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來峰

試在網絡虛擬世界裏留下一片真誠.
個人資料
bymyheart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穿海魂衫的女孩

(2011-11-07 13:17:16) 下一個

 蘇曉康:穿海魂衫的女孩

天安門廣場的絕食總指揮,最初是去拽她丈夫回家的;一個自稱認識鄧家的人,私下找柴玲先是婉勸「給老人一點時間」、後又唆使她「乾脆徹底一點」;趙紫陽絲 毫未察覺他的對話、疏導方針,對靜坐學生是無效的,且懵懂於他們以運作絕食來回應他;「讓廣場血流成河才能喚起民眾」這句話,不過是柴玲轉述的李錄語錄; 她在美國求得的第一份職業,竟要改名「伊麗莎白.李」;「尖子班」公司的女創始人生養了三個女兒,她非常痛苦,她本該是七個孩子的母親……

這些隱秘,與其說為八九天安門運動增添了關鍵性史料,倒不如說展示了一個罕見的文本:一個女性在一場革命中的苦難。這個來自黃海之濱的「尖子」女生,擔任 舉世震驚的「反專製」學生運動的頭號領袖,慢說是一場誤會,至少是一個偶然。她則必須承擔隨之而來的一切後果,包括恐懼、逃亡、遺棄、辱罵、審判、千夫所 ……直至她找到了「一個更高的力量」。柴玲的回憶錄寫了快二十年才付印,就是因為她在沒有徹底「重讀」自己之前,是找不到結尾的。

一場「革命」後的性別意識覺醒,一種頗為時髦但也老生常談的「女性主義」書寫,因為鋪墊在波瀾壯闊卻結局悲涼的「八九天安門」背景下,竟獲得了某種來自東方的新鮮感,和嵌入集權社會的立體感。

原始恐懼一直陪伴著她

柴玲的成長背景很特別,不是大城市但也不是窮鄉僻壤;不是標準的幹部或知識分子家庭但也不是工人農民。她生於一個小漁村旁邊的軍事基地,由奶奶撫養大,父 母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軍醫。這種既在邊緣、又受文化交叉輻射的特定環境,賦予她善良、敏感、倔強、複雜也多愁善感的性格。但基本上,她是一個好勝爭強的女 孩。更重要的是,這種出身不僅使她領悟從社會下層到上層的通道(「尖子」),一旦接近上層就能敏感到這個體製的非人性。

柴玲在回憶中很清晰地表達出「八九一代」的造反初衷,絕非盲目浪漫,他們是中共曆史上開始具有「個人對抗體製」意識的第一代人。她濃墨書寫的「北大小賣部 事件」是生動的一例。那個售貨員和北大公安局警察,即這個體製的最一低級代表(或零件),舉手投足之間就可以傷害、侮辱、整肅他人,其手段則是「檔案」; 連毛澤東都有一個小檔案櫃,藏著諸如劉少奇、周恩來、林彪、彭德懷的黑材料。

「當謠言繼續四起的時候,我感到被指責的迷霧包圍,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無辜」──柴玲直到二十年後還沒法證明她的「無辜」,她「人生的雨季」其實一直就是 這兩個字──所以,她第一次在紀念碑下聽演講提到「為甚麽黨有我們的個人檔案」,有茅塞頓開之感。「革命禁忌」一瞬間就被打開了,無論她是不是「職業革命 家封從德」的妻子,她都會「參加革命」的。五月十四日所謂「十二學者上廣場」那次,在沸湯的夜色裏,我們一行人被兩排學生手拉手地護送到紀念碑下,我身旁 有個女學生,戴頂網球帽,身材嬌小,有點特別,我就記住了她,逃出中國後才從「八九六四」的影像資料中再次辨認出來,她就是那個倔強的總指揮。

