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國之夢（6）

七月中的一天上午八點，全所開大會傳達國家科委文件：對科委所屬院所的工農兵學員進行全麵考核。考核合格者留一線科研技術崗位，定職稱，不合格者調往二線或調出。要提高一線隊伍的業務水平，以適合國家科研技術事業發展的需要。所學術委員會決定：所學術委員會的十三位委員全票通過者免考核，直接定職稱。全所六七十個工農兵學員中，隻有三個全票通過，其中一位就是他唐根華。他心情相當好，這說明了他的能力和水平得到了承認。他更加賣力，加班加點的在計算機上調改程序，幹柳辭穹的那待他數值結果的三句半開場白的文章。

 八月中旬，計算結果終於出來了。唐根華被埋進了數據堆中，分布，變化等等一組組曲線圖描繪出來了。他的眼睛熬成了小白兔，肝區不舒服脹痛。他去看醫生，醫生說他太勞累了，吃中藥調和，加強營養，關鍵是不要太累了。唐根華還是加班加點地幹著，他著手寫文章的核心部分：數值方法，數值結果，討論分析，結論。文章脫手後，他拿去給老柳看。燕主任說老柳到北京出差，十天半月才能回來，他把文章交給了燕主任。第二天，燕主任叫他去辦公室說：“國家科委在成都舉行本專業年度成果匯報會，你寫的這篇文章很好，有創新，室裏決定送到匯報會上去，十月中旬你去參加會議作報告。”唐根華說：“這文章的前言和方程是老柳寫的，我想應該把老柳名字放到前麵，我掛後麵就行了。”燕主任說：“我很清楚，這方程書上三十年前就有了，沒有數值解就永遠都不能問世，你作了本質性的工作。過兩個星期室裏人齊了，我安排你先在室裏和所裏作報告。你先休息幾天看看書，大家都知道這辦公樓上你加的班最多。”

 二個星期後，老柳從北京回來了，他問唐根華數值計算的情況。唐根華說：“已成文，你出差了，我交給了燕主任。”老柳說：“你該等我回來，我先看，你去圖書館看書去，休息一兩個星期，有張有馳嘛，有事我會找你的，過幾天我可能還得出差去，這今年的差務多啊。”

 十月中旬都過了，去成都參加成果匯報會的事不見燕主任提起，唐根華問洪可彥，洪可彥說主任今早上外出開會去了，叫你等他回來給你安排新工作。

一個星期後，燕主任回來了，他把唐根華叫到辦公室說：“小唐，你去北京能源部開發實驗室出差，怎麽樣？預計兩個多月，室裏老同誌們忙，工作拉不開拴。他們那新安裝了一整套與我們有關的實驗設備。去了有兩個任務：一、學會操作，掌握實驗性能用；二、徹底弄懂原理和結構，我已給他們室主任打過長途電話了，他們說你什麽時候去都歡迎，你準備一下，盡快動身。”燕主任看唐根華臉上有難色，又說：“我知道你們年青人工資太低，40-50塊錢一個月，出差花銷又大，今年年底研究給你補助些。聽說要給優秀的科技人員提工資，我們室大家都清楚，保證有你一份。年青人，事業為重嘛。”

 唐根華說：“主任，你不是說成都匯報會議的事，這十月份都快完了，是不是會議推遲了？”燕主任說：“小夥子，事情難辦哪，我今天所裏還有事，以後我有時間了慢慢再談，你先準備上北京去，年青人，前途在後麵呢。”

 成都匯報會柳辭穹去參加了，唐根華的數值研究的文章被列為本所的年度成果。但是這些唐根華一概不知。更為惡劣的是在會議上，柳‘研究員’對唐的工作隻字未提，更不用說文章上掛他的名字了。

 柳辭穹滿麵春風的從成都回來了，給燕主任講很成功。燕主任早從所長那知道了。又說計算機數值研究是新動向，會出好成果的。他進了辦公室，拍拍唐根華的肩膀，說“小唐呀，我給你布置的作業練習，你練習的很不錯嘛，下一步你準備練習什麽？有什麽新的想法？”唐說：“主任叫我到北京出差去，預計兩個月。”老柳問：“又幹什麽？”唐答道：“有關實驗室設備的事。”老柳聽完站起來，提著書包走了。唐根華聽他邊走邊說：“實驗，實驗，實了三四年驗了，還無驗可實。”

陳三剛，大家都叫他陳‘三幹’，對老宋頭說“主任器重小唐呢。” “是塊好料子，”老宋頭說，“哎，”搖搖頭，不作聲了。

燕主任又在給北京打電話：“北京嗎？趙局長，好好好，行行，一定，一定，我照辦，我就……”聲音喊得樓道震。唐根華又和主任辦公室門對門，他想這趙局長八成是老糊塗了，要麽耳背了。他專不下心來，提著書包上圖書館了。後天星期六，他準備去中衛一趟，看看田豐去。國慶節時，兩家老人商定一九七九年春節，給唐根華和田豐把婚事辦了。唐奶奶比兩個年輕人還著急，扳著指頭數節氣呢。

