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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情人》

(2008-12-25 13:36:38) 下一個
《永遠的情人》

麥爾,一個耄耋老人。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蒼白且略帶青色的臉,讓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垂暮。

在這個1969年才成立的小城,這間民間資助的曆史博物館裏,麥爾,這個1922年出生的老人,幾乎成了最久遠的古跡。

房子不大,據說是這個城市最早的消防站,被簡易的隔斷後,就成了今天的曆史博物館。

“時間走了,我還在。” 麥爾在房間裏,似乎被陽光遺忘。在灰色的陰影裏,慢慢地對我說。

“這個小城的成長,你應該是最好的見證。” 我被陰影裏的聲音震撼,那分明是一個活力十足的腔音。

當麥爾作為這裏的義工,給我講解博物館裏每樣陳列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語言詩意美妙。

“看到這張照片了嗎?” 他的手似乎在顫抖,直指著一副古黃色的照片,照片裏,似乎是個酒吧,一排我在電影裏看過的西部牛仔樣子的男人站立兩旁,身後有女人似乎在勞作,麵前跑動的則是孩子。

“這是我年輕的叔叔和父親。” 麥爾枯萎的右手食指,指點著兩個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告訴我,“我的父親和叔叔很能幹,他們共同經營了這家酒吧。這是我們這個城市最早的酒吧,試一試,聞到酒香了嗎?”

果然,在麥爾衰老但發亮的眼睛裏,有絲絲縷縷的酒香飄出。滿屋子的顏色也昏黃起來,像極了照片的色彩。

第二次見到麥爾,是一個月以後。

我決定寫一篇關於這個民辦博物館的文字,於是特別提出要到這裏做義工一個星期。電話裏,博物館館長瑞塔說,這個星期是麥爾在呢,你認識他,你找他好了。

放下電話,我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如此衰老的人,怎麽會有這麽多精力?還在做義工?而且每天八個小時?我甚至懷疑他會不會一時糊塗,在人們瀏覽博物館的時候打瞌睡呢。

轉天,我按照預約的時間,走進博物館,麥爾的樣子嚇了我一跳,他的臉色格外蒼白,坐在輪椅上,鼻子上插了一根管子,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分明出來,原來他在吸氧,一個枕頭樣的袋子掛在輪椅後側。

別緊張,我很好,隻是要定期供養料,像園子裏的那棵梅子樹。麥爾先開口,並用手指了指外麵。非常明顯,他的手劇烈地顫抖。

你確定你還好?我問。

我真的非常擔心,在這個本來明暗就不夠分明的房間裏,我模糊地覺得有一絲古老的氣息不約而來。滿房間的古跡似乎都鮮明而活潑起來。

麥爾那天的講話聲音顯得有幾許衰弱,有很多字眼兒我甚至無法辨別到底他在講什麽?

難道隻要一個月,一個垂老的生命就會衰竭?

麥爾吃力地給我講他們幾個人開始創辦這個博物館的事情,我按照他手指的方向,把那些資料一一從架子上拿下來,那些東西無非是上個世紀60年代以後的,有報刊雜誌照片廣告卡片什麽的,甚至有曆年大選的宣傳傳單和選票。這些東西拿在手裏,心裏想,這要是在北京,滿地不都是古跡了?他們還不得把整個北京城圍起來當曆史博物館了?

麥爾開始轉動輪椅,示意我到另一個房間。我想要幫他挪動一下輪椅。他卻示意不要,並說:不,我可以,我還年輕,兩個輪子加上我自己的,我有四條腿,我沒有理由要別人幫我,相反,我該幫助別人才對。說罷,他吃力地笑。

我尊重了他的意思,跟在他身後。

打開另一個房間的門,一股陳年的朽木味道撲鼻而來。

別怕,這是時光的味道。很醇呢,像我們加州那帕的紅酒陳釀呢。你說是吧,林達。麥爾並沒有轉過頭來看我。但我的心情分明被他的話語穿透。

你看,那是一台冰箱,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和我一樣年輕,是我的父親在我出生那年買的,1922年,你去看一下,非常精製呢!

