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此身,此時,此地,朱光潛先生
(2015-04-06 15:5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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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此身,此時,此地---柴靜筆下的朱光潛先生
一
前兩天看《歌德談話錄》,看到十多頁,忍不住回頭看譯者是誰,朱光潛,嗯,不服不行。
沒有一字不直白,但像飽熟不墜的果子,重得很。
看這本書,就像歌德說的“在最近這兩個破爛的世紀裏,生活本身已經變得多麽孱弱呀,我們哪裏還能碰到一個純真的,有獨創性的人呢?哪裏還有足夠的力量能做一個誠實人,本來是什麽樣就顯出什麽樣呢?”
常有人把藝術說得雲山霧罩的,看到這樣的話就格外親切,“我隻是有勇氣把我心裏感到的誠實地寫出來,……使我感到切膚之痛的,迫使我創作《維特》的,隻是我生活過,戀愛過,苦痛過,關鍵就在這裏”。
說的人,譯的人,都平實而深永。
朱光潛,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教科書的人物,歌德也是,老覺得隔了十萬八千裏。一聽到別人鄭重地說“老先生如何如何”,我就覺得隔膜,不愛去看。所以隻是知道他們的存在。
朱曾寫過一個故事,有人說和自己的妹妹在一個家庭裏生活了20多年,但一直到兩人的母親臨死的一刻,他才“看見”了她。
知道,和看見,是兩回事。
二
昨天在《巨流河》裏又碰到他。
齊邦媛寫在戰火中的武大,朱光潛當時是教務長,已經名滿天下了,特意找到這個一年級的新生,讓她從哲學係轉學外文,說:“現在武大轉到這麽僻遠的地方,哲學係有一些課開不出來,我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不適於哲學,你如果轉入外文係,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
朱開的課是《英詩金庫》,每首詩要她背誦。
1945年,戰爭未完,齊邦媛和幾個同班的女生,走下白塔街,經過濕漉漉的水西門,地上有薄冰,背誦雪萊的《沮喪》,“它的第三節有一行貼切地說出我那時無從訴說的心情‘沒有內在的平靜,沒有外在的安寧’”。
當時的艱困,朱光潛上課時“一字不提”,隻是有天講到華茲華斯的《瑪格麗特的悲苦》,寫到一個女人,兒子七年沒有音訊,說中國古詩有相近的話:“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竟然語帶哽咽,稍停頓又念下去,念到最後兩句,“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如果有人為我歎息,他是憐憫我,而不是我的悲苦)”,他取下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闔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無人開口說話。
80多歲的齊邦媛,一生流離,去國離鄉,卻一直記得這個瞬間,“即使是最絕望的詩中也似有強韌的生命力……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弦歌不輟是我活著的最大依靠”。
三
朱光潛是個敏感的人,學生到他家中,想要打掃庭院裏的層層落葉,他攔住了,“我好不容易才積到這麽厚,可以聽到雨聲”。
但他沒有頹廢感傷的浪漫主義病,他喜歡人生的一切趣味,寫過一個外交官,本來無須,下巴光光,但一直拿手在腮邊撚,有人看不慣,覺得是官氣,他卻看得很有興味,覺得詼諧。又寫一個英國文學家和幾個女人同路,別人都看他身邊的女人,文學家不高興了,麵孔一板,“哼,別的地方也有人這樣看我”。
他喜愛這些細節,隻觀察,不輕易評判,但這裏自有一種力量。
他的學生第一次見他時,說:“他專注地注視,甚至逼視著你,你似乎感到自己大腦的每一個皺褶處都被他看透了,說實話,開始並不感到舒服自在。”
他與各式各樣的人與各式各樣的傾向都保持接觸,保持理解,但無論什麽進入這顆心靈,都會呈現它本來的麵目,無法故弄玄虛。“頭一點我要求合邏輯。一番話在未說以前,我必須把思想先弄清楚,自己先明白,才能讓讀者明白,糊裏糊塗地混過去,表麵堂皇鏗鏘,骨子裏不知所雲或是暗藏矛盾,這個毛病極易犯,我知道提防它,是得力於外國文字的訓練。我愛好法國人所推崇的清晰。”
他前後在歐洲幾個大學裏做過14年的學生,解剖過鯊魚,製造過染色切片,讀過建築史,學過符號名學,用過熏煙鼓和電氣反應表測驗心理反應,並沒有專修藝術,這樣的人寫和譯的時候,把藝術被人裱糊出來的嚇人嘴臉撕了個稀爛,有赤子般的誠實。
他寫文藝批評,寫到宋神宗有次看到蘇子瞻“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幾句詞時歎息,“忠君愛國之情溢於言表!”
