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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空間與時間的秘密ZT

(2012-07-13 21:41:23) 下一個

紫禁城:空間與時間的秘密

□ 祝勇 


  1.紫禁城的空間話語
   紫禁城,一個巨大的空間的存在,它以巨大體量,表明對於天下的絕對占有。一個人,無論有著怎樣的傳奇履曆,一旦進入紫禁城,就像一粒塵埃飄進沙漠,變得 無足輕重,必須聽從於宮殿在空間上的調遣——他的行走坐臥,必須遵守空間的法則。廣袤的紫禁城與圓明園曲折的迷宮具有某種一致性,即:它們用石頭般堅硬的 語言確定了權力對人的絕對占有。早在古典時代,權力就已經把身體當做自己的對象和目標。於是,它以各種方式,完成對身體的管束和征用。帝國的儀式,便是其 中一種方式。而宮殿,則是安放儀式的器皿。沒有宮殿,所有的禮儀都將喪失它的嚴肅性和有效性。福柯將它稱為一種支配人體的技術,它的目標是要建立一 種關係,要通過這種機製本身來使人體在變得有用時也變得更順從,或者因更順從而變得更有用。它創造了既是建築學上的,又具有實用功能的等級空間體 。紫禁城通過對他人身體的征用與控製,建立了一種權力的模板,並在帝國的範圍內,通過級別不同的建築得以貫徹和執行。
  公元1406年,那 個名叫朱棣的狂妄之徒,繼承了他的父親朱元璋對於龐大宮殿的嗜好,在命令太監鄭和率船隊出使西洋的第二年,放棄了鳳陽和南京的宮殿,下令在北京另行營建新 宮殿。後來被稱作紫禁城的宮殿絕不是憑空而起的,它是在無數個宮殿的鏈接中完成的,是帝國想象不斷傳遞和放大的結果。欲望是一切巨型建築的催生劑,僅14 年後,1420年,一座超乎想象的巨大宮殿,就伴隨著對權力的炫耀,出現在中國北方的天際線下。
  帕金森發現,存在著一個辦公大樓法則,那 些依托於壯麗、豪華的辦公大樓的機構或組織,存活時間都十分有限,包括:凡爾賽宮、布倫海姆宮、白金漢宮、英國殖民部辦公大樓、國際聯盟大廈等,其中有些 組織,在它們紀念碑性的大廈落成之後沒有多久,就無疾而終。相反,那些在簡陋房屋裏辦公的組織,卻更能得到時間的認可。其原因並不複雜,形象工程不僅帶來 沉重的財政壓力,而且
  很容易轉移一個組織的目標。他們企圖通過紀念碑式的建築物表達他們對永
  恒、不朽的期許,以抵抗流逝的時間,卻適得其反,他們得到的,恰恰是時間的否決。在中國,最典型的例子來自秦代,秦始皇以營造長城、阿房宮、秦皇陵等超大型建築的方式,耗盡了自身的生命能量。
   無可否認,修造建築物有著情感上和心理上的目的,同樣也有意識形態的和實用的原因。”“科學和技術一般獨立於意識形態之外,而建築則不然。它本身可以 承載大量的特殊信息,既是一種實用的工具,又是一種有表現力的語言。如前所述,紫禁城的意識形態,就是在矮化臣民身體的同時,把帝王推舉到一個至高無上 的地位上。在這一點上,世界上沒有一座宮殿比紫禁城更稱職。紫禁城的麵積,是法國羅浮宮的4倍,俄國聖彼得堡冬宮的9倍,英國白金漢宮的10倍,歐洲最大 宮城——莫斯科克裏姆林宮,麵積也不足紫禁城的一半。可以說,無論是忽必烈的故宮還是明成祖朱棣的紫禁城,都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世界意義,不僅中國朝廷的文 武百官,自大明門經過漫長的千步廊,經天安門、端門、午門、太和門,進入太和門廣場時,麵對藍天下那座有著飛翔動感的超級殿宇頂禮膜拜,連最早進入中國宮 殿的西方人,當他們麵對那些宏大的殿宇和漫長的朝拜之路,他們的意誌也會徹底崩潰,他們留下這樣的記錄:他穿過一堵又一堵空牆,走過一重又一重殿門,發 現其後不過是又一條平淡無奇的路,通向另一堵牆、另一重門。現實虛化成夢境,目標就是在這個線性迷宮的遙遠盡頭。他如此專注於這個目標、如此期待著高潮的 到來,但這高潮似乎永遠也不來臨。”500多年後,德國設計師施佩爾為希特勒設計的新總理府使用了相同的建築語言——那座已經完成的、占地16?3萬平方 英尺的舊總理府已經不能滿足希特勒的胃口,一座計劃占地2500萬平方英尺的新總理府應運而生,從新總理府正門抵達希特勒辦公室門前的路程長達半公裏,這 條森然的長路會對所有的覲見者進行心理施壓,使所有與德國元首平等對話的非分之想都土崩瓦解。
  
  紫禁城的巨大,使我們至今難以從整 體上把握紫禁城,它以支離破碎的形式,存在於各種各樣的表述中。我們得到的,充其量是被表述的紫禁城,是作為碎片的紫禁城,而永遠不可能是紫禁城本身。紫 禁城拒絕,並嘲笑一切表述。所以對我們來說,紫禁城更像是一個空泛的概念,隻有它的碎片是真實的,就像帝國裏的臣民,在各自的位置上,感受到帝國給予他們 的壓力。
  2.紫禁城的時間哲學
  然而,紫禁城不僅表明了空間的哲學,也暗藏著時間的秘密。今天走進紫禁城的人對於紫禁城的閱讀是曆 時性的——他必須從一個宮殿走到另一個宮殿;同時也是共時性的,因為每一座宮殿,都是時間疊加的結果,曾經的曆史雲煙、風雲際會,都會同時展現在人們麵 前。從這個意義上說,整個紫禁城就是一個巨大的計時器,記錄著日升月落、王朝滅興,每一個皇帝,都會出現在上一個皇帝曾經出現過的位置上,所有發生過的事 情,在宮殿裏都可能重演,當人們走進一間宮室,麵對一件器物,附著在上麵的已逝時間就會不分先後地浮現。宮殿如同一個循環往複的時鍾,曆史圍繞著它,周而 複始地運轉。
