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集體概念。而“家”是我們個人可以創建的。
每一個人多少都是移居者,我不過是移得稍遠一些。
被訪者:哈金,《等待》與《南京安魂曲》等六部長篇小說的作者,曾獲美國全國圖書獎、美國筆會/福克納獎、海明威獎等,另著有短篇小說集四本,詩集三本,及詩學文論集一冊。
采訪者:明迪,《在他鄉寫作》和《錯過的時光》譯者。
采訪時間:2012年4月
明迪(以下簡稱MD):這次應約采訪你,從“異鄉人”談起吧。2008年因《自由生活》出版而對你做訪談時,你提到有兩本書影響過你,奈保爾的《河灣》,W. G. 希伯德的《異鄉人》;2009年因詩人蔣浩之約就詩歌創作與你筆談,你談到“疏離”。作為移居者,異鄉人,必然會有疏離狀態嗎?
哈金(以下簡稱HJ):這要看跟誰疏離,移居者跟故土的某種疏離是難免的。你提到的這兩位作家都明顯地不喜歡自己的故土。奈保爾就說“過去”必須踩在腳下。這種說法有些極端,我並不讚同。
MD:疏離可以是同故鄉,也可以是同移居地——他鄉。你現在還有“故鄉”“他鄉”概念之分嗎?
HJ:基本上沒有。“故鄉”和“他鄉”這兩個概念對我越來越沒有意義,因為所謂的“鄉”都是集體概念。對我來說更有意義的是“家”的概念,而“家”是我們個人可以創建的。我覺得有兩個家,第一個是我的太太和孩子,第二個是在紙上,我盡量生活在這兩個家中。
MD:紙上的家,會不會是一種虛無?
HJ:完全不是,我覺得生活得很愉快,非常充實。在紙上我可以找到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聲音。果戈理說過“我呼吸在作品中”。
MD:希伯德筆下費伯的畫上之家,給我的感覺最後還是虛無。
HJ: 費伯最終成為重要的藝術家,跟其他三位移居的男人不一樣,他沒有自殺,而是充實地活下去,在曆史的漩渦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方式, 既不放棄過去,又與過去保持恰好距離。這是一個輝煌的、充滿智慧的故事。
MD:最近總是想到這本書,很壓抑。
HJ:整本書會給人壓抑的感覺,四個故事的主人翁都由於移居而心靈受到嚴重創傷,都沒有後代,都幾乎與世隔絕,其中三人自殺了。但這本書是以一個幸存下來並在藝術上成就卓絕的主人翁結尾的,所以能給人啟迪,讓人看到希望。
MD:地理與精神環境哪一個對你影響更大?
HJ:精神環境要大些。我不喜歡旅行,不過有時候到了一個新的地方,確實感覺到生活的不同層次,意識到原來人也可以這樣活著,這會使自己對生活和人的看法稍有變化。比如,去過台灣看看,就很難認同國內鷹派的說法,因為你會想到那裏的一些活生生的人。
MD:距離帶來的審美意識如何影響寫作?局外人真的具有更多自由或是更大的視野嗎?
HJ:這是沒有選擇的,因為你生活的方式不一樣,看問題的角度和立場也就不同。我不認為距離會帶來更大的視野或更多的自由。這因人而異,有些人不管生活在哪裏,不管是局內人或局外人,都不會改變精神狀態。一個優秀的作家最終必須有獨特的眼光,無論生活在哪裏。
MD:沒有經曆過流亡(包括精神流亡)或流浪也可以有批評意識, 獨特的眼光。流亡和移居是否反而會局限批評意識?逆向思維也是一種極端,如何在批評意識與自省之間保持一種平衡呢?
HJ:那是理論家的問題,我考慮的是努力做到誠實、客觀、不隨大流。其實對作家來說,極端也未嚐不好,隻要說的是真心話,隻要不是有意傷害別人。我不能容忍虛假和矯情。
MD:這些年在美國有哪幾件事對你觸動最大?
HJ:我開始自己一個人來美國,因為八十年代初不讓帶家屬,所以有一年半我跟家人是分開的。身邊的美國和外國同學都很驚訝。有一回一個印度女生問我為什麽太太不在身邊,我說國家不讓家人來。她說:“那你為什麽不控告你的國家?”我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的問題後邊暗示著民主的本質,即在法律和觀念上國家和個人是平等的。我有一個黑龍江大學的同學,是很成功的新移民,與美國商業部打了兩回官司,連房子都押上去了,但兩回都打贏了。我不願生活在國家權力至高無上的地方。每一個公民都有權力質問國家:“你憑什麽對我這樣?”
