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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情願的貴賓 BY J.M.庫切

(2013-01-17 17:09:21) 下一個

庫切:不情願的貴賓 


 

不情願的貴賓

[南非] J·M·庫切 / 楊振同譯


伊麗莎白·科斯特洛是一位作家, 出生於1928年,今年66歲,快到六十七了。她已經寫了九部長篇小說,兩部詩集,一本講述鳥類生活的書以及大量的新聞作品。論出身她是澳大利亞人。她出生於墨爾本,現在還在那裏居住,盡管1951年至1963年她是在國外(在英國和法國)度過的。她結過兩次婚,有兩個孩子,每一次婚姻生有一個孩子。

伊麗莎白以她的第四部小說《埃克爾斯大街的房子》(1969)而聞名於世,書中的主人公是瑪麗恩·布魯姆,她是詹姆斯·喬伊斯的另一部小說《尤利西斯》中的主要人物利奧波德·布魯姆的妻子。在過去十年當中,圍繞她已經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批評圈子;在新墨西哥州的阿爾伯克基,甚至有一個伊麗莎白·科斯特洛研究會,該會出版了一份《伊麗莎白·科斯特洛通訊》季刊。

1995
年春,伊麗莎白·科斯特洛去了趟,或者說去(下用現在時)賓夕法尼亞州的威廉斯敦,去阿爾托納學院,接受斯托獎。該獎項兩年一度,頒發給由評論家和作家組成的評審委員會選出的一位作家,獎品有五萬元美金的獎金和一枚金質獎章,其中獎金由斯托莊園的一筆遺贈設立的基金會資助。這是美國較大的一個文學獎項。

伊麗莎白·科斯特洛(科斯特洛是她娘家的姓)的賓州之行,由她的兒子約翰陪同。約翰在馬薩諸塞州一所大學有一份教物理學和天文學的工作,但由於他本人的原因,這一年他休假。伊麗莎白的身體有些虛弱;要不是兒子幫忙,她恐怕就無法繞半個地球進行這次異常辛苦的旅行。

這些我們略去不表。他們已經到達威廉斯敦,被送到他們下榻的賓館。這麽小的一個鎮上居然有這麽一座大得出奇的大樓,這是一座六角形建築,外麵是清一色的黑色大理石,裏麵則是水晶石和玻璃鏡。她房間裏正在進行談話。

您會舒服嗎?兒子問。

我肯定會舒服的,她答道。房間在十二層樓,憑窗遠眺,可以看見一個高爾夫球場,再往遠處看,是林木茂盛的層巒疊嶂。

那幹嗎不休息一下呢?他們六點半來接我們。我會提前幾分鍾給您打電話。

他正要離開,她開了腔:約翰,他們究竟想從我這兒要什麽呢?

今天晚上?什麽也不要。隻是和評審委員會的委員們吃頓飯。我們不會讓今天晚上拖得時間太長,我會提醒他們您已經累了。

那明天呢?

明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恐怕您得為明天的事做好準備。

我都忘了我為什麽答應來。沒什麽來由地把自己這麽折騰一通,就像是場巨大的災難。我本該求他們別搞什麽頒獎儀式,把支票郵寄給我就得了。

在長途飛行之後,她顯出了老態。她從來不怎麽注重儀表;她過去湊湊合合還說得過去,而現在全顯現出來:老態龍鍾,疲憊不堪。

那恐怕不行,媽媽。如果您接受這筆獎金,就必須經過這個儀式。

她搖搖頭。在飛機場她就穿著的雨衣,此刻還在身上穿著。她的頭發油漬斑斑,了無生氣。她沒有動手打開行李。如果他現在離開她,她幹什麽呢?就穿著雨衣,連鞋也不脫,躺倒就睡嗎?

他出於愛,還在這兒,陪伴她。他無法想象,沒有他在她身邊,她怎樣經受這一考驗。他站在她身旁,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她鍾愛的兒子。不過他也眼看就要變成——這話難聽了些——她的訓練者了。

他把她想象為一頭海豹馬戲團裏一頭又老又累的海豹。她必須再一次把身體拱出浴盆的水麵,再一次表演她能用鼻子頂球的絕技。朝他遊過去,讓他哄她,傾心於她,讓她表演完畢。

這是他們所有的唯一方式,他盡量把語氣放溫柔了,他們敬仰您,他們想給您榮譽。這是他們能想出來的對您表示仰慕的最好的辦法了。給您發獎金,廣播您的名字,用了一個辦法,再用另一個辦法。

