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來峰

試在網絡虛擬世界裏留下一片真誠.
個人資料
bymyheart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

(2011-10-22 08:32:25) 下一個

羅生門
某日傍晚,有一家將,在羅生門下避雨。
 

  寬廣的門下,除他以外,沒有別人,隻在朱漆斑駁的大圓柱上,蹲著一隻蟋蟀。羅生門正當朱雀大路,本該有不少戴女笠和烏軟帽的男女行人,到這兒來避雨,可是現在卻隻有他一個。 

  這是為什麽呢,因為這數年來,接連遭了地震、台風、大火、饑饉等幾次災難,京城已格外荒涼了。照那時留下來的記載,還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將帶有朱漆和飛金的木頭堆在路邊當柴賣的。京城裏的情況如此,像修理羅生門那樣的事,當然也無人來管了。在這種荒涼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強盜來乘機作窩。甚至最後變成了一種習慣,把無主的屍體,扔到門裏來了。所以一到夕陽西下,氣象陰森,誰也不上這裏來了。 

  倒是不知從哪裏,飛來了許多烏鴉。白晝,這些烏鴉成群地在高高的門樓頂空飛翔啼叫,特別到夕陽通紅時,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當然,它們是到門樓上來啄死人肉的--今天因為時間已晚,一隻也見不到,但在倒塌了磚石縫裏長著長草的台階上,還可以看到點點白色的鳥糞。這家將穿著洗舊了的寶藍襖,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級的最高一層的台階上,手護著右頰上一個大腫瘡,茫然地等雨停下來。 

  說是這家將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後,他也想不出要上哪裏去。照說應當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辭退了。上邊提到,當時京城市麵正是一片蕭條,現在這家將被多年老主人辭退出來,也不外是這蕭條的一個小小的餘波。所以家將的避雨,說正確一點,便是被雨淋濕的家將,正在無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氣也影響了這位平安朝家將的憂鬱的心情。從申末下起的雨,到酉時還沒停下來。家將一邊不斷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樣過--也就是從無辦法中求辦法,一邊耳朵裏似聽非聽的聽著朱雀大路上的雨聲。 

  而包圍著羅生門從遠處颯颯地打過來,黃昏漸漸壓到頭頂,抬頭望望門樓頂上斜出的飛簷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雲。 

  要從無辦法中找辦法,便隻好不擇手段。要擇手段便隻有餓死在街頭的垃圾堆裏,然後像狗一樣,被人拖到這門上扔掉。倘若不擇手段哩--家將反複想了多次,最後便跑到這兒來了。可是這倘若,想來想去結果還是一個倘若。原來家將既決定不擇手段,又加上了一個倘若,對於以後要去幹的走當強盜的路,當然是提不起積極肯定的勇氣了。 

  家將打了一個大噴嚏,又大模大樣地站起來,夜間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風同夜暗毫不客氣地吹進門柱間。蹲在朱漆圓柱上的蟋蟀已經不見了。 

  家將縮著脖子,聳起裏麵襯黃小衫的寶藍襖子的肩頭,向門內四處張望,如有一個地方,既可以避風雨,又可以不給人看到能安安靜靜睡覺,就想在這兒過夜了。 

  這時候,他發現了通門樓的寬大的、也漆朱漆的樓梯。樓上即使有人,也不過是些死人。他便留意著腰間的刀,別讓脫出鞘來,舉起穿草鞋的腳,跨上樓梯最下麵的一級。 

  過了一會,在羅生門門樓寬廣的樓梯中段,便有一個人,像貓兒似的縮著身體,憋著呼吸在窺探上麵的光景。樓上漏下火光,隱約照見這人的右臉,短胡子中長著一個紅腫化膿的麵疤。當初,他估量這上頭隻有死人,可是上了幾級樓梯,看見還有人點著火。這火光又這兒那兒地在移動,模糊的黃色的火光,在屋頂掛滿蛛網的天花板下搖晃。他心裏明白,在這兒點著火的,決不是一個尋常的人。 

