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寫在<柳如是別傳》前的十一首七律

謝謝曲未平老師整理與分享!

【引言】讀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書首有先生的十一首七律，都寫於著書期間。第一首 交代了寫書的始因。抗戰時先生在昆明，獲悉有人賣舊書，去後未覓得好書，問主人還有什麽可賣嗎，那人告以有在錢謙益園中拾得的紅豆一枚。先生即以高價買下，並萌發了以詩為線索，來考證和詮釋柳如是與錢謙益的故事的念頭。但真正得閑作這件事，卻是二十年後，故有“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之句。網上有人談這首詩時，把紅豆看成一般的愛情信物，不了解這一段故事，就失之泛泛了。第二首是先生讀錢謙益《初學集》後的感慨，更堅定了他完成此書的決心。

陳先生寫這本書，花了十年多時間，快成稿時，感到以滿腹詩文，去考證一位風塵才女和兩朝文人的故事，有點傷感。後想到清人項蓮生的話，“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似悟出此中禪意，感而寫了最後兩首。

特別得提一下第七首，是先生六十七歲生日時寫給他夫人唐筼的。頷聯讚夫人功績，頸聯“平生所學惟餘骨；晚歲為詩欠砍頭”是名句，表達了他對文化專製的反抗。因詞句太激烈，有人勸他改一改，他雖然改過，但最後還是以原稿付印了，反映了他“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為人為學的準則。北京曾想調他到中科院當曆史研究所所長，他卻要毛公或劉公寫一張證書，允許他不用馬列主義去研究曆史，他才去， 這也是他人生準則的生動體現。

詩中用典甚多，有些則和柳錢交往、唱和、仰慕、相愛的故事有關。錢謙益字牧齋，柳如是原姓楊，亦名雲，故絳雲，阿雲，以及和楊、柳有關的句子，大多暗喻柳如是。

陳寅恪後來雙目失明，書大多由他口述，助手黃萱手抄。如此巨大的考證，竟在雙目失明下完成，真是超凡的才學、記憶力和毅力。 夏承燾贈陳寅恪詩有這兩句：“萬卷惟憑胸了了，九州共惜視茫茫”，真是再精當不過了。

陳寅恪夫人唐筼，書香門第。跟隨先生後，於顛沛流離之中，悉心照顧，抄查資料，難怪陳寅恪有“然脂功狀可封侯”之句贈她了。唐筼一手小楷，娟秀雋逸，也叫人愛不釋手（圖）。先生辭世後四十五天，唐筼即隨之而去，哀哉！

這引子太長了，就此擱筆，下麵是先生的十一首七律：

一．
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
縱回楊愛千金笑；終賸歸莊萬古愁。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二．
早歲偷窺禁錮編，白頭重讀倍淒然。夕陽芳草要離塚；東海南山下噀田。
誰使英雄休入彀；轉悲遺逸得加年。枯蘭衰柳終無負，莫詠柴桑擬古篇。

三．
紅碧裝盤歲又新，可憐炊竈盡勞薪。太沖嬌女詩書廢；儒仲賢妻藥裹親。
食蛤那知天下事；然脂尤想柳前春。炎方七見梅花笑，惆悵仙源最後身。

四．
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天壤久銷奇女氣；江關誰省暮年哀。
殘編點滴殘山淚；絕命從容絕代才。留得秋潭仙侶曲，人間遺恨總難裁。

五．
絳雲樓上夜吹簫，哀樂東山養望高。黃閤有書空買菜；玄都無地可栽桃。
如花眷屬慙雙鬢；似水興亡送六朝。尚托惠香成狡獪，至今疑滯未能消。

六．
然脂暝寫費搜尋，楚些吳歈感恨深。紅豆有情春欲晚；黃扉無命陸終沉。
機雲逝後英靈改，蘭萼來時麗藻存。拈出南冠一公案，可容遲暮細參論。

七．
紅雲碧海映重樓，初度盲翁六七秋。織素心情還置酒，然脂功狀可封侯。
平生所學惟餘骨；晚歲為詩欠砍頭。幸得梅花同一笑，嶺南已是八年留。

八．
生辰病裏轉悠悠，證史箋詩又四秋。老牧淵通難作匹；阿雲格調更無儔。
渡江好影花爭豔；填海雄心酒祓愁。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間惟此是安流。

九．
歲月猶餘幾許存，欲將心事寄閑言。推尋衰柳枯蘭意；刻畫殘山賸水痕。
故紙金樓銷白日；新鶯玉茗送黃昏。夷門醇酒知難貰，聊把清歌伴濁樽。

十．
橫海樓船破浪秋，南風一夕抵瓜洲。石城故壘英雄盡，鐵鎖長江日夜流。
惜別漁舟迷去住；封侯閨夢負綢繆。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綿綿死未休。

十一．
世局終銷病榻魂，誃台文在未須言。高家門館恩誰報；陸氏莊園業不存。
遺囑隻餘傳慘恨；著書今與洗煩怨。明清痛史新兼舊，好事何人共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