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宋人●羅宋大餐 | ![]() |
羅宋人
程乃珊
羅宋人在滬語可為白俄、蘇聯人、俄羅斯人的總稱。白俄,是舊上海眾多外國人中十分特殊的一個群落。他們一樣有白皙的皮膚金黃的頭發迷人的藍眼睛,但敏銳而勢利的上海人,則一聲“羅宋人”,就將他們剔出“外國人”的圈子。
這也怪不得上海人。國力的強盛,直接影響著其公民在海外的地位。日本人一個個蘿卜腿矮冬瓜,但上海方言,仍不得不送他們一個“洋”字——東洋人。反正,東洋人、西洋人,都屬上等級的外國人。唯獨白俄,不在其內!
白 俄,是一簇被自己國家政權遺忘甚至不被容納的流亡公民,是上海灘僅有的兩類無國籍人士之一(另一為猶太人)。這批白俄大多為隻懂琴詩風月、毫無求生專長的 貴族,所以他們在上海人心目中,是十分低下。特別對那些潦倒的白俄,上海人幹脆稱之為“羅宋癟三”!其鄙夷輕蔑,盡在其中!
一個沒有國籍的人,注定此生是永遠飄零不定,背著一世的鄉愁終了其生!
據說,當年的俄羅斯貴族,一等的跑歐美,二等的跑上海,三等的流落在東北。而白俄在上海,很快也被分流為三等。
一等的在上海很快東山再起。他們從事的多為服務業,打著沙俄貴族生活質量的旗號,在霞飛路一帶開出豪華的俄式大餐店(如筆者在《小餐和大餐》中已提及的康斯坦丁兄弟俄式西餐館),還有西服店。據說有一家開在今上方花園附近的白俄西服店,十分高尚。
不 少白俄在這裏找到商機,成功的代表有:位於靜安寺路上的第一西比利亞皮貨店、位於今南昌路的維也納灌腸廠、由白俄馬爾采夫創辦的馬爾采夫伏特加酒精廠、有 巴基諾夫斯基在今嘉善路創辦的季塔尼亞飲料廠……霞飛路上百靈洋行,是白俄巴拉諾夫所開,已為法租界最大的俄僑百貨商店,業主也成白俄中的百萬富翁。這批 白俄成功人士正因著天時地利人和之合,在遠東第一都會上海,得以舊夢再現。因為在上世紀一、二十年代,正值上海城市經濟的第一次騰飛機會,這批白俄借到了 這股東風,藉此在上海重揚生命之帆。
二等的白俄,在上 海,也可過上比一般市民高得多的生活。他們大多分布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今靜安、盧灣、徐匯),住的是西式公寓或分租一層老洋房。這些白俄,一部分因著有 很好的藝術造詣和專業技術,在上海也能過上洋白領生活。如果他們講得一口好英語,很容易在匯豐、旗昌等老牌洋行銀行,憑著一張金發碧眼外國麵孔,覓到一個 中等職位;如果他還有很好的音樂專長,又講得一口好英語,就可在一些貴族男女校任職音樂教師,教鋼琴提琴或聲樂,至少可衣食無憂。
不過更 多白俄,會開設私人工作室,教上海有錢人家子女樂器、繪畫,還有芭蕾……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我住處附近華業大樓,有一位教大提琴的白俄太太,上海學生 頗多;還有一位瘸腳的白俄老頭,他開設的私人芭蕾班,在上海是有口皆碑的。據悉,當代世界芭蕾明星瑪可芳婷,她在三十年代上海度過童年,她在上海的習舞老 師就是這位白俄。
最蹩腳的白俄,他們或沒資本做生意,英 語又不懂,再加不學無術,那就慘了!如果尚屬人高馬大,就替上海有錢人做保鏢,上海人俗稱“羅宋保鏢”。另外,舊時法租界公共租界不少外國巡捕,其實不少 都是白俄。最令人感觸的是,舊時那些養尊處優的沙俄貴族的金枝玉葉,為生計所迫,幸運點的,在夜總會獻藝伴舞,慘的,就操起皮肉生意。據雲,舊時白俄妓 女,多活動在日租界虹口一帶,皆因在市中心,還搶不到這塊風月地盤。不少白俄風塵女子,後都下嫁給低層的上海男人,隻求一個棲身之處。
