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們隔了三個星期才進行下次診療。在假期裏,我躺在熱帶海灘上,才有了時間和距離思考發生在凱瑟琳身上的事:在催眠下回溯到前生,並能詳細描述、解釋她在清醒狀態下不知道的經驗、知識;還有透過回憶而大為改善病態——是最初十八個月傳統心理治療無法達到的;並能準確得透露她不知情的死後狀態,人不懼肉身的狀態;死後的多重空間及每一重的功課——有靈魂前輩說出的話,其風格和智慧都不是凱瑟琳所能達到的。的確,是有許多地方值得細細思量。
多年來我治療過上百、甚至上千的病人,他們的情況幾乎涵蓋了所有精神脫序可能出現的現象。我曾在四家大型醫學院教過,也在診所、經神科急診室待過,見過無數各類的精神異常狀況。我知道所有視聽幻覺,也知道精神分裂的妄想,看過歇斯底裏、多重及分裂人格的病人。我曾做過防治藥物濫用協會( NIDA )的谘商人員,很熟悉迷幻藥產生的症狀。
凱瑟琳一點也沒有這些症狀。她身上發生的並不是列一種精神疾病。她既不是失去現實感,也沒有幻聽幻視(看到或聽到不存在的東西),或是妄想。
她不吃迷幻藥,也沒有厭世傾向。沒有歇斯底裏的人格,也不自閉。也就是說,她知道自己所做所想的事。在催眠中透漏的訊息,和她清醒時說話的風格和內容皆不相同。尤其是通靈,像有關我過去的特定事件(對我父親和兒子的認識),以及她自己的。她具有這輩子無法達到、累積的知識。這些知識,以及整個經驗,是她的文化、教養中陌生的,甚至和她的信仰觀念相違背。
凱瑟琳是個相當單純、誠實的人。她不是個學者,她無法憑空捏造那些從她口裏說出的事件、細節、曆史和詩句。身為一個心理醫師、一個科學家,我確定下來那些訊息不是來自她意識的部分。它是真的,無庸置疑。即使凱瑟琳是個演技純熟的女演員,也無法做到這些情況。這些知識太正確、太特殊化,不在她的能力範圍內。
我思考著凱瑟琳透露前世經驗後的療效。我們踏入這個新領域後,她的進步非常迅速,而且用不著任何藥物。這裏麵有種神奇的治療力量,顯然比傳統心理治療或現代藥物有效得多。這力量包括的不隻是憶起、抒解重大創傷,還有我們的身體、心理和自我所受的日常傷害。在一世又一世的巡禮中,我試圖用問題去探測這些傷害的模式,包括長期的情緒或身體虐待、窮困及挨餓、疾病及殘障、持續的迫害及偏見、不斷的失敗等等。我同時特別注意那些慘痛的悲劇,例如一次痛苦的死亡經驗、強暴、大災難,或其他可能留下永久印記的恐怖事件。這種技藝和傳統治療中的回顧童年是類似的,隻是它的時間範圍擴大到幾千年,而非十年、十五年。因此,我問的問題也比傳統心理治療中的直接、富引導性。但我們這種非正統的探索無疑是成功了。她(及其他後來我用催眠回溯法的病人)迅速地獲得痊愈。
但凱瑟琳的前世回憶有沒有別種解釋呢?會不會是她的遺傳因子當中帶著這些記憶?這種可能性在科學上來講是相當地低。附性記憶需要一代一代透過不間斷的遺傳物質。凱瑟琳一世一世活在不同地方,遺傳不斷被打斷。她曾和子女一起在洪水中喪生,也曾未生育,或年輕時就死了。她的遺傳終止,並未留下來。而且她的死後重生及中間狀態怎麽解釋呢?那時沒有軀體,自然也沒有遺傳物質,但她的記憶卻持續著。看來,遺傳的解釋不足采信。
那麽容格的集體潛意識觀念呢?一個似乎可以借用的人類記憶與經驗之儲水庫。不同的文化常包含類似的象征,甚至是夢裏出現的。據容格的說法,集體潛意識不是親自得到,而是由大腦結構繼承而來。包括每個文化中的動機和意象,不必靠曆史或傳播來灌輸。我認為凱瑟琳的記憶過於明確,不適於用容格的觀念解釋。她提到特定人物和地方的詳細情形使容格的觀念顯得太模糊,而且還有中間狀態需加以考慮。總而言之,輪回是最有道理的解釋。
凱瑟琳的知識不僅詳細明確,而且超出她意識清醒時的能力。她所知道的事不是能從書中瞄到、又暫時忘記的那種。她的知識也不可能是童年時得到,而一直在意識中被壓抑。而且那些靈性大師和他們的訊息怎麽解釋呢?它是從凱瑟琳而來,卻不是為了凱瑟琳。他們的智慧也切中凱瑟琳每一生的回憶。我知道這些訊息是真的。我知道它是真的,不僅因為多年來對人類心智、大腦,和個性的研究,也是直覺上的感應,甚至在我父親和兒子透露訊息之前。我多年科學訓練的大腦知道,我骨子裏也知道。
“我看到許多裝油的瓦罐,”凱瑟琳說道。雖然經過三個禮拜間隔,她還是很快進入情況,她目前在另一個時空,另一具身體裏。“不同的罐有不同的油。這裏好像是倉庫或什麽儲藏室。瓦罐是紅色的……用一種紅土燒出來的。罐上有藍帶係在罐口。我看到一些男人……洞裏有一些男人。他們把瓶瓶罐罐搬來,疊在某處。他們的頭是剃光的……上麵沒有頭發。皮膚是棕色的……棕色皮膚。”
“你在那兒嗎?”