  接踵而至的帝王年號、曆法,像鍾擺一樣,執行著計時、報時的功能,為宮殿提供著時間的刻度,整個世界,必須依據宮殿的時間表核準 自己的時間,決定各自的行動。皇帝禦門聽政,常在拂曉前進行,整個朝廷的辦公時間,都必須根據帝王的生物鍾製定;帝國的時間表——科舉、征稅、征兵等等, 決定著日常百姓的命運;鍾鼓樓上的晨鍾暮鼓,更把帝王的權威滲透到市井生活中。宮殿通過時間將政治權威合法化,將帝國的一盤散沙納入一個完整有序的網絡 中,它對帝國的控製,比空間更加有力和徹底。
  然而,帝王在通過時間來貫徹自己的權力意誌的同時,他自己也處於時間中,接受時間的安排。他可以 控製自己在空間中的位置,卻不能改變自己在時間中的位置;高大的宮殿凸顯了他的偉岸,而無邊的時間卻反襯了他的渺小。這應當是帝王最大的軟肋。如同一把雙 刃劍,時間在將他的權力最大化的同時,也成為他永恒事業的絆腳石。紫禁城的每一座宮殿、每一件器物,都向他提醒著時間的存在,因為那些宮殿和器物,都是在 穿越漫長的時間之後抵達他們麵前的,有著無比複雜的履曆。它們既指涉過去,也指涉現在,它們構成了對時間秩序的視覺表達,它表明,所有的 ,都將淪為過去,一切皆在時間的流程之中,而宮殿,則同時存在於過去時現在時兩種時態中。皇帝自己,也隻不過是這一巨型鍾表上的一個零 件而已。每一任皇帝,盡管都是宮殿裏的過客,但他們無一例外地表現出對於時間的超強敏感和持續渴望。這使他們變得無比焦慮。我想起王莽在公元3世紀建起的 明堂——一座履行著計時器功能的奇特建築,美術史家巫鴻先生把它稱作古代中國創造的最複雜的皇家禮儀建築,它把時間、空間和政治權威所構成的三角關 係變得更為複雜和有機。據說明堂是由遠古時期的聖賢發明的,但這一古老傳統在很大程度上被周代以後的人們所遺忘。《漢書》雲:是歲,莽奏起明堂……” 於是,在這座我們已經無法目睹的宮殿的頂部,是一個被稱作通天屋的觀象台,底層圍繞四周的,是代表著12個月的12間屋室,皇帝每年都要從東北角的第 一間屋(陽氣源起之處)開始,按順時針方向,在每個房間輪流居住。不僅皇帝的空間位置,甚至他的一切活動,如政務、吃穿、樂(yuè)事、祭祀等,都與月 令相對應,他在空間中的輾轉和漂移,也同時在時間中完成。他試圖以此化解帝國政治與時間的衝突,完成權力與時間的同構關係。但是他們的和解隻是暫時的,如 今,當皇帝接二連三地在明堂出現和消失之後,明堂自身,也在時間中隱遁了,直到朱棣時代,紫禁城中的中和殿,周代明堂九室的形式才得以仿製——據說它保存 了自夏商以來即已有的四麵合圍成庭院的廊廟形製,成為引導我們回溯曆史的一個路標。
  作為大明王朝的死穴,在紫禁城的正北方,景山見證了大明王 朝末代皇帝崇禎的死,朱棣的權力意誌不能挽救他的後裔,景山也因此具有了墓地的性質——它不僅是崇禎的墓地,也是朱棣的墓地,是一切權力欲望的墓地。這一 空間組合使紫禁城的隱喻性質變得更加明顯——紫禁城是由帝王控製的超級時間機器,景山則陳列著帝王在時間中的屍骸。太和殿並非皇帝永恒的幸福之源,而隻是 他暫時的驛站,一個又一個的皇帝,在時間中從太和殿魚貫而入,又排著隊,奔往北麵的超級墳墓。他們在時間中掙紮和躁動的心,隻有在沉寂的墓地裏,才能得到 安寧和拯救。
  3.紫禁城的生命履曆
  不僅帝王,連宮殿本身,也在時間的控製中。盡管帝王企圖通過宮殿來施展他對永恒的期許,但時間 告訴他,他的努力是荒謬的——世界上絕不會有一座永恒的宮殿,它如同任何事物一樣,都必須接受時間的裁決。在《舊宮殿》中,我描述了紫禁城生長的過程,卻 忽略了它的死亡;而前文中提到的不同的宮殿在時間中的接力卻使我想到,每座宮殿,都經曆著生與死的過程。對於宮殿來說,存在與毀滅,絕不是一個問題,因為 它每時每刻都存在著,也每時每刻都毀滅著。生與死對它來說並非時間上的接續過程,而是同時並存、相互滲透的。它們從兩個相反的方向對宮殿的意義進行著詮釋 ——所謂宮殿,隻是一個權力的幻象,既是實的,又是空的,既帶來自慰式的滿足(如朱棣),又帶來空虛與破滅感(如屈原)。
  紫禁城既是一座金碧 輝煌的宮殿,也是一座時間中的廢墟。當帝製已成為往事,人民成群結隊地湧入故宮,這座宮殿,就不再具有絲毫的私人性質,它也就被從曆史的母體中剝離出來, 變成曆史的標本。於是,它絢麗的圖景,都已經不在曆史的情境當中,也無法與它所處的曆史環境形成互動關係,它變成了一座失去了彈性與活力的建築,人們可以 (有限地)進入它,觀賞它,卻無法與它發生有機的聯係,從這個意義上講,故宮無論怎樣完整,都改變不了它的廢墟性質——它是用來憑吊、觀看、探尋、研究 的,這與肇建者的初衷背道而馳。盡管故宮的許多宮室都依原樣陳列,但無須苛求管理者,一百萬件(套)文物全部回到它的初始環境中,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出 於觀看的方便,故宮的各種藏品——青銅、玉器、鍾表、珍寶等,被分門別類地陳列和展示,迎接著售票口長長的隊伍,而更多的藏品,則深藏於地庫,像那些消逝 的帝王一樣,被置於永恒的黑暗中。(這更表明了故宮的死亡本質——所有的寶物,都是作為已逝帝王的隨葬品存在的。)這種消解原境decontextualization)的研究方式完全是沿用西方主流的研究方式,據說這種研究方式導致了形式主義學派 formalistscholarship)研究的盛行,卻同時遮蔽了我們探究曆史真實的目光。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我絲毫沒有讚美封建帝製的意思,而隻 是指明存在於故宮內部的一個深刻的悖論——在帝製的時空內,我們根本沒有可能打量紫禁城,紫禁城是一個真正的黑箱,閑人免進;而當我們能夠打開它的時候, 它已經變成曆史的遺骸,不再履行昔日的功能,無論怎樣人滿為患,它都是一座失去了主體的空城