他看到這裏,直接說,這話“令人發嘔”。
所以他寫:“我應該感謝文藝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它教我學會一種觀世法。……凡是不能持冷靜的客觀的態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們從‘我’這一副著色的望遠鏡裏看世界,一切事物於是都失去它們本來的麵目。”
四
1929年,當時社會風潮處處鼓呼讓學生運動,他卻讓青年時時小心“十字街頭上握有最大威權的是習俗。習俗有兩種,一為傳統,一為時尚。儒家的禮教,五芳齋的餛飩,是傳統;新文化運動,四馬路的新裝,是時尚。傳說尊舊,時尚趨新,新舊雖不同,而盲從附和,不假思索,則根本無二致”。
他說:“強者皇然叫囂,弱者隨聲附和,舊者盲從傳說,新者盲從時尚,相習成風,每況愈下,而社會之浮淺頑劣虛偽酷毒,乃日不可收拾。”
所以他要呼籲在思想上要打破一切偶像,但“打破偶像,也並非魯莽叫囂可以了事,那還是十字街頭的特色”。
他說,我們要能於叫囂擾攘中,能自由伸張自我,不要汩沒在十字街頭的影響裏去。
所以他寫過為什麽要研究美學,美無形無跡,但是“它伸展同情,擴充想象,增加對於人情物理的深廣真確的認識。這三件事是一切真正道德的基礎。從曆史看,許多道德信條到缺乏這種基礎時,便為淺見和武斷所把持,變為狹隘、虛偽、酷毒的桎梏”。
蔡元培說,一個沒有審美的民族是不知善惡的,所以他們這代人,試圖在蠻荒上遍植青草,新綠燒成沙土,又有人在焦黑中栽下。1947年,朱光潛寫文章說文藝的天性便是自由,“文藝不光本身是一種真正自由的運動,並且也是令人得到自由的一種力量”。
他因為信仰這樣的自由曾飽受折磨,在北大的廣場挨批鬥時,在現場的人後來寫“他稀疏的頭頂上白發在寒風中顫抖”。
他臨逝前,有學生去看他,他寫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五
他家保姆曾經說:朱先生在家裏,連那兩隻貓都敢欺負他。他有一個扶手椅,是寫作時坐的,那兩隻貓也經常去那上麵休憩。有時候他過去,那兩隻貓也不躲閃,他揮著手:“走開!走開!”但那兩隻貓理也不理他。
朱光潛的女兒回憶,在“文革”時,“有時候,吃著晚飯,抄家的人就來了,有些還是七八歲的孩子,闖進家門:‘朱光潛,站起來,站著!老實交待!’有時候我看不下去:‘你們讓他吃完飯不行嗎?’‘不行,我們還沒有吃飯呢!’”
善本身極為柔弱,但卻不可征服。
他女兒說他是個頑固的人,“雖然曆經磨難,可是隻要是他認定了是正確的東西,他就會堅持下去。‘文革’之後,我勸過他:‘不要弄你的美學了,你弄了哪次運動落下你了?!再弄,也不過是運動再次來臨的時候讓你滅亡的證據。’說:‘有些東西現在看起來沒有用,但是將來用得著,搞學術研究總還是有用的。我要趁自己能幹的時候幹出來。’我說:‘你還沒有搞夠嗎?’他說:‘我不搞就沒有人搞了。’”
他終生恪守自己的座右銘:“此身、此時、此地。”此身,是說凡此身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決不推諉給別人。此時,是指凡此時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決不推延到將來。此地,是說凡此地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決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