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視他冷峻的肖像，嘴嚼他精煉而辛辣的文字，我想起了魯迅。
麵前這本南非作家庫切（Ｊ．Ｍ．Ｃｏｏｔｚｅｅ）的小說《恥辱》（《Ｄｉｓｇｒａｃｅ》），２００來頁薄薄的一冊，簡單的人物，日常的故事，卻字裏行間蘊藏著血淚凝成的主題，呈現出社會與時代的烙印。捧讀之時，掩卷之後，你不能不震驚、無法不沉思，這是恥辱的沉積，更是尊嚴的呼號。
故事的時代背景是當代南非。小說的男主人公大衛是一個五十多歲、兩次離婚的男人。他原本是大學文學係教授，由於引誘女學生，和與之相關的教學上的作弊，引起校方的追究，由於不肯向學校委員會妥協，最終被驅逐出學術界。他離職後前往女兒露西的小農場避難，幫助露西種菜養花出售農產品，並在當地的動物診所義務服務。然而在這期間他們又遭逢了一係列的噩夢。三人黑人團夥襲擊了他們的住宅，大衛被燒傷，露西被輪奸，財物被搶劫。種種跡象表明這一切與露西的黑人鄰居窺測並企圖占有露西的土地有關。更為殘酷的是，露西被奸後致孕，強奸團夥之一的黑人男孩卻出現在鄰居家中，而這位鄰居還無恥地提出讓露西作他的第三個老婆，以便讓露西將農場土地拱手相讓。通篇展現了充斥在這個社會和時代的種族之間、兩代之間、以及人類和動物之間的重重迭迭、血淚斑斑的矛盾和衝突。
耐人尋味的是，大衛這樣一個遠非高尚完美的人，在那個充滿重重恥辱的環境中，不惜代價竭盡全力地維護著自己的價值觀念和做人的尊嚴。對於自己的缺點錯誤，他可以全盤接受校方的指控和懲處，卻斷然拒絕對委員會“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拒絕接受再教育和思想改造。他聲言：我格守一個原則，言論自由，也有保持沉默的自由。（“Ｉ ｗａｓ ｓｔａｎｄｉｎｇ ｕｐ ｆｏｒ ａ ｐｒｉｎｃｉｐｌｅ． Ｆｒｅｅｄｏｍ ｏｆ ｓｐｅｅｃｈ． Ｆｒｅｅｄｏｍ ｔｏ ｒｅｍａｉｎ ｓｉｌｅｎｔ．”）他堅持那個有缺點錯誤、並不高尚完美的自我，而不接受強加於己的再教育和改造，為此他付出了舍棄教授地位、教書生涯和養老金等的昂貴代價。
為了自己，更為了女兒，他暫時留在露西的農場。當他答應露西到當地動物診所作義務工時，他強調：前題是不要讓我去改造成一個更好的人。我不準備改造自己，我要堅持我的“自我”。“ｂｕｔ ｏｎｌｙ ａｓ ｌｏｎｇ ａｓ Ｉ ｄｏｎ’ｔ ｈａｖｅ ｔｏ ｂｅｃｏｍｅ ａ ｂｅｔｔｅｒ ｐｅｒｓｏｎ． Ｉ ａｍ ｎｏｔ ｐｒｅｐａｒｅｄ ｔｏ ｂｅ ｒｅｆｏｒｍｅｄ． Ｉ ｗａｎｔ ｔｏ ｇｏ ｏｎ ｂｅｉｎｇ ｍｙｓｅｌｆ． Ｉ’ｌｌ ｄｏ ｉｔ ｏｎ ｔｈａｔ ｂａｓｉｓ．”
大衛對人格和尊嚴的堅持，還表現於他的處世方式，對周圍的人物，甚至動物的尊重。他自視為一個自私冷漠的人，然而，麵對那些即將被屠宰而成為人類的佳肴的羊，和在協助動物診所處死（無疼致死）老、病、殘和多餘的動物時，他直視了人類與動物生存競爭中的矛盾，無情地剖析和嘲弄著人類對動物的虛偽和殘忍。他無能為力去解救那些羊和狗的必死的命運。但是，在運送用朔料袋包裝好的狗屍去焚燒場時，為了不讓焚屍場的工人胡亂扔放和用钁頭敲打狗骨頭，他堅持不辭辛苦自己卸車，親手將狗屍袋送入焚燒爐，為的是讓死狗們保存最後一份尊嚴。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他願為這些無力照顧自己的弱者盡一份力。