“是的……我在封罐口……用一種蠟……我用蠟來封罐口。”
“你知道這些油是做什麽用的?”
“我不知道。”
“你看得到自己嗎?看看自己。告訴我你是什麽樣子。”她觀察自己時停了一下。
“我梳了一條辮子。我的頭發梳成一條辮子。我穿了一種長長的袍子。袖口領口有金邊。”
“你是替這些修士——洞口中的男人工作嗎?”
“我的工作就是用蠟來封罐口。那是我的工作。”
“但你不知道這些罐子用來做什麽?”
“它們好像是在某種宗教儀式上用的。但我不確定……究竟是什麽。好像是一種塗油……塗在手上和頭上。我看到我脖子上掛了一隻鳥,一隻金鳥。它有個扁平的尾巴,很扁,頭垂下來指著……指著我的腳。”
“你的腳?”
“對,正確的掛法就是這樣。有一種又黑……又粘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麽。”
“在哪裏?”
“在一個大理石容器裏。儀式裏也用到,但我不知道它是做什麽用的。”
“洞裏有什麽可以顯示你待的是什麽地方,還有年代?”
“牆上什麽也沒有;是空蕩蕩的。我不知道地名。”我要她往前推。
“有一個白色罐子,某種白色瓦罐。頂上的把手是金的,他們鍍金在上麵。”
“罐裏有什麽?”
“某種油膏。跟進入另一個世界有關的。”
“是你要進入另一個世界嗎?”
“不!”
“這也是你的工作?為別人預備喪事?”
“不,是教士要做,不是我。我們隻是提供油膏、香料……”
“你現在約幾歲?”
“十六歲。”
“你和父母一起住嗎?”
“是的,我們住在一棟石屋裏。房子不大,裏麵又幹又熱。其後非常炎熱。”
“到你的家去。”
“我在裏麵。”
“你看到家裏有其他人嗎?”
“我看到一個兄弟,我媽媽也在,還有個嬰兒,某人的嬰兒。”
“是你的小孩嗎?”
“不是。”
“現在有什麽重要的事?去找出能解釋你此生症狀的事情,我們得了解它。經曆它是安全的,進到事件中吧!”
她用很輕柔的耳語說,”……我看到人們逐漸死去。”
“逐漸死去?”
“是的……他們不知道原因。”
“一種病嗎?”突然間我明白她又回到那個年代很早的一世,以前也曾經回溯過的。在那世中,一種從水而生的瘟疫奪走她父親和一個哥哥的性命。凱瑟琳也為病折磨,但沒有因而喪命。人們試著用大蒜和其他草藥來治病。凱瑟琳曾因死者未按習俗熏香而憤怒。
但現在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切入此世。“這種病和水有關嗎?”我問。
“他們相信是這樣。很多人麵臨死亡。”我已經知道結局。
“但你沒有因這場病而死?”
“對,我沒死。”
“但你病了。”
“對,我很冷……很冷。我要喝水……水。他們認為病是從水裏來的……水裏的什麽髒東西……有人死了。”
“誰?”
“我父親,還有一個哥哥。我媽媽沒事,她複原了,但她很虛弱。他們應該好好埋葬死者。不這麽做這是違反宗教習俗。我很生氣!”