其實原始恐懼一直陪伴著柴玲,比如私下接觸的那兩個「舉止麻利、穿黑西服」的男子開車送她回北大,她疑心自己會「人間蒸發」;餓昏了被送進醫院,她也很警 惕被注射別的藥物(畢竟是醫生的女兒);很弔詭的是,她卻一點都沒有共產黨逼急了會動兵的概念(也許就因為是軍人子女)。所以,廣場上的學生們,對地安門 鄧府裏「垂簾聽政」廢黜一個總書記的「高級政治」,毋寧是麻木冷漠的(這正是「原始恐懼」的變相)。

她的「革命家」機智,也更像一個女孩的聰慧、靈秀,如最初情切切尋找封從德到二十八號樓秘密會議中,以「溫柔的女性聲音」擺平一群臭小子;靜坐低潮之際感 性演講鼓動絕食,並草擬極具感染力的「絕食書」;戒嚴令一下,馬上運作結束絕食(卻令「革命丈夫」封從德咆哮失態)。但她政治上的幼稚,跟「絕食總指揮」 角色很不相稱,如視共產黨為鐵板一塊,也看不出趙紫陽與李鵬的區別;她很智慧地提出「對話和平反動亂」兩個訴求,卻絲毫不覺得趙紫陽殫思竭慮上奏鄧小平收 回「四二六社論」的努力,跟學生有何相幹;也不懂閻明複為甚麽無權給學潮「定性」;甚至大軍圍困之下,她竟然還對侯德健說「趙紫陽的軍隊會站在我們這 邊」......這些,又在後來全都成為她委屈的源頭。

倖存者的十字架:「血流成河」

「柴玲是她自己坐船來的,」司徒華回憶說;「黃雀行動」始終沒有找到這對「革命伴侶」。我自己逃亡了一百天,對柴玲的逃亡敘述,自然感同身受,非常具體而微地懂得她十個月裏的每一種焦慮、望眼欲穿和絕望,要是輪到我去捱他們那份罪,可能就瘋掉了。

柴玲逃出來以後,一直為「不撤退」死硬辯護,又叫我失望。但是,六四屠殺的後果很冷酷:「屠城派」在高壓維穩之下實現「經濟起飛」,導致公共輿論「柿子揀 軟的捏」。中文語境裏一派聲討學生「不撤退」,追究責任,偏又相逢網絡興起,於是「語言暴力」氾濫成災。更不幸的是,五月底柴玲曾讓一個叫金培力的美國學 生,錄下自己的一段遺言,語無倫次地講了一通甚麽「血流成河」的話,後來不僅使中共如獲至寶,也成為批評聲討者最王牌的「證據」。她已經到了「跳進黃河也 洗不清」的地步。

這種討伐,頗讓我想起意大利電影《天堂影院》導演朱塞佩.多納托雷的另一部Malena(中國譯作《西西裏的美麗傳說》),馬麗娜是一個失蹤軍官的遺孀, 小鎮麗人,當戰爭壓抑了所有人的欲念,她的美貌卻成了鎮上唯一可以任人獵取的尤物,男人垂涎她、女人嫉妒她,她越是潔身自好則越是刺激眾人的獸性,一次轟 炸奪走她父親,她隻有去當妓女接待德國兵為生,戰敗之後全鎮人拿她出氣、當眾羞辱,等於全鎮人都強奸了她一次而獲得滿足。這部電影解剖西西裏人「劣根性」 之犀利、深刻,幾乎可以媲美魯迅。

柴玲則被逼出了自責:「為甚麽我沒有預見到大屠殺?為甚麽我還活著?」在九十年代普林斯頓時期,她有一次打電話給我,說波士頓那邊有一群人把吾爾開希叫去「清算廣場激進主義」,開希要她也過去「揭發李錄」。
「他說我要不去,他們就把我撂出來,你說我怎麽辦?」
「揭發人的事,得你自己決定,別人沒法替你拿主意。」
我有點避嫌,絲毫不敢鼓勵她這樣或那樣,隻任她獨自去麵對。即使到了這一步,柴玲還一直守著一個秘密:「血流成河」這句話,其實是她從李錄那裏鸚鵡學舌來的。

