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木》5,6

(2009-06-13 01:01:10) 下一個
5。

三木和我的距離越來越遠,雖然我們還同出入一個寢室,一起上課,一起出入球場,但一切都走了樣。很快大學四年級就過去了,三木被分配到上海工作。我去了北京。葉子這個時候該上大三,她和三木之間到底後續如何,不是我的筆能控製的,但葉子從那個時候無論我走向那裏,她都會出現在我的夢裏,一直到今天,她在我的夢裏出現了十八年。

葉子的筆墨過多了,我的主人公是三木。三木從大四開始,便別無消息了,所以從現在開始,三木不是那個曾經真實的三木了,他成了這篇小說的主人公。

三木這時候又跳上了電腦屏幕,他和我微微笑著,不抬眼看我,樣子和沒有葉子之前一樣。

“你應該按照我的意思去寫。” 三木說。
“當然,我從來沒有違背過你的意思。” 我說,感覺裏,並沒有葉子的事情發生過。
“那好,你跟我來吧。” 三木的臉在屏幕上後退,他的背後便出現了一扇們,像是美國超市隨處可見的那種自動門,門眉上方有個像是鏡頭的感應器。我下意識的以為,那個感應器一旦感應到三木的存在,門,一定會自動打開。

是的,三木往前走了走,門果然打開了。

三木走了進去,一家超市,裏麵擺滿了各色我在華人超市裏常見的東西。

“我說,你這是去哪兒?” 我糊塗了,我問了一聲三木。可他沒理我,靜直地朝魚肉部走了過去。

有個墨西哥人過來拍了拍三木的肩膀,三木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他隨手不知道在哪裏取來一個皮圍裙,往脖子上一套,手伸到後背腰間,熟練的把圍裙帶子係了個死結。這時候有個個子矮小的看上去亞洲人麵孔的人把一副掛著魚鱗的大膠皮手套扔給了三木。三木吹了聲口哨,套上膠皮手套開始清理身旁水池裏的東西。

水池裏到處都是魚頭魚內髒魚鱗,還有一些切下來的豬牛羊雞鴨的皮或者骨頭,臭魚爛蝦的腥氣一下子充進我的鼻孔。我屏住呼吸,趕快轉身逃出了大門,還好,我發現我又回到我的電腦前。我深深的呼吸了幾下,才算把這口氣喘勻了。

三木似乎不覺得這種味道,他嘴裏吹著口哨,右手拿著水龍頭,一邊衝著,一邊隨時和早上剛來上班的同事打著招呼。三木的同事有墨西哥人,越南人,華人。。。

“三木,你到底這是在哪兒啊?在幹什麽?” 我問著三木。可三木不說話。屏幕裏超市的大門漸漸變小,我開始辨別出,這家超市在一個大的PLAZA裏,PLAZA漸漸變小,遠出是桔紅色的金門大橋。

我來舊金山灣區快十年了,三木原來也在這裏,我居然不知道。我詫異地喊著:“三木,三木。”
可他不回答,依舊做著他的事情。他周圍的腥氣不再衝進我的鼻孔,可聲音聲聲入耳。他和每個人講著流利的英文,當然他可以講,我們不是學英文的麽。

一個個子矮小,步履搖曳的老女人,用有四隻腳的拐杖敲打著地麵,並口中念念有詞地站在放著大坨豬排骨的櫃台前。三木回頭,那個老女人便把渾濁的目光挪到三木的臉上,三木隻好走過來,麵無表情。老女人指指點點後,三木便按照指示切了排骨條再切了塊遞到老女人手裏。三木的嘴裏也張合裏幾下,像是在講廣東話,我沒聽懂,但確信三木除了英文也會講些廣東話了。這小子。

老女人走了,又來了些其他的人。有女人,有男人,有年輕的女人,有充滿活力的女人,在魚肉部停留的時候,三木都麵無表情。

這個時候,有一個穿紅色短裙皮膚黝黑的女子走了過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低胸TANK TOP,細細的掛帶吊在肩膀上,兩顆渾園的乳房爭先恐後的擁擠著,像是要從那一小片布裏擠出來,到底還是沒有擠出來,倒是擠出來一條小山坳一樣的乳勾。