她站在那張帝國風格的寫字台前,嘩啦嘩啦翻閱著那些小冊子,上麵寫著到哪裏去購物,去哪兒吃飯,如何使用電話。她用嘲諷的眼神飛快地瞪了他一眼,這一瞪仍然具有使他吃驚的效力,讓他知道她是誰。是最好的辦法嗎?她喃喃地說。

六點半鍾他敲門。她準備好了,在等著,心中充滿了疑慮,但是已準備好麵對敵人了。她身穿一襲藍色長裙,上身穿絲質外套,這是她作為女小說家的行頭,腳穿一雙白色皮鞋,穿這雙鞋也沒什麽不對,但不知怎麽的,使她看上去像戴茜鴨唐老鴨的女朋友。。她洗了頭,把頭發向後麵梳攏過去。頭發看著還是有些油膩,但油膩還看得過去,像是海軍或是機械師的頭發了。她臉上已經顯現出迫不得已的表情,你如果在一個少女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的話,你會稱之為離群索居。一張沒有個性的臉,那種攝影師拍照時得使勁兒才能區分得出來的表情。他想,就像是空洞接受的偉大倡導者濟慈一樣。

因為早在他記事時起,母親就每天上午把自己關起來搞自己的創作。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打擾。他曾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孩子,孤單寂寞,缺少關愛。當他和妹妹感到特別難受的時候,就跌坐在鎖著的門外,發出嚶嚶的哀鳴。最後這嚶嚶嚶就變成了嗡嗡嗡或唱起歌兒來,忘記了他們被遺棄,他們就感覺好受些。
現在這種情形已發生了變化。他已經長大成人。他不再是待在門外而是在門裏看著她。在她背對著窗戶坐著,在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和那些空空如也的紙頁作戰,漸漸地黑發熬成了白頭。這需要怎樣的頑強啊。他想!她榮獲獎章當之無愧,這是毫無疑問的,不但應該獲這枚獎章,還應該榮膺其他許多獎章。其勇猛頑強遠遠超出了職責的需要。

這一變化是他33歲時到來的。直到那時候,她寫的東西他連一個字都沒讀過。那是對她的回答,是對把他鎖在門外的報複。她曾否定過他,因此他也否定過她。或者也許他拒絕讀她的作品為的是保護自己。或許這才是更為深層的動機:來避開閃電的襲擊。後來有一天,對誰連句話都沒有說,甚至對自己都沒有說句話,他從圖書館借出了她其中的一本書。此後他讀了她的一切作品,在大庭廣眾之下閱讀,在火車上讀,在餐桌旁讀。你在看什麽呢?”“我母親的一本書。

他沉浸在她的書,或者她一些書的世界裏。他也認識了別的人物;肯定也還有許多人他無法認識。她寫性愛,寫激情,寫嫉妒,也寫羨慕,寫得入木三分,令他震驚。書寫得如此猥褻下流。

她震撼了他。她大概同樣也震撼了別的讀者。大概就是她在更大意義上存在的原因。能震撼他人這該是一生中多麽奇怪的獎勵啊!把她送到賓夕法尼亞州的這個小鎮,授予她獎金!因為她絕不是一個給人慰藉的作家。她甚至是殘酷無情的,是女人特有的冷酷無情,而男人則很少有這副心腸。說真的,她算是什麽動物呢?不是一頭海豹:她可沒有友善到那個份兒上。但也不是一頭鯊魚。是隻貓科動物貓科動物包括貓、獅子、老虎、豹等。在英語裏,貓(cat)也可以指心地惡毒的女人或愛說壞話的女人。這裏這兩層意思兼而有之。吧。是那種大型的貓科動物,在把它們的獵物開膛破肚之後,稍作停頓;隔著那撕裂的肚皮,用黃色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你看。

樓下有個女人在等他們,還是去飛機場接他們的那個女人。她叫特麗莎,是阿爾托納學院的一名講師,但在斯托獎頒獎活動中,她隻是個工作人員,一個打雜的,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講是個小人物。他坐在汽車的前排,緊挨著特麗莎,他母親則坐在後排。特麗莎非常激動,激動得一個勁兒喋喋不休。她給他們講汽車沿途經過的地方,講阿爾托納學院及其曆史,講他們要去的飯店。就在她喋喋不休的當口,她還設法進行突然襲擊,像老鼠似的,很快插入兩個她自己的問題。去年秋天我們在這兒接待了A·S ·拜厄特,她說,科斯特洛女士,您認為A·S·拜厄特如何?後來又問:科斯特洛女士,您覺得多麗絲·萊辛怎麽樣?她在寫一本有關女作家和政治的書。她有幾個暑假都在倫敦度過,進行她所謂的研究工作;要是她在汽車裏藏了一台錄音機,他也不會感到驚奇。