他有一句話，使我無法僅以一顆平常心來讀這本小說。他說，（大學委員會的勸告和態度）讓我太多地想起毛式中國，當眾認錯，自我批評，公開檢討。以我的老腦筋，寧肯讓我麵對牆壁給我一槍。（“Ｉｔ ｒｅｍｉｎｄｓ ｍｅ ｔｏｏ ｍｕｃｈ ｏｆ Ｍａｏ’ｓ Ｃｈｉｎａ． Ｒｅｃａｎｔａｔｉｏｎ， ｓｅｌｆ－ｃｒｉｔｉｃｉｓｍ， ｐｕｂｌｉｃ ａｐｏｌｏｇｙ． Ｉ’ｍ ｏｌｄ－ｆａｓｈｉｏｎｅｄ， Ｉ ｗｏｕｌｄ ｐｒｅｆｅｒ ｓｉｍｐｌｙ ｔｏ ｂｅ ｐｕｔ ａｇａｉｎｓｔ ａ ｗａｌｌ ａｎｄ ｓｈｏｔ．”）這句話出自庫切的筆，大衛的嘴，卻深深震撼了我的靈魂。生命誠可貴，尊嚴價更高，這是小說主人公，更是作者的生命觀，價值觀。
庫切對中國社會，特別是毛澤東時代的中國的社會環境、政治運動有入木三分的認識。中國社會的曆史、傳統和文化的最大弊病之一，就是對人的價值和尊嚴的否定和剝脫，這種弊端在毛澤東時代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我們和我們的父輩們誰沒有經曆過那種令人不寒而栗、心有餘悸的時日？豈止是當眾認錯自我批評公開檢討，文革中，批鬥下跪挨打遊街示眾，戴高帽子剃陰陽頭，有多少人因為無法保存一點起碼的人格和尊嚴，不能忍受活著的屈辱和痛苦，隻好舍棄生命。更有多少人“好死不如賴活”地活著，像豬狗一樣生活在混沌和屈辱之中。尊嚴對中國人來說，太昂貴、太奢侈。
在農場，為了維護女兒和自己為人的尊嚴，大衛作了不懈的努力。當女兒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侮辱和損害，大衛蒙受著作為父親無力保護女兒的恥辱。在是否報警、懲處罪犯、如何對待陰險毒辣的黑人鄰居、和露西的去留等一係列問題上，父女倆產生了嚴重分歧。他萬分苦澀無奈而又一針見血地對女兒說：“如果你此刻不能為自己的尊嚴而站立起來，你就永遠也無法再昂起你的頭！”（Ｉｆ ｙｏｕ ｆａｉｌｅｄ ｔｏ ｓｔａｎｄ ｕｐ ｆｏｒ ｙｏｕｒｓｅｌｆ ａｔ ｔｈｉｓ ｍｏｍｅｎｔ， ｙｏｕ ｗｉｌｌ ｎｅｖｅｒ ｂｅ ａｂｌｅ ｔｏ ｈｏｌｄ ｙｏｕｒ ｈｅａｄ ｕｐ ａｇａｉｎ）。
與此相對照的是，為了堅持自己的信念和初衷，大衛的女兒露西選擇了忍受屈辱。露西原本是一個健壯、自信而開朗的女青年，因為熱愛土地而選擇了一種簡單質樸的鄉村田園生活。不幸的是，她被黑人團夥強奸致孕，為黑人鄰居算計訛詐，不得不淪入喪失人格尊嚴，失去土地財產的境地。她可以選擇離開這塊銘刻著自己的屈辱的土地，可以回到她本來屬於的城市生活，也可以接受父親的資助到海外去重建自己的新生活。然而，露西將步步加深、層層逼進的所有苦難屈辱都視為是在為曆史上白人統治者對黑人的不人道贖罪，是自己在這塊土地上生存下去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麵對大衛的苦苦勸告，露西自始至終選擇堅持，寧願忍受所有的屈辱而堅持下去。露西視“堅持”為一種“榮譽”（ｈｏｎｏｕｒ），放棄即意味著失敗。為了這種堅持，她不惜以失去為人的尊嚴、甚至生命作為代價。
這是有一段父女間的對話：