“Can I help you? ” 三木從早晨到現在,第一次主動和光顧魚肉部的人講話。女人說了幾句話,三木便取了一塊豬後座,拿到切割機器上一分為二,稱了其中的一半,裝在塑膠袋裏,並用手在那塊豬肉上捏了捏,然後遞給女人。女人走了,短裙下翹著的屁股,在三木眼睛裏一扭一扭的。三木的手放在另一半豬肉上,使勁兒揉撚了幾下。扭臉朝向我,說:“媽的,打來了美國,都快忘了女人的味兒了。” 我剛要說話,屏幕上一片漆黑,我一看,我的手提電腦沒電了。

我很關心三木的情況,尤其他和什麽女人的一些情況。可能我又想起了葉子,葉子不和三木在一起嗎?真他媽急,我趕快充上電。

這工夫,又鬧肚子了,跑進了廁所。為了趕這篇稿子,我在屋裏悶了三天了,這兩天吃的東西還是上個星期剩的,估計餿了吧,吃壞了肚子。那我也得吃這個呀,我再不完成這個小說我是真沒飯吃了,虧得我的房東人不壞,我這個月的房租還沒交呢。再說了,我這人有個習慣,寫東西,尤其瞎編小說,我就不能出門,一出去,見了陽光,瞎編的事兒一準想不起來了。

按說我除了寫寫小說還搞搞翻譯,再給幾家報刊雜誌寫些專欄,憑著這麽多年和這些報刊雜誌出版社編輯的交情,我的飯碗子還是沒問題的。雖然我前妻一直不看好我,我還是一直懷著“孤獨的心”筆耕不綴,想著有一天也會像某某文豪,一個字價值五塊錢十塊錢的也說不準。可自打和前妻離婚後,兒子被她帶走,我得每個月定期付他們娘兒倆的扶養費。我這前妻哪兒都好,就是比一般人和錢的感情深些,這也不是啥缺點,有誰和錢是敵我?她是做會計的,薪水足夠自己的開銷。但臨了還是坑了我一把,我也認了,誰叫咱霸占了人家的青春呢。

電腦屏幕又亮了起來。三木清瘦的臉上好像多了幾道皺紋,看上去老了點兒,除此之外,也多了兩撇墨西哥男人的那種小胡子,頭頂上的頭發被削出了兩個楞角,兩鬢和後腦勺的頭發幾乎剃了個精光,青色的頭皮被燈光照得泛著光。三木的皮膚也黝黑了許多,一件寬大灰色的運動背心貼在三木的背上,潮濕的汗漬印在背心後麵的號碼上,不仔細辨認,我都認不出是三木了,他這個樣子很像是東南亞一帶的出來的人。

三木坐在一輛叉車的駕駛位置上,車子前邊的大鏟子上裝滿了幾個很大的摞著的沙發。看來在搬運東西,放眼看去,這裏是個大倉庫,成排高大的貨架子把三木和他駕駛的叉車夾在縫隙裏。

三木的叉車是停止的,他正拿著手機講電話。

“Ok , I will , Honey , Love you ,see you then.” 這是我聽清楚的唯一一句話,三木掛電話前說的,說的時候聲音平淡麵無表情。我覺得電話那邊的肯定是個女人,這句話除了跟孩子說,也隻能跟女人說了。可要是聽電話的是孩子,三木的神情該不是這樣。再說,三木這歲數了,眼看快四十了,也該有個老婆吧,要不也得有個女人?

