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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保衛戰

(2008-10-13 09:41:51) 下一個
 一段悠揚的笛聲響起時,林老先生正屏心用氣,揮毫潑墨。在有力而舒緩地寫完最後一筆,他才去接聽電話,“OK,我明天上午到波士頓,開董事會議。”

  他回到桌前,滿意地凝視著那遒勁的“道”字片刻,一抬頭看見牆上“紅了櫻桃”的寫意畫,濃淡疏密的疊墨中,顆顆櫻桃濃著胭脂鬧枝頭。這是他幾年前的得意之作,那一年,家中的兩棵櫻桃樹墜滿了紅果子。他不急於摘,要讓櫻桃的紅色再沉澱幾分,當變成葡萄酒的絳紫色時,汁濃肉甜,那才是真正的成熟。

  他相信他的最佳時機感,他總能在一浪科技潮泡沫破碎之前,成功高價轉讓所投資的高科技公司。但那次他忽略了一個競爭對手——信息更廣大,嗅覺更敏銳,行動更敏捷,專吃櫻桃的黑烏鳥。

  那一年5月的清晨,櫻桃大浩劫,遍地落葉兼碎櫻桃,外加幾根“到此一遊”的黑羽毛,傍晚落日溶金時分,櫻桃再遭回旋掃蕩。黑烏鳥呼朋喚友大啖櫻桃恰發生於他計劃采摘的前一天,林老先生沒有吃到櫻桃,從此決意想盡法子與鳥兒大戰。

  自然的時序輪回總是帶來驚喜,又是一年,冰綃輕疊的櫻花枝頭俏,翠嫩無痕的鈴鐺碧葉間藏,瑪瑙果子一串串。

  難得偷生半日閑,林老先生決定今天在上飛機前采摘櫻桃。他叫上夫人,兩人慢慢抬著梯子走到院中。白色豪宅前,兩棵櫻樹罩著防鳥網,遠看如同老上海的女人頭上綴著小紅珍珠的發網。他顫巍巍地爬上梯子,掀開網子,一枚枚絳紅的大櫻桃觸手可及。

  他和夫人悠閑地坐在庭前的棕櫚樹下,拾起綠柄將櫻桃送入口中,再經一轉一拉,濃汁果肉留於舌尖,果核連同綠柄已吐出,吃櫻桃的動作向來是那麽優雅,不可與磕瓜子同日而語。

  櫻桃的酸甜早輸入他童年的味蕾裏。那時台灣什麽新奇的水果都有,可偏偏核大肉少的櫻桃是貴族水果。父親從朋友那兒弄到罕見的盆栽西印度櫻桃,綠葉子茂盛,瑪瑙果子喜人,無奈家中兄弟姐妹多,分到他手中不過五六枚。他把櫻桃留到最後一刻才細細品嚐,發現每一枚味道都不一樣。

  自己種的櫻桃比童年記憶中的要濃甜很多,他不禁對夫人感慨,“‘8年抗戰’,今年總算吃上櫻桃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時“8年抗戰”的喜悅遠勝於櫻桃的香甜。

  夫人補充道,“相比之下,防鳥網還是很管用的,明年接著使用。”

  防鳥網,這讓他想起了20年前在非洲觀看野生動物的情景,他關在大籠子裏,籠外廣闊草原上的獅子吼他,羚羊瞪他,狒狒抓他。滑稽歸滑稽,但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今年櫻桃紅了的季節,紅日噴薄欲出之際,斜陽西下之時,一群群黑烏鳥在防護網外回旋徘徊,一遍遍尋找下嘴搶食的機會,最終悵然離去。這個夏天他打了漂亮的一仗。

  林老先生投資的十幾家公司,孵育兩三年就上市轉讓,從來沒有像這兩棵櫻樹讓他如此費心費力地與天鬥,與地鬥,與鳥鬥。

  回想10年前,他在加州購置豪宅,室內精美絕倫的明式家具和清代瓷器,室外棕櫚芭蕉蔥蔥,六曲欄杆溪水縈繞,他卻覺得缺少什麽。對了,一定要種兩三棵果樹,碩果是無私的土地對果農投資商的最好饋贈。 

  聽說他住的地區曾是百年櫻桃園,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被矽穀發展商收購,一排排櫻桃樹在轟轟隆隆的機械聲中倒下,讓位於高科技公司的高樓大廈和矽穀淘金者的豪宅。所以,這裏的氣候土壤絕對適合櫻桃樹,並且“綠了芭蕉,紅了櫻桃”,多少能減輕些鄉愁。

  於是兩棵櫻桃樹落戶了,它們仿佛汲取了百年櫻桃園的精華,迅猛竄長,兩年坐果。無奈櫻桃是極其嬌貴的水果,起初幾年,一陣急冷,幾場驟雨,再來點蟲害,綠葉叢中的紅珍珠一夜間化作落英飛紅紛紛墜地,碩果僅存的幾枚懸掛枝間遭人憐,不舍得采摘品嚐。兩棵櫻桃樹,除了貢獻一些白花和幾抹淡香給湧動的春潮,春末夏初增添些觀賞性的紅珊瑚珠寶之外,似乎別無它用。

  後來,林老先生決定淡出商場,因為一個個高科技公司上市的利益回報已經不能帶來贏家最初的喜悅,還有耳順之年的他覺得有些累了,他正投資的最後一家是健康養生公司。這樣他在家的時間多了,常常舞文弄墨,照顧些花草,兩棵櫻桃樹倒也善解人意,花盛枝茂果多,幾番風雨也奈何不了。但一群神秘的“櫻桃大盜”出現了,他們有最靈敏的櫻桃定位係統,呼朋喚侶,攜老帶幼,群攻不設防的櫻桃樹。

  林老先生搬來萬聖節的稻草人,綁在樹幹上,唬住一時,但瞞不過一個季節,黑烏鳥在大快朵頤之後,肆無忌憚地大放櫻桃核“流彈”。看著稻草人身上的紫色鳥糞,林老先生哭笑不得。

  這種嘴刁的櫻桃大盜還保留著鳥的靈性,不像美國吃嗟來之食的鴿子——走路自以為是紳士,飛起來要撞電線杆的蠢肥的家夥,所以對付黑烏鳥要煞費腦筋。次年,林老先生采取噪聲大法,黑人搖滾音樂,聲嘶力竭地吼唱,再加些中國的鑼鼓聲,輪番轟炸,黑烏鳥怯步了,他老兩口的耳膜卻也受不了。噪聲一止,“黑色軍隊”迅速占領櫻桃樹,召開每年一度的奢侈派對,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反顯得悅耳很多。

  最後林老先生采取最保險的做法,用防護網罩住兩棵寶貝櫻桃樹,天高任鳥飛,隻要你不犯我的櫻桃,我也不犯你了。

  看著鳥兒悵然離去,他又多少有些歉意。這裏曾是美麗的百年櫻桃園,小女孩嘴角流著甜蜜的櫻桃汁兒,鳥兒愉悅地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囫圇吞著櫻桃,新的櫻桃枝在偷偷的發芽抽枝,這裏曾經有吃不完的摘不盡的人鳥共享的櫻桃。

  他又細嚐了幾枚櫻桃,是的,每一枚的味道都不一樣。

  夫人已經幫他收拾好行李,這次他要去洽談他最後一個公司轉讓的事情,然後他就可以退休了。也許明年他會在後院開辟一大塊空地,多種幾株櫻桃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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