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死的螃蟹
(2008-11-24 00:3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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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死的螃蟹
文: 龍應台
台北的老師帶著孩子們到新動物園去“課外教學”。記者報導說,孩子們恣意玩弄小動物,追逐孔雀、丟石頭等等,缺少愛生觀念,呼籲學校加強教育。我不禁歎息:在一個不愛生的社會裏,你要學校怎麽教導孩子愛生呢?
最早的記憶,是鄰家毛毛的母狗生了一窩小狗,就生在畚箕裏頭。我們幾個小蘿卜頭興奮地擠去觀看,皺皺軟軟的乳狗還閉著眼睛,努力地在吸母狗的奶頭;那一向凶悍的母狗居然溫柔得像蜜糖似的,伸著舌頭舐懷裏的小把戲。我們每幾個小時就摸進去偷看一下。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毛毛的父親正在詛咒;母狗討厭,老是生狗仔。他用手把乳狗狠狠地從母狗奶頭上扯下來,一手一隻,像丟石頭一樣,往高高的牆外扔出去。扔了一隻又一隻。我們跑到牆外去找,石頭堆上幾條摔爛了的小狗,血肉模糊的。
長大一點,去參觀同學家的養豬場。同學的父親,一臉慈眉善目,很熱情地為我們作課外教學:這是肉豬,這是公豬,這是母豬。到了母豬寮,一籠一籠的初生小豬正嘰呱嘰呱地吸奶,龐大的母豬心滿意足地橫躺著。主人指著一籠豬,說:“這十四個小豬昨天半夜才出生——啊,這個有病!”
他撿起一個瘸腳的仔豬,皺著眉端詳了一刻,然後高高舉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把那隻小豬往水泥地上摔去;我匆匆跑出去,不敢再往地上看。不是因為我怕看死豬,而是因為那隻小豬並沒有被摔死,隻是拖著流出來的肚腸在地上抽搐、蠕動,慢慢地在血水中爬。
歡天喜地地趕到夜市,想享受一下人擠人的熱鬧。活的蛇,鉤在架子上,小販拿著一把閃閃發光的刀,插入蛇的喉嚨,絲地一聲劃下,沿著蛇的身體,把肉與皮剝開。剝了皮的蛇,還是活的,鉤在架子上蠕動。
蛇販的旁邊,是賣烤蝦的。擔子上幾個大字:“生猛活蝦,活烤活吃。”炭火燒得紅通通的,連鐵絲架子都燙得發紅。小販撈起幾隻正在遊泳的草蝦,放在火上,撲滋撲滋,好像觸了電一樣,蝦在火網上顫動,不一會兒,透明帶點青綠的蝦也變得和火一樣紅了。
籠子裏關著一隻小猴子,滿眼驚懼地看著圍觀的人群,細細的手緊抓著鐵欄杆。一個小孩仰頭對他的母親說:“媽媽,他跟人長得好像哦!”話沒說完,一個嘴上叼著煙的少年郎抽出嘴裏的煙,用燒紅的一頭伸進籠裏去燒猴子的屁股,小猴子痛得吱吱叫,驚慌地想躲,可是籠子太小,他隻能在原地打轉,一手捂著被燒痛的地方,很像個跌了一跤的小男孩。
旁觀的人轟出一陣笑聲。
在淡水的海邊遊泳。幾個年輕的男女在沙灘上嬉戲,大概是專科的學生吧!女孩子嬌嬌地笑著說:“你好殘忍喲!你要下地獄呢!”
我突然發覺了他們在做什麽:男孩子抓到一隻螃蟹,丟在一個紙杯子裏,然後點燃打火機,把杯子燒起來;四個男女圍坐在沙灘上,快樂地看著一隻螃蟹在火裏掙紮,慢慢地死亡。
我想說:螃蟹也是這個地球村的原住民,如果他不曾妨礙你的生存,你就沒有資格剝奪他的生存權利。我想說:“弱肉強食”或許是生物界的常態。人吃牛羊豬狗草蝦螃蟹;但是“大地反撲”也是自然界的常態,強食者的濫殺濫捕最後要造成自己的枯竭。我想說:你隻是地球村的過客,住了你的一生就要離開,換下一代來生活,你沒有權利燒死一隻螃蟹。如果人人到了海灘都去燒死一隻螃蟹,那麽我的孩子,當他到海邊嬉戲的時候,就沒有螃蟹可看;
可是這些話,我都沒有說;我覺得無力。這些年輕人是怎麽成長的呢?難道不是和我一樣,從稚嫩的年齡開始,看著小狗被拋出牆外,看著小豬被摔得肚破腸流,聽著殺貓的故事,聞著煙蒂燒燃猴毛的焦味?他們不是那樣長大的嗎?不管課本裏怎麽寫,如果整個社會給他們看的是人對生物的肆虐,沾沾自喜、毫無罪惡感的肆虐,誰能要求他們了解“愛生”呢?“愛生”的觀念從哪裏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