露西說：“不，我不離開。把我的話告訴他（黑人鄰居），告訴他我放棄土地。告訴他，他可以擁有我的土地，土地所有權，所有這一切。他會欣喜若狂的。”（“Ｎｏ， Ｉ ａｍ ｎｏｔ ｌｅａｖｉｎｇ． Ｇｏ ｔｏ Ｐｅｔｒｕｓ ａｎｄ ｔｅｌｌ ｈｉｍ ｗｈａｔ Ｉ ｈａｖｅ ｓａｉｄ． Ｔｅｌｌ ｈｉｍ Ｉ ｇｉｖｅ ｕｐ ｔｈｅ ｌａｎｄ． Ｔｅｌｌ ｈｉｍ ｔｈａｔ ｈｅ ｃａｎ ｈａｖｅ ｉｔ， ｔｉｔｌｅ ｄｅｅｄ ａｎｄ ａｌｌ． Ｈｅ ｗｉｌｌ ｌｏｖｅ ｔｈａｔ．”）
一時靜默。“多麽羞辱，”大衛最終說“始於那麽高的期望，卻以這樣的結果告終。”（Ｔｈｅｒｅ ｉｓ ａ ｐａｕｓｅ ｂｅｔｗｅｅｎ ｔｈｅｍ． “Ｈｏｗ ｈｕｍｉｌｉａｔｉｎｇ，’ ｈｅ ｓａｙｓ ｆｉｎａｌｌｙ． ‘Ｓｕｃｈ ｈｉｇｈ ｈｏｐｅｓ，ａｎｄ ｔｏ ｅｎｄ ｌｉｋｅ ｔｈｉｓ．”）
“對，我承認恥辱。但是，這也許是一個好的新起點，也許這就是我必須學會去接受的現實，從最低點、一無所有重新開始。什麽也沒有，沒有對策，沒有武器，沒有財產，更沒有權力和尊嚴。”（“Ｙｅｓ， Ｉ ａｇｒｅｅ， ｉｔ ｉｓ ｈｕｍｉｌｉａｔｉｎｇ． Ｂｕｔ ｐｅｒｈａｐｓ ｔｈｉｓ ｉｓ ａ ｇｏｏｄ ｐｏｉｎｔ ｔｏ ｓｔａｒｔ ｆｒｏｍ ａｇａｉｎ． Ｐｅｒｈａｐｓ ｔｈｉｓ ｉｓ ｗｈａｔ Ｉ ｍｕｓｔ ｌｅａｒｎ ｔｏ ａｃｃｅｐｔ． Ｔｏ ｓｔａｒｔ ａｔ ｇｒｏｕｎｄ ｌｅｖｅｌ． Ｗｉｔｈ ｎｏｔｈｉｎｇ． Ｎｏｔ ｗｉｔｈ ｎｏｔｈｉｎｇ ｂｕｔ． Ｗｉｔｈ ｎｏｔｈｉｎｇ． Ｎｏ Ｃａｒｄｓ， ｎｏ ｗｅａｐｏｎｓ， ｎｏ ｐｒｏｐｅｒｔｙ， ｎｏ ｒｉｇｈｔｓ， ｎｏ ｄｉｇｎｉｔｙ．”）
“象一條狗。”（“Ｌｉｋｅ ａ ｄｏｇ．”）
“對，象一條狗。”（“Ｙｅｓ， ｌｉｋｅ ａ ｄｏｇ．”）
這一席話，令我想起了餘華的小說《活著》。不同的是，露西抱著她的信念，選擇了這塊土地，選擇了堅持留下，因而不得不以這種方式活著。而許許多多的中國人卻別無選擇、無處逃遁，“活著”，就是人生的唯一目的，哪怕屈辱重重。
［庫司因《恥辱》一書獲得２００３年諾貝爾文學獎。他目前移民澳大利亞，為阿德雷德大學文學係教授。與他共事的我的朋友得到了一本有他簽名的《恥辱》，我讀之更有了一份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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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非常喜歡這本書，記得是自己來文學城寫的第一篇讀書筆記，讀書時帶給自己心靈的震撼至今銘記，掩卷思忖偉大的作家在人性的探討上引領我們更清楚地看清世界，文學讓我們不僅欣賞美麗的文字，更啟發人類對自己的認識，我們的善惡，罪與罰。
今天讀到這位‘湘平’寫得書評真是親切而感動特此轉載。（BYMYHEART 記）
很遺憾。當文學反思社會和人性時候很難愉快，但讓我們警醒而思想。
鬆，這真的是一本非常深刻的書。
謝謝，非常好的一本書。
你讀過的翻譯小說真多啊！
周末快樂！
想起了傅雷夫婦了。
謝謝阿心轉的好文！
周末快樂！
你解析的真好，屈辱中尊嚴掃地被踐踏，對尊嚴執著追求的信念和行動永遠是黑暗中那星星之火，即使微弱給人啟蒙和希望，我們的民族更需要這樣的勇氣和素養。
尊嚴是爭取來的，等待別人給與是奢求。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