MD:個人與集體、個人與國家的關係,也許移居之後感觸更多。你如何看待移居和寫作?
HJ:其實,寫作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不過是自己消磨時光和生命的方式罷了,自己喜歡而已。我從來不鼓勵我的學生做職業作家。世界上有無數更好的職業。你看袁隆平的稻種改良工作不是更有意義嗎?
MD:確實有更多有意義的事情可做。不過人類的分工也許是上帝的意旨,有人命中注定就是該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後以寫作的方式與舊我對話?
HJ:我不想得那麽複雜,寫作隻是自己能做並願意做的事情。也沒有什麽對話,不過是把一個個句子寫好或改好。
MD:孤獨分幾種,一種是獨居者的孤獨,一種是身邊有親人但仍然感到的精神孤獨,還有一種是在人群中感到缺乏知音,哪一種孤獨更能磨煉人的意誌?哪一種孤獨更難以忍受?如果沒有孤獨感你會從事寫作嗎?
HJ:我喜歡孤獨,不管是哪一種,所以不存在“忍受”或“意誌”的問題。孤獨是人應當的存在方式。
MD:體驗過雙重孤獨嗎?
HJ:多少重都沒問題,隻要能跟家人在一起,隻要能在書桌旁坐下來。藝術家不管在哪裏都是局外人,我害怕成為局內人。
MD:在“故鄉”“他鄉”都是局外人,做人和寫作都需要這種距離。
HJ:我看不出寫作跟做人有必然的聯係,有些大作家人格有問題,但並不妨礙他們成為偉大的作家,比如奈保爾、格林、托爾斯泰、果戈理。甚至契柯夫也存在性別歧視的毛病,他說過:論寫作,女人跟牛差不多。所以,不要告訴我老人們的智慧和完美的人格,告訴我他們為人的恐懼和瑣屑。但我不會因為他們不完美而輕視他們,因為他們是人。
MD:你在心裏通常與誰對話?
HJ:往往跟一兩位偉大的作家。也談不上是對話,隻是希望能擁有他們的讀者。想想看,在托爾斯泰和契柯夫的作品後麵有多少優秀的、永恒的讀者?我說我的直接讀者往往是一兩個偉大的作家,主要是出於實際考慮,希望通過這樣的作家找到最優秀的讀者。我也鼓勵我的學生這樣做。
MD:除了托爾斯泰和契柯夫,還想擁有誰的讀者?
HJ:馬爾克斯、納博科夫、格林、果戈理。
MD:為什麽?
HJ:喜歡。
MD:你相信感應嗎?一百年以後如果有個寫作者在心裏與你對話,你覺得他或者她會對你說些什麽?或者向你提些什麽問題?你現在會提前回答些什麽?
HJ:我相信靈魂,相信將來會遇到一些已經去世的作家,所以我不喜歡魯迅,覺得跟他來往會不自在,而契柯夫和沈從文則是我喜歡打交道的人。其實,很多作家都相信靈魂的神交。比如,張煒說《你在高原》是為他的“遙遠的我”而寫的,這個“遙遠的我”是指他的靈魂。當他死後跟一些偉大的作家見麵時,他必須有自己的作品來證明自己的身份。所以,所謂讀者不僅僅包括現在的人,也包括過去和將來的人。這是艾略特反複強調過的。
MD:喜歡沈從文什麽?
HJ:他的性情比較溫和,會給人溫暖的感覺。
MD:如果不幸與魯迅做鄰居,你會怎樣?
HJ:招呼還是要打的,禮節還是要講的,但他為人比較尖刻,最好敬而遠之。不過,我真喜愛他的書法,特別是他手稿中隨便寫來的那種。
MD:外國作家不喜歡誰?
