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下

心等虛空─毀我不嗔,讚我不喜。心等無量─慈悲喜舍,如如不動。心等平等─廣大包容,平等無二。心等真如─上下十方,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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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墉:《點一盞心燈》

(2008-11-13 03:21:30) 下一個

內容簡介

天真的小徒弟,健忘的老先生,愛做夢的女孩,含辛茹苦艱苦奮鬥的商人,曆經風雨霜雪的老兵,以及老張,老王,小李,戰爭,災難,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本書107題,主要是以第三人稱寫的各種人物的真實的小故事。很親切,很平易,事情仿佛就發生在自已身邊,人物好像就是自已的親朋好友,富於哲理的情緒的流露和表達很自然,文字也很流暢,簡潔,精短,如同每一位讀者從平凡的生活中所感受到酸甜苦辣。
本書也有一部分寓言形式的童話故事,禪玄趣味的對話,以及令人莞爾的幽默小品。

作者簡介

劉墉,著名作家、畫家。籍貫北京,生於台北,現居美國。曾任美國丹維爾美術館藝術家、紐約聖若望大學駐校藝術家、聖文森學院副教授。已出版文作品、繪畫作品、文藝理論等70餘種。被金石堂評為“最暢銷作家”。1993年開始在祖國大陸出版作品,總發行量已突破5000萬冊。1999年、2000年全中國圖書銷售排行榜“一百大暢銷書”中,劉墉作品分別上榜20本、19本,其中有7本踏進前10名,居文學類圖書前列,被譽為“特級熱銷作家”。過去數年間,劉墉先生用他在祖國大陸的版稅,幫助了二百多個中學生就學;舉辦了幫助下崗工人子女的征文比賽;並捐建了“微微希望小學”等38所學校。


劉墉:《點一盞心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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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一盞心燈


  小尼姑去見師父:“師父!我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已經多年,每天在這青山白雲之間,茹素禮佛,暮鼓晨鍾,經讀得愈多,心中的個念不但不減,反而增加,怎麽辦?”

  “點一盞燈,使它非但能照亮你,而且不會留下你的身影,就可以通悟了!”

  數十年過去……

   有一所尼姑庵遠近馳名,大家都稱之為萬燈庵;因為其中點滿了燈,成千上萬的燈,使人走入其間,仿佛步人一片燈海,燦爛輝煌。

   這所萬燈庵的主持,就是當年的小尼姑,雖然如今年事已高,並擁有上百的徒弟,但是她仍然不快樂,因為盡管她做一樁功德,都點一盞燈,卻無論把燈放在腳邊,懸在頂上,乃至以一片燈海將自己團團圍住,還是總會見到自己的影子,甚至可以說,燈愈亮,影子愈顯;燈愈多,影子也愈多。她困惑了,卻已經沒有師父可以問,因為師父早已死去,自己也將不久人世。

  她圓寂了,據說就在死前終於通悟。

   她沒有在萬燈之間找到一生尋求的東西,卻在黑暗的撣房裏悟道,她發覺身外的成就再高,燈再亮,卻隻能造成身後的影子。唯有一個方法,能使自己皎然澄澈,心無掛礙。

  她點了一盞心燈!




扶樹與扶人


   某人做生意失敗了,但是他仍然極力維持原有的排場,唯恐別人看出他的失意。宴會時,他租用私家車去接賓客,並請表妹扮作女傭,佳肴一道道地端上,他以嚴厲的眼光製止自己久已不知肉味的孩子搶菜。雖然前一瓶酒尚未喝完,他已砰然打開櫃中最後一瓶xo。

但是當那些心裏有數的客人酒足飯飽,告辭離去時,每一個人都熱烈地致謝,並露出同情的眼光,卻沒有一個主動提出幫助。

   某人徹底失望了,他百思不解,一個人行街頭,突然看見許多工人在扶正那披台風吹倒的行道樹,工人總是先把樹的枝葉鋸去,使得重量減輕,再將樹推正。

   某人頓然領悟了,他放棄舊有的排場和死要麵子的毛病,重新自小本生意做起,井以低姿態去拜望以前商界的老友,而每個人知道他的小生意時,都盡量給予方便,購買他的東西,並推介給其它的公司。沒有幾年,他又在商場上站立了起來,而他始終記得鋸樹工人的一句話:“倒了的樹,如果想維持原有的枝葉,怎麽可能扶得動?”




富翁的大房簷


   從前有位善心的富翁,蓋了一棟大房子,他特別要求營造的師傅,把那四周的房簷,建得加倍的長,使貧苦無家的人,能在下麵暫時躲避風雪。

   房子建成了,果然有許多窮人聚集簷下,他們甚至擺攤子做起買賣,並生火煮飯,嘈雜的人聲與油煙,使富翁不堪其擾。不悅的家人,也常與在簷下的人爭吵。

   冬天,有個老人在簷下凍死了,大家交口罵富翁不仁。

   夏天,一場颶風,別人的房子都沒事,富翁的房子因為屋簷特長,居然被掀了頂。村人們都說這是惡有惡報。

   重修屋頂時,富翁要求隻建小小的房簷,因為他明白:施人餘蔭總讓受施者有仰人鼻息的自卑感,結果由自卑成了敵對。

   富翁把錢捐給慈善機構,並蓋了一間小房子,所能蔭庇的範圍遠比以前的房槽小,但是四麵有牆,是棟正式的屋子。許多無家可歸的人,都在其中獲得暫時的庇護,並在臨走時,問這棟小房是哪位善人捐建的。

   沒有幾年,富翁成了最受歡迎的人,即使在他死後,人們還繼續受他的恩澤而紀念他。


造就與迷失


   醉心戲劇的某人,不顧親朋的反對,毅然選擇一處並不熱鬧的地區,興建了一所超水準的劇場。

   奇跡出現了,劇場開幕之後,附近的餐館一家接一家地開設,百貨商店和咖啡廳也紛紛跟進,沒有兒年,那個地區竟然發展得非常繁榮,劇場的賣座更是鼎盛。

  “看看我們的鄰居,一小塊地,蓋棟樓就能租那麽多錢,而你用這麽大的地,卻隻有一點劇場的收入,豈不是大吃虧了嗎?”某人的妻子對丈夫抱怨:“我們何不將劇場改建為商業大廈,分租出去,單單租金就比劇場的收入多幾倍!”

   某人想想確實如此,就草草結束劇場,貸得巨款,改建商業大樓,怎料樓還沒有竣工,鄰近的餐飲百貨店紛紛遷走,房價下跌,往日的繁華又不見了。更可怕的是,當他與鄰居相遇時,人們不但不像以前對他熱情奉承,反而露出敵視的眼光。

   某人終於想通了,是他的劇場為附近帶來繁榮,也是繁榮改變他的價值觀,更由於他的改變,又使當地失去了繁華。

   人們常因建設自己而造就別人,又因別人的造就而改變自己,在這改變中。某些人迷失了,不但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那些曾被他造就的人…


滿了嗎


  徒弟去見師傅:

  “師傅!我已經學足了,可以出師了吧?”

  “什麽是足了呢?”師傅問。

  “就是滿了,裝不下去了。”

  “那麽裝一大碗石子來吧!”

  徒弟照做了。

  “滿了嗎?”問。

  “滿了!”

  師傅抓來一把砂,摻人碗裏,沒有溢。

  “滿了嗎?”師傅又問。

  “滿了!”

  師傅抓起一把石灰,摻人碗裏,還沒有溢。

  “滿了嗎?”師傅再問。

  “滿了!”

  師傅又倒了一盅水下去,仍然沒有溢出來。

  “滿了嗎?”

  .......




隻怪失手


   三個登山老友,結伴攀登內華達州一處峭壁。有一天上山時天氣晴朗,次日下山卻變了,零下的氣溫將濃霧結為霜雪,使垂直地岩壁更是滑不留足了。

   三個人以登山繩相連,分別敲開岩上的堅冰,再打入鋼釘,勾上繩子,垂降到下一步。

   突然,一個人的鋼釘鬆脫了,手腳在無法攀援的冰壁上滑開,刹時墜了下去,所幸身上的繩子與兩側的朋友相連,使他吊在空中。

   兩個人盡了一切力量救他,奈何垂直的岩壁上毫大可以使力的東西,而有限的鋼釘,更因為那人下墜及眼前增加的重量,而隨時有滑脫的可能。

  “你們不可能救得了我,把繩子割斷,讓我走!”懸在半空的人嘶聲哀求:“與其一起摔死,或留在這兒凍死,還不如我一個走!隻怪我失手!”

   他們割斷了繩子,那人筆直地跌下去,沒有哀號。

   剩下的兩個人終於安返地麵,他們一起到死者的家中,那人的妻子瞬間蒼白了麵孔,她頹然坐下,沒有多問,也沒有號哭,隻淡淡地說了一句話:

  “隻怪他失了手!”

   這是一句多麽洞悟人生的話,許多難以挽回的悲劇,我們無法責求任何人,隻能怪自己失了手,這是命,也是運,因為命運都在我們自己的手中。




先奉獻的愛


   王太太是個孤僻的人,跟鄰居從不往來。有一天在她正在燒飯,突然聽見鄰居李小妹尖聲哭喊,從窗子望出去,發現一股濃煙正從李家的屋裏冒出來。

   王太太慌忙地跑出去,孩子的哭叫聲更大了。想必父母不在家,眼看濃煙並未夾帶著火苗,一向小膽的王太太居然鼓足勇氣衝了進去,豈知才抱起小女孩,身後突然竄起熊熊的火焰,當她用毛毯把小女孩包著衝出火窟時,已經頭發全焦;灼傷片片。

   就在這次火災發生之後,王太太的孤僻脾氣居然改了,她尤其關心李小妹,總是買些東西送給她,並問長問短,有時候李小妹不用功、不聽話,王太太可以氣得哭。許多朋友不解地問:“你以前從來不關心鄰居,為什麽現在對李小妹甚至好得超過自己的孩子呢?”

  “因為我差點為她送了命!”

  “差點為她送了命”,這是一句多麽意味深長的話。人們的愛,往往並不一定起於別人愛自己之後的回報,卻可能由於自己最先的奉獻與犧牲。犧牲愈大,愛得愈深。這也就是許多不心甘情願,被征召入伍的青年,在經過保國的殊死戰之後,變成愛國鬥士的原因。




人生的棋局


   人生就像是一場棋,對手則是我們身處的環境,有的人能預想十幾步。乃至幾十步之外,早早便做好安排;有的人隻能看到幾步之外,甚至走一步,算一步。

   與高手對招,常一步失策,滿盤皆輸:但是高手下棋,眼見的殘局,卻可能峰回路轉,起死回生。

   有的人下棋,落子如飛,但是常忙中有錯;有些人下棋又因起初長考太多,弄得後來捉襟見肘。

   有的人下棋,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認輸;有些人下棋,稍見情勢不妙,就棄子投降。

   棋子總是愈下愈少,人生總是愈來愈短,於是早時落錯了子,後來都要加倍苦惱地應付。而棋子一個個地去了,愈是剩下的少,便愈得小心地下。贏,固然漂亮;輸也要撐得久。輸得少,才有些麵子。

  所幸者,人生的棋局,雖也是“起手無回”,觀棋的人,卻不必“觀棋不語”,於是功力差些的人,找幾個參謀,常能開創好的局麵。但千萬記住,觀棋的參謀,也有他自己的棋局,可別隻顧找人幫忙,而誤了他抨上的廝殺。

   如果你不知道計劃未來,必是個很差的棋士;如果你沒有參謀,必是很孤獨的棋士;如果你因為輸不起,而想翻棋盤,早早向人生告別,必是最傻的棋士。

   請問:你還有多少棋子?你已有多少斬獲?你是不是應該更小心地,把所剩無幾的棋子,放在最佳的位置。


龍遊深水


   阿忠從事寫作多年,自認文筆已經到達相當高妙的境界,但是每次參加地方上的寫作比賽,總是無法獲獎。

  “既然在這個小城市裏無法出頭,你最好參加全國性的比賽,說不定就會獲得青睞了。”阿忠大學時代教授對他說。

  “我在小地方尚且無法得獎,參加全國比賽又怎麽可能獲勝呢?”阿忠不解地問。

   阿忠果然在全國性的文藝比賽中獲獎,並興奮地前去謝師:“沒有想到真如教授所料!但是說實在話,我至今仍不明白為什麽在大地方反而能出頭?”  
“因為在全國性的比賽中,評委來自不同的省份,他們絕大多數不認識你這個人,所以全看你的作品。”教授說:“至於在本城的比賽,那些評委自己既有學生、朋友參加,又可能曾經與你有些過節,你平素的言行舉止乃至交遊,全在他們的眼中,隻怕由於你是我的學生,而某些人忌我,也可能對你造成影響,結果評的不僅是作品,也多少加入了印象、恩怨與私心,自然難以公允。”教授叮囑他說:“不要以為小地方出不了頭,在大地方也會一籌莫展,有真本事的人,往往在大場麵裏,更能有所發揮呀!”




商場之戰


   鄭老板從國外進了一批香皂,每塊進價十八元,而以二十元賣出,由於物美價廉,所以生意興隆。

   李老板看在眼裏,心想這個買賣大有可為,但是先得在鄭老板獲得足夠的市場保證及獨家代理權之前把他打垮。

   鄭老板的電話今天響個不停,起初他還不相信,等到別人拿著李老板賣出來的香皂和收據時,他真是差點暈倒:“這怎麽可能呢?賣價十八塊?一樣的東西?李老板能賺錢嗎?什麽?你聽說他進價低得多?快!打電話給我在國外接洽業務的侄子,叫他責問香皂工廠,太不像話了!什麽?美國工廠說給李老板的價錢也是十八塊?我不信,非問李老板不可……。”

  “你看我像個會做不賺錢買賣的人嗎?”李老板在電話那頭哈哈地笑著:“要不要看看我新買的運貨車?”

  鄭老板臉都綠了,立刻直撥美國,“必然是我那侄子搞的鬼……”

   鄭老板與他的侄子鬧翻了,李老板趁機跟迸,獲得了獨家代理權,並在通知鄭老板時說:

  “老鄭啊!你可別怨我,說實在的,我當時並沒有在電話裏騙你、不信的話,你看我現在就要大賺錢了!幄,對了!你怎好寧可相信傳言和推想,卻不信任自己的親侄子呢?”

   第二天,李老板宣布:本公司獨家代理的美國香皂,一律漲價四塊錢。




節儉難致富


  一位億萬富翁接受記者訪問。

  “聽說您是因節儉而致富。”某報記者問。

  富翁一笑:“我從未聽說這世界上有人會因節儉致富。”

  所有的記者,都怔住了。

  “節流而不開源,頂多隻能擁有半潭死水;守成而不創業,頂多隻能保住一片祖產,如

何能致富呢?”富翁說:“所以隻有勤儉致富,而無節儉致富,一字之差,差之遠矣!”




扶一把


   某人坐計程車,路上看見一個因為超速而自己翻覆的摩托車。騎士麵孔朝下地躺在路旁,沮沮的鮮血自額角沁出,居然沒有一個經過的人去救他。

  “最起碼應該把他扶起來,頭朝上,以減低腦裏的血壓,否則活不了多久。”司機說。

   某人一路上不斷想司機的話,下車時忍不住地問:“你既然知道,把他扶坐起來,可以救他一命,為什麽剛才不停車去做呢?”

  “你既然聽到我這樣說,為什麽不叫我停車;自己下去扶呢?”

   扶人一把並不困難,但是多數的人隻會說,不去做,甚至還責怪別人不為。




好萊塢的禁忌


   據美國的電影報導,在影城好萊塢的演員有三大禁忌:

  一、在電話鈴響第一聲時就去接。

  二、說“我馬上就到”。

  三、讓人看見自己忙得滿身大汗的樣子。

   於是雖然在閑得發瘋的情況下,聽到電話響,他們仍然要等一下,才去接聽,表示自己正在忙著。

   於是雖然獲得演出機會,滿心狂喜的情況下,他們仍然仿佛將就不就地拖上一刻。

   於是雖然有燃眉之急,他們在人前仍然裝作好整以暇的樣子,甚至在身上噴擦防汗的藥物,硬將汗水控製。

   這些好萊塢的演員誠然矯飾得有些過分,但是誰能說他們的做法,不含有處世的道理呢?

   交際是一種藝術,在這當中矜持。退讓要有一定的分寸,甚聲嘻笑怒罵都有相當的原則。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別人洞悉你的情緒,並在任何狀況下維護自己的尊嚴。




戒指


   戒指,隻是小小的圈,卻可能代表許多不同的意義。

   如果你看見某人手上戴了一隻光燦的鑽石戒指,可能會想:那戒指是十分昂貴的。

   如果你看見某人戴上了一隻古玉的戒指,可能會想:那戒指是溫潤護身的。

   如果你看見某人戴了一隻紅寶石的戒指,可能會想:那戒指是用來裝飾的。

   如果你看見對方戴了一隻大金戒指,可能會想:那是在他:需時,可以當錢用的。

   如果你見到對方戴的是隻細細的白金戒指,可能會想:那是結婚定情的信物。

   如果對方戴的竟是隻既不起眼,又不值錢的鐵圈圇,你幾乎可以肯定地說:那戒指對於戴的人,必然有著不平凡的意義。

   燦爛的,常有市場價值;美麗的,常有裝飾價值;平凡的,卻常有情感價值。

   平凡而能被肯定,必然因為它不平凡。也唯有在平凡中被肯定的情感,是最不平凡、也最真實的。




閻王與老溫


   嚴老板和溫老板都從事出版事業,他們雖然是好朋友,脾氣卻完全相反。嚴老板做事一板一眼、絕不吃專職。印刷廠為他印書,即使出一點噗的小毛病,或遲兩天交貨,嚴老板絕對會扣他的錢,所以印刷界給他個外號叫“閻王”。

   至於溫老板則正如他的姓,做事總是十分溫暖,脾氣更是溫和,每次印刷廠出錯或拖工,雖然溫老板的生意大受影響,他卻從不扣印刷廠的錢,大不了板起臉抱怨兩聲,所以印刷界稱他外號“老溫”。

   其實嚴老板真是閻王嗎?不是!而應該說他的情理分明,除了理直的時候不退讓之外,他是十分講情的,有時明明可以付期票,當他知道印刷廠急用時,常會主動付現款。

   溫老板真是那麽和善嗎?也不是!他雖然吃了虧之後,不當麵罵人,背地裏卻總是咒詛對方:“錢拿去讓你買藥吃!”這樣心裏咒幾句,溫老板就變得很平和了。

   問題是:隻要嚴老板印書,幾乎很少出錯,難得誤期;溫老板印書則常不夠水準,而且是拖班。原因很簡單——就算為老溫印壞了也沒什麽關係。

   有一次選派印刷廠參加國際印刷大展。嚴老板的特約印刷挑了幾本為他印的書送審,立刻獲得通過。溫老板的承印廠則落了選,那印刷的負責人逢人便罵:“隻怪我為那個無能的老溫印刷,怎麽可能出來好成品!”




懷才不遇


   小王和小李是藝術係的同班同學,小李畢業後因為父親的關係,立刻進入某大報社擔任美術設計的工作。

   不甚如意的小王,每次看見小李在報上刊出的作品,就痛罵報社隻認人情,不長眼睛。

但是原本遠不及小王的小李,由於報社的工作環境好,經常能接觸最新的材料與作品,加上困而後學的努力,幾年後樹立了獨特的風格,也闖出了不小的名氣。

   小王終於不再譏評小李,因為長久地怨天尤人,使他由一時的懷才不遇,變為真正的外強中幹,作品的水準,已經遠遠瞠乎小李之後了。

   這社會上誠然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打破的方法,是加倍地努力,以求出頭,使自己有能,創造一個未來公平的社會。如果隻知自怨自艾,恐怕原本短期的時運不濟,終要成為長期的命途多舛了。




取與舍


  “取”是一種本事,“舍”是一門哲學。沒有能力的人取不足;沒有通悟的人,舍不得。

   舍之前,總要先取,才有得舍,取多了之後,常得舍棄,才能再取,所以“取”、“舍”雖是反義,卻也是一物的兩麵。

   人初生時,隻知取。除了取得生命,更要取得食物,以求成長;取知識,以求內涵。

   既然長大,則要有取有舍,或取熊掌而舍魚,或取利祿而舍悠閑;或取權位,而舍性命。

   至於老來,則愈要懂得舍,仿佛登山履危,行舟遇險時,先得將不必要的行李拋棄;仍然嫌重時,次要的東西便得舍出;再有險境,則除了自身之外,一物也留不得。所以人到此時,絕對是舍多於取。不知舍、不服老的人,常不得不最先落水墜崖,把老本也賠了進去。

   如此說來,人生是愈取愈少,愈舍愈多,怎麽辦呢?

  答案是:

   少年時取其豐;壯年時取其實;老年時取其精。

   少年時舍其不能有;壯年時舍其不當有;老年時舍其不必有。




木魚


   年輕的父親嚴厲地責打孩子,驚動了正在裏屋念經的祖母。

   祖母把怒不可遏的父親帶到自己屋裏,指著木魚說:“下次你要打罵孩子之前,先來敲敲這木魚,我不要你念經,隻要敲幾下木魚就夠了。”

   孩子又犯了錯,火冒三丈的父親,決定不惜打斷一根棍子,也要嚴加懲戒。但是突然想起自己母親的話,便提著棍子走到母親讀經的地方。

  “敲幾下木魚就成了?”他實在想不出道理,但仍拿起了那小小的木槌。

   喀!木魚發出清脆卻又非常圓柔的聲音,平常祖母關著門念經,隻覺得木魚的節奏十分清晰,卻沒想到眼前敲打起來,是這般響亮——響亮卻不炸耳。

  “看看木槌,在那硬硬的褪頭上包著布;再看看木魚,在那下麵有著厚厚而柔軟的錦墊,所以你敲它,不必用多大力氣,便能發出深遠而厚實的聲音。”祖母說。

   父親放下木棍走出去,把跪在地上的兒子叫到沙發旁……他甚至買了一個木魚放在辦公室,門外的部屬常聽見裏麵偶爾發出兩三聲喀、喀的音響,認為這位最近大大改變剛烈脾氣的主管,必定是因為篤信了佛教。




我亦無爭,天亦美


   孫先生是一位登山攝影家,爬遍了國內的大小名山,也照了成千的風景照片,可是當朋友欣賞他的作品時,他總是遺憾地說:“就是那麽巧,每次看到最美的風景,都是在我底片用完的時候。”聽到的人則在背他說,他那樣講,是與歌星的自稱感冒喉嚨不好,有著相同的心理。

   問題是,在爬山時,大家確實看見他底片用完,又遇到美景時跺腳捶胸的表現,有時在下一站買到膠卷,他甚至會沿原路跑回去補拍,隻是多半悵然而返。天光雲影,才隔一下子,居然全變了。

   有一次,同行的人特別暗地為他帶了一卷底片,果然他底片用完,又遇到十年難見的美景,那人便將底片交給孫先生,豈知當他裝妥,從照門望出去,又是頻頻搖頭,洗出來之後,還是不滿意。

   恨那大自然總是跟他的照相機過不去,孫先生終於放棄了攝影。妙的是,從他不帶照相機起,每一次的旅行,從頭到尾都有數不完的美景。

  “恐怕隻有在我不汲汲營求的時候,才能無拘無束地欣賞。”孫先生說:“我亦無爭,天變美!”




名利中人


   某日與一位在商場十分得意的朋友在世界貿易大樓頂層晚餐,看著下麵萬家燈火、車水馬龍,他感慨他說:

  “人生就像這車馬燈火,明明滅滅,飄遊虛幻,何必爭名逐利呢?”

  我沒有附和,卻問他:“你為什麽要選這個地方晚餐?”

  “因為這是紐約最著名的餐館之一,東西好吃,視野遼闊、服務周到。”

  “很貴吧!”我又問。

  “當然!相當不便宜。”

  “當你說何必爭名逐利時,豈知自己卻正在名利之中啊!”




順風與逆風


  上國畫課,教授說:

  “畫柳,要表現順風的美;畫鬆,要表現逆風的美;畫牛,要順風而走;畫馬,要逆風而奔。”

  “那麽畫人呢?”學生問。

  “王維的‘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以順風為佳。

  文天祥的‘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以逆風為好。”

  “有沒有又順又逆的?”

  “陶淵明的‘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前一句逆鳳,後一句順鳳。

  “人在順鳳和逆風中的表現,有沒有什麽當然的道理可以依循?”

  “風大時,要表現逆的風骨;風小時,要表現順的悠然。”




燈罩


   大概在人們使用燈不久,就發明了燈罩。早期的燈罩是為了保護其中的火苗,所以提著的燈籠有罩。拿著的電石燈有罩,固定的煤氣燈有罩,連煤油燈也常加個罩子。

   後來電燈被發明了,按說外麵已經有層玻璃,應該不必再多加一層罩子才對。但是那燈罩的式樣反而更多了。

   為了小範圍的強調照明,燈後被加上圓形反光的罩子,或在前麵裝設凸透鏡,成為了聚燈。

   為了給人燦爛輝煌的華麗感,燈的四周被綴上顆粒或條狀的水晶,使那光線再三折射,成為裝飾燈。

   為了使光線全部經過折射,予人一種柔和感,發明了不透明的筒狀燈罩,使光線隻照射地麵和天花板。

   為了既可在燈下閱讀,又能由透過燈罩的光線,提供主內照明,發明了傘形半透明的燈罩,使燈下明亮,而四周柔和。

   至於學生們書桌上專供讀書的燈,則有橫式槽形或碗形不透明的燈罩,因為它提供了定點的照明,除了燈下,其它處都不照,所以有幫助集中注意力的效果。

   每個人都是一盞燈,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不刺傷別人,為了集中光芒,也為了製造韻味,請別忘了加上一層燈罩,它雖然可能減弱你的光度,卻足以增添你的光采。


放風箏


   有一天經過國父紀念館,看見許多人在放風箏,令人不解的是:大家都擠在場子的一側,那密密麻麻的風箏線,似乎隨時都可能絞成一團。

  “為什麽寧可讓場子的一側空著,卻要傻傻地擠在一堆呢?”我心想,並買了一個風,走到場子空著的一旁去放。

   風箏飛起,線放長了,但是不穩定的風,使我不得不隨時向回卷線,卷不及時,隻好向後退。

   我的風箏終於飛得跟別人一樣遠,這時才發現,自己竟然也擠在場子另一側的人群中。

   當我們笑別人迂,或笑政府無能時,很可能應該笑的,是自己不曾參與所造成的無知。




親愛、恩愛、憐愛


   以前聽人講,隨著年齡的增長,夫妻之間的情感,會由“親愛”,進入“恩愛”,步人“憐愛”,當時很不能了解其中的道理,如今漸長,觀察經曆多了;終於有了實際的領悟。

  年輕的夫妻間,所有的是親愛,由“親”而“愛”,所以表麵看;固然愛得熾烈,但是由於屬於肉體親近的程度高,往往也較經不起考驗,造成了“不親,就不愛”,也既然是西洋人所說的Out of sight,out of love。

   中年的夫妻間,應該擁有恩愛,因為在過去相處中,彼此照顧、慰勉,共同奮鬥,突破難關的“恩”,而加強了“愛”。也就因此,許多在“親愛期”不能容忍的出軌行為,由於恩”的遮掩,而能獲得平複;相反的,年輕時過得太順意,而夫妻間缺少“恩情”的,就往往在“愛意”上顯得薄弱,而經不起考驗。

  老年的夫妻,享受的憐愛,是“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相憐,與“同穴夢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的相惜。此時兒女都已經長大自立,夫妻年老漸衰,卻又落得二人相守,你病我扶、我仆你攙。而年輕的情欲已經淡遠,;日時的怨懟早已釋然,相望白頭,彼此目光接觸的一刹那,雖再迸不出火花,卻有著多麽蘊藉的、惺惺相惜的愛意呀!

  由肉體接觸的“親”、實質幫助的“恩”,到相珍相惜的“憐”,仿佛用木片樹枝升起熊熊的火苗,點燃堅硬的煤塊,再散發出沉穩的熱力,而那熱力可以熔鋼,也最為深長。




現代風水


   中國人大概是世界上最講究風水的民族,不但活人的“陽宅”,要講究位置座向,死人的“陰宅”,也要堪與以利子孫。

   其實什麽叫作風水,最好的解脫應該是適合人類生活的環境,至於風水之學,則是人類經過幾千萬年,由生活的實際經驗歸納出來,比如大家最常說的好風水“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翻成白話是“左邊有河,右邊有路,前有廣場,後有山陵。”這種地方,誰不喜歡呢?不必鳳水先生指點,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所以風水與生活是息息相關的。

風水改變可以影響生活,生活方式的改變,也足以影響風水的說法。

   舊時的風水家常說:廚房不宜建在屋子的西南側,屋子北麵牆有缺損要立刻修好,南邊則無妨。這理論乍聽有些玄,實際因為中國位於北半球,西南邊的房子最受陽光,舊時沒有冰箱,食物容易壞,所以不宜做廚房;至於北方的牆有洞,是因為冬天刮北風,所以應該修好;相反的,南方受夏天的暖風,則可以不急。說穿了,根本是衛生,避免人吃壞東西及受寒。問題是如果有了冰箱、冷氣,或在南半球,這風水的定理,是不是就得改了呢?