我又想起葉子,那個女人該不是葉子吧?她不是那麽死心塌地地要嫁給三木麽,不管三木去哪裏是留在這個城市還是回到膠東的那個小鎮,她都要嫁給他麽?三木不是也要娶葉子麽,畢業前夕,三木天天長在係主任的辦公室甚至係主任的家裏,都快成了係主任的隨從馬辮警衛員,不就是為了分配工作能留在這個城市,留在葉子身邊等著葉子長大等著葉子畢業娶葉子為妻麽?三木為什麽去了上海?是不是覺得上海會更好?就像人們一廂情願地以為,來了美國就更好一樣?

6。

黃昏了,倉庫裏想起了清脆但毫無感情含量的下班鈴聲。

三木和幾個工人打著招呼,來到了休息室,打開一個小箱子,取出一件夾克,和中午吃過的空飯盒,便走出了這間家具工廠。

三木該是回家或會那個電話裏的女人麽?他挎上一輛摩托車,把手裏的空飯盒隨便丟在放頭盔的小箱子裏。右手一擰,腳下用力,摩托車嘟的一聲就上路了。

三拐兩拐,三木的摩托車停在一個路邊的花店前。

很清靜的小花店,三三兩兩的人出出入入,花團錦簇間,一束清水灑過三木的腳麵,隨著咯咯的笑聲,三木微笑的扭頭望向灑水的人。三木的微笑熟悉極了,有葉子那會兒,我們同出入一個宿舍一個課堂那會兒就是這樣的微笑,親切而紳士的。
灑水的是個女子,個子不高,白而細膩的膚色,兩排整潔的牙齒,因為笑靨蕩漾而格外好看。細細的眉眼,因為滿臉的笑變得彎彎咪成了一條線。

“吃了麽?沒吃的話我給你弄個湯麵。” 女子仍然笑著歪著頭站在三木的麵前。
“哦,不,今天我會到那邊吃飯。” 三木把眼光從女子的臉上移到她手上澆花的水壺上。
“拿些玫瑰,剛摘的,好新鮮。” 說著,女子轉身去取架子上的玫瑰。
“簡。”三木一把拉住女子的胳膊,“他不會回來的,已經三年了,至少他應該給你個消息。”
“你別說了。” 女子的臉並沒有轉過來,但笑意完全僵住了。
“跟我走吧。我們都老了。” 三木並沒有停下他要說的話,也沒有放下抓在女子胳膊上的手,他的臉部肌肉甚至跳了一下,頓了頓。“我們結婚,嫁給我,一切都會好起來。”

女子抬起頭,扭轉著身子,剛剛笑眯的眼睛圓圓的睜著,定定地看著三木的臉。這是一雙褐色的眼睛,貓一樣的亮著,這是葉子的眼睛,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記得的眼睛。但她不是葉子,她是簡。
“結婚?嫁給你?你拿什麽娶我?我憑什麽嫁給你?我為什麽要嫁給你?” 簡的聲音裏已經明顯地抖動。

“我可以和她離婚,我們本來就不是夫妻,你懂嗎?我從來就沒碰過她。你不是不知道,你要什麽?要你再三年再三十年的等待?要你一個女人像狗一樣的討生活?” 三木的聲音已經有點扭曲。

“那你要什麽?一個女人?她也是啊!和我沒什麽不同。”
“可我要你,要你,要你。” 三木幾乎聲嘶力竭。
“不要說了,沒用的,即使他永遠不回來,我也不會嫁給你的。我不能嫁給一個過河拆橋的人,不能嫁給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更不能奪人所愛。”

三木極力地搖著頭,像一匹受困的種馬在擺滿玫瑰的架子前轉來轉去。

三木的轉動忽然停下來,他走到簡的麵前,抬起雙手,輕輕地捧起女人的臉,幽幽地說:“簡,聽著,我愛你,從我第一天見到你,見到你的眼睛的那一刻起。我以為我已經沒力氣愛了,可見到你,我覺得自己又回到20歲。我以為我沒有機會了,我靜靜地等了三年,在這三年裏,我每天都盼著他回來,他回來,你就會好起來,你就不會每天在風裏吹日裏曬了。我又怕他回來,他回來我就不再有任何機會。三年了,他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我不能再等了,我老了,你也老了”
三木的眼睛裏已經有些晶瑩了,他停了停,“去辦離婚手續吧,你我,我們都老了。嫁給我,讓我擁著你,我們一起走向暮年吧”