  然而,對於這一死者的龐大軀殼,人們從來沒 有放棄過對它重塑的願望。鄭欣淼先生將紫禁城580多年曆史中反複進行的重塑運動概括為三個方麵,即:重建、改擴建和保養維修。著名的紫禁城三大 殿(太和、中和、保和),在永樂、嘉靖、萬曆、康熙年間均不同程度地先後焚毀過,又一次一次地浴火重生。帝國的意誌仿佛蜥蜴的身體,有著頑強的重生再造功 能,使那些由豎的廊柱與橫的飛簷層層疊疊拚接起來的壯麗線條,不被歲月的手指輕易塗掉。與此同時,它的增建、移建和擴建工程,以及對它的三年一小修,五 年一大修,曆史上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這使紫禁城幾乎成為一個永久性的建築工地。它以此表達著對時間侵蝕的頑強抵抗。實際上,如前文所述,公元1420 建起的那座紫禁城,也非憑空而生,而是一個再生之地,因為它是周代建築原則(即前朝後寢左祖右社五門三朝)在明代大地上的投影,是對過往 建築記憶的呈現,所以,1420年的紫禁城,與1520年、1620年、1720年、1820年的紫禁城一樣,同時兼任著新城與舊城的雙重角色,我 們在裏麵可以同時發現生長、衰老、死亡和複生的痕跡。
  這使我每次走進故宮的時候都有一種恍惚感,類似於石濤在《秦淮憶舊》冊頁中表達出的那種 既依戀又想擺脫的複雜心理,因為我同時見證了它強韌的生命力和衰朽的荒蕪感,尤其在故宮大修的時候,我曾經在一些現場,比如建福宮,看到一些嶄新的構件, 出現在紫禁城斑駁的框架內,更何況這場規模宏大的木質運動中,再度申明了它在古老陰陽五行體係中作為生命力象征的正統地位:木是東方、春天和生命 力的偉大象征。不僅如此,從漢代開始,幾乎所有的儒學家和道學家都認為,龍就是木神,代表東方精神,龍來自水,代表木的生命起源,龍口吐出火焰,象征木能 生火的物理本性。盡管龍沒有建立獨立的神學體係,但它的靈魂卻以器物方式滲入日常生活,成為木質文明的隱秘核心。在某種意義上,龍與木是同一種事物的不同 表述。
  另一方麵,故宮又無疑是一座巨大的廢墟,故宮的名字,以及它深處的一些殘垣斷壁、衰草枯楊,都透露出它的廢墟性質。春天的時候, 慈寧花園遍地的野花已經沒膝,在風中像海浪一樣搖曳,烏鴉聒噪著,在蒼老的梁脊上成群地起落。這樣的圖景,表明我們都是後來者遲到者,曆史早已 在我們到來之前發生,而現在,不再有曆史現在的時間,與曆史是脫節的,盡管它們在空間上是重疊的,但它們在時間上是不連貫的。我們身處 ,無法目睹從前的宮殿;我們看到的,隻是曆史缺席之後的虛空。廢墟的字中包含著兩重含義:它的字旁,表明了廢墟的物質屬性,而右麵的字,不僅注明了它的發音,更表明了它的精神屬性——它是虛空的,是曆史在現實的水麵上的一個投影,我們可以看見它折射出的光芒,卻不能真正把它掌握 在手裏。所以,我們隻能像《哀郢》中的屈原一樣,緬懷曆史中的宮殿,它永遠不可能再是曆史本身,而隻是曆史的視覺呈現,是我們感知曆史的現場
  所以,在我的眼前出現的,至少有兩個故宮——生機勃勃的故宮和垂死掙紮的故宮。生與死這兩種對立的運動,在宮殿裏同時發生,我們甚至可以聽見它們較量的聲音。這使得對故宮的敘述變得無比艱難——我們很難掌握敘述的時態;敘述的口徑,也容易變得含混不清。
  4.三希堂:帝國的博物館
   打開一幅古代書畫,把宣統禦覽之寶印章匆匆忙忙蓋在上麵,這是16歲的遜帝溥儀,在他百無聊賴的退休生活中唯一忙碌的工作。然後,這批清宮舊藏便以 賞賜的名義,經由他的老師和弟弟溥傑,偷偷運到宮外。對這位末代皇帝來說,盜取皇宮財寶,已經成為一項刻不容緩的重要工作,所以,很長時間以來,紫禁城內 始終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戰線,1200件國寶級書畫文物從此去向不明,其中,就包括三希堂中的《伯遠帖》。
  現在的三希堂已徒有虛名,它因之得名的三件國寶——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已在遙遠的台北故宮安家落戶,而王獻之《中秋帖》和王珣《伯遠帖》真跡,則在經曆了一係列的顛沛流離後,回到了它們在北京故宮的家,躺在文物大庫中享受著恒溫恒濕的五星級服務。
