子。東哥一臉躊躇滿誌,春風得意的樣子。
我給東哥滿滿的倒了一杯啤酒,說,東哥,小弟敬你一杯,祝你仕途一帆風順,步步高升!但是我也想提醒你一句:當了官之後,不要忘了家鄉父老兄弟啊,俗話說得好啊,當官不為民謀福利,不如回家賣紅薯! 東哥拿著酒杯,神色莊重地一口把酒悶了下去。他用袖子搽了搽嘴角,說,我其實對自己的生活要求很低,能當個初中老師,家人能吃飽飯就滿足了。我沒想到過當官。現在有機會當領導,我一定會全力以赴把工作做好,不辜負領導和鄉親們的期望。請放心,我絕不會當貪官,絕對不會利用職權為自己謀私利。
他停了一下,自己給自己滿上了酒,說,阿庸,有句話我憋了十幾年了,一直沒有說出來,心裏很難受。現在我決定講出來,希望你能原諒我。我有點吃驚,為了不打斷他,我隻點了點頭,不做聲。東哥喝了一口酒,說,我其實抓住麗妮了,可是一個大浪打來把我們壓下河底,撞到河底的時候,我聽到很恐怖的轟隆隆的聲音,周圍一片混濁黑暗,我產生了幻覺,非常害怕,於是鬆開了手。這些年來,我一直為自己的膽小懦弱感到後悔,我發誓以後碰到這種情況,我絕對不再退縮,不再放棄了。
(待續)
東哥的命噠媸淺錆M了戲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