他們來到了飯店。天在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特麗莎讓他們在飯店門口下車,然後去存車。一時間,人行道上隻剩下他們母子倆。我們還可以偷偷逃走。他說,現在還不太晚。我們可以叫一輛出租車,到賓館取了我們的東西,到八點三十分趕到飛機場,一有航班我們就登機出逃。等皇家騎警隊趕到現場,我們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笑了。她也笑了。幾乎不消說,他們得走完這個過場。不過至少玩味一下逃跑的想法也不失為一種樂趣。開開玩笑,保守秘密;紛繁複雜;這裏瞄一眼,那裏說句話:人生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他會做她的隨從,她做他的騎士。他將永遠保護她。然後他會幫她穿上盔甲,扶她跨上戰馬,幫她固定好臂膀上的小圓盾,把長矛槍遞給她,然後後退。

就這樣,舉行了頒獎儀式。儀式完畢,他母親一個人被留在了講台上,發表受獎辭,這個節目的標題是:《什麽是現實主義》。她展示她才華的時候到了。
伊麗莎白·科斯特洛戴上看書用的眼鏡。女士們,先生們,她說,接著開始念了起來。

我於1955年在倫敦居住期間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書。倫敦當時可是澳大利亞人心目中的文化大都市啊。我清楚地記得包裹寄來的那一天,那是寄給作者的新書樣本。手裏捧著書,我激動不已,書印出來裝訂好了,這不可否認,可是真家夥啊。但有些事使我憂心忡忡。我就給我的出版商打了電話。保留本都寄出去了嗎?我問。他們說,保留本將於當天下午寄出,寄往蘇格蘭、牛津大學圖書館,等等等等,但最重要的是,要寄往大英博物館。直到聽了他們的上述保證,我才安下心來。在大英博物館的書架上有我的一席之地,和其他以字母C開頭的偉大人物摩肩接踵下麵提到的作家或詩人卡萊爾、喬叟、科勒律治和康拉德以及後麵提到的科萊莉的名字都以字母C開頭。,如:卡萊爾蘇格蘭、喬叟、科勒律治和康拉德(有一個笑話,就是最後和我挨得最近的文學鄰居是瑪麗·科萊莉)。這可是我的偉大理想啊。

有人此刻會笑我如此直言不諱。然而在我焦慮的疑問背後有著嚴肅的東西,反過來,在這種嚴肅的東西背後,有些令人悲哀的東西,這種東西要承認可不容易。

容我解釋一下。對你寫的所有的書你都別太看重,因為它們都將灰飛煙滅——都會被重新打成紙漿,因為沒有人買;有人會打開書,看上那麽一兩頁,就哈欠連天,就永遠束之高閣了;還有的書被丟棄在海濱酒店裏,被丟棄在火車上——我們在把這些棄置一邊的書不當回事的時候,我們一定會覺得,至少有一本不僅會有人看,有人嗬護,給它一個家園,給它在書架上安排一個地方,並且永遠是屬於它的地方。我關心保留本背後的動機是希望,即使我自己第二天被公共汽車撞死了,這個新生的我將會有一個可以在裏麵打盹兒的家園;如果命運眷顧的話,在以後的一百年,沒有人會過來用手杖捅捅它,看它是不是還活著。

這就是我給出版商打電話的一方麵的原因:如果我,這具凡人的軀殼,會死去的話,那麽至少讓我通過我創作的作品繼續活下去。

伊麗莎白·科斯特洛接著講述聲名如過眼煙雲。我們略去不表。

現在讓我轉到我的主題上,什麽是現實主義?

弗蘭茨·卡夫卡有一個短篇小說——諸位也許知道——在這篇小說中有一隻猿猴,為這個場合打扮停當,他要在一個學術研究會上發表演講。這是演講,但也是考驗,一種考試,一種口試。這隻猿猴不但要表明他會講他的聽眾所講的語言,而且要表明他已經掌握了他們的禮節和慣例,這樣才適合進入他們那個圈子。

我為什麽要給大家講卡夫卡的小說呢?我是要假裝我就是那隻猿猴,從我的自然環境中強拉硬拽,被迫在一群眼光挑剔的陌生人麵前做一番表演嗎?我希望我不是。我是你們當中的一員,我不是一個不同的物種。

