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整個農莊的關鍵是一對銀色相框,它們擱放在裝修精美的 客廳裏一張鋥亮的17世紀意大利桌子上,每個畫框裏仍鑲著普通黑白圖片(以及製造者的標識),它們是二三年前與鏡框一起送達此處,毫無疑問它們是由室內設 計師親手選定:展放在那兒後,顯得異常奢華,但從未真正派過用場。
我們在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Tuscany)某農莊,它過去屬於英國一位著名作曲家及他的雕塑家朋友。當托斯卡納遍布德係車以及熱錢湧動後,他們就 離開了此地,搬至更寧靜之處居住。房子賣掉後,新主人是位有權有勢的富翁、珍稀首版書藏家(這些書靜靜地擱放在書架上,從未拜讀過),他把這座遠近聞名的 農莊及花園修葺一新,用鳶尾屬植物把它圍起來,並種上了柏樹林,室內則以靜謐為上……真可謂不惜血本進行改造。
這個故事眾所皆知。在《金融時報》上,西蒙•庫柏曾生動地把整個世界描繪成“百分之一精英的主宰”,紐約、倫敦、香港、新加坡以及巴黎如何逐漸成為 國際精英薈萃的特大型城市。湯姆•沃爾夫是我們的編年曆史記錄者,《建築文摘》(Architectural Digest)是我們的必備書,而銀行家生活方式(Banker Style)則是代表我們的形象。
庫柏的錯誤之處是公然宣稱這種生活方式僅限於城市。環顧全球——地處亞洲、非洲、楠塔基特島(Nantucket)、伊比沙島(Ibiza)、加勒 比地區以及巴西最邊遠的鄉村修身養性之所與歸隱地——銀行家方式的觸角無處不在。國際性酒店潮流決定了我們這個世界,它們為那些整日周遊世界者提供服務; 旅行者回到自己農莊後,仍希望享受星級酒店全天候的服務。這兒是理想的修身養性之地,一切返樸歸真,客人的感覺是這兒一切井然有序、盡在預料之中。在此, 宇宙的主宰(Masters of the Universe,即人類)可以盡情放鬆自己疲憊的雙腳,隱隱約約不爽的隻是別人擁有的視聽設備、遙控照明、取暖、冷卻以及安保係統、藝術以及家具略勝自 己一籌。家外麵的世界就是競技場。
去 年,我受邀參加某銀行家在英格蘭西南部的威爾特郡(Wiltshire)舉辦的晚宴,他剛從某知名作家(算是吧)手中買下這座農莊,我曾在上世紀的一本泛 黃的《家園》雜誌(House & Garden)上讀過介紹該農莊的文章,也欣賞過它的照片。該知名作家於上世紀50年代末在一個隱秘的山穀發現這座農莊後,對它稍為整修(最終並未完 工),並把它當作生活中的快事。經過這麽多年後,舊磚地拾掇得幹幹淨淨,讓人賞心悅目,整修了燧石牆,屋頂也已重新修補好,抵禦海灣的暴風驟雨綽綽有餘。 但該作家不喜歡現代的生活設施,整座房屋用木爐子取暖,一層的浴室實在簡陋,讓預科學校都覺得太過奢侈了。
作家去世後,這座稀世農莊掛牌銷售。這是近50年裏開天辟地第一回,爭相競購時人頭攢動,大家都狂喜不已。打出的廣告是:原汁原樣!極度私秘!產權私有!身邊的聖潔之地!距離倫敦隻有一個半小時車程!
