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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 年 一 歎

(2010-04-24 23:06:25) 下一個

餘秋雨 

 作者的話

    這是一本日記,記錄了我在千年之交隨香港鳳凰衛視千禧之旅越野車隊跋涉四萬公裏的經曆。 我們是去尋找人類古代文明的路基,卻發現竟然有那麽多路段荒草迷離、戰壕密布、盜匪出沒。吉普車的車輪緊貼著地麵一公裏、一公裏地碾過去,完全不知道下一公裏會遇到什麽,所知道的隻是一串串真實的恐怖故事:這裏,宗教極端主義分子在幾分鍾內射殺了數十名外國旅行者;那裏,近兩個月就有三批外國人質被反政府武裝綁架;再往前,三十幾名警察剛剛被販毒集團殺害……?以前我在實地考察中國現存原始文化、寫作《文化苦旅》和《山居筆記》的時候,也曾一次次地投入過肢體曆險和精神曆險,但與這次相比,那時總還能轉彎抹角地找到幫助和保護。記得有一次為了趕早班渡船在山間迷了路,我順著幾聲蒼老的咳嗽聲,找到了一間看山人的小屋,得到了指點;又有一次夜間迷路見對麵來人,心中疑懼故意哼曲壯膽,對麵來人也同樣哼曲,等擦肩而過後才彼此放心,回頭一笑。這種機緣,在這次就很難遇到了,小小的車隊就像幾隻螞蟻在荒原上蠕動,任何一種不知來由的暴力都能把它們撚得粉碎。? 

 

不僅僅是荒原 

    荒原深處有斷壁廢堡、幢幢黑影、閃閃目光。硬說自己沒有恐懼,是不真實的,但我的恐懼有一大半被震驚所掩蓋,震驚人類文明的巨構崩坍得如此淒涼。它們究竟是如何崩坍的?曆史書提供過一些猜測性的答案,多數也是大而化之、語焉不詳。其實,一切摧殘都是具體的,一切委屈都是難以表述的,因此那些答案也是值得懷疑的。不必懷疑的是結果,衰草瓦礫,承載著一個個從古到今的災難。?我們甘願在毫無保護機製的險境中去麵對這一切,就像脫去手套去撫摸它們的傷痕。? 

    這種撫摸經常會引發苦思:作為我們的生命基座,中華文明也傷痕累累,卻如何避免整體性的崩坍?這種避免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哪些代價是正確的,哪些代價是負麵的?過去的避免能否擔保今後??更重要的是,現在世界上生龍活虎的年輕文明,過多少時間,會不會重複多數古代文明的興亡宿命??整部日記,都貫穿著這種疑問。? 

所羅門石柱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上午,從埃拉特前往耶路撒冷?從埃及到以色列確實不容易,難怪幾千年來永遠是個說不完、道不盡的關隘。我們一行在兩國邊關整整消磨了六個小時,沒有任何怨言,如果出埃及輕而易舉,反而會覺得失重。?從荒漠一片的西奈半島進入以色列,以色列故意用一個國際聞名的旅遊勝地擺在門口,實在是對比強烈。埃拉特(Eilat)不僅美麗,而且整潔而現代,使我不敢相信剛剛從海已枯而石未爛的地方走出。? 

    以色列現在的國土像一把錐子,我們進入的埃拉特正好在錐子的頂端,因此經昨天晚上一覺酣睡,今天一早就匆忙北上,目標是將近三百公裏的耶路撒冷。但上路不久就停下了,因為我們發現了一個叫做所羅門石柱的所在。? 

    所羅門(DavidSolomon)這個名字對我很有吸引力,他是猶太民族曆史上堪稱劃時代英雄大衛的小兒子。所羅門繼承大衛統治希伯來王國,開創了猶太民族百世回味的黃金時代,他的石柱是怎麽回事??走近一看,原來是所羅門時代的一個銅礦,銅礦正麵山崖上有幾個天然岩柱。全因那個時代太令人神往,後人便取了這個名。? 