  “山南為陽、山北為陰;水南為陰、水北為陽”,我們從小就知道這地理與陰陽的關係。但是如果有一天搬到澳洲、南美或非洲去居住,這陰陽的定理是不是就得全盤調反了呢?如果山水陰陽都改。那古人的風水之說能不變嗎?

  前人說“擇吉而居”,這吉應該解釋為方便、舒適,隻要住得安穩、進出順當,就是好風水。

  古人又說”福人福宅”,這福應該解釋為善良、喜樂。能事事泰然,逆來順受,住哪裏,哪裏就是福宅。

  最重要的:

   人們隻知活著的時候,房子是宅;死了之後,墓穴是宅。豈知道,生時,身體是心的宅院;死後,宇宙是靈的宅院。不注意修身與環境的保護,隻曉得今天改一門,明日動一窗,後日懸一鏡,這是自私,也是舍本逐未,哪裏能算得懂風水呢?




送終


   嗜酒如命的老王死了,許多他生前的酒友前去送終,為失去一位最好的飲者而同聲一哭。

  “我們去老李家共醉吧!想辦法用酒來衝淡哀傷。”一位酒友建議,立刻得到眾人的附和。

  沒想到老李的太太居然說。

  “為紀念你們死去的酒友,今天不準喝酒。你們去送朋友的終,豈知他正是由你們送上終途,而竟然現在又想再來彼此送終。”




剪燭西窗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唐代大詩人李商隱名作《夜雨寄北》的詩句。想那西窗下,熒熒一燭,詩人促膝夜談,幾番風雨成隔世,共話白頭到眼前,看那燭光由短而長。由高而低、執剪修心,是何等的悠然?

   你點過蠟燭嗎?看過那跳動的燭光和飛舞的燭花嗎?感受過那蘊藉中所含蓄的幽幽之情嗎?

  選蠟燭,實在有很大的學問,尤其是那“燭心”,偏了的不能要,否則燃燒不會均勻;太粗的不可取,因那燭火雖強,卻消逝得快,且少了情趣;太細的也不能用,因為一點微風,就會使它熄滅。至於點燃的時候,就更要講究了:那燭台要正,免得熾淚自一邊傾下;那燭心要直,免得一側燃出個大缺口;那燭心要不長不短,短了燭火太弱,多了則要跳動生煙。懂得調整燭心的人,常能使蠟燭多燃許多時間,甚至在熔成一小攤的時候,隻要燭心不偏,還能多耗些時。

   聽了這許多話,下次對著熒熒一燭,你一定會有許多新發現,而且即或沒有燭火在前,何嚐不能在自己的心中點起一盞燭光呢?

   於是你的心,就是燭的心,要不粗不細,不偏不倚,且得常常修剪,剪得不長不短、恰恰托出一片蘊藉的光輝與溫暖。




正字與反字


  小和尚滿懷疑惑地去見師傅:

  “師傅!您說好人壞人都可以度,問題是壞人已經失去了人的本質,如何算是人呢?既不是人,就不應該度化他。”

  師傅沒有立刻作答,隻是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個”我”,但字是反寫的,如同印章上的文字,左右顛倒。

  “這是什麽?”師傅問。

  “這是個字。”小和尚說:“但是寫反了!”

  “什麽字呢?”

  “‘我’字!”

  “寫反了的‘我’字算不算字?”師傅追問。

  “不算!”

  “既然不算,你為什麽說它是個‘我’字?”

  “算!”小和尚立刻改口。

  “既算是個字,你為什麽說它反了呢?”

  小和尚怔住了,不知怎樣作答。

  “正字是字,反字也是字,你說它是‘我’字,又認得出那是反字,主要是因為你心裏認得真正的‘我’字;相反的,如果你原不識字,就算我寫反了,你也無法分辨,隻怕當人告訴你那是個我字之後,遇到正寫的我字,你倒要說是寫反了!”師傅說:“同樣的道理,好人是人,壞人也是人,最重要在於你須識得人的本性,於是當你遇到惡人的時候,仍然一眼便能見到他的‘天質’,並喚出他的‘本真’,本真既明,便不難度化了!”



離婚的原因


   小李結婚沒兩年,突然宣布離婚了,聽到的朋友無不驚訝,紛紛問他離婚的原因。

  “因為她們脾氣太壞。”小李回答。

   過了幾個月,仍有久未碰麵的人,在知道消息後問同樣的問題。

  “因為我的脾氣太壞。”小李答。

  先前已經聽過的人,不解地說:“為什麽前後說法有這麽大的差異呢?”

  “是啊!離婚時我確實覺得是她脾氣壞,但是幾個月下來,冷靜地想想,還是自己的性子不好。”




縱身入水


   當人們在冷天遊泳時,大約有三種適應冷水的方法。有些人先蹲在池邊,將水撩到身上,使自己能適應之後,再進入池子遊;有些人則可能先站在淺水處,再試著步步向深水走,或逐漸蹲身進入水中;更有一種人,做完熱身運動,便由池邊一躍而下。

   據說最安全的方法,是置身池外,先行試探;其次則是置身池內,漸次深入;至於第三種方法,則可能造成抽筋甚至引發心髒病。

   但是相反的,最感覺冷水刺激的也是第一種,因為置身較暖的池邊,每撩一次水,就造成一次沁骨的寒冷,倒是一躍入池的人,由於馬上要應付眼前遊水的問題,反倒能忘記了周身的寒冷。

   與遊泳一樣,當人們要進入陌生而困苦的環境時;有些人先小心地探測,以做萬全的準備,但許多人就因為知道困難重重,而再三延遲行程,甚至取消原來的計劃:又有些人,先一腳踏入那個環境,但仍留許多後路,看著情況不妙,就抽身而返;當然更有些人,心存破釜沉舟之想,打定主意,便全身投入,由於急著應付眼前重重的險阻,反倒能忘記許多痛苦。

   如果是年輕力壯的人,我鼓勵他做第三者。雖然可能有些危險,但是你會發現,當別人還猶豫在池邊,或半身站在池裏喊冷時,那敢於一躍入池的人,早已浪裏白條地來來往往,把這周遭的冷,忘得一幹二淨了。在陌生的環境,也就由於這種人比別人快,較別人狠,而敢於冒險,所以往往是成功者。




戒賭之道


   甲乙二人的工作都是幫助賭徒戒賭,但是乙的成果卓著。大部分的賭鬼,都因為他的輔導而遷善;甲卻頂多隻有五分之一的成效。

   為了找尋其中的原因,他們的主管特別請甲乙二人報告工作的方法。

  “我以最誠懇的態度,告訴賭徒們賭博的害處,並且舉出許多實例,警告他們再不戒賭,就會傾家蕩產、妻離子散、名譽掃地,再也無法重見天日。”甲說。

  “我通常先不跟他們談戒賭,隻要求對方告訴我一共欠下多少賭債,再幫助他們擬出還債的計劃。”乙說:“許多人在看到計劃時,都會吃驚他講:‘我還以為一輩子也還不完呢,居然看來遠景並不差!’而每當他們這樣說之後,往往就自動戒賭了,因為他們不再自暴自棄,也不再作翻本的空夢,而願意勇敢麵對現實,開創明天!”

   對那偏向虎山行的人,攔在他前麵說一百句勸戒的話,也不如以半句話指點出一條安全的道路。




細節與結論


   有醫學院的教授,在上課的第一天對他的學生說:“當醫生,最要緊的是膽大心細!”

說完,便將一隻手指伸進桌上的一杯尿液裏,再把手指放進自己的嘴中,接著便將那杯尿液遞給學生。

   看著每個學生都忍著嘔,照樣把探入尿杯的手指塞進嘴裏。教授笑嘻嘻他說:“不錯,你們每個人都夠膽大,隻可惜不夠心細,沒有注意到我探入尿杯的是食指,放進嘴裏的卻是中指啊!”

   有位法學院的教授,上課時說了一個故事:有三隻獵狗追一隻土撥鼠,土撥鼠鑽進一個樹洞,居然從樹洞的另一邊跑出了一隻免子,兔子飛快地向前跑,並跳上另一棵大樹,卻在樹枝上沒站穩,掉了下來,壓暈了正仰頭看的獵狗,兔子終於逃脫。

  故事說完,許多學生提出他們的疑問:

  兔子為什麽會爬樹呢?

  一隻兔子怎麽可能同時壓暈三條獵狗呢!

  “這些問題都不錯,顯示了故事的不合理。”教授說:”可是更重要的事情,你們卻沒問——土拔鼠到哪裏去了?”

   有位教美術史的教授,在談到古代國家使用的顏料時說:“將貝殼燒烤之後,磨成細粉,再以膠水調和,可以做成白色的顏料。”

  接著,教授便舉行考試,其中有一個是非題:

   如果你在海邊撿到了貝殼,帶回家放進烤箱,以五百度烤上三十分鍾,再拿出來磨成細粉,以膠水調和,可以做成黑色顏料。

   結果大部分學生都沒有看完這個題目,便十分自信地答“是”。

   注意結論,而忽略細節;或專注細節而忽視結論。匆匆忙忙地,以自己想當然的方法去思想,卻忽略了查證的功夫,這是人們常犯的錯誤啊!




平凡


   我們常說一個人很平凡,或是很不平凡,其實每個人都兼具“平凡”與“不平凡”這兩者。一個人平凡,因為他是一個人。

   所以人性所具有的,他都應該有:一個人不平凡,因為他不是別人,古往今來就他這一個人,是為真正的他。

   也就這既平凡又不平凡的矛盾之間,在這既具備基本的人性,又有著天生不同的特性間,平凡人使自己成為不平凡,再以這些不平凡來影響平凡,造成更多的不平凡。於是:

   偉大的哲學家,在平凡的人生中,找到不平凡的思想理論,使平凡的人們讀了,能找到生命不平凡的意義。

   偉大的藝術家,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到不平凡的創作題材,使平凡的人欣賞之後,將心靈提升到不平凡的境界。

   偉大的科學家,在平凡的事務中,找到不平凡的秩序與方法、使平凡的物質,能化腐朽神奇。

   最重要的是,這些偉大的,在創造那許多不平凡之後,卻仍然跟我們一樣,有愛、有憎、有喜、有悲,是那麽的平凡!




痛苦的抉擇


   凶暴的敵人,一步步地接近,躲在樹林裏的人們知道,隻要被發現,就將全部遭到屠殺,男人摹地抽出尖刀,將幼小孩子的喉管割斷,以免他們發出驚恐的哭聲,黑暗屏息中,可以聽見仍然抱在母親懷中,卻已死亡的幼兒滴血的聲音。

   這是一段二次大戰時,發生在中國北方的真實故事。由於一個被割斷喉嚨丟棄的孩子,後來為善心人救活,成年之後尋親,才被世人知曉這段令人諫然的往事。

  有人問那孩子,你恨不恨你的父母?

   孩子說:如果當時我是父母,也會那樣抉擇。而且若不那麽做,今天也就談不到親人重聚這件事了。

   有人問那母親:當你的孩子被割斷喉管時,你為什麽能不痛哭?

   母親答:因為我當時已經想不到悲哀這件事,更被剝奪了哭的權利。

   當人們做最痛苦的抉擇時,常沒有痛苦的權利。而當痛苦被喚起時,抉擇卻已經成為往事。




先做朋友


   每次到酒莊(賣成瓶的酒給顧客的商店),總看見店裏最醒目的位置,掛了一個大牌子:

  “先做朋友,再做主人。”

   而當酒莊老板知道有人要請客,也必然會在把酒交給顧客時,叮囑似他說:“先做朋友,再做主人。”對於這兩句話,我一直不了解,有一天終於忍不住地問老板,到底其中的意思是什麽。

  “當你舉行宴會時,就主人的觀點,自然要做到酒水無缺,客人能喝,你就能提供,甚至他要什麽酒,你都能拿得出來,才顯示主人的周到與慷慨。”老板十分鄭重他說:“這時問題就發生了,因為你隻顧敬酒,卻沒想到當客人酒醉後開車有多危險,或對他的身體有多大傷害,結果是做了最好的主人,也成了最壞的朋友。所以朋友比主人重要,先從朋友的角度考慮,再去做個好主人。”

   中國人請客時的勸酒、罰酒、敬酒、拚酒,舉世聞名。相對的,因常喝酒引起的肝硬化比例,也堪世界之冠。當您做主人,給客人斟酒時,何不也說一聲:

  “先做朋友,再做主人!”




且慢下手


   大多數的同仁都很興奮,因為單位裏調來一位新主管,據說是個能人,專門被派來整頓業務。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新主管卻毫無作為,每天彬彬有禮地進辦公室,便躲在裏麵難得出門,那些本來緊張得要死的壞分子,現在反而更猖獗了:

  “他哪裏是個能人嘛,根本是個老好人,比以前的主管更容易唬!”

   四個月過去,就在真正努力為公的人感到失望時,新主管卻突然發瘋了——壞分子一律開革,能人則獲得晉升。下手之快,斷事之準,與四個月來表現保守的他,簡直像是全然換了個人。

  年終聚餐時,新主管在酒過三巡之後致詞:

  “相信大家對我新到任期間的表現和後來的大刀闊斧,一定感到不解,現在聽我說個故事,各位就明白了:

  “我有位朋友,買了棟帶著大院的房子,他一搬進去,就將那院子全麵整頓,雜草野樹一律清除,改種自己新買的花卉。某日原先的屋主往訪,迸門大吃一驚地問:‘那最名貴的牡丹哪裏去了?’我這位朋友才發現,他竟然把牡丹當野草給鏟了,後來他又買了一棟房子,雖然院裏更是雜亂,他卻按兵不動。果然冬天以為是雜樹的植物,春天裏開了繁花;春天以為是野草的,夏天裏成了錦簇;半年都沒有什麽動靜的小樹,秋天居然紅了葉。直到暮秋,他才真正認清哪些是無用的植物,而大力鏟除,並使所有珍貴的草木得以保存。”說到這兒,主管舉起杯來:“讓我敬在座的每一位、因為如果這辦公室是個花園,你們就都是其間的珍木,珍木不可能一年到頭開花結果。隻有經過長期的觀察才認得出啊!”




刮胡子


   有個人到理發店,請小姐為他修麵刮胡子,小姐為他塗上溫溫的泡沫,以那纖纖玉手,一邊扶著他的臉頰,一邊為他以剃胡子刀修麵。

   時值盛複,當那位男士陶然地仰著脖子刮臉時,瞥見理發小姐豐腴的胸腋之間,突然起了邪念,愉偷地伸手去摸。

   豈知小姐又驚又癢,自然反應地收時躲閃之下,竟然忘記手上的利刃。一刀便割斷了那男人的氣管,終於送醫不治死亡。

   人們常在享安逸時,忘記了其間隱藏的危險,甚至得意忘形地興起邪念,豈知那正是“最要命”的時刻!




自度


   某人在屋簷下躲雨,看見一個和尚正撐傘走過。某人說:“大師,普度一下眾生吧?帶我一程如何?”

  和尚說:“我在雨裏,你在簷下,而簷下無雨,你不需要我度。”

  某人立刻跳出簷下,站在雨中:“現在我也在雨中了,該度我了吧?”

  和尚說:“我也在雨中,你也在雨中,我不被淋,因為有傘;你被雨淋,因為無傘。所以不是我度你,而是傘度我,你要被雨度,不必找我,請自找傘!”說完便走了。

   老孫和老吳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由於工作不愉快,老孫毅然辭職,自己出外創業,幾年下來居然擁有了一家小行號。

  早也就工作不愉快的老吳打電話給老孫:“幫幫忙,讓我到你公司混口飯吃吧!”

  “你在原公司不正做得好好的嗎?”老孫說:“你不需要幫忙啊!”

   老吳立刻辭去原來的工作,井再打電話給老孫:“我現在失業了,可以收容我了吧?”

  “我當初在那裏做得不愉快,出來艱苦創業,才能有今天。”老孫說:“你應該也努力,去開創自己的事業,怎好撿個現成的呢?”

  老孫沒有收容老吳。




古董


   某日,一位古董商到我家裏做客,我便盡出所藏,請他鑒賞評價。

   我拿出的第一件東西,是塊田黃印石,長約四寸。

  “這值不了什麽錢!”古董商說;“因為上一段有裂紋,下半截有雜質,隻有中間一小

塊完美。”

  “我當年是以高價買的!”我大吃一驚。

  “你聽我說完哪!”古董商笑著說:“你如果把上下兩截鋸掉,隻留中段,價錢就倍於此了。”

  接著他展開我收藏的一幅古畫:“是名家手筆,可惜右邊破損了一塊,修補之後總是看得出來,倒不如將右側整個切除,價錢要比補了之後還高得多。”

  最後,我取出了傳家之寶的黃磁蓋碗。

  “這個蓋子早該扔了。”古董商一見便說:“不連蓋子,要比連蓋子,容易賣,價錢也好。”

  “怎麽會有這種道理呢?”我很不服氣:“有蓋反比無蓋來得便宜?”

  “當然!因為蓋子有缺損,你想想看,當買主看到這件東西,發現蓋子已破,還會買嗎?”他把蓋子放在案上,並將碗捧到我的麵前:“可是這樣子,幾人知道還有個蓋子呢?

於是買主隻當那是隻完美無缺的碗,而會愛不忍釋了!”

  “同樣的道理!”他又指著印石和畫說:“你切去雜質之後,大家隻見那是塊難得溫潤美好的田黃,有誰知道原來要大得多;而那畫沒幾人看過,切了邊仍是不錯的構圖,誰會想到已比原作少了半截?”

  “人們為什麽總會注意那小小的疵缺,而忽略大體的美好;為什麽寧可被騙,也不願接受那有缺陷的事實呢?”我感慨他說。




菩提樹


   我家巷口的路邊種了一棵菩提樹,這是在紐約少見的一種樹,大概也正因此,樹旁特別支撐了木架,使它能不怕強風,長得鬱鬱蔥蔥。

   今年夏天,正該是菩提樹最繁茂的季節,不知怎地,那樹卻突然枯死了,似乎每個路過的人,都為它的凋零投以惋惜的目光。

   這一棵從小就被特別照顧,向來因為木架支撐,而未曾傾倒過的樹,為什麽長了十多年,幾乎要成為一棵大樹時,卻一下子死去了呢?

   有一天我特別走近它,撫摸著它那依然細膩光滑的樹皮,做深深的悼念,突然發現樹皮上競被人割了一小圈裂口。“是誰殺了菩提樹?”我沿著刀痕轉到樹的另一側,發現居然是一根綁在支架上的鐵絲,想必是當菩提樹幼小時,為了保護它而拴上的,豈料隨著樹的生長,人們竟忘了那一圈鐵絲已經不再適用,漸漸鐵絲陷人材皮,大家更難以覺察,直到此刻我發現,卻已經遲了。

   許多對孩子的嗬護,或當孩子幼小時,為了保護他們,所灌輸的片麵觀念和加諸的束縛,如果不能在他成長中,逐漸給予解釋,常會對孩子造成終身的傷害。對樹、對人,道理都是一樣的。




張大師的哲學


   張大師住在山邊,有一次台風漲水,衝破了他的前門,家人正拿著木板磚石想去阻擋,卻被大師阻止。

  “前門不必擋,但是快把後門打開。”

   果然那山洪由前門進,在院子裏打個轉,又由後門流出去,院子裏雖然有水,但隻是流過,始終沒有積深。

  台風過去了,家人前來報告:

  “房子裏隻濺進了一點點水,古董字畫毫無損失,唯有幾卷立在門邊的宣紙浸上了水漬。”

  “把宣紙攤在地上,並用水將紙整個噴濕。”張大師又下了一道令人不解的指示。

   可是當家人照辦,那宣紙被噴濕,風幹之後,原先的水漬居然全不見,再經電熨鬥一燙,簡直平整如新。

  “水怎麽流進來,就讓它怎麽流出去。怎麽浸漬,就讓它怎麽消除?”張大師撫須笑著說。

  台南市的天壇內有一塊“奇匾”,上麵隻有一個大字,而且簡得不能再簡——那是個“一”字。

  “一”看來雖然普通,其中的學問卻太極了,它代表起頭的數字,也形容從頭至尾的完全;是極小,也是至大。

   人不過一口氣,一條命,從一步步地習走,一日日地長大,一心一意地追求理想,一仰一俯、一吞一吐地生活,到有朝一日的功成名就,或一失足成千古恨地落敗;而後一天天地老去,終於一了百了地完此一生,一無所有的歸向一片虛元……

  一,不可一以觀之。

  一,不可以一觀之。

  一,不可觀之以一。

  一,不可以之一觀。

  一者,一也!”




真善人


   湯姆以愛鳥聞名,每當大雪之後,唯恐鳥兒們找不到食物,他總會在院裏擺上一盤穀子,但令他鄰人不解的是,隻有漂亮的紅冠鳥和藍鵲常在湯姆的盤裏安然進食,至於烏鴉和麻雀則往往吃不了幾口,便驚飛而去。

   日久之後,大家才發現,原來隻要不漂亮的鳥去吃食,湯姆就會又叫又跳地把他們趕走,遇有美麗的禽鳥光臨,湯姆則躲在百葉窗後靜靜觀察,唯恐驚攏了嘉賓。

   南酋以愛小孩聞名,她甚至通過教會兒童福利基金會,認養了一個非洲的孩子,並定期匯款過去,但是每當朋友提起這件事,南酋就會長長地歎口氣,十分遺憾地說:“隻可惜我認養的是個黑小孩,如果他能長得白些該多好。”

   查理以慈善家聞名,經常帶著糖果和玩具到孤兒院去,但是在路上遇見乞討的人,他從不施舍,甚至阻止同行的人掏錢,他擋在乞丐前大聲地喊著:

  “這人必定是假裝可憐的樣子,隻怕給了錢,反讓他拿去吃喝嫖賭。”

   人們為什麽即使在行善的時候,還常懷有偏見、歧視和猜忌?如果施善者不能坦蕩無私,還能算是真善人嗎?




知音


   黃老先生很愛說笑話,但是講來講去都是同樣的內容,而且最麻煩的是,他永遠記不得對什麽人說過,於是才對某人講完,過兩天又會再說一遍,起初大家都裝作沒聽過的樣子,勉強笑幾聲,次數多了,漸漸的不堪其攏,一個個躲著老先生,非不得已地撞上,也都裝作有急事地匆匆走開。連他自己的兒孫,都在老先生剛啟口時,便道出笑話的結尾,硬把老先生的興致頂回去:“您的笑話,已經講了一萬遍了。大家都會背了。”

   一盆接一盆的冷水澆下來,一雙又一雙帶著嘲笑的眼神送過來,最親切、幽默,而愛說笑話的黃老先生,反而成為世界上最寂寞的人。

   偶然的場合,黃老先生遇見了一位高瘸子,兩人居然不但年紀相若,而且出奇地投緣,高瘸子正是個最愛聽笑話的人,不論黃老先生說什麽笑話,也不在乎他重複了多少遍,高瘸子都會笑得前仰後合,甚至敲桌子、打板凳,把茶噴得滿身滿地,再頻頻追問:“到底哪裏得來這麽精采的笑話,怎麽我從來都沒聽過?”其實他聽過,聽過了幾十遍,隻是因為健忘症,不出兩天,便忘得一幹二淨。

   從認識高瘸子,黃老先生便快樂了起來,無論刮風下雨,每天總要去找高瘸子擺上一陣龍門,否則連睡覺都不安穩。豈料某日大雷雨,老先生過街的行動稍慢,被一輛急駛的摩托車撞倒,當場昏迷,送醫院沒幾天便死了。

   出殯那天,不常見的朋友都到場,唯獨不見高瘸子,有人事後打聽到地址,跑去問這位黃老先生不可一日不見的知音,為什麽這樣沒有人情。

  “黃老先生?我不認識他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麽一個人。”高瘸子迷惑地說:“我已經多年不曾聽過笑話了!”




最成功的願望


  一家人吃年夜飯

  “談談你們的新年新願望?”父親對三個孩子說:“看看誰的最高明。”

  “我的願望是樣樣考第一!”剛進國中的大兒子說。

  “我的願望是希望能不惹爸媽生氣!”就讀高年級的二兒子說。

  “我沒有願望……”小女兒講。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

  “我隻知道要存錢買一套故事書。”

  每個人都報以最熱烈的掌聲,因為當別人待在“願望”時,她卻已經決定要“做”。




破廟之爭


  三個和尚在破廟裏相遇。“這廟為什麽荒廢了?”不知是誰提出問題。

  “必是和尚不虔,所以菩薩不靈。”甲和尚說。

  “必是和尚不勤,所以廟產不修。”乙和尚說。

  “必是和尚不敬,所以香客不多。”丙和尚說。

   三人爭執不下,最後決定何不留下來各盡所能,看看誰最成功。

   於是甲和尚禮佛念經,乙和尚諜沐重建,丙和尚化緣講經。果然香火漸盛、詣客不絕,恢複了舊觀。




誓死不“偷”


   有位老先生為人征婚,並致賀詞,但賀詞的稿子是別人捉刀的。

   老先生扶著眼鏡,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眼看到了結尾,老先生特別提高嗓門:“祝你們白頭偕老,誓死不偷!”

   全場賓客嘩然,機警的司儀趕快趨前湊到老先生耳邊,“您講錯了,是誓死不‘渝’!”

  老先生頭一場,沒好氣地大聲說:

  “這年頭不渝管什麽用,隻要不偷就成了!”




眾口鑠金


   當我初到美國時因為住在新澤西,每次來往曼哈頓總要搭一個小時的巴士。那巴士上的乘客,由於大多數都是每天同一時間搭乘,彼此知之甚詳,簡直親如家人,跟司機更是稱兄道弟,不但一路上話家常,而且向司機奉煙。

  “前麵牌子寫著法律規定不準抽煙。不準與司機交談,為什麽你們都不遵守?”某日,一位坐在後麵,想必是初次搭車的年輕人,大聲的抗議。

   全車的人都愕然了,井同時轉過臉盯著他看,空氣凝固了一下子。

  “因為他是司機,路平而且直,如果不跟他說話,容易打瞌睡。”終於有人開口,並引起一連串的附和:

  “因為他開車,需要提神,所以能夠抽煙。”

  “這是為了我們大家的安全,如果你看不慣,以後最好不要搭這班車。”

   青年人沉默了、瑟縮了,退怯的眼神移轉向窗外。

   車子裏恢複了乘客與司機的高談闊論,又有人奉上香煙。




疼痛


   當我們還是幼兒的時候,對疼痛非常敏感,輕輕跌一跤,就會忍不住地哭叫,但是隻要父母的幾聲安慰和愛撫,就好了。即使真受傷,也因為年紀小,很快就能痊愈。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各方麵都變得遲鈍,有時不經意間覺得某處疼痛,細細檢視才發現撞得青紫了一塊,但何時受傷,卻完全沒有印象。而且由於年紀大,常要好一段時間才能恢複。

   人就是如此,當我們幼年時,受不了些許傷害,但是來得疾,也去得快,仿佛極重的傷害,一下子就能消失。而當我們年長,對什麽都變得遲鈍,雖是那不經意間給予我們的打擊,卻要許久才能康複,且依然在天陰雨濕或夜闌人靜的時刻,帶給我們身體與心靈上的隱隱作痛。




新人新政


   自從張組長調升副理,小李接掌他的職務以後,不過一個禮拜,就把辦公室弄得令人耳目一新。同仁們的座位全部重新排過,騰出了許多原來浪費的空間;主任的桌椅也從雄踞一角,變為講人群眾、給人一種更親切的感覺:公文的處理程序更做了調整和簡化。隻是小李新人新政卻推行得並不順利,尤其是副理,表現上雖然讚賞,背後地裏卻扯後腿,搞得小李焦頭爛額,徒有一番理想,卻施展不開。

   事情多麽奇妙,自從月初小李請副理到辦公室來指導,重新排過座位之後,雖然隻經副指點,稍稍改了兩個桌椅的位置,辦公室卻順利多了。果真如小李所說,張副理懂得風水?

   還有那公文的處理程序。據小李在開會時說,似乎也再請示的副理,小李口口聲聲說那是副理過去任組長兩年經驗所做的改動,其實天知道:根本就是小李的新方法,怎麽會與副理扯上關係呢?

   隻是令人不解,現在小李辦事真是順極了,他的新計劃,有九成獲得總經理的通過。據說都是由副理敲的邊鼓呢!

