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源

本作品為35萬字長篇小說《移民加拿大》。取材於八十年代末一群中國知識分子移民在加拿大東海岸十年追求的夢和夢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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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國之夢(21)

(2008-12-26 15:04:14) 下一個

經過超市窗前,裏麵滿架子的生熟食品。唐根華望肉、望麵包、望菜兼望水果,目不暇接,眼睛都望累了,恨隻恨這饑餓的肚皮無能,生不出他所需要的維持生命的蛋白質和維生素來。經過快餐店,飄散出來的香味更使他饑腸轆轆,口水欲滴,胃返酸水。他用手按住腹部,人餓的頭昏眼花,連騎車的力氣都沒有。

“一位高級知識分子,一位訪問學者,口袋裏裝著2分錢應急!連一片白菜幫子都沒得錢買。想出賣苦力混一口飯都沒有機會!我是放不下訪問學者的架子,我不能沒有了中國人的骨氣,我實在是拉不下臉皮。要不,我就去討吃要飯,也不至於餓到這種程度。異國他鄉,他鄉異國!什麽白領藍領,維持生命已是我目前最重要的要領了,”他扶著門前五級台階的扶手乏力地抬著腳步,尋思著。斜對過那家的小狗在朝他呲牙咧嘴地咬著,那家老太太在甜甜地喊:“Baby, my dear, don’t  make noise, Ok? your diner is ready, so delicious (寶貝兒,我親愛的,別叫了,你的晚餐已準備好了,好吃極了).

二個多星期了,繁重的腦力勞動,唐根華一坐就是十四五個小時,一碗米飯、半個雞蛋,根本滿足不了腦力體力的消耗。維生素根本沒有,不要說缺乏!他的褲腰帶緊了二扣,嘴角嘴唇內腐爛脫白皮,舌邊生泡疼痛,全身發癢脫皮,頭昏目眩,渾身乏力,腹脹肚子疼。他已有三四天未入大廁。沒有一點蔬菜水果,腸蠕動困難,他還要堅持,他必須堅持到月底。而六月份如房東陳Gary先生所要求的,他必須交375加元房租,那他也隻剩25加元。每月至少也得130多加元的生活費,這也隻是對那些克儉克勤的中國人而言。他開始懷疑他自己的身體是否能堅持得住?目前,最重要的問題是解決蔬菜的問題,要解決便秘和維生素問題。

這天下午,他在辦公室實在坐不住了,更難彎腰看書,肚子脹痛。唐根華索性出了辦公室,到熱風迎麵的渥太華河畔走走。他無心思去觀小鴨子結隊戲遊,海鷗爭食占地。那陰鬱的楓樹,碧綠的草地並不使他心境輕鬆些。他低頭看著腹脹如鼓的肚子,用手輕輕揉著。蒲公英!腳下一顆蒲公英。是的,是蒲公英!那風動的蒲公英葉子在向他招手。“六十年代初,困難時期,是它,蒲公英、苦苦菜,洋芋救活了我的命。好了,有野菜了。”他笑了,笑的那麽的開心,臉笑地開了花,比他剛到渥太華觀賞鬱金香的那天還開心!如果有人看見,他那胡子巴茬麵帶饑色憔悴的笑臉笑得肯定比笑星,相聲大師馬季,還笑得美!如果照相留影:大腹便便,滿臉笑容,那肯定是腰纏洋錢萬貫躊躇滿誌的訪問學者的風度。

唐根華彎不下去腰,一彎腰肚子疼,眼前冒金星,坐下去都吃力。他慢慢地坐下來,用手撐在地上移動著身體,用水果刀剜起了第一顆蒲公英,拿到嘴上親了親,說了聲:“謝謝你!我永遠感謝你!忘不了你!”他索性用手撥了起來,一顆、二顆、十顆,可愛的蒲公英,可愛的苦苦菜!他把褲子的兩個口袋都塞地滿滿的,扶著棵楓樹站起來,不是走回去,象一個臨產陣痛的孕婦一步步的挪回了住處。

