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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4日,星期日晚上,我給家裏打電話。在和母親講完話後,我要母親把電話給父親聽。我首先要爸爸隻聽別講,因為他喘得厲害。相信有聖靈的感應,我一開口便抑製不住地哭起來;一般情況我本來是難得落淚的,特別是這次,本無哭的理由。哭聲伴隨著我發自肺腑的期望,要他老人家一定要挺住。我能聽到電話那頭父親的喘息聲和應答聲,還聽到母親在旁邊說:你爸爸在笑。。。。。。
幾天以後我才意識到,這竟是我和父親最後的話別。
國內3月7日下午,弟弟為尚能坐著的父親洗頭、理發。晚上,父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同時甚至還為弟弟的文章提建議:“刪繁就簡”。然後父親讀了我寫給他的一封長信。
美國時間3月7日下午(國內時間2012年3月8日淩晨),守在父親身邊的弟弟從國內給我打來電話,我感到了一絲的不祥。但和弟弟通話的內容依然是父親的康複、用藥等。雖然弟弟說爸爸的情況不太好,但我們所有人都認為,父親至少能夠堅持到夏天或秋天。因為從片子上看肺部纖維化程度發展並不快,同時呼吸機或深呼吸尚能夠使血氧含量達到正常水平。
大約40多分鍾後,弟弟又一次來了電話。我首先聽到大洋那邊弟弟的哭聲,爸爸走了,是那麽出乎預料的快。第一次感受最親的人離我而去,撕心裂肺的痛楚難以言表。我們全家一直都認為父親在體力上不夠堅強;如今在事實麵前,我們最後才不得不承認我們錯了:父親的毅力超乎想象。
我驅車離開公司,我禱告;30多年來第一次,我的淚水流淌了一路。。。。。。
父親1934年出生於榆次的晉商名門望族。早年,隨祖父在戰亂中漂泊、求學。他不但精通金融財政,而且博學多才;他古文、詩詞素養頗高,字體飄逸灑脫。50年代在北京時即已初露鋒芒,曾任北京密雲水庫後勤科副科長。因家庭出身的緣故,不能得誌。60年代為了家庭團聚而回到太原。曾多年擔任太原市和山西省財經、金融領域寫作組組長,為省市領導撰寫財政金融方麵的講稿和國民經濟計劃草案。73年,再一次因家庭團聚的緣故回到榆次故裏。
父親幾乎一生都從事與政府相關的財政金融寫作工作,退休前返回到晉中地區人民銀行。他的直接上級、同事和下級中,官至省級、廳級者眾。父親說過:有狀元師傅沒有狀元徒弟。自信與灑脫溢於言表。
父親天生皮膚白皙細膩,雖玉環飛燕不能相比;他儀態儒雅、形色從容、風度翩翩。父親一生宅心仁厚,扶危濟困,助人無數;他正直無私,品行高貴,恥於鑽營;他體察人情,不卑不亢,大家風範。吾父既不爭名、亦不趨利;他處世態度超然,為人豁達大度。他不黨故無朋,他德高而友眾。
人們常言:無商不奸。可是出身晉商傳統世家之吾父,其誠實之情形,我迄今未見有其二。就是善意的謊言,在我的腦海裏父親也從未有過哪怕一次。一是一,二就是二,在如今的時代,他的誠實和“傻”隻有一紙之隔。
父親洞察世事,風趣幽默且智慧過人。他業餘時間酷愛下棋,但從未曾看過棋譜。吾父靠天父賜予的悟性,輕鬆稱雄棋壇一方。90年代,父親曾經率領並代表山西省銀行係統象棋隊參加全國比賽。吾弟生來得父遺傳,幼時得我啟蒙,棋藝精湛,亦勝飛雲遠甚。
父親不但欣賞、精通,而且唱得好京劇。如今和以後,電視裏京劇的調門必會催我思父,在我的印象中,坐在電視機前聽戲唱戲的,隻有父親。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來就是嚴父。從我小的時候起,他對我就相當嚴格而滿有深愛。我不能忘記的是我十幾歲時,他和母親以及我在一起,給我們講解、分享白居易的“觀刈麥”;李斯的“廁中鼠與倉中鼠”等等經典時的場景。我的每一句謊言和神態,都逃不過父親的法眼,因而備受責罰。從記事起,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來就不許我哭;男子漢嚎啕流淚,在吾父眼中視為恥辱。此外父親對我們的餐桌規矩、為人禮節方麵也從不含糊。在父親麵前,我從來不心存僥幸。