在 我們這代上海人記憶中,還有白俄磨刀匠,背著一腳踏飛輪磨刀器,穿街走巷的,大聲吆喝著:磨刀鏘刀!直到五十年代中,每到黃昏時分,我們弄堂裏總會有這麽 一個年約卅歲的白俄小夥子磨刀匠,進來吆喝。他長著俄羅斯人特有的大蒜鼻子,歪戴一頂格子鴨舌帽,一件細格襯衫,圍著圍單。其實他很俊秀,酷似當年那個演 《母親》中兒子的、蘇聯名演員哈裏托夫。他講一口標準上海蘇北話,想來一定住在當時蘇北人集居的棚戶區,卻十分喜歡看紹興戲。他做生活之處,一定圍滿吱吱 喳喳的娘姨,他就與她們熱侃一番戚雅仙、畢春芳……這個白俄磨刀匠,一度也成這一帶一景,後來就不見了他的身影!算起來,他該是生在上海的白俄第二代,估 計他娶了個上海老婆也未定。
據史料記載,到1950年 12月底止,白俄們開始陸續離開上海。但也有不少與上海人結婚的白俄,留下來了。筆者記得在附近弄堂,曾有一位白俄老先生,解放後受聘入俄語專科學校(今 外語學院前身)任教俄語。他娶了個上海太太。女兒為中俄混血兒,以漂亮而馳名我們這條南京西路。傳言她中學畢業後分配在南京西路一家大型食品店冷飲櫃做營 業員,她的櫃台前生意特別紅火。後來,聽說她嫁了個上海大資產的兒子,不久文革就開始了,不知她的下半生故事如何。
一 九五O年之後,上海灘最吃香的外國人是蘇聯老大哥。隻是這些老大哥與上海人的生活是隔離的,反而不如那些羅宋人為上海人所熟悉。奇怪和不解的是,聽說,住 在華業大樓那位白俄大提琴私人教師,與住在相近的滄州別墅的幾位蘇聯專家,相遇時,視而不見,從不交流。人說他鄉遇故知,但這種感情火花在他們間從未迸發 過!
上海灘走了美國人,來了蘇聯人。善於趕時尚的上海青 年立時蘇聯化起來:女青年時興留長辮子穿闊背帶裙,男青年紛紛扔掉吉他背上手風琴。多難的俄羅斯民族,令其文化無不披上一層滄桑感。比如那一曲震撼幾代上 海人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頌了對愛情的向往和忠誠,比《小二黑結婚》和《羅漢錢》這些中國版本的愛情,更與上海青年有共鳴!
好 萊塢電影消失了。大批蘇聯和東歐電影上映,蘇聯電影的藝術性是無可非議的。特別當年攝製了大量的俄羅斯名著改編的電影,如《安娜·卡列尼娜》、《白夜》、 《白癡》、《苦難的曆程》三部曲、《靜靜的頓河》三部曲……所以,上海的追星族開始追起蘇聯明星:哈裏托夫、卡道赤尼闊夫、邦達爾丘克、斯特裏席諾夫…… 八十年代看《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赫然見到任男主角的是哈裏托夫,老了不少,仍擁有成熟男人的魅力,不禁深深感歎:男人還真經老呢!
當中蘇關係出於僵持狀態,上海市麵上再也見不到蘇聯人和蘇聯文化產品。國門開放後,中蘇關係解凍,但上海街頭,似再也呼喚不回一度在上海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中最具勢力,並合力締造出界中之界的俄羅斯風情!
八 十年代曾在上海一家夜總會,見到幾位俄國舞娘,她們個個碩長出挑,頂著一頭金發,穿著百老匯式的十分暴露的舞裝,跳著模仿百老匯歌舞片中的“大腿舞”。表 演結束後紛紛換上在華亭路買的廉價時裝,又充當起伴舞女郎。在香港旺角紅燈區街頭,也常有俄國流鶯出沒。雖然同為白種人,與歐美女人不一樣,她們要更豔俗 一點!
說真的,我們這代仍留有俄羅斯情結的中年知識分子,心頭如透過一團像是西伯利亞荒原吹來的冷風!畢竟我們都受過俄羅斯文化的營養,也因為,我們都經曆過一段艱辛困難的時光。
前 不久,在奧運會男子體操單杠比賽中,出現震撼人心的一幕,傳媒這樣報道:俄羅斯選手涅莫夫顯示出非凡的人格魅力和寬廣胸懷,麵對裁判的不公,他先是舉臂感 謝觀眾的支持,接著伸出右手指做出安靜的手勢,請求觀眾給下一個選手一個安靜的比賽環境,然後頗具大將風範地雙手下壓,要求觀眾們保持冷靜!他雖失金牌, 卻盡得人心!如若他是美國選手,裁判會對他作出如此不公的打分嗎?國家強大了,公民才會不被欺侮!