    我爬上岩柱邊的陡坡俯瞰方圓,心想:猶太人也真是不容易。所羅門王朝輝煌於公元前十世紀,離現在差不多有三千年了;如果再往前追索,希伯來人在亞伯拉罕(Abraham)的帶領下從美索不達米亞遷居阿拉伯沙漠,創造早期猶太文明,已經是三千八百年前的事了;連我們前幾天提起過的摩西帶領部屬出埃及,也有三千三百年了。也就是說,猶太人在公元十世紀之前,花了一千年左右的時間,已經把自己的故事演繹得非常悲壯,這故事裏有感人的精神、決絕的舉動和奢華的建設,絕不比世界上其他早期文明遜色。 

    他們最讓人佩服的地方是為了民族解放不惜一次次大遷移。隻要落腳就能快速創造出一個優於別人的生態,如果這種生態中有被奴役的成分他們寧肯放棄,選擇流浪。但是,真不知道命運為什麽對這個民族如此不公,居然有那麽多巨大的災禍接二連三地降落在他們頭上,驅逐、殺戮、破壞、奴役永遠跟隨著他們,怎麽也擺脫不了。 

    我腳下,所羅門時代的繁華安然長眠,不知道自己身後會發生這麽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公元六世紀猶太王國遭巴比倫洗劫,從國王開始數萬人都被押往巴比倫,成為曆史學上的一個專用名詞:巴比倫之囚。直到後來部分猶太人返回巴勒斯坦,著手編訂《聖經》,經人類文明史留下了有關苦難和救贖的神聖話語;?從公元前一世紀開始,羅馬人一次次攻陷耶路撒冷,猶太人不分男女老幼寧肯集體自殺也不投降,剩下的隻能逃亡異鄉。但幾乎到任何一個地方都遭到迫害,即便在羅馬滅亡後的中世紀,猶太人的處境仍然駭人聽聞;?直到本世紀中期,希特勒還在歐洲殺戮了六百萬猶太人,僅奧斯維辛集中營在一九四三年就處死了二百五十萬猶太人。這一血淋淋的史實,終於撼動了現代人的良知。是的,在我們跨越千年、鳥瞰既往的時候,猶太人的遭遇仍然是人類良知深處的一大隱痛。 

    猶太人屢遭迫害的很因很多,但後來他們明白,沒有祖國是一個重要因素。以色列是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個國家,因此在這裏每走一步都能牽動一個橫貫數千年的大問題:人類,為什麽如此對自己的同類過不去??猶太民族不大,但由於災難和流浪,他們的身影遠遠超過了那些安居樂業的人群。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能隱隱聽到他們從憂傷的眼神裏流出來的歌聲:啊,耶路撒冷! 要是我忘了你, 願我的雙手枯萎,不再彈琴;要是我忘了你,願我的舌頭僵硬,不再歌吟!可以自慰的是,在全球性的反猶狂潮中,我們中國人表現出了一種近乎天然的寬容和善良,從宋代朝廷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上海,都善待了猶太流浪者。結果,希伯來文越來越靠近河南梆子,甚至融入了上海口音,由黃河、長江負載著,流入大海,去呼喚遙遠的親人。

 

 

年老的你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五日,耶路撒冷,夜宿Renaissance旅館?去耶路撒冷,有一半路要貼著死海而行。?死海是地球上最低的窪地,湖麵低於海拔三百多米,湖深又是好幾百米,基本上是地球的一個大裂痕。水中所含鹽分是一般海水的六倍,魚類無法生存,當然也不會有漁船,一片死寂,因此有了死海這個名字。現在死海是以色列、約旦的邊境所在,湖麵各分其半,成了軍事要地,更不會有其他船隻,死得更加徹底。?但是,死海之美,也是世界上其他地方所不可重複的。?一路不表,卻說下午五時,我們的車隊翻上了死海西岸的一個高坡,高坡西側的絕壁把夕陽、晚霞全部遮住了,隻留下東方已經升起的月亮。這時的死海,既要輝映晚霞,又要投影明月,本已非常奇麗,誰料它由於深陷地低,水氣無從發散,把一切都朦朧成了夢境。? 

