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人生的邊上(2)
(2011-07-11 19:55:10)
下一個
筆會:您出生於1911年,1917年即產生了新文學革命。但您的作品,不論是四十年代寫的喜劇,還是後來寫的《洗澡》《幹校六記》等,卻沒有一點通常意義上“現代文學”的氣息。請問楊先生,您覺得您作品中和時代氛圍的距離來自哪裏?
楊 絳:新文學革命發生時,我年紀尚小;後來上學,使用的是政府統一頒定的文白參雜的課本,課外閱讀進步的報章雜誌作品,成長中很難不受新文學的影響。不過寫 作純屬個人行為,作品自然反映作者各自不同的個性、情趣和風格。我生性不喜趨時、追風,所寫大都是心有所感的率性之作。我也從未刻意回避大家所熟悉的“現 代氣息”,如果說我的作品中缺乏這種氣息,很可能是因為我太崇尚古典的清明理性,上承傳統,旁汲西洋,背負著過去的包袱太重。
筆會:創作與翻譯,是您成就的兩翼。特別是曆經“大躍進”、“文革”等困難年代、最終完成《堂吉訶德》的翻譯,已是名著名譯的經典,曾作為當年鄧小平送給西班牙國王的國禮。很難想象這個工作是您47歲自學西班牙語後開始著手進行的。您對堂吉訶德這位騎士有特別的喜愛嗎?您認為好的譯者,有良好的母語底子是不是比掌握一門外語更重要?
楊絳:這個提問包含兩個問題。我先答第一個。 我 對這部小說確實特別喜愛。這也說明我為什麽特地自學了西班牙語來翻譯。堂吉訶德是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眼前的東西他看不見,明明是風車的翅膀,他看見的 卻是巨人的胳膊。他一個瘦弱老頭兒,當然不是敵手,但他竟有膽量和巨人較量,就非常了不起了。又如他麵前沙塵滾滾,他看見的是迎麵而來的許多軍隊,難為他 博學多才,能數說這許多軍隊來自哪些國家,領隊的將軍又是何名何姓。這等等都是象征性的。
我 曾證明塞萬提斯先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所以他的遺體埋在三位一體教會的墓園裏;他被穆爾人擄去後,是三位一體教會出重金把他贖回西班牙的。雖然他小說裏常 有些看似不敬之辭,如說“像你媽媽一樣童貞”,他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需要表示他的小說不是說教。但他的小說確是他信仰的產物。
現在我試圖回答第二個問題。 “作為好的譯者,有良好的母語底子是不是比掌握外語更重要?” 是 的。翻譯是一項苦差,因為一切得聽從主人,不能自作主張,而且一仆二主,同時伺候著兩個主人:一是原著,二是譯文的讀者。譯者一方麵得徹底了解原著;不僅 了解字句的意義,還需領會字句之間的含蘊,字句之外的語氣聲調。另一方麵,譯文的讀者要求從譯文裏領略原文,譯者得用讀者的語言,把原作的內容按原樣表 達;內容不可有所增刪,語氣聲調也不可走樣。原文弦外之音,隻能從弦上傳出;含蘊未吐的意思,也隻附著在字句上。譯者隻能在譯文的字句上用功夫表達,不能 插入自己的解釋或擅用自己的說法。譯者須對原著徹底了解,方才能夠貼合著原文,照模照樣地向讀者表達,可是盡管了解徹底未必就能照樣表達。徹底了解不易, 貼合著原著照模照樣的表達更難。
末 了我要談談“信、達、雅”的“雅”字。我曾以為翻譯隻求亦信亦達,“雅”是外加的文飾。最近我為《堂吉訶德》第四版校訂譯文,發現毛病很多,有的文句欠 妥,有的辭意欠醒。我每找到更恰當的文字或更恰當的表達方式,就覺得譯文更信更達、也更好些。“好”是否就是所謂“雅”呢?(不用“雅”字也可,但“雅” 字卻也現成。)福樓拜追求“最恰當的字”(Le motjuste)。用上最恰當的字,文章就雅。翻譯確也追求這麽一個標準:不僅能信能達,還要“信”得貼切,“達”得恰當——稱為“雅”也可。我遠遠不能達到這個目標,但是我相信,一切從事文學翻譯的人都意識到這麽一個目標。
2
筆會:錢鍾書先生天分、才學過人,加上天性淘氣,臧否人事中難免顯示他的優勝處。曾有人撰文感歎“錢鍾書瞧得起誰啊!”楊先生,您為什麽從來不承認錢先生的驕傲?