  家將壁虎似的忍著腳聲,好不容易才爬到這險陡的樓梯上最高的一級,盡量伏倒身體,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樓房望去。 

  果然,正如傳聞所說,樓裏胡亂扔著幾具屍體。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見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著衣服的,當然,有男也有女。這些屍體全不像曾經活過的人,而像泥塑的,張著嘴,攤開骼臂,橫七豎八躺在樓板上。隻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朧的火光裏;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隻是啞巴似的沉默著。 

  一股腐爛的屍臭,家將連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間,他忘記掩鼻子了,有一種強烈的感情,奪去了他的嗅覺。 

  這時家將發現屍首堆裏蹲著一個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隻猴子似的老婆子。這老婆子右手擎著一片點燃的鬆明,正在窺探一具屍體的臉,那屍體頭發秀長,量情是一個女人。 

  家將帶著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陣激動,連呼吸也忘了。照舊記的作者的說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鬆明插在樓板上,兩手在那屍體的腦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著頭發,頭發似乎也隨手拔下來了。 

  看著頭發一根根拔下來,家將的恐怖也一點點消失了,同時對這老婆子的怒氣,卻一點點升上來了--不,對這老婆子,也許有語病,應該說是對一切罪惡引起的 

  反感,愈來愈強烈了。此時如有人向這家將重提剛才他在門下想的是餓死還是當強盜的那個問題,大概他將毫不猶豫地選擇餓死。他的惡惡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樓板上的鬆明,烘烘地冒出火來。 

  他當然還不明白老婆子為什麽要拔死人頭發,不能公平判斷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他覺得在雨夜羅生門上拔死人頭發,單單這一點,已是不可饒恕的罪惡。當然他已忘記剛才自己還打算當強盜呢。 

  於是,家將兩腿一蹬,一個箭步跳上了樓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說,老婆子大吃一驚,並像彈弓似的跳了起來。 

  吠,哪裏走!

  家將擋住了在屍體中跌跌撞撞地跑著、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聲吆喝。老婆子還想把他推開,趕快逃跑,家將不讓她逃,一把拉了回來,倆人便在屍堆裏扭結起來。勝敗當然早已注定,家將終於揪住老婆子的骼臂,把她按倒在地。那骼臂瘦嶙嶙地皮包骨頭,同雞腳骨一樣。 

  你在幹麽,老實說,不說就宰了你!

  家將摔開老婆子,拔刀出鞘,舉起來晃了一晃。可是老婆子不做聲,兩手發著抖,氣喘籲籲地聳動著雙肩,睜圓大眼,眼珠子幾乎從眼眶裏蹦出來,像啞巴似的頑固地沉默著。家將意識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剛才火似的怒氣,便漸漸冷卻了,隻想搞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便低頭看著老婆子放緩了口氣說: 

  我不是巡捕廳的差人,是經過這門下的行路人,不會拿繩子捆你的。隻消告訴我,你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在門樓上,到底幹什麽?

  於是,老婆子眼睛睜得更大,用眼眶紅爛的肉食鳥一般矍鑠的眼光盯住家將的臉,然後把發皺的同鼻子擠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動著,牽動了細脖子的喉尖,從喉頭發出烏鴉似的嗓音,一邊喘氣,一邊傳到家將的耳朵裏。 

  拔了這頭發,拔了這頭發,是做假發的。

  一聽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陣失望,剛才那怒氣又同冷酷的輕蔑一起兜上了心頭。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氣,一手還捏著一把剛拔下的死人頭發,又像蛤螟似的動著嘴巴,作了這樣的說明。 

  拔死人頭發,是不對,不過這兒這些死人,活著時也都是幹這類營生的。這位我拔了她頭發的女人,活著時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曬幹了當幹魚到兵營去賣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這會還在賣呢。她賣的幹魚味道很鮮,兵營的人買去做菜還缺少不得呢。她幹那營生也不壞,要不幹就得餓死,反正是沒有法幹嘛。你當我幹這壞事,我不幹就得餓死,也是沒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樣都沒法子,大概她也會原諒我的。

  老婆子大致講了這些話。 

  家將把刀插進鞘裏,左手按著刀柄,冷淡地聽著,右手又去摸摸臉上的腫瘡,聽著聽著,他的勇氣就鼓起來了。這是他剛在門下所缺乏的勇氣,而且同剛上樓來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種勇氣。他不但不再為著餓死還是當強盜的問題煩惱,現在他已把餓死的念頭完全逐到意識之外去了。 

  確實是這樣嗎?