    一切物象都在比賽著淡,明月淡,水中的月影更淡,嵌在中間的山脈本應濃一點,不知怎麽變成了一痕淡紫,而從西邊反射過來的霞光隻在淡紫的外緣加了幾分暖意。這樣一來,水天之間一派寥廓,不再有物象,更不再有細節,隻剩下極收斂的和諧光色。我想,如果把東山魁夷最朦朧的山水畫在它未幹之時再用清水漂洗一次,大概就是眼前的景色。 

    這種景色,真可謂天下異象,放在通向耶路撒冷的路邊,再合適不過。耶路撒冷,古往今來無數尋找它的腳步走到這裏都已激動得微微發顫,當然應該有這番純淨的淡彩來輕輕安撫,邊安撫邊告示:一個朝聖的儀式在此開始。 

    走完了死海,道路朝西一拐,方向正對耶路撒冷。這時,很多丘陵迎麵奔來,閃過了一座又一座,幾經盤旋,進入一個高高的山口,往下俯視,遠處燈光燦爛。但是就這麽讓你看了一眼,道路大幅度下滑,然後又是一個個山包,夜色蒼茫間隻見老石斑駁,提醒你這條起落跌宕的道路,是從太遠的曆史中延伸出來的,切莫隨意了。 

    世界上沒有另一座城市遭受到過這麽多次的災難。它曾在戰鬥中毀滅過八次,即便已經成了廢墟,毀城者還要用犁再鏟一遍,不留任何讓人懷念的痕跡。但它又一次次的重建,終於又成了世界上被投注信仰最多的城市。?猶太教說,這是古代猶太王國的首都,也是他們的宗教聖殿所在;?基督教說,這是耶穌誕生、傳教、犧牲、複活的地方,當然是無可替代的聖地;?伊斯蘭教說,這是穆罕默德登天聆聽真主安拉祝福和啟示的聖城,因此有世界上第一等的清真寺。 

    三大宗教都把自己的精神重心集中到這裏,它實在超重得氣喘籲籲了。不同的文明本可多元共處,但當它們的終端性存在近距離碰撞時,卻會產生悲劇。耶路撒冷的不幸,在於它被迫收納了太多的終端。?宗教分歧漸漸由起因而變成借口,排他的民族極端主義情緒乘虛而入。於是,災難而又神聖的耶路撒冷,在現代又成為最大的是非之地。有人說,在今天,世界的麻煩在中東,中東的麻煩在阿以,阿以的麻煩在耶路撒冷。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耶路撒冷,我實在無法描述走近你時的心情。 

    也許,年老的你,最有資格嘲笑人笑??每一步都麵對孩子?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七日,夜宿加裏利湖畔NofGinosar旅館?告別傑裏科之後往北,很快就到了大名鼎鼎的約旦西河岸。約旦河見不到水,河穀中心有一些綠色的植物,兩邊都是荒山野地,一路上除了一道又一道的鐵絲網,很少有正常生活的跡象,倒是對麵約旦高山下有一些房子,卻不知是不是民房。鐵絲網很細密,直封地底,連蛇也爬不過來。路旁經常出現軍車,士兵們見到我們這一溜吉普,都打招呼。以為又來了軍事觀察團,其實我們連車牌都沒有,隻怕被他們觀察到什麽。 

    前麵有一個大關卡,我們再一次為車子的牌照懸起了心。幾個軍人要我們停車,很負責地把頭伸進車窗,仔細地打量了一遍車內的情況,就放行了,他們忘了看車牌。?於是,我們進入了戈蘭高地。?高地先是堵在我們路東,一道長長的山壁,褐黃相間,偶有綠色,說不上什麽景色;待到我們漸漸翻了上去,它就成了腳下高低起伏的坡地,有軍營、炮車、坦克,也有綠樹,很多地方掛著一塊三角黃牌,寫明有地雷,那兒就雜草叢生。走著走著,我們已進入了以色列與敘利亞之間的隔離區,這時天色已晚,五輛車一頭撞到一個鐵絲網重重翻卷的關口就過不去了,抬頭一看,寫著UNonly,是聯合國維和部隊的哨所,過了關口就是敘利亞。 

