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茨威格---老達[轉載]
(2010-01-08 16:5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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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達·
知道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通過他的中篇小說《象棋的故事》、《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看不見的收藏》等著作。他的小說一上手,就扣人心弦,被作者刻劃人物心理的激情與動蕩所激發的同情與驚奇,想一口氣讀完。這種閱讀經曆是一種享受,不易覓得。茨威格是講故事大師,更是心理分析大師。他好像能鑽到被刻劃人物的心中,把他們最隱密細微的心理活動展現給讀者,不管這個人物行為正確與否,不作道德判斷,總讓讀者牽肚掛腸,關心他們的命運。
當然這樣全知性的敘述與分析,現在不太時髦了,而且茨威格寫得有點走火入魔,難免主觀與偏見,走向極端。在文字上也嫌重複和羅嗦。的確,有時可以跳著去閱讀,不必字字行行,太認真對待。
後來知道他不僅寫小說,還寫了大量人物傳記、散文與戲劇。特別是他的《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深動地記述了廿世紀上半期歐洲最動蕩的二次世界大戰前後,作為一個猶太人,被迫在世界各地流亡。他最終也未能見證二次大戰的結局。在離他的信念能夠實現前三年,在巴西自己終結了生命。
名譽全球的作家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才六十歲出頭的生命,實在令人惋惜。他是如此洞悉世事人情,為何要走這樣極端之路?他自述對當時的歐洲、對人類感到絕望:“已經沒有力量再重建自己的生活。”“我認為最好是及時結束這個認為精神勞動一向是最純真的快樂,個人自由是世界上最寶貴財富的生命。”他的精神生活與個人自由被希特勒等魔鬼踐踏至盡,他逃離了這些魔鬼控製的地區。難道歐洲與世界真是那樣的無望,難道他真的已經精疲力竭,需要永久歇息。也許隻有經曆了作為流亡者的人生與時代,才能深切體會到什麽才是乏力與無望了。閱讀了他眾多的曆史人物傳記,他視火熱激情為人生唯一亮點,熱情地謳歌這種激情,也許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也是可以被理解了。
最近除了再次閱讀他的絕大部分小說外,又閱讀了他的《昨日的世界》、《一個政治家的肖像》、《人類群星閃耀時》、《三作家》、《麥哲倫》、《瑪麗亞 斯圖亞特》和《異端的權利》等著作。讀了一本,再想讀一本。我驚異於他不在乎對人物寫傳時,去追求所謂全麵、精確,他最在乎的是人物生命中最亮點時的心理活動。也許對曆史學家來悅,他寫的人物傳記、史實不規範,定論過於匆促簡單,依據不足。但對普通讀者來說,他敘述的人物是極為生動、栩栩如生的,能引人思考。
閱讀《人類群星閃耀時》,開始讓我詫異,為什麽在人類漫長的曆史長河中,茨威格往往隻拮取並不十分起眼的幾個片段,而且其中有幾個並非我認為決定曆史走向的偉人。有的還是被曆史遺棄的人物。茨威格從來不為曆史英雄人物歌功頌德,而往往矚目於那些失敗者,那些悲劇人物。浩翰無際的宇宙中,數不盡的星星,也許星星的數目比我們地球上所有的人還多,有的星星明亮,有的黯淡,但是都存在過。耀眼的總是我們目光所能及的,而不起眼並非不存在,不閃耀。