   然而,即使從三希堂的空殼中,我們也不難發現這是一間氣質不凡的房屋,在金碧輝煌的宮殿內部,堪稱特立獨行。這首先體現在它的狹小——它隻是一間隻有8 平方米的小房間,在紫禁城9999間房屋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然而,它的豐富性,正是通過狹小來體現的,它狹長的室內進深,用楠木雕花隔扇分隔成南北兩 間小室,裏邊的一間利用窗台設擺乾隆禦用文房用具;窗台下,設置一鋪可坐可臥的高低炕,乾隆禦座即設在高炕坐東麵西的位置上;乾隆禦書三希堂匾名,懷抱觀古今,深心托豪素對聯分別張貼在禦坐的上方和兩旁;低炕牆壁上五顏六色的瓷壁瓶和壁瓶下楠木《三希堂法帖》木匣,被對麵牆上落地大玻璃鏡盡收其 中,小室立顯豁然開朗;此外,還有小室隔扇橫眉裝裱的乾隆禦筆《三希堂記》,牆壁張貼的宮廷畫家金廷標的《王羲之學書圖》、沈德潛作的《三希堂歌》以及董 邦達的山水畫等,文雅的布置,幾乎使人忘記了宮殿的暴力屬性——作為太和殿的延伸,三希堂以自己的方式,表明皇宮在本質上是掠奪者的大本營。
   三希堂使宮殿的博物館性質顯露無遺。紫禁城,堪稱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博物館,這不僅因為紫禁城建築群體本身的文物屬性(紫禁城是一個跨越朝代的建築群),更 因為它同時也是國家級(世界級)文物的儲藏地。目前的故宮博物院是一座公立的博物院(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時的名稱即為國立故宮博物院),而在 帝王時代,它的私人性質卻毋庸置疑。紫禁城裏的珍寶,重申了皇帝對天下萬物不可置疑的所有權。欲望是權力的催生劑,而權力,又為欲望的實現提供保障。乾隆 十一年(公元1746年),皇帝把晉朝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三件稀世國寶收藏在三希堂(古文三希即三件稀世珍寶),至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時,三希堂收藏了晉以後曆代名家134人,墨跡340件以及拓本495種。三希堂外, 紫禁城內部的幾乎所有角落,都是用國寶裝飾的,那些稀世之寶,不僅在物質意義上與紫禁城彼此粘連,在精神意義上,它們也密不可分。可以說,那些珍寶,就是 為紫禁城存在的,反之亦然。這並非僅僅是美學的需要,更是政治的需要。魄麗的皇宮,與它內部的珍寶,互相成為存在的理由。
  於是,我們看到曆史 中一種單向的流動,即國家珍寶,由民間源源不斷地流向宮廷。乾隆親自發起和領導的書法征集運動,就是一個例證。而皇帝的萬壽之日,如乾隆、雍正、慈禧太後 的六十壽誕,又為這種文物征集活動提供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與乾隆、雍正等皇帝的收藏愛好相比,慈禧太後毫不遜色,除將整個宮殿變成她的收藏倉庫以外, 她個人還專門用三間大屋儲存寶物,與三希堂相映成趣。這三間大屋由三麵木架分隔成櫃,每櫃中置有檀木盒一排,統共3000箱,各自標有名稱,至於藏於他處 不須記載入冊的寶物,就無法統計了。於是,在皇帝與臣民、宮殿與民間之間,形成了一種侵犯與被侵犯、施虐與受虐的關係。所謂天下,就是帝王的權力能夠抵達 的地方,而宮殿中的寶物,則以視覺形式呈現了帝王對天下的征用關係。有意思的是,許多人對於這種被侵犯與受虐的處境樂此不疲,原因是每一個受虐者,轉過身 來便是施虐者,對更加弱勢的群體進行侵犯和施虐。通過寶物的流向,我們可以看見整個帝國編織成一張巨大的施虐的網,與權力的金字塔結構遙相呼應。輸掉了珍 寶,卻贏回了權力,而權力又可以掠奪更多的珍寶,這一淺顯的道理,成為帝國官場的通用法則,隻有真正的民間底層社會,才真正居於被侵犯和受虐的地位上,永 世不得翻身。據說慈禧壽誕之時,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官員都在敬獻的寶物上費盡心機,初入軍機的鐵良特意製作了十二麵鏤花雕飾精美的鐵花屏風;直隸總督袁世凱 送上的則是一雙四周鑲有特大珍珠的珠鞋,算上成本和宮門費(即用酬金打點太後的近侍太監們),總共70萬兩黃金。皇帝的收藏愛好,他個人無須支付任何 成本,隻需笑納就可以了,這是皇帝與民間收藏的本質不同,他需要支付的,是帝國的行政資本,也就是說,他需要以帝國的行政資源,對進獻者予以回報。這使宮 殿的收藏,具有了受賄的性質。當然,這是一種充滿藝術性的賄賂,如同一位作家所說:它可以堂而皇之地活動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必提心吊膽地出沒於暗夜暮 色之中。
  為了與中央保持一致,收藏熱在大清王朝的行政係統中方興未艾。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慶親王奕劻。北京地安門外定府大街的慶王府門 口,來路各異的獻寶者絡繹不絕。有一位名叫陳璧的道員級閑官,貧困之中,以孤注一擲的決心,將親戚所開金店中的稀世之寶東珠、鼻煙壺數件進獻慶親王,果然 換來了郵傳部尚書這一正部級職位。19111010日武昌起義,蒙古鑲藍旗出身的錫良自告奮勇,率兵督陝,緊要關頭,奕劻仍不忘記向他索賄,氣得錫良 大呼:生平不以一錢買官,況此時乎!這還不算典型,最典型的是1911年底,各省獨立之際,袁世凱力請清廷頒布《遜位詔書》,奕劻亦不忘抓住商機,向 袁世凱索賄。國破之際,具有商業頭腦的奕劻在天津租界內創辦一家人力膠皮車公司,同時躋身中華民國最牛私人收藏家之列。