    哨所上沒見到有人影,我們很想拍攝這個關口,但光線太暗,隻得把五輛吉普車的前燈全部開亮,直照過去,一時如同白晝,兩台攝像機同時開動。這事想起來十分危險,如果隱蔽在什麽地方的哨兵看到了這個怪異的景象又搞不清是怎麽回事,會不會向我們開槍,或把我們扣押??雅各布博士自信地搖頭,說:不會。這個關口的守衛者是奧地利官兵,現在一定喝醉了酒在睡覺。有一次我摸上崗樓還叫不醒他們,就順手拿起他們的槍放了兩槍,他們才醒。?我們笑了,覺得雅各布一定在吹牛,因此,也沒有鼓動他再次去摸哨放槍,隻管趁著夜色下山,找旅館睡了。 

    今天一早醒來,還是放不下戈蘭高地,覺得昨天晚上黑森森的沒看清什麽,應該再去一次。?先到昨天晚上打亮車燈拍攝的那個關口,看見已經站著一位威武的哨兵。一問,果然是奧地利的,雅各布調皮地朝我們眨眨眼,意思是我沒吹牛吧?但我們誰也沒有問那位士兵咋夜是否喝醉了。然後我們登上一個高處,可以鳥瞰四周,沒想到那裏已有不少參觀者,是一個景點。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座被現代戰火所毀滅的城市遺址,斷垣殘壁清晰可見,卻不是因為十字軍東征,也不是因為維蘇威火山爆發,而是以一種現代啟示錄的方式生楞楞展開在山腳下,讓一切現代人的目光都無法躲避。?我把目光移到遠處,突然想到,北方從山背後,應該是紀伯侖的家鄉。?這位歌唱愛的詩人,我在十餘歲時就著迷了。不知他的墓園,是否完好??下了戈蘭高地,我們一行又向西南奔馳,去拜謁耶穌的家鄉拿撒勒(Nazareth)。耶穌在伯利恒(Bethlehem)出生後隨家逃往埃及,後又返回拿撒勒度過童年,長大後又在那裏傳教。拿撒勒有一座天主報喜教堂,紀念天使向聖母預告耶穌即將降生的消息,造得氣勢恢宏。這個教堂現代經過徹底重建,把古跡和現代理念融於一體。現代以不加雕飾的原始形態來烘托和提升古跡,使人領悟在至善至愛的領域,古今很容易相與而歡。世界各地的信徒們把一幅幅鑲嵌式的聖像懸掛在教堂大門右首的回廊裏,表明能夠相與而歡的,不止是不同的時間,還有不同的空間。這是我見過的最有時空開拓力的教堂。 

    教堂門口出現了一隊隊前來參拜的小學生,穿著雪白的製服,在老師的帶領下一路唱著悅耳的聖詩。老師倒著身子步步後退,用笑臉對著孩子,用背脊為孩子們開路,周圍的人群也都為他們讓出了一條道。真不願相信這些天真可愛的生命遲早也要去承受民族紛爭的苦難。上一代應該像這些老師,不是邁開自己的腳步讓孩子們追隨,而是反過來,每一步都麵對孩子,隻要麵對孩子,一切都好辦了。?

