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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我的童年――悼念逝去的祖父

(2008-11-02 16:02:20) 下一個
       當電話裏父親說到94歲高齡的祖父去世時,我的第一反應是老皇帝駕崩了,一個王氏的世界塌陷了,而我的記憶裏露出了一個幽暗的洞口,通往童年的遠古時代。
 

       農村過小年時,廚房的一半會被老皇帝改建成臨時祠堂,一麵牆上掛著老老太爺、老太爺、老太奶正襟危坐的大幅畫像。我歪頭看來看去,覺得老老太爺、老太爺像兄弟倆,穿著一樣的馬褂,戴著一樣的氈帽,留著一樣的山羊胡子(長大了我才知道留山羊胡子是家族之主才具有的權利)。正月裏,一些男孩、男人跪在老皇帝用蘆葦手編的蒲團上,嘣嘣嘣磕三個響頭,燒一堆印有元寶銅錢痕的紙錢,把三柱香插在盛沙子的香檀裏。老皇帝從黑色堂櫃裏請出一本皺皺的手抄祖傳家譜,上麵詳細記載著上至十代下至五代的男性名字,沒有我的名字,因為我隻是家譜樹上的一片葉子,終會飄落。我不必行規矩,就站在一邊,眼睛忽而隨著走馬燈上的仙女轉來轉去,忽而隨著紙錢灰燼像黑蝴蝶一樣飛舞,最終會停在朱紅色八仙桌上的祭品上。送走各路神仙之後,老皇帝會將盤曲的小蛇(麵食)放在糧倉裏鎮倉,其它的祭品會分給小孩。我會很滿意得拿著幾粒紅棗和一個桔子,像隻乖巧的小貓找個在安靜的地方悄悄享受,忘記去計較弟弟比我多半盒桃酥餅幹還是一個菠蘿罐頭。

       我是在一個春天的淩晨出生的,滿月時還隻有姓無名,急的媽媽硬從字典中抓了兩字,那一年我的誕生使中國兩位偉人逝世,使地殼撞擊奪去了數十萬人的生命,而我元氣大傷,先患肺炎,後得痢疾,再染天花麻疹,最後才從死神的漁網中溜走。當我能把一個蘋果像皮球一樣往牆上擲直到撞成肉色,小嘴能吮吸流出的甜汁,小牙能啃動果瓤時,這聰明的創舉為我贏來了自由,結束了那種穿著小喂兜被捆在窗的鐵欄杆上的生活,結束了掙工分的野蠻男人女人讓我不停轉頭取樂的日子,但同時也結束了我睡在在棗紅色廂櫃裏的美夢,結束了我在姐姐的胖臉上磨小爪的快樂。那時姐姐過著萬寵集一身的生活,爸爸帶著她上班,領她照相,給她買蝦糖,護士阿姨打扮她,逗她玩。弟弟還在娘胎裏打著瞌睡,一大堆厚愛將賜福於他,一個響當當的名字焦急的等著它的主人。我則被下放到老皇帝那兒,“我是女嬌娥,不是男兒郎”,沒有什麽歡迎儀式,倒是大伯母很高興,把我當成她的小小女兒養著,用狗尾巴草編成小兔、小貓、小狗或者用玉米秸做成精致的小船、小亭、蟈蟈籠子。

        那時老皇帝是生產大隊的末代隊長,戴著草帽,扛著鋤頭,早出晚歸,常常與一堆人坐在田頭商量,沒見過他抽旱煙,也沒見過他笑,他表達感情和沉思的方式是捋著胡子,最高級喜悅是唱幾句京劇。祖母比老皇帝大三歲,小腳老太太,總愛坐在大光道樹蔭下,沒見過她做飯,沒洗過她衣服,也沒見過與老皇帝吵架;她不識字,不記得名字,曾藏在地窖、玉米地,躲過了浩浩蕩蕩的文字掃盲大運動,她一生最大的貢獻是在王家譜樹上添了三枝一葉。記得當我問我是如何橫空出世的時候,祖母就告訴我是在後山某棵樹下被刨出來的,還有鼻有眼指出哪個筐哪個鋤頭,每次我懷疑的偷看老皇帝,他隻是捋著胡子,我就信以為真了。當我有了作戰武器——小筐和小鋤後,我就像模像樣的拐著小筐,跨著鋤頭小馬駒,到老皇帝帶軍征服過的土地裏巡邏,自然不會刨出什麽小娃的,倒是常常刨出小半籃花生或幾個地瓜。我會用帶有綠斑點的褐紅色紅薯莖做成項鏈、耳環、手鐲,帶著我的站利品,一路凱旋的衝回家,但遠遠望到老皇帝的高牆大院時,我就扯斷它們。我會讓大伯母幫我把東西弄熟端回家,老皇帝總是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從來不吃,我就乖乖的再捧著小碗出去。