 北京能源部開發試驗室裏，唐根華跟著裴家驥主任和實驗工程師周而密進修學習。整整兩個多月了。裴、周二位對他的工作很放心。說他虛心好心，工作認真負責。實驗安排地有條不紊，整齊準確。圖表清晰，報告清楚。是個好搭檔。

 星期天，天晴無風。唐根華特意轉到北大北門外荷花塘。但見紅荷無存，畔柳敗葉。曾幾何時，徐琢和他在這裏，習題修文，相依共勉；清風香荷，情意綿綿。現在枯葉疏枝，人各一方，心中不勝淒寒。他遂轉往北大去拜訪他當年的恩師史艾明教授。

史教授把唐根華拉到沙發上坐下。“我說過小唐會來看我，看，沒假吧，老伴。小唐，幹得不錯吧？，嗨，這還用問，自然幹得不錯了，” 老先生自問自答。

師生倆茗茶暢談，笑聲不斷。唐談及他的工作，又把研究室考核外語的事講了一遍，說：“史老師，我應該給您磕響頭，多虧您當年指點迷津，在荷花塘當頭一書。不然，今日慘了。” 史先生笑道：“隻應孺子可教，值得當頭一書啊。”唐又把成都之行，殊遇浙大吳朝清教授和賦詩《蜀道坦》，反詩仙李白而作之，訴說一番，並朗誦給史先生聽。史先生說：“哈！讚美巴蜀錦繡山川。你小子氣派不小，謳歌山河，杯邀詩仙，同遊錦官，可謂閑情詩意足矣。好詩好詩，你給我寫與此，閑暇看看，也是一種消遣。我亦常常思念錦官城，令我常戀。” 先生又問到吳朝清教授，說：“他是四川人，我的老鄉，你可曾在他麵前提起我？”唐根華說：“我哪敢說。我想我是個工農兵學員，社會上頗有異議，不敢提您，怕汙了您的大名。”史先生道：“胡言，不在其牌，而在其質。名不副實，掛羊售狗者多矣。牌子隻能一時，不能一世。功在進取，非盡師教。有你這樣的弟子，能工能專，又詩又文，頗為驕傲。” 唐根華說：“史先生，您的那句話‘日月逝矣，歲不你與，唐根華！’幾乎成了我學習工作的座右銘。我忘不了您，您多保重，我下回再來看您。”師生相見匆匆。唐根華遂辭恩師，送他一瓶地方名酒隴南春，一包寧夏枸杞，一點心意。史夫人說：“小唐，多虧你有心。”史先生說：“小唐千裏之外專門帶來的，收了。酒者，久也。人老了很多回憶，桃李芬芳，何不樂哉。”師生依依惜別。

 元旦前，唐根華回到銀川，把報告交給燕主任。燕主任很賞識他的工作能力。燕把唐撰寫的成都和北京兩份報告綜合起來提出了《實驗研究規劃》。

 科教委重用人才，給優秀的科技人員提工資，晉升職稱。室裏的老同誌每人提一級。很顯然，老等於優秀！盡管有人仍然一日‘三幹子’。唐根華不是所裏公認的很優秀嗎？平常，搞課題出差工作時，很有前輩拍拍他的肩，說他出色優秀。到提工資的時候就不優秀了，說來說去他是工農兵學員。燕主任的許願開了空頭支票。工農兵學員嗎隻會作練習，寫報告，至於練習報告變成果，不歸‘研究員’，就歸主任。情就是這麽個情！理就是這麽個理！

  柳辭穹和燕金才在所裏大會議室作報告，提職副研究員。還請外單位的專家們來評審。鄭盼盼、唐根華這幫黃嘴角無飛羽或少飛羽者驚得身上隻哆嗦，早早在前麵找到座位，洗耳恭聽。側旁的宋思過老助研拍拍他說：“小唐，學著點。”

