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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的故事
我們一行五個女生被公共汽車卸下來後跟著三隊的隊長爬上一輛手扶拖拉機的車鬥上,還有自己的行李,那拖拉機就突突的冒著黑煙顛簸在黃土彌漫的大路上。
北京郊區三月土路兩邊的躥天楊基本上還是光禿禿的,過了冬的冬小麥也還看不出很綠,隻覺得這田野象棋盤一樣隻是沒有河界,一眼望不到邊,土地在路盡頭連著天。
手扶拖拉機顛簸的胃上下浮動,滿眼滿嘴都是土。
我暈車的厲害,抱著腦袋低著頭抵抗著噁心眩暈,千萬別吐啊……但胃實在是很難受,怎麽也忍不住,終於爬到車幫上大吐起來,同車的人躲到我後邊,我已顧不上麵子和別人,翻江倒海地,一股腦傾瀉,在鄉村的大路上留下初來乍到的見麵禮。
拖拉機仍然冒著黑煙突突地向村子駛去,不過五六裏的路因為顛簸顯得很遠。三月在鄉下春風並不溫柔。
那年我 17 歲,去插隊。
我們被那輛手扶拖拉機拉到了一條大堤的另一麵的三小隊上,卸下來行李和人後,隊長把我們安頓到一家農戶裏。我們被告知就先住在李家的西屋裏,以後隊上再 另作安排。
天已經快黑了,這一天從早晨離開西城到現在我們就算有了新的家了。
天黑了,鄉下沒有路燈,農家的燈瓦數也很低,像個螢火似的在各家的紙窗上閃著昏黃的光。
所有的熱烈情緒和口號的聲音好像都留在德勝門以南了。我們要開始一種自己管自己的農民生活。好在十七歲是一個不知道擔憂的年齡,加上中學以來經常下鄉勞動,農村生活並不是很陌生,
傍晚時分每個人找出自己的飯盒,飯盆,勺子,結伴去知青點的食堂領晚飯。翻坡過渠大概要走 20 分鍾。當夜幕低垂黑夜來到,我們躺在土炕上開始有些莫名的緊張了 。
第二天我們每人有了一把鐵鍬,小鏟,以後又發了一把鐮刀和一把撓子。在以後如果幹活的工具沒有就到隊上借用或者向老鄉借用。
我們五個人沒有住在知青點,但要去知青點打飯,回到房東家睡覺。房東兩個跟我們年齡相仿的兒子也都在隊上幹活。
旁邊的鄰居院子裏住著隊上另一家人,因為與我們的房東家共用一口井,兩家人不知有什麽嫌隙,互相經常隔著院牆指桑罵槐,夾著許多髒話。我們房東最狠的話是罵對方‘絕戶’,剛開始我們都不是很懂,漸漸通過隊上的八卦聽明白了,鄰居家三代人還沒有孫子。這在鄉下是很抬不起頭的事情,也是很實際的事情。
這是一戶在當時情形下也夠上被救濟的家庭,老頭老太,英子和丈夫,兩個三歲到五歲的女孩。主要是兩個男人都非常羸弱,父親顯然是哮喘症後期心髒受累已經不能做大田裏的活,自然工分很低;英子 的丈夫個子很矮,也是氣喘病,桶狀胸上坐著一個瘦瘦的小腦袋,說話聲音像讓人捏著嗓子。倒是婆媳兩個女人都是一派風風火火的潑辣人,婆婆眨著像是害了眼似的充滿眼屎包圍的小紅眼,一個大嗓門吆喝著院子裏的雞鴨豬狗和孩子,夾著很多滋味濃厚的罵人話。
英子也就是不到三十歲吧,又黑又瘦,滿臉麻子使得她本來還算端正的五官顯不出任何姿色。英子是這一家唯一的壯勞力,女勞力一等特別麻利,什麽活都能幹,分小組到各個地頭時,英子都是負責打頭的,我們經常在她的帶領下,或除草,或挖渠,或施肥,割麥子,插秧,收玉米。。。。。中午回家英子還要做飯,喂孩子,打豬草,聽婆婆的無厘頭的罵。她有時也回嘴罵人,還是罵不過婆婆。英子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常常笑容滿麵,露著一嘴並不白淨的牙齒。
這是一個健康的年輕鄉下女人。
鄉下重男輕女的習氣很重,英子這一家人老少兩輩的男人都病怏怏的在隊裏受盡了欺負,掙的都是三等以下勞力的工分,英子年輕身體又不錯掙得是女勞力一等的工分,可是進了這個破落的院子,男人還是領導,等著累了一天的英子伺候吃飯,睡覺。因為沒給家裏生出個兒子,英姿覺得自己有錯誤似地倒是任勞任怨。村上動不動就有人罵他們絕戶,常提常新弄得我們這些新來的都很快知道了這話的惡毒和缺德。
我們來到村裏一年多了,經常聽婦女隊長講計劃生育,那時候農家還是可以生兩個孩子的,生第三胎孩子受到限製,可是農家更不願意當‘絕戶’,所以也常看見手扶拖拉機拉著一車婦女去公社醫院打胎。
我跟英子學過插秧,她手把手教我怎麽分蘖,怎麽用三個手指點秧苗進水田。她 自己則擔著兩大筐稻秧,從渠埂上拔秧苗一把一把甩進插秧的水田裏,供插秧的人用。
又過了半年英子有一陣子不怎麽上工,我們就隻是在下工時碰上她。要不就是在隔壁院子裏,聽她吆喝自家的雞鴨豬狗。我們常想英子怎麽會這麽享福在家呆著不去掙工分?