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歐洲人遲早總會見到太平洋,茨威格寫了一個西班牙的逃亡者,一個罪惡累累,走投無路的冒險家——巴爾沃亞,巴爾沃亞在一次偶然的道聽途說中得知在巴拿買有條崎嶇的山路,通向一個新的海洋,他決定孤注一擲,翻山越嶺成為歐洲人中第一個見到另一個大洋——太平洋的人,好像是他開創了一個能環繞地球航道的新紀元,繼哥倫布後最偉大的貢獻,但是命運也對這位“曆史功臣”開了一次大玩笑,在他首次目擊太平洋後四年,他以判國罪受審而被斬首,而那時離麥倫哲繞南美洲南端海峽進入太平洋還有一年多,而巴爾沃亞走過的山路在20世紀初,開通了巴拿馬運河後,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拿破侖在法國曆史上可稱千古英雄,一代梟雄,他戲劇性的一生,幾次沉浮反映了法國曆史上最濃重的一筆:從十八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到十九世紀初,揮戈躍馬,赫赫戰功,從一個沒沒無聞的科西嘉少尉到第一執政,而後建立拿破侖皇朝稱帝。他的勢力席卷歐陸。被迫退位後又複辟,成為當時歐洲最有實力與權威的統治者。但最後滑鐵盧一役,徹底葬送了他的帝國及其本人。茨威格認為滑鐵盧一役的失敗是因為一個十分平庸的拿破侖手下的元帥格魯希的愚蠢、笨拙及頑固的愚忠而葬送了拿破侖帝國。難道真相如茨威格所敘述的嗎?我當然不相信。拿破侖的失敗是曆史的必然,並非幾個偶然事件與人物所能左右的。但往往曆史某些細節給予曆史的走向那麽奇異怪誕的路徑,使人感歎。茨威格的視覺不失為一種宿命,一種觀察洞悉曆史的多角視窗,比平鋪直敘的曆史更為多彩。
茨威格寫了不少曆史人物傳記,他在寫《瑪麗亞·斯圖亞特》的序言中指出:“我們逐漸發現所謂曆史證據,真實性有時讓人懷疑,謬誤和真理,真實與虛偽糾纏不清。”也許要弄清真偽是曆史學家的事,而像茨威格這樣獨特的人物傳記作家能做的是:“原來想竭盡全力地得到最真實可靠的結論,但他所依據的大量客觀事實,卻仍不可避免地受到主觀因素的影響。……他隻好老老實實承認,有關瑪麗亞生活的某些事情並未能水落石出,或許謎底永遠也無法揭開,傳記作家所關心的隻是人物的內心活動,隻有感情衝動的時刻才最具吸引力。如果一個人不是積極地麵對生活,不是拿出他的全部熱情,全部能量去做某些事情,那他就不能算是真正生活過。”“沒有真正生活過”的人物就不在茨威格作傳關注的視野內。閱讀《瑪麗亞 斯圖亞特》就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瑪麗亞火辣的激情,不計後果的、隨心所欲的作為,茨威格知道他的主人公有太多的缺點與錯誤,甚至罪惡,但他給予無限的同情與理解:“激情就像疾病,我們不能評說它的對錯與否,隻能驚異地看著它在自然界人類身上,一次一次地爆發出原始而不怕的魔動,激情一旦超脫意識和責任感,超脫生活習俗和道德法律,我們便不能用純粹的道德尺度去丈量一個被激情衝昏頭腦的人,就像我們不能審判風雨和約束火山爆發一樣。”
《麥哲倫》隻寫了麥哲倫38歲到41歲被殺身死亡的三年環球航行,從葡萄牙西行穿過南美洲麥哲倫海峽的史實。激勵茨威格寫麥哲倫故事的是航海家冒險家堅韌不撥的精神。麥哲倫也不是完人,他獨斷專行、狂妄自大、心胸陰沉殘酷,是個很不好相處的怪人、暴君,但他有對自己信念的堅持,不懼自然的和人為的一切艱難折磨,最終雖未能完成環球之行,但終於找到了通往地球另一端的西行穿越後世為紀念他命名的南美洲南端的麥哲倫海峽。不得不令人欣佩他的不可想象的壯舉,在實踐上使人類知道地球是可以環繞航行回到原地的。今天當然人們寧可多走一段繞過南美洲南盡端的火地島,而拋棄險惡崎嶇的麥哲倫海峽——一條已經沒有航行意義的航道。但不得不為麥哲倫的精神所折服,也為作家的起伏跌宕、驚心動魄的情節與心理活動所感動,猶如自己也經曆了一場難以忘懷的旅程。
茨威格寫了不少文學巨匠的傳記。巴爾紮克、狄更斯、托爾斯泰、妥斯陀耶夫斯基、羅曼·羅蘭等。但寫了我們十分不熟悉的意大利作家卡薩諾瓦,使人意外。可能在世界文壇上卡薩諾瓦根本排不上,為什麽要寫這個冒險家、投機分子的傳記呢?原來卡薩諾瓦所寫的六部自傳及大量小說、喜劇等都是他自己親生經曆的豐富多彩的生活。他不需要編寫情節,刻以渲染,他的生活本身就是十八世紀歐洲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茨威格稱除巴爾紮克外,卡薩諾瓦是當之無愧的現實世界真實畫卷,他的作品是不可替代的,寫出了真實完全的人物和最逼真的場景。他是一個無賴、流氓、好色之徒。