        老皇帝是遠近有名的大廚,村裏村外每家結婚都要請他去掌勺。我跟大伯母“吃客兒”的時候,遠遠的看能見他捆著白圍裙,戴著白帽子,翻著炒勺,火苗亂串。每次回來老皇帝肩上會多一條白毛巾,他會小心的疊好,像收藏毛主席紀念章一樣虔誠的放在黑色大堂櫃裏。老皇帝的蘋果拔絲簡直是一絕。當黃澄澄的一盤端上來時,十幾隻筷子馬上你爭我搶的,你拔我拉的,我會驕傲得拉出最長的亮晶晶的蜘蛛絲,然後讓晶瑩的長絲在我的舌尖一段段融化,這樣香甜味會長時間保持在口中。老皇帝醃製的鹹鴨蛋也很有名,青青的蛋皮,白白的蛋青,紅紅的蛋黃流著油。我隻愛吃蛋黃,每次像老鼠挖洞一樣掏出“小太陽”美美吃掉,對著蛋青盤算如何趁老皇帝不注意扔掉。老皇帝教會了我一種吃法,輕輕將鴨蛋大頭磕破,將筷子深入小洞攪拌,使蛋青蛋黃攪碎混均勻。老皇帝愛講土財主吃鴨蛋的故事:財主每天隻吃筷子頭大小的一小口,有時沾一下蛋油吃一大碗飯,一個鹹鴨蛋要吃上幾個月。聽媽媽說老皇帝年輕時算個有錢的財主,後來賭博敗家。但與幾個兒子比較,老皇帝的生活還是很富裕的,常常白米幹飯、餃子混沌之類的。在老皇帝家,我唯一有選擇的小權利就是吃飯,如果我說不願吃,祖母就裝一小碗讓去大伯家換飯,我會換到一小碗玉米糊糊,饊一點小蔥,倒點醬油,盤腿坐在炕上,像小豬崽一樣呼呼的喝著糊糊。即使老皇帝家偶爾做做糊糊,我還會噔噔的端著一小碗去大伯家換玉米餅,最愛的吃法是將大餅切成小塊,摸上一層豬大油,沾上一層醬油,饊上一層切碎的蔥葉和味精。我想我真正喜歡的是聰明的逃離老皇帝的監視,與眾多表哥表姐一起搶飯吃。

        老皇帝和祖母睡在一間大屋的土炕上,我躺在隔壁的小炕上,用爸爸的毛巾捆綁成娃娃,擁著入睡。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我的天國,爸爸媽媽結婚時的暗紅色箱櫃是我的百寶箱,牆四壁上糊著厚厚的報紙是我的天書,“人民日報” 則是我最早認識的字。由於每年都要糊上一層,報紙與牆壁已經脫離,我很容易在報紙上開小洞,用小指蘸著黃土往嘴裏塞,像《百年孤獨》裏的食土人,這些秘密們老皇帝不知道。我勝利大逃亡的日子就是爸爸回來的時候。當最想爸爸時,傍晚我會早早站在大光道上,太陽將我的影子慢慢拉長,西邊天上的雲燃燒的紅紅的,爸爸總會奇跡般出現在我麵前。我從他的包裏翻出媽媽給我洗幹淨的衣服、糖果、餅幹,然後坐在車前梁上,按著鈴鐺一路快樂著。這天老皇帝會做好多菜,對飲幾杯小酒,滿意的捋著胡須,但也不說太多的話。晚上,我會在我的小王國裏,讓爸爸一遍遍講“狼來了”的故事。直到一天老爸很晚回來,說在山坡上遇到兩隻狼,扔了幾塊大石頭才嚇跑它們,老皇帝就連夜給他磨了一把彎彎的鋒銳的鐮刀。