   幾乎在任何團體,我們都會發現同一職位的前後任,經常處得不好,甚至原先是朋友,由於一人接另一人之事,也漸成仇敵,原因很簡單:後任者為了表現自己的魄力,往往大力興革,結果新政固然可能較前為佳,上一任卻總是不幫忙,甚至扯後腿,因為他的後一任把事情辦成,顯示了自己當年的無能。

   小李初期遭遇阻力的原因就是如此,幸虧他後來能想通做人的基本原則,也就是:

   在展示這一代的能力和抱負時,不去否定上一代的成就。







  “遲”這個字真是耐人尋味,“遲到”的遲是晚;“遲緩”的遲是慢;“遲鈍”的遲是拙;“遲疑”的遲是猶豫:“遲明”的遲是接近。

  遲有時是那麽優雅,像是“姍姍其來遲”;遲有時是那麽威嚴,譬如“無體之禮,威儀遲遲”;遲有時又是那麽蘊藉,好比經中的”春日遲遲”;而遲卻又常變得那麽令人沮喪,尤其是當我們發覺“今生已遲”。

  “在兒童時代,我們最常用這個遲字,總是怕遲到學校、怕遲交作業,那時遲對我們小小的心靈,唯一的意思,就是“晚”。

  成年之後,我們不再常用“遲”這個字,但是每當說到遲,“遲了一步”、“起步太遲”,那遲便有了許多挽不回的意味。

   到了老年,我們將很少用遲這個字,因為反應遲鈍、行動遲緩,反正什麽事都少了爭,便也不再計較遲不遲,而到那時,如果偶爾說出個遲字,似乎就有此生再也趕不及的慨歎了。

   什麽是遲?遲實在隻是慢,慢慢的春天和少女的腳步是美的:慢慢的禮儀是莊敬的;慢慢的反應是篤鈍的;而慢的起步,常是失敗的。

   什麽是遲?遲就是來不及了,所以欣欣的孩子,總不會遲,他隻要心智身體健全,今天立誌做什麽事,將來都能成。但是三、四十歲的人,若說從今天開始學醫,或許仍不遲;若要學撐竿跳,卻可能已遲。至於五、六十歲,學書法或許不遲,要想學醫,則可能遲了。總之,年齡愈大,似乎遲的事情也愈多,所以走錯了路,少時悔,要比老時悔,有用得多,因為人到老年,恐怕連悔都已經太遲。

   遲,在這遲遲的人生,在我們遲遲的腳步間,遲緩的行動和反應中,有多少遲遲的季節飄逝了!抬頭,才是遲明的少年;回首,已是遲暮的白發,而悟已遲、悔已遲、恨已遲,此生已遲。遲,一個多麽緩慢柔軟,又觸目驚心的字啊!




癮與癖


  “癮”與“癖”似乎是同義字,癮有酒癮、賭癮、煙癮、毒癮;癖則有酒癖、賭癖、錢癖、煙癖,大凡嗜好過深,都容易上癮、成癖。但是細細考察起來,癮與癖又好像不盡相同,譬如我們總是說“過癮”,但絕不會講“過癖”;我們稱人有“潔癖’,卻絕不能說有“潔癖”,癮接近於嗜好、享受;癖則近乎一種難改的習慣和固執;痛比癖來得淺些,癮能戒而癖難改。

  古人造字,也確實高妙,癮和癖同樣屬於“病”(病)邊,也都多多少少算是一種毛病,但是癮裏是“隱”,是“外元明征而潛伏於內的隱疾”,所以“癮”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屬於自己消受的成份多;至於癖,則裏麵從“辟”。“辟”是刑罰、偏邪,也是退避,加在一起的意思,則有“中邪、被束而令人退避”之感。也就因此,當我們談到癮的時候,多少還有些“過癮”.談到癖,就難免給人“怪癖”的聯想了。

   癮和癖如果都不嚴重,應該算不得壞事,我們甚至可以說人類異於其它動物當中的一項,就是人類會不因為生理的需要,而愛上某些東西。甚至上癮、成癖。譬如杜預對左傳著迷,而有“左傳癖”;米芾對石頭著迷而有“石癖”;白居易對章句著迷而有“章句癖”,他們這些癖好並不幹犯他人,所以倒是件雅事。

   至於癮癖太重,就不好了。癮重的人,一發作便難以忍受,雖然是自己“犯癮”,總難免影響工作或失態;至於痼癖成疾的就更麻煩了,潔癖深的人,變得對什麽都疑心,別人碰過的東西他嫌髒;別人洗過的器皿,他還要重洗一遍,結果他的癖,變成孤“僻”,甚至令人“避”。

   談癮癖之害的人不可數計,我覺得其中最一針見血的要算是美國籃球名教練——北卡羅萊納州立大學的狄恩史密斯所說的:

  “在這個社會上,能夠自律的人,才是自由人。我抽煙抽得太凶,所以算不上是個自由人。”

   人如果因為癮癖而失去最寶貴的自由,就真是得不償失了。




度假的悲劇


   有一個菲律賓人到日本觀光,正碰上大雪之後,路邊積雪足有兩尺多深,一生從未見過白雪的菲律賓人,真是興奮到了極點,才下遊覽車,便歡呼著飛身躍進雪堆,但是跟著便被送進醫院,原因是:他隻以為那白雪鬆軟得如同鵝絨被,卻不曉得下麵掩埋著尖頭的鐵柵。

   有一個住在北海道的人,到夏威夷避寒,到達旅館時己是深夜,從冰封雪凍的北國進入熱帶的海島,日本觀光客真是太高興了,他走到陽台,深深地吸幾口帶著海水味的薰風,低頭月光下正看到一個蔚藍的遊泳池,已近半年不曾戲水的他,狂喜地飛手進屋,立刻換上泳裝,三步並兩步地跑下樓,到達池邊的深水區,看也沒看就一個飛躍,進入池子——見了閻王。

   原來那池子正在維修,雖然遠看白瓷磚在月下泛著藍光,裏麵卻沒有水。

  得意忘形,有時足以送命。




最高滑雪者


  日本名登山滑雪家三浦裕次郎,曾經在一九七0年率隊攀登喜瑪拉雅山的艾佛勒斯峰,雖然才爬到半途,六位隊友就因雪崩而喪生,但是三浦裕次仍然繼續向峰頂邁進,終於攀至頂峰,並由艾佛勒斯山穀滑雪而下,締造了“最高滑雪者”的世界紀錄。

   在三浦裕次郎最危險的時刻,曾說出幾句充滿哲理而發人深省的話:

  “不論成功與否,已經可以肯定的是,此行將不可能有個欣喜的結束(因為隊友的罹難)。”

  “此刻我已經不畏懼死亡,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敗。”

  “我已經無法將‘危險的前進’,轉變為‘困難的後退’,所以隻有選擇前進。”

   雖然這隻是一位登山者,處於極度危險,已無退路的情況下所說的話;但是何嚐不能用在我們的人生中呢?我們可以把自己的一生,看作這樣一個旅途:不論成功與否,我們注定要死亡,所以必然不可能有欣喜的結束;但也正因為死亡己無可避免,使成功變得更為重要;而當生命無法倒退時,唯一的選擇,就是向前進。




師傅的葫蘆


  小和尚去見師傅。

  “師傅!我時時打坐,常常念經,旱起早睡,心無雜念,自忖沒有任何人能比我更用功了,為什麽就是無法通悟?”

   老和尚拿出一個葫蘆、一把粗鹽,交給小和尚:

  “去裝滿水,再把鹽倒進去,使它立刻溶化,你就會通悟了!”

  過不多久,小和尚跑了回來:

  “葫蘆口太小、我把鹽裝進去,它不化;伸進筷子,又攪不動,我還是無法通悟。”

   老和尚拿起葫蘆倒掉了一些水,隻搖幾下,鹽就溶化了:

  “一天到晚用功,不留一些平常心,就如同裝滿水的葫蘆,搖不動、攪不得,如何化鹽,又如何通悟?”







  中國人應該是世界上最了解“荷”的民族,單單對於荷的稱呼就不知有多少。荷的葉叫“荷”荷的苞叫“菡苕”,荷的柄叫“茄”、荷的實叫“蓮”、荷的莖叫“藕”、荷的花叫“芙蓉”,至於那詠荷的詩篇文章、寫荷的丹青繪畫,更是不計其數了。

   荷真是美!她的枝條嫋娜,糾葛而不錯亂,頎細而不柔弱;她的葉子亭亭如蓋;舒卷而有韻致、飄展而不輕佻;她的花盈盈如貝,迎風而愈嬌、香遠而益清;她的藕,虛心有節、出泥而不染;尤其是她的蓮,在開完一塘夏荷之後,卸下舞衣、洗尺鉛華,仍然能掬起那由翠綠轉為褐黃,素樸如一支朽木的蓮蓬,整整齊齊地蘊藏著那顆顆的果實,且溫潤如玉。瑩潔如珠的蓮子間,夾一葉碧如翡翠般的——苦苦的蓮心。




君於報仇


   有一個人很不滿意自己的工作,他忿忿地對朋友說:“我的長官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裏,改天我要對他拍桌子,然後辭職不幹。”

  “你對於那家貿易公司完全弄清楚了嗎?對於他們做國際貿易的竅門完全槁通了嗎?”

他的朋友反問。

  “沒有!”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我建議你好好地把他們的一切貿易技巧。商業文書和公司組織完全搞通,甚至連怎麽修理影印機的小故障,都學會,然後辭職不幹。”他的朋友建議:“你用他們的公司,做免費學習的地方,什麽東西都通了之後,再一走了之,不是既出了氣,又有許多收獲嗎?”

   那人聽從了朋友的建議,從此便默記偷學,甚至下班之後,還留在辦公室研究寫商業文書的方法。

  一年之後,那位朋友偶然遇到他:

  “你現在大概多半都學會了,可以準備拍桌子不幹了吧!”

  “可是我發現近半年來,老板對我刮目相看,最近更總是委以重任,又升官、又加薪,我已經成為公司的紅人了!”

  “這是我早就料到的!”他的朋友笑著說:“當初你的老板不重視你,是因為你的能力不足,卻又不努力學習,而後你痛下苦功,擔當日巨,當然會令他對你刮目相看。隻知抱怨長官的態度,卻不反省自己的能力,這是人們常犯的毛病啊!”




愛吃魚頭


   我有一位長輩,以愛吃魚頭聞名,每逢她家裏吃魚,子女們總是把魚頭先夾到她的碟子裏;朋友們聚餐,大家也必然將魚頭讓給她,隻是在外麵她比較客氣,常婉拒大家的好意。

   不久前,她去世了,臨終,幾位老朋友到醫院探望她,有位太太還特別燒了個魚頭帶去,那時她已經無法下咽,卻非常艱苦地道出一個被隱瞞了十幾年的秘密:

  “謝謝你們這麽好心,為我燒了魚頭,但是,到今天我也不必瞞你們了,魚頭雖然好吃,我也吃了半輩子,卻從來沒有真正的愛吃過,隻是家裏環境不好,丈夫孩子都愛吃魚肉,我吃,他們就少了;不吃,他們又過意不去,隻好裝做愛吃魚頭。我這一輩子。隻盼望能吃魚身上的肉,哪曾真愛吃魚頭啊!”如今,每當我聽說有人愛吃魚頭,總會多看他幾眼,心想:

  他是“愛吃魚頭”呢?抑或“吃魚頭為了愛”?




庭園


  西方的庭園常富麗,東方的庭園常悠閑。

   在那富麗的庭園裏,你可以看到大理石的雕刻、層疊的泉、清澈的池水、嵌瓷的走道和如茵的碧草、似錦的繁花。

   在那悠閑的庭園裏,你可以看見曲折的長廊、團圓的月門、奇形的大湖石、青石板道和蕭散的修篁、虯勁的鬆柏。

   西方人種花,喜歡花團錦簇,將那花壇點綴得華麗而整齊;西方人蒔草,喜歡一色的碧絲,剪得如同地毯般均勻柔軟。

   東方人賞花,喜歡疏影橫斜的幽意,昨夜一枝開的,苔痕上階綠的蘊藉,即使原能扶得挺直的枝幹,也常任其歇斜錯。

   如果將這東西方的庭園,就表麵上比較,西方的屬於貴族的華麗,東方的則近於鄉野的磣:但是就其間含蘊的境界相比。東方的仿佛無羈的雅士,西方卻有著暴發戶的浮奢淺薄了。

  最重要的是:

   富麗的,常需要以爭逐來換取,換來了財富、華貴與美麗的庭園;也換走了悠然寧靜的情懷。於是喧鬧的心境,隻有那富麗的庭院能夠憩息,而小憩之後,又得投入爭逐。

   悠閑的庭園表現的是悠遠和閑適,因為心遠地自偏,所以能無爭;閑裏天地寬,所以能安適。於是在那悠閑的庭院裏,不論是斜風細雨重門須閉,朗日和風石下堪息,落葉滿階紅不掃的深秋,或寵柳嬌花寒食近的早春,即使那斷橋衰柳、破屋殘花,也自有許多情趣。

   我愛東方的庭園,不是為那份幽深,而是為那份悠然;不是為了許多優美,而是為了幾分閑適。




治視與治世


   假使你戴眼鏡,而鏡片髒了,在郎日下一定很容易覺察,因為明亮的光線,使鏡片上的髒斑,成為在眼前遮翳的灰影。但是相反地,如果你處在黑暗的環境,因為四周一片晦暗,反倒難以發現鏡片的汙痕。

   問題是:在明亮的情況下,就算眼鏡不幹淨,也沒有大礙;反而在黑暗中:最需要光潔的鏡片,幫助我們原本不清的視線。

   同樣的道理,愈是在聖明的朝代,邪佞的小人愈無所遁形;愈是板蕩黯簷的時際,愈難以辨別忠奸;不是人們不願,也非因眼睛不好,而是環境不行。

   然則,常在黑暗中工作,而不知眼鏡情況的人怎麽辦?很簡單:不管眼鏡是不是髒,常常脫下來擦一擦。治“視”如此,治“世”的道理也一樣啊!



 


筆情


  我早生華發,未30歲,已經花白了許多,每有朋友問,便自嘲說:

  “不正像是“七紫三羊”的毛筆嗎?

  同輩少有不知七紫三羊的,記憶好的人,甚至叫得出“集大莊、文清氏”或“老店林三益”這些製筆廠的名字,隻因為早期的中小學生,多半都跟這種毛筆打過仗。

  “七紫三羊”正如其名,筆尖一段黑毛,約是那占全筆十分之七的所謂“七紫”;後麵近筆杆處,包了一圈白色的短毛,則是占十分之三的所謂“三羊”。紫毫性剛,作為筆的中柱,有利於運鋒轉折;羊毫性柔,像是棉花般吸水,可以補紫毫載墨的不足。一主內,一主外;一在前線作戰,一在後方供輸,兩者原該是最佳的搭配,但不知是否偷工減料,抑或因為幼年溺管,常覺得筆鋒毛太剛太少,寫小字時扭來扭去,作大字時又嫌硬。臨柳公權尚能稱手,若逢顏魯公,就力不從心了。

  小時候寫毛筆字真是苦差事,每次把筆插回套子,稍不小心就會折損筆毛;筆上潮濕的時候,直往外冒墨泡,濺得四處都是,筆幹時又怕粘在套子中。尤其是放假之後,小小一支筆管,插在銅製的套子裏,早已凝固成一杆槍,左搖右撼拔不出,硬拉出來,但見一截空筆杆,毛筆尖卻留在了套子中。

  每次掉了筆頭,母親總先沾些鬆香粉,放在火上將鬆香烤化,再即刻插入筆杆裏,不一下子就堅固了。這時我便會拿到水龍頭下,打上肥皂,將那千年黑垢一並洗淨,隻是不知毛筆為什麽那樣吸墨,不論洗多少遍,還是擠得出黑水,也絕對沒有辦法把羊毫恢複新筆時的潔白。

  不過有些同學是隻用“七紫”,而不用“三羊”的,他們泡筆時,我發開那紫毫的筆尖,筆腹以上,羊毫的位置則一律不動,據說這樣特別好使力,我曾借來用過幾回,覺得像在用羽毛筆。

  羽毛筆在中國是不流行的,何況那時大家早用了自來水鋼筆,不過我倒是私下自造過幾支,方法是撿公雞的翅膀大羽毛,用刀片將羽莖削成斜麵,再於尖端處垂直切一刀,完全成為鋼筆尖的樣子。

  隻是用這種上造的羽毛筆別有一種鋼筆所無的趣味。

  這是因為羽毛不似鋼鐵的堅硬,隨著運筆的輕重,能變化出許多粗細不同的線條,正像是西洋中國世紀羊皮書上的字,有一種特別的立體效果。此外羽毛筆還有一妙,就是書寫時沙沙作聲,隨著筆劃的輕重轉折而抑揚高低,除了實用價值不及鋼筆耐久,在藝術表現上,羽毛筆顯然跟中國毛筆一樣,更具有變化,也更貼心。

  小學時,簽字筆尚未發明,不過我也早已嚐試,用廚房洗鍋的“輕石”,靡成小小的尖頭,再配上自來水筆的筆管,由於輕石多孔而吸水,筆管內的墨汁自然順石而下,頗能寫上一些字。

  隻是我這自造的簽字筆太不耐用,筆尖又脆弱易折,為此我弄髒了不少本子,受了許多責罵,但後來想想自己是最早使用簽字筆的人,倒還有幾分得意。

  似乎在簽字筆發明之前,原子筆就流行了起來,也便總可以見到染得一身一臉原子筆油的人,和寫在這一麵,不久之後全透到紙背的情況。

  早期的原子筆雖然滑,惹起麻煩卻比鋼筆和毛筆嚴重多了,鋼筆水怕“退色靈”和漂白粉,弄髒了好洗。

  墨汁雖難洗,但容易幹,也便少出意外。唯有原子筆漏油時,不但洗不淨,而且隨時可能遭到暗算,甚至落筆時停在紙上的厚油漬,也能染得一袖口。

  此外原子筆最怕碰到光滑的東西,紙滑它不滑,硬是寫不出東西,我曾經痛恨一個數學老師,就用白蠟燭將作業全部薄薄打上一層,作業發回來時,果然看見上麵上大堆重複又重複的“勾痕”,相信那數學老師必定報銷掉好幾支原子筆,且還弄不清是怎麽回事呢!

  高中開始學國畫,啟蒙指定的毛筆叫“天下為公”,名字十分堂皇,筆勢卻並不偉岸,短短的褐色毛,大約是黃鼠狼身上借來,至於價錢,可是遠在七紫三羊之上。

  果然一分錢一分貨,這天下為公居然為我開啟另一片天下,我用它畫鹿角一般尖細的樹枝、瀑漏的水紋、柔柔的勾雲,又械筆側鋒地表現出斧劈皺堅硬的岩石,我開始了解,一支好毛筆,不但可以軟硬兼施,而且是“小大由之”。中國毛筆的特色,是能具備“尖,齊,圓,健”四德,即使用的是大筆,如果掌握那尖細的筆鋒,仍然可以畫須發昆蟲;即使用的是小筆,如果用力按壓、緩緩出鋒,也能表現粗實的線條。

  小時候,父親扶著我的手練字,說是握筆的手心要能放得下蛋,我那時手小,擺不下雞蛋,便把個鶴鴿蛋塞在其中。母親看我寫字時,則說筆要抓得緊,即便有人偷偷從後麵抽筆,也要不被搶去,我便猛力地握筆,把手指都掐出血痕。至於聽說“眼觀鼻,鼻觀心”,“筆杆要對著眉心”,更一味模仿得差點成了鬥雞眼。

  直到學畫之後,才知道什麽是“指實掌虛”,“氣靜神、”。原來握蛋的意思是說手指要靈活運動,而非像是抓棍子般死板;抓得實和鼻觀心的意思,則是指注意力要集中,將自己的“精神”,通過時、腕,指掌,傳達至筆尖,而不是鬆散不經意的隨便塗抹。

  漸漸發覺小小一管,密密千毫之間,居然有這麽許多天地;而那每一根線條,每一灘墨沛之中,居然有那樣多的情思與韻趣。

  也漸漸發覺,這手中的毛筆,居然成為一種會彈奏的樂器,將那許多無聲的聲音,用層層輕重高低的音符,交織成一篇篇交響的樂章。

  於是公孫大娘舞劍,長年老舟子的蕩槳,乃至錐畫沙、屋漏痕,這許多古人頓悟用筆之妙的抽象故事,也便不斷在腦中浮現,而有了新的體會。

  從天下為公、蘭竹、白雲、山馬、長流,到那葉筋、根取、紅豆,精工,我也便漸漸發覺,筆毫之剛並非腕底之剛;而毫未之柔也並非腕下之柔,從線條之轉折、筆鋒的轉折、指掌之轉折,乃至心靈的轉折,根本渾如一事,心轉筆轉,有時覺得每一支筆都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有一年到日本京都,名山古刹間看到一矮牆圍起來的上百方尺之地,中間疊石如塔,塔底蒼勁地刻著“筆家”兩個鬥大的字,但不知這寫筆家二字的筆,是否也葬人了家中,又不知那用筆之人,是否也隨之地下。

  筆為人用、為人用筆、用筆為人、用人為筆。

  我在碑前仁立良久,覺得數十年用筆的自己,在這宇宙之中,何嚐不像一支筆。到頭來,必然是銷得斷毫枯管,問題是:筆下耕得出多少心田?




墨情


  “咱們家沒有黃金條,倒有不少黑金條!”

  小時候,每當母親清理樟木箱裏的衣服,總會說上這麽一句,而每到冬天她初穿起厚大衣時,我便搗著鼻子喊:好怪的黑金條味兒!

  “要說是墨香,你在別處還聞不到呢!這是麝香,聽說過嗎?如蘭似麝!”

  我不懂什麽麝,卻知道那必是很珍貴的一種東西,因為有一回父親特別掏出一塊黑金條,小心翼翼地在我麵前打開那厚厚的棉紙包,露出裏麵一條黑漆漆寫著金字兒的東西,掏出手絹擦了擦上麵的白黴,又趕快包了回去。從那小心的勁兒,我就知道,可真是“咱們家壓箱底的寶貝”。

  寶貝是不出箱的,父親桌上擺的是公事房發的墨,我上學帶的則是小小的塑膠硯台和福利社買來的極品墨條。

  雖然寫著極品,誰都知道那是最差的東西,因為不但磨起來滋啦滋啦地響,磨的地方膨脹得一倍大,而且易崩、愛掉渣。每到作文課,孩子們在原本就不平的桌上擺起底不平的塑膠硯,再滋啦滋啦地磨墨,有時候突然磨出一塊小石子或是崩出一團黃土,弄得墨水四濺,引來一片叫嚷,這畫麵、這聲音,30多年了,也難以忘記。

  或是因為大人們把祖傅的那幾塊墨寶貝看得有些過份,墨對我也便有幾分神秘感,我常想,那如蘭似麝的黑金條,是用來磨墨寫字,還是擺著好看,抑或專供薰衣服。

  “這好墨啊!可是比金子還貴,它是用麝香、珍珠粉、珊瑚未、玉屑,跟那千年老鬆樹燒出來的煙和在一塊造的,別看這麽一小塊,可是得讓那有力氣的大漢,錘上一萬下,那材料才能勻,也才能緊,所謂一點如漆,這麽一塊好墨,能抵上公事房發的幾十塊,即使不小心掉在水裏,兩個月也不會溶化……。”父親眯著眼睛說,好像是神話故事一般。

  為什麽要把墨丟到水裏呢?我心想。不過跟著便偷偷把我的“極品墨”放進一個裝滿水的奶粉罐裏,並藏在櫃子深處,直到有一天母親說櫃子裏必定死了老鼠,才發現那罐子已冒了白毛,臭得比陰溝水還可怕。

  極品墨後來總算被瓶裝墨汁代取了,小學五、六年級,有人用化學製的墨膏盆,有人用蠟紙裝著墨汁瓶,我則承繼了父親的銅墨盒。

  銅墨盒原是父親在辦公室用的,方正而略帶圓角,蓋子及盒邊都是黃銅打造,上麵精工刻著兩個殷商銅器的圖紋,盒底則以一塊紅銅鑲嵌。墨盒打開,裏麵裝的是泡了墨汁的絲瓤,蓋子裏層有一方石版,大概是專用來添筆的。

  墨盒拿回家的時候,已經是父親過世百日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墨盒打開,裏麵卻早已幹成了一小塊。母親去找了些絲棉,用水燙熟,又把墨盒洗幹淨、將絲棉放進去澆了些墨汁:“從今你就可以不用磨墨了,幹了就將瓶裝的墨汁加進去,比磨的好,你老子磨了一輩子,也沒磨長久,而且磨出來的墨汁倒在墨盒裏容易臭,像他的臭脾氣!”

  “用咱們家如蘭似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說。

  “照臭,把麋香悶著,隻怕臭得更凶!”

  墨盒確實比較好用,由於有絲棉的滋潤。它不必像用瓶裝墨汁般地不斷添筆;否則會有滲碗暈浸之憂,也不像磨墨費時間。但是我隻用了一年多就停止了,因為我不高興同學們好奇地把玩我的墨盒,也不喜歡老師的訊問,尤其是一個初次上課的國文老師,在觀賞我的墨盒之後說:你真有福氣!這麽小,就用這麽講究的東西!

  我把墨盒洗幹淨,用父親喪禮後摘下的自帳白布層層包好,交給母親,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條放在一塊兒吧!爺爺留下的墨,爸爸舍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何必用呢?”

  有些東西,似乎是當然應該跟著它的主人去的,它屬於上一代,能使下一代,有所感動,卻無法進入下一代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磨墨的日子,而且漸漸開始喜歡那種“墨與硯若相戀戀”的感覺,一塊平凡的石頭,一塊黑黑的墨條,當注上水,輕輕磨幾下,居然就能產生淡淡的幽香和純純的墨汁。它不像瓶裝墨汁那麽濃,卻比墨汁來得細膩;它容易暈散,但暈散得均勻而優美。尤其是在學國畫之後,更知道了墨有“幹、濕、濃、淡、黑、白”五韻,又有焦墨、宿墨、埃墨,乃至鬆煙、油煙的不同。

  那時我用的是一塊日本製的吳竹墨,通體包著金,仿佛一塊真的金條。

  我花了好幾次賺得的稿費買下它,卻發現它是那麽難磨,畫小小一張圖,單單磨墨,就得耗上10多分鍾。

  但是我一直把吳竹墨用到無法再抓得住,才收進櫃子,因為盡管難用,它卻是我所用過的最貴的墨,使我想像自己也是昂然的一介書生,如同父親口中的祖父一般,用那上好的李廷軒墨,颯颯幾筆,就成為眾家爭求的墨寶。

  每一次看到古畫,我都會想,不知道這畫家用的是什麽墨。如果在裱畫店裏,我甚至會貼近那些作品,細細地嗅一下墨的味道,並注意墨沛中是不是有那金玉之屑。

  “有金有玉,這麽多年也早掉了!”裱畫店的老師傅說:“隻有墨最實在,幾千年幾百年都不變,有時候紙絹黃得不成樣子,那墨跡可還是清晰不改。所以墨不必多麽貴,隻要細致、不掉灰就成了!”

  從高中曆史課本裏,我也確實讀到“由甲骨文的朱書、墨書痕跡,可知中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說。

  我把墨盒洗幹淨,用父親喪禮後摘下的自帳白布層層包好,交給母親,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條放在一塊兒吧!爺爺留下的墨,爸爸舍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何必用呢y國在殷商已經有了筆墨的發明”。算來幾千年,那龜甲獸骨上的筆痕,不還是清晰得一如昨天書寫的嗎?

  由於好奇,我特別找到做墨的地方,沒想到那竟然如同火場廢墟一般,四處都是焦灰。

在一間低矮的瓦房裏,看見盞盞燈火,於黑暗中跳動,每一個火苗上,都有著一個半圓的缽,收集下麵竄升的油煙。另一處破了頂的棚子裏;幾個工人則在錘打和了膠的煙墨。

  我沒有看到如父親所說的珊瑚末、珍珠粉和玉屑,墨對我不再那麽神秘,我卻對墨多了一分敬佩,覺得它很偉大,偉大得平凡,從最平凡的地方發生,成為最長久的存在。

  我也漸漸了解,這麽平凡的東西,是人人都可以發現,也可以製造的,譬如畫黑蝴蝶,為了表現那不反光的黑翼,史就曾經用白瓷碟,放在燭火上,收集燭煙來當墨用。譬如西方人用的臉汁,常叫印度墨,可知印度人也很早就使用了墨。

  既然燒東西會產生墨煙,當然任何懂得用火的民族,也就都可能用那黑灰來作畫,寫字,那黑灰也就是墨。

  可是為什麽隻有在中國,墨才能被發揚光大,且在那水墨的無邊韻趣中,表達出深入的情思?

  有一天在研墨時,我頓悟了其中的道理:

  因為我們的祖先沒有製成墨汁來使用,而是將那煙灰做成墨丸、墨錠、墨條,每次使用,每次研磨,取那硯池中的水,和以墨牛,來耕硯田。

  於是“試之硯則蒼然有光,映於日則雲霞交起”,那每一次墨和水的遭遇,便成為一種風雲際會,與濡水蘸墨的毫翰,構成了許多機緣。

  他們不像用鋼筆蘸濃墨汁,隻是單一的表現,而是不斷地交融、不斷地交織,不斷在偶然的飛白、滲漉、暈浸與潑灑間,創造出一種永不重複,永不雷同的結局。

  小時候父親說的神妙故事猶在耳邊,那壓箱底的黑金條卻隨著一場大火而成為灰燼的一部分,說實在的,我幾乎沒能真切地看清楚李廷軒墨是什麽樣子,隻知道家中曾有祖父留下的好幾條傳家寶。

  傳家的李廷軒墨原是不準用的;不用的墨又何必生為墨,它的存在與不存在,也就於我甚至這世界沒有太大的關係。不過我喜歡父親珠粉、玉屑。麋香、珊瑚末的描述,也欣賞禱畫店師傅對那珠玉的否定,因為墨之為墨,正如我之為我,本元需那許多精巧的妝扮。而若沒了那許多附會誇大的添加,世上又有幾人能予寶愛,且從這平凡的漆黑之物中,悟得許多真理?