  宮殿對於天下寶物 的占有,既是實體的占有,同時也充滿了象征性,因為皇帝的私家博物館無論怎樣規模宏大,它的占有量,畢竟不可能是無限的,猶如警幻仙姑在回答賈寶玉對《金 陵十二釵正冊》的置疑金陵極大,怎麽隻十二個女子?時所表達的原則:擇其緊要者錄之。因而,紫禁城裏的書畫珍寶,不可能成為天下寶物的全部,卻是 天下寶物的象征。它既是對權力的炫耀,也是對權力的揭露——它的贓物性質顯而易見。宮殿裏的皇帝,通過它們,實現著對天下萬物的絕對占有。
  而 天下萬物,一旦進入了紫禁城,就仿佛進入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從天下失蹤了,沒有人能夠與它們再度謀麵,即使皇帝本人,也不可能對它們一一瀏覽。這使得 那位苦心孤詣地為太後製作了鐵花屏風的新任軍機大臣鐵良,不得不收買近侍太監,將他獻的寶物擺放在內宮禦道邊上、皇太後的必經要道上,才可能被皇太後看 到。據1925年出版的《清室善後委員會點查報告》記載,1925年國立故宮博物院成立時,共清點出117萬餘件宮廷遺留的文物,包括玉器、書畫、陶瓷、 琺琅、漆器、金銀器、竹木牙角匏、金銅宗教造像、帝後妃嬪服飾、衣料和家具等,另有大量圖書、典籍、文獻、檔案,經1949年以後征集,故宮博物院現有藏 150多萬件,其中80%以上是清宮舊藏。數目如此巨大的國寶,不僅遠遠超出了一個人的實際需要,而且成為他的巨大負擔,最後變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數字 ——寶物的自身價值已經泯滅,被那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它們以存在的方式消失了,消失在天下,也消失在皇帝的視野中。
  與乾隆時代對國寶的 巧取豪奪相反,紫禁城的大量國寶,在大清王朝的末世光景中,經末代皇帝溥儀之手流散到民間,除三希之一的《伯遠帖》,還有《清明上河圖》、《韓熙載夜 宴圖》、《五牛圖》等珍貴書畫,皇帝的私人博物館,已經淪為文物販子的進貨渠道。皇帝以這樣的方式嘲弄了自己的權力,那些古老的紙頁,則成為測量王朝盛衰 的試紙。
  5.養心殿:緩緩垂下的簾
  養心殿是一座三合院,麵南背北,南麵是一道院牆,正中有門,就是養心門,正殿是養心殿,是皇帝 生活和戰鬥的地方,東西各有配殿,三麵房屋,圍繞著一個庭院,庭院中有兩棵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也是槐樹。從養心殿明間後簷穿過去,是後殿,即家屬區, 後妃可以在此臨時居住,兩側各有耳房五間,曰:體順堂、燕喜堂。
  養心殿在後宮區域的西南部,最靠近三大殿的位置上。在形製上,與紫禁城保持著 同構的關係,或者說,養心殿本身就是一個縮小的紫禁城,雖然它隻是皇帝的寢宮,但是它仍然保持著前殿後寢的形製,工作生活兩不誤——在前殿,軍機大臣 們虔誠地聆聽著最高指示;在後寢,則是環肥燕瘦,競相爭寵。從這裏我們可以發現,紫禁城後宮幾乎所有的建築,都與大紫禁城保持著某種同構關係,是同一家族 血統的成員,它們的遺傳基因出奇地穩定,幾乎沒有例外,使我們那麽容易地對它們的皇族身份進行辨別,帝國的建築語法,通過它們的表情和姿態得以堅決地貫 徹。仿佛一個有趣的變焦實驗,隨著焦距的變化,我們可以把紫禁城任意放大和縮小,把大紫禁城縮小,它就是後宮的某一個庭院,把庭院放大,就變成了大紫禁 城。這使得紫禁城的建築,既有特定性,即不可取代的皇家屬性,又有普遍性——在宮殿內部,有一個普遍原則,任何一座宮殿庭院,都不是孤立的,而是通過皇家 建築特有的格局與裝飾,與一個更廣大的宮殿係統相連。
  葵花朵朵向太陽。在宮殿中,隻有皇帝,才是真正的太陽,才是一切建築的真正核心。所以, 無論在大紫禁城中,還是宮殿內部任何一個具體化的生活環境中,皇帝永遠構成了建築的核心部分(也就是說,在宮殿中,皇帝是最重要的一個構件,宮殿的價值, 全部依賴於他,沒有他,宮殿就不是真正的宮殿),其他建築和其他人所處的位置,則緊密地團結在皇帝的周圍。而在宮殿之外,在帝國廣袤的版圖上,皇帝的意誌 又與層層疊疊的行政係統相連,通過分級嚴格的官衙建築得以視覺化地表達,滲透到帝國的每一個細胞中,使皇帝的意誌像波浪一般,波及帝國最遙遠的邊疆。
   這便是熔鑄於建築中的。《禮記》中說: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禮。建築就是治人之道,而治人之道就是暴力。所以,宮殿的空間意識形態,從 來都與暴力脫不開幹係,如同我在《舊宮殿》中寫的:宮牆如血,隻有血的顏色,是對權力最恰當的注解。它既詮釋了權力的來路,又標明了權力的價值。如果有人 對宮牆所庇護的權威感到質疑,那麽,請你用等量的血來交換。宮殿簡單明了地注明了權力的暴力內涵。如果你不進入權力係統,宮殿隻是你視線中的風景;如果你 對皇權發出挑戰,那被殘陽照亮的血色宮闕便時刻質問你,你所準備的勇氣和犧牲是否足夠?