洗淨的蒲公英和苦苦菜在爐子上煮著,滿屋散發著苦味。唐根華好象覺得自己處在茅台酒釀造房,美味使他欲醉!他把煮熟的野菜撈起來,放了些程鵬的鹽,滴上幾滴‘珍貴’的菜油,比朱元璋當年的珍珠翡翠白玉湯還精美,好好地享受了一頓。還有滿滿一碗苦菜水。他記得中醫上講:一般草藥,若味苦,性寒,可驅熱解毒。苦苦菜,中藥名叫敗將草。他把那一碗敗將的苦水閉著眼睛全灌了下去。肚子脹得疼的不能坐。他去把床單拿來,纏在腰裏,一可防太脹疼痛,二可增加腹壓。他扶著門框牆壁,象臨產的孕婦來回慢慢地走動著,他聽見腹部發出咕咕咚咚的響聲。一個多小時後,他堅持不住了,緊急入廁。肚子脹疼的象要崩開了,大腸通往外界的那個部位被幹結的糞便堵塞了,醫學術語他不清楚,反正是不通了。他在食指上塗了肥皂,把糞拴一點一點扣出來。眼睛崩得要裂開。肛裂了,一下通了。他如去重病,好生舒服,恨不得寫下一首詩來讚頌蒲公英苦苦菜。隻是詩情不振,權且作罷。肛裂疼得坐不成,好幾天走路不便。米袋裏的大米快見底了,眼看不夠了,吃幹飯是到不了月底的,隻能喝野菜米粥了。營養不夠,頭昏地看不成書。他隻覺得涕笑皆非。沒想到九十年代的今天 ,在發達的加拿大,一個玩命工作的科技訪問學者野菜大米和水煮,枵腹度‘荒月’。

此後,唐根華每天都去挖野菜。一天下午六點多,他挖了半塑料袋野菜正準備起身回去,有輛林肯高級大轎車停在他旁邊的道上,約翰森下車過來了,問道:“唐先生,挖這些野草幹什麽?吃了中毒怎麽辦?吃藥?”唐根華說:“約翰森先生,你不懂,我在挖藥,這是傳統的中藥,沒有副作用,吃西藥,那才是慢性中毒呢。”約翰森輕蔑地笑笑,盯著唐根華看了一會,搖搖頭走了。蒲公英、苦苦菜含有粗纖維,但並不能滿足維生素的需要。唐根華的嘴角糜爛地越來越嚴重,牙齦出血,眼睛羞明。約翰森注意到了他的嘴角糜爛,麵有饑色,知道缺乏維生素營養不良,所以用蔑視的眼光看著他。他越想越生氣,一腳把一個石子踢進了渥太華河。

晚上十一點,程鵬回來了,他從來都是早出晚歸很少和唐根華打得照麵。程鵬看唐燈亮著,敲門進來,說:“老唐,不好意思問一句:你是不是沒有錢?”唐說:“有啊。”程說:“我兩用一個冰箱,你的下層從來都是空的,吃飯也不和我們在一起,隻有一點米兩個洋蔥,嘴角爛得那麽嚴重,人都變樣了,這樣下去老命都保不住,還什麽訪問學者呢!還有一個多星期,你這樣是撐不下去的。你先拿上這50塊錢,明天買些肉,牛奶,蔬菜水果來,總得保住命吧。加拿大太陽少,我們又天天呆辦公室,見不上太陽,一定要喝牛奶,不然缺鈣,骨折了不是鬧著玩的。我的一個同事,手頭緊,不喝牛奶,元旦後從超市出來摔了一跤,一條腿的大腿骨骨折了。住院二個月,現在還在家呆著呢。活人活事實,你可聽清楚了。我這兒有牛奶麵包,煮好的熟肉,土豆,還有幾個桔子,過來。”唐說:“我吃過飯了。”程鵬說:“別強了,過來,過來,快點,我明天還要上學呢。” 唐看他真心實意,就接過了錢,說:“兄弟,在國內時,我也聽到出過國的人說:‘在國外,人們談天說地就是不談錢,說借錢,就色變。’我這月交了房租隻剩餘下15加元,我想能堅持到下一月就稍好些。但六、七兩個月交了房租和扣掉一半押金,我也隻能剩25加元,不要說訪問進修,活下去都成了問題,我真不知道怎麽辦,好絞心!”程鵬說:“我還有我姨父作後盾呢,下月我再借給你100加元,先把肚子顧住,渡過這特殊階段,以後慢慢就周轉過來了。困難些,不管怎麽樣,肚子能保住的。”唐說:“我把問題估計的簡單了,六零年挨餓時,野菜洋芋吃飽,不學習,不用腦筋,洋芋澱粉轉化成醣,能挨到天黑。這些日子我野菜大米粥,又要對付一大堆科研資料,用腦太多,到下午頭昏眼前冒花,實在是餓的慌。沒有一點肉油付食,不要說兩碗米煮野菜粥,就是吃上三碗,兩個小時後就餓得看不成書了,腦力勞動更費人,這些時間我體會深了。你找上門來幫我。濟我於危難之際,這份情重了。”程鵬說:“唐兄,不就幾個錢嗎,有啥呀,我有這困難你也會幫的,這我和你交往中有感覺的。你沒錢可能家信也沒寫,家裏老人會急壞的。”唐說:“這些日子我心裏最急的就是這事,我奶奶母親會急出病來的。我今晚就寫,明天一早就發。”