在八月底、九月初,俄羅斯又頻頻遭受恐怖分子襲擊,飽經憂患的俄羅斯,仍處於憂患之中。
俄羅斯是偉大的,從涅莫夫成熟的微笑中,在別斯蘭人質事件受害者親屬令人難忘的眼神中,我們聽到了《三套車》的旋律:深沉、悲滄,卻是充滿力度……
祝福你,俄羅斯!
《文匯報》2004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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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宋大餐
程乃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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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采風月刊》2008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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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閣”和它的雞絲焗麵
程乃珊
“天鵝閣”老板趙先生,如仍健在,應要近百歲了。趙家曾是我家鄰居,住在南京西路陝西北路口的英式老公寓內,他家一樓我家三樓,我們稱之趙家伯伯。夫婦倆都是教會大學滬江大學畢業,有很深的藝術造詣,堪為一對儀神俊逸的夫婦。他們有兩個兒子,白皙文氣,大熱天也必短褲長襪,一派小紳士模樣,人稱“大弟”、“小弟”。
五 六十年代在溫暖的對老資產的統戰政策下,一家四口過著優渥快樂的生活。小兒子因體弱休學在家,仍天天準時苦練鋼琴,已成我家的自鳴鍾——樓下響起琴聲,必 已是早上九點整。琴聲結束,準十一點半,一秒不差。九十年代我在香港再見到他,已為香港中文大學國樂研究所所長。大兒子一直在加拿大,為收藏家。收藏是趙 家門風,趙家宅內西洋油畫瓷器至中國字畫古董,可謂琳琅滿目。一代海上名畫家從吳湖帆到劉海粟,都為趙家座上客。
趙太太喬女士琴藝了得,趙先生則擅美聲演唱。雖屬玩票,卻是拜過白俄名師蘇石林為師的。夫妻倆是名符其實的夫唱婦隨,每天練聲,家庭聚會上他們的聯袂演出更屬保留節目。作為他們鄰居真是美福不淺:既可飽耳福,又可飽口福。
滬江大學家政係全國出名,我估摸趙太太會否家政係出身:真正的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她的雞絲焗麵圈內聞名,再加待客有道,家中客廳已容納不下一批又一批衝著美食、美樂和美好氛圍的朋友,正因為這個原因,就開了“天鵝閣”。在老上海,大學生做咖啡館老板,也屬大膽出格之舉。然正因為掌櫃的是一對大學生,“天鵝閣”被經營成一個藝術沙龍,吸引了海上各方追求品位和氛圍的客人。
店 麵上方黑底大理石上一隻閃閃發光水鑽樣的展翅的天鵝,典雅又醒目,用今天眼光回顧仍如此現代。“天鵝閣”延展了趙家的品位,小小巧巧的空間,角角落落都是 夫婦倆的收藏,西洋擺件到中式古玩,小巧精致,或者在當時覺得不太值錢,直到公私合營後,仍保持原樣。趙家不將其收回,或覺得這正是“天鵝閣”的風格,倒 也從不聽說有人順手牽羊……進門當堂一幅吳湖帆的對聯:天天天鵝閣,吃吃吃健康,一直掛到文革關門,不知這幅對聯今在何方?
雞絲焗麵自然是天鵝閣的招牌菜,現在都說芝士烙麵其實是種口誤:因但凡焗麵必是用芝士焗,而焗與烙的火候和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天鵝閣”還有蘑菇菜花焗麵和海鮮焗麵,再配一客紅湯或白湯,已可美美地吃上一餐。
記 得文革前一客雞絲焗麵五角,一份奶油蘑菇湯三角五分,如再加一隻冰淇淋球二角五分,那已是十分圓滿的一餐,價錢與“蕾西”、“凱司令”等差不多,比“紅房 子”便宜得多。雖已公私合營,但可能老員工還在,所以味道沒怎麽走樣。一眾老資產及其小開小姐,欣賞它的好品位和好味道,是那裏常客。當時趙先生作為私 方,被貶為服務生跑堂,老客戶見了反而更覺親切,知根知底嘛。但價錢上是絕對沒有折扣的,就是老鄰居也沒情麵好講。
趙家全家在文革前移 居香港,在香港又開了家“天鵝閣”。畢竟事過境遷,曆史是不能夠複製的,再加上廣東人與上海人口味不同,單靠一班香港老上海捧場,到底不行。後來就關了 “天鵝閣”,全家移民加拿大。文革中,上海那大理石的“天鵝閣”招牌給砸了,改售粢飯大餅油條。文革後“天鵝閣”曾複業過,但已不是那店那味那人!
《上海采風月刊》2008年第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