  老婆子的話剛說完,他譏笑地說了一聲,便下定了決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離開腫皰,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說: 

  那麽,我剝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這樣,我也得餓死嘛。

  家將一下子把老婆子剝光,把纏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腳踢到屍體上,隻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樓梯口,腋下夾著剝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煙走下樓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沒多一會兒,死去似的老婆子從屍堆裏爬起光赤的身子,嘴裏哼哼哈哈地、借著還在燃燒的鬆明的光,爬到樓梯口,然後披散著短短的白發,向門下張望。外邊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誰也不知這家將到哪裏去了。 

  (一九一五年九月) 

  樓適夷  

作者簡介

  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大正時期的重要作家,短篇小說巨擘,也是當時新思潮文學流派的柱石。一生致力於文學創作,著有小說、隨筆、評論、遊記等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140餘篇。其短篇小說多反映20世紀初日本小資產階級的現實生活與苦悶心情,立意深遠,情節詭異,文筆雅麗,在創作風格上既有浪漫主義色彩,又有現實主義傾向,被稱為日本現代文學史上的鬼才。他的代表作《羅生門》、《竹林中》現已成為世界短篇小說中的經典之作。1927年服毒自殺,享年35歲。為表彰他對日本文學的貢獻,日本設立了以他的姓氏命名的文學新人獎芥川賞,該獎現已和直木賞一起成為日本最重要文學獎。日本作家幾乎將自殺看作一種生命的儀式了,1927年未屆四十的芥川龍之介同樣以這種方式離世。這位日本近代文學重量級的作家不但諳熟古老的日本文體,諸如俳句,又有良好的西方文學修養--他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英語係,在校期間即與久米正雄、菊池寬等形成了新思潮派1915年開始創作時就發表了令他名垂後世的《羅生門》,他的小說《竹林中》後來被當代電影大師黑澤明改編成電影《羅生門》,因此越發越聞名世界。芥川的小說是那樣富有傳奇的古意,又深具現代人性的關懷,成了我們至今讀來仍覺趣味彌遠的傑作佳構。此外,他可算得上一個文備眾體的作家,評論、散文、詩歌都可圈可點,包括他1921年來中國時寫下的《中國遊記》。以他命名的芥川文學獎,一直是日本文學界的最高獎項。 

竹林中
受巡捕官審訊的時候一個砍柴人的證言

  是的,那屍體是我發現的。今天我照每天的習慣到後山去砍杉樹,忽然看見山後的荒草地上躺著那個屍體。那地方麽,是離開山科大路約一裏地,到處長著竹叢和小杉樹,難得有人跡的地方。 

  屍體穿的是淺藍綢子外衣,戴一頂城裏人的老式花帽,仰躺在地上,胸口受了刀傷,好像不止一刀,屍體旁邊的竹葉全被血染紅了,不,血已經不流,傷口已發幹,恰好有一隻馬蠅停在傷口上,沒有聽到我的腳聲。 

  我沒有發現凶刀,不,什麽也沒有發現,隻有旁邊杉樹上落著一條繩子。屍體邊便是這兩樣東西。不過地上的草和落葉,都踐得很亂,一定在被殺以前有過一場惡鬥。什麽?馬?沒有馬,那地方馬進不去,能走馬的山路,還隔一個草叢。 