競標秘而不宣,作家的女兒與兒子對如何處置房產爭得不可開交,但看到賬戶上突然多出的幾百萬英鎊(還是在征收遺產稅後),還是樂得賣掉農莊。
這座靜謐漂亮、溫情脈脈的農莊最終被銀行家接手。幾百年原封不動的磚地翻開後、在底下鋪上了取暖係統,整間整間鋪上了手工編織的西藏絲質地毯。牆麵 由專門的匠人用專門的材質打磨塗抹,做工無與倫比——但美中不足的是做工太過完美了。添置知名品牌的家電與家具(超大容量的Sub-Zero冰櫃、 Wolf係列產品、B&B Italia沙發)後,老房子的生活氣息與溫馨感被“擠占得”片刻不留。
悲催的是房子年輕的新主人,這些性情敏感者(感覺他們是國際金融界從業人士),自以為是,想當然認為自己做的事合適。但就像生長在溫室裏的蘭花(或孩子),若給予過多關愛(溺愛),那麽它們(他們)從一開始苦苦尋覓的東西就會破壞殆盡,一去不複返了。
過去人對老房子的獨特魅力理解至深。在距離威爾特郡丘陵區域(Wiltshire Downs)不遠處的斯托海德(Stourhead),坐落著早期銀行家亨利•霍爾爵士(Sir Henry Hoare)興建的那座氣派莊園,這座美侖美奐的庭院式園林由霍爾銀行集團(Hoare’s Bank)的所有者霍爾家族幾代人精心嗬護,它如今仍是英國代表創意與情調的巔峰之作,如今歸於英國保護名勝古跡的私人組織國民托管組織 (National Trust)名下,每年至此遊玩的遊客成百上千萬。霍爾家族還創辦了體現英國如畫風景的另一私人標誌性建築——位於德文郡的約翰•納什的勒斯科姆城堡 (John Nash’s Luscombe Castle in Devon),它是建築師最魂牽夢縈的建築。
諸位還記得德拉蒙德家族(Drummond family)嗎?它是The Grange興建者,這是建築師威廉•威爾金斯(William Wilkins)希臘複古風格農莊的不朽作品(如今由阿什伯頓勳爵(Lord Ashburton)所有,勳爵本人就是位巴林家族(Baring)的成員)。
巴林家族聘請了埃德溫家族最偉大的建築師埃德溫•魯琴斯爵士(Edwin Lutyens),魯琴斯在愛爾蘭海岸不遠處的私人小島上,為塞西爾•巴林(Cecil Baring,又被封為雷弗爾斯托克勳爵(Lord Revelstoke))與其美國驕妻莫德•羅瑞拉斯(Maude Louise Lorillard)設計了自己創作巔峰期的作品——蘭貝城堡(Lambay Castle)。
曾 幾何時,銀行家的生活與財富與同時代最傑出的建築師珠聯璧合,創造出美侖美奐的標誌性建築。這種合作是雙贏,東家需要社會等級地位,而建築師需要有人資 助。建築曆史學家尼古拉斯•佩夫斯納(Nikolaus Pevsner)曾寫魯琴斯爵士的“理想的東家是那些富豪,尤其是那些白手起家者,或者至少得是八九不離十、然而又是那些闖蕩型白手起家者的後代。魯琴斯 爵士相當幸運,他算是趕上了英國曆史上這類富豪層出不窮的‘末班車’。”
那段話寫於1951年春天,如今62年已經過去,有趣的是事實證明佩夫斯納大錯。另一件活生生的例子是:翻開曆史往事,勞合•喬治(Lloyd George)1909年提出的“人民預算”(People’s Budget),大幅增加個人所得稅與遺產稅,並提出“超級稅”,正如加文•斯坦普(Gavin Stamp)在其名作中這樣評論魯琴斯設計的鄉村豪宅:超級稅“直接打擊了魯琴斯的那些大腕客戶……從此以後,建築師的飯碗更多地是設計政府機構、商業大 樓以及辦公大樓”,同樣大錯特錯。
據魯琴斯女兒瑪麗回憶:“他的天才之處就是在那個繁榮時代找到了展露自己才華的機會。那是建造鄉間農莊豪宅的黃金時代,它可以讓富豪們在周末到此盡 情放鬆。”在斯坦普的文中,魯琴斯的時代與當代並無多深的鴻溝。正如斯坦普這樣寫道:“愛德華七世(Edward VII)統治時期,大家對暴發戶習以為常;英國社會的優勢就在於其資金充裕、人口頻繁流動,任何流入資金不管啥來源,都不排斥。”
沒有最新,隻有更新。但在國際視野精英階層遍布的時代,我們能否暫停片刻、好好思考一下魯琴斯當初理解透徹的時代特征,而這正是我時常憂慮的——在當今這個毫無節製的時代,場所精神(the spirit of place)正在逐漸消亡,它究竟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