“他們怎麽做?”我驚異於她的一貫性,完全和數月前回憶道此世的情形一致。這種不合常態的葬法再次激怒她。
“他們把屍體放在洞穴裏。可是屍體需要經過修飾的種種手續,它們該被好好包裹起來,並熏香,但現在卻這樣放在洞穴裏。水淹到陸地上來了……他們說都是水惹得禍,不能喝水。”
“有方法可以治療嗎?什麽才有效?”
“有幾種草藥,不同的草藥。香氣……草藥的香氣。我可以聞得到它!”
" 你認得出是哪種氣味?”
“一種白色的草藥。他們把它掛在天花板上。”
“像大蒜嗎?”
“到處都掛著……性質很像,對……你會把它放進嘴裏、耳朵裏、鼻子裏,到處都放,味道很強,大家相信這樣可以擋住惡靈進入身體的路。有種紫色的……水果,紫色的表皮。”
“你認得出這裏屬於什麽文化?熟悉嗎?”
“我不知道。”
“紫色的果子也是藥嗎?”
“丹寧斯。”
“它對你有幫助嗎?可以治病?”
“當時人是這麽認為。”
“丹寧斯,”我重複道,想證實它是否就是我們所講的單寧酸,“它們是這麽叫的嗎?丹寧斯?”
“我隻是……一直聽到有人講丹寧斯。”
“這一世在你今生裏到底埋下什麽?你為什麽一直回溯到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使你不舒服?”
“宗教,”凱瑟琳很快地低語,“那時候的宗教。那時一種恐懼的宗教……恐懼。有好多東西是我怕的……有好多神。”
“你記得任何一個神的名字嗎?”
“我看到眼睛。我看到一個黑色的……有點像……像胡狼。是個雕像。它算是某種守衛神……還有一個女神,頭上戴了盔。”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歐塞裏斯( Osiris ,古代埃及主神之一, Isis 之夫)……西雷斯( Sirus )……或近似的音。我看到一隻眼睛……就一隻眼睛,在鏈子上。是金子做的。”
“一隻眼睛?”
“是的……誰是海瑟( Hathor )?”
“什麽?”
“海瑟!他是誰?”
我從沒聽過海瑟,不過倒是知道歐塞裏斯,要是發音正確的話,他是埃及女神愛色斯(司豐饒的女神)的丈夫。我後來才知道,海瑟是埃及的愛及歡笑女神。”他是諸神之一嗎?”我問。
“海瑟!海瑟!”中間停了一長段時間。“鳥……它是扁平的……一隻扁平的鳳凰……”她再次靜了下來。
“往前到你此世最後一天去。到最後一天,但尚未死的時候。告訴我你看到什麽。”
他以非常輕柔的低語回答,“我看到人和建築。我看到涼鞋。涼鞋,還有粗布衣服。”
“然後呢?到你快死的時候。你發生了什麽事?你能看到的。”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自己。”
“你在哪裏?看到什麽?”
“什麽也沒有……一片黑暗……我見到一道光,一道溫暖的光。”她已經死了,已經過渡到精神狀態。顯然她不需要再經曆一次死亡經驗。
“你能進到光裏去嗎?”我問。
“我正要去。”她平靜地休息,等待中。
“你現在能回頭看剛才那一生的教訓嗎?你現在能否明白?”
“不能。”她小聲說。繼續等著。突然間她顯得警醒,雖然眼睛還是閉著,一如她在催眠狀態下總是閉著。她的頭左右擺動。
“你現在看到什麽?發生什麽事?”
她聲音變大了,“我覺得……有人在跟我講話!”
“他們說什麽?”
“有關耐性。一個人得有耐性……”
“很好,繼續。”
回答是出自詩人大師之口。“耐性和適當時機……每件事在該來的時候就會來。人生是急不得的,不能像許多人希望的時間表一樣。我們必須接受凡事來臨的時間,不要強求。但人生是無盡的,我們不曾真的死去;也從未真的出生,我們隻是度過不同的階段,沒有終點。人有許多階段,時間不是我們所看到的時間,而是一節節待學的課。”停了許久之後,詩人大師繼續:“凡事會在該清楚的時候清楚。但你得有幾回消化我們給你的訊息。”凱瑟琳停住了。
“我還有更多要學的嗎?”我問。
“他們走了,”她輕輕地說,“我什麽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