我在小學和初中期間,因為家庭出身問題而備感壓力。回家和父親談及,是想尋求幫助。他一麵瞞著我去和學校交涉,一麵激勵我:韓信尚受胯下之辱,區區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其實父親那時受到的壓力,比我們大何止百倍?他的前途受出身影響,他的生活同樣困難重重。記得70年代,我們都吃榆樹皮高粱麵。父親天生嬌貴,本吃不得那些難以消化的食物。但是他還是執意要和我們同甘苦,我永遠不能忘記父親吃完榆皮高粱麵後因胃難受而痛苦的表情。
苦中作樂,父親常帶我們弟兄去瀟河邊的樹林中采蘑菇,到瀟河裏摸魚。對於這些“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我當時暗暗的感覺是羞愧,但在父親看來卻是難得的歡樂。在村人麵前,當時的我是自卑的;在村人麵前,父親則有永恒的自信與灑脫。
不知不覺中,隨著我們長大,父親對我們之寬容與放手又是那麽的堅定。可以這樣說:對我們所作出的一切決定,父親最多詢問、提醒一下,他一概尊重我們自己的抉擇。
兒時我們對父親的一切都習以為常,後來我們才逐漸認識到,父親在平凡中顯示出與眾不同。
母親維持我們的家庭、照顧我們的父親,五十餘年,直至最後一刻。父親走時,神態安詳並有母親和弟弟守在一旁。
。。。。。。
當我從美國返回榆次家中時,進入眼簾的是滿院的鮮花花圈和滿院、滿家的親戚、友人;桌上是吾父遺像。我和母親、弟妹抱頭痛哭。頭一天晚上,我就睡在父親生前睡過的地方。
父親的義不僅留在來的和沒有來送行的人們記憶裏;就是在他人生的最後一站,——榆次殯儀館也再一次得到見證。盧副館長的父親,榆次老幹部盧振哉,40年代曾是我家兩湖“聚興順”商號主事,他80年代又受到過父親的重要幫助。這次碰巧遇上父親的事,盧副館長不僅幫前跑後,而且還自發為父親的追思會親撰挽聯:
德才兼備,棋藝超群,人間楷模
名門英豪,撫兒育女,蒙神賜福
挽聯和橫批“榮歸天家,安息主懷”一起,投影在追思大堂的正前方。
追思會的女主持人海燕,她的公公劉先生,竟然也是父親當年幫助過的人。
哀樂聲聲,父親在鮮花叢中安睡,身上覆蓋著十字旗。前來為父親送行的,有親人、領導、同事、和友人近200人。追思會有牧師證道、詩班獻詩,飛雲追憶了父親生平。
追思結束後,我抱著父親遺灰,車隊開往故鄉王村的墓地。
進村了。 那是父親,及我們的出生和生活過的地方。我念著:爸爸,現在我們就在王村;我默念著:爸爸您看,左邊是您出生和生活過的,曾經的大院;現在隻留下了一道高牆。行過幹渠;那幹渠在50年代穿越了諾大的祖墳,我念著:爸爸,這裏右手邊曾經是先祖歇息之地。
緊接著不遠,父親到了他的安歇之所。在祖父祖母墳頭前麵,他歇了。東麵不遠,曾經是列祖列宗歇息的地方。
。。。。。。
父親的後事辦完後,我在家和母親、弟妹們又待了幾日。
3月17日返美前,望著北京的大街小巷,那些父親經常提起的街名讓我哀傷。那天, 北京的大霧整整彌漫了一白天。我在機場也就滯留了一整日,呆呆望著窗外大霧。那霧是天父讓我留下來專門靜心思念父親而起的。
3月18日,我回到了美國。
19日,我在上班的路上,才注意到芝加哥滿目的綠草和綻放的迎春花、玉蘭花。僅隻十來天時間。這是天父因著父親而送上的特別美意和安慰,因為這花、這草今年來得特別早、不同尋常的早。
前天,我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夢見了父親。我沒有在夢裏看見父親,但夢裏聽見了他一聲洪亮的咳嗽聲。夢裏,我無比興奮地告訴母親:爸爸病好了,因為他的聲音底氣十足,是那麽有力而健康。
我的潛意識裏,似乎依然像往常那樣,期待父親好起來;有問題了好像依然想著能打個電話問問父親、協商一下。
醒來,帶給我惆悵、傷感和思念。我意識到,吾父到天父那裏去了。我已經不再能和父親直接交流,我隻能在我的記憶裏追尋父親的影子,透過他留下的日記和回憶錄來紀念他。
願我父在天父懷中安息
父親遺囑告家人
謝謝花坊安慰
會為你和你的全家禱告,在主裏有平安,有喜樂。
我先看到你的轉貼了,謝謝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