        老皇帝讀過幾年私塾,會唱幾句京劇,毛筆字龍飛鳳舞,每次春節前,幾乎全村都找他寫對聯。我會翹著屁股拽著白線的一頭,幫助老皇帝將大紅紙裁成一條條的,他允許我將晾幹的對聯卷成小筒,每次我的臉紅一道黑一道的,像京劇臉譜。有時老皇帝晚上讓我數數,我一般認真到40後就信口取隨機數了,最後總部忘說100。他高興時還會糾正我的發音,因為喝水我說成“喝hui(3)”,吃肉我說成吃you(4),但我的舌頭就是卷不過來,不像我的頭發那樣。這裏有個典故不能不說:大伯家的表姐想燙劉海,帶我去壯膽。我被抱著放在旁邊高高的燙發椅上,我玩著玩著轉椅就舒舒服服睡著了,醒來時發現鏡中是滿頭短短的黑色小卷卷。表姐大吃一驚,與理發店的姑娘爭持起來,我傻傻的說“一點都不疼”,最後被表姐用衣服罩著頭牽回來了。老皇帝見了先是大吃一驚,繼而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誰家的小媳婦丟了?”現在想想那時我簡直像非洲小難民,小花臉、髒衣服、黑卷毛。我的時髦發式惹的二伯家的二表姐效仿,用燙紅的爐勾燙發,燙出焦糊味。老皇帝最終放棄了我的開化教育,不知道是由於我太聰明還是太傻,反正出了兩元錢把我送到幼兒園。老皇帝曾對他的子女教育進行很大投資,產出卻不佳:我姑姑學到高中但最後還是務農了;大伯幾年私塾還沒開化,春節貼對聯還不分上下聯;二兒子(二伯父)進私塾呆了一段時間也沒什麽進展,被送到工廠裏做學徒,以開吊車謀生;三兒子(我爸爸)頭腦靈活,看了很多雜書,受老皇帝喜愛,但一到考試就患偏頭痛,十八歲那年被送到老中醫那兒做學徒,成為小鎮裏聞名遐邇的中醫。

       老皇帝在村子裏是酋長級的人物,擁有巫師般神奇的本領。李家的羊、趙家的豬、孫家的牛丟了,失主找了一整天沒找到,就會讓老皇帝占卜占卜。單見老皇帝席炕而坐,微閉雙目,左手縷須,右手掐指,幾分鍾後睜開雙眼,手指一方向,曰沿著東南方向走幾百米能找到或者兩天後它會回來等等,每次都很靈驗。更神奇的是它找到了失蹤的王家的小丫頭―――我。那時我上幼兒園一個月了,不管我如何瘋如何野如何逃學,隻要炊煙嫋嫋升起,我會像天上的小鳥一樣飛回巢,可那天很黑了,老皇帝還沒有見到我,吩咐大伯家六口人傾巢出動,小山、小河套、小沙丘、小樹林,愣是沒找著。老皇帝掐指而算,說在教室裏,馬上找來老師到教室。那是改造的簡易休息室,隻有一個大土炕和一架平行炕沿放置的鋼琴。手電光在玻璃上跳躍著,沒看見人。老皇帝堅持讓老師打開門,發現我在鋼琴後麵的炕上睡的像隻小懶貓,眾人皆慌我獨安然。事實上中午睡覺時陽光隻射到我臉上,我就躲到鋼琴後麵,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至此我留下了貪睡蟲的惡名。一次意外事情結束了我荒唐的幼兒園生活。籃球場上,一幫大孩子準備用石頭擊下卡在球籃裏的籃球,幼兒園老師怕發生危險,就讓我們這幫小孩子回教室,我卻固執的孤零零的繼續當看客,咚的一聲,第一塊石頭就擊破了我腦袋,我沒有哭。一個女老師把我帶到赤腳醫生那兒,剪頭發,包紗布,然後把我帶到她新婚的家裏,請我吃紅紅的櫻桃,我覺得她很美,就像走馬燈上的飛來飛去的仙女。老皇帝要人把我接回家,燉了滿滿一大鍋隻有過年才能吃上的小雞燉蘑菇。我不記得吃了幾頓,隻曉得長大後我就再不碰雞肉了。