我走過去,打開那個其實已經有些斑駁的門。冰箱很簡陋,上下兩層,上麵看上去是冷凍的方格,下麵像是冷藏。我倒是驚異,早在80幾年前,美國這片年青土地上的人們已經可以用冰箱來儲存食物了嗎?

那個年代,是大部分家庭都用冰箱嗎?我問麥爾。

我想應該是,從我有記憶起,沒有誰不用冰箱吧!

不得不感慨,西方工業革命的蓬勃,確實給他們的人們帶來了方便。我也是第一次這麽確切地感受到西方提早我們這麽多年的工業文明。

你看看這是什麽?麥爾的手裏舉著一本雜誌樣薄薄的書,因為手的顫動,那本書劇烈地抖動,我甚至聽到了紙張在風中吃力搖動的聲音。

我趕緊接過來,放在眼下端詳。封麵上,兩朵印刷簡潔的紅色玫瑰。以及這樣的一行字:
Love and Smell the Roses, (愛的玫瑰) 大抵是這個本子的書名。我想。

這是我的詩集,送給你,我猜你是喜歡讀詩的女子。麥爾居然這麽說,那一刻我簡直詫異到無語。喜好寫嗎?麥爾問我。

特別喜好呢,隻是不大寫英文的。英文不是母語,所以把握不準,寫中文的詩歌很多。但我讀英文詩。我忽然激動不已,麵前的老人也於此刻滿眼童貞。

詩,不是用語言寫,是用心,用靈魂。我相信你的詩一定很美。麥爾說著,從輪椅上站了起立,手裏拎著氧氣袋子,向門口走去,動作很慢,但那一刻,我不覺得他需要我的任何幫助。


院子裏,梅子樹開著淡紫色的小花,正值陽春,滿園子的鮮花爭先恐後地奪著我的眼目。麥爾走到樹下,用手扶著樹幹,像是對我也像是自語,說:我就是這棵梅子呢,我和它一樣,看著時光真的長大了。

麥爾略顯掬僂的背影以及那棵粗壯高大的梅子,在我的眼睛裏濕潤起來,那一刻我淚眼模糊。

回到家,迫不及待翻開麥爾那個簡易印刷的詩集。第一首詩,是《愛》,這樣寫到:


Love
To My wife

The world is spelled L O V E
Just what do these four letters mean
A lot of things to you and me
Holding a baby in your arms
Making sure it is not harmed
The bark and wag of your dog’s tail
……

我相信這樣平實而簡易的語言裏所包裹的愛,除了他的妻子,沒誰有資格分享。

我接著翻看。用手指眼睛,也用心。

To My Wife, Partner For Life

For fifty years by my side
My partner, my wife rested nearby
By my side she would awake
Dark eyed she made me feel alive
And sleep tossed hair
My joy, my love more than I can bare
Awakening with here by my side
Sweet dreams it seems
As slowly her smile beamed


50年,多麽漫長,我沒有能力想象麥爾和他的妻子50年裏所經曆的美好和滄桑,但清晰地,我能想象到那個美麗的有黑色眼睛的女子,在詩人的心裏鮮活年輕,如早春的紅玫。

February 14

Today is the 14th day of February
The day for lovers called Valentine Day
For fifty one years to the same woman
I say love you each and every day
Days, with sun, and days that are gray
Together we have lived as one
A glass I raise to my wife
The only woman in my life
She is my Valentine, to be sure

HAPPY VALENTINES DAY


噢,51年!乃至更久!不老的永遠不變的情人,如此唯一!

多麽奢侈而豪華的愛!

讀到這裏,麥爾銀色的白發以及他所有的蒼白所有的老暮,都變得模糊起來,我分明而清晰地看到了那個20歲朝氣蓬勃的麥爾,和他身後那棵墜滿春天的梅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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