 

寫三遍和平

?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八日,以色列特拉維夫,夜宿Mercure旅館?坐吉普車旅行的一大好處是隨心所欲。不必像坐飛機、火車那樣要嚴格遵守時刻表,隻要拿一張地圖往前開,見到有意思的地方就停下,停多久也憑自己的感覺,這就避免了很多時間的浪費和景物的遺漏。 

    你看今天我們去以色列最大的經濟、文化中心特拉維夫,半道上就選了兩個地方停留,後來才發現,這實在是為特拉維夫鋪墊了重要的前奏。地理路線變成了邏輯路線,然後在特拉維夫做了一個小結。?先是凱撒利亞(Caesarea)。一看地名就知道與羅馬關係密切,再看到萬頃港藍的背景前一道從遠方延綿而來的連鎖拱門,從石質判斷它的年齡應在千年以上,我們就停下來了。一問,凱撒利亞建城已有二千餘年,這是城市的命脈,從北方卡密山(Canmel)上引清泉進城的一個大工程。?在驕傲的地中海麵前,人類除了感激它的陽光清風外,還不失尊嚴地向它近距離地展示了對淡水的需求,用一道崛強的黃色一路排開二千年而不潰敗,實在是有誌氣。?再往前走,又見到了一座可容納三萬人的圓形劇場,地中海是天幕,所有的觀眾席既麵對著舞台也麵對著海天,氣魄之大不難想象。?無論是水渠還是劇場,都是一座健全城市的基礎設施,在那麽遙遠的年代就已經成熟到這種地步,可見人類文明如果不遭遇太大的橫逆,不知會發展到什麽程度。 

    正這麽想,眼前一座城堡潑下了涼水。這是一座十字軍的城堡,修築於建城之後的一千餘年,目的是戰爭。我爬上城牆,與我剛剛爬上引水渠頂端時的心情完全不同。上方是城垛、箭孔,下方是飲戰馬的水槽,為防戰馬失蹄而鑿下深深紋路的石板,而這一切,有很多是拆除建城時羅馬風格建築之後才取得材料的。層層泥石裹脅著大理石柱的斷片,含而不露地留下了一個證據,戰爭裹脅過和平,破壞裹脅過建設,野蠻裹脅過文明。 

    第二個地方離特拉維夫很近,也可說已在它的範圍之內,叫雅法(Yafo),一座已有三千多年曆史的港口小城,它的名字曾出現在《聖經》中。當初所羅門王朝在耶路撒冷建造聖殿,所用木材就是經由雅法港口轉動的。但是這座小城直到近代還記錄了一場大衝突和大遷徙的曆史,一九?九年全城猶太人都離開了,到北部不遠處去開辟新的居住地,可見當時與阿拉伯人衝突的嚴重程度。這個新的居住地就是今天舉世聞名的特拉維夫,前不久剛剛慶祝過建城九十周年。 

    如此說來,這裏銘刻著一部怨仇難解的雙城記悲劇,但是就在雅法臨海的聖彼得修道院近旁,我們發現了一條最動人的生態小街。起伏彎曲、層層疊疊,結構隱蔽而複雜,一看就知道是一些為了躲避戰亂和衝突、又舍不得地中海的居民世世代代用心搭建的。直到今天,一個個小門洞裏還可找到雅致的小金鋪、作坊和家庭式博物館,記述著像血管般彎曲而強勁的和平渴求。 

    我想,一座城市不斷更換的總督姓名並不重要,正是這種血管般彎曲的巷道,使文明按照正常的路途延續,即使在傷殘後也能接通血脈。

 

    就這樣停停走走、東拐西繞,我們終於在傍晚抵達特拉維夫。 

    到特拉維夫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去看拉賓廣場。拉賓遇刺已整整四年,回想那時在遙遠的中國,我和妻子一聽到這個消息便忍不住下淚。這幾天感受了那麽多有關戰爭與和平兩大命題的強列對比,我想應該在這裏歇歇腳。?先找到特拉維夫政府大樓,登上他那天演講的平台,然後順著他那天的路線,朝東北方向的露天樓梯下樓,一共二十六級。樓梯底下,就是他倒下的地方,一個年輕的極端分子永遠切斷了老人呼喚和平的聲音。這地方現在有一個三十平方米左右的黑色大理石祭壇,祭壇前的石牌上刻著:就在這個地方,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以色列總理拉賓遇刺身亡。祭壇中央壘著大塊的黑石,前方三個玻璃罩裏,點著很多蠟燭。我們俯下身去,點燭、獻花。以色列人默默地看著我們。 