打碎性別偶像:封從德、李錄

到此便引出一個問題來:柴玲的「革命經曆」中,一直有兩個男性主宰著她,封從德和李錄,雖然他倆都是她的副指揮,但她崇拜他們,對他們言聽計從,甘願被他 們控製。比如,封既是她仰慕的偶像、革命家,也是「咧嘴一笑」的男孩子,她在「北高聯」籌委會「做秘書、跑後勤」,自己承認「我做的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忠 實的妻子對她的丈夫的奉獻」,盡管封認為她隻有「小女人的觀點」,而且一選上「北高聯」常委,馬上就把「自己老婆」開除掉。直到那一刻,柴玲才聲稱「一個 全新的、獨立的女子也誕生了」──這是一連串多麽活靈活現的「性別語言」,但是柴玲告訴我,她甚至在書寫時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然而,後來李錄一出現,柴玲又成為一個附庸。她很多次寫到李錄「清晰的頭腦、鎮靜、有決斷力」,但是讀者從她的筆下看到的李錄,正是反對撤退最堅決的人; 她寫到軍隊被北京百萬市民堵在四郊時,五月二十七日李錄說:「我們實際上是在等待一場鎮壓,隻有到廣場上血流成河的時候,百姓才會聯合起來推翻這個政府」 ──後來她在遺言中引述了這句話,生動地顯示柴玲缺乏自己的語言來描述「廣場處境」,不得不說李錄想讓她說的話;匪夷所思者,又在六月四日清晨學生撤出廣 場的途中,李錄緊緊拽著柴玲:「太糟糕了!咱們回廣場去吧,學生領袖一個都沒死。」柴玲這本書寫了很久,寫到最後她終於不再「掩護」李錄。

我至今不懂,為甚麽別的學生領袖並無自責──封從德有沒有難說,李錄則沒有,他早就預見到大屠殺,他成熟得跟我們這一代人沒區別──而隻有柴玲痛苦不堪? 隻因為她是一個女性?她更善良?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柴玲最終釋放痛苦,跟她打碎了那兩具「性別偶像」,必定相關。

雖然平實地說,任何一個學生領袖,無論理性的還是激進的,對死難者都沒有責任,但是外界的聲討,終於逼得他們必須清清楚楚地分擔起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實在是一個中國式的悲劇。

「吳建墮胎案」的隱喻

柴玲這本回憶錄,充滿了「性別話語」,幾乎是一個女孩在性別歧視嚴重的中國環境裏的成長史,其中也包括了她對父親權威及其歧視女兒(不是兒子)的反抗。在她筆下隻有兩個女人不令她畏懼,並愛入骨髓:奶奶和媽媽。

然而,柴玲的掙紮路徑,卻顯示了政治話語「廣場責任」徹底壓倒性別話語的曖昧;而她的救贖,又經由了尋找耶蘇的奇遇,所以回憶錄最終結束於近乎是福音話語。這當中有一個細節,特別具有象徵意味,值得一書。

九十年代末柴玲從中國人視野裏徹底消失,她默默修完哈佛NBA學位、協助父親妹妹弟弟移民落腳、創辦「尖子班」公司、特別是遇到了鮑勃而結婚成家,然後在 六四屠殺二十周年之際,她自覺找回了自己,借方政來美國的機緣,重出江湖,但很快又在那個「血流成河」的非議中,精神瀕臨崩潰。

這時,她偶然踏進一個反對強迫墮胎的女權領域,在國會聽證會上聽到吳建的故事,一個未獲準生證的中國孕婦,被拉到醫院,先用注射未弄死胎兒,接下來乾脆將 其剪成碎塊。柴玲聽後幾乎被轟毀,「她的描述將我帶回了六四晚上的無助和痛苦......我知道它觸動了我內心最深的地方」,她想起坦克開過來時的感覺; 想起自己十八歲時在家鄉一個診所裏的第一次墮胎;也想起在巴黎做掉了她跟封從德的那個孩子,因為他們已經形同陌路,她甚至還挨了封一巴掌。這個孩子活著的 話,該二十歲了......