        老皇帝還通過神奇的力量破了一宗西紅柿慘案――隔壁二伯家新結的如嬰兒拳頭大小的綠色西紅柿不翼而飛,零落的葉子散落一地。老皇帝掐指一算,要找我。我橫下一顆要死的心,像阿甘小時候那樣饊腿就跑,大伯家的表哥緊追了幾百米,鷹抓小雞般拎起了我。東窗事發了,西紅柿碎屍在大伯家未完工的大瓦房裏找到了。那是因為前幾天我無辜的被二伯家的大男孩暴打,鼻青臉腫,嗓子哭啞了,老皇帝卻未說什麽,於是我就像基督山伯爵那樣策劃了一起複仇事件。晚飯桌上,老皇帝陰森著臉,我怯怯的摸過一個鹹鴨蛋,輕輕磕破了,用筷子伸進小洞裏,拚命的攪拌,那天我抓筷子的手的小手指偷偷的翹起,祖母忘了用筷子敲我,忘了訓“小丫頭不能這樣”,我吃了很多,也睡了很久,期待著在睡夢中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降臨。第二天,老皇帝未提昨天的事,要帶我去捕魚。我笨重的拖著小桶,怯怯的跟在戴著蓑笠扛著網具的老皇帝後麵,老皇帝支起網,讓我在網前麵沿著直線撲騰撲騰的跑,冰涼的水花舔著我的手、臉、頭發,撲騰撲騰老皇帝將魚倒在小桶裏,一會兒功夫就裝了半桶,我們就收工了,老皇帝哼著幾句隴中行,回來後他將大的撿出,去除鱗片內髒,用油炸得香噴噴,小的就喂給小鴨了。我特別喜歡穿五彩花衣的小花鰱,老皇帝一直說這種魚很嬌氣,難養著呢,我還會固執得把小花鰱揀出放在玻璃瓶裏。那年二伯家的西紅柿熟的最晚居然賣了好價錢,但不是任何事物在受到破壞後都能重新長得好好的,這點老皇帝早就算到了。說起捕魚,爸爸水平沒法跟老皇帝比,每次跟爸爸出河,隻能逮住一些呆頭呆腦的小魚崽兒,放在瓶子裏等著它們慢慢長大。

       跟老皇帝呆的時間久了,我發現他跟黑臉包公一樣其實沒什麽可怕的。春天快到了,老皇帝用火將竹條烤成扁圓,然後將一個個扁圓連接一起,糊上紅紙,長長的蜈蚣風箏就做好了,這可比兩隻黑白大蚵蚪組成的八卦好看多了。爸爸說“蜈蚣有一百多條腿,可入藥製病救人”。我仰頭看著紅色的蜈蚣在空中扭來扭去,總想起老皇帝在冬天蘸的串串山楂糖葫蘆,果大粒圓,酸酸甜甜的。秋去冬至時,捕鳥是件趣事。一大早被老皇帝叫醒,跟著他,外加爸爸在小樹林裏支起網,我像一頭玩耍的小獸,哇呀呀亂叫亂蹦,驚起睡夢中的鳥兒,它們就到處亂撞,但落網的大多數是智商低低的肥肥的麻雀,偶爾也有一身綠毛的鳥,老皇帝叫它們翠鳥。那時候老皇帝還養了一隻神奇的大花貓,每天能逮一隻麻雀回家。周末城裏讀小學的姐姐有時回來,我跟她蹲在爐灶門口處,四隻眼睛焦急而渴望的瞅著爸爸烤麻雀。我常常會對姐姐說“你吃肉,我吃骨頭”,實際上我總是吃第一塊肉, 與其說我有孔融讓犁的優秀品質,不如說我耍了一種欲擒故縱的小手段。三個孩子中,隻有我喜歡跟爸爸上山,偽裝成小農民,贏得爸爸和老皇帝的好感,其實我想故意不小心踩碎一個小小的“牛棒腿瓜”(老爸一直糾正是牛腿棒瓜,我總是固執地堅持我的命名),我想摘下樹上最先熟的果子,坐在鋤頭柄上,在衣服上擦擦,大啃之。我這種小聰明後來演變為與姐姐或弟弟聯合,獲得一些糖果或者餅幹,後來讀小學,我竟然用一毛錢買通我姐姐,讓她替我抄二三十遍的漢字。這種小聰明可能是受益於老皇帝的“話匣子”裏的三國演義評書和爸爸苦讀多年的三俠五義,“小時了了,大時未佳”,長大後我不精於此道了。

