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源

本作品為35萬字長篇小說《移民加拿大》。取材於八十年代末一群中國知識分子移民在加拿大東海岸十年追求的夢和夢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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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國之夢(9)

(2008-12-17 14:59:14) 下一個
話又說回到七七年六月底,徐琢和唐根華在北京站依依惜別的那天。她淚眼濛濛在站台上,望著離站的西去列車,陡然想爬上列車同他一道前往!隻覺得後腿象被拉住,挪不開步子。送行的人都走完了,她才回過神來。捏著他給她金筆的手手心在出汗。她把手展開,眼淚簌簌地落在手上、金筆上,拿起金筆吻了吻,淚水味是苦澀的。她強打精神離開了北京站,想回家去睡一覺。母親已看出了她的心事,她不想看媽媽那替她憂心的眼神,又到了北大,到他曾經住過的宿舍樓前。人去舍空,梧桐如故。他又蹣跚到圖書館,館裏隻有稀稀拉拉的留校生。依稀往事把她帶到了七三年北京大學秋季開學的第一天。

北大校園原是清廷的皇園一隅,西通頣和圓,北接園明圓,東鄰清華大學,南出海澱。它不同於清華等八大院校,在於它是一園林式院校,但見:

小橋流水,曲徑柳煙。欄閣亭榭,紅藕君蘭。鬆柏蒼翠,修竹千竿。靜湖沉璧,塔影渏漣。梧桐交織林蔭道,冬青圍就小樓簷。圖書館,知識寶庫,學子求學如饑似渴;教研樓,儀器方案,教授施教春雨桑田。好一所北大校園,古典格局,新式建築,正是求知育人的好學府。

北大開學報到的第二天,徐琢在係新生接待處幫接新生。她接住了一個中高個頭,結實健壯,滿臉憨厚誠懇,兩眼聰慧自信,西北腔,一身工人裝的新生的提包。一種莫名的好感使她伸手過去,你叫唐根華嗬,我叫徐琢,昨天報道的,我們是同班同學。”“我是唐根華,他臉有點紅,不好意思的和她輕輕握握手。她笑嘻嘻地帶他往學生宿舍樓。
自那以後,她就常常出現在他的周圍。上課坐在他旁邊,自習坐在他對麵。星期日,唐根華洗衣服幹什麽時,她也常幫一把,說:“男孩們天生的邋遢,滿衣服都是肥皂味,我幫你搓兩把,你把時間節約下來,幫我補習點功課,怎麽樣?”有時,幾乎花去他星期日一整天的時間,他也無怨言。看著這個隻有初中基礎的女同學,天天有進步,心中也欣慰。她很佩服他的聰明才華和學習的玩命勁。他不象有些同學死讀書讀死書,而是頗有方法,花去的時間並不是很多,而效果卻很好。同他一樣在圖書館上晚自習,她看見很多同學都作了幾道題就把時間耗完了,而他卻複習了二三門課,還把新課都預習了,老是處於主動狀態。他刻苦鑽研,進學有道,在班上漸露頭角。班主任史艾明教授特別喜歡他。史先生,就象一位育苗專家,他能看出那棵是好苗子,能長成棟梁之材。她喜歡他憨厚聰慧的模樣,喜歡他那帶點冷漠的貌肅心善的假凶狠。有問題問他,他會認真不厭其煩的回答你。若他自己不清楚,決不敷衍,一定弄清楚了再講給你。她和他在一起覺得好自在,好開心。

那還是元月初,有天下午下課後,唐根華去圖書館,望看漫天細雪簌簌紛紛,美麗的校園銀裝素裹,塔聳湖冰,一片北國園林雪景。雖無寒江朔雪釣魚翁,卻有青鬆捧雪梧枝銀。他邊賞雪景邊往圖書館走去,隨口吟得一首七言絕句:

上蒼慈目恩人間,普降六花漫坤乾。

冬藏天寶積瑞氣,春潤物華育豐年。

隨即又成一首七絕:

矮枝怒放白牡丹,高樹繽紛梨花團。

莫是花神貪玉液,色香忘置蜂蝶遷。

“啊呀,看不出來,還有這般詩情畫意,造詣不淺哪!好一個‘莫是花神貪玉液,色香忘置蜂蝶遷。’絕妙!可以和古詩人媲美,”徐琢在背後大聲讚歎著。唐根華轉過頭來:“小徐,你叫嚷什麽,讓人聽見好意思?”“嗨,還不好意思呢,我有你這肚子墨水,不讀理科早上對麵文科樓,將來當個大文豪。”唐根華更不好意思了,道:“好了好了,要幹什麽,快說。”徐琢道:“今日雪景怡人,詩人觸景生情,不要忘記給我占座位。我趕快上食堂去,你快點來,一吃完飯就可以做作業了。”他沒吭聲,接過了她的書包,微微一笑往圖書館去了。

