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老太像一陣香風飄到我們麵前。暗紅色的套裝筆挺得體,黃褐色的頭發打著卷,黑色的鞋尖露出亮亮的趾甲。臉上總是精致的妝容,彎曲的黑睫毛,豔麗的紅唇,白色粉底恰好遮住臉上的溝壑,係在脖子上的漂亮絲巾則是點睛之筆。
“你是屬金豬的,六十耳順”,我們在中國餐館看著紅色的十二生肖轉盤,“本命年要穿紅色內衣內褲,逢凶化吉,驅邪保平安。”
“好啊好啊,我一定去買”,伊朗老太愉快的扭動著柔軟的腰肢。
伊朗老太用筷子夾著餐巾紙,得意地大秀她的筷子功。
“你不吃豬肉吧?”我多少還了解點穆斯林的清規戒律。
“以前養豬的環境多髒啊,現在不同了,豬肉裏也沒蟲子,這麽美味的東西為什麽不享受呢?”她毫不在乎地說道。
我們點了道著名的京味大排。說話間,美味的排骨上來了,心急的伊朗老太夾飛了兩雙筷子,好吧,改用叉子,似乎用手更直接。很快三塊殘剩的骨頭頗為藝術地擺在了白瓷盤上。
一碰到宗教的話題,伊朗老太精神更加亢奮,仿佛剛喝完一杯熱咖啡。
“你不相信神的存在嗎?你應該信教”,伊朗老太試圖用“科學的理論”說服我,“神就在天空的某一點上,他發出的波與人冥想時所發出的波頻是一樣的。”她非常虔誠地說道:“我悲傷時就向神禱告,神會告訴我該怎麽做。”
不久我們發現她解決悲傷情緒的方法是逛街購物,這難道是神的旨意?更令我吃驚的是,她老人家連續走上四五個小時,步伐依然像跳華爾茲那般優雅輕鬆。
伊朗老太是世俗聖宴上永不停息的快樂舞蹈者,但悲傷的壞情緒隻能在她心中鬱積一兩天。她起伏的大情緒是伊朗政治、美伊關係的晴雨表。當有大事發生時,她會帶些甜點與我們分享。
那天光彩照人的伊朗老太帶來好幾種甜點,我費力的猜測背後的重大政治事件。她哭笑不得的拉開話匣:前晚她接到在伊朗的丈夫的電話,簡單一句“德黑蘭被美軍轟炸了。”說完,他就掛斷了。
伊朗老太想到二十多年前親曆伊拉克轟炸伊朗的恐慌,想到丈夫在伊朗辛苦經營的開心果種植園,想到自己花費七八年設計建造的三層樓房,這些就像一個重重的低音錘在心弦上,她無法再舞蹈起來。整個晚上她輾轉反側,淚浸枕巾。
一大早伊朗老太給在美國的所有伊朗朋友們打電話,他們從互聯網上未查到任何相關消息。謠言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她最疼愛的兒子。她兒子卻無辜地說:“愚人節嘛,我隻想跟爸爸開個玩笑。”短暫的氣憤後,伊朗老太的情緒從低穀迅速反彈到最高點,她又開始快樂的舞蹈。
此後伊朗老太見到我,總會加一句:“如果你能教我使用互聯網和收發郵件,我就買台筆記本。”
伊朗老太總是有太多令她驕傲的地方──建築、舞蹈、電影、時尚。她能把印著戰馬軍車圖案的中國披肩改成典雅的長裙,把土氣的印度毛線衫改成最時尚的款式,女工的天衣無縫令我們□慕不已。她會說:“我能教你如何做,但品位是學不來的。”伊朗老太的生活品位源於她輝煌的曆史──伊朗舞蹈大賽的冠軍、德黑蘭大學的建築係碩士、在法國工作的經曆。
當談到時尚時,伊朗老太不可避免的要聊聊伊朗婦女的服飾問題。
記得一次聚會,一位中國女孩穿著旗袍,伊朗老太讚賞後,突然開玩笑的大叫:“你在伊朗會被殺掉的”。公共場合伊朗婦女要用大袍、麵紗裹的嚴嚴的,警察時刻嚴格監視著裝不妥者。美國女權主義者卻鼓吹這種裝束讓男人從眼神和智慧上認識女人,而不是從美國雜誌封麵所宣揚的女人迷人曲線上。