紙情


  從香港寄來三件大郵包,是兩個月前訂的一百張“蟬衣箋”、一百張“羅紋宣”,50張“玉版宣”和20張“豆腐宣”。一一點過,並在包裝的牛皮紙上寫下日期和名稱,打開櫃門,卻發現三麵架子,早已塞得毫無隙處,甚至有反潮之虞的地上,也堆了數十卷“月宮殿”,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門鈴響,郵差笑說忘了一包由台灣寄來的東西,才想起是月前在和平東路買的兩百張棉紙。

  總忘記自己茂紙如山,甚至連更衣室裏,床底下也塞滿了各種紙,卻還老是四處搜購,隻要看那紙行老板一擠眼:“我偷偷收下了幾十張文化大革命前的東西,您要不要看看?”

便即刻一揮手:“甭看,我全包了!”

  碰到學生買錯了紙,說是要扔掉,我更不忙不迭他說:“不要扔,拿來給老師練字,或轉賣給用得著的同學。問題是,練字用不了多少,差的紙也少有人要,隻好愈堆愈高。於是從那幹隆紙、金粟箋、發紙、蝴蝶海苔紙、畫仙紙、各式宣棉紙,乃至最廉價的機製紙,立身其中,覺得像個紙行,而朋友見了,則呼我千聲“紙癡”!

  嗜紙而能成癮,大約總非一日之功,而當天生就對紙有慧眼,於是看紙不過為紙,我看紙,則其間自有許多乾坤。

  譬如手工製的長纖維與機製的短纖維紙就不大相同,凡是透光看去。一絲絲糾葛盤旋,如同滿天雲龍,而且上下左右的韌度相同,必是手工漉成的長纖維紙。至於看不出明顯的纖維,上下和左右的韌工又不一樣的,必是機器製造的短纖維紙。

  這是因為前者用手將泡軟的樹皮,一條條撕開,錘打、蒸煮、加膠,再以竹竿攪拌,舉漉成。當紙漿被撈起時,因為經過手工搖動,所以纖維的分布平均。後者則不但在機器攪拌時,容易打碎纖維,更因為製造時紙漿的流向相同,而缺乏變化。

  這許我知識,實際也是一日日累積的。記得有一個行家,曾叫我撕報紙,縱橫著撕與直著撕感覺的不同,而使我了解了所謂的“紙漿流向”。

  裱畫老師傅自然更是審紙的高手,他曾經教我從紙上竹簾的痕跡,一做為重要的鑒定依據。

  “你叫黃君壁用港宣或是宋褚,當然成,但如果發現任伯年用的是埔裏的台宣,就非假不可了!”他又眯著眼睛,神秘兮兮他說:“以前人會用寺廟裏抄寫經文的‘寫經紙’,以求其古;現在也有人專跑圖書館的善本部門,偷前朝書裏的老紙造假,若用那宋紙、宋墨,隻題名,加上宋代不與蓋章,你說怎麽鑒定?”

  老師傅不但能裱、精鑒,還會接紙、造紙。他說中國紙最好接,因為是長纖維、質軟,所以隻要在兩張紙的接頭處把纖維拉長,就能天衣無縫地接合。

  老師傅接紙全不用刀,先將紙邊打濕,用他那長甲細細刮薄,再淋上漿水,再把接的紙,對準簾紋地放上,將重疊處照樣刮弄一遍,卷起風幹後,果然毫無破綻。

  至於造紙,有一回看見客人拿了張破了的古畫,要求師傅把那破洞,用同一式的紙料補上,卻又不準從畫邊上切紙填補。“既要紙質、顏色相同,能找到一樣的老紙,師傅怎麽敢接呢?”我心想。

  卻見老師傅用圓口刀,從畫麵四處平均地刮了一遍,收集下一團紙毛,調上漿水,壓平之後居然造出來一小片,正補上了破洞。

  從裱畫老師傅那兒,看到的新奇事兒,真是太多了,而我對紙,尤其對中國紙的癮,大概也就從那時種了根,我尤其記得他說:

  “沒有這麽精良柔韌的紙,畫如何能經得再三的裝裱?沒有長纖維,畫又如何能棱成卷軸,曆經幾百年無數的舒卷而不新?沒有這麽細的紙質,中國水墨的韻趣又如何發揮?紙是中國人發明,紙的精神、靈魂,也隻有在中國獲得真正的提升!”

  紙居然也有精神、靈魂?我一步步地追索,發現手工造的紙,確實各有各的麵目,非但不同批的紙,因為紙漿中膠含量和纖維密度的差異而不同,即使同一張紙,左右也可能有厚薄的區分。

  加上中國的“生紙”特別容易吸收空氣中的‘,懸浮物”,所以放置久了的紙,能成為半吸水的“鳳礬紙”,有時候放得太近廚房,因為吸了炒菜的油氣,畫來滿篇細小的白點,更造成特殊的效果。

  黃君壁老師就最會利用這種效果,有時我在想,我是小紙癮,他才是真正的老紙癮。因為不論多麽舊、多麽皺、甚至染了滿處墨痕的墊底紙和生了寅斑的受潮紙,到他手上,都能成為特殊的效果。於是白點成了雨景,潮班成為雲樹,皺痕成了石紋。

  “順著這些斑點作畫,反而能打破舊格式,創出新構圖!”黃老師說。

  可不是嗎?紙被我們從櫥櫃裏請出來,展在案上,輕拂紙麵,如同相對促膝的老朋友。

它不是被我們役使,我們也不能全聽它的,而是在彼此了解體諒、互就互讓的氣氛下,共同創作一張不朽的作品。

  作品之不朽,也靠紙之不朽;紙若朽了,作品也便難存在;而藝術家的不朽,更有賴於作品的不朽。這位朋友在筆朽、墨枯、人亡之後,依然為我們發言,豈不是太偉大了嗎?

  所以即使是不著一墨的白紙,於我這個紙癮,也便有許多遐思可以馳騁,正因為它不著一筆,所以可能有無限的生機,如同一個初生的孩子,代表的是無限的希望。相對地,如果不能善加利用,也便毀了它的前途。

  於是這紙與每一個用經的人,不也就是一種緣嗎?

  是何其有幸的紙,能被攜人修楔的蘭亭,成為王羲之筆下不朽的蘭亭集序,落人辯才和尚的手裏,再被蕭翼偷出來,經過各家的臨摹,卻又不幸地隨唐大宗而長眠?又是何其有幸的紙,能被黃公望畫上富春江畔的十裏江山,進入收藏家雲起樓主之手,臨死殉葬投入火裏,再千鉤一發地被搶救出去,留得殘卷,成為故宮的無價典藏?

  又是何其有幸的南唐楮樹,能經過寒溪的浸潤、蔽冰舉簾、蕩湧熔幹,成為那“滑如春水,細如蠶繭”的“澄心堂紙”。

  又是哪一位慧心的人,在簡犢、縑帛風行的時候,會想到以樹皮、麻草這些平凡微賤的材料,捶煮成人世間第一張紙呢?那初生的紙,會是多麽地粗拙而醜陋,它必定有著不整齊的邊緣,高低起伏的表麵,黃褐且帶著灰砂的色彩。它或許隻是在偶然間被創造,卻為人類文化開辟了一條寬敞的大道,載著世世代代的知識,馳向未來。

  問題是:“當我們在閱讀、在書寫的時候,麵對著瑩潔加玉、吹彈有聲的紙張時,又有幾人想到,經們曾是草莖樹皮?因為大精細的機器製造過程,即使對著光線,也再難窺透它們的骨骼。

  因此,我鍾愛傳統的中國紙,喜歡輕拂它們的表麵,感覺那粗細適中的質理,且用我的筆墨心靈與它們共鳴。尤其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窗外的風從林野間吹過,颯颯的音響正如同筆尖滑過紙上的聲音。柔柔的毛筆尖是風,千絲萬縷交織成的紙是林野,那音響交融為一,非常非常地真實、自然而優美……。




硯情


  “這種硯石非常珍貴,隻有在廣東端州的一條溪流裏才找得到。為了順著礦脈,挖掘出最好的石頭,采硯的工人,從溪邊的岸壁鑿進根深的洞,窄小的洞裏,隻能爬著前進,要想轉個身都不行。偏偏很多硯坑都距離水麵不遠,山裏下雨時溪水暴漲,疾流一下子衝進硯坑,使許多人喪生。所以在深入硯坑的時候,總是好幾個人一組,遇到深的洞,則要十幾個人,大家前後相連地爬進坑裏,把豬油燈放在胸口,仰著臉鑿切石頭,然後把切下的端石傳遞到坑口,外麵的人則一麵負責收集成果,一麵負責警戒,看到溪水暴漲,立刻大喊一聲,於是坑裏的人,手拉手,由最外麵的人用力拉,成串地退出來。盡管如此,那爬到最深處的

人,在拉出洞外時,常已經淹去了半條命。

  你要知道,人到了生死交關的時候,常隻顧自己逃命,溪水一下子淹進洞裏,哪裏還會想到伸手等著下麵的人來抓?所以這進坑采硯的事,都是一家人,通常做勻親的在最前麵尋找礦脈,弟弟和孩子們則長幼有序地跟在後頭,愈年輕的愈接近洞口,也愈安全,女人們則在外麵守著。

  據說有一個采硯幾十年的老人,帶著一家兒孫下坑,老人突然挖到一塊他從沒見過的好硯石,那雖然是塊石頭,但溫潤柔膩得如同嬰兒的皮膚,摸起來好像有彈性、能呼吸一般,硯工們管這種石頭叫端溪石精,就像古靈精怪,是吸收天地寒泉千萬年的靈氣,才孕育出來的,傳說在礦坑裏,隻要一鬆手,這處石精就會不見了。當老人挖到這塊多少硯工夢想一輩子,也碰不到一次的石精時,興奮地交給身邊的兄弟,一個人、一個人地傳出去,並叮矚著每個人絕不能鬆手。哪裏知道,這時溪水突然暴漲:一下子衝進了狹窄的硯坑,靠近坑口不遠的一個初入坑的孩子,瞬間慌亂了,隻記得祖父一路傳話出來,這是百年難遇的石精,半輩子可以不愁生活的無價之寶,正猶豫著,一隻手已經被外麵的人拉住,狠狠地拖了出去。

而當他脫離洞口時,另一隻手仍然緊緊地抓住石精,隻見如排山倒海般直瀉而下的洪流,已經淹沒了整個硯坑,而他的爺爺、爸爸、叔叔、哥哥們,全留在了洞中。”

  每次父親準備練字,他總是要求父親重複這個早已會背的故事,看著緩緩研磨的墨,散出淡淡的幽香,原先的清水,逐漸泛出油油的紫光,他覺得那塊硯石,正是端溪的岩壁,而那一泓墨,則是壁上深邃的山洞,裏麵一晃一晃、一閃一閃的,是盞盞的豬油燈,和仰麵鑿石的工人。而每當父親說到山洪暴發那一段,他則在心裏喊:快逃喲!快逃喲!丟掉石精,保命最重要!

  隻是故事的結局並沒有改,悲劇還是一幕幕地發生了。

  “咱們這塊端硯是不是石精啊?如果是,我就不要,因為它害死了硯工的一家人!”他對父親說。

  “不是石精害死人,是那個不懂事的孩子,舍不得扔掉石精,所以害死了洞裏麵的家人!”父親說:“你放心!這不是石精,隻是一塊端硯。雖然如此,這麽細、這麽紫的硯石,現在也不容易找到了,它同樣是工人們手手相傳,從陰冷濕黑的坑裏采來!”

  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他常偷愉打開紫檀木的蓋子,細細端詳那塊神妙的石頭。硯麵大約有他三個手掌的幅度,和一個拳頭高,靠近硯他的一側,浮雕著雲龍的圖案,從龍口向外吐出一道氣,裏麵包含著一個綠色的龍珠,父親說那叫鸚鴿眼,隻有在好的端石上麵,才找得那種圓眼。那雲的圖案一直延伸到硯田的兩側。硯田是暗紫色的,略略橫過兩三條綠色的石紋,據說是石眼的尾巴。靠近硯田的另一角,則又有著三個綠眼,每個眼的中心,且帶著一個黃點,父親說這叫蓮葉田田,池中有水,可灌硯田,田側有蓮,池畔見正,天上有龍,興雲致雨,為降甘霖。

  他輕拂硯麵,立刻留下小手印,趕緊使勁地搓,卻搓出一條條的老泥,像是從久不洗澡的身上搓下來的一般,令他難解的是,這硯石說明總是“洗澡”,為什麽每次搓,都會出現老泥?

  父親洗硯,是不假他人之手的。而且既不用肥皂,也不用絲瓜瓤,而是專托朋友找來已經變黃的老蓮蓬,磨拭硯上的黑垢,洗完之後,除了底部和側麵用布擦幹,對於硯麵是絕不碰觸的,說是留一些水,正可以潤硯,而且如果用布擦拭,難免留下棉屑,磨出來的墨質就不夠細了。父親甚至總要保持硯池裏的水,說是用來滋養石頭,免得枯幹。那哪裏是一塊硯台,根本就是父親案頭的山水,一片可以灌、可以耕、雲蒸水起的土地。

  隻是父親故後,那塊田便難有人耕了,母親不準他用,說是小孩不懂事,容易弄壞了,但是母親還總是為那硯台注水,且說著與父親一樣的話:硯台要滋養,免得枯幹,每次看母親緩緩地收拾收房,見到硯台,像是吃一驚,趕緊衝出去倒半杯水進來,突然欣開檀木蓋,將水注下去,又匆匆地蓋上,走了出去,他心中就對那硯台升起一種特殊的感覺,甚至是一種敵意。

  初中一年級的早春,家裏失了火:當他焦著頭發跑出大門,熊熊的火苗已經衝破了屋頂,第二天的清晨、母親帶他回到廢墟上,走進斷垣,隻見許多人,一哄而散地跳出牆去,劫後殘餘的一點東西,全被撿走了。母親跨過一堆堆燒焦的衣物,算著位置找到書房的殘碟,將破瓦和發著炭酸味的斷粱小心的抬開,風乍起,未燒盡的書頁隨著煙灰飛揚,就在那層層的焦土間,露出一塊深紫……。

  “因為它倒扣著,看來是塊燒得半焦的磚,所以沒讓外人撿去。”在廢墟上;臨時搭建的草案中,他的母親又為那方端硯注上清水:“全賴這雲龍啊!所以沒燒壞,恐怕這石頭也有靈,合該跟著咱們!”

  當年秋天,他參加學校的書法比賽。

  “把這塊硯台帶去磨墨!”母親居然說出這樣令他有些吃驚的話:“你現在大了,應該知道珍惜,而且參加比賽也應該有件利器。”

  果然他的硯台一進場就吸引了同學的注意,唯一的缺點,是占據太大的空間。學校的桌子,本就個大,剩下的地方,勉強擺得下競賽用的毛邊紙。

  依照記憶中父親研墨的方式,他將水從研池裏移上硯田,再遵守“磨墨如病夫”的原則緩緩研磨,問題是,前後左右的同學早已開始寫,他們多半使用現成的墨汁,再不然則用帶著墨膏的塑膠盒,即使是和普通硯台的同學。由於從來不洗,硯麵上積了一層厚厚的墨垢,沒有磨幾下,也就可以開動了。

  他心裏有些著慌,急著動筆,第一筆才下去,就暈開了一大塊。豆大的汗珠突然從額頭冒了出來,轟轟然,他不記得是怎麽寫完,隻覺得繳上去時、跟別人的作品放在一塊,自己的墨色特別淡,仿佛孱弱蒼白的病人,站在許多黝黑的壯漢之間。

  “父親不是說這硯台特別發墨嗎?它讓我丟人丟夠!”

  他一進門,就把硯台扔在床上,剩下呆立著的母親,他覺得不僅是自己受了騙,母親也同樣被騙了兒十年:

  “我還在磨墨,別人早已經開動。等別的同學都走了,我卻還在洗硯台!”他生平第一次憤怒地吼叫。

  母親一聲不響地抱起硯台,又從床底下掏出一塊火場拾回的破布包了起來。

  再見那方端硯,已是許久之後的事。婚禮前夕,母親捧了一件沉重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書桌上:“你成家了,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什麽都沒留下,隻有這塊硯台交給你,我知道你並不喜歡,但好歹也是你父親心愛的東西,就收著吧!”

  他不知道說什麽好,覺得母親已經不是記憶中的強者,如同那方端硯、過去是神聖不可碰觸的,而今卻像是乞求他的收留。

  新婚之夜,他喝了不少;卻毫無睡意,坐在桌前,突然有要畫幾筆的衝動,新婚妻子為白瓷的筆洗盛滿水,他又要求再倒一杯清水過去,並將那方端硯推到麵前,緩緩地將水注下。

  十年了!一個曾經數十載不曾斷過供養的石硯,竟然裹在那半焦的破布中,一待就是10年。不知是不是因為過度地幹渴,小小的一個硯他,居然用去了大半杯的清水。起初水的聲音是暗啞的,隨著水位升高,那水聲竟泠泠地悠揚起來,像是小河倘水、春淩解凍;又好似古老庭院中,在太湖石間流下的一冽清泉,不是單音的水聲,而是由四周的石蟬,做為共鳴箱的回響。為什麽過去不曾注意,難道隻有像父親一樣,將石硯正正地放在眼前:讓硯池另一側的凹陷處朝向自己,才能因為回響,而聽到這麽美妙的聲音?

  “是父親留下來的唯一一件東西!”他用手指從硯池中眯了些水到硯田上,輕輕地揉搓,仿佛幼時的動作。卻覺得身邊的妻,恍如父親高大的身影,而那纖纖柔荑,則成為了父親溫暖的大手,抓著他的手一筆一筆描去……

  以後每晚練字,他就都用這塊端硯了,即使忙得沒有空動筆,他也喜歡用手指沾水,在硯麵輕拭,他尤其愛摩裟那田田的蓮葉,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綠色的石眼,和其間黃、黑的圓暈,有著軟硬高低的不同。在書裏他已經讀過不少有關端硯的文章,知道那應當是麻子坑的作品。端石原是地球泥盆紀,由地下細膩的泥漿,經過億萬年的高壓所形成,在它還是泥漿的時候,或許有些不同成份的泥泡浮動,凝固之後,就成為了這種珍貴的石眼。

  但他的妻子說石眼令她覺得有些可怕,好像石頭成了精,瞪著綠色的眼珠,和黃色的瞳孔,他便轉述小時候要講的故事給妻聽,但把內容改成年輕的孩子丟下手中的石精,使一家人逃脫,卻再也找不到石精的結局,他覺得原來的故事太殘酷了,使他用這一方端硯,都有些不安。

  雖不怎麽愛硯台,他的妻卻總擔任清洗的工作,女人力氣小,縮胸挺腹地捧著,有時練字後看見妻子更衣,胸前猶留一道紅印,加上妻說在清洗時,不知覺中總會磨傷了手,使他終將端硯置人櫃中。

  出國前,他的母親說:“這一去不知道就是多少年,以前人出遠門,總要裝一瓶故園的土,到異鄉不適的時候,就撒些在水裏服下,你說美國海關不準帶泥土,那麽就把你爸爸的那塊硯台帶去吧!本土是石變的,身體不對勁,摸摸石頭也管用!

  他覺得有些好笑,但還是順從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唯恐在行李中摔壞了,便放在隨身的旅行袋裏。從維州跑到紐約,又轉到田納西、北卡、佛羅裏達、餓亥俄和加州,每一次搬動,都覺得端硯又加重了幾分。

  不過他確實常摸那方石頭,尤其是在不舒服的時候,他總是揉搓硯麵,也如同孩提時所發現的,每回都能搓出許多老泥。他發覺那老泥不是由硯裏產生,而是磨損了自己手指的皮膚。好硯台就妙在這衛,看來柔軟,像是玉肌膩理、拊不留手,卻能在不知覺中磨蝕與它接觸的東西。

  也就因此,這端硯實在是發黑的,別的硯台需要一百下磨濃,它則隻要五六十下,不解的是,為什麽初中書法比賽時,卻讓他出了醜呢?

  隨著藝術造詣的加深,他漸漸領悟其中的道理。原來愈是佳硯磨出的墨汁,質愈細,也愈容易暈,反不如瓶裝墨汁,有時寫下去的墨不浸,筆畫旁邊卻見一圈水漬。可以說:差的墨像是水和黑灰相調,墨灰不暈,而水暈。好的墨,則是水墨一體,水動墨也動。正因此畫那飄渺的雲煙,必須用好墨佳硯,才能表現得輕靈。

  他尤其領悟到,人持墨研磨,但是硯磨墨,更是研磨人,心浮氣躁的人,是不堪磨的。

  問題是在這個功利為尚的時代,有幾人能不浮躁,又有誰不希望能像用瓶裝墨汁般立即奏功呢?

  這端溪佳硯或是一個時代的瑰寶;甚至更上許多時代,足以讓米南宮惹得一身墨,忙不迭揣人懷中的東西,卻不一定能被這個時代所接受啊!

  所以作大畫,或示範揮毫時,他寧願選擇可以快速研磨,而且容量特大的“墨海”硯。

他以一種躁切的方式,任憑墨渣崩濺,頃刻磨就一灘墨,再神妙地揮灑出幾幅畫,博得滿堂采。

  但是夜晚回到家,他還是注水硯池,想那蓮葉田田的江南,廣東肇慶斧柯山的端溪,和垂入石洞的采硯工人。

  隨著探親的人潮,他終於踏上了那塊土地,卻沒有見到傳說中泛著紫光的石版道,和“踏天磨刀割紫雲”的采硯人。一輛又一輛的貨車,揚起漫大的塵土,震耳欲聾的切刀,濺出一灘灘的泥水,國營工廠裏,看到像是穿了製服般的硯台,整整齊齊地等待包裝;端溪河畔的硯坑,則是不斷的抽水馬達聲,和切成方塊的硯材,用履帶輸送出來。

  在一處較講究的廠房裏,他總算見到一群雕硯的工人,成排地坐著,像是電子工廠生產線上的作業員,傳遞著一塊塊的硯石。

  挑選過的端石,先被削平了底,再依照硯麵的情況畫上花紋,由手操電鑽的工人,打成蜂窩一般,傳遞到下一站做細部的修飾。

  有些硯田被特意地磨成微凹,據說是為模仿久經使用的古硯;有些硯石帶著黃土和鐵質的斑痕,則以濃墨塗抹掩飾,隻露出硯麵上石質較佳的一塊;護硯的匣子,雖然仍是各依硯石的形狀雕製,卻髹上一層厚厚的亮光漆,再貼上“端州名硯”的現成金字。

  尤其令他驚訝的,是許多硯石都在打洞之後,被填上一團泥土樣的東西,晾幹送到下一站去雕磨。這動作使他想起補牙前,醫生先是修整蛀洞,再調料填入的情況,隻是那石頭G間被填塞的黃土和綠土,竟然都成了最最珍貴的石眼。

  “有一陣子日本人瘋狂地搜求端硯,害得我們差點把半邊山都挖開了,帶眼的石頭關東多挖光了,加上石眼是要找的,有的石頭左看、右看都沒眼,隻是切開才看得到,多一寸、少一寸都沒有辦法發現,而今機器雕磨,有誰耐得住一分分地找眼,再湊和著石眼來設計圖案呢?而且眼嘛,本來就是石核,隻是用來裝飾,有誰會在石眼上磨墨呢?這加了人工石眼的硯台,誰又能說不是端硯?好比穿金戴銀的人,摘了,總還是個人哪。

  他失望地轉回自己生長的地方,那裏的溪流裏也出產硯石,雖然遠不及端硯馳名,但是他想或許自己破碎了的童年的夢,多少可以獲得補償。他跟著尋硯的工人,涉足在冰冷的河水裏,看他們撿起一塊塊石頭,再以挫刀刮試,他們告訴他,台風之後,是最好的采硯時機,好的石塊,被洪水從山裏衝來,愈敢走入疾流裏的人,愈可能獲得上選的硯石。

  他們也對他說,雕硯的刀,是不怕鈍的,因為好的硯石,都是絕佳的礪石,柔中帶剛、肉中見骨,所以一邊以刀試硯,一麵以硯磨刀。

  他們將采回的石頭,放在空場上曝曬,說是濕的時候見不到裂痕、斑一點,一曬就無所遁形了,有時候不好的會自己斷裂。水裏沉得、烈日曬得,才是好石頭。

  他也試著下去雕硯,發覺那從河床上撿回的平凡的石塊,與他印象中緊硬的岩石是大不相同的,有時候一刀雕下去,還以為下麵是一塊上好的檜木,粉白的石屑飛揚處,看到的是石頭的血脈和肌理。

  他一麵雕,一邊想,自己作山水畫時,用的筆是獸毛、竹管製成;蘸的墨是鬆樹燒的,畫的紙是桔皮漉的,研的硯是岩石雕的,用的水是溪流集的,本來就是以山水畫山水,即或畫的不像真山真水,不也有著山靈水韻,自然地涵泳其中嗎?

  所以他隻雕出平平的硯麵和微凹的硯池,就住手了,他覺得雕硯的上選,應該像父親留下的那方端硯,依照天然的石紋和石眼,刻出裝飾的“薄意”和注水泠泠的硯池,使那天然的岩石,成為案上的山水;否則就寧可留嚇粗礪的石皮,完全不加雕琢,仿佛攜一塊墨在溪間寫生,找一處岩石的平麵,就研磨起來,正是天人合一的表現。

  不過他的理論,是無法為硯工們接受的,他們喜歡大事工程地雕出充滿匠氣的水牛和烏龜,甚至連牛毛也不放過,且應顧客之請,刻出某某人贈的字樣,再貼上金箔,打上厚厚的亮光蠟。

  “現在的人買硯台,隻是為裝飾,愈突出、愈顯眼愈好,所以觀台要大,硯池要寬,表示穩如磐石,雲生水起,生意興隆。雖然打了蠟的硯台不發墨,但是顏色才漂亮,也才好賣呀!何況鋼筆、原子筆、自來水毛筆,都是現成的,就算真要用墨,也是用瓶裝的墨汁,有誰真會在這硯上磨墨呢?”

  果然連他大學時代教畫的教授,也都在用墨汁了,隻是先把墨汁倒在硯裏,再略略地磨幾下,以加強些濃度而已。舊日的同學,甚至有人發明了電動磨墨機,一次插上三大條墨,一開馬達,頃刻磨就,下麵的硯台,則像個石造的圓槽,成為了機器的一部分。

  不過他還是堅持自己磨墨,不但因為這樣可以做為作畫前手腕的一種運動,更由於他喜歡那注水時像小河唱歌般的聲音,和墨錠滑過硯田的感覺。不滯、不澀、不凝、不滑,仿佛有一種磁力,從那深紫色的硯石中放射出來,將手上的墨,恰如其份地吸引住。至於磨墨的音響,則通過指掌、手臂,隻有心靈才能感覺到,是化為輕煙的鬆樹與曾為山靈的硯石,百年後重逢的唏噓與謂歎。

  禮失而求諸野,他甚至把珍貴的端硯帶上了課堂,隨著墨一個個傳遞下去,教那些洋孩子,體味一下磨墨的感覺,隻是學生們似乎對這石頭的價值更感興趣,一路地追問多少錢,相互調笑著,說如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就會被關監牢。其中有個學生甚至吐了些口水到桌子上,反在桌麵上磨起墨來,然後說何必用這麽麻煩的硯台,桌子也能磨墨,引得滿堂肆虐的笑聲。

  當晚,他把兒子叫到案前,憤怒地數落洋學生不識貨,又說將來這方端硯,當然會傳給自己的獨子,但是如果知道孩子不好好保存,甚至會把硯台賣掉的話,就寧願捐給博物館。

  16歲大的兒子,頭一歪,突然笑說:“您還是把它捐了吧!因為即使我不賣,我的兒子也可能賣,或是哪一個孫子總會將它賣掉,照您的理論推上來,當然是捐掉比較保險!”

  他呆住了,手中的墨卻還在研磨,油油的墨光間,他又看到晃動的人影,仿佛一群正在掙紮的采硯人,拚命地向外攀爬,自己則是爬出洞口的那個少年,手裏拿著父兄傳來的,百年難得一見的石精。而滾滾的洪流,正像是排山倒海般地湧來……。




萬花筒


  我有一個玻璃櫃,裏麵收藏了許多珍貴的小東西,有田黃、雞血印石、Lalique的水晶玻璃,清朝的鼻煙壺、明朝的景泰藍、現代泥塑的九品、玉雕的小屏鳳,以及兩個萬花筒。

  論價錢,萬花筒是較便宜的,我卻把它們藏在櫃子的最上層,因為我知道,家裏若來了小朋友,對我櫃中的東西多半不會感興趣,唯有萬花筒,是他們搶著玩的。

  問題是,孩子們雖然看不到,帶孩子來的大人卻少不了好奇心,他們在隔著櫃門欣賞每一件小東西之後,最後總是會把眼睛停在萬花筒上:

  這是什麽東西,亮亮的挺有意思、拿出來借我看看吧!