“給候再望主任和徐琢也要寫個信去。哎,徐琢,同窗戀人,我當年的錯誤犯大了,毀了自己的幸福。人,在重大問題上是不能犯錯誤的:輕者,毀了前途幸福;重者,連命都會搭上的。往往悔之晚矣。可貴啊!程鵬,同胞情,朋友義,”他尋思著,心裏充滿無言的感激,輾轉到了深夜未能成眠。

唐奶奶自從五月份送大孫子唐根華出國後,還在北京。唐益民夫婦回西北去了。臨走時,唐再興哭喊著:“爸爸出國了,爺爺奶奶,太太你們都要走了,沒人管我。”唐益民遂勸老母親和她的重孫好好玩兩個月,七月份有人進京再帶她回去。這樣,唐奶奶就留下了。田豐在收拾晚飯包餛飩。奶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再興放學回來了,沒進門就喊:“爸爸,我,噢,爸爸出國了,沒勁!”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往太太懷裏一靠,說:“我想爸爸了。”就哭起來了,髒手揉出了個熊貓眼。太太擦著自己的淚又給她的重孫擦淚,說:“不哭,我的寶貝再興不哭。爸爸也想你,想太太,出國留洋去了,給我唐家爭氣。我的再興也上大學,留洋。”再興說:“太太,我都餓死了。”太太說:“你媽在包餛飩,過一會飯就熟了,把小肚肚吃的園園的。”再興說:“不嘛,我先要吃饃饃蘋果,再吃餛飩。”太太說:“好,好,少吃點饃,去把手洗幹淨。”再興跑去把水龍頭打開,水嘩嘩直噴,他把手翻來翻去的轉了兩轉,搓了一把,就算洗了手,手像黑老鴉爪子。田豐喊叫打肥皂洗,好象給牆皮說話,再興沒感覺,一個饃一掰兩半,中間抹一層油辣椒,抓起一個蘋果洗都沒洗,一溜煙不見了。待田豐喊叫時,人已在樓下建築隊修花壇的沙堆上了,和幾個孩子挖沙子洞。田豐又氣又笑,給奶奶說:“再興是土匪轉世的,他爸不在,我拿他沒辦法。拿起笤帚去打,下不了手;說他,連放屁都不頂,不象他爸,老實巴交的。”奶奶說:“他爸現在老實巴交的。小時候,不把你肚子氣破,手一年四季是黑的,髒的洗不及。剛洗了的臉,出去一陣子回來,滿頭滿臉都是沙土,隻有眼睛是幹淨的。爬牆上房掏雀,上樹攀枝摘棗,新衣服穿在他身上不是扯了就是掛了,衣服口袋裏枸杞混沙子。這今天離家已二十八天了,還不見一個字回來,我心裏急得象貓抓,不知好著沒有。”田豐說:“加拿大那麽發達富裕的國家,再美的不知姓啥了,還管你急不急。在家的時候,對我左右看不慣:說我忘了西北的根,土包子開洋葷;又說我打扮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這走了一個月,清閑了許多,隻是再興天天喊要爸爸,煩的要命。”唐奶奶說:“是啊,人走到那,黃土地的根不能忘。忘了根,沒有歸宿。”田豐沒有吭聲,心想:“唐家代代老古董。那風沙黃土,去它的。我就忘了根,當樹葉飄,飄就飄,愛飄哪算哪。”哎喲!鍋要溢出來了,她忙去喊再興回來吃飯。

