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後的一年之內,我時常夢見他老人家。幾乎每次夢見都是病愈,健康,等場景。特別有一次,我夢見了父親健康、快樂地和我們在一起。一如往常,父親風度翩翩、談吐一如平時機智幽默。夢裏,我十分懷疑:父親不是已經到天父那裏去了嗎?我於是悄悄地問母親、弟弟。母親和弟弟都笑話我說我做了個夢。我們當地本不忌諱夢中親人去世,並有夢死得活的說法。既然母親、弟弟都說我做了父親去世的夢,父親還好好活著,況且,我眼睜睜看見了他老人家。我相信了: 我是做了夢,父親還活著,而且還非常健康。夢裏的我,數年重負一旦放下,欣喜若狂,亦歌亦舞,樂乎其中。直到從真正的夢中醒來,才知道那是一場夢中夢、連環夢。巨大的失落、反差和痛苦,折磨得我從後半夜挨到天明。想哭,想讓父親聽我哭。煎心的夢痛,反映在我隨後的小說《絕嘯》之中。
父親嗓子很好,能唱老生,甚至花旦;專長十分難唱的小生。我後悔,父親生前沒有和他老人家一起唱京劇,更沒有懂得給他錄音。思念父親彌補後悔,我用自己的低音唱父親喜歡的老生段子。特別是<文昭關>一出, 當伍員唱到“要相逢除非是夢裏團圓”時,我是用我顫抖的心在唱給父親聽。父親,當我們天堂再見的時候,我一定仔細重新品味您的京劇小生——“虎牢關前威名震 …… ”,並且和您一起唱。
我的床頭放著父親的手稿回憶錄,我迄今不能多讀,會傷感低沉。父親是家族裏最看重修家史的人。我研究家史,寫了20多篇文章,生前他篇篇都要仔細讀。寫於2011年10月10日的“1949,望長安”是父親看到的我寫的最後一篇家史文章。父親走後,我又寫了幾篇,每當我意識到這些文章,他已經不能再讀到的時候;當我意識到我的文章失去了最知音、最在乎的讀者的時候,屏幕上的字跡立刻變得淚眼模糊了。我隻想仰天哭一聲:爸爸,您在哪兒!沒有您,我連擱筆之心都有了啊。
我不後悔的是:2009年,我們都意識到父親的身體隻會越來越差。遠在南京的表叔邀請我們過去,我帶著父親、母親還有我女兒一同去了南京。在南京,父親見到了我表叔、姑姑,還有四伯父以及子女們;歡聚一堂的是郝家在南京分屬大門、二門和三門的親戚。表叔還陪同我們一家遊瘦西湖、南京、蘇州。南京行成了我們永久的紀念。
回來後,父親還想去北京見我八爺(父親八叔,係郝家第四門)。母親怕父親過於勞累有點兒不願意他再出行。我最後還是說服了母親,與同父親,和弟弟妹妹、以及侄兒外甥一起去了北京。見了八爺,聽他老講家史、敘舊,父親和八爺都特別高興。然後,我們去了大柵欄,那是父親少年、青年時期生活、工作的地方。雖然物是人非,但是父親還是饒有興致地介紹、尋找當年飯店、和祖父母們看戲的戲院等故址,並拍照留念。我知道這是父親最後值得留戀的時光,我必須讓父親盡興。
那幾年,我每年都回去看望父親。每次,太原的叔叔、姑姑,都要被父親請來聚餐、敘舊,那是值得我欣慰的事。有一次和叔叔、姑姑們去飯店,因為雅間隻能在二樓,我要背父親上去,他堅決不讓。雖然氣喘籲籲,但是他絕不失優雅。父親的氣度,風範,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後一天。乃至躺在鮮花叢中,他依然帶著他那獨有的安詳和紳士風度和我們作別。
直到2011年夏天,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和父親在一起,我們當時並不知道。住在家裏,每天早上,我因為時差的緣故半醒著但是沒有起來。父親照例早起拿著母親給準備的盆碗去外麵給我們打豆腐腦、麻葉等早點。我在裏屋能聽見父親的聲音,我也阻止過,但沒有堅持。我要讓父親了卻他的心願,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覺得在生活上從小一直都是母親在照顧我們還有他自己,現在他要盡最後的氣力補回。我心流淚但不能阻止他,我要讓父親成就他最後的完美。
假期滿了,我們要回美國。父親和母親站在樓旁院子裏。我握了握父親、母親的手上了車。父親、母親看著我們的汽車離開,我也一直望著他們。我知道父親的時間不多了,但是我卻堅信:2012年春天或夏天我一定還能再見父親至少一麵。那是我非常後悔而愚蠢的念想。我應該長長地擁抱父親,我應該用我的臉感覺他的臉,我應該 … … , 我後悔,我哀痛!
現在,我乃是靠著主而活。但是父親啊,我也照著您教導的為人做事,誡子書,孟子,論語等等,其中的精華。我是主的孩子,也是中國人,同時也是我們驕傲家族恭敬的後人。
父親的墳頭,當我最後離開的時候,是黃土墳。2013年那年的農曆七月十五,祭奠親人的日子。弟弟、妹妹從微信發來了幾張父親墳頭的照片。上麵密密的長了草,那草意味著淒惶,那草意味著時間,那草也意味著父親離開我們的時日。那草,破碎了我腦海中的記憶,撕裂了我的心。對空長感,用Google地圖回鄉淚眼察看我父與祖宗休息之地,且作詩曰:
弟 妹 傳 來 欲 斷 腸
吾 父 新 墳 草 淒 惶
天 穹 穿 雲 去 顧 看
淚 眼 念 祖 何 蒼 茫
絕 世 驚 天 憶 偉 業
慨 嘆 雄 才 雪 中 藏
故 土 鄉 蔭 掩 義 骨
慰 我 後 生 慨 而 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