  於是總會出現一家老小,爭看萬花筒的場麵。

  有學者研究,人類除了吮吸、性這些生理的本能之外,還有掏小動物的巢穴、向螞蟻窩灌水等不用教,就必然會做的本能,我則認為應該加一項,就是“愛看萬花筒”。

  不論是3歲大的小孩,或80歲的老人,幾乎對萬花筒都有意思。就算在兒孫麵前,老人家裝作不感興趣,心裏還是挺好奇。如果把萬花筒留在桌上,其餘人都躲出去,那老人八成會禁不住地過去偷窺一下。

  所以在美國,玩具店裏有便宜的紙製萬花筒,博物館商店裏有較講究的萬花筒,古董店裏更有價值千元的珍品。

  萬花筒可以是哄小孩子的玩具,買給女朋友的禮物,也可以是把玩兼收藏的寶貝。

  我的萬花筒,雖比不上明清瓷器,倒也價值不菲,一個是展覽中,向鑲嵌玻璃藝術家回的水晶萬花筒,一個是在古董店裏購置的“凡考特”儀器公司產品。

  水晶萬花筒呈三角柱形,三個斜麵是用高低不平的手工染色玻璃製造,旁邊以熔鉛黏合,並加珠狀的點綴,長柱的兩頭則是透明的觀景窗,和變幻影象的大水鑽。

  水鑽約有一英寸的直徑,切成鑽石的多角麵,所以從觀景窗望進去,由於內側玻璃的拆射,將水鑽透進來的光影不斷重疊,就仿佛步人水晶宮一般,同時因為這種萬花筒不靠裏麵的小碎片來變幻,而是依靠水鑽的折射,所以對著不同的光源和色彩,也就會有不同的畫麵出現。

  我常拿著水鑽萬花筒在園中漫步,對著各種花草,看其中映現的千絲萬縷。上帝創造了神奇的世界,而在這尺管之中,又創造了另外一個;將麵對的每一個具象的物體,變化出無限的殊象。

  至於“凡考特萬花筒”,則是傳統的形狀,外表看來像個老式的單眼望遠鏡,銅管內有三麵鏡子,對光一端毛玻璃的內側,裝著許多彩色的玻璃碎片,並有個活動的軸頭,可以旋轉。

  於是隨著旋轉時,其中碎片的移動,紅色的如同花瓣,綠色的組成葉片,小玻璃珠滾成露水。還有那拉成絲的玻璃,一會兒變為昆蟲的觸角,一會兒又變為小醜的帽子,加上細密的銅網,逆光看去,如同一塊延伸不斷的黑格子桌巾。

  我喜歡躺著看這萬花筒,因為彩色玻璃片比立著看時,移動得緩慢,也便有許多機會來選擇畫麵。

  有時候我先順時鍾轉動,又試著反時鍾轉,看看原來出現的畫麵,是否能重新映現。

  有時我會看上許久,為的是希望出現在眼前的全是青綠或紅橙畫麵,這唯有矚於那同一色係的小玻璃,全部集在中間時,才可能見到,所以那企盼,便有些等著彩券開獎的緊張與興奮。

  我更常常從那窄小的觀景窗,看裏麵無窮的天地,向上下左右搜尋,試著找那天地的盡頭,隻是弄不懂,不過三片玻璃組成的小東西,竟然能不斷不斷地折射,成為無限的畫麵,難道我們在現實中所見的無限穹蒼、浩瀚宇宙,也不過是在上天製成的一管萬花筒中,所虛幻變化出來的——看似無垠,實則有限的世界?

  這想法於是激發我的靈感,何必以水鑽、彩色玻璃片來製造幻象,而不采取真實有機的東西,來豐富我的想象?

  於是我收集了紅色的山榮莢、黃色的楓香、褐色的翅果、青綠的草葉、橙包的聖誕豆,玫瑰的花瓣,以及撿到的秋蟬,又放進兩支林中拾來的羽毛和蝶翼,放在一塊玻璃上,四周再圍起三麵鏡子。

  從這個超大型的“萬花盆”看下去,但見一片春花秋葉,似聞蟬鳥齊鳴,小小的有情世界,如真若幻地不斷延伸,而葉隙問映照的我的麵孔和扶鏡的手指,也成了這無邊風月的一部分,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於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於手千眼千手千眼……。







  汗水比較適合手帕

  鼻涕比較適合袖口

  眼淚比較適合空空的手指

  參加喪禮時,常在簽名處接過白色的手帕,喪禮中也便有許多人,用那手帕拭淚。新而帶著漿性的布料比較幹硬,即或有淚水的滋潤,擦在臉上也澀澀紮紮地,於是人們便不用它來拭淚,而代以一種蘸的動作,或蒙著麵,讓淚水直接滴人手帕之中。

  這動作使我想起川端康成的短篇小說“化妝”,參加喪禮的少女,躲在廁所裏,用白手擦拭不斷流下的淚水,甚至悲傷過度似地,頹然倚著牆壁,卻又突然拿出一麵小鏡子,對著鏡中咧嘴一笑,衝出廁所而去。

  於是那每一張白手帕後麵的臉孔,就引得我猜想了,或許有人不是哭。而是在偷笑吧?!也可能有些情感本就脆弱的人,禁不得他人哭,蒙著臉應應景,即或真掉幾滴眼淚,也像川端筆下的少女,是有些謎樣的。

  不管怎麽樣,準備好手帕的哭泣,“總有些形式,也便使我覺得比較不真實。”

  曾有一位出自旗人老家庭的朋友說,舊時參加喪禮,一路跑,一路哭地奔向靈前,從中途打千、磕頭、長跪,和大哭出聲的次數,便能知道是幾等親。

  中國民俗更有所謂“愈哭愈發”。認為新娘在出嫁時,如果在花轎裏哀哭不止,會使夫家發達,明朝墨憨齋主人的笑府裏甚至說過這麽一則笑話:“有個新娘一路在轎子裏哭,轎夫聽得實在不忍,便說:想必你是嫌棄夫家,不願出嫁,我幹脆把你抬回去好了。那知新娘子趕緊回答道:不哭了!不哭了!”

  如此說來,那奔喪和出嫁的哭,不也是心中先算計好,成為一種形式了嗎?

  所以我要說“眼淚比較適合空空的手”,當人們突聞惡耗,突知喜訊,往日情懷一並勾起,先是說話放緩了速度,咬著牙根,深呼吸地隱忍,最後終於硬咽地無法克製。這時已來不及掏手帕,隻有舉起雙手,掩著麵地垂下頭去,而淚水已經從指間成串地滑落。

  這種哭,沒有準備,沒有感染,沒有矯飾,更沒有手帕的承接,甚至根本不想在人前表現出來,空空的十指之後,卻有一個比什麽都真實的淚臉。




我的三寶


  吉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

  我也有三寶,畫匣、軍毯、毛毛毛衣。

  吉林的三寶,能夠讓使用它們者度過嚴寒的冬天。我的三寶,也許著我走過異鄉漫漫的冰雪旅途。

  畫匣,該說是個畫箱,隻因這它長不過一尺半,寬不到半尺,所以稱之為匣。實則亦不是畫匣,應應該是一種裝樂趣的護盒,是我在中華商場的樂器店買的。

  赴美前,正愁畫具沒有地方擺,經過樂器店,看見大小適中,黑色膠皮畫,且帶著邊緣護條、雙鎖與把手的小匣子,頓時靈時一動,便買了下來。

  匣內原隔為二,襯著黃色的絲絨,想必是用來放置可以折疊裝卸的管樂器。我便將較窄的一側用來擱筆,又將較寬一側隔為三部分,中間放一塊方形石硯,左側置水彩、墨及橡皮、小刀等雜物,右側專擺蘇州的杯裝顏料。這樂器匣倒像原本為我製造,雖然畫具並非專門配置,放進去卻正合適,盒蓋上的一個夾層,則恰好放調色用的白瓷碟。

  於是每到出去教畫,或應邀揮毫的時候,我隻要拎起那小小的黑匣子,就能上路了。不知情的人,常問我是不是音樂家?厘子裏是什麽樂器?我則笑說,算是音樂家,隻是一種無聲的樂器,表現另一種交響詩。

  至於打開箱子,鋪陳我的法寶時,就更吸引觀眾了。我總是將箱子麵對自己,也就是背對著觀眾打開,神神秘秘地,如同魔術師般,熟練而輕巧地掏出一件件道具。

  橙黃色的藤黃,像是甘薯;杯裝的顏料像是中國餐館的調味料;長長的毛筆像是筷子,還有著一批大大小小的瓷碟。我一邊擺,一麵幽默他說:好像是要介紹大家怎麽吃中國菜!

  也就用這開箱亮道具的機會,原本嘈雜的會場,因為注意力的集中而能安靜下來。於是拂紙、磨墨,便能夠輕鬆地展示我的筆下功夫,所以我常說:這黑匣於是亮出的第一招,謂之先聲奪人!

  軍毯是我的第二寶,但它不是展示在人前,也非專用來鋪蓋,而是當我在家作畫時,放在桌上,做為紙張的墊底,由於毯毛微微突起,就算紙濕透了,也不至於黏住,更因為下麵毛毯的通風,而有快幹的作用。

  黃色又略帶些草綠的軍毯,是抗故時期胡宗南手下的一個將領送給我的,那是戰利品,一件隨著日軍渡海,卻再也回不去的東西。

  毯角有塊已經殘破的白布,上麵以毛筆寫著那日本兵的番號和姓名,我常想,它原先的主人,是在棄甲曳兵時將它遣棄了,還是背著它,頹然倒下,成為流亡異國的孤魂,軍閥誤盡的蒼生之一?!

  所以我也就一遍又一遍地檢視,看上麵是否有那侵略者的血漬,或是子彈孔、刺刀眼之類。有時候在桌前兀坐,觸及那粗得有些紮人的軍毯,和它已經殘破的邊緣,以及上麵的點點墨斑,竟覺得那是一塊暗暗黃綠的大地,有著烽火過後無邊的蒼涼與凋敝。

  初到美國幾年的重要畫作,都是在這塊烽火流離的軍毯上孕育的,自然地帶著一些浪跡異國的情懷。有時候在冰雪的夜晚,暖氣不足,它也便成為伴我異鄉夢的朋友,隻是壓在身上,出奇地沉重,使我常常夢見逃難,追兵到了身後,雙腿卻不聽使喚。

  “毛毛衣”是我的第三寶,它不是毛衣,而是一件裏麵帶著絨毛的滑雪衣,我喜歡叫它毛毛衣,因為這個名稱很孩子氣,也很溫暖,尤其是在異鄉,它有一種母親的感覺。

  毛毛衣不是母親縫的,而是有一年到合歡山滑雪前,學生特別為我從香港買回來,深紫色的厚呢子麵,長領後麵用拉鏈連著一頂帽子,由於專供滑雪之用,所以並不太長,也不很寬鬆。甚至可以說穿在身上有些被包著的感覺。

  在合歡山上,我不覺得毛毛衣有什麽好,卻在日後的旅途中,一天加深一天地愛上它。

尤其是風疾雪密的隆冬,研究所下課之後,常已經是深夜了,我必須沿著一條馬路,走上20多分鍾去搭巴士。

  鏟雪車總是一大早出動,所以風雪夜走出校門,已經分不出人行走道與大馬路,一片白茫茫地,像是罩上了一大塊白被單。

  許多人形容雪景是粉飾銀妝,我想那多半是在有暖氣的室內或車子裏,觀外麵的雪。也可能是在明朗的白日,有著明朗的心情,踏雪玩雪。至於一個初到異鄉的學子,噴著白煙,在深沉的夜色、襲麵的北風,與不斷往鼻孔裏鑽的密雪中,踏上歸途,又不是歸途;走回家門,卻又不是家門時,那白皚皚,則是一種蒼白與無助。

  偏偏深夜的巴士特別少,常常等上40分鍾,車子才來,我裹在毛毛衣裏,低著頭,又拉緊帽子邊緣的繩帶,隻露出兩隻眼睛,靜靜地站著,想像自己是齊瓦哥醫生流放到烏拉山,沁心的寒冷從下麵的雪靴和兩層毛襪間透了上來,所幸這緊緊包著我的毛毛衣,帶給我十足的溫暖,仿佛有一雙巨臂擁著,又覺得自己是藏在一床厚厚的棉被之中,身外的風雪反而與我無關了。有一次突然被駛近的巴士驚醒,發覺自己的雙腳,已經陷在半尺的雪中。而走上車,竟引來滿車的目光。直到司機驚奇地問:你難道等車的時候,一動也不動?才知道頭頂上也積了五、六寸的雪花。

  毛毛衣已經破了袖時,塑膠製的扣子,不知為什麽在幹洗時消失不見了。軍毯在家人來美之後,早換成了柔細的灰色毛呢料子,寬大地鋪在八尺的桌麵上,不再怕紮了手,或因掉灰而引得我打噴嚏。小小的畫匣子,由於學校有我專用的辦公室及教室櫥櫃,又不再接受外麵邀請揮毫而很少用得著。

  但是匣子還是放在畫室一角,上麵的鎖依然明鑒,裏麵也一樣不少。軍毯鋪在畫櫃的底層,上麵睡著我異國10年的心血。至於毛毛衣,仍然掛在衣櫥裏,每次飄雪的天氣出門,我去拿厚呢大衣時,總會看到它靜靜地垂著,胸中便勾起許多往事,便也似乎從它身上,獲得一種鼓舞與激勵,仿佛共患難的老友重逢;有笑、有淚,有感慨,也有溫馨!




老農玄想


  “見縫紮針”,這是母親常用來形容我經營園子的一句話。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出來的,確實貼切極了!

  隻因為院子並不算大,想種的東西卻多,既有年年增添的樹木花果,又有每歲必耕的菜園,自然好比收入有限,孩子卻接連出世的父母,不得不精打細算。

  譬如一套衣服幾個孩子接著穿,我種菜也是如此,算好了小白菜不怕凍,早早地播種。

收成之後,再接青江萊。至於初夏青江菜也收成了,則種最持久,而能不斷摘食的甘藍。尤有甚者,是在趕檔期的情況下,不等成片的青江菜苗長高,先大把地拔了煮湯,再撿那特別肥壯而體貌不凡的,種在菜田邊緣,使它們充分地發展,長成特大號。空出來的地方則可以適時種“下一作”。

  當然種菜的“見縫紮針”,如果隻有這麽簡單,也便算不得功夫了,其中最高明的,還是衡量日光的本領。因院子之後既有森林而蔽東方之初日,院子另一側又有房子,擋住了下午的陽光,這中間不過16oo平方尺的地方,雖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所能享受日光的時間畢竟有限,自然也得像那分配食糧的荒歲,算著飯量地配食。

  譬如不需什麽陽光的小鈴蘭、風信子、繡球和野紫羅蘭,全種在山茱荑的下麵。早春茱荑未綻,陽光直下,正好讓它們風風光光地開花,而後則蔭蔽著直到暮秋。

  還有隻要一半陽光的牡丹,則種在院子近林的薔薇花側,盛夏時薔薇的枝條四蔓,正好篩下一半的陽光。

  至於最需日光的黃瓜架,則高高立在院角,雖不能得到上午的十足日照,卻能承受自午至晚的陽光。瓜田之前種四季豆,最高不過一尺半,不足遮掩瓜架的日光;再前方,隔著田埂種上三排青椒,再接十棵大男孩(BurpeeBig Boy Tomato)番茄,都是屬於三尺左右的大個兒,湊在一起,既無鶴立雞群,也不至於有矮子吃虧的不公平。

  此外,今年我更發奇想,其實也是窮則變、變則通的困而生智,創造了可以挪動的遊牧民族——草莓。把它們一棵棵移種到盆裏,再衡情度勢地,找那園中最有日照的地方安置,於是田埂上、水泥地上,乃至前院的車庫邊緣,就都能見到那鮮嫩的果實了。

  這妙點子,一方麵使草莓獲得了足夠的陽光,利用了不能種的地方,也避免了草莓貼在地上易腐和招蟲子的弊端,高高地懸在花盆邊,既是果實,又為點綴。豈不一舉而數得?

  所以每當我在園中小坐,便覺得自己十分偉大起來,想想一個隻有菲薄固定收入的家長,卻能把這一“大家子”照顧得個個健康,且得展所長,獲得十足的造就,豈不是一種成就嗎?

  在這耕種的過程中,也確實可以享受做為生命主宰的感覺,那些無知的種子,若不是我撒下去,它們有幾棵能萌發成長?至於我種在什麽地方,它既沒有發言選擇的權利,更無未來自行移動的能力,從我種的那一刻,便決定了它的一生。

  如果下麵有塊大石頭,而我未察;如果那是最貧的黃土地,或沒有陽光的死角,就算這種於是最好的,又如何呢?當別人在陽光中茁壯,展開如蓋的青綠、開花、結果的時候,它卻可能永遠像侏儒一樣瑟縮在角落,而後或是在怨罵聲中,被拔除。或在一個寒流的夜晚,悄悄地死亡。

  這樣想來,我就覺得自己更偉大了,因為在桃花開的時候,我會特別去摸摸每一朵花,幫助它們受孕;在紫藤攀爬時,我會幫著它們找正確的途徑,將那貼在地麵的升高,轉進鐵絲欄的拉出來,使它們不致在往後的日子,因為環境的阻礙而影響了發展。

  至於百合、鬱金香,這些球根的花,我更在暮秋時,為它們分家,免得在地下不斷繁殖,因為擠在一起,而無法獲得足夠的營養。

  當然施肥更是不可少的,想想這樣“見縫紮針”,一作接著一作,一棵連著一棵,如果沒有足夠的養分供應,怎麽可能長得好呢?我的肥料來源從來不虞缺乏,因為一麵除草,也就一麵積了肥。我在院角總是挖有一個大坑,將那清除的雜草、朽葉全往裏傾,倒滿了,則蓋上土,經常噴水,使草葉快速地分解,如此一坑一坑地替換,自然總有黑褐色的腐殖肥料供應。有時甚至直接將花果種在這些坑上,長得更是茂盛。

  每當我把那些肥料灑在田間時,總是嘀嘀咕咕他說:“來!用你兄弟們的屍骨滋養你吧!”

  至於將花果種在肥料坑上時,則講:“在千人家上建立你的凱旋門吧!”

  這時,似乎又覺得自己由這園中偉大的家長,一下子變成了有虐待狂的劊子手,青麵撩牙地發出陰陰的冷笑。看世間的繁榮與蕭條、生育與殺戮、偉大與卑微,全成為自己導演的一出戲,且沾沾自喜……。




母親的耳機


  母親配了助聽器,家裏頓時安靜了下來。過去總是聽見她在廚房用力地關櫃門,將鍋盆撞擊得鏘鏘震耳;餐桌上每當她放下碗時,大家更極力地忍耐那碗底與玻璃桌麵的強力撞擊。尤其使人受不了的是她推電鍋,如同粉筆滑過滯塞黑板時令人汗毛聳立的銳利音響。

  可是,一下子全不見了!甚至她忙碌地在廚房工作,都令人難以覺察,反倒是,當她剛配上助聽器,走出醫院時,第一句話就是:這裏的車子怎麽那樣吵?

  回到家,更是麻煩了!老人家開始抱怨每個人說話的聲音太大,又說鸚鵡鬼叫得令她想過去把它掐死,甚至電話鈴響和別人打噴嚏,都能把她嚇一大跳。

  於是過去唯恐鈴聲不夠大,甚至得將無線電話放在她枕邊的事情,全做了180度大轉變,親友未進門,更得早早叮囑:別再對著老人家的耳朵猛喊。

  尤其妙的是,她自己的嗓門也突然降下了一大半,過去如洪鍾的聲音,頓時變成了低語,好像說的都是秘密,她說不敢大聲,因為怕炸了自己的耳朵。

  跟著老人家便有些得意了起來,笑著警告家裏每一員,以後別想再背地裏說她壞話,因為連我們關著門講話,她都可能聽得見。指著自己的耳機,老人家說:“我的耳朵比你們強,可大,可小,碰到你們講悄悄話,隻要我把耳機調大聲一些,就成了順風耳!”

  老人家果然厲害得有些可怕,走在街上,鄰居老太太正跟媳婦聊天,我們年輕人尚且沒有聽見說什麽,老人家卻老遠地搭上了話,敢情她全聽到了,原來是因為過去耳朵不好時,她是半聽半猜,日久幾乎能從對方嘴唇的移動,來猜想內容,如今聽力增進幾倍;加上“看”的功夫,自然有了過人之能。

  老人更發奇想了,居然要去燙發店,改那20多年未曾變過的發型,原本的巴巴頭,換成垂向四周的卷發。原因是助聽器雖然是植入耳殼的“隱藏式”,旁人注意,還是看得出來,老人家神氣他說:

  “要是用頭發遮上,回大陸探親,人家隻當我是老少年,聽力不讓年輕人,多有麵子!”

  我說:“老小孩!老小孩!人年歲大了,就像小孩兒!您就算梳個馬尾巴,我也不管!”

  當然助聽器也有缺點,就是隻戴在右耳,聲音即或發生在左邊,她也覺得從右邊傳來,過去大聲講話,她的裸耳還能聽見,現在右耳變得敏銳,左耳就完全沒有用了。在花園裏,隻見她一麵種菜,一邊不斷地轉頭四顧,尋找碉瞅的小鳥和鳴蟬;行在街上,後麵有車駛近,老人家總是做成要躲避的樣子,正如她所說:前10年,不知是怎麽過的,倒沒讓車撞上,隻是也沒覺得世界這麽吵。

  於是我想:這世界真有這麽吵嗎?對於不覺得吵的人,會不會正像是母親未戴助聽器前,自己反而是噪音的最大製造者?

  同樣的,作畫時用強烈色彩的藝術家,吃飯時要大鹹大辣的老餐,隻怕實際上,對色彩和味道的感覺,反而比一般人來得遲鈍。至於那些一天到晚覺得生活太單調的人,恐怕不是真單調,而該怨自己體味生活情趣的能力太差。

  隻是身處在這個形形色色的社會中,正像耳科醫生所說,是有許多困擾的,有時候前一個病人是聽力障礙者,才大聲他說了再見;接著進來的,卻是個戴了耳機的,忘記收束自己聲音,才開口,便見病人一驚,怨醫生說話的聲音炸耳,造成醫生看病人,未開口,第一件事就是觀察對方有沒有戴耳機。

  這樣地推想,才發覺原來世人是那麽不相同,我們就得以這不相同的了解,給予不相同的對待,當自己覺得別人的聲音太小,而還報以較大的嗓門時,一心隻以為是善待了對方,豈知卻緣於自己的聽力已經衰退。

  寫到這兒,突見老人家躡人書房,比了個吃飯的手勢,過去她總是站在樓梯口大喊一聲,怎麽而今有了恁大的改變。

  敢情聽力太好的人,隻怕自己大聲說話會傷了自己耳朵,竟要變成啞巴了嗎?




風箏之歌


  每一次看到孩子放風箏,就使我想起大學剛畢業,在成功高中教書的日子。放學之後,我沿著林森南路,穿過交通頻繁的忠孝東路,再向北行,走過火車道上的高架橋,回我位於長安東路的家。

  或許因為當時還沒有鐵路電氣化,華山車站前的空地又大,每次行過高架橋,總看到許多孩子站在上麵放風箏,有時候火車正轟轟地駛過,孩子反而大膽地開始鬆線,讓小小的紙鴦,乘著那一陣火車帶來的風,倏地飛上天際。

  連我,也常跟著一塊兒叫好,日久了,與孩子都熟念起來。

  那些孩子,多半都住在鐵道邊的違章建築裏,貧寒的環境,使他們買不起風箏,隻好自己糊,有些孩子手藝好,風箏一脫手,就能直上雲霄;手藝差的,則任他牽著線,沿鐵道邊的小路跑上百公尺,風箏還是又扭又轉地;最後栽下來。

  跟他們相處近一年的日子裏,最令我難忘的,倒不是放風箏這件事,而是孩子們天真的對話。記得某日傍晚,雖然天色已經沉下來,有個孩子仍然兀自站在橋頭,舍不得收線,因為他的心已經隨著風箏飛上了天際,他放出了有生以來,最遠的一隻風箏,我則是唯一陪著他的人,分享他的驕傲。

  突然從巷子裏閃出一個人影,尖著嗓子喊:

  “這麽晚了,野到哪裏去了?還不回家,小心挨揍!”

  孩子一下慌了,手忙腳亂地收線,卻愈是心慌,手愈不聽使喚,幾次把線絞成一團,又幾次讓已收好的線溜了出去。孩子急了,雖然在陰暗的暮色中,仍然可以看到他急得泛紅的雙頰,他氣急敗壞喃喃地說:

  “回家!回家!當然可以回家,可是我要回家,它(鳳箏)不要回家,我怎麽回得了家?是它野!不是我野,口家打它!”

  孩子天真的話語,卻讓我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人生境界。以後的日子,我先把這個故事寫成了詩,又引申為哲理,放在“螢窗小語”之中,而一直到今天,每次在異國的郊野,看到孩子們放風箏,更總是把我帶回那一刻:“我要回家,它不要回家,我怎麽回得了家?”

  在我最早的記憶中,隻有兩樣玩具,一直不曾褪色。一個是我收藏成堆的香煙罐,一個是我的老鷹風箏。

  香煙罐並不能算是我最喜愛的,之所以能記憶這麽清楚,大概是因為搬家時全忘在舊房子裏,由於心疼、吵鬧而變得深刻。老鷹風箏則是我真正喜愛的東西,因為它是父親買的,再加以組合,幫我放上天去,且將線的一頭交入我的手中。

  那是一個午後,想必正逢假日,父親帶我到家附近的龍安國小玩,才走出巷口,就看到天上有一隻老鷹在盤旋,可以很清楚地認出頭和身體,還有那抖動的翅膀。

  “老鷹!老鷹!”5歲的我,大聲叫著。

  父親抬頭看了一陣,說:“大概不是真的,是個風箏!”

  那時候似乎放風箏的人不多,最少這是我所聽到的一個新名詞——風箏。

  我們走入龍安國小,果然操場中央,正有位老先生在放風箏,幾個孩子指手畫腳地圍在四周。

  許多細節已經記不清楚,也忘了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專賣風箏的,隻曉得那風箏後來到了父親手中。

  對於鳳箏的印象卻是極深刻的,那是以細竹條編成骨架,再縫上灰色的綢子製成;綢子上還畫著眼睛和羽毛的圖紋。但如果僅僅是這樣,還不能給人那麽逼真的感覺,它妙在不但有老鷹長長的身體,而且還有個彎彎的弧度,看來就像是立體的身軀,頭上更帶著尖尖的啄,加上圓睜的雙目,真是威風凜凜;至於翅膀,一半有著竹架的支撐,一半則任那輕綢虛掛著,放上天去,風一振,翅膀就撲撲抖動,活像是展翅翱翔的座隼。尤其神妙的是,那雙翅膀居然可以裝卸,不用時將翅膀抽下,隻占小小的空間;要玩時,則隻需將翅膀近身一側的兩支長竹片,插入身體上的插座中,就頓時成為了足有三尺寬的風箏。

  往後好長一段日子,每當父親有空,又天氣晴和,我們都是伴著風箏度過的。父親先將箏裝好,放上天空,再把線圈交到我手上。

  “小心拿著,這風箏老鷹一飛上天,就成真的了!真老鷹力量可大極了!抓不緊,它就會飛不見的。”

  聽了這話,我的小手是抓得更緊了,隻覺得長線的那一頭,有著不斷的震動傳過來,那是一種掙紮!它想飛跑。因為鳳箏老鷹的家是在天上,所以一上天,它就活了!隻是為什麽一落地,它的翅膀又跟身體分開,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抽屜裏呢?

  第一個自己做的鳳箏,根本沒能上得了天,才起飛,就栽到地上,豈像我那壞了的老鷹
風箏,隻要一隻手,迎著風,輕輕地鬆線,自己就能展翅而去。

  但我還是撿回了那隻不會飛的風箏,重新綁,重新糊紙,又重新在蒼茫的暮色裏,衝出門去,加入那群猶未散去的小朋友中,請一個孩子抓住風箏的下端,在高喊鬆手時,抓著線圈猛跑。

  隻是依然掉了下來。

  漸漸地,我做的風箏有了進步,雖然還飛不高,且猛打轉,但總是飛了起來。

  我把風箏拆開,將小竹條削得更平均,又拿另一支竹子撐著,量度出重心,畫上記號,再把垂的那根綁上去,且斜著加上兩支小竹片。由於左右力量非常平均,相信絕不會再打轉了。

  隻是放上天,它雖不轉,卻仍左右搖擺個不停,我又丟了臉,直到有一天,為它裝上了好幾條長長的尾巴,那風箏才真正平穩地飛起來。

  “原以為不裝尾巴可以飛得輕快些,豈知道反而不穩了!難道那看來像是累贅的東西,反倒有這許多用處?

  那時候,我小學四年級,放風箏成為孩子間最熱門的課外活動,尤其是初秋的日子,整個台灣大學操場的天空,都飄著遠遠近近的風箏,電線上、樹梢上,甚至房頂上,常看見墜落的風箏,但盡管有些還非常完好,除了物主,卻不見有人去撿現成,大概是因為,每個人都希望做自己的風箏。

  放風箏的美,豈隻是風箏在飛,而且是自己在飛,從自己的手上,紮出來一片方方圓圓的小東西,為它裝上尾巴,綁上線繩,再加上五顏六色,這——就是我的代表、我的孩子、我的化身,且看今日,誰的能飛最高!且看誰是絞了線、斷了絲、栽了跟鬥,垂頭回家的人!

  飛揚!這是我的想像,飛得愈高、離我愈遠,愈是不容易看見,這手上的線愈是脆弱而不可依靠,愈是我的驕做!