轉眼春天到了,楊柳婆娑,百花吐蕊。徐琢又在排隊打飯,想起前些日子,她病了三天沒有來上學,隻覺得心裏莫名的空寂,不知為什麽?病愈到校,唐根華問他:‘病好了 ? 一星期了。’她答道:‘不是,三天。’他說:‘我這人,記性不好。’他讀書那麽好,是記性不好嗎?她邊想著邊排隊往前走。“要什麽菜,想功課還是想男朋友?”食堂打菜的老太太問道。她才醒過來,忙笑著說:“一碗二份菜,一碗一份菜,要好菜,五個饅頭。”唐根華進了食堂。徐琢早等在那裏,她把那三個饅頭二份菜的碗給了他。他把菜金和飯票放在她麵前的飯桌上。“幹什麽,不就一碗飯嗎。”“拿著,別囉嗦。”她沒辦法,隻得拿著,這倔牛脾氣。他說:“當工人出身的,腸胃寬,糧票有節餘,可支援我一點。”她笑了,瞅著他那吃飯的憨相,越瞅心越跳臉越燒。“這是怎麽了?”她自問自,把頭轉向一邊。

又是晚上十點,圖書館下自習鈴響了,徐琢收拾書包,一拉,把唐根華的鋼筆拉掉到書案下了。唐根華低頭去揀筆,徐琢讓開,一拉椅子,他的頭正好碰在了椅背棱上。她急忙轉身看他,又踩到那鋼筆上,筆管踩破了。他也不管碰頭的事,隻揀起那踩壞了的筆,一臉慘相。 “對不起,我給你買一支新的,” 徐琢謙意道。“它跟我十多年了,是我小學畢業時的獎品。不在其物,而在其情。戰士的槍,學生的筆,情感之所在。”“你這人看起憨厚巴交的,倒是滿肚子儒味。”“這可能是受家族的影響。奶奶說我爸小的時候,上街丟了一個大洋。一畝地不到十個大洋。回來,太爺罵了句:‘狗東西,不小心’,就沒事了。有一天,放學回來,把筆硯丟了。太爺二話沒說,把爸爸按在板凳上,屁股上狠狠的三板子,打得爸爸跳了起來。好幾天都坐不成。太爺隻搖頭:‘哼,丟了筆硯,了得的事’。” 唐根華且走且說。徐琢瞅著他笑:“代代臭儒,之乎者也。明天見!我今天累得眼睛都不睜了,明天先用我的。下午下課後,陪你去服務部,給你買支好的。”

他們仔細地挑了支好銥金筆。徐琢要付錢,唐根華惱了:“你以為我要坑你,是不是?君子之朋,同道相益,同心共躋。因我愛筆,況且現在條件比以前好些,買支好的。國外,學者把自己用的鋼筆送給尊敬的或最親愛的人,說不定將來我也把它送給最親愛的人呢。”徐琢笑了,在想:“你嗎,大憨,等你懂得愛的時候,雁過他鄉了。”

憶著往事,徐琢遂又轉往北門外荷塘畔。她背靠著昨夜他們依偎的柳樹坐下來,望著荷花,風動柳枝拂麵。她隨手摘得一葉噙在嘴裏,又苦又澀。柳者,留也。給她留下的隻是苦和澀!往事並非如煙,就在這柳樹下,唐根華和她曾背靠著樹,或讀書習文,或做題討論;時麵紅耳赤,又歡顏笑語。他會在她背上溫柔的拍拍,拉拉她的長辮。更有甚者,她靠在柳樹上,他輕輕的摟著她,在她的額上親一下。她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青春的依戀。而今荷塘依舊,荷紅柳依。隻有蓄淚空垂,暗灑閑拋。她似睡似醒,如夢如迷,直到月出東方才回家。

第二天,她茫然,漫無目的上了街。不覺腿腳又把她帶到了頤和園。她漫不經心的沿著昆明湖畔走著。一物一景,觸景憶情。

記得七五年夏天星期日的上午,徐琢到荷花塘畔找唐根華。他一見她,問道:“提一大包東西幹什麽去?”她說:“今天,我們到頤和園劃船去,換換腦袋。走,別磨蹭了,走呀。”“走,走就走。”“我的基礎比你差多了,也不象你這麽玩命。我爸說做事要有張有弛,適當休息是必要的。快點,公共車來了。”她拉他一下,往公共汽車站跑去。