  由此,我們可以見證帝國建築語法的巨大的標準化力量, 和它統攝全局的控製力。反反複複的宮殿庭院,拐來拐去的夾道回廊,無數繁複的裝飾與構件,在帝國建築語法麵前,變得條理清晰、井然有序。亂的可能是我們, 是每一個進入這些迷宮的人,而對於迷宮自身來說,一切都是確定無疑的。一個人,從走進宮殿的第一刻起,就進入了一個先驗性的主題、一種無法擺脫的宿命中。
   由於紫禁城建築中存在的不可置疑的同構關係,所以,任何一座建築,都與曆史保持著密切的勾連,它們的曆史性是不分彼此的。養心殿,就是紫禁城龐大肌體中 的一個細胞。作為帝國建築的縮小版,我們幾乎可以從中梳理出一部完整的帝國史——它建於明代嘉靖十六年(1537),大清王朝的開國皇帝順治,就在這裏斷 了氣,他的死,即使在300年後,仍然顯得撲朔迷離。少年天子順治死後,帝國迎來了康雍乾的盛世光輝,養心殿,也被托舉為一個令人矚目的平台,在經過一係 列的改造、添建之後,成為一組集召見臣工、處理政務、皇帝讀書和居住為一體的多功能建築群。這裏既是那些決定帝國命運的詔書的生產車間,也是無數宮闈秘聞 的策源地。
  對紫禁城的建築語法進行口誅筆伐是重要的,但這也很容易使我們陷入一種偏執,而忽略了對它的曆史成因考量。許倬雲論述這一體製的社 會政治功能時,曾經客觀地承認:等級的製度化作為政治權威的結果出現。這種政治權威隻是在一定程度上依賴於保證秩序的暴力。社會秩序必須成為定型化的和 為人接受的,以便維持政治統治。禮儀的規律化與身份的等級化反映了社會的穩定性,因為個體成員的權利與義務是眾所周知和相對固定的。鑒於每個人都意識到自 己和他人的位置,社會內部的衝突也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控製。
  紫禁城的建築語法,一方麵是開放的——在禮製的旗幟下,宮殿與宮殿之間、宮殿與 各級衙門之間,形成了一整套的權力網絡,互相依托;另一方麵又是封閉的——一層又一層的宮牆,將統治者與他的世界徹底地分割開來,尤其是全球化的進程悄然 開始以後,宮殿的孤島性質一天比一天顯露無遺,終有一天,會在洶湧的海水中沉沒。
  1840年,養心殿裏的道光皇帝,已經依稀聽到了帝國的喪 鍾。那時,中國人已經發現自己處於西洋時鍾、地圖的控製下——“它們以科學的名義,理直氣壯地將這個中央王國重新分配為全球時空體係中陌生的一分 。鹹豐十一年(1861)十一月初一,一個名叫慈禧的25歲女人,坐在了養心殿東暖閣一架八扇黃屏風的後麵,成為坐在皇帝背後的一個隱形皇帝,而皇 帝,乃至整個帝國,都成了她手裏的提線木偶。
  從這一天起,在這座舊宮殿內,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裏,她頑固地進行著雙重抵抗——
   一方麵,她以女權主義的立場,抵抗紫禁城以皇帝(男權)為核心的建築語法,因為紫禁城是一個典型的男性政治空間,而女性的命運在這裏則被判定和存檔。從她 垂簾那一天起,太和殿就變成了擺設,除了皇帝大婚、三大節(春節、冬至、萬壽)等少數慶典儀式,絕大多數都空空蕩蕩,大殿上的須彌式寶座,已蒙上灰塵,而 作為後宮的養心殿,則成為帝國政治的焦點,被群臣下跪時的藍緞官袍擦拭一新。這一空間組合具有極強的隱喻色彩,它表明了後宮的崛起,以及帝國女性時代的到 來。包括太和殿在內的三大殿(紫禁城的前朝部分)是陽性的,它屬於男人,後宮則是陰性的,屬於女人,而非男非女的太監,則跨越於前朝與後寢、陽與陰之 間,是二界的連接物。作為女人,慈禧太後的生命軌跡,早已被後宮圈定,但她以垂簾聽政的方式,實現了陰對陽、後宮對前朝的絕對控製,這是後宮的反叛,也是 對帝國建築語法的一次徹底顛覆。
  另一方麵,她以祖宗之法,抵抗五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所有妄圖變法維新的人,都被她送上斷頭台。在養心殿裏,光緒皇帝成為她的奴隸;同時,遙遠的菜市口,又成為養心殿的延伸空間,飛舞的屠刀,詮釋著她捍衛祖宗之法、拒絕改革的堅定決心。
  而這一切,都是在養心殿裏完成的。在這裏,她既破壞祖宗之法,又捍衛祖宗之法,這構成了慈禧生命中的深刻悖論。在這種悖論中,整個帝國都在她的帶領下向著萬劫不複的境地狂奔。
  6.坤寧宮:窺視的目光
   作為紫禁城後三宮之一,坤寧宮位於紫禁城的中軸線上、交泰殿的北麵,與前三殿的位置遙遙相對。坤寧宮在明代是皇後的寢宮,作為統攝六宮之所,它 的長者風範,通過其建築規模表露無遺。自康熙四年(1665)始,這裏變成皇帝(太子)大婚舉行合巹禮的場所,成為皇帝大婚的喜房。同治、光緒、溥儀,一 個一個的皇帝,在這裏完成了終身大事。
  巨大的玻璃窗,阻撓我們的身體,卻放縱我們的視線。爬在坤寧宮的窗上,像賊一樣撅著屁股,一絲不苟地向 屋內張望,這是窺視。(我曾經看過一幅照片,是從宮殿的內部向外拍攝的,畫麵上全部是趴在窗戶上向內窺視的麵孔。)對皇帝喜房的窺視,顯然與民眾對皇帝私 生活的關注有關。比較而言,前三殿無論怎樣雄偉,它在功能上隻是皇帝的辦公室,是無個性的、公事公辦的、儀式化的,而後宮,尤其是皇帝的喜房,則是充斥著 個人的氣息,幽秘、曖昧、性感,甚至不可告人,與三大殿主導的宏大敘事比起來,後宮無疑更有親和力,尤其對於熱衷於家長裏短的普通百姓來說,它更能喚醒想 象和探秘的熱情,它也因此釋放經久不息的魅力。