  在俄亥俄州,一片廣闊的原野上,看風箏大賽,有立休幾何形,看來像個大方盒子的風箏;有灌了氣,看來像塊麵包的塑膠風箏,有日本人畫著羅漢臉的長方形大風箏,也有成百節中國式的大蜈蚣。

  至於線,從細得看不清的釣絲,到比筆芯還粗的尼龍繩,更在特別表演中,展示了可以暗殺別人風箏的玻璃絲線。

  參加鬥風箏的人,不見得都有特大號的本錢,卻懷著一大卷,先浸膠水,再蘸過玻璃碎粉的“殺箏線”。那風箏似乎也經過特別設計,可以突然做快速的飄擺,倏地橫穿到別人風箏的下方、再猛然上升,隻見放風箏的手向回抖那麽一下,另一個風箏,就無聲無息地翻滾而去。

  人群發出一陣陣的驚歎,帶著幸災樂禍的呼喊,也有著些許同情的惋唱,還有那隨著斷線風箏抖動、掙紮、飄滾、滑落、消逝,一種說不出的淒美,所發出的……

  那是一首一首的挽歌。美麗的凋零、英雄的殞落,所必當伴隨而來的詠唱:

  雲的歸於雲

  霧的歸於霧

  飛颶的歸於飛颶

  天空的歸於天空



  兩支竹、一張紙、一根線、平凡地被塑造——一種偶然。

  一陣風,一隻手,雙目相送中,昂昂然地被舉起——一種機緣。

  既是風賜予的飛翔,就飛成風的樣子吧!那麽地飄擺,那麽地睡倒,成為一悠然滑落、一優美的死亡!

  既然回到地麵,便立刻回複了平凡,且可能被永久地深藏、無情地折損。

  就盡情地飛遠,激烈地戰鬥,且在地麵那隻手的錯誤發生時,選擇屬於你的自由吧!

  沒有人知道,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在一個怎樣的樹梢、怎麽的枝頭,或是一片平野之上,你竟然帶著一些親人的夢想,一段流浪的經驗……

  睡成一永恒的姿態!




荒山逆旅待新年


  在海外過的第一個中國年,是壯闊的、荒涼的,卻又有著一些詩意,帶著幾分驚險。

  趁著寒假,萬裏來美尋夫的妻,害怕紐約的冰雪,而跟我約定在舊金山碰麵,卻沒想到一路玩到大峽穀,仍然趕上了她生命中最大、最冷的一場雪。

  雪中的大峽穀更壯觀了,但是比起玉山、阿裏山,甚或隻是大屯山,總覺得少了那麽一分優美與悠閑。由於天寒地凍,載人下到溪穀的小騾子早已斂足,隻有幾個導遊,引著不識時節的零星旅客,叩訪印第安人的古跡。

  臨時才計劃到大峽穀的我們,原本就沒有準備厚的衣服,再加上穀中挾雪的寒風,除了一眼看到大峽穀時,還有幾分興奮,跟著遊興就凍到了冰點。

  “我們還是回洛杉礬,去狄斯尼樂園吧!”妻建議,於是早早就搭上由大峽穀到Flag Staff的巴士,準備趕乘晚上9點鍾的火車。

  巴士抵達F1ag Staff,已是7點過後,饑腸轆轆的我們,在這亞利桑那荒涼的小城裏,提著行李,頂著寒鳳前行,原以為大峽穀旁該有著富麗的酒店和熱鬧的市集,怎料竟是這種家家店深鎖,隻有遠處幾聲狼嗥犬吠的景象。

  好不容易挨到火車站,臥車的座位雖然訂到了,卻說由芝加哥開出的火車,因為大雪,而將延遲7小時到站。別的旅客似乎全是當地的居民,也像是早就料到車子會延遲,紛紛搭上門口親人的汽車馳去,頓時偌大的車站裏,連管理員都不見了,隻剩下我們這一對來自遠東的旅人。

  “這裏挺荒涼的,不太保險,還是先出去找點東西吃吧!”我把頹然坐在椅子上的妻拉起來,出了車站,風雪是更急了,呼嘯著仿佛不斷牽引著的白色的簾子擋在眼前,卻隱隱約約地發現對街右側一百碼外,有一家餐館,仍然亮著燈火。

  走迸餐館,令人驚訝的,老板居然是中國人,在這種荒涼的小城?也有中國人?

  “中國人嘛!吃苦耐勞,別人不開,我還是開。”老板很熱絡地過來招呼。且主動地介紹了蔥爆牛肉、蕃茄炒蛋幾個簡單的菜,他的臉布滿風霜,國語也很差,但是笑容很暖。

  “您從哪兒來?”我問。

  “中國!”

  那是一個遙遠的名字,在地球的另一邊,我原想問是從台灣、香港,還是大陸的哪省?

卻發覺隻是一個“中國”,便閃閃亮亮地在心裏燦然起來。仿佛最初飛離大氣層的太空人的感覺:“那隻是一個小小的地球,生活在上麵的人們卻為什麽要有這許多紛爭?”

  於是我們這都來自那小小的“中國”的人,便坐下來談笑了。

  都快吃完了,老板突然一拍腿:“忘了一件事!”跟著進去端出酒來,倒滿三杯:“過年好!”

  “過年?”妻屈指算了算:“今兒是除夕那!”

  “我太太是墨西哥人,早不過中國年了!今天你們來,又正巧上禮拜收到國內寄來的一份月曆,才想起。”老板一飲而盡:“是你們來美國的第幾個新年?”

  “第一個!”辛辣的酒,嗆得我直掉眼淚,啞了嗓子。

  吃罷除夕大餐,再頂著北風走口車站,依然是那麽悄元一人;算算時間,還有六個鍾頭火車才會到,隔著車站的後窗,遠遠看見一家汽車旅館的霓虹燈。

  “與其待在這兒受凍或被搶,還是破點財吧!”於是我們又拎著行李從車站大門出來,再轉過街角的平交道,住進那個簡陋的旅館。

  已經16個鍾頭不曾磕眼,雖然在一片黴涅味中,居然倒頭就睡著了,但是才過不久,12點多,突然被一陣吼聲驚醒。

  “有人在外麵打架。”我對妻說:“不要動!”

  可是吵聲一直不停,而且似乎隻是一個人在吼叫,夾著叮叮當當金屬相擊的聲音。我輕輕溜下床,從窗簾間向外窺視,微光中,隻見一個高大的黑人,手裏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正一麵吼叫,一麵攻擊著簷下垂掛的冰柱,每一攻擊都發出常常的聲音,隨著冰花開綻,紛紛墜落。

  我想通報櫃台,卻發現屋裏居然沒有電話,問題是再過三個鍾頭,我們就得離開,如果那黑人一直不走,怎麽辦?”

  “或是喝醉酒了,一下子就會離開。”我安慰妻。隻是時間一分分地過去,人在模模糊糊中,一會兒醒來過去看看,一會兒側耳聽聽,槽的是,那黑人後來居然坐在我們的門前,隻怕連門都推不開了,時間已經是兩點鍾。

  “把鬧鍾關掉免得警動了他!”我不敢再睡,穿好了衣服想那脫身之計。

  “如果他實在不走,而我推開門時,他發了凶,你就先往櫃台跑。”我開始做最壞的打算。

  不知是不是妻的禱告蒙了上帝垂聽,三點多,就在我們動身之前,門外的黑人居然起身走了。

  我們悄悄地溜出門,衝出旅館。雪已停,風好冷,卻感覺空氣無比清新。

  火車上黑人管理員有著沉厚的嗓音,熱情地把上車墊腳的木梯放下來,扶著我們上去,又拉下床鋪,告訴我們使用裕室的方法,才滿臉笑容地退出去。

  夜裏的白雪在窗外閃著藍光,車子很平穩,我卻遲遲不能人睡。明天,明天又是一個新的旅站,是狄斯尼,而後將是夏鹹夷,再就是又一次的離別;妻回台,而我留在美國繼續奮鬥。

  “你沒睡嗎?”妻突然從下鋪問我。

  “是!想到國內的老娘和孩子,不知在做什麽。”

  “拜年!隻是少了一半的家人,會冷清多了……。




著意過今春


  春到長門春草青、紅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匝春。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宋·李清照·小重山

  出國九年,從不曾在這個季節歸國,算算已是九年十度負東君,更數倍於易安了!考慮再三,我終於下了決定。

  歸來也:著意過今春!過一個屬於我自己的春天。

  離開紐約時,正是雨雪霏霏的深夜,到達台北時,恰是陽光普照的早晨,故鄉以一臉和煦的春天歡迎我。

  兩道的山巒,已經是碧綠的,且搖曳著千萬點蘆花。蘆花在朝陽裏閃爍,泛出一縷縷蘊藉的銀白,我家後山的溪穀之間,就有著一大片比人還高的蘆蕩,卻怎麽看,也覺得不如故鄉的美,或許因為美國的蘆花不泛白而呈褐色,已經就少了幾分輕柔,加上它不似故鄉的蘆花,能迎風飄散,化為點點飛絮,就更缺乏了許多飄逸。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去北投洗溫泉,路上總會駐足,欣賞遠處大屯、七星山的景色,而我那時不懂得看山,惟一的印象,就是滿山滿穀,搖擺著的,柔柔軟軟的芒草。

  車子也經過了田野,早春的作物猶未開始,閑逸的鴛鴦正成群地翩然飛舞。那是田野中的高士,不掠奪,卻帶來許多飄逸。他們也是田園山水的點景,在相思林間,在籲陌吠畝間,留下那瘦長的衫影。

  常愛讀王維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常愛看高劍父畫的柳蔭白鷺,那深色的長啄,彎轉的頸子,輕柔的冠羽,和細細的雙足。畫起來,既有著長啄和雙足的強硬筆觸,又有頸背的弧轉,加上裝飾羽的飄柔,無怪乎,她們能成為畫家最愛描繪的對象。

  我看見一隻白鷺,正翩然地滑過田野,眼睛盯著那個白點看,山川就都融成一幅深色的水墨畫了!

  我曾經不止一次對朋友說,白鷺是我認為最美的一種鳥。也不止一次地,換來笑聲和詫異的眼光。人們豈知道,對我這個在紐約居住的遊子來說,“漠漠水田飛白鷺”,正是一再重複映現的,童年的夢。

  車近台北,映服是十裏紅塵。早起的人們,在街道上疾駛而過的摩托車和汽車噴出的濃煙間,正企圖吸取最後一口較新鮮的空氣。

  我隻能說那是較新鮮的空氣,因為即使在這晨光羲微中,台北的空氣,已經受到相當的汙染。所幸人們是最有適應力的,好比在水果攤挑水果,即使整籃中,已經被別人挑剩到後兩個,繼續挑的人,還是會自我安慰地說:“我現在所挑的是兩個當中,最好的一個!”

  於是盡管環保專家們,曾經一再表示,台北的汙染已多次超過警戒線,甚至到達危險的地步……。

  人們還是說:“所幸早上的空氣還算新鮮,我家附近的空氣也算不壞!”

  當車子在我住的英倫大樓停妥時,幾個老鄰居,正從國父紀念館晨操歸來,熱絡地打著招呼:“趁早上的空氣新鮮,運動運動!”

  而當我下樓拿最後一件行李時,他們正登車馳去,留下一團濃濃的,含鉛汽油特有的黑煙。

  這就是我的台北,一個晨起的台北。但實在說,台北是不睡的,譬如現在,有些人仍未眠,有些人才蘇醒,有些人永遠不曾真正覺醒過。

  但她永遠是我的台北,那使我生於斯、長於斯,在和平東路師大旁邊小河釣魚,在水源地抓暇,在家中院子裏種番茄、香瓜和小草花,在鄰居樹上捕蟬,摘波羅蜜的台北。對於她,如同孩子對母親,不論她多麽蒼老或有著多麽不佳的生活習慣,我仍然愛她!

  “隻怕你記憶中的一切都變色了!今天的台北,早已不同於以前!”朋友對我說。

  “不!”我抬起頭來,從車窗間,看鬆江路北邊對著的一片迷霧:“在那片煙塵的後麵,正有著一群不變的——青山。”

  何止如此,在台北的四周,都是不變的青山,我童年時,她們是那樣地站著;今我白發歸來,它們依然如此地守候。

  山,是執著的,如同我對她的愛慕與懷想。

  所以,站在這汙染的台北,畢竟知道四周仍然有著清明的愛戀,即或我因汙染而昏迷,仍有許多安慰,因為自己正被擁在一片青山之間。

  向北看,七星山、大屯山靜靜地坐著。我曾經就在這個季節,到七星山上尋找丹楓,路旁的野草莓依然可見,月桃花的種子,變成了嬌豔的丹紅色。我曾經從陽明後山瀑布上的自來水收集站,進入通往七星山的小徑,穿過濃霧和偶爾飄零的冷雨,坐在頂北投上麵的瀑布邊滌足。

  向西北看,觀音山正靜靜地臥著,從百年前看漁帆的歸航,到而今看貨櫃輪的油煙,在海平麵出現。

  童年時,小學老師曾領著全三年級的學生,去遠征硬漢嶺。回程時,或是帶錯了路,幾百個孩子從陡陡的黃土坡上,近於滾般地下來,居然一個也沒受傷——中國孩子就是這麽可愛,他們有的是韌性;中國的家長也是這麽可愛,他們信任老師。

  向南看,有一條溪流,蜿蜒過台北的下緣,河邊有著大片的草地,水濱開滿薑花。

  我早逝的父親,曾領著初記事的我,站在河濱聽說書和大鼓。也曾經將我抱在懷裏,點著電石燈,蹲在溪邊徹夜釣魚,我們還曾經坐擺渡,到河的另一岸,在暴雨中穿過竹林,避入一所尼姑庵,吃她們種的大芭樂,聽瀑瀑的雨聲和輕輕的梵唱。

  向東看,我已經離去整整30年的父親,正從六張犁的山頭,俯視著我。

  小學三年級,他離開之後,我常站在龍安國小的摟上窗口,遠望那一座山,有時候天氣晴和,我甚至能認出父親墳墓的所在。

  進入初中,便再難有這種眺望的機會。直到考取師大美術係,站在紅樓的頂層,才又有了更高的視野。那時雖然已經多了些煙塵,但山還是可見的。豈像現在,四處高樓林立,成為另一種現代化的水泥山林,真正的青山,反而難得見到了!

  或許山已被很多人遺忘,正如同入夜之後,城市的天空,也不再屬於星子。卡拉OK和賓館的霓虹燈,高高地懸在欲望街頭、芸芸眾生的頂上,那五光十色燦爛閃爍的燈光,豈是古老的小星群所能抗衡?

  但我們都是從山林來的,即或不在田園間成長,也流動著原始山林的血液。因為在人類進化的百萬年問,現代的文明才算多少?我們絕大多數的祖先,都是與山林為伍,由那山林孕育。

  所以就算千百年後,我們的子子孫孫住到其它星球,如果有一天在無意間,聽到了蟲鳴、水韻、鬆濤,恐怕也會有一種悸然的感動,像是浪濤澎湃,從他們的心中緩緩湧起。

  清境農場,這名字實在取得太好了!因為“清境”不僅是清靜,同時是清新,而“清”,豈不就是一種“境”界?

  到達這個霧社與合歡山之間的清境農場,已是入暮時分了。

  斜陽把山巒的棱線深深地雕塑出來,山穀中幾抹停雲,也染上了一分淡儲。倏地山風起了,停雲開始移動,一下子躲進了山凹,消匿了形跡;也有兩朵撞在山的棱線上,抽成絲絲縷縷,在斜光中閃動。

  冬雲與夏雲畢竟不同,冬雲沉重,而夏雲飛,這大概主要是受日照和氣溫的影響,冬天沒有足夠的勢力,引發山穀中的水氣,所以難能蔚成雲海。但是看那幾朵孤獨的雲,各不相睬地流浪;看那清明開闊的山穀,無遮掩地呈現,不更有一種豁達嗎?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李白所描寫的,必定就是這麽一個暮冬初春的山景。人與山靜靜地相對,亭亭而立,敬穆無聲,這當中有多少萬化的溝通與心靈的契合?還有那對於大自然的尊敬與愛戀。

  夜宿清境國民賓館,那是一棟麵對群山的黃瓦白牆的建築,形式並非規則的四合院,卻高低間次地夾著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天井,行在其中,除了走廊上光滑得近於危險的鋪地瓷磚,倒有一種高低穿梭的樓台之美。

  晚餐後,我獨自走上麵山一側的陽台,隔著樸拙的圓木欄於,由山穀中正斜斜地飄上一股沁人的寒。那寒是帶著一種抽象的藍色的,冷冽透明,如同溪水,那種清澈而毫無雜質的溪水。

  眾山無語,以一種折疊的黑色,橫過我的眼前,那是一種墨黑,但是屬於硯池中的墨,黑得流動而光燦,且在那黑中,仿佛能見到一抹霧白,隻是亦非白,但感覺隔了一層,或正是夜嵐吧!也可能是山村人家的燈火,由穀中映上,在空氣中回折,所產生的柔美,卻又若有似無的感覺。

  不見月的蹤影,仰首穹蒼,隻覺一片湛然,待瞬間,眼睛將焦點從遠處山陵的距離,調到無限……。

  我震動了!多年來難有的震撼,從心底、從眼底,從整個胸膛之間,以一種  無聲的詠歡。一種哭號前的深深呼吸、摒息與崩潰……

  我看到了一個無比壯觀的——星海。

  仿佛是千點、萬點、憶兆點閃動的碎琉璃,從四麵八方湧來,又像是要迎頭地墜下。不知是不是因為仰首,我隻覺得自己被團團地包圍,滿目星子,竟不知天地左右,好似全身都投入一流星河,滾啊滾地,進入那冥冥的無際。

  現在我知道了!山巔不僅是尺寸千裏,可以登高攪勝的地方,更是觀星玩月的好所在。因為在這裏沒有空氣的汙染,來遮斷你的視線;沒有高樓大廈來切割你的天空,更沒有繁囂攏攘,來擾亂你的心靈。

  站在山巔,你可以擁有超180度的寬廣視野,前看、後看、左看、右看,還有那仰望穹蒼,全是一片星海,不是你在觀星,而是星在看你,因為我們根本就是站在星海之中,我們也就是星中之星,那宇宙無限的眾星之一。

  此刻我才驚覺,原來總從主觀解度看萬物的自己,一朝站在客觀的位置,才發現自己想擁有的,實在是擁有自己的。如同自以為大的人類,從想克服自然、擁有土地、權利,到想要征服宇宙,豈知道,自己的地球,竟是宇宙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星子。

  整個夜晚,我都在思索這個問題。可惜的是,當晚某國中的學生,也正在那裏住宿。帶隊的老師們,或許心想平日管束得夠多了,且放鬆孩子一天,讓他們盡情地玩鬧一番。

  於是十一、二點,仍然聽見這些大孩子奔跑追逐的腳步與呼叫嘻笑。

  我很高興,見到這麽一批未來國家的主人翁,充滿活力地,已經開始做清境國民賓館的主人翁,但也為我們的教育擔心。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國民也能像許多西方人一樣,為身後的人,把門撐開,而不是自顧自,或隻顧同行的親友,該有多好?

  我也常想,如果我們餐館中的賓客,能在杯觥交錯,放情飲樂的時刻,也能考慮鄰桌的安寧,而控製聲量,該有多好?

  教育,不僅是給予他們未來生活需要的知識,更要告訴他們如何與別人一起生活,在建立自尊的同時,先應知道如何尊重他人。

  而今,許多人都喊要更多的自由與民主。但是否人人都知道什麽是體諒、包容、無私與民主的胸懷?

  我曾經在第二天向賓館的櫃台建議,希望她們能在秩序的維持上多下工夫,更別動不動就用擴音器呼叫廣播。

  “因為他們人多!”小姐回答。

  “少數人可以為多數人犧牲,但是多數人不能強迫少數人犧牲!”我說。

  當有一天,我們的社會,更能夠照顧少數,為每一個殘障著想、為左撇子設計工具、為奇行異想的人留出發表的空間該有多好?

  當有一天,我們能看到一大群原本喧嘩的人,隻因為發現旁邊有一個沉思者,便立刻降低聲音,該是多麽令人感動的畫麵!

  晨起,沒有霧,昨晚深不可測的山穀,像是晨妝時,少婦把所有的頭發,都攏向腦後,露出的寬寬的額頭。

  出奇地寧靜,連小草都不見絲微的顫動,使得眼前那幾公裏之遙,直立兩千多公尺的山巒,所夾成的寬穀,愈顯得空蕩,而明晰了。

  我可以看見對麵山腳的人家和婉蜒的小徑、最高峰處黃褐色崩裂的山石節理、左側公路邊高大的鬆樹,和前麵坡地上的菜園……。突然從山穀中傳來咚咚的鼓聲,循著望去,原來是一所小學,正在舉行朝會。

  孩子們似乎出奇地少,卻都排著整齊的隊伍,按照程序舉行升旗的儀式。或許因為山穀是太寧靜了,雖然有數百公尺之遙,卻幾乎能聽清楚他們講的每一句話,還有嘹亮的歌聲,是多麽地親切,仿佛貼著我的心,激動著我的每一個細胞,帶我倏地飛回了自己的童年。

  童年的學校是多麽美,我常對自己的孩子說,我的小學可比他的美太多了,因為那時雖然也在台北,學校旁卻有著大片的稻田和草地。榴公圳還沒有蓋成公路,圳邊甚至有些婦人在洗衣裳;孩子放學之後,常站在圳邊打水漂。豈像是現在的小學,老師要跟外麵的車於比嗓門,孩子要小心躲躲閃閃地,穿過馬路上的危險區和汙染的煙塵。

  我原想,這樣的生活,是再也不可能見到了。豈知道,在這裏竟然能重溫兒時的舊夢。

  “客人早!”

  當教室裏的孩子,看見在門口張望的我時,齊聲地喊著。

  居然並不是出於老師的指示,因為隻見幾個孩子,正分組做勞作。孩子們都有著健康紅潤的臉頰、笑嘻嘻,又有些害羞地看著我。

  那是一棟兩層的樓房,麵對著寬闊而陳設各種運動器材的操場,其中有一個玩具是金屬和壓克力設備做成的飛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相信即使美國的孩子見到,都會羨慕不已。

在國外從事教育近10年,我愈來愈感覺祖國對教育所下的苦心。

  我沿著走廊前進,發現每一間教室裏的孩子都不多,看來是一所袖珍的小學。

  “想當年可是並不小,足有幾百人呢!他們多半是榮民或由滇緬邊區撤回義胞的孩子,但是現在老一輩快退休了,新一代又都往城裏跑,所以隻剩下六十多個小孩子。”花白了頭發的主任說:“學生盡管少,老師們都還是很認真的,有些是師專畢業之後,誌願到山裏來。”

  臨走時,主任希望我為清境國小畫一幅畫:“留在學校做個紀念,也讓孩子們欣賞!”

  回到賓館,我立刻拿出紙筆,走向山邊,作了一張水墨的寫生。畫上有山巒、有密林,還有那半山腰,掛著國旗的清境國小。

  而那群孩子的天真可愛的笑臉,則成為我常存記憶中的,另一個畫麵。

  蘆山不是廬山,但在我的記憶中,它美如廬山。

  我曾經在那裏度過蜜月,也曾帶著一家人,再去多次叩訪。記得初去的那年也是這個季節,過了長長細細的吊橋,一棟日式建築前大片的櫻花林正是初綻。我曾經坐在那棟日式旅舍臨窗的廊上用餐,飲洛神茶,喝水蜜桃酒;也曾經一邊洗溫泉,一麵靜聽澗中的溪水,並在夏夜用衛生紙卷成長長的紙撚,塞在窗縫,以阻擋山裏成群飛來的小蟲。麵燈一熄,所有屋裏的小蟲,居然都掉到床上。

  但是而今回想,即使那些小蟲,也是美的。

  再訪蘆山,在這10多年的漂泊與天涯羈旅之後,我怎能壓得住那份興奮之情。車子停在一處熱鬧的市街邊,我下去問路:

  “請問蘆山還要進去多遠?”

  “進不去了!這裏就是蘆山。”

  “我是說有一條小吊橋的蘆山。”

  “就在前麵,那街角右轉!”

  我將信將疑地走過去,像是步人菜場,地下濕濕地淌著水,卻正看到一座小小的吊橋,在兩邊的商店建築間出現。

  走過吊橋,隻見溪穀邊一大片五顏六色的小房子。日式的旅舍已經殘破,門前兩株老柏樹斜斜地躺著,櫻花樹幹上釘著路燈,一個頹垣上晾著幾床棉被。

  再過去則有著兩棟水泥的現代化建築,一棟樓房的前麵,放著“卡拉ok、法式裝潢、鐳射音響”的彩色廣告牌。

  我沒有多留,隻是在回程行過吊橋時,對那溪水投以最後的一瞥,看見的是幾塊破夾板、塑膠瓦片和空罐。

  對於蘆山,這個擁有我許多美麗回憶的地方,我不願意多說。但是深深感覺,我們的社會,已經過度的商業化。商業帶來的不僅是現實的功利,更造成了一群以“得”為首要的民眾。

  ,“得”,並沒有不對,但是人們要有得、有舍,才能再得。譬如到這山水之間,就不能以“得”為目的,隻想到在這裏可以洗最養生的溫泉,買到最廉價的山產,且兼能享受城市的聲光娛樂。

  到山林中來,我們正該“舍”,捐棄機巧、開拓胸次、舒暢情懷。我們是來蕩滌塵俗,洗出自己的本真,而不是填塞已經過於窒礙的心靈,

  如果能,我寧願將這次的蘆山行,從記憶中抹去,有一本書的名字是“把愛還諸天地”,而我要喊:

  “把山水還給我的記憶!”

  雖然沒有預訂,卻住進日月潭邊最好的地方。除了臥室,還有寬大的書房和起居室,彩繪的宮燈、華麗的藻井,推開雕花的窗欞,再隔一重黃瓦紅柱的長廊,是一個伸展出去的大陽台。

  我在想,是不是某些幸運者,較容易享有寧靜與美好,也較能夠忘記城市的暄囂?

  就如同此刻憑欄,眼前180度的視野內,幾乎沒有任何建築,隻見臨湖的樹林、高垂的藤蔓、團簇不知名的黃花、耶誕紅,還有那千頃波外的光華島和更遠而空朦的青山。

  慈恩塔就在遙遙的正前方,下麵帶著一環煙靄,和隱隱約約向右淡遠的幾抹遠灘。點點的遊船,在瀲灩的波光間閃動,是從我的角度,唯一能見到的人影。其餘就都是靜了,而那隔著潭麵幽幽傳來的廟院鍾聲,更增添幾分空拎的感覺。

  若不是想要泛舟,而走向碼頭。我怎能想像,原來自己身後的市街,繁華擁擠的程度,竟與台北的西門叮不相上下。

  是不是有些人永遠不會覺察,這裏還有個紛亂的市街?

  是不是有些人永遠不會知道,在那紛亂之外,就最近潭邊的地方,還可以發現最美的風景與幽靜?

  我開始同情範仲俺。

  我沒有選擇坐大船,因為記憶中,那種船的馬達總是噴散一股煤油的黑煙,又咯咯地破壞四周的安寧。所以選擇了一條手劃的小艇,慢慢向湖心蕩去。

  最愛許渾的“淮南一葉下,自覺老煙波”,和溫飛卿的“誰解乘舟尋範蠢,五湖煙水獨忘機”,那是一種洞明世事,豁然達觀的境界。而每次談到煙波與煙水,更再三吟論其幽迸淡遠的意味,那疏疏淡淡,似有卻無的畫麵,多像是筆簡墨精的馬夏山水。

  小船漸漸地蕩離岸邊,原本微瀾的潭水,居然興起了輕波,每一艘呼嘯而過的汽船,更激起一淪淪的小浪,才知道在那浩渺無爭的潭麵上,還是有許多詭橘的變化,又憶起韋應物的詩句“世事波上舟,沿徊安得住”,和杜甫贈李白的“江湖多風波,舟揖恐失墜”。

  我黯然了!掉轉舟頭,遙見自己所住的旅店,隱現左側的林間,可是,就在那上方,為什麽正有股濃重的黑煙,一團團地滾向天空,又隨風飄向遠處的潭麵。

  “你們旅館上麵,為什麽噴黑煙?”我衝回旅館,問櫃台的小姐:“你們感覺不到那煙的汙染嗎?”

  “我們燒油。風會把煙吹走,怎麽可能感覺到?”

  在國泰醫院的病房裏,看到臥病多年的林師母。林老師彎下身,摸著師母的頭,附耳說:“劉墉來看你了,從美國回來。”又轉過身,對我元奈地歎口氣:

  “說也是沒用的,已經成植物人了!”

  臥病老人灰白的頭發很短,眼睛直直地張著,隨著不斷扭動的頭而茫然地搖擺,鼻子裏插著多年賴以灌食維生的管子,怎麽能想像,這就是昔日顏笑貌的師母。

  “自從她病了之後,就少作畫了!”每一年回國拜望林玉山老師,問他有什麽近作,都聽到這句令人心痛的話。當師母還在家裏時,總見老師推著輪椅迸進出出;送到醫院來,原以為他會輕鬆一些,卻聽說他有時一天要來探視兩三次,若不是這樣深愛的丈夫,傾其晚年所有的心力和財力照顧,她豈能拖到今天?