兩人轉長廊拾台階向山頂爬去,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徐琢說:“說實話,我也好累。我哥比我早三年去內蒙插隊,後來抽到縣委工作。我上了大學,占了回城的名額。爸媽老了,需要有人照顧,哥想回來。爸爸不同意,說:‘北京這麽多人,回來幹什麽。男子漢四海為家,在內蒙縣委工作的好好的,生活安靜,空氣新鮮。人,要靠自己的勞動吃飯。’後來,哥就在內蒙安家了,一年半載回來一趟。現在,爸媽身邊隻有我這個從小慣大的幺女。老人身體好,還好一些,他們誰一鬧病,我這心裏就往緊收,好擔心呀。噯,不說這些了。痛痛快快玩一天,難得有機會出來。”

太陽亦偏西了,徐琢說:“走,租條船去。”唐根華道:“你真想劃船,那好來,我坐在這岸上看,你去泛你的舟。”她說:“你犯什麽病,我一個人劃船,叫你幹嗎,早一個人來了。” 他說:“我是旱鴨子,不會遊泳,落水兩彈掙,沉了。掉進湖裏,你救我,還是我救你?” 她笑道:“怕死鬼,我當年在中學,校遊泳比賽第一名。掉進水裏,我捨了命也把你馱出來。” 他說:“謝謝你,你的情我領了。真掉到水裏,我不忍心你捨命。寧可丟了我自己的命,也絕不讓你受拖累。” 她說:“上船上船,少廢話,坐船頭去。旱鴨子,不會遊泳,準不會劃船。”“哈哈,讓人笑掉大牙,大老爺們坐船頭,讓小娘們劃船走,” 他笑道,“走開,上船頭去,我劃,劃兩下就會了。” 她樂了:“傻憨,什麽大老爺們小娘們,從哪聽來的?”上船頭去了。

唐根華把槳往水中一插,用勁劃起來,船在湖中原地打轉轉。她笑道:“高材生,來給我叩個頭,拜我為師,這船還真叫你劃翻呢。往左邊靠,我倆並排一齊劃。來,看著,我咋劃你就咋劃。噯,就這樣,挺好,挺好,是個高材生,心眼靈著哪。”船劃動了,他們臉上和湖水一樣泛著笑波。

夕陽斜射在湖麵上,金漣層層,湖光晚風,清爽怡人。遠處有幾隻遊舟浮動。徐琢也把槳收了,斜靠在唐根華肩上,一個寬厚的肩。她閉目養神,真是舒心輕鬆。船兒自由飄蕩著,她真想依著他肩睡一覺,釋解身心的疲勞。好大一陣子,她回過神來,急忙坐直了,瞅了他一眼,他還是默默靜靜地望著遠處的湖水。

夕陽西下,漫天晚霞,他們把船停在石舫傍的柳蔭下。徐琢打開包,裏麵有:包子、桃酥、紅燒肘子、蘋果,還有瓶啤酒。他說:“中午的都沒吃完,準備劃到明天早上?”她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告訴我媽多帶一點,說我那同學象豬八戒一樣能吃。” “你就沒說象孫猴子一樣能幹。”“莫羞,連根猴毛都不如。”“那好了,咱上岸了,”他假裝要上岸。徐琢急了:“好了,小爺,你不吃,我拿它幹什麽,我有一個蘋果,兩個包子就夠了。”

唐根華在快餐盤上寫了唐根華三個字,放上一雙筷子,又把啤酒、蘋果和桃酥各放入盤中,正正經經地遞給了徐琢。她看著他憨笑認真的樣子,說:“你搞什麽名堂,大憨?”他說:“從這盤子盛物打六個字。”徐琢摸著頭橫豎猜不出來:“啤酒蘋果桃酥筷子唐根華,噢,唐根華說了不吃又想吃,變著法子要飯吃。”他說:“豬八戒的妹妹,你想到明天天亮,也隻能想到這些。聽我給你道來:“啤酒,取祝你;這蘋果是生果,取生字;這桃酥金黃園園,如日在天,取日字;筷子,當然取快;最後,唐根華三個字取為樂字。陪你生日來頤和園,當然快樂!難道不是?現在請你把它們連起來。”徐琢念道:“祝 - 你 - 生 - 日 - 快 - 樂,祝你生日快樂!謝謝你,大憨,雖牽強附會,你還有心。”唐根華說:“今日借花獻佛,幹杯!祝你生日快樂!湖光月色,泛舟同遊,這個生日過得別是一番情趣。你的生日,你也不告訴我。哎,我也沒有問?這咋好意思告訴,這咋好意思問?這又有什麽不好意思告訴,又有什麽不好意思問?那為什麽沒告訴也沒問?一個女孩為啥要告訴男孩她的生日,一個男孩又為啥要把女孩的生日問?這說來說去,問來問去,還是不好意思告訴不好意思問。”她聽得臉泛紅,他自己也覺臉燒,忙轉過頭去點支煙。慢慢地抽著。