    遇刺地點北側是一條小路,路邊長長的牆上密密麻麻留著大量祭奠者的題詞,由於太多太亂,當局正在用水籠頭衝洗,以保持祭壇附近的整齊肅穆。我對這些題詞很感興趣,便一把拉過妻子來到水籠頭還沒有衝洗的最後一塊牆上去辨讀,衝洗鄰牆的水珠已灑落在我們頭上,我們不管,滿臉濕漉漉地在希伯來文、阿拉伯文中間尋找英文,我一句句翻譯給妻子聽:?我的兒子出生在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你倒下的那天,他現在已經知道你,並將生活在你帶來的和平中。我們全家感激你……?事件發生的那年我還不知道你倒下的意義,但這幾年我明白了。這個國家需要你……?生在你這樣偉大的人物身旁、居然還有人與愛為敵,向你舉槍,真是可恥……?給和平一個機會吧……? 世界不會忘記……? 妻子說,我們也寫吧,盡管明天就可能被衝洗掉。 

    我說對,寫。於是我找了一個空白處,用大大的中文字寫了三遍和平,然後簽名,再用英文注明,我們來自中國。?交纏的聖地?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九日,耶路撒冷,夜宿Renaissance旅館?

    終於又回到了耶路撒冷。 

    謝天謝地,沒有一塊車牌的車隊行駛了大半個軍警重重的以色列,竟然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在近代交通方式出現之前,世界各地的朝聖者來一次耶路撒冷的困難,真可謂難於上青天。但他們中的極小一部分終於抵達了,當時耶路撒冷街道中衣衫襤褸的萬裏苦行者的心情,已是我們難於想象。我們,實在太輕易了,隻得把胸襟收拾幹淨,準備領受來自古代的巨大精神衝擊。 

    序幕是進舊城,而對濃濃的一個中世紀。陰暗恐怖的城門開啟出無數狹小擁擠、小鋪如麻的巷道,所有的人都被警告要密切注意安全,使我們對每一個彎曲、每一扇小門都心存疑懼。腳下的路石經過千年磨礪,溜滑而又高低不平,四周彌漫的氣味,仿佛來自悠遠的洞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一片敞亮,眼前一個廣場,廣場那端便是著名的哭牆(WailingWall),猶太教的最高聖地。?這堵牆曾是猶太王國第二聖殿圍牆的一部分,羅馬人在毀城之時為了保存自己勝利的證據故意留下的,以後千年流落異鄉的猶太人一想到這堵牆就悲憤難言,直到現代戰爭中猶太士兵抵達這堵牆時仍然是號啕一片,我見過那些感人的照片,很理解這種民族悲情。說小一點,就像一個大家族流離失所,最後回來時隻見一截斷牆,能不跪地失聲??靠近哭牆,男女分於兩端,中間有柵欄隔開。男士靠近時必須戴帽,女士離開時不能轉身,而應麵牆後退。在牆跟前,無數的猶太人以頭抵著牆石,左手握經書,右手捫胸口,誦經祈禱,身子微微擺動,念完一段,便用嘴親吻牆石,然後向石縫裏塞進一張早就寫好的小紙條。紙條上寫什麽,別人不會知道,猶太人說這是寄給上帝的密信,牆是郵電局。於是我也學著他們,在祈禱之後寄了一封。?背後有歌聲,扭頭一看,是猶太人在給剛滿十三歲的男孩子做成人禮,調子已經顯得十分歡悅。於是,哭聲、歌聲、誦經聲、歎息聲全都匯於牆下,一個民族在這裏完成一種壓抑千年的傾訴,宗教奧義和民族精神由一堵牆而變得可觸可摸、具體動人。 