  但是,一個中國近代少有的寫生花鳥走獸畫大師,是不是就這樣而將近停筆了呢?生命的責任,包括照顧另一些生命;創作生命的責任,是否也因此而會犧牲呢?

  相信這世上,許多應該偉大,而具有創作才華的人,都在對自己的家庭盡責時被磨蝕了。而在他們的心底,將有多大的矛盾與掙紮,這豈是他們的家人都能了解的?

  “在某一期‘藝術家’雜誌上,看到您推著輪椅的畫麵,就在您家的廊下,逆光的兩個黑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說,但是我居然說了:

  “我覺得很美!一種說不出的崇高的、光輝的生命之美。那是悲劇,但有一份美。絕對比美於藝術的創作。”

  誰能說,愛不具有崇高聖潔的美?

  誰敢講,犧牲無悔的愛,不是另一種永恒的創作?

  談到對當今國畫壇最具影響力的人,我想首推黃君璧老師了!

  我沒有用“大師”這個詞,而稱他為老師,因為覺得那才最能表現我對他的感覺,雖然他早已是公認的畫壇宗師、一代巨擎,但是對學生們的親切,和有教無類的態度,就像是啟蒙時的老師,一步步地引著孩子。

  雖然他近年來的聽力不佳,但是有一天我才吸了下鼻子,他就聽到了,急著找藥給我吃,還摸摸我的手:

  “明天要多穿衣服!”

  又有一天我扭了脖子,他則叫我過去為我捏了捏,果然如師母所說:“老師的手最管用了,一捏就好!”

  在這位今年已經90高齡的老人麵前,我十足變成了個孩子。對於極早出道,東西漂泊,又早年喪父的我,能夠在今春,將近三個星期的時間,每天跟在黃老師的身邊,如迎春風,如沐春雨,且再做個孩子,是多麽美好的經驗。

  每天上午9點鍾,我就站在黃老師的畫桌旁,看他完成一張張不同風格的作品,並隨時我解說:

  “鬆葉畫好之後,要再以幹筆,在其問點一下,才覺得厚!”

  “這秋景雖然以赭為主,但也要加染少許石綠在岩石的陰暗處,才顯得變化而精神!”

  “你看看!我在這邊雲頭上,故意留下於的筆痕,而下麵則用濕染,有見筆,有不見筆者,才生趣味!”

  雖然20年前就跟黃老師學畫,但竟有那麽多的絕窮,我到今天才能領會,甚至他碟中的髒色,都變得有許多道理。我發現,在他優美的畫後,有著無盡的生活體驗與寫生的資料,在他特有的雄渾厚重背麵,是再三的經營、層層的渲染與細細收拾的工夫。

  碰到老學生,他能娓娓道來,40多年前學生間的戀愛故事。畫到某一種皺法,他可以指出在大陸的何處有類似的山頭。而他居然自謙他說:“我不聰明,記性差,靠勤以補拙。”

  而當有人問他長壽之道時,他則站起身,蹲著馬步,把雙手舉到前麵,再向後甩動,說:

  “每天早上甩五百下!”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能90歲,而望之若60許人,且能運筆如飛,一天工作8小時以上,都是由於他謙衝開闊的胸懷、追求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樂觀態度,與鍥而不舍的工作熱枕。

  當我為他的作品攝影時,他總是笑吟吟地坐在旁邊看,注意我的每個小動作。

  當他看到報上登玉山雪景的照片時,立即剪下來收入剪貼簿。

  一冊收錄許多年輕畫家作品的記事本,他能連續翻上好幾天。

  無論工作多麽忙碌,他還要犧牲午睡的時間,主動跑去看畫展。

  收藏早已富甲一方,他居然還集每一種新發行的郵票,數十年來,一張也不少。

  甚至有一天我用毛筆寫了個便條給他留在桌上,他居然左看、右看、說是在欣賞我的字。

  雖然這都是小事,但使我了解一位偉大藝術家成功的真正動力。

  10多天來,我們每天為特定的研究工作,一直要忙到晚上7點半。雖然他總覺得腹部不適,且看了好幾次醫師,但是每當我問他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時,他總是大聲他說:“如果你累就休息,我不累!”

  返美的前一晚,黃老師設宴為我餞行,席間突然想起有一個研究主題尚未完成,堅持吃完飯趕回去畫。

  夜裏10點鍾,當我告辭時,外麵正落著毛毛的春雨,老師送我到門口,握著我的手說:

  “東西要比別人好,我不怕麻煩!”

  他的話很簡單,聲音也很低,似乎隻要我一個人聽到,但是落在耳裏,每個字都是那麽重、那麽沉,因為這是一位偉大畫家追求完美,“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宣言。

  寶島的春意更濃了,飛機升空時,心中泛起千百種的滋味。

  “他鄉生白發,舊國見青山”,這裏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那麽地故園親情,雖然在西方的物資文明衝激下,許多記憶中的變了色,但就像是日久生霧了的銀器,細細擦拭之後,便能再閃亮地呈現。

  故園之情,像是佳釀,愈陳愈醇,而暖飲起來,特別溫暖地直人心底,燙貼全身,且令人陶陶然。

  隻是,帶著這個寶島初春的和暖與溫馨,我是否更難適應眼前麵對的,萬裏外冰封雪凍的冬天?!

 

 


冰凍的玫瑰


  院子雖然不小,但因為貪心地種了太多花,也便感覺局促了起來。

  花是一叢疊一叢的,隨著榮發的季節先後而下種,也常算好了高低來安排。譬如在鴦尾蘭和鬱金香的四周種金盞菊和非洲牽牛,早春先開鬱金、仲春開鴦尾,而後當前二者的葉子都萎縮消失之後,正好有牽牛和金盞菊,延續著到10月的暮秋。

  又像是鳳仙與百日紅種在一圃,百日紅因為長得奇高,能達到3尺,所以種在內側;鳳仙比較矮些,便安排在四周,使得陽光能夠普照。隻是這麽一做,原先站在花圃中間的玫瑰便受到委屈了。

  玫瑰是花店裏買來的名種,每株都掛著一個鋁製的牌子,打著品種的編號,和受專利保護,不得自行繁殖的警告。對於懶人,花農倒也有特別的設計,這種玫瑰買回來完全不必拆封,隻要在地上挖個洞,連盒子往下一放就成了。因為紙盒子能快速分解,成為土壤及養分的一部分,沒多久就消失得無影尤蹤。

  園裏的玫瑰,少說也有十幾棵,前前後後地散布著。這是因為她們總開不好,我天生糊也就常忘記自己已經有許多玫瑰這件事。每年初春,外麵還積著雪,隻要走進花店,便被那花團錦簇迷得飄起來,錢袋沒了算計,手底也自然大方,總是直到把那大包小包的花拖回家,才發現有限的院子裏,早已列土封侯,各有所主了。

  怪不得母親用“見縫紮針”這麽妙,又無比貼切的詞來形容我。實在為了安排上百棵的各式花卉,我真是絞盡腦汁,幾乎把每一塊可用之地都種上了,甚至籬牆之外,後麵山坡的森林裏,都有了被我淘汰,卻舍不得扔掉的花卉。

  當然我是舍不得將玫瑰種到後山去的,那麽馥鬱又端麗的花朵,理當占據園圃中最重要的位置,以她夏日的嬌豔,與那仲春的牡丹各擅勝場。

  隻是我的玫瑰,唯獨在孟夏和仲秋綻開,當別人園裏玫瑰怒放的時刻,我的花朵反倒貧乏得可憐,原因是:

  孟夏時百日草和風仙都矮,擋不到陽光,所以花圃中間的玫瑰長得好;至於盛夏,四周全被草本植物遮蓋,隻好委屈著不動。直侍仲秋,別人都凋零之後,再拾取一點冬天來臨前的陽光。

  或許因為夏日的激情,未能得到舒放,雖然紐約的10月已經相當寒冷,這些玫瑰倒還都頂得往,隻是花莖瘦小得可憐,葉子也單薄得很,怯零零地探出花苞,偷工減料地開一朵小小的花,那細細的莖卻還禁不住地,像是高齡失婚,終於出嫁的老新娘,羞赦赦的低了頭。

  為了怕她們支持不住寒風的侵襲,總是不待花朵開滿,我就會把她們剪下來插進花瓶,既是尋找晚來的春天,就不妨做個溫室的花朵吧!好比年輕時出嫁,與丈夫一番辛苦是當然的事;年長結婚,則理當有個溫適的窩。

  問題是,雖然有如此素心體人的主子,將她們移入南窗的陽光下,那些晚來的玫瑰,卻恐怕因為先天的不足,沒有兩天,就片片凋零了。

  晨起時,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俯身在窗下拾取散滿一地的花瓣,把那雖然脫離母體,卻猶然芳香而完整的花瓣,一片片疊成一本小書的樣子,輕輕地放到我繪畫調色的碟子裏悼念。

  相信每一片花瓣上,都記載了一首詩,或是一些夏日的幽怨詞語;或隻是一些歎號,留給那失去的季節展讀。

  令人驚訝的是:

  去年秋天。

  想必是暮秋初冬了,我階前的黃玫瑰,居然在那大西洋的寒風中,同時生出了三個蓓蕾,且於某一日的傍晚,默默地綻放了。

  北國初冬的晚霞特別美,因為太陽移向南方,不似複日的剛烈,使那彤彩帶著一抹淡淡的酪黃,恰巧映在黃玫瑰剔透的花瓣,竟然仿佛鍍上一層K金般。那金是透明、詭橘而跳動的,在華貴中顯示無比的清純,甚或是一種聖潔!

  我被那景象迷惑了,竟忘記將她們剪下來。

  夜裏,氣溫突然降到零度。第二天早上,當我走到鋪滿白霜的石階時,那三朵黃玫瑰已然被凍透,而僵住枝頭了!

  接連的幾日,都是冰寒徹骨的日子,北風也特別凜冽,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窗簾後,看那在風中顫抖的三朵冰凍的玫瑰。

  恍如暮年之戀,剛剛領略畢生向往,卻不曾經曆的刻骨銘心的初戀時,卻突然遭遇死亡的打擊,應該是不瞑目地棄世,抑或安然而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離開?

  畢竟在有生之年愛過了嗬!在最美的晚霞中,領略了綻放與吐露的快樂,那跟來的死亡,又算得了什麽呢?

  漸漸,我把她們遺忘了。直到寒流過去,到園中點視殘圃,才發現,那三朵苦命花,居然還挺立在枝頭。

  “那麽大的風,居然沒把花瓣吹散?”

  還是應該說那離開愛戀的不甘心,使她們竟成了像希臘神話中看到瑪杜薩,被凝塑成的石雕,永恒地望著天空:

  “請交還給我!請交還給我!”

  我那遲來的,卻無比寶愛。愛我的丈夫,如同嗬護著自己兒子般的暮年之戀!”

  我小心地把那三朵黃玫瑰剪下來,她們雖然僵硬,卻依然完美地維持著初綻時的姿態。

  那是凝固的美,成為了永恒的存在。

  直到今天,她們仍然在我的水晶皿中端麗地綻放著,且隻要我靠近,便能嗅到那股談談的,猶如17歲少女,初戀時的芳香。




櫃子深處


  女主人先用白色的餐巾擦了擦手,再一手扶著壺蓋、一手握著把子,為三人將茶注滿,那小心翼翼的動作,像是唯恐弄出一些聲響,以免破壞了這冬日午後的安寧,又仿佛怕手印會留在那蘊藉而光可鑒人的銀器上。此刻黃色的日光,正由落地窗間灑入,在小餐桌四周,散射成一圇圈的光暈。

  “以前這個時節,常有成群的年輕人,到我們後院來看梅花,又叫又笑地,吵得要死!”女主人說。

  老人輕輕放下杯子:“帶你到我的學社看看吧!”便起身向裏屋去了。

  “他真是喜歡你,除了我們的兒子,他不曾帶過任何人去他的學杜,或許是因為你長得像理查吧!”

  雙層巴士的頂層,是最適宜欣賞暮冬景色的,兩邊的行道樹從車窗間掠過,已依稀可見枝梢深紅的葉鞘和其間的嫩芽。

  “再過兩個禮拜就是春天了!然後慢慢進入夏季,倫敦最美的時候,至於南牛球,楓葉就紅了,跟著高山上會飄雪,以前說什麽春去春回,其實哪個季節都不曾真正去過,當然也可以這麽說,在北半球春回了,南半球春卻遠了。”

  居然一下子飄起細雨,白白地,有些像七星山間那種帶著霧的冷雨,老人直挺挺地走,肩頭開始變成深黑的顏色,後麵望去,像是斂翅的兀鷹,那快速而寬長的步子,竟使我有些急促地追趕。

  會社的建築散發出一種黴濕與古老書籍混合的氣味,中間的天井,靠上麵半透明的玻璃頂,灑下些光亮,四廊小桌前坐著已經半僵硬的許多人影,也有些似有似無的低語,夾在翻書頁的聲音中。廊後較大的廳內,古老的地毯,仍在爐火的跳動下:顯出厚重的深紅色,從巨大的沙發椅背後,可以看到的是一個個白發的頭顱。

  老人已經是30多年的會員,高大的身軀和濃重倫敦腔的英語,竟使人很難分辨他是中國人。大概不用張開眼,他已經可以算出地板木條的數目般地,轉過廊角,進入大廳,把腳步停在一組沙發前。

  “這是查理。不是理查,可不是有些像嗎?”

  對麵欠身緩緩站起的老人不斷地點頭。

  “安妮好嗎?”

  那老人又點頭。

  “理查的嶽父,是個爵士!”回程車上,可以看見路麵映著倫敦高樓的燈人。

  晚餐已經在桌,是附近中餐館老板迭來的,餐館原本屬於老人,突然讓給了他以前的司機經營。

  女主人愉快地寒暄,問些會社裏的事。

  “安妮要結婚了!”老人冷冷地說。

  “嗅,是嗎?那是我們該為她祝福的!”

  飯後老人早早就寢了,女主人在起居室一角看幾乎啞巴的電視,廣告時站起身打幾個轉,又坐架椅子繼續看。我則坐在客廳間番著雜誌。

  “來!我帶你看樣東西!”女主人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匆匆地向門廳入口處走去,停在一個古老的櫃子前,蹲身打開最下層的櫃門,裏麵放了許多老舊的桌中,但她卻毫不猶豫地俯身下去,臉孔幾乎貼到地板上、探手到櫃子的最深處,拿出一個小相框。

  “這是理查,在安地斯山頂拍的,他喜歡爬山,英國的山爬遍了,又去南美爬!”

  相框中的年輕人,高高坐在一塊巨大岩石的頂端,後麵可以看見渺小的千林萬木。

  “是不是跟你有些像?”女主人小心地收回去,再以原先的姿勢塞回櫃子裏:“我們的獨子,劍橋大學畢業,這是三年前拍的。”

  電視聲沒了,女主人想必也休息去了。卻見老人寬大的黑影從裏麵轉出來,又走向門廳。很清楚地看見,那頭灰發在黑暗中貼到地板上。

  “睡不著覺,找出一樣東西給你看!老人把相框遞到我手中:“這就是理查,我太太怕我看到,藏在櫃子裏頭,她自己卻忘了,所以不要告訴她,我給你看了照片。”說完趕緊又收回去,匆匆走向櫃子,小心翼翼地循著女主人一樣的路線,吃力地俯在地上,把照片塞回櫃子的最深處,再輕手輕腳地把櫃門關好,忍著喘息站起身:

  “理查登山失事那年照的!”




種下情緣


  年齡愈長,剩下的時日愈短,愈懂得珍惜生命,不僅珍視自己的生命,唯恐一日虛擲,而且珍視世間所有的生命,覺得無非上天美意的神奇之作。

  見到嬰兒,是更加憐愛了,仿佛看到一扇門,虛掩著,隱隱約約是門外無限的美景,和一條寬廣的道路,自己已是路上的過客,門內卻正有未啟程的旅人。

  以前進入森林,總是揀起一根斷枝,呼嘯著奔跑,遇到多刺的野玫瑰和含毒的藤草,便一把揮去,頗有王者出巡,四方回避的架勢。而今則全然相反了,徐步林間,看周遭的小草花,無不神妙,生恐深重的腳步,會驚擾了下麵的小精靈。若有那攔路的斜枝橫蔓,總是變身繞道而過,甚至連毒草,也覺得它未嚐不是為了保護自己,和自己的下一代,而分泌出毒液,本是人不涉我,我不傷人,然則,人類又何必妄自尊大他說什麽“芳蘭當戶,不得不鋤”呢?

  感物情深之後,便是切水果時,碰到了中的種子,居然也有幾分憐惜起來。有一口吃日本20世紀梨,或是因為經過了太平洋的長遠旅途,其中的種子已經伸出一公分的小白芽,何嚐不是上天的美意,便將它種進花盆,幾個月下來,居然成為一棵小小的梨苗。

  於是愈發對種子產生了興趣,在紫藤長長的豆莢裏,收集了扁豆般的種子;薔蔽花開後,留下小石榴般的果實;君子蘭粗大的柱上,孕育了一批青子;芍藥花殘後,留下帶絨毛的子房;美人蕉的桔梗上,采得像是黑鐵製的小圓珠:尤其妙的是其貌不驚人的鳳仙花,青色的莢,隻要輕輕一碰,就會突然崩裂,彈射出許多小種子。

  還有在秋陽下采集向日葵子,也是極美妙的事,大得像人臉的花盤,雖早已調去那火焰般的花瓣,變成深褐的幹殼,卻深藏了成千的葵花子,一顆顆黑色的小尖尖,像是從巢裏向外偷窺的幼蜂,用力一搓,就如驟雨般紛紛墜落。

  每次采得大袋歸來,我總是得意他說:

  “看!”這是向日葵得自太陽的消息,用一整個夏天去仰望陽光,隻為垂首時深藏的財富。”

  家裏葵花子最大的消費者是鸚鵡,但是盡管看來每碗部吃得一幹二淨,我仍然把剩下的殼子集中於大塑膠袋裏,周未倒在院子的角落,也便有那早已知情的各種小鳥和鬆鼠,立刻在殘屑中搜尋,而且看來都是滿載而歸。妙的是,即便如此,到了初春,還是會有許多棵向日葵,像是劫後的英雄,從野戰場的烽燙中昂然站起,帶給我次一年的豐收。

  就是基於這種經驗,當我播菜種之後,通常隻是薄薄地覆上一層土,雖然立刻有小鳥來吸食,我也不加幹涉,隻是遠遠地望著,欣賞它們乖巧的樣子:

  “種子本是上天的賜予,在它賜予時,已經做好安排,一部分是為養活這世間的生靈,一部分是為繁衍那植物的下一代,又有一些是把外麵的美味當作獎賞,井托付受賞者傳播其中的消息。

  所以你看!小鳥們或是有心地遺漏些種子不吃,發芽時才能分布得那麽平均,而隻要發了芽,鳥兒們就絕不會再去啄食,它們在其間跳躍嬉戲,卻小心地落腳,以免驚擾那幼芽的輕眠!”

  當你享受甜美的果實,可曾想到來自上天的叮嚀與責任。而每一顆種子之中,都帶著那麽神奇的生命,是一種偶然,也是一個因緣!




柿子


  小時候,父親常為我削柿子吃。

  每當他拿起柿子,我就會趕緊找張報紙鋪在他的腳下,看著他先把柿子上麵硬硬的蒂挑去,再用小刀沿著摘掉蒂的地方、慢慢開始削皮。他用四隻手指擦著小刀,勝出來的拇指抵在刀鋒不遠處的柿子上,左手則抓著柿子轉動。

  他的耐性真好,那小刀緊貼著柿皮,削下薄薄的長條,都是一樣的寬度,長長地垂下去,我總是蹲在前麵仰頭盯著看,像是到馬戲團看空中飛人似地提著氣,唯恐那一長條柿子皮會在半路斷落。

  父親的手實在細巧,他能隨著柿子略帶方的果形轉刃,又繞過最難削的下麵弧轉處。

  果皮愈拖得長、拖得險,他反而愈是氣定神閑,隻見最後一刀彎彎地做個圓規式的動作,嗒地一聲,整條柿皮墜落在報紙上,那柿皮的尾端,居然還成個梅花形呢!

  這時,我會一麵大聲叫好,一邊把柿子皮撿起,慢慢卷在自己的小拳頭上,恰巧又還原成了一個新柿子,至於吃柿子這件事,反而全忘掉了。

  父親過逝之後,母親便很少買那種硬柿子,我也從來不嚷嚷要吃,因為沒有人為我削長長的柿子皮,以及那種長得似乎很難讓我削得盡的懷念。

  於是我們改成了吃軟柿子,隻要摘掉果蒂,對著嘴用力一吸,軟柿子就像果凍似地進人口中。而這時候,我才發覺原來母親是愛吃軟柿子的。

  每次拿起軟柿子,她總是說,當年在北平老家,雪天水碗裏泡上一個大扁怖子,再拿到院子裏,沒多久便凍成冰,柿子則像冰淇淋,可以吸,也可以用勺舀來吃,多麽地過癮!

  軟柿子還有一個妙用,就是不小心被熱杯子燙壞了的漆器,隻要拿那粘漬漬的柿子水擦一下,就能再現出光澤。

  水雲齋裱畫店的王師傅,居然說柿子水還可以用來補畫呢。

  我不曾看過王師傅用柿子補畫,倒是記得他有一次指著牆上張大千的畫說:“他在已西住的地方叫‘八德園’,是因為種了柿子樹,而柿子有八德!”

  “什麽八德?哪八德?”

  “我隻記得一種,就是熟了也不會從枝頭掉下來。柿子的柄,長得特別結實,不管風吹雨打,葉子會掉光了,柿子還是好好地掛在高處,這不就是君子的德行嗎?”

  他眯著眼睛說:

  “在老家,冬天大雪過後,最美的就是柿子樹了,紅橙橙地覆著白白的雪花,多豔哪!”

  從那時起,那紅白對比的柿子樹,就常在我的想像裏出現,每當拿起柿子,要入口時,都覺得自己是在吃一個亮節高風、霜雪不屈的君子了。

  直到有一年冬天在日本的倉敷旅行,才真正看到這君子在樹上的風貌。那是當我穿過小巷,前往倉敷美術館的途中;迎著霏霏細雪而低頭前行的我,突然聽到寒鴉撲翅的聲音,抬頭隻見一座古老的庭院中,居然有著一棵枝條瘦長,卻開著橙花的樹;再定睛細看,才發現是棵柿子樹。

  在白皚皚的房頂和灰朦朦的天空對比下,那柿樹的枝條都成為了深黑色,而每一技的梢頭,則鮮鮮豔豔地垂著幾個圓圓的小柿子,如同聖誕節掛的小燈。

  “或許是因為太小了,也可能為了留在樹上做個寒冬的點綴,那庭院的主人,才會不摘去吃,而任憑它們掛著吧!“

  我心想:

  “但不知那經過霜雪的柿子,會不會正像母親說的那樣好吃呢?”

  再看到柿子樹,是5年之後了,初到美國的我,應邀在佛羅裏達的活賽可拉市教畫。某日課餘一個美國老大太開車帶我到田野遊覽、指給我看成片的棉花田,其中像是個大鳥啄食的采油井和粟子樹。在一片荒郊的樹林間,我卻發現了一棵跟倉敷所見差不多的樹,正掛著一顆顆橙色的果實。

  “那是什麽樹?”

  “persimmon,難吃死了!苦的野果子!”她沒有停車。

  終於在紐約冬天的一個水果攤上,我看到了柿子。那跟台灣比較扁的柿子不同,而是高高長長的,尾巴上有個小尖,果蒂則跟國內的一樣。我毫不考慮地買下來好幾個,且忙不迭地,一迸家門就削皮往嘴裏送。天哪!我的嘴足足澀了半個下午。

  後來才知道,美國的柿子都沒有經過脫澀的處理,必須買回來擺上好一陣子,變軟之後才能吃。如果買得太生,則果皮會日漸皺縮黴爛,到頭來隻有扔掉。

  為了趕季節,也為了總能有成熟可吃的柿子,每當見到柿子,雖然價錢高到一塊美金一個,我也會買回一大堆,將它們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每天過去從頭到尾摸一遍。這使我想起一張牧溪的水墨畫,不正是許多柿子排排站嗎?或許他老人家也是每天流著口水摸一遍,既想吃,又不敢早吃吧!

  所幸在沒有柿子的季節,還能找到柿餅,隻是裏麵容易生蟲,風味也差多了!唯有前兩年在日本奈良雜貨店裏買到的,兩個如大茶碗般,半濕不幹,介於新鮮與柿餅之間的柿子,真是既保存了柿子溫潤膏腴的滋味,又增加了許多甜度,使我至今難忘。

  當然,我也難忘母親以前說的,在冬天碗裏泡冰柿子的故事。隻是令我不解的是,穿外總是飄雪,母親卻隻把柿子放在窗台上,從不見她拿出去凍過。

  “您既然從我小時候就說,柿子在雪裏凍子之後有多好吃,為什麽在紐約不試試看呢?”

  有一天,我忍不住地問她。

  “你從你老子死後,就不吃硬柿子,不是為了怕勾起回憶嗎?”

  “可是他死了之後,咱們卻常吃軟柿子啊!”我說:

  “軟柿子裏沒有爸爸的影子!”

  “但泡在碗裏,拿到雪裏凍過的柿子裏有,40年前的影子,還是那麽清晰!”




庭院深深深幾許


  鄰居的杜鵑花,總是剪得整整齊齊,早春花開時,像是一塊塊彩色大蛋糕,我的花卻從來未曾修理,東支西忿地,開得舒舒密密。

  至於仲秋菊花的季節,我的院子就更粉亂了!夾道的皺菊,年年及時而發,加上母親在春天撤下的百日草,此時也長得瘦瘦高高,一陣秋風苦雨,全倚斜傾倒了,走過園問的石板道,仿佛行在菊花陣間,必須跳著前進。

  今年又多了藤蔓,這兩棵年前由學生家裏移來的植物,真是各展所長,完全不須施肥,卻繁生得令人吃驚。不但爬過了籬牆,扯斷了鐵絲網,而且將院裏的一棵粉花樹,也層層罩了起來,春天花開時,原來的粉花成了團簇成串的紫藤。

  還有薔微也是極猖狂的,斜斜探出的枝條,足有六、七尺長,帶著尖尖的紅刺,冷不防地鉤人衣裳。

  門前兩棵梧桐,更到了早該管教的年歲,垂下的枝椏,掛著梧桐子,常拂人麵,而且周圍數丈的草坪,完全失去了陽光,任是施肥,也無法長得齊整。

  所以每當鄰人剪草,我就略感惶恐,覺得自己立身在眾家齊整的庭院間,有些落拓不修邊幅之感。

  其實這些也是有意,全為我的個性使然,非僅發型不愛落入形式,院子中的花木,也願其適性。藤本當爬、菊本當蔓,薔蔽本當舒展,梧桐本當飄擺,否則又如何盡得其間風流!

  最愛歐陽公和李易安的“庭院深深深幾許”,那庭院之美,全在三個深字,讓人讀來便覺得重重柳韻、層層鬆濤、積時成茸、陰滿中庭,一眼望去不斷,一逕行去不完,也隻有懂得造園藝術的中國人,能得其中神理。

  也最愛那種繞樹而行,俯身而走,躡腳而跳的感覺,萬物自有其靜,我且不去幹擾,人何必非要勝天,且看鳥棲深林,林藏鳥獸,彼此既是上,又是客,正如同人在林園穿梭,也是林園的一部分,何必非要它來讓我?相揖相敬,豈不更是融融而見天趣。

  也就因此:與鄰人齊整的庭院相比,我的更見野逸之趣,而這種野逸並非放蕩,如同“大膽下筆、小心收拾”的寫意山水,乍看之下,似下下墨淋漓、恣意揮灑,細究其間,卻有許多定靜的工夫。

  且看那狂風後折斷的花枝,有許多既加了支字的竹條,又細細地予以捆綁定位,使那斷枝處能夠慢慢複原;且看那伸得過長的雛菊,在花盆的另一側都加了石塊,免得不均衡而傾倒;且看草地的邊緣、都做了防止土壤流失的工程。這高妙處,正是妙造自然,在無礙自然發展之中,做了保育工作。

  所以每當環保人士大聲疾呼的時候,我都暗自想:如果有一天把凡爾塞宮庭院搞得像是五色大拚盤的設計師,能突然頓悟,而做出深深深幾許的園林;機械文明陶鑄出的人們,能夠知道自然的零亂,實在正是宇宙的齊整與均衡時,人人育物,而不礙物物;人人適己性,而能不礙他人之性,從人定勝天的抱負,增向天人合一的境界時,問題就能解決了!

  今早,在院中寫稿,幾隻小鳥站在不遠的枝頭朝著我叫,心喜鳥兒親善,便也與之對唱,卻見引來群鳥,也都在不遠處跳躍悅飛鳴,使我得意萬分。直到有一隻山雀耐不住地衝上離我頭頂不遠的茱荑樹梢;吃那初熟的果子。才發覺自己是擾人進餐的惡客:,隻好即刻收起稿本,讓出位子。

  且勿怪我為鳥雀所欺,因為人在天地間,本不當獨尊,讓幾分與林木、退些許與鳥獸,身外反得幾分清淨土,胸中反得多少寬敞地!