轉眼到了夏天,大家都穿一件衣服了,當地的已婚婦女經常就是一個兜肚就上街了,更有甚者就是赤裸著上身,兩個乳房不管好看不好看就那樣垂在胸前,都這樣,男人們好像對它 們已經失去了興趣;但不論多熱,女人都穿著結結實實的長褲,上了年紀的還穿著勉襠褲子。一天我看見英子在隔壁院子喂豬,穿著一個紅兜肚,她肚子高高的,乳房也漲滿在紅兜肚後麵,和她瘦瘦的身體失去比例。我們幾個裏有懂人事的就說,
‘英子肯定是懷了孩子了,要不然怎麽突然跟張秋菊的大肚子似的?’
‘可是他已經有了兩個女孩了,她敢生嗎?隊上不要把她送到公社醫院人流?’
‘你沒看見她老躲著不出工?說不定這回要生個兒子,豁出去了。’
‘這絕戶的帽子堅決不能戴嗬。’
我們幾個少心沒肺的雞一嘴鴨一嘴瞎議論著。
天氣越來越熱,麥秋也過了,農忙算過了,但勤快的鄉親們利用閑時,多使力氣在自家的一小片自留地上,園子裏,打豬草送到隊上掙點額外收入。婦女們把麥秸泡軟了然後編成草帽辮子換幾個零花錢。
英子這一段不出工,大家都傳說了,英子真是懷孕了,時間已經超過公社醫院做人流的能力了,大隊要讓他去縣裏或者罰款呢。我們因為跟她家鄰居,中午歇晌時常看見英子竟然挺個大肚子去打豬草,推著那山一樣高的裝滿青草的獨輪車,挺著山一樣高的大肚子,回家後再讓她那喘息不止的丈夫把草車送到隊上場院裏換幾分錢。
老天,我們五個十七八歲的丫頭看見英子都替她捏把汗,這個女人簡直是不要命。可看見她一家老弱病小,覺得英子真是鐵人。
那時毫無醫療知識,不懂幾個月的身孕肚子可以這麽大,其實夏天的時候英子大概隻有五六個月。
到了秋天收完棒子,播種完了秋小麥就閑下來,我們五個人也搬到知青點去住了。這樣英子離開了我們每天的視線。
冬天就是平整土地,社員們休息時在一起說英子生孩子的故事,我們在一旁伸著耳朵聽著細節。
英子月前去了北京,大夫告訴她懷的是雙胞胎,一家子先是吃了一驚,接著興高采烈。英子到了後來血壓高,到了北京在懷孕八個多月就做了引產。英子的丈夫還有婆婆都跟著去了北京,大隊的赤腳醫生也跟著。
臨產時,大隊赤腳醫生對醫院說英子是超指標懷孕,東躲西藏已經沒法在當地做人流。
已經進入產程了,英子疼得撕心裂肺,宮縮間歇時,產科醫生檢查說你這種高危情況,我們無法保證兩個孩子都平安,英子苦求著醫生,您行行好,一定要保住孩子的性命嗬。醫生似乎根本沒聽懂這農婦的祈求有多麽真誠。
英子宮縮更勤快了,可是宮口開放進展不順利,接著英子有點不對勁兒,產科大夫一看血壓很高,產程又不進展,就決定剖腹產。
英子白白疼了一天。
剖腹產在手術室裏無影燈下進行。很快就取出了第一個嬰兒,是個女嬰;然後又取出第二個嬰兒,是個男孩!因為是雙胞胎兩個孩子都不是能給打 10 分的新生兒;英子神誌不清地在麻藥的作用下昏睡著,女孩先出來,體重和個頭都更大一些,男孩更弱更小。兩個孩子都沒哭聲,醫生沒有給女嬰吸嘴裏的羊水,也沒給上氧氣麵罩;開始打理男嬰,終於那男孩哇得哭出來。然後醫生看了女嬰說,別搶救了,反正也是超生。那個女嬰竟是被人放棄了活下來的可能。
男嬰哇哇地哭著,好像在向世界訴說他可憐的胞姐的不幸命運。。。。英子在麻醉的昏睡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幾天以後英子忍著疼痛開始哺乳自己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兒子,她已經知道女兒沒有成活,就更加寶貝自己這個本來不準出生而非要生下來的兒子。她給孩子起名爭氣。
一周左右,英子哺乳時發現這小人嘴很燙,叫來護士一量體溫很高,孩子發燒了,接著就是咳嗽,很快被診斷為肺炎。開始打點滴靜脈輸進抗菌素,可是這個小人兒卻一直燒者,英子的奶水漲得要命卻無法給兒子吃,急得他一家人像熱鍋上的螞蟻,沒有一點辦法,醫院也沒人跟這一家鄉下人說會發生什麽。
一周以後,終於有人對英子和她丈夫說,你們的小兒子爭氣,因肺部感染繼發敗血症搶救無效死亡。
英子嚎叫了一聲就暈死過去了。
可憐一家人雞飛蛋打,家破人亡,哭成一團。爭氣活了不到一個月。
沒有人援助他們,他們接著在隊裏勞動。男人喘著粗氣,女人愈加黑瘦,英子失去了一雙嬰兒以後也失去了原來的健壯。
我在地頭上聽了這個故事心裏長滿了野草一樣,一戶人家怎麽可以如此倒黴和不幸?我沒機會在看見英子那矯健的勞動身影就離開了村裏。
以後多少年每次路過醫院婦產科我總是想起英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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婭米你好,你說得很對,這是我很久以來裝在心裏的想法。活著好好活著對很多人都是一種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