伊朗老太總忿忿地說,“這是思想上的倒退,現在連非洲婦女都可以穿比基尼。”她非常懷念伊朗的比基尼時代。1979年伊朗革命之前,她在伊朗政府從事德黑蘭城市規劃,時尚的她經常穿著超短裙上班。伊朗革命之後,外麵成了黑色的冬天,室內才是女人的春天。
“伊朗婦女也愛美,也有自由,不像媒體宣傳的那樣糟糕”,伊朗老太不滿地說。這些年管的很鬆,伊朗婦女像一枝枝紅杏,向外部透露女人的美麗。肥大的黑袍雖遮掩了迷人的曲線,袍子中始終掩蓋不了鮮活的生命氣息。愛美的伊朗婦女還在頭、腳上大作文章,精致的臉化著濃妝,鮮豔的絲巾飄飛在風中,足下是漂亮的高跟鞋,亮亮的趾甲塗成金色鸚鵡殼--伊朗老太就是很好的範本。
不過,伊朗新總統上任之後,針對婦女的限製條款變本加厲,好景不在。每次回伊朗,伊朗老太都要帶上五十多件禮物,包括圍巾、披肩、化妝品、項鏈等等,她是眾人期盼的撒播美麗的女神。
母親節到了,伊朗老太傷感的想起已逝的母親,恰巧波士頓舉行為饑餓行走的募捐活動,她捐了二十元,突然想到“逝去的父親也會在天堂哭泣,這怎麽辦?”想到這,她又捐了二十元。隨後,她便很高興的拿著兒、女送的禮品卡去購物,享受母親的待遇。
伊朗老太的母親曾是德黑蘭大學醫學教授,在法國給她遺留一幢海邊別墅;她父親是個醫生,曾在德黑蘭開了家有名診所。伊朗老太算是個十足的幸運者──伊朗的比基尼時代、良好的家境和大學同學的丈夫。
在伊朗,婦女的出身決定了她們的命運,伊朗老太卻能改變一個貧窮的伊朗小女孩的命運。那時伊朗老太剛結婚,一天在父親的診所裏看到一個可伶的小女孩,鼻子流血不止,她便決定將小女孩收養下來,教她讀書識字,並最終成功地把她嫁到有錢的人家裏,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這個養女在她夫家可是女皇,因為我經常送她各種好東西。”伊朗老太很自豪的講述她導演這場婚姻故事,還告訴我她如何教女孩的親生父母社交、打扮,以防他們在盛大的宴席上露馬腳。
伊朗老太的一大憾事是她自己的婚禮太簡易了。年輕的她有美貌、有才氣,自然不乏如雲的追求者。她與她丈夫的性格像溪水和石頭,他們的結合有些浪漫傳奇色彩。未結婚前這對年輕人經常吵嘴鬥氣,最後一次伊朗老太竟賭氣的與另一個男人舉行了盛大的訂婚儀式,她的丈夫哭泣著搶回她的心,嶽父大人也下了最後通牒“你們必須一個禮拜之內舉行婚禮,否則我禁止你們來往”,因此他們匆匆完婚了。每當伊朗老太看到年輕姑娘的婚宴照片,她會說“我應該是照了婚紗照的”,但她不記得放在哪兒了。
一天伊朗老太興衝衝的拿給我一本厚厚的美國曆史書:“你應該感興趣,這是我丈夫送給我的書。”在她眼裏,我這個中國學生是聰明的、好學的。在我眼裏,她似乎都什麽都感興趣,都懂一些。一次她問美國老師:“不是哥倫布發現了美國嗎?怎麽是清教徒建立的美國呢?”,我這才意識到那本書她連第一頁都沒讀完。而她丈夫卻像塊大石頭坐上幾個小時把那本史書讀舊了,伊朗老太隻有在咖啡館裏喝著咖啡,吃著甜點才能坐上片刻。
當她丈夫在伊朗威脅“你不回來,我就再娶個老婆”時,伊朗老太正邁著輕快的步子從波士頓的一條大街走到另一條大街,條條大街像一本本暢銷小說總是讓她驚魂動魄,留連忘返。
“我從伊朗回來後,我們去海邊遊泳吧。”比基尼是伊朗老太的一個夢想,是生命綻放的一種方式。
(發表在<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