  後院緊鄰著列為鳥類保護區的森林,也便自然擁有了四季不同的鳥囀蟲鳴,或許正因為聽多了輕靈之音;感觸也變得敏銳了起來,而今已經不必用眼睛看,認窗外的聲音,就足以分辨季節和萬物的消長。

  譬如早春,情人節之後,雖然還是滿地積雪,鳥兒卻已經在枝頭打情罵俏,我常想,為什麽他們在這麽冷的時候就準備求偶產卵了呢?太低的氣溫不是會影響孵化嗎?但是又想想,或許鳥兒更知夫妻的情趣,小兩口在外麵細雪紛飛的日子,擠在樹洞裏,既然不能到外麵逍遙,何不順便孵幾個蛋,等到樹梢抽出新綠,泥土也從溶雪中露了頭,正好孩子也出世了。

  天生愛操心,每年春天聽見林子裏傳未吱吱喳喳的小鳥叫聲,便覺得看到了醫院育嬰室喂奶時“群嬰亂哭”的景象,偏偏鳥兒又起得奇早,天剛露白,已經“哭”成一團,跟著窗前山茱荑的枯枝上,便傳來鳥媽媽或鳥爸爸的叫聲。使我這個一向晏起的人,忍不住地披衣下樓,到車房裏找大袋的鳥食,先倒入紙盒子裏,再利用紙盒的尖角,轉傾人那像是一棟小房子的喂鳥器,而後提上樓,打開臥室的兩層窗,忍著近於零度的寒風,將小房子掛在窗別。

  由於多次受寒感冒,一家人都曾經糾正我的做法:可是我說:跟那辛苦的鳥父母比起來,我還算輕鬆呢!何況在這麽早春,有一陣沒一陣地下雪,萬物都未發舒,鳥父母怎麽可能找到足夠的食物養孩子呢?我更預測,由於今年早春,我換裝了這個再也讓鬆鼠占不到便宜的喂鳥器,保險夏天樹林裏的鳥,會比往年多一倍。

  事情沒有多久就應驗了,仲春才過,早上幾乎已經無法安枕,因為“劉氏鳥餐廳”的生意興隆,大排長龍。

  鳥兒的家庭,原來跟人類是差不多的。人們開車帶孩子去吃漢堡,鳥父母也是把孩子一齊帶到我的餐廳來。

  麻雀夫婦的孩子最多,共5名,整排緊緊地靠著,站在山茱萸的橫枝上等待,大鳥並非直接到我放的食盒取餐後飛回小鳥身邊,而是銜到轂子之後,先飛到別的枝頭或地麵,將殼子轂子嚼碎,再轉去喂食。

  那些鳥兄弟姐妹,都生得一個樣子,飛羽未長全,渾身毛絨絨的,一對翅膀無力地垂向兩側,胸腹由於腿的力量不足,所以直接貼在樹枝上,或許天生為了吃,嘴巴都長得奇大,虛撲著雙翼,高聲吱吱喳喳叫著,來吸引父母的注意。

  不知道是不是鳥也跟人一樣偏心,對於那比較不知道撤嬌的孩子,大鳥常會忽略,所幸食物多,別的小鳥吃飽了,不再積極地求食,那被冷落多時的,才獲得機會,由這一點,我更認為自己是做了許多功德,想想,要不是我這劉氏鳥餐廳的設立,不知有多少弱小,會在出生不久被淘汰。

  當然孩子少的鳥家庭,小鳥能獲得較多的照顧,像是三個小孩,尖嘴黑頭頂的小山雀(chickadee);兩個小孩,黑眼圈、灰身子的白頰鳥(Titmouse),和隻有一個小孩的紅雀大主教(Cardinal),很顯然地看出孩子愈少,父母愈輕鬆。尤其是“大主教”,夫妻二鳥總是一個站在遠處守望站崗,一個吃轂子喂食,表現了極好的家庭分工。

  鳥幾天生才具也不同,大嘴的鳥可以輕鬆地吃核果、小嘴專吃昆蟲的鳥,在這無蟲的早春,隻好改變食譜。聰明的小山雀chickadee,由於味小得可憐,又專愛挑向日葵子,所以自己發明了方法,先用兩隻腳踩住葵花子,再啄開外殼,一口口慢慢品味。

  至於斑鳩,總見不到它們的孩子;想必是夫妻二鳥,自己先到餐廳享用。然後再叫上一包外賣,帶給家中的小孩。這種反吐或製造出鴿乳式的喂食法,在許多小鳥身上似乎也可以見到,常看到一隻大鳥吃一次食,便接連喂上好幾隻小鳥,它一邊喂,一麵不斷伸縮擺動頸於,正像是由嗉囊中臍出食物。這種畫麵給我很大的感動,使我想起衣索匹亞饑荒和高棉難民的畫麵,許多饑餓的母親,托著自己幹癟的乳房,讓懷中的孩子吮吸,那是捐出自己的生命,將最後剩餘的一眯點殘汁擠壓出去,隻為了自己的下一代。

  孟夏的時候,鳥都已經長大了:成串地站在電線上,俯視著我的窗口,有時候鳥餐廳的食物告馨,而一時沒有補充,它們甚至會趴在紗窗上往屋裏張望。這時候的大鳥也輕鬆了,雖然小鳥仍然常常裝著蓬鬆羽毛、拍動翅膀地乞食,卻可以視若無睹,隻有那“大主教”紅雀,比較嬌寵獨生的孩子,仍然一個勁兒地喂食。

  跟人一樣,孩子大了,家裏就變得比較安靜,夏日的森林雖仍然有聲聲的鳥鳴深處,卻遠不如春日的嘈雜,取而代之的則是唧唧的蟲聲了。

  用唧唧來形容蟲鳴是不對的,正如同以小提琴的聲音來形容交響樂的不足,因為那是千百種不同聲音的集合,如海濤、如潮汐,一波一波地湧來。

  夏夜聽蟲,總令我想起狄斯尼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卡通電影,各種花草的精靈和小蟲、青蛙,在指揮者的引導下,有秩序地按照節拍演奏。

  林裏的蟲聲就是如此,那不是烏合之眾的大雜燴,而像是有指揮家在台上似地,以規律的節拍,忽大忽小,忽強忽弱地從四林間擁來。弱的時候,好像童年陪父親徹夜在水源地垂釣時,聽到的細細水聲,是一種呢喃,又像是輕歎。強的時候,像是珠玉飛漱,綿綴不經,那聲音無比緊密,如同瑪雅古城的石塊,無衣無縫地砌合,竟插不下一支小刀;又仿佛冬日的細雪,一層外還有一層,怎樣也窺不透。

  從來睡得很輕,但在夏夜,雖然開著窗子,正迎著萬頃的密林,而蟲聲如湧,卻能很安然地入夢,有一晚學生在畫室裏聽見了蟲聲,問我後院是不是裝了馬達什麽的,其它學生也一齊附議,我才發現那蟲聲對於不常聽的人,竟是如此轟轟然。

  對於這件事,我曾經多次思,也曾在夜晚靜靜地分析窗外的蟲海,想要以失眠夜來找一個咒詛蟲聲的理由。但是,沒一下子,就進入夢鄉,而那夢中是有蟲聲伴著,卻感到無比的安寧。那是一種渾然完滿的感覺,雖不是無聲的靜冪闃,卻覺得更是恬適,仿佛讓那軟軟的蛩音包著、托著、裹著、浮著,輕輕地蕩人其中。

  我漸漸了解,安靜並非無聲,而是一種專情,每樣能喚起我們專情的東西,不論文學、繪畫、音樂、雕塑,就都能帶來安靜。而最好的安眠藥物,則應該是那蛩音鳥囀的大自然之音,因為我們的世代祖先,絕大部分都與大自然為伍,隻有到了近代,才被那許多人為的喧囂,擾亂了體內的天然律動,要想調整它,最準的調音師,就是這些天籟!

  暮秋的夜晚,隻要聆聽窗外,就可以知道當時的氣溫,蟲兒真是敏感,甚至如天氣將要轉寒,它們也能提早覺票,漸漸地將高亢之音,降為低沉之調,如果次日天暖,又可能重新恢複那浩蕩的交響。

  落雨的夜晚也是如此,蟲聲會隨著雨點的大小而起降,但與氣溫轉寒時的變化不同,有些蟲似乎特別怕雨,稍有些霏微,便失去了那一種樂器,另有些蟲則不怕雨,即使傾盆而下,隔著雨幕,仍然隱隱約約地聽見那雨中行吟者的歌聲。

  秋蟲聲就是要這樣聆聽的,在那細小的音韻中去感觸,即使到了極晚秋,隻要以心靈觸動,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微微的音響。我曾想,說不定白天蟲兒也是叫的,隻是因為其它的聲音大多,心靈也不夠靜,所以聽不見,於是人們自作聰明他說:晚來蟲鳴,確實自從有了這個感悟與推想,日間在園裏寫作,居然漸漸自鳥囀中,可以過濾出蟲鳴,自認為耳朵對大自然的品味是更細致,也更深入一層了。

  隻是隨著仲秋蟲聲的日稀,便有了許多淒然,不知那些原本活潑而快樂的蟲子樂師,是因為禁不住霜寒而次第凋零,抑或逐漸隱退,如果它們是後者,明年孟夏還會不會出現?雖然下一年的音樂季可以預期,但是否仍會是同一批音樂家?但再想想,蟲海也是生生死死,每日在生,生日在死,說不定就在那夏夜不斷的混聲大合唱的隊伍中,就時時有團員頹兢在行列中萎落,再由那新生的穿戴逝者的衣服,偷偷起來。於是那唱、那奏,既是迎新也是送舊,唱著“逝者逝了!生者生了!”都是宇宙當然的事,豈不值得欣欣歌頌嗎?

  當牆外那顆葉子奇大,有些像是熱帶闊葉木的樹,一夕間突然低垂了葉片,晚秋便真在來臨了,蟲鳴更正這一年成為絕響,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種天籟。

  雖然在台風時聽過風的怒吼,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確定,風本身是不是會造成聲音,咻咻的是它吹過電線、殺簌簌地是它吹過樹梢、颯颯的是它穿越森林,那出聲的是風,抑或被它拂動的東西呢?

  不過無論如何,風是整個一籟的催助者,催著青綠,也摧著秋紅,繁花在風裏開展,在風中受孕,在風中殘落;密葉也在風中抽芽,在風中飄零。

  如果細細地諦聽,確實可以聽見四季的風之絮語,甚至連那小小如櫻花絹細的花瓣飄落的聲音,都可以聽得到,因為它們帶著充足的水份,凋零落時,常片片黏在一起墜落,也因此,雖然同為花瓣,由於每次落下的數目不同,輕重有別,也就能產生不一樣的聲音。

  當然最富變化的風聲還是在晚秋了,每一片葉子都述說著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如同它所經曆的歲月一般。愈是高高在上的,愈在寒風中先紅,也愈早告別枝頭。橡樹的葉子紅得發暗,因為它們是失去了水份的供應而變色,所以凋時如同一張張厚紙片般,在風中因振動而沙沙哀吟,又在地麵嘩啦嘩啦地滾動。

  至於飽含水份卻不得不凋的楓葉和梧桐,就相較得沉默了,尤其是在秋風秋雨的日子,它們柔軟的葉片,能貼上窗玻璃,成為逆光下最剔透的風景。但是落在草坪上,則常牢牢地黏附著,遮蓋了天光,造成下麵秋草的早逝。還有那紅葉的漆樹,由於是複葉,一支長長的莖上,掛著二三十片小葉,所以總是掛著、糾葛著落下,製造出另一種複合的音響。

  可惜院中沒有芭蕉,在風中用它葉片摩擦如搖櫓的聲響送我入夢。所幸臨窗的瓜藤,葉子轉黃泛白之後,由於失去了水份,表麵帶著絨毛,又有藤蔓牽掛著,搖曳摩擦出最美的音樂。那是以薄薄的葉片做共鳴板,以須蔓為琴弦所製造的交響,如果再遇上瀟瀟的冷雨,點滴淒清、點滴淒清,更是愁損離人,載我到了宋室的江南。

  與仲複以後由高轉低的蟲鳴恰恰相反,冬天的風聲由低轉高,當時子都不再爭議,樹枝便開始在風中呼嘯,我想那風並不單純,它們雖由同一個方向來,卻在每一個枝子間轉來轉去,仿佛神怪電影中的精靈,飄忽地難以捉摸,卻又捉弄每一個遇到的對象。

  所以清明朗澈,甚至掩藏不下一隻飛鳥的冬林,在北風的撥弄下,反而能奏出各種令人難以想像的音階。與蟲聲不同的是,蟲鳴必多半靠雙翅的震動,所以有近於弦樂器,那風濤則屬於管樂器,或帶些鋸琴綿延不絕如縷的詭異。它們分成好幾部,高低呼應地唱和,且搖動屋頂上的電視天線,發出掙掙的音響。

  冬夜聽風,需要壯闊的胸懷,如同吟大江東去浪淘沙般,要有山東漢子敲鐵板的鏗鏘,非閨閣小境界所能消受。此刻,春日的鳥囀、夏夜的蟲鳴、晚秋的吟唱,都像是清代四王吳惲的工細小品,發展到白石老人的金石之筆,提煉了精華,而揮棄了纖巧。隻覺得曠大的天地,原本經過自己細細皺皺擦點染的枝枝節節,突然又恢複成了一張白紙,橫直塗上幾筆,卻道出了真正不吐不快的東西,也便再無可添加處。

  倒是那白,頗耐人玩味,且點滴可聽。猶如一早起,推簾看到的那滿天滿地的白雪,若用三個季節訓練出的敏銳觀察,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幅圖畫;每一片雪花的飄落,居然都像是小片琉璃般,發出清脆的音響。

  至於特別寒冷而朔風野大的日子,就更是好聽了,鳴鳴像是吹法國號的北風,把鄰人屋頂上的粉雪卷起,再帶上我的窗玻璃,就聽見叮叮當當恍如八音盒小風鈴的敲擊,美極了!

  還有那雙層窗間,若偷溜迸些室內的水氣,奇寒的日子,更會在最外層玻璃上,結起一片片像是羽毛,又如同雲母親般的冰花,有時會長長地延伸幾英尺,左右聯綴成一幅玉樹瓊枝的圖畫。

  當然真正的玉樹瓊枝還是在窗外,一寸寸堆高的雪花,漸漸壓彎了樹梢,枝子承不住時,就整片整塊地向下滑落;小鳥在樹上跳躍,撲翅的振動,更會驚落滿樹的白花。這時坐在屋內,隻要聽那雪花落地的音響,是幹雪的輕?是濕雪的重?抑或凝成塊的冰雹?就可以知道冬天的腳步移動到了什麽地方。

  當那腳步漸遠,先有冰凍近月的大雪塊從屋頂滑落,走過長長的簷下,一定要小心被打了頭,尤其是有大片斜頂的屋子,那雪塊墜地的聲音,真像是打雷。

  而後許久不曾聽見的水聲,由屋角的天溝中傳來,淙淙潺潺又滴滴嗒嗒地,屋內的暖氣管則收斂了許多雜音。鳥的叫聲頻繁了,甚至有些站在窗邊,啄食以前掉在縫裏的小米,發出緊促的像是敲門的音響:

  “喂!情人節要到了,劉氏餐廳幾時重新開張啊?”




煙雲烘養九十年


  ——白雲堂——日記

  車行建國南北高架路,從和平東路口出來,過紅綠燈右轉小巷子,到達“白雲堂”的時候,居然比平日提早了15分鍾。

  應門的是師母,原來她正陪著老師在院子裏練功呢!隻見老人站定馬步,不斷地先把雙手抬到身前肩高的位置,再用力向身後甩動,那速席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像是使足了力氣;薄呢上衣,在袖子的擦動下,發出波波的破空之聲,倒真有些中國功夫的氣勢。

  這功夫,我幾天前才聽他說過,是在韓國書法家來訪的時候,問老先生的長壽養生之道,當時黃老師一言未答,隻是站起身,就像眼前這樣,拿椿站定,半蹲馬步地甩手:“舌尖抵上牙關、肛門夾緊,一天甩五百下,就是我長壽之道!”

  大概已經到了五百之數,老先生緩緩收步,居然不甚喘氣,逕去逗那懸在梨花樹的畫眉了。據說他往常都要提著鳥籠到隔辛亥路的台大校園中散步運動,或是因為這陣子跟我約好每天早上8點半開始整理白雲堂的畫法,所以改在自家院子裏練功。

  其實這裏與那台大校園又有多大的分別?上百坪的花園,種滿了鬆、柏、玉、蘭、杜鵑、櫻子、梨花、牡丹、山茶。此時正是暮冬,雖然缸裏的荷花尚未露頭,盆裏的老梅樹倒正散看冷香。至於院角的蘭花房裏,更有那上百盆的名品,若是報歲之屬,當也是開花時節了。此刻師母正從花房裏出來,手裏拿著魚食,到假山前的池裏喂錦鯉,老師則轉到門前欣賞張大千先生由八德園移贈的百年古鬆盆景,一月柔軟的陽光正灑上這三層樓高的白色建築。

  “你今天來得真早啊,一定沒吃東西。”不由分說,老人就拉著我進屋:“一塊吃早點。”

  “老師早安!”這倒非我說的,而是一推紗門,那門裏的綠色大鸚鵡喊出的話,純正的廣東腔,也不知是誰教的,這小子平日甚嚕嗦,又唱又講個不停,常被關人樓下的廁所處罰,有一天我上廁所,進去尚未開燈,突然聽到裏麵有人沉聲問道:“喂!你來幹嘛?”嚇出半身冷汗,後來才知道早有別人受到同樣的驚駭。

  雖然早上確已吃過,但自知絕對拒不得,我也便乖乖人座,飯廳隔拉門,緊臨著客廳,迎麵掛著兩行金色大字:“一怒一老,一笑一少。”想必是黃老師長壽的另一秘法,這也確實,跟老師10多年,真沒見過他板臉,偶有對那家中老仆不高興,也像是舊友台杠。有聲音而無火氣。

  這阿健,在黃府10多年,當也在60歲許了,雖然戴了助聽器,打電話,倒拿著聽筒,對著口袋裏的機器,倒也不含糊,客人見過一次,立刻就能記得,若非舊識或先約好,誰也過不了大門閂後麵,這阿健的徹底盤問。

  才跟著老師走入畫室,阿健已經送上茶水,照白雲堂的規矩,杯子不能上大畫桌,這是畫家應有的原則,免得打翻時髒了畫,何況白雲堂有時一天能有數十訪客,誰能保證沒個閃失的時候。

  不過此刻桌上還沒有畫,倒是排了一列報紙,老師的習慣,早餐後第一件事——看報。

雖然90高齡,看東西是絕不馬虎的,碰到不上眼的事件,老先生必要評論,若是他主政,非如何辦不可。話說回來,遇上特別有參考價值的文字圖片,老先生更會小心地剪下來,收入他那厚大的剪貼本之中。

  譬如現在,眼睛停在了某報彩色版玉山雪景的圖片上:“老友!這個剪下來啦!”

  原先坐在畫室另一頭沙發上看報的師母應聲走了過去:“老兄,你在叫我嗎?”

  這件事,我也曾經弄糊塗過一陣,原來他們二老,是以老兄和老友相稱的,後經師母解說,才知道其中的因由。原來他們在婚前很早就認識,後來再遇到時,師母稱一聲“老兄”,黃老師看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也便回叫一聲“老友”,豈知竟這樣一叫就是三、四十年。

  師母容羨餘女士,雖然一頭銀絲,容光可是朗朗照人,十分年輕,動作更是快極了,才一刻工夫,那玉山雪景已經平平整整地貼上了簿子。而據我觀察老師這類收集資料和自己新聞的本子,少說也有數十冊之多,若非有特別的慧心和幹練,為他老人家安排日常成千上百的瑣事,真是談何容易。

  當然師母也自非凡人,在抗戰時就擔任重慶婦女救濟會總幹事,後來又任廣東省主席羅卓英將軍夫人的秘書,再受聘到台灣主持婦女工作,真是如她所講:當年如果從政,今天應該也有一番事業了!

  “為什麽不說,黃老師就是您的另一番事業呢!”這是我常說的話,而老師則少不得講:“叫她畫,她不畫,她的竹子畫得極好!”

  突然聽見樓梯上腳步匆忙,原來是黃老師的小女兒安霞閃了進來,並一把將我拉到畫桌一角:

  “晦!劉墉,你好狠哪!你知道嗎?Daddy為了和你作這本書,都累得生病了!”

  “我看很好啊!”

  “他每天都在吃藥,你知道嗎?他是那種身體不舒服,但絕不會講的人,他就是這個個性!嗅!我要上班了,拜拜!”居然一溜煙不見了。也不知道她是當真,還是開玩笑,倒弄得我不知怎麽辦好。所幸老師開了口:

  “不要聽她的,不過,你知道安娜(黃安霞的小名)也會畫畫嗎?畫得不錯呢!”

  我何止知道,安霞還跟我說過,雖然早有人找她開畫展,但是老師嚴格叮矚,除非自成一家,否則不要展。由這句話可以知道黃老師對於畫家樹立自我風格的要求,也顯示了他嚴格的家教,和不希望子婦承父母蔭庇的態度。正因此,他將自己最好的收藏捐給了故宮,還對我說打算畫一百張畫,配上一百幅字,在90歲生日的前後,義賣捐給慈善事業。更令我興奮的消息是,他居然講:“將來我的畫,也會分送給學生,90歲了,東西都留在自己手邊,有什麽意思!”

  但是盡管已經90高齡,老師仍然無一日不創作,此刻,他已經開始撫紙磨墨。

  老人對於用紙並不十分講究,甚至那有潮點黑斑的,都照畫不誤。或許也是因為功夫深厚,仿佛那能以“飛葉傷人,米粒打穴”的武林高手,隨手俯拾都是武器;不同的紙張,到他手上,也便能各用其長,遇到有斑點處,順手皴上些山石樹木,便全成為了畫境的一部分。至於帶許多白點子的粗棉紙,在他的手中,更成為了描寫雨景的最佳材料。當年我在師大美術係做學生時,甚至看過老師用墊在畫幅下,由於上麵墨水滲漉而弄髒的紙來作畫,據說由於那些墨痕的牽製,反而更能打破形式,另創新意呢!

  至於老人用墨,則通常需要極濃,甚至要磨到近於焦墨的地步,為了省力,他的案邊擺了一架磨墨機,隻消按鈕,便自有馬達帶動。不過近年磨墨機也少用了,上好的墨汁成為代用品。盡管如此,墨汁在用前仍然要傾入硯中再磨一陣,求其濃,也為了使墨質更細。

  當然磨墨另有一種功用,就是活動手腕,並著機會思考,淡淡的墨香,恰有那薰香的安靜效果。這時候最是重要,所以我也不敢出聲,看老師撫著畫紙,一麵研究墨,一麵沉思。

  過去一個多星期、已經畫了各種樹木點葉,今天應該研究的是皴法,看他磨墨告一段落,我也開始就位。那是在他畫桌左後方的位置,高高的腳架上裝著錄影機,以便將老師的一筆一劃全部攝人鏡頭,再加以詳細的分析。

  “這一張畫斧劈皴。”老人突然起身轉後麵的抽屜裏,找出一個小本子,一頁頁地翻閱起來。原來那是他的寫生冊,有鉛筆、鋼筆、原子筆、水墨寫生,也有些工細的設色作品,從紙張變黃的顏色看,應是極早以前的東西。他的手停在一頁以水墨畫成的岩石寫生上:

“這就是斧劈皴的寫生,可以做為參考,什麽東西都要有寫生的基礎,才有生機,也才不落俗套!”

  仍然是以他最愛用的山馬筆起手,老人先把整枝筆濡滿淡墨,到舔筆的布上將筆吸幹些,再以筆尖到硯中蘸焦墨,又去白磁碟中輕舔。說時遲,那時快,竟然已經疾然落筆,正是畫幅的左下方。大側鋒快速地移動著,表現出岩石堅硬而光滑的塊麵。剛健的山馬筆毛,與棉紙的表麵摩擦彈動,發出颯颯的音響,由於整枝筆先蘸過淡墨,所以從筆尖到筆腹呈現出由濃而淡的色階,既表達了豐富的墨韻,也現出凹凸的陰影變化。

  “小時候跟季瑤屏先生學畫的時候,以為許多皴法都是古人憑空造出來的,直到後來跟梁寒操、孫哲先先生去桂林,又轉往南京,再與高燕如先生北遊十三陵,冒著零下的酷寒上八達嶺、居庸關,總算是開了眼界,看到不少奇岩怪石。尤其是後來跟著政府西遷四川的時候,一路溯長江而上,船到廣元一段,更是刀山劍樹、懸岩峭壁,畫上有的皴法,全都見到了,才知道其實古人並非增長門造車,一樹一石都是經過寫生,有來由的。我現在所畫的斧劈皴法,就是表現嘉陵江上的景色。”

  說著筆鋒突然一變,轉成濃墨中鋒,在近景加上了橫斜幾棵鬆樹,再隱隱約約地在較遠處的平台邊上蓋了房舍,又於對岸以不同角度的斧劈皴添了另一座臨溪的山頭,而後淡淡幾抹遠灘,和更遠處若岑而立的山峰。或是描寫他在嘉陵江畔的回憶吧!

  抗戰期間,黃老師在重慶沙坪壩鬆林坡的中央大學任教,正臨著嘉陵江,竟日可見白帆點點、纖夫連連,相信那也正是他由“與古為徒”,到“以天為宗”的畫風轉變期。雖然是戰時,但嘉陵江、峨眉山、劍門都被融入了黃老師的畫中。而與張大千先生同遊峨眉、與張目寒及大千先生赴劍門,一路上或振筆作畫、或橫杖賦詩、或因雨因而狼狽、或人清流而

潛泳的往事,更是老人所津津樂道的:也可以由這些事上,看出兩位大師的深交厚誼。

  “這一張既然是教人畫斧劈皴,就要表現得爽利,樹也要以中鋒表現,使那剛勁的用筆能與皴法相配合,但要棉紙上畫斧劈皴多少要差一點,馬遠、夏奎都陽用絹,才表現得有力量。”

  皴筆告一段落,正好有客人來,其實不是客,而是住在近鄰的張穎穗夫人,也是老師的幹兒媳婦。張先生以前在屏東工作時,每逢周未都專誠趕來台北學畫,下課後又立即趕回屏東,這種勤學誠懇的態度,深得老師的喜愛,所以收為義子,至於張太太,則在搬到附近之後每天一定來,成為老人家除了安霞這麽個女兒之外,身邊最親近的人。

  張太太並未直趨畫桌,便與師母在門前的幾上調理鳥食,那玩意還真嚇人,都是一條條用麵包屑養的肉蟲,隻聽得她們在議論夥食的分配方式,某鳥可得幾蟲,某食欲不振之類,老師則拿起吹鳳機將畫吹千。

  照我們的研究計劃,每圖都要分段完成,畫好一個階段,先行攝影製版、校色沒有問題之後,才畫第二部分,所以現在隻得將這嘉陵江畔的風景,先行擺下。由我去找出前幾天完成第一階段的作品,來繼續第二部份的工作。

  這是張雲海,山頭以破筆的效擦,配合水暈墨彰的樹木點葉,左邊若屏而立的山巔,林間略見一角飛簷,山穀則雲騰氣蒸,層疊如浪,有蕩蕩然千裏之勢。

  “畫雲實在得力於台灣的風景,由於這兒的天氣濕,日光又強,白天將山穀中的水氣都蒸發起來,慢慢向上騰升,到傍晚自然蔚為雲海。而說到看雲海,更得謝謝先總統,蔣公,每次有深山旅遊,常邀我同行,有一次去阿裏山險峻處,蔣公特別送我一根手杖,還親自試了試,確定強度夠,才交給我。那次在阿裏山,他作了‘雲海雲山雲麵寺,道天道地道中人。’我還特別配合著作了幅畫,頗得他的欣賞。

  我那年過70歲生日,蔣夫人畫了幅雲山聳翠,也是由先總統題的字,一直掛在客廳裏。”

  說著,門鈴響,接著進來一客人,居然正是蔣夫人的秘書,受命拿著夫人的畫,來請黃老師評賞。

  畫是立軸裱裝,輕輕展開,淺色絞子問,嵌著一幅素雅的柳蔭仕女,柳樹間雖可見白雲堂的影響,那迎麵梳著劉海的古裝仕女,筆筒而蘊藉,既有中國傳統畫的優閑貞專,又具現代女子的五官麵貌,自成一家之法。

  老師展畫後就頻頻讚賞,秘書說夫人講有什麽毛病,一定請予指正,倒是包括我在內都覺得這自是蔣夫人創格,構圖亦稱精妙,實在沒有他人可以置筆之處。耐不住秘書再三敦促,黃老師隻得用另外一張小紙條寫了評語,秘書臨行還表示待老師忙得告一段落:夫人想請老師全家去玩,屆時派專車來接。

  在他們閑談的時候,我順手把放在一角的寫生冊拿過來翻閱,裏麵居然包括了從早期的華山五峰、54年的碧潭,到68年的舊金山海岸速寫,此外更有玫瑰、牡丹、荷花的勾勒,對於花瓣、花葉的結構,都記錄得甚是詳細,可知老人對於體物、觀物的用力之深。

  尤其妙的,是在這許多寫生之中,一家幾幅堪稱工筆的翎毛作品,顏色華麗的胡錦鳥、黑黃相同,極稀有的織布鳥,全都敷了