受巡捕官審訊的時候一個行腳僧的證言

  這個現在已成了屍體的人,我昨天確實遇見過。是昨天……大概是中午,地點是從關山到山科的路上,他同一個騎馬的女人一起在走,女的低著腦袋,我沒看清她的臉,隻見到穿胡枝花紋的衣服,馬是棕色的,兩絡長鬣披在臉上,馬的高度大概是四寸①吧。我是出家人,所以不大內行。男的——不,他帶著腰刀,還帶著弓箭,有一隻黑漆的箭筒,插著二十來枝箭。這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①日本古代計馬體的高度,以古日尺四尺為基礎,單說它的餘數。 

  我可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人會變成現在的樣子,正是人生朝露,電光石火嘛。哎喲,沒什麽可說的了,真傷心! 

受巡捕官審訊的時候捕手證言

  我逮住這個人,他確實叫多襄丸,一個有名的強盜。我逮他的時候,他正從馬上跌下來在栗田口石橋上嗚嗚叫痛。時間麽,是昨晚初更模樣。那時他穿的就是這件藍黑綢衫,帶一把沒鞘的刀子,也就是現在看見的樣子,還帶得有弓箭。對不對,這就是死者生前帶的武器——那麽,殺人的凶手一定是這個多襄丸了。包牛皮的弓,黑漆箭筒,十七枝鷹毛箭——就是死者的東西吧。對啦,還有那匹馬,就是兩綹鬣毛披在臉上的棕色馬。他從馬上跌下來,也正是因果報應。那馬用長韁繩拴在石橋前,正啃路邊的青草。 

  這個叫多襄丸的家夥,在京師大盜中,是出名好色的。去年秋天鳥部寺賓頭盧大佛後山上殺死一個女香客和一個小女孩,也就是他幹的。在他這次殺人之後,那騎馬的女人到哪裏去了,這個可不知道。我的話說多了,請原諒。 

受巡捕官審訊的時候一個老婆子的證言

  是的,這個被殺死的人,是我女兒的丈夫。不過,他不是京裏人,是若狹國國府的武士,名叫金澤之武弘,二十六歲,性情溫和,不幸得了這樣的惡死。 

  女兒麽,我女兒名叫真砂,十九歲,是一個有丈夫氣的好強的女子,除武弘外,沒有別的男人。她臉色微黑,左眼角有一個黑痣,小小的瓜子臉。 

  武弘是昨天同我女兒到若狹去的,不料會發生這樣的禍事,真是前生的冤孽。女婿已經完了,可是女兒下落不明,叫我十分擔心。務請你們看我老婆子分上,即使砍光了山上的草木,也得找出我女兒的下落。最可惡的是這個叫多襄丸的強盜,他不但殺了我女婿,還把我女兒……(以後痛哭失聲,說不出話來了。) 

多襄丸的口供

  這人是我殺的,但我沒有殺女的,我也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慢著,不管你們動怎樣的刑罰,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還是不知道。我已經被逮住了,我還有什麽可隱瞞的。 

  是昨天中午過後,我碰見一對夫妻。那時正刮風,笠帽簷的綢絛被風吹起來,我瞧見了女子的容貌——隻見了一眼就見不到了,大概正因為這緣故,我覺得這女子好像一位觀音,立刻動了念頭,一定搞到這個女子,即使要把男的殺死,也幹。 

  殺一個人,在我是家常便飯,並不如你們所想的算一件大事。不過我殺人用刀,你們殺人不用刀,用你們的權力、金錢,借一個什麽口舌,一句話,就殺人,當然不流血,人還活著——可是這也是殺人呀。要說犯罪的話,到底是你們罪大,還是我罪大,那就說不清了(諷刺地一笑)。 

  可是能不殺男人,把女人搞到,也沒有什麽不好。不,當時我是那樣想的,盡可能不殺,一定把女的搞到。可是在那條山科大路上,當然不能動手。這樣,我就想法子,把那對夫妻帶到山窩窩裏去。 