 

 徐琢下班回來,打開信箱一看:沒有,沒有從加拿大來的信。她有點沒名之氣:神經,怎麽回事,總得有個報平安的信,怎麽連個信都沒有!咋回事?徐琢近來忙無閑暇:宏光公司定的監測設備還沒到位,來信催;市工業局又開質量檢查監督會,廠裏又要研究討論下半年的生產和進出口問題。她簡直是馬不停蹄。白天忙忙碌碌就過去了,這晚上一個人,夜靜了,隻聽見牆上掛鍾嘀嗒嘀嗒的敲,敲打著她心靈深處依稀如煙的往事。唐根華已出國整一月了。以前他在北京,不管怎麽樣,心中總有一份莫名的寄托。這現在連人影都見不上,她倍感孤寂。她沒有去過加拿大,但她去過法國,她親身感受到過一個人初到異國的艱難,孤雁奔程,談何容易。記憶把她又拉到塞納河畔,巴黎窮人區的陰暗地下室裏。她一別巴黎六年了,周嘉霖不知道怎麽樣了,不知音容。八五年十月初,她去沂蒙山區看望周嘉霖的母親和妻子,回來也有三年了。自那後,她確證了周嘉霖是一個真誠有作為,可信賴值得愛的人。直到今天,她把她處女之身給了他仍無怨無悔。周嘉霖的家是個溫暖和睦的家,但是守寡守節的老母一生是不幸福的。菊蘭的病,她回到北京請教了專家大夫,說這種先天性發育不良不光是不會生育,也沒有女性特征,婚姻不幸福,對男方是不幸的。她現在慢慢明白婚姻家庭是由多方麵的因素製約的,並非隻是愛情的歸宿。周嘉霖的婚姻不再是夫妻恩愛的表現,而是他對菊蘭艱辛勞苦付出的感恩。這種感恩付出了一個人一生的幸福,未免代價太大了。在巴黎的中秋之夜後,她深感周嘉霖對她的纏戀。周嘉霖現在不知在哪,天涯各一方。他肯定知道自己去過他家了,不知做何感想。她深愛了兩個男人。他們的誌趣、作風、為人和品德是何等地相似:一個似沂蒙山信鴿,佳音傳畢複歸去;一個如荷塘中嬌荷,可遠觀而不可及。自己卻似春桃一瓣,零落入水枉自漂。北京人流如潮,好男如雲,自己卻視而不見,選了這麽條落荒之路。她隻盼著北美有信回來,不知楓葉國裏唐根華是否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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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kettycat 回複 悄悄話 this story is very touching and it helped me with my chinese.
good job!
安維東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八另後的評論:可愛的80後,你問為什麽那麽窮,最好的回答者就是你的長輩及你周圍的上一代人。謝謝你!
安維東 回複 悄悄話 回複50後的評論:謝謝你!若你掉入唐,那肯定是我的錯。衷心感謝!
八另後 回複 悄悄話 安源先生,您的小說很感人,文學水平也很高,可惜對於80後的我來說許多地方看不懂.最不懂的是您筆下的傑出人物:唐,周,徐都是努力學習和工作的優秀分子,可他們為什麽還這麽窮,從國內一直窮到國外呢?
50後 回複 悄悄話 在(20)中,即第三章,我們看到唐,第一男主角進入加拿大,這似乎意味著作者將引導讀者走進小說的主題:楓葉國之夢.這將是一個什麽樣的夢呢?
每天我都要瀏覽一下安源,牽掛著唐根華,看看作者有沒有提供下文.
我告誡自己:不要輕易進入角色,但很難,確實很難!
安維東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澀郎的評論:
29/12/2008
澀郎網友,
是的,她有兩個深愛者,隻有純潔的真情才有真愛。

50後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安維東的評論:
安維東 回複 悄悄話 回複50後的評論:50後
50後 回複 悄悄話 這是一篇令人共鳴和震撼的小說。雖然還沒完全讀完,但有一種強烈想讀下去的願望。如果沒猜錯,作者應該是個50後。70後或80後是很難寫出如此深刻反映時代背景的作品.
在2009年的新年鍾聲即將敲響之際,衷心祝福安源,祝福您完成大作,如願以償!
澀郎 回複 悄悄話 她深愛了兩個男人. well, she is lu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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