簡的滿臉已經掛滿了淚水,她抬起手,輕輕的抓住三木的雙手,把它們放下。“謝謝你,三木,我們還是放棄吧。我不能違背我的諾言。她曾經救過我,也救了你。我們在一起會受良心譴責的,我們不會幸福的。”

在這裏我必須停筆,因為有人敲門了,我以為是房東跟我來催房租了,我本來是不考慮開門的,可我是作家,作家的寫作環境裏是不能有太多的咚咚咚來幹擾的。況且這要是房東的咚咚聲,那就會一直敲到我的心裏,我還欠著人家房租了,我乃一介文人,哪兒做那等貓兒狗兒的事兒,我的心髒是禁不得這樣敲打的。

我決定去開門,以一個作家的姿態。

門口站著的確是房東,我慶幸自己沒有苟且到假裝家裏沒人。雖然我經濟不富有,我相信我有一顆飽滿的心。

這個矮個子瘦弱但很精明的女人,她叫詠,是越南華僑的後裔,會講些越南語和廣東話。是第二代移民了,在美國出生,我住的這棟房子裏除了我還有三個房客,雖然我們之間很少交談,但都有個共識覺得房東對待房客還是很通融的,同時我們都知道這棟房子隻是她眾多的房地產之一。

詠哪裏都好,就是給我們的感覺有點神秘,她每個月隻有收房租的時候來,平時很難見到她。每次來她都開著一輛老舊的伏特小箱型車,而且她衣著很簡單隨便,不化裝,也不佩戴任何首飾,讓人感覺她並不像房客甲說的那樣是個資產幾千萬的女人。她的表麵看上去不但不富貴甚至有些寒酸。

房客乙曾經擠著小眼神秘地跟我說,作家,我們的房東好像沒有丈夫,也沒有男人,又這麽有錢,這樣的女人準有故事,你不體驗體驗生活,寫個長篇言情小說啥的?“操,你小子拿我開心。我就是寫,也不能兔子吃了窩邊草啊。” 我他媽的就是指碼字兒吃飯,也不能苟且到讓他小子當樂子耍。

“哦,詠,是你,不好意思,我這篇還沒有寫好,我剛把其他的錢交給我前妻,否則遲了她會到法庭告我,真是的,原來同床的女人。。。真是對不起,等這篇一發表了,這是約好的稿子,稿費。。。” 我想解釋我並不是一個無賴,我在努力的賺錢來負擔我該負擔的責任。可詠擺了擺手打斷了我。

“沒有關係,我今天來不是為了房租,是為了別的事情,我可以進來嗎?” 詠說。

我好生奇怪,她找我有什麽事兒,難道真像房客丙說的?像詠這樣四十左右的單身女人是屬於進入第二個發情期的,逮著公的就咬?呸,媽的,那我成什麽了?我看了看詠的臉,人家倒是一臉正氣,我暗暗地想,我可不能被甲乙丙誤導了,就是編小說的,也不能太汙穢了。

“進來吧,別嫌亂,我一直在忙於創作。” 我把持著一個落難王侯的風度,“請坐,喝點什麽,水,茶,咖啡,果汁。。。?” 我隻有水,話出口,也收不回來了。

“不,謝謝,我隻想談談你的小說,談談我和你的三木。” 我的眼鏡差點從鼻梁上滑下來,她竟然感興趣我的小說,還知道三木,我小說裏的三木?我的臉一定扭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我當然知道三木,他和我夫妻三年,一會兒他和我,我們一起去慶祝我37歲的生日。” 詠說出這句話的後,我必須坐在椅子上,因為我覺得有點頭暈。

這太離奇了,這篇小說我已簽約,必須下個星期交稿的,這中間又殺出個詠,看來這個故事是不打算再受我的控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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