吳建故事提供了一個契機,使得柴玲進入到自己「內心痛苦、悲傷、無助的隱藏地」。隻有在那裏,她得以隔開距離、在更深度的含義下,重讀「屠殺」──那剪碎 的嬰兒,正是天安門廣場上學子們被坦克碾碎的拳拳報國之心;同樣的,她也得以重讀自己墮胎的全部含義──女性在中國無論是被「一胎化」強製墮胎,還是製度 性因素令青少年性知識闕如,一次墮胎就是毀滅女性的一部分生命。墮胎是屠殺的另一種形式。

恰好給柴玲遇到的這個機緣,具有基督教背景,她自然視為上帝的恩典。不僅中共拒絕她,中國人也對她關上大門,所以當耶蘇向她開門(也包括鮑勃出現)時,她 就進去了。在基督信仰裏,她找到了往昔所無的懺悔儀式,使得她可以借由懺悔墮胎,而將她對天安門死難者的負疚一道在上帝麵前卸下。她終於走出「看不見的精 神監獄」。

假如把話題引往更深處:屠殺與墮胎這兩件不相幹的事情,為甚麽到基督麵前,會產生相關的含義?我想這涉及到終極意義。屠殺自不待言,屬於滅絕人性,隻能在 終極層麵討論它;墮胎的含義,因為涉及生命的界定,雖然更複雜,但在母親一端,「從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已經跟母體的生命、意識、精神相連,再也不可能切 斷了,隻不過人們不在潛意識裏便無感覺。

對此,我妻子傅莉也有她自己的經曆。九三年我全家遭遇車禍,她頭部受重創,一度失去記憶。在無時空的恍惚中,她告訴我,她難產時死去的一個兒子,還有她僅 有的一次墮胎的那個孩子,竟然都來找她了。柴玲讀到我們這個故事,非常震動,極度痛徹於自己竟失去了四個生命。然而,這種境地並非人們可以隨便踏入,常常 要靠超越性的力量來提舉,基督信仰便提供了這樣的平台。很可惜我並未得著信仰,也許對柴玲的這種解讀是言不及義的,但可以肯定一點:若非她是一個女性,她 便不可能找到這條路徑。

或許過去的柴玲隻有一點善良,否則她不會那麽痛苦。但是當她自己獲得了救贖,她馬上知道與其自艾自怨,不如為更不幸的人做點甚麽,這是她找到的「自由」含 ──「女童之聲」是她新的事業。她把自己的回憶錄題為《一心一意向自由》(A Heart for Freedom),選作封麵的那張照片,是一個眼神裏依然滿含憂鬱,恐懼猶存,但堅毅已然壓製不住的柴玲。這個封麵令人叫絕!

來源:開放雜誌 2011/11

[ 打印 ]
閱讀 ()評論 (7)
評論
yilina67 回複 悄悄話 中國社會何嚐走出過“吃人”兩字? 柴玲便是人血饅頭,有的人相信吃了便可以治病!可憐她的一腔熱血!鄙視有的中國男人!!!!!!
alexdq 回複 悄悄話 可惜了蘇曉康的才思和文筆——他解讀的對象是一個奇臭的雞蛋,已孵不出小雞啦,agree, if you open it, it smells so bad.
回複 悄悄話 委與虛蛇
xms369 回複 悄悄話 可惜了蘇曉康的才思和文筆——他解讀的對象是一個奇臭的雞蛋,已孵不出小雞啦
smeagolrocks 回複 悄悄話 不僅中共拒絕她,中國人也對她關上大門. Why?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南山鬆的評論:謝謝鬆,我覺得評價一個公眾事件裏的重要人物也應該公平,公正,將心比心,蘇小康寫得很真情。
南山鬆 回複 悄悄話 往事不堪回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