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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亭記 (作者:羅慰年)
來自雲貴高原的冰山雪水,浩浩蕩蕩。入高明、鶴山地界,進入高鶴平原,失去了激流氣勢。但見江麵寬闊,平緩如鏡。到了鶴山石螺崗,隨著山形緩流,西江忽又一拐,折成個大L,兀地改變方向,緩緩流到下遊。
L形的底角,江水衝擊的拐彎之處,是坡山。坡山這個地名有些來曆。坡山原叫石螺崗,因為蘇東坡在此逗留而得名。
北紹聖四年,也就是公元1097年,蘇東坡第三次被貶,從惠州被貶往海南島儋州。這是他生命中最低潮的時光。從惠州取道廣州、經南海、新會、新興、德慶、轉去廣西梧州,到藤縣探望其弟蘇轍。然後,下雷州、海康、徐聞,跨海入瓊,進入儋州,任府學教授。
當年,蘇東坡曾在石螺崗停留遊覽。據說,這裏是蘇東坡下車登船的地方。後人為此事留下文字記載。並建坡亭紀念。坡亭至少在明朝就被詩文記載。陳白沙有詩曰:“山繞寒柯霧半籠,遊絲輕曳釣船風。三洲攬遍題名處,閑向坡亭說長公。”
坡亭邊,有一個“轍過流芳”碑。時間久遠,碑文的文字內容,已經不辨。唯有亭子的大石柱上刻著的楹聯,隱隱約約可辨的字,可以確認建築年月,大約在光緒年間。
等我來到坡亭的時候,距當年蘇東坡在此留下足跡,已是1917個年頭了。今天的坡亭,是一個破舊的古亭。亭子實在破舊不堪。亭柱是斷了幾節接駁起來的。亭子周圍,石刻的碑,散亂地埋在枯樹葉裏。離亭一步之遙的江麵,有兒童在江裏戲水清脆的聲音,透過密密的灌木林傳來。仿佛是曆史的隧道裏傳出的回音。
坡山上的另外一個臨江的地方,有一個小亭子,叫朝雲亭。當年,蘇東坡來到石螺崗,王朝雲陪侍左右。朝雲亭是紀念蘇東坡的小妾王朝雲而建。為一個小妾建亭,即使在今天,也是“政治不正確”的。當年的建亭者們,刻意建朝雲亭,究竟是出於什麽心態呢?
蘇東坡四十歲那年,在杭州納王朝雲為妾。王朝雲非明媒正娶,一生沒有得到蘇東坡妻子的名位。但王朝雲與蘇東坡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蘇軾貶謫黃州和貶謫惠州,她曾陪伴蘇東坡度過了兩段艱難歲月。
物質上,王朝雲跟蘇東坡同甘共苦。傳說,當年蘇東坡貶謫黃州時,王朝雲用黃州肥豬肉,以黃酒加糖,做出香軟嫩滑、入口即化的五花肉,深得蘇東坡喜好。後人稱之為“東坡肉”。由此看,“東坡肉”的叫法名不副實。但這絕不妨礙“東坡肉”依然是我的最愛。每隔一段時間,必烹一鍋“東坡肉”,置電爐上,配以園林(Yuengling)黑啤酒(Porter),招待朋友,自娛娛人。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我雖居無竹,窗外有巨鬆。常有風聲從鬆樹傳來,鬆濤可洗耳,無竹亦不俗。以鬆濤和“東坡肉”下酒,其樂何如?
蘇、王之間的精神關係也是獨一無二的。王朝雲與蘇東坡的感情世界,遠遠超過許多夫妻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人的關係,無論男女,甚至夫妻,精神上的意義,顯然大於物質、金錢和性。沒有精神相通,夫妻關係,雖存已死。而"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這種精神默契,甚至超越時空的限製。王朝雲死時,執著蘇東坡的手,以《金剛經》上的一句謁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作為遺言。六如一言,參透人生。王朝雲與蘇東坡的關係,堪為今人的楷模。
王朝雲為蘇東坡生過一子,名遂禮。那正是蘇東坡潦倒之時。對於孩子,蘇東坡沒有給予厚望。他曾為遂禮寫過一首詩,表達了他的兒女觀。“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多少人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養兒防老。蘇東坡反其道而行之,不想兒女的聰明把他們的一生給誤了。子女重要,但家長更重要。蘇東坡不會讓遂禮成為他人生的重心和家庭的中心,影響他和王朝雲的親密關係。
正是因為感情的深厚,朝雲死後,蘇東坡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上。棲禪寺大聖塔下的鬆林之中,六如亭翼然立在墓邊。亭柱上鐫有楹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王朝雲在蘇東坡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這種態度取向,延綿了近兩千年,一直在影響著今人的思維和價值判斷。
我在朝雲亭邊上流連,想找出心中疑惑的答案。在朝雲亭邊開“東坡海鮮酒家”的當地農民易先生告訴我,這個亭子,是這幾年新建的。原來的亭子,給風刮倒了。
我問,“原來的亭子在什麽位置呢?”
“在坡亭的後麵的山上。”指著舊亭的位置說。抬頭望去,舊朝雲亭所在的位置,竟比坡亭高出好多。當年的建亭的人,為什麽把朝雲亭建在了高於坡亭的位置上呢?仔細一想,這種抬高王朝雲的做法,實際上反映的是蘇東坡的真實想法。
曆史記載,王朝雲死後,蘇東坡不光為她建墓,還為她造亭,可見王朝雲在其心中地位。如此抬高小妾地位,與中國宗法文化,有些相左。但,蘇東坡何人,豈能為宗法所縛?以他對生命的體驗,又有什麽不可為呢?
中國曆史上,蘇東坡是散文、詩詞、書法上沒有人可以跨越的巔峰。人的一生,固然短暫。雖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亦如電,然蘇東坡的文字、書法,顯然不受六如的限製。以至於過了近兩千年,依然栩栩如生。而蘇東坡與王朝雲,以生命的共同經曆,寫下永恒的“行為藝術”,後人更是永遠無法超越。人生達到這個境界,庶幾無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