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某座城市,免不了為遠道而來的朋友做向導。我住倫敦多年,朋友問,去倫敦,哪個季節最愜意? 我說,當然是夏天和秋天。又問,怎麽玩呢? 我答,這取決於你屬於哪種類型? 以我的經驗,旅遊者可分為兩大品種:一是旅遊指南型,我稱他們“景點原教旨主義者”。總是行色匆匆。每到一景點,就在精致的指南書上打上一勾,哢嚓照一張相,臉上充溢著滿足,奔向下一個景點。對這些朋友,我很同情。我陪他們到杜莎夫人蠟像館,認真瞻仰全球已故和仍健在的名人,並一一合影留念。因造訪杜莎夫人過於頻繁,常駐那裏的名人恐怕已認出我來;第二類遊客,我稱為散淡型,客隨主便,無景點壓力,便於我販賣自己的倫敦出遊方略。我會鄭重向他們推薦,夏天來倫敦,一定得騰出一晚上,陪你們去海德公園對麵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Royal Albert Hall),聽一場Proms。
Proms,全名是London Promenade Concerts, 也稱倫敦夏季逍遙音樂季。每年七月中旬到九月初,綿延八個禮拜。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的巨型圓頂下,每年連軸上演九十場到一百場音樂會,多為古典曲目。
到今年,Proms已是第117年。首場音樂會,是在維多利亞女王執政的1895年,是在高雲花園(Covent Garden)的女皇音樂廳(Queen’s Hall)。首任指揮是年僅26歲、脾氣很臭的大胡子伍德爵士(Henry Wood)。他曾創下一小時弄斷三根指揮棒的世界紀錄。他性情急躁,卻極有耐力,一路指揮Proms,年複一年,長達半個世紀;
1927年,繈褓期的英國廣播公司(BBC)接手Proms;1941年,二戰烽火中,女王音樂廳毀於德軍的一輪突襲轟炸,Proms被迫挪到現在的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以英國人的淡定和堅韌,竟然在空襲的炮火中奇跡般存活下來。
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初,Proms流淌了近一百二十年音符。像一位長命老人,一頂桂冠落在它頭上:世界上最牛最宏大的的音樂季。
夏日的午後,倫敦的烈陽溫潤起來。因英國日落得晚,黃昏如同白晝,隻是滿目金黃的陽光,步履蹣跚起來,厚厚一層,走在阿爾伯特音樂廳外圓形回廊的牆麵上。下午五時許,11號門前,排隊的人流漸漸拉長。他們衣著隨意,形色自我,大多數人是下班後為當天音樂會的站票而來。這批人也就是出名的Proms粉絲團(Prommers)。
這座巨大的圓形音樂廳,上下共七層,能容納六千多觀眾。舞台的正麵方,是塊偌大的圓形空間,這就是音樂界名聲貫耳富有傳奇色彩的Arena,源於羅馬鬥獸場那塊用來鬥殺的中央地帶。
Arena離指揮和樂團最近,但因是站票,票價最便宜。記得十多年前,一張Arena季票,僅70英鎊,整季下來,70-80場音樂會攤派下來,還不到一英鎊一場,合10元人民幣; 今年的季票,雖已漲到190英鎊,但能聽上九十多場,每場區區2英鎊,不足一杯星巴克咖啡錢。你若臨時求購當日票,隻需早些到場排隊,帶上5個英鎊 。
我與Proms交友已久。隻要夏天在倫敦,一定忠誠報到,聽上幾場。我常打地鐵到肯星頓南站(South Kensington)。出了站 ,穿越長長的蔭涼地道,聽著街頭歌手的吉他,趕去排隊買站票。後來,我去BBC當記者,時有贈票,仍不改舊習。下個早班,靜靜排隊,讀份報紙,毫不愧疚地浪費一兩個小時。這種自作自受,倒也不無另一種滿足與美感。如果說,意大利人不放下手上東西騰空兩手就無法給陌人指路,老派英國人若不是莊嚴地排隊,生命和秩序又如何維係?在Proms,花上5英鎊,就能聽上一場柏林愛樂、喬治索爾蒂、祖賓梅塔、拜倫伯伊姆或馬友友! 這等好事, 天底下大概唯有倫敦才能賜予吧!
英國人以禮儀刻板出名,一旦變通也能讓你跌破眼鏡。就說站票Arena的場內規矩吧,或許是為補償站票族的辛勞和誠意,居然還能得到不少難以想象的自由。環顧四圍,其他觀眾正襟危坐時,獨有Arena裏的階層,卻有或站著、或坐甚至或躺的特權。
Arena裏, 如同一個頭人執掌的自治部落。不少老資格的部落民,早已占踞有利位置。席地坐下,取出簡易枕頭,躺下,仰望圓穹頂上碩大的藍色蘑菇雲吊燈。萬事齊備,閉目養神,等待指揮和交響樂隊的服務。極少數功底深厚的聽眾,居然能一覺睡過整場音樂會,僅在中場休息時跑一趟洗手間解放一下,下半場繼續夢遊。讀書年代,我曾在Arena半躺著,聽過幾場。一開始無法放鬆,後來放棄自我了,滋味果然美妙。
站票的觀眾,還享受其他特權。比如,在每年音樂季的最後一場,也就是終場之夜(
Last Night)。進入下半場演出時, 粉絲們可吹喇叭,可以各色行為攪亂指揮的陣腳和注意力。他們是一批幽默溫和的搗亂者,跺腳,釋放或弄爆各色氣球,或用隨帶的各式器具發出奇怪聲響。終場之夜的幕間休息,總能看到粉絲團的幹部們整齊排成一列,向全場齊聲宣布當年度為音樂家項目募集的款項。
1951年,Proms 演奏柴科夫斯基所有的交響樂作品,一些Prommer挑戰慣例,在樂章之間拍手鼓掌,惹怒了指揮,並觸發一場公開爭論。學院派音樂書上有關“在樂章之間鼓掌會嚇壞每部音樂作品中的精靈!”的說辭,對這些激進的Arena站眾並無製約,誰聽得進這些高尚階層的鬼扯爛淡!