  事情不難辦,我成了他們的旅伴,便對他們說,那邊山上一座古墳裏,刨出了很多古鏡同刀劍,我已偷偷埋在山後亂草堆裏,如果你們要,隨便給多少錢,可以賤賣給你們——那男子聽了我的話有點動心了。以後——怎樣,貪心這個東西,就是可怕嘛。半小時之後,那對夫妻便同我一起,把馬趕上了山路。 

  我們走到草叢前麵,我說寶物就埋在那邊,一起去看看吧。男的已起貪心,表示同意,便叫女的在馬上等著,因為那草叢中,馬是進不去的。我原這樣打算,讓女的單獨留下,帶那男子走進草叢裏去。 

  草叢開頭盡是一些小竹子,約走了幾十丈,就有一些杉樹——這真是我動手的好地方,我把草叢撥開,隻說寶就埋在杉樹下。男子聽我一說,就眼望有杉樹的地方,急急跑去。這裏竹叢已經少了,前邊有幾棵杉樹——我走到那裏,出其不意地立刻將他按倒在地。他帶著刀子,看樣子也有相當武藝,可是禁不起我的突然襲擊,終究被我捆在一棵杉樹上了。繩子麽,我們當強盜的人,隨時得爬牆頭、上屋頂,繩子總是隨身帶著的嘛。當然,為了怕他嚷起來,我在地上抓起一把竹葉子,塞滿他的嘴裏,那就不怕他了。 

  我將男子收拾停當,然後跑到女人那裏去,說男的突然發了急病,叫她去看。這一著果然成功,女的將頭上笠帽脫下,讓我拉著手,走進亂草叢中,一到那裏,她看見男人捆在樹上——立刻從懷裏拔出一把小刀。我從沒見過這樣烈性的女子,那時如果一個措手不及,刀子便捅進肚子裏了,要逃也無處逃,肯定被她戮幾刀,至少得受傷,可是我是多襄丸,用不著自己拔刀,就把她的小刀子打落地上。不管多強的女人,手裏沒家夥也就沒有辦法了。最後,終於如願以償,沒殺死那男人,就把女的乖乖地搞到手了。 

  不殺死那男子,是的,我本不打算殺他,可是當我撇開伏在地上號哭的女人,向草叢外逃跑時,那女人卻發瘋似的拖住我的胳臂,斷斷續續地哭喊了:你死,或是我丈夫死,兩個人必須有一個得死,我不能在兩個男人麵前,受這樣的侮辱,這比我死還難受。兩個人中,我跟活下來的一個。”——她就是這樣,一邊喘氣一邊說。那時候,我才下決心殺死那個男子(陰沉地興奮)。 

  我說這話,你們一定以為我比你們殘酷。可是,那是因為你們沒瞧見她那時兩眼射出來的火光,我一見那目光,我覺得即使一下子會被天雷打死,我也必須將這女人做我的妻子,把她做妻子——這就是我那時唯一的心願。這不是你們所想的下流的色情,當時我如在色情之外別無想念,我早已一腳把她踢翻,一溜煙逃跑了,那男子也就不會用他的血來染紅我的刀子了。可是當我在陰暗的草叢中盯住女的臉色時,我已料想到如果不殺死那男子,我便不能離開那裏了。 

  我要殺人,便堂堂正正地殺,我解開了他身上的繩子,叫他同我拚刀(落在杉樹上的那條繩子,就是那時忘記拿走的)。那男子滿臉通紅,拔出腰刀,一言不發,便怒火衝天地向我撲來——這一場惡鬥的結果,當然不必說了。我們鬥了二十三個回合,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第二十三回合,請不要忘記,我直到現在還暗暗地佩服他哩,同我交手,能夠上二十回合的,天下還隻有他一個人呢(高興地一笑)。 