  坤寧宮的一切依原樣(?)陳列——房內牆壁飾以紅漆,頂棚高懸雙喜宮燈;洞房有東西二門,西門 裏和東門外的木影壁內外,都飾以金漆雙喜大字,有出門見喜之意;洞房西北角設龍鳳喜床,床鋪前掛的帳子和床鋪上放的被子,都是江南精工織繡,上麵各繡神態 各異的一百個玩童,稱作百子帳百子被,滿目的紅色,充滿了女性閨房的柔媚氣息,讓人生出若幹情色的想象;前簷大炕東西牆上蔣廷錫和顧銓的畫、案 上的白玉盤、琺琅爐瓶盒(底有乾隆年製坤寧宮第一份十字款)、紫檀木嵌玉如意(柄上乾隆隸書嵌金絲坤寧宮銘)、案下的潮州扇、玻璃四方容鏡、雕漆痰盂、竹 帚以及牆上掛的鑰匙口袋等等,這些考究的器物,似乎都停留在原來的時間中,然而,與大多數後宮一樣,坤寧宮是以空殼的形式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有一次,故宮 李文儒副院長問過我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讓你住在這些宮殿裏,你會住嗎?那些裝飾豪華的宮殿,已經被從它們的曆史環境中抽離出來,變成一堆空殼。我們所能 看到的,最多隻是證據,而永遠不可能是現場
  現代人安裝的那扇玻璃窗,像一個畫框,留住了曆史的風景,一切都曆曆在目,但一切都不複 從前,我們可以知道那些是光緒和隆裕用過的器物,但永遠不會知道光緒與隆裕的新婚之夜到底發生過什麽,它們所呈現的,已不是曆史場景本身,而是曆史的過濾 物,是曆史的幻象illusion/illusory),即再現中的似真,類似我們製作紀錄片時常用的手法——“真實再現觀者雖然明知自 己隻是在觀賞一張繪畫(或明知自己在做夢),但仍感到麵對著的是真實的物體或空間。即使裏麵所有的器物的確按照原來的方式組合和陳列(絕對複原是不可能 的,因為生活中的器物是不斷變動的,沒有一個真正的可以),我們所看到的,也是現在對於從前的想象(幻象),堅硬的玻璃永遠把我們隔在了曆史 的外麵,我們無法進入,無法觸摸,我們對宮闈秘事充滿好奇,但永遠得不到標準答案,就像隔著玻璃,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魚和水的關係。
  麵對眼前空 曠的場景,我會想,裏麵生活過的人,都到哪裏去了呢?我產生了一個有趣的想法:我們的宮廷史研究,要麽執著於物的層麵,比如器物史、服飾史、建築史,要麽 糾纏於人與事件的曆史,在文字中尋找曆史的蛛絲馬跡,這兩個層麵各自孤立存在,互不發生關係,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我們很少把兩方麵結合起來,對 人與物的互動關係進行考量,一些重大的問題,就從它們的縫隙間漏掉了。畢竟,所有的器物,都在人的手中傳遞和運行,所有的建築,都是人的活動空間,他 (它)們各自的曆史,都不會是封閉的,他們一定發生過深刻的交互作用,而且這種交互作用,絕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循環相生,永無止境的,他(它)是在經過了 這一係列循環相生、環環相扣的鏈條之後,抵達我們麵前,變成我們所有目光中的景物的,而那環環相扣的鏈條又在哪裏?盡管我們看到的隻是幻象而遠非真實,盡 管我們永遠隻能想象現場而不可能回到現場,但那根鏈條終究可以為我們提供線索,使我們在時光中一步一步地作逆向的旅行,尋找記憶之外的真實,即使 途中一定會發生偏移,但我們無疑比現在更加接近那些存在過的現場。或許,這就是圖像的功能,它並不隻是讓我們看到,而是讓我們循著它的線索,在虛 空中搜索那些消逝的真實。
  因此,我隔著玻璃看到的坤寧宮(以及其他一係列宮殿),不是現實主義的坤寧宮,而是象征主義的坤寧宮,它的內部,裝 載的不是曆史本身(它的容量無法裝載曆史的駁雜內容),而是對曆史的隱喻metaphor),它實際上已不是一個物理空間,而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 精神空間。在曆史中的主人公消失之後,這裏的建築、家具、器物,已經支離破碎,無法合攏成對曆史的完整敘述,隻有我們,依靠心裏那一把考古的毛刷,耐心、 頑強、心有不甘地,發現隱藏其中的秘密。
  7.漱芳齋:故事裏的事
  世界上所有的戲劇,都沒有舊宮殿發生的故事更富於戲劇性。層層疊 疊的宮殿,仿佛一個碩大的戲台,天下的子民都是它的觀眾。宮牆試圖保守宮殿的秘密,但一個人自走進宮殿那一天起,就把自己放在了眾目睽睽之下,成為不折不 扣的演員,他的浮沉榮辱,都取決於他的演技。然而在漱芳齋,這種情況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漱芳齋,至今保留著宮殿內部最豪華的戲台。隻有在這裏,宮殿的主宰 者們,才安於以觀眾的身份,打量戲台上演繹的那些帝王將相的舊日傳說。
  禦花園如今成了人民公園,由於空間相對狹小,自宮殿和廣場湧來的人流匯 聚在這裏,使昔日幽靜的禦花園變得擁擠嘈雜,草木的芳香已經無法稀釋人群呼吸的濃度。然而,在這份擁擠嘈雜之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在禦花園西側偏北的宮牆 上,嵌有三間懸山卷棚頂抱廈,那是一扇門,在它的後麵,隱藏著一個更加斑斕的世界。