晉升高級職稱每人做三十五分鍾報告，其中包括五分鍾的提問時間。既要報告出學術水平，又要卡住時間，不容易。

柳辭穹報告開始了，他把十來年的報告和文章的手稿匯總成所謂的上下冊。兩手從書包裏好不容易掏出來，咚的一下放在桌子上。好家夥，那陣勢，別說提副研，提學部委員都夠了。錢學森的報告也沒有這麽多！驚的鄭盼盼、唐根華目瞪口呆。柳‘研究員’拿起來吧嗒嗒吧嗒嗒地翻著，然後他把它們摞起來。唐根華問老宋頭：“老柳這是不是要出版巨本專著？好家夥，這會把人嚇成病的，有急救醫生在會場才好。” 老宋頭說：“看過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年》吧，列寧睡在地板拿什麽墊腳？”唐說：“拿破書墊，”他不好意思把‘腳’字說出來。他不說了，看了老宋頭一眼。柳正式開始講研究報告了。他把唐根華完成的，參加成都成果匯報會的文章改頭換麵的，有氣勢顯水平的講解著。三十分鍾過去了，他專題報告講完了，他又利用了40秒鍾提問的時間總結道：“繼工業革命之後，電子計算機的問世又是一個劃時代的技術革命。計算數學的發展，數值計算、數值模擬是將計算技術和計算數學結合起來的一條新的途徑，使以前解析解束手無策的非線性問題得以求解，在理論研究上產生劃時代的意義，將會把我們的學科和其他學科推向一個新的高度。向更高深的理論研究攀去。”

 柳辭穹報告完了，下麵掌聲一片。老宋頭、唐根華和本研究室的人幾乎沒人鼓掌。柳以真正研究員的架勢走下了講台，春風得意，滿麵笑容，頻頻點頭致意；從唐根華邊上經過，和唐的目光相遇，毫無愧意。老宋頭對唐說：“小子，看見了，這就是練習和成果之區別。憨小子！”

 燕金才主任正了正眼鏡，那眼鏡的金邊和金鏈子閃著金光。今天，他穿著毛華呢便裝，腋下夾著一套清末民初的四書五經套裝折疊骨別針夾。夾了數本或者一套裝訂整齊的打印稿？隻是身上少了一件馬褂。不知情的人一看，還以為是百年前的私塾先生或者是上海灘的賬房先生。真是古香古色。

燕金才主任像去年室裏考核五個工農兵學員英語時一樣，一言不發從左到右把整個會議廳環視了一圈。台下鴉雀無聲，一片肅靜，洗耳恭聽。他老練穩當地慢慢把骨針夾打開，讓珍藏了近二十年的他的科研陳果透透黴氣，以再度敲門。這些東西中的論點後來就被證明是錯誤的。他把這些‘陳果’一本一本地攤在桌子上，又把它們收起來摞起來，取出最上邊的一本放在眼前，也未打開，象鄭盼盼和楊於津做英文讀書報告一樣，要開始背了。了不起呀，一切都在腦子裏。不然，咋是‘科學家’呢！燕金才開金口吐肚才，今日不顯，更待何時！

“女士們、先生們：研究地熱能機製是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它要牽扯很多因素：地質構造，地層的成因，地熱產生的環境條件；地層的岩性、結構、形狀、周圍地層的影響；還有壓力、溫度、 成分、密度和汽層係統等等，是一個相當相當複雜的問題。又要涉及到儲量的估算，開放型還是封閉型等等，一個因素考慮不到都會產生影響，或嚴重的後果。舉個例子，如這是一個地層……，”他在黑板上勾了一個橢圓，又在橢圓內劃了很多線，點了不少點，“這是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不得不講些必要的基本概念,……,”十幾分鍾了，燕金才的開場白和基本概念還未講完，而且連一個基本概念也沒講清楚。

 “由於時間的關係，我再講一下我們的實驗研究所涉及的現代技術手段以及正確完整的規劃體係問題,” 他把唐根華提交的成都和北京兩處實驗室的組構安排，設備條件講了。時間已三十五分鍾了，連提問的時間也沒了。最後他總結說：“隻有在這樣實驗規劃和實驗條件下才能推進我們科學實驗向二十一世紀邁進。我的匯報就到這裏。”他把提問題的時間都占完了，而且還超過了半分鍾，你有沒有問題都不好意思占別人的時間提了。老宋頭說：“高，高家莊的高。”那位作為評委的省上國家部級大廠的副總工程師對唐根華說：“按燕主任這個報告，這些設備至少也得五六百萬人民幣，沒有十幾個管理和專業工作人員是很難維持正常運行的。這麽大的氣魄，不簡單哪！等適當的時候到你們的實驗室看一看。”

半個月後，柳辭穹、燕金才都榮升為副研究員，工資大幅度提升，柳研究員的研究員味兒更表現出來了。燕主任滿麵春風，辦公室長途電話聲音更響了。

 三個月後，科技局回文到所。除肯定了技術設備手段外，《地熱實驗研究規劃》的規劃、設想、人員安排和具體進度諸方麵都不確定,規劃不切合實際，難以實施。不予考慮。

 一周後，燕金才被免去室主任職務。任命顧昌泰博士任室主任。柳辭穹趁時要求顧主任把唐根華分到他的課題組了。課題組長和組員，一將一兵，也就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