    哭牆的右側有一條上坡路,剛攀登幾步就見到了金光閃閃的巨大圓頂,這是伊斯蘭教的聖地,叫金頂岩石清真寺,也簡稱為岩石圓頂(DomeofRock);它的對麵,還有一座銀頂清真寺,兩寺均建於阿拉伯軍隊在公元七世紀征服耶路撒冷之後。我們在金頂岩石清真寺門口脫下鞋子,恭恭敬敬地赤腳進入,隻見巨大的頂穹華美精致、金碧輝煌,地下鋪著厚厚的毛毯,中間一個深褐色的圍欄很高,踮腳一看,圍的是一塊灰白色的巨石,相傳伊斯蘭教的創始人穆罕默德由此升天。巨石下有一個洞窟,有樓梯可下,虔誠的穆斯林在裏邊禮拜。伊斯蘭教對耶路撒冷十分重視,有一個時期這是他們每天禮拜的方向,直到現在仍是除麥加和麥地那之外的另一個重要聖地。走出金頂岩石清真寺我環顧四周,發覺伊斯蘭教的這個聖地開闊、高爽、明朗,在全城之中得天獨厚,猶太教的哭牆隻是處在它的腳下。?就在這兩個宗教聖地的交纏處,第三個宗教——基督教的聖地也明晰而強烈地盤旋其間。盤旋的方式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相傳耶穌被叛徒出賣、被當局處死之前曾背著十字架在這條路上遊街示眾。目前正在特拉維夫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中國留學生荊傑先生熟悉這條路,熱情地帶領我們走了一遍。先是耶穌被鞭打、被戴上荊冠的地方,然後是他背負十字架遊街時幾次跌倒的處所,每處都有紀念標記。在他遊街遇到母親瑪麗亞的小街口上有一個浮雕,兩人的眼神坦然而悲愴,凝然直視,讓人感動。?最後,到了一個山坡,當年的刑場,從公元四世紀開始建造了一個聖墓教堂,來自世界各地的基督徒在這裏表情沉重而聖潔,教堂入口處有一方耶穌的停屍石,赭白相間,被後人撫摸得如同檀木,有兩位年老的婦女跪在那裏飲泣,而其他朝聖者也都跪在兩旁。?基督教把這條長長的小路稱作悲哀之路(ViaDolorosa),也簡稱苦路,幾乎不加修飾地讓人走一走,強烈地烘托出一種感受:無罪的耶穌被有罪的人們宣判為有罪,他就背起十字架,反替人們贖罪。路,那麽真切又那麽具體,幾乎成了《聖經》的易讀文本。?三個宗教都以各自感人至深的方式在這裏吐納著無數信徒的精神寄托,把一層層神聖的悲情疊加給這座城市。任何像樣的宗教在創始之時總有一種清澈的悲劇意識,而在發展過程中又因與民族問題緊緊相連而曆盡艱辛,彼此都承受了巨大的委屈。如果,原始的悲劇意識中又加入了曆史的悲劇體驗,誰都有千言萬語卻誰都又欲哭無聲。這種宗教的悲劇感有多種走向,取其上者,在人類的意義上走向崇高;取其下者,在狹窄的意氣中陷於爭頭。因此,耶路撒冷的路途也有多種方向,在淤積著無數次毀城血淚的街道上,每天存在著相知、相融、相悅的無限可能。 

    在從猶太人的哭牆攀登到伊斯蘭清真寺的坡路上,看到一群阿拉伯女學生,聚集在高處的一個豁口上俯看著哭牆前的猶太人,特別是倒著走路的猶太婦女。她們的眼神中沒有任何仇恨、鄙視和嘲笑,隻是一派清純地凝視著,想著什麽。她們發覺背後有人,驚恐回頭,怕受到長輩的指責,或受到猶太人的阻止,但看到的是一群中國人,她們放心地笑了,繼續轉過身去觀看,神色更加寧靜。  