如果大家知道這篇小說的話,就會記得小說的模式是以獨白的形式,有猿猴獨白的形式展開的。在這種形式之內,要用外人的眼光不管是審視演講者或者是聽眾,都沒有辦法。因為我們都知道,演講者並不一定真的就是一隻猿猴,或許僅僅是一個和我們大家一樣的人,遭了迷惑,認為自己是隻猿猴,或者是一個人在表現自我,隻不過為了達到極度諷刺或修辭的目的,而把自己當作一隻猿猴。同樣,聽眾或許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是一群麵色紅潤的美髯公,他們把當晚禮服穿的叢林茄克衫 一種襯衫式棉布茄克衫,有腰帶及四個貼袋。 和遮陽帽扔到了一邊,這些聽眾也許就是一群經過訓練的猿猴,即使沒有訓練到我們的演講者的水平,至少訓練到了可以靜靜地坐著聽講的水平,而我們的演講者能用德語講出複雜的句子;或者要是沒有訓練到那種程度,就用鎖鏈拴到座位上,訓練它們不要吱喳亂叫,亂捉跳蚤,在大庭廣眾之下大便。

我們不知道。我們現在不知道,將來也肯定不會知道這篇小說裏在發生什麽:是有關一個人對一群人的演講呢,還是一隻猿猴對一群猿猴演講;亦或是一隻猿猴對一群人演講;或者是一個人對一群猿猴演講(雖說我認為這最後一種情況是不大可能的),要麽幹脆就是一隻鸚鵡在對一群鸚鵡發表演講。

然而所有這一切都一去不複返了。詞語的鏡子似乎已經是不可挽回地給打破了。有關學術報告廳裏在發生什麽事的問題,大家的猜測和我的是一樣的好:人和人,人和猿猴,猿猴和人,猿猴和猿猴。學術報告廳本身隻不過是一個動物王國而已。書頁上的字再也不會一個一個站立起來,讓人數,都宣稱:我意思是什麽就是什麽!過去辭典就擺放在《聖經》的旁邊,過去爐架上方擺放著莎士比亞的作品,辭典就挨著莎翁的作品擺放;在虔誠的羅馬人家庭,那裏也是供奉家神的地方,而今呢,辭典已經變成了那一堆電碼本中的一本。
這就是我站在大家麵前,我們所麵臨的局麵。我希望,我不是在濫用這個講壇給我的特權,開些單調乏味、空洞無物的玩笑,講什麽我是啥東西,是猿猴還是女人,以及在座的各位聽眾是什麽東西。這篇小說的主旨不在這裏,說我是誰,然而,我也不能武斷地講這篇小說的主旨就是什麽。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相信,我們能夠說我們是誰。而現在我們隻是一幫子演員,念我們扮演的角色的台詞。底板給抽掉了。若不是由於很難對已被抽掉的底板(不管它是什麽)表示尊敬的話,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事件發展的一個悲劇性的轉折點——在我們看來,這仿佛是一個幻象之一了。你隻消稍稍移開目光,鏡子就會掉到地板上,摔得粉碎。所以,當我站在諸位麵前的時候,我完全有理由對自己信心不足。盡管我獲得了這光輝燦爛的大獎,對此我深表感激;盡管這個大獎承諾我已擠身於在我之前獲此大獎的傑出作家之列,但是時光那嫉妒的雙手是留不住我的。我們大家都知道,如果我們現實些,雖然你們給了這些書以榮譽,而我呢,和這些書有些淵源,然而過不了多久,這些書就不會再有人讀,最終也不會有人記得。遲早隻是個時間問題。出現這種情況是適當的。我們強加給我們的孩子和孫子,要他們記憶的負擔一定得有某個限度。他們將會有他們自己的世界,在他們的世界裏,我們所起的作用應該越來越小。謝謝大家。

他們在威廉斯敦的差事結束了。電視台的拍攝人員在打點行裝。半個小時以後,一輛出租車將會把他們送往飛機場。或多或少她算是獲獎了。也是在異國土地上獲的獎。是遠離祖國獲的獎。她可以以她真實的自我平平安安地回家了,留下一個形象,一個虛假的形象,像所有的形象一樣。母親的真實麵目是什麽呢?他不知道,從最深層麵講,他不想知道。他來這裏,隻是為了保護她,那些尋舊訪古者,傲慢無理者,以及多愁善感的聖地朝拜者,他負責擋駕。他有他自己的看法,但他不會講出來。不過若是要他講的話,別看這個女人猶如女預言家一般講的話還縈繞在你耳際;她還是四十年前的那個女人,那時她日複一日地蝸居在漢普斯特德她那間臥室兼起居室的房子裏,一個人哭泣,晚上爬出去,到濃霧彌漫的大街上購買她賴以為生的炸魚加炸土豆片,然後和衣而睡。還是這個女人,後來在她墨爾本的家中暴跳如雷,披頭散發,對她的孩子們厲聲訓斥:你們要氣死我了!你們在撕我身上的肉!(事後他和他妹妹躺在黑暗中,她嚶嚶啜泣時,他就安慰她;他當時隻有七歲;那是他第一次嚐到給人以慈父般關愛的滋味)這就是這位聖賢鮮為人知的世界。你還沒有了解到她的真實麵目,怎麽能希望理解她?