音樂嬉鬧的背後,隱現的還是階級和趣味的衝突 。19世紀末,Proms創始人的初衷是想把藍領的勞工階層逐漸帶入音樂廳,培養聆聽古典音樂的耳朵。倫敦城裏,諸多有名的音樂廳裏,隻有阿爾伯特音樂廳的璀璨穹頂下,同時坐著白領和藍領兩個階層,以及真正懂音樂的與喜歡聽音樂的。無論皇家歌劇院(Royal Opera House)、芭比肯中心 (Barbican Centre)、還是南岸中心 (South Bank)還是最出名的獨奏廳Cadogan Hall和Wigmore Hall, 那裏的觀眾,幾乎清一色白領和中產階級。對培育大眾的音樂素養,英國的文化精英內心是很矛盾的。薩金特( Sir Malcolm Sargent)爵士當年在一本BBC Proms史話中有些調侃地寫道: Prommers來聽音樂會,不是來評判這場演出或那場演出的細節的,也不是來為演奏中的技術問題挑刺的。 他們來就是為了‘欣賞’音樂。” 另一位Proms曆史上的重要人物比查姆(Thomas Beecham)曾戲言:“一支交響樂團而言,有兩條金科玉律:一起開始,一起結束。對聽音樂會的普羅大眾來說,他們才不管兩者中間是什麽玩意呢!”
阿爾伯特音樂廳的最高一層,是環形的Gallery,據說全場的音響效果此地最佳,故常有大腕樂迷出沒。十多年前,我曾在那裏遇到一位德國老太。她告訴我,她第一次來倫敦聽Proms,是六十年代中葉,還是學生。迄今已整整聽了近30年。Proms就是她所有的年假。每年夏日,她自駕一輛破舊的房車,從德國趕來,擺渡過英吉利海峽到倫敦。她在海德公園附近找個固定的地方泊車,每晚準時在Proms報到。散場後,步行回房車過夜;記得有一場,曲目是瓦格納1857年寫的歌劇 “王者之心” (Tristan and Isolde),那晚是清唱,也是在頂層Gallery的暗紅腳燈下,席地坐著兩位。一男一女,看似年過半百,手中托著厚厚的五線譜本,跟著樂團,一麵一麵輕輕翻閱著大譜,很享受的樣子。
很多Proms粉絲之所以迷上每年的最後一場,正因為它貌似很不英國。八個禮拜下來,如同一個學期落幕,鼓掌也鼓累了,得有一個狂歡犒勞自己。平時不善直露表白的英國人,也能換個活法, 張揚或發泄一下自己的民粹和愛國情感, 揮舞米字旗,高唱愛國歌曲。終場之夜的下半場,曲目是固定的,此傳統已經長達六十年,演奏的都是英國作曲家作品。與戲劇和文學的功績相比,英國人的音樂成就在歐洲不算突出。保留曲目先從埃爾加的Pomp and Circumstance March No 1開始,而後是
Thomas Arnes的名曲 Rule Britannia,最後一節是Hubert Parry的 “耶路撒冷”(Jerusalem)。全場最期待的自然是合唱部分。英人多有很好的合唱素養,唱詩班裏孕育的。六七千人齊聲,脊背上頓時有暖流閃過。
一些英國文化精英或指揮家曾批評Last Night過於民粹,主張調整曲目低調處理。我倒覺得大可不必。一年中,僅此一晚的愛國遊戲,讓英人激情民粹一番,重溫一下當年大英帝國的榮耀,也情有可原。
1996年,Proms為每年的最後一場,在對麵的海德公園增加了露天音樂會。當晚,向全球實況轉播的Last Night,最後與海德公園草坪上的數十萬的納涼人群會合。在 “友誼地久天長”歌聲和萬國旗的舞動中,Proms落幕。終場時,指揮家會將一個花環掛在舞台上伍德爵士銅像的胸前,摸一摸大胡子的頭,算是收工道別。
走出音樂廳,若有所失的觀眾在星空下匆匆散去,踏上回家路。馬路對麵,是海德公園。維多利亞女王的愛夫阿爾波特的金色座像。他一定有些得意。帝國沒有不散的宴席。英國人的保守主義使他們天性裏相信留得下來的東西。
不願夜歸者,也可去旁邊帝國理工學院(Imperial College)的小巷子,泡一泡那家酒吧,與來年的Proms訂約。
2012年第116屆倫敦夏季逍遙音樂會,演出時間:7月13日到9月8日 地點: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Royal Albert Hall), Kensington Gore, London, SW7 2AP 網址: www.bbc.co.uk/proms
(責編:薛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