尋找底線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十日,耶路撒冷,夜宿Renaissance旅館?大屠殺紀念館坐落在耶路撒冷城西的赫哲山旁,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德國納粹屠殺的六百萬猶太人。?進入主廳,每個男人都要從一位老漢手中接過一頂黑色小紙帽戴上。主廳黝暗,像一個巨大的洞窟,屋頂有一扇窗,一束光亮進入,直照地下一座長明火炬,火焰燃得寧靜,不露聲色地把鐫刻在地上的那些現代地獄的地名一一顯現出來。中間有一個小小的講台,表示這裏永遠有許多話要講,但今天沒有講述者,隻有一點沉默的微光。每年五月的一天,以色列的總統和總理都會站到這裏,全城汽笛長鳴,各行各業立即停止一切工作,悼念兩分鍾。 

    離開主廳時,我把黑紙帽還給門口的老漢,說聲謝謝,老漢點一點頭,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然後指了指東邊。東邊,我沒有料到,會有一個讓我淚下不止的所在。?那是一座原石結構的建築,門口用英文寫著:亞伯拉罕先生和他的妻子伊蒂塔,建造此館紀念他們的兒子尤賽爾(Uziel),尤賽爾一九四四年在奧斯維辛被殺害。?但是,這並不僅僅是一個私人的紀念,因為還有一行觸目驚心的字:紀念被納粹殺害的一百五十萬名猶太兒童。?進入這個紀念館要經過一條向下延伸的原石甬道,就像進入最尊貴的法老的墓道,所有的人都低著頭沉重地往前走,沒想到一拐彎,就看到甬道盡頭一幅真人大小的浮雕,是一張極其天真愉快的兒童的臉,年齡在三四歲之間,浮雕下分明寫著他的名字:尤賽爾。兒童的笑臉具有如此大的震撼力,是我以前沒有感受過的,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緊了,心想,年邁的父母要在自己死亡前用這麽多石頭留住兒子早就逝去的笑臉,這樣的舉動不能不觸動人類最基本的良知。 

    從尤賽爾的浮雕像再向裏一轉,我肯定,所有的人都會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因為眼前一片漆黑的背景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兒童笑容,男孩,女孩,微笑的,大笑的,裝大人樣的,撒嬌的,調皮的都有。短發似乎在笑聲中抖動,機靈全都在眼角中閃出。但他們,全被殺害了!這些從遺物中找到的照片,不是用憤怒,不是用呼喊,而是用笑容麵對你,你隻能用淚眼凝視,一動不動,連拿手帕的動作都覺得是多餘。?我不敢看周圍,但已經感覺到,右邊的老人已哽咽得喘不過氣來,左邊一個年輕的妻子一頭紮在丈夫懷裏,丈夫一隻手擦著自己的眼淚,一隻手慰撫著她的頭發。 

    大家終於挪步,進入一個夜空般的大廳,上下左右全是曲折的鏡麵結構,照得人就像置身太虛。不知哪裏燃了幾排蠟燭,幾經折射變成了沒有止境的燭海,沉重的夜幕又讓燭海近似於星海,隻不過每顆星星都是撲撲騰騰的小火苗。這些小火苗都是那些孩子吧?耳邊傳來極輕的男低音,含糊而殷切,是父親們在囑咐孩子,還是曆史老人在悲愴地嘟噥??走出這座紀念館的每個人,眼睛都是紅的。大家不再說話,慢慢走,終於走到了一座紀念碑跟前。內孤形的三麵體直插雲霄,它紀念的是一切在反抗法西斯的鬥爭中犧牲的英雄,沒有國界,不分民族。法西斯摧殘的不僅僅是某個民族,而是全人類,所以全人類站到了同一條戰線。不遠處的牆角裏放著一條小木船,旁邊掛了一個說明,原來這條小木船是荷蘭的反抗者組織在那最險惡的年月每天深夜用來偷渡猶太人的,一條船至多能坐三個人,加上另外幾條,居然解救出七千多人。怪不得紀念館周圍的花壇、草坪上刻有大量感謝牌,感謝當年解救過猶太人的各國人民和各種組織。每個感謝牌邊還種一棵樹,如今已濃蔭蔽天。?我很看重耶路撒冷有這樣一座紀念館,因為有它存在,多種宗教糾紛和民族衝突碰到了一條真正劃分大善大惡的底線。有了底線,也就有了共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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