  暢音閣,它的宏偉就像它的安靜一樣令人震撼,在漱芳齋的庭 院中心聳立。這裏是宮殿內部最重要的娛樂場所,一座在乾隆營建太上皇宮殿時,在寧壽宮一區內建起的國家大劇院,所以,它的視覺與音響效果,在當時無與 倫比。一個演員,隻要站在這個戲台上,他的嗓音就會比在任何地方都要悅耳和嘹亮。這是隻有在宮殿內部才能獲得的神奇效果,他們會把一切歸之於宮殿的威儀, 他們或許並不知道,當初營建這座演戲樓的時候,就在用楠木鋪成的台麵下麵,挖了四眼水井,以增加聲音的共振,使音韻旋律在飄動中變得渾厚和富於磁性。所 以,即使在演員自己聽來,他們的聲音也賞心悅耳。如同太和殿的寶座把一個人推舉為人間的王,暢音閣的戲台,也把一個京戲演員變成伶界之王,這一點在譚鑫 培、楊小樓、梅蘭芳等許多演員的身上得以驗證。暢音閣於是成為一個傳播聲音的寶盒,連四周的殿堂和遊廊,都緊密地圍繞在它的周圍,側耳傾聽。這些遊廊全部 以雕有楠木浮雕的望板裝飾,琴棋書畫、瓶爐鼎彝、奇石異卉等諸多雅致的事物被刻畫在上麵,為戲台上承載的所有舊日傳奇提供了一個精致的容器。當我們在21 世紀的陽光中,麵對這座尚未開放的宮殿,我們會感到既震驚,又惋惜——震驚於它的奢華,惋惜於這份奢華,長時間被深宮所囚禁而無法麵世。
  作為 宮廷中最大的演戲樓,暢音閣是紫禁城中為數不多的三層建築,上中下三層,都是表演者的戲台,有機關相連,演員們上天入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這裏,他 們可以是身穿蟒袍的王,是法力無邊的神,可以讓現實中的皇帝哭笑,但他們的特權隻在戲台上有效,從戲台上下來,他們就立刻成為一個草芥,像任何一個子民一 樣聽命於皇帝的意誌。所以,他們的權力是虛擬的、暫時的,漱芳齋的庭院布局沒有忽略這一點——與暢音閣相對的漱芳齋正殿,坐著世上最高貴的觀眾,即使娛樂 的時候,他也要坐北朝南,為此他寧肯犧牲看戲的視覺效果,因為他眼中的畫麵,全部是逆光的。這是宮殿內部不能忽略的空間意識形態,它以此表明了台下與台上 兩種性質不同的帝王將相之間不可撼動的權力關係。
  在觀眾看來,戲台如海市蜃樓,折射著時間深處的往事,使那些消失的血肉重新得以賦形,從這個 意義上說,台上台下的差別不僅僅是空間上的,也是時間上的——二者存在於不同的時態中,前者是過去時,而後者是正在進行時;前者是過去的曆史,而後者是正 在發生的曆史。後者擁有時間上的特權,可以憑借自己的意誌改變台上角色的命運,但他們不能改變自己的結局。他們像戲中的角色一樣命運難卜,但他們對此無能 為力,而他們的故事,有朝一日將會以戲的形式出現,被更新的觀眾觀看。戲台內部的器械機關,連動著時間的循環鏈條,使戲台獲得了源源不斷的故事來源。暢音 閣仿佛一麵看不見的反光鏡,把過去投影於現在,又把現在投影於未來。
  從演員的視角看,漱芳齋也是一個華麗的戲台。漱芳的意思,是花卉在經 過洗濯之後更加明麗和絢爛,隱含著修養美好德行之意。這也注定了漱芳齋是紫禁城中一個別致的去處。此處室內器具之精美、寶物之豐盈,在宮殿中是罕見的,再 華麗的舞台,也不會擁有如此奢侈的道具。每次走進漱芳齋的時候,我都會被前殿東次間占滿整個牆麵的多寶格吸引,它的上麵原樣擺放著的百餘件玉瓷珍品,使我 的目光變得無比貪婪。這裏曾經是皇帝的書房,室內曾掛著一幅匾額,上麵寫著:靜憩軒。但在浩瀚莫測的宮殿內部,皇帝是否能夠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 之地,不得而知。很少有人知道,漱芳齋多寶格左下方,隱藏著一道不容易察覺的暗門,它的背後,是一條幽黑的秘密暗道,一直通向室外的竹林。即使在放鬆 身心的娛樂場所,中國皇帝仍然沒有忘記凶險的存在。這條逃生的暗道,對宮殿這座碩大舞台的戲劇性質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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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安娜晴天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心姐的轉載, 尤其是我從羅馬歸來,看到西方的建築和神學,哲學的聯係。
DUMARTINI 回複 悄悄話 對了·,你們這幾位都是皇城根下出來的閨女兒~~
謝謝分享。。。正在看一篇好遊記,講彼得堡的冬宮和其他俄國皇宮為啥那麽金碧輝煌,這麽炫,暴發戶似的~~~~就是因為“任何一座建築,都與曆史保持著密切的勾連,它們的曆史性是不分彼此的。”

京燕花園 回複 悄悄話 中國園林和皇宮有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外國皇宮就地取材造得高大。

問好心姐全家夏安(^O^☆♪
南山鬆 回複 悄悄話 欣賞祝勇對紫禁城的描述和解讀。

謝謝心姐分享好文,周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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