       生產隊大包幹炮響伊始,我一整天都見不到老皇帝的影子,平時他是一整天見不到我的影子。大伯說隊裏要抓鬮分小豬崽,小豬崽從1到n按照優良編號,我被大伯家的表哥們選為家族抓鬮,他們說俺天生的好命。那天我騎在大表哥的頭上,小腦袋夾在一大群老爺們粗壯的黑胳膊之間,最後竟神奇的為大伯家抓了3號,為老皇帝抓了1號,可老皇帝抱回家的是一頭排名靠後的小病豬,原來他將一號的換給了村西邊一個頭發蓬亂衣服髒亂的女人。村人叫她寡婦瘋子,爸爸說她曾經是老師,我喜歡偷看她說話時傻笑的樣子。從那以後,我不再漫無目的的瘋跑了,每天早晨會挎著小筐,挖野菜喂小病豬,老皇帝慢慢教我分辨小麻菜,車軲轆菜,三角菜,黑蓧蓧,黃花菜等等,告訴我如何辨別毒蘑菇,如何區分馬糞泡和蘑菇菌,老皇帝說,槐花可以吃,我會爬上樹,邊摘邊往嘴裏塞,樹越高越好,螞蟻爬不上來。我還學會辨別各種蟲子,清早帶上一個小空玻璃瓶,用力揣榆樹楊樹,淅瀝嘩啦蟲子就掉下來,瓶子裏很快裝滿什麽金龜子、太婆婆等;到河邊的小沙灘上,抓一把沙子,細細的找,能發現會裝死的沙蟲;雨後可以捉到好多黑色公母水牛,老皇帝喜歡煮了蘸醬吃,但我重來沒敢吃。那一年,在澱粉廠工作的媽媽有時會拉回一廢棄的車粉漿喂小病豬。過小年時,小豬已經長得特別壯實,老皇帝叫來一些人,將豬綁在大案桌上,他讓我呆在家裏,讓我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我能透過窗戶看著一大群人圍著案桌,老皇帝指揮,大伯父表哥們忙的團團轉,我捂耳朵的雙手時鬆時緊,豬尖叫聲就時斷時續的塞進我的耳朵。中午時分一大桌豬全席就擺上來了,一大盆蘿卜幹燉的豬肉,一碟碟的豬血腸、豬頭肉、豬耳朵、豬排等。老皇帝顯得很高興,不斷的用手捋著胡子,我也很高興,把豬尿膀胱像球一樣在院裏踢來踢去。

       分田到戶家庭聯產責任製之後,老皇帝不種田了,辦了家庭作坊式麻花加工廠,二表哥大表姐揉麵搓麻花,老皇帝油炸,三表哥運輸外聯。生產規模越做越大,我也被征去做童工,最初是將搓好的麻花規則的擺放在竹席上,後來也煞有介事的搓起麻花,將一團麵劑揉的長長的,在空中對折纏繞,漂亮打結。老皇帝允許我隨意的吃碎麻花,後來產品合格率大大提高,一周隻能吃幾根,我就趁表姐油炸麻花時,央求她將炸了八分熟的撈給我吃,這種最好吃了,軟軟的甜甜的。所以我一直覺得天津十八街大麻花太脆、太甜、太油。老王家麻花很快成了遠近有名的金字招牌,老皇帝成了隊裏的第一家萬元戶。他的臉好像解凍了,他為每一個兒子購置了一台洗衣機,自己也買了全隊的第一台小黑白電視。每天晚上老皇帝將電視搬到院子裏,幾個大的長條板凳很快就坐滿了人,大院儼然成了露天劇場。祖母很喜歡新聞聯播的男女播音員,說真zun(4),現在這兩個人已經是政治的化身了,隻有國家發生重大事件時才出現。在我搬回爸爸媽媽那兒住時,老皇帝已經買了一台彩電,將小黑白淘汰給我們,我還樂滋滋的用它看完了<花仙子>、<西西公主>、<紅樓夢>;當我們家還在用蘿卜燈照明時,老皇帝送來了他不用的鉛蓄充電器。老皇帝也會托村人進城時給我們帶些自己烤製的餅幹、麵包、糕點。

       後來老皇帝把整套麻花生產線轉讓給大伯家,自己在家享清福,陸陸續續添置了錄音機,明黃色的大立櫃,折疊圓桌,沙發椅,遠遠走在同村裏的前麵。上學後我回去越來越少了。村裏各家都在想法致富了,但山禿了,河幹了。老皇帝還時常拄著拐杖,看看他曾經征站過的山山水水。村裏的年輕人不認識這位老壽星了,但老皇帝的當醫生的兒子大家都認得。

      每年我們還是習慣的和老皇帝、祖母一起過年。祖母記不起我了,老皇帝就說“她念的是清華,中國最好的大學” 。我的努力最終贏來了老皇帝的稱讚,也許他不知道,我的動力來源僅僅是讓他對我笑。我的童年與老皇帝像麻花一樣纏繞一起,我想我的野性、倔強、靈性多少繼承了他的遺傳吧。

      或許我不該回憶這些塵封的童年往事,但我小侄女的滿月和我爺爺的去世讓我想了很多往事, 一位老人的去世,一個小生命的誕生,世界是物質守恒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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