徐琢看唐根華臉紅到了脖子那尷尬的樣子,心裏在笑:“可憐的大憨,可愛的大憨。”她心對口,口對心,不敢再往下想,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她拿起蘋果一人一個,咬口蘋果,覺得平安香甜,好生溫馨。船靜靜地浮在石舫旁,柳枝依依,遊人稀稀。她覺得和他在一起是那麽的無拘無束,舒心自在,心心交融,毫無隔閡。她長長地出了口氣,整個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他也靠了過去。倆人默默無語,互相靜靜地相偎著,他們的心跳在加快。他想推開她,手臂不樂意;他想拉她過來,又沒那勇氣。一股強烈的莫名之感在他心中騰升。東偶明月,皎潔如銀,撒下一片溫柔。她靠得越來越重了。他望著她,瑜容似明月;她望著他,眼睛欲溢情。他向她的臉腮上輕輕地吻去。她全身心的倒過來了,倒在他的懷裏了。船傾斜了,向左邊翻轉,啊!要進水了!他們要掉進水裏去了!他抱緊了她,兩人驚叫了起來。

如今這旱鴨子已飛歸西北,隻留下她獨步湖畔。她租了條船,泛舟到石舫邊柳蔭下,曾昔他們蕩槳情萌之地。她淚灑心碎,索性躺在船中任船自去。日落西山,月撒清輝,不見船歸。管理人員驅舟尋來,喚醒她,拖船靠岸,她才蹣跚回家。

記憶又把徐琢拉到他們畢業前,同學們都在等分配方案。但有一點是明確的:省來省去。大家閑暇數日,徐琢遂約唐根華去爬香山登鬼見愁,她本想他們倆一起去爬山,可以開誠布公地談內心,安排將來。可他卻約了溫欣魁、魯曉天同去,是有意避開她。原來,她覺得他們倆將永結同心,地久天長,去尋找共同的未來。現在不是了,她感到他和她越來越遠了。事不遂心。當夜大風呼嘯,窗外樹搖枝折,更為惆悵。直到後半夜,她才憂夢困睡。

次日天睛風停,空氣清新,他們四人即起登程,爬上香山頂‘鬼見愁’。唐根華手裏拿著一瓶水,遙望燕山山脈,山巒疊起,迤邐綿延。天空白雲朵朵,雄鷹翱翔。江山如畫,當乃誌士學子為之折腰貢獻!近處山頂林帶盡處,枯木橫斜。有一折斷的稚鬆大枝懸掛於突兀崖邊,顯然是昨夜大風所為。唐根華倍惜,欲去揀它過來。徐琢拉他一把,不讓去,怕太危險了,這人盡幹冒險事。唐根華看著心中惋惜,遂呤一首五言《無題》,詩曰:

昨夜過狂飆,摧枯拉朽樵。歎望嵯峭處,卻見勁鬆驕。

本可為梁柱,無為居險遙。七針盆景秀,同類黃堂嬌。

她聽罷,心中更為惆悵,平添一段新愁。唐根華和她將人分東西情扯南北,這新愁常使她徹夜輾轉,滿腹情恨。他要走了,怕是永遠地走了。

現在,一切都成為過去,唐根華已西去一周多了,那個學習工作狂可能已報到上班了。夜深人靜,徐琢眼前還浮現著他們北京站分別時的情景。她眼如熊貓,臉色憔悴,人似黃花瘦。爸爸說這孩子畢業放假了比上學還忙,沒有功夫在家。隻有媽媽知道女兒的心思:失戀了或戀空了。沒有好的辦法,隻有時間才能愈合這有淚無血的傷口。她在陶然亭公園一個人坐伴水禽,她到北海湖畔一個人望塔興歎,她爬香山一人引脛長嘯,她把自己關在房裏與書籍為伍。衝檸檬,喝苦茶,炒苦瓜,這叫嚐嚐甜苦,以酸治酸,以苦治苦。不論什麽方法還是治愈不了她心碎的孤苦。

真情是有生命的種子,愛是種子的春雨,滋潤發芽,紮根心田一生一世;真情是無形的幽靈,愛是幽靈的附力,纏你攪你一生一世。

她想早日去北京現代技術設備廠報到上班,忙碌起來以淡忘這絞心的相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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