但茨威格認為:“他的生命力將遠遠超過無數知名作家和評論家。”茨威格給了我們另一種文學評論的價值取向:“要步入不朽的文學殿堂,一個人不必才智過人、勤勤懇懇、規規矩矩、心地善良、精神高尚。……我們唯一可以置評的是其效應,而非方法,是其威力,而非品德。”茨威格的一貫主張作為一個作家甚至一個人:“除了強烈的感情之外,什麽都與不朽無緣。”“永恒之神不計較正與邪、善與惡,它隻看重作為和實力,它對人的要求不在於純潔無瑕,而在於始終不渝,在此不值一提的是德行,包羅萬象的是深情。”他的標準是激情無邊、深情專致而非道德完人。是我們孤陋寡聞,不知卡薩諾瓦為何人。在歐洲,他的名字己經成為特定詞語。茨威格說:“他不屈不撓,牢牢紮根於人世間,睥睨古今,對各種嘲弄與責難不屑一顧。”真是一顆奇異的星星。
還有一本茨威格十分另類的書字樓:《一個政治家的肖像——富歇傳》。茨威格對這位“一個天生的叛徒,渺小的策士,諂媚的小人,職業的風派,卑鄙的警探,令人不齒的無恥之徒,沒有哪一個罵名他得以幸免”,成了傳記的主人公。茨威格對傳主一句好話也沒有,沒有一丁半點的寬容與同情,隻有無情的揭露,把這個人間的敗類從裏到外,赤露露地解剖。提醒世人最要警惕的就是這類人,他們的惡行危害是人類的惡瘤。在法國大革命時代是偉人英雄輩出的時代,卻也是卑劣小人菌出之處,曆史的詭譎往往決定走向的倒不是那些被歌頌的偉大英雄,而是那些被人們輕視忽略的卑劣小人。作者說:“英雄傳記包含著歪曲曆史的危險,因為他們會造成一種印象,彷佛古今往來,世界的前途都是由真正崇高的人物決定的。”“在現實生活中,在政治校量的活動範圍內,起決定作用的並不是傑出的心智、思想純潔的人,而是低下得多,然而比較靈活的一種人——幕後活動家,這一點必須強調指出,以便警告世人,莫要陷入政治上的輕信。”茨威格寫下上麵的文字是1927年,那時希特勒還被人小瞧為烏合之眾的小頭目,一個啤酒館裏煽風點火的小醜。直到1939年希特勒當上了總理,人們還把他看作“臨時占據那個職位的人,把納粹的統治看作暫時的插曲。”茨威格的警鍾長鳴沒有引起善良人們的覺悟,最終釀成人類一場大浩劫。這本書在中國有多種翻譯版本,發行量可能是茨威格書籍在中國最多的。同樣善良的中國人能否得到有益的教訓?
茨威格為卡薩諾瓦與為富歇作傳還是有一條基本的原則的:對人類是有利的還是有害的,褒貶是非界限分明。茨威格是個人道主義者,和平主義者。辛勤地在精神世界耕耘,並未換來和平的家園和生活。一生卻顛沛流離於世界各地,最後成為無家可歸,無國可依的流亡者、邊緣人。茨威格一生視精神生活與個人自由為生命,反對專製獨裁,反對歧視壓迫,主張歐洲統一,同情猶太複國。《昨日的世界》給我們展現的世界,到今天並沒有過去,世界上還有那麽多的流亡者、邊緣人存在,就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仍有專製獨裁橫行霸道,仍有對異己的不寬容與鎮壓,仍有屈從壓力甘心臣服於專製統治下去當奴隸,茨威格所追求的目標就沒有實現。
在讀了《人類群星閃耀時》的最後一章,列寧登上返回俄國的路程,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但是僅僅不到一個世紀,這個新時代卻是一場惡夢,人們把列寧開創的新時代給拋棄了。對於茨威格時代的蘇聯,他還是清醒的。在1928年他訪問了蘇聯,他沒有被熱情的歡迎所蒙蔽,沒有被表麵的繁榮假象所欺騙。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把真相揭露無遺。信中告訴他,他在蘇聯的行動都在監視中。茨威格自稱對教條主義和政治事情最深惡痛絕,不會對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發表自己的判斷。當其他歐洲左翼作家發表熱情的讚揚蘇聯的文章時:“我隻寫了幾篇文章,我以為這樣保留態度很好。”差不多又經曆了半個多世紀,這個“新時代”就聳然倒下。
有時我總想,要是茨威格還活著,他會怎樣看待今天世界上發生的事呢?他會采取什麽態度呢?他是不會沉默的,他會發出時代的最強音,那怕是十分的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