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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青的房間(上海)

(2012-12-20 03:03:44) 下一個
 

當時江青在上海的藝名是藍蘋

作者:陳丹燕

在淮海路上接連向右拐,就能到江青在1935年到1937年住過的那條大弄堂。

想要真的找到那地方也不容易,我留意了好久,都無法得到準確的地址。一路上問了幾個老人,他們都用一種大有深意的臉色對待我,但是幫助我找到了弄底的那棟房子,和大多數裏弄洋房一樣,它也是灰色的,窗下掛著孩子的花汗衫,平平淡淡,沒一點出挑的地方。回頭一望,長長的弄堂裏一個人也看不見,那臉上帶著奇怪微笑的老太太,在某一排房子的後門處一閃就不見了。

聽不見日常生活的聲音,孩子的說話聲啊,電台音樂聲啊,洗衣機攪動衣服的機器聲啊,什麽也沒有。我的腳步聲從弄堂兩邊的牆壁上反彈過來,一聲聲,走回到了江青當道的少年時代,一瞬間,就在周圍和內心都感到了恐怖。她被烏黑短發環繞著的臉在顏色失真的新聞片裏向我伸過來,她保養得好,看不出年齡,她的眉眼周正,神色崢嶸,從30年代的劇照,到70年代的新聞片,到1980年坐在法庭上受審,一直有一種傲岸的惡毒神情,就像乘風破浪的巫婆。一個和我要好的女孩子說,巫婆沒有年齡。

弄底的一條小夾弄裏,能看到二樓亭子間的窗子,和對麵的樓隻是一臂之隔。當年江青從蘇州回來的夜裏,就是在這潮濕小夾弄的窗下叫已經睡著了的唐納開門的吧,那個夜晚定給唐納留下非常好的回憶,使他在被變心的江青氣得自殺前,在遺書裏還提到。

後來他們的爭吵聲也是從這裏傳出來的吧,這樣窄的兩壁之間,有任何聲音,都會像提琴的共鳴箱一樣被放大,他們吵,他們打,大清早衝到朋友家去評理。那時候,23歲的江青從來不考慮麵子問題。她也一定不知道有一天她能成毛夫人,紅都的女皇,對她在上海度過的藝人生涯,得粉飾一新。

30年代她在上海的朋友、熟人,多少知道她故事的那些人,後來被她收拾得隻剩下幾個九死一生家破人亡的,誰還敢像我這樣,找到她從前和唐納同居、又和章泯同居的亭子間來。要是她知道,會把我整死至少5回,把我的頭發剃得隻剩下頭頂的一長撮,那是為了打手抓起我的頭用的把手,像當年在這棟房子裏照顧她的常州保姆阿桂在北京的監獄裏一樣。我真的害怕被人虐待致死,在我大學時代,看了許多這樣的恐怖回憶錄,說起來,都是青少年不宜的。所幸的,她已經早死在監獄裏,她的肉體,已經煙消雲散。可我還是怕。也許那些老人奇怪的神色,也是因為多年以來深深種在心裏的,對這弄堂裏的事實的恐懼吧。

她是巫婆,一輩子騎在掃帚上飛。就是她飛走了,那長長的陰影也還是拖在大地上。

樓道裏很暗,很平民,是上海芸芸眾生的地盤。那個在生活中處處碰壁的山東女子當年也是這樣走上來的?她租下這裏,是因為亭子間的房租便宜。她在電通時的月薪是60塊錢,要寄40塊回山東養活媽媽和姐姐,剩下來的錢,總是不夠一個月的生活。到了月底時候常常沒錢吃飯,靠常州保姆阿桂從東家廚房裏偷食物出來。直到她離開上海投奔延安的最後一頓夜飯,也是阿桂接濟她的。

上海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大明星們燈紅酒綠的時候,小演員可以沒有飯吃。江青住的弄堂當年正對看法國總會的大門,都市眩目的生活她天天可以看到,可就是進不去。而她是那麽一個處處爭強、要勝人一頭的女子,自戀,潑辣,當她走上黑黑的木頭樓梯時,回首望一望那燈火通明的法國式大房子,怎麽會不想推翻這一切呢。

她是個苦孩子,從小生活在一個暴力的家庭裏,父親是個木匠,喜歡打人,有一個元宵節的時候,她還是小孩子。父親為她的母親打爛一個碗而痛打她的母親,打斷了媽媽的手指。她當時嚇得大哭,被父親打落了一顆牙。她的母親帶著她連夜逃出家門。那是她童年的創傷,多少年以後,她回憶她的童年,是“走夜路,穿過青紗帳,野狗咬了我的腿” 。15歲離開媽媽離開家鄉的時候,連內衣都沒有。

我們常常不知道故事裏一個巫婆的底細,也沒有想過她們也有一個童年。其實她們也是有的,而且是一個極黑暗的童年,她將童年創傷化為一生為人的蠻橫、無恥和仇恨。她恨天、恨地、恨人,心裏裝滿報複的念頭,1935年王瑩和她爭演《賽金花》, 1966年她一旦有了權力,馬上通過國家機器在中國找出王瑩,將她關進監獄,置於死地。