  我把男子殺死,回頭去看女人,不知怎樣——她已經不見了。我不知她逃到哪裏去了,在杉樹林裏到處找,在落著竹葉的地上,不見她的影子,側耳一聽,隻聽到男子臨死的喘息。 

  可能在我們開始動刀時,她已逃出去找人叫救命去了。——我一想,現在得保自己的命了,我把刀和弓箭抓在手裏,立刻跑回到來時的那條山路上。在那裏,剛才女人騎的那匹馬,正在安靜地吃草。以後的事,就不用多說了。我隻在進城時扔掉了那把血刀——這是我的口供,反正我這顆腦袋遲早得掛在樗樹上,那便請判我死刑吧(昂然的態度)。 

到清水寺來的一個女人的懺悔

  ——當那穿藍黑綢衫的男人,將我強奸之後,回過頭去嘲笑捆在樹上的我的丈夫。我丈夫當然十分難堪,使勁扭動自己的身子,可是身上的繩子越勒越緊。我站起身來,連跑帶滾滾到我丈夫跟前,不,我還沒靠近他身邊,他便提起一腳把我踢倒地上。這時候,我見丈夫眼中發出一股無法形容的光,簡直不知道要怎樣說才好——直到現在我想起這眼光我還忍不住發抖。丈夫雖沒開口,但從這眼光中,已傳達了他心裏要說的話。這不是憤怒,不是悲哀,而隻是對我的輕蔑。多麽冷酷的眼光呀,這比踢我一腳,使我受更大的打擊,我忍不住嘴裏叫喚著什麽,一下子便昏過去了。 

  等我蘇醒過來,那穿藍黑綢衫的男子已不知哪裏去了,我的丈夫還捆在杉樹上。我好不容易,才從落滿竹葉的地上站起來,注視著丈夫的臉。他的眼光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沒有變化,又冷酷、又輕蔑。羞恥、悲哀、憤怒——我不知怎樣說我那時候的心情,我跌跌蹌蹌走到丈夫的身邊。 

  夫呀,事已如此,我不能再同你一起生活了。我決心死,不過——不過,你也得死,你已見到了我的恥辱,我不能把你獨自留在世上。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了這些話,可是丈夫還是輕蔑地看著我。我抑止了心頭的激動,去找丈夫那把腰刀,刀已經被強盜拿走了,弓箭也已不在草地上。幸而我的腳邊還落著一把小刀,我便撿了起來,再對丈夫說: 

  我現在要你這條命,我也馬上跟你一起死!

  丈夫聽了我的話,動了一動嘴唇,他嘴裏塞滿落葉發不出聲來,但我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仍然對我十分輕蔑,說了殺吧!兩個字。我像做夢似的一刀捅進他淺藍綢衫的胸口。 

  那時我又昏過去了,等我再醒過來,丈夫依然捆在樹上,已經斷氣,通過竹葉漏進來的夕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我憋住哭泣,解開屍體上的繩子。以後……以後麽,我再沒有勇氣說了,總之,我沒有自殺的氣力了。我想用小刀刺自己的喉管,我想投身到山下的池沼裏,我試了各色各樣的死法,我沒有死成。我太懦弱了,我還能說什麽呢(寂寞地笑)。像我這樣無用的人,我不知觀音菩薩會不會憐憫我,我已失身於強盜,我不知我將如何是好…………(突然劇烈地痛哭起來。) 

借巫婆的口,死者幽靈的話

  ——強盜強奸了我的妻子之後,便坐在那裏安慰她。我開不得口,身體又捆在樹上,我一次次向妻子以目示意。我想告訴她,不要相信強盜的話,他說的都是謊言。——可是我妻子卻默然坐在落葉上,低眼望著自己的膝蓋,正在一心地聽著。我滿心嫉妒,身上好像火燒。可是強盜還花言巧語地說:你已失身了,再不能同丈夫和好,你跟他去,還不如跟我當妻子好。我會好待你,我去規規矩矩勞動!這大膽的強盜,最後竟說出這樣話來。 

  妻子聽著,茫然地抬起臉來,我從沒見過我妻子這樣美麗。可是這美麗的妻,當著我的麵,你猜猜她對強盜如何回答?我現在已到了另一個世界,可是一想到當時妻子回答強盜的話,還是渾身火燒一樣難受。我妻子確實是這樣說的:那就隨便跟你上什麽地方去吧!(長時間的沉默。) 