他並不恨他的母親(在他想到這些話時,別的話語在他內心深處引起強烈的回聲。威廉·福克納作品中的一個人物講過類似的話。他一而再,再而三發瘋了似的重複說他並不恨南方。這個人物是誰來著?)。恰恰相反,如果他恨她,他很早以前就會在他們之間劃一道最深最深的鴻溝。他不恨她。他還侍奉在她禦座左右,在宗教節日的喧囂過去之後清掃場地,把花瓣掃到一起,收拾貢品,把這位寡婦的小東西放到一起,準備好起駕回宮。他也許並不和她暴跳如雷,但他也崇拜她。

一個神的代言人。然而女預言家這個稱號並不適合她。聖賢這個詞也不適合她。太像希臘羅馬人了。他母親並不是希臘羅馬的模子鑄出來的。西藏或印度更喜歡這樣:把一個孩子封為轉世靈童,用車子從一個村子推到另一個村子,讓人們鼓掌歡呼,頂禮膜拜。
這時他們坐進出租車,穿過一條條街道,這些街道已經有了行將被遺忘的街道的氣息。

這麽說,他母親說,逃得幹淨利落。

我的確認為是這樣。您把支票放好了嗎?

支票,獎章,一切都放好了。

在飛機上,她幾乎沒有碰一下吃的東西。她一連要了兩杯白蘭地酒,喝完就睡著了。幾個小時以後,他們在洛杉磯機場開始降落時,她還在呼呼大睡。空中小姐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太太,您的安全帶。她連動都不動。他們交換一下眼神,他和空中小姐。他側過身去,把安全帶繞過她的大腿扣上了扣環。

她整個身子半躺在座位上。頭歪向一邊,嘴大張著。她打著輕微的鼾聲。飛機轉彎時燈光從舷窗外一閃而過。加利福尼亞南部的落日餘輝無比的壯麗輝煌。他抬頭可以看到她的鼻孔,看到她嘴裏去,並往下看到她喉嚨的後部。他看不到的部位他可以想象:那粉紅色的食道醜陋無比,咽東西時像條蟒蛇一樣收縮,把東西拉到下麵那個鴨梨形狀的肚囊之中。他扭過臉,緊了緊他自己的安全帶,坐直了,臉朝前看。不,他默默自語,我不是從那個地方出來的,不是從那個地方出來的。

2010-7-8 08:59

 

 

 


 

作者介紹:

J·M·
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1940—),南非著名作家。1940年出生於開普敦。庫切於1969年在得克薩斯大學獲得英語和語言學博士學位。先後在英國、美國工作過。1972年回開普敦執教。上個世紀60年代移居英國。在英國他最初的職位是一名計算機程序員。在1983 年以前,他曾在布法羅的紐約州立大學教書。1984年他任南非開普敦大學英語文學教授。2001年移居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市。

主要作品有《黃昏國度》、《在國家的中心地帶》、《等待野蠻人》、《鐵的時代》、《少年時代:外省生活場景之一》、 《彼得堡大師》、《青春歲月:外省生活場景之二》和榮獲英國布克獎的《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恥》等。除小說外,他還發表了《白色寫作》、《加倍的觀點:隨筆及訪談錄》、《冒犯:論審查製度》、《動物生命》、《陌生海岸:1986—1999年隨筆集》等隨筆和論文集。2003年度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庫切是芝加哥大學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成員。該委員會主要培養學生獲得文學、哲學、曆史、神學、藝術或者政治學博士學位。據稱,庫切已在該大學任教數年,最初是作為訪問教授在校任教的。2002年他移居澳大利亞,並同時在阿德萊德大學教書。此前曾在數所美國著名大學任教,包括哈佛和約翰·霍普金斯大學。   

庫切同時還發表過各種翻譯作品,並曾經擔任過《紐約書評》的文學評論家。但庫切本人平常卻不大喜歡拋頭露麵。在他第二次獲得英國布克獎(Booker Prize)時,他自己當時拒絕前往倫敦領獎。   

庫切1963年結婚,但上個世紀80年代與妻子離婚。他們有一子一女。但他的兒子在23歲的時候不幸意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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