楊絳:錢鍾書隻是博學,自信,並不驕傲,我為什麽非要承認他驕傲不可呢? 錢鍾書從小立誌貢獻一生做學問,生平最大的樂趣是讀書,可謂“嗜書如命”。不論處何等境遇,無時無刻不抓緊時間讀書,樂在其中。無書可讀時,字典也啃,我家一部碩大的韋伯斯特氏(Webster's)大辭典,被他逐字精讀細啃不止一遍,空白處都填滿他密密麻麻寫下的字:版本對照考證,批評比較等等。他讀書多,記性又好,他的旁征博引、中西貫通、文白圓融,大多源由於此。
錢鍾書的博學是公認的,當代學者有幾人能相比的嗎? 解放前曾任故宮博物院領導的徐森玉老人曾對我說,如默存者“二百年三百年一見”。
美國哈佛大學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教授哈裏•萊文(HarryLevin)著作等身,是享譽西方學壇的名家,萊文的高傲也是有名的,對慕名選他課的學生,他挑剔、拒絕,理由是“你已有幸選過我一門課啦,應當讓讓別人……”。就是這個高傲的人,與錢鍾書會見談學後回去,悶悶冒出一句“我自慚形穢。”(I'mhumbled!)陪同的朱虹女士問他為什麽,他說:“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在行。可是他還有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我一無所知。”
錢鍾書自己說:“人謂我狂,我實狷者。”狷者,有所不為也。譬如鍾書在翻譯《毛澤東選集》的工作中,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乖乖地把自己變成一具便於使用的工具,隻悶頭幹活,不出主意不提主張。他的領導稱他為“辦公室裏的夫人”,他很有用,但是不積極。 人家覺得錢鍾書“狂”,大概是因為他翻譯《毛選》,連主席的錯兒都敢挑。毛著有段文字說孫悟空鑽到牛魔王的肚裏,熟讀《西遊記》的鍾書指出,孫猴兒從未鑽到牛魔王的肚裏,隻是變了隻小蟲被鐵扇公主吞入肚裏。隱喻與原著不符,得改。
錢鍾書堅持不參加任何黨派,可能也被認為是瞧不起組織,是驕傲。其實不然,他自小打定主意做一名自由的思想者(freethinker),並非瞧不起。 很 多人有點兒怕錢鍾書,因為他學問“厲害”,他知道的太多,又率性天真,口無遮攔,熱心指點人家,沒有很好照顧對方麵子,又招不是。大家不怕我,我比較收 斂。
鍾書非常孩子氣,這方麵就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但錢鍾書也很風趣,文研所裏的年輕人(新一代的知識分子)對他又佩服又喜愛。最近中國社會科學院編輯出 版的《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幾十篇文章的作者,都是對他又敬又愛的好友。
筆會:錢鍾書先生擬寫的西文著作《<管錐編>外編》當初是怎樣構思的?為什麽沒有完成?有沒有部分遺稿?
楊絳:錢鍾書擬用西文寫一部類似《管錐編》那樣的著作,取名《<管錐編>外編》,起意於《管錐編》完成之後。這種想法並非完全沒有基礎,他生前留下外文筆記178冊,34000多頁。外文筆記也如他的《容安館劄記》和中文筆記一樣,並非全是引文,也包括他經過“反芻”悟出來的心得,寫來當能得心應手,不會太難,隻有一一查對原著將花費許多精力時間。鍾書因為沒有時間,後來又生病了,這部作品沒有寫成。 錢鍾書開的賬多,實現的少;這也難怪,回顧他的一生,可由他自己支配的時間實在太少太少,尤其後半生。最後十來年幹擾小了,身體又不行了。唉,除了遺憾和惋惜,還能說什麽呢?
筆會:在您翻譯的四部作品中,《斐多》是您的跨界之作,超出了文學的範疇而進入哲學,蘇格拉底麵對死亡“愉快、高尚的態度”令人印象深刻。這本對治憂愁的譯作,有紀念錢先生的特別意義嗎?
楊絳:1997年早春,1998年歲末,我女兒和丈夫先後去世,我很傷心,特意找一件需要我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的工作,逃避我的悲痛,因為悲痛是不能對抗的,隻能逃避。 我選定翻譯柏拉圖《對話錄》中的《斐多》,我按照自己翻譯的習慣,一句句死盯著原譯文,力求通達流暢,盡量避免哲學術語,努力把這篇盛稱語言生動如戲劇的對話譯成戲劇似的對話。 柏拉圖的這篇絕妙好辭,我譯前已讀過多遍,蘇格拉底就義前的從容不懼,同門徒侃侃討論生死問題的情景,深深打動了我,他那靈魂不滅的信念,對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觀念的追求,給我以孤單單生活下去的勇氣,我感到女兒和鍾書並沒有走遠。 應該說,我後來《走到人生邊上》的思考,也受到《斐多》的一定啟發。
筆會:聽說《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二十冊即將出版,是嗎?
楊 絳:這個消息使我興奮不已。我要向北京商務印書館內外所有參加這項工程的同誌表示感謝。《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依據錢鍾書手稿影印而成,所收中文筆記 手稿八十三本,形製各一,規格大小不一,因為年代久遠,紙張磨損,有殘缺頁;鍾書在筆記本四周和字裏行間,密密麻麻寫滿小注,勾勾畫畫,不易辨認。鍾書去 世不久,我即在身心交瘁中,對他的全部手稿勉行清理和粗粗編排,此中的艱難辛苦,難以言表。此次商務組織精悍力量,克服種種困難精心編訂目錄,認真核對原 件,核對校樣,補充注釋,工作深入細致,曆時三年有餘,成效顯著,這怎使我不佩服和感激莫名!相信鍾書和襄成此舉的原商務印書館總經理楊德炎同誌地下有 知,也會感到欣慰。
《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劄記》2003年出版時,我曾作序希望鍾書一生孜孜矻矻積聚的知識,能對研究他學問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有用;現今中文筆記出版,我仍這樣想。私心期盼有生之年還能親見《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出版,不知是否奢望。
謝謝心心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