HJ:很難說不喜歡誰。比方說博爾赫斯在英語和漢語中都不足輕重,可是他在西班牙語中有開天辟地的分量。我以前說過不喜歡他,那主要是根據英語閱讀的經驗。去年十一月我跟他的一個學生談了幾小時,專談博爾赫斯。這位學生已經是知名作家,她說博爾赫斯清理了西班牙語,他沒出現之前,她那一代年輕人都不讀拉美小說,就是說他清理了西班牙語的小說語言。所以,我們應該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作家。文學的房子裏到處都是椅子,不需要擠對別人來搶自己的座位。
MD:哪些作家是同道?哪些是精神導師?
HJ:沒有同道, 也沒有導師,我必須成為自己的導師。這是為什麽前些年寫得很多,因為前後左右都見不著同道人,不得不用大量的作品給自己建立路標。今後要慢一點寫,要寫得更好。
MD:流行文學對你是否造成壓力?
HJ:沒什麽壓力。我不依靠賣書生存,能做到寫一些自己想寫的東西。除了說謊的作家,我不蔑視任何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強項和缺點。我努力學習不同人的強處,來豐富自己。
MD:什麽是“說謊的作家”?如何區分說謊和虛構?
HJ:說的不是心裏話。這跟虛構是兩碼事。
MD:你的幾本小說獲得不同命運,你有什麽感想?
HJ:不能相信和依靠圖書市場。但我們不能隻用眼下的情形來衡量作品,每本書都有自己的命數,說不定將來會怎樣。
MD:我是指在大陸的遭遇,《等待》被接受,《南京安魂曲》被接受……
HJ:《等待》也沒完全被接受,電影仍不準拍,我都替陳可辛犯愁。接受或不接受都不是我個人所能左右的,我能做的是努力給作品一顆強大的心。還是那句話:“你期待的事情不會發生”,所以我從不期待什麽。
MD:最近又碰到羅伯特·品斯基,你的同事,我發現他是你的知音,上一次他對你的詩很欣賞,說你有一種很特殊的敏感,這一次他對《南京安魂曲》的解讀讓我驚訝。無論是詩歌還是小說,他比中文讀者對你更理解,你們平時交流多嗎?
HJ:我們平時來往不很多,但我的每本小說他都讀。羅伯特讀完《南京安魂曲》後很感動,老在想高安玲在日本的孫子的命運,他認為這部小說超越了戰爭小說的局限。他是優秀的詩人,文學修養極高,所以我很看重他的評價。
MD:他的詩非常好,你過去導師畢達的詩我讀了一些也非常喜歡,他們在中國被介紹不多。
HJ:畢達也非常優秀,在美國詩壇上也算獨樹一幟。
MD:有人說你的文章比小說更好(比如《在他鄉寫作》裏的文章),從文章中可以看到你的思考,小說則是通過人物命運講故事,但你覺得原創(比如詩歌小說)才是藝術,而不太看重文學批評,這一點我不與你爭論,隻問一下“在他鄉寫作”和“移居寫作”分別對你意味著什麽?
HJ:不意味著什麽。這種文章不難寫,隻要功夫下到就行了。英文世界中散文大家太多了,我這些文章根本就不出眾。而我的短篇不一樣,每年都有一些被收入課本或選集,像《新郎》那本短篇集,不少青年作家在讀它,學怎樣寫短篇。國人喜歡那本文集主要是因為其中的觀點有些不同,我個人並不把那些文章當回事,一般情況下也不會再寫。
MD:看來是絕版了。一類主題寫“盡”之後,自然不想再寫。但我上麵的問題不是指你的文論集,也不是就文論集而采訪你(這應該由別人來做),而是問“在他鄉寫作”和“移居寫作”分別對你意味著什麽?
HJ:“在他鄉寫作”是台灣聯經出版社老板林載爵先生建議用的,他認為這個書名對台灣讀者更有吸引力。我並不關心“他鄉”和“移居之地”的區別。現在世界給人的感覺是越來越小了,有幾個人能生在、死在同一個村子裏? 移居是人類現在的生存狀態,每一個人多少都是移居者,我不過是移得稍遠一些。
(《上海壹周》2012.8.13特刊)
讀過幾篇他的評論集《在他鄉寫作》裏的文章,很喜歡。
喜歡他對紙上的家的感受
MD:紙上的家,會不會是一種虛無?
HJ:完全不是,我覺得生活得很愉快,非常充實。在紙上我可以找到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聲音。果戈理說過“我呼吸在作品中”。
謝謝心姐分享,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