到了二樓,看見一個小小的廁所,據說就是江青當年與房東家合用的廁所,浴缸、 洗臉池和馬桶都是那時的,廁所裏剛剛有人洗了澡,地上濕漉漉的。老式的大搪瓷浴缸已經很舊了。 然後沿著走廊往裏麵走,到底的一個門,就是她當年住過的房間了,那是一個三角 形的房間,聽說是因為房產商買的地到這裏就到頭了,最後一間房是貼著地界造的。在那個尖角上攔出一個壁櫥,裏麵安了一個小小的綠色的洗臉池,那算是江青當年的化妝間。

房間裏很暗,屋角充滿了陰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熱騰騰的欲望和惱怒的氣息,從現在黃色條子的牆紙和一套剛剛過時不久的組合家具的後麵滲透出來,那是江青的氣息,她一生的氣息。一個人住過的房間有時比一個人的臉還能說明這個人。

這個房間是荒蕪的,潦草的,讓人想到這個女子一生大概都不會在意好看的內衣, 她會在穿大領子衣服的時候盡量多露一點脖子,而將內衣領子一圈圈向裏卷。不管她在吃的東西上如何挑剔,臉色是多麽白淨。

在這裏,江青度過了她一生中作為年輕女藝人爭鋒的日子,為了出名,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廉恥,自己的臉都是工具。在這屋子裏,她和兩個有用的男子同居,一個是名編劇,一個是名導演。聽上去,可以算是香豔的故事,可並不是。江青潑命去爭,爭名不爭利,帶著苦孩子無法無天的窘相和外地人赤手空拳的奮勇,她不愛跳舞,不墜入愛河,即使是做了時髦的
電影演員,也穿得像一個農村姑娘般的純潔質樸,她看不起愛情,看不起都市藝人風花雪月的小日子,她把它稱為是“糜爛的生活” 。

她也看不起女子的性別,雖然她盡量地利用她的性別,可她實在是鍾情於男裝的。她為了事業可以隨時放棄愛人,她演娜拉的時候說過,易卜生沒有說明女子離開了家以後怎麽辦,她想,就是“不再做玩偶,要自立” 。而她的目光,不光是自立,她要做大事。那個大事是出人頭地,讓別人都成雞,而她一個人當那隻成語裏的鶴。當年那個在寄人籬下中長大的小姑娘,現在要生活加倍償還她。到以後,她貴為主席夫人,說到上海生涯時,她不在乎他說到了她的窮,可忍不住要把自己說成是當紅的第一流演員。當年把一切都貢獻出去,還站不住腳,這實在是不能釋懷!

牆上貼著新的牆紙,沒人想到要把它像什麽人的故居一樣保存起來,這裏住了一戶人家,又換了一戶人家,牆上換了牆紙,又換了新的牆紙。這裏的牆上,在1937年的那些晚上,暴怒的江青曾抓住唐納秀氣的長發,把他的頭往牆上狠命撞過去。她一生都有殺人的傾向,她輕易就可以將一個人恨之入骨,她恨的人,就要置他死地。這讓人想起她5歲的時候目睹父親
對母親的暴力。要是這些牆會說話,它們會說什麽?

江青把知情者趕盡殺絕,她不想讓人知道她30年代在上海的事,她以此為恥嗎?當年她離開上海的時候,曾說到她不想在上海繼續“言行不一致”的生活,她曾在年輕的時候想過要從上海的生活裏自新嗎?可人人都說她其實是在拆散章泯家庭的桃色新聞裏引起公憤,站不住腳了,一走了之了。她的一生中充滿了謊言。

在那個三角形的房間裏,你還可以感到那個不快樂的大腮幫的女演員,這被貪得無厭的漁夫老婆的鬼魂附了體的女人獨處的時候,是孤獨而怨慰的。這房間裏沒有安寧的痕跡,她的生活大概也沒有過真正幸福的時光,和唐納相處時,她說過“除了自己的媽媽,誰也不能相信。”

她住在這被外麵的樓房遮住、終年不見陽光的房間裏,像一隻雞水淋淋首尾同向縮在殼裏,苦等破殼而出的那一天。周圍的牆是那麽厚,弄堂是那麽深,上海這個地方看上去大家都是來冒險的,機會相當,可其實上海更像一個大大的玻璃櫥窗,把她想要的東西展示給她,但不給她。就像她天天路過法國總會回家,可是一次也沒有進去過一樣。大門很大地開著,但不是為了你而開。從1935年到1937年,她是真正的拚搏在上海,卻離她想要的東西越來越遠。她回憶起那時的情形,說過自己常常激憤得猛擊自己的頭來緩解心頭的失望。可是即使是這樣,也無濟於事。

於是她走了,到延安去找她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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