  妻的罪惡不僅如此,假使僅僅如此,我現在在黑地獄中也不至如此痛苦。可是當妻夢似地讓強盜扶著要離開草叢到外邊去時,忽然變了臉色,指著捆在樹上的我說:把這個人殺了。他活著,我不能跟你一起。她發瘋地連連叫著:把這個人殺了!”——這話好似暴風,今天我在這黑暗地獄裏,好像還能遠遠地聽到。一個人的口,居然會說出這樣惡毒的話,一個人的耳朵,竟然能聽到一次這樣惡毒的話麽?——(突然,發出嘲弄的笑聲。)聽了這話,連強盜也大驚失色了。把他殺了!”——妻這樣叫著,拖住了強盜的胳臂。強盜茫然地望著我妻子,也沒說殺,也沒說不殺——就在這一刹那,一腳把妻踢倒在落葉上(又發出嘲笑聲)。強盜兩手抱著胸口,眼望著我說:這女人怎麽回事,你要死?你要活?你點點頭!殺不殺?”——我聽了強盜的話,我願意饒恕他一切罪過(又一次長時間的沉默)。 

  當我還沒有明確答複強盜時,妻忽大叫一聲,向草叢深處跑去,強盜追上去,好像沒有把她拉住,我像看幻影似的看著這個場麵。 

  妻子逃走以後,強盜拿起大刀和弓箭,把捆在我身上的繩子割斷了一截。現在,要看我的命運了!”——當強盜隱在草叢中不見時,我記得聽他這樣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以後,四周圍寂然無聲。不,我聽到人的哭聲。我一邊自己解開繩子,一邊側耳聽這哭聲,原來是我自己在哭(第三次長時間沉默)。 

  好不容易,我才從杉樹下站起困乏的身體。在我麵前,是妻子丟下的一把小刀,我拾起來,一刀刺進自己的胸口。我的口裏噴出一道腥血,我一點不覺痛,隻覺心頭一片冰涼。四周圍更靜寂了。在這山後草叢的頂空中,連一隻飛鳴的小鳥也沒有,隻從竹頭樹杪漏下淡淡的陽光,這陽光——也漸漸昏暗起來,現在,連竹木也看不見了。我便那樣倒在地上,埋葬在靜寂中。 

  這時好像聽到輕輕的腳聲,走到我的身邊,四周已經黑暗,我看不見是誰,——是誰的手從我的胸口拔出了小刀,同時我口裏又湧出一陣血流,我便這樣地落進黑暗中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作 

  樓適夷 譯


我記:今晨陽光下,一杯咖啡在手,家人還在晨夢中酣睡,我先讀了胡煥寫的文章介紹了芥川寫得故事‘蜘蛛之絲’,接著我就找來芥川龍之介的另外兩則短篇小說讀,想起現實中的的各種不堪的事件中人性的惶恐,惶惑,扭曲,猙獰在芥川的羅生門裏早就有了描述,是我所知太淺,心性浮躁,還在義憤,悲傷,失望。
我會有時間找來黑澤明改編獲獎的同名電影看一看。我對日本這些文化和文學旗手真是敬佩有加。他們的深刻和傑出讓我仰視。
真是開卷有益。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各位閱讀。芥川對人性入木三分的表達,是羅生門的故事常讀常新。
小元:我回去你的院子讀你的研究和感想謝謝。
謝謝鬆妹妹。
謝謝森林朝陽。
南山鬆 回複 悄悄話 非同一般的小說和作家。

謝謝心心分享!
小元 回複 悄悄話 好難得在這裏看到有人說芥川龍之介的作品。
我在研究他的作品和翻譯。自己也是讀了他的全集後,才對這個作家有了更深刻的印象,也覺得他確是一個頭腦清晰,深刻的人,但他的過於敏感和不安導致他最後的自殺吧。
希望有機會和博主交流感想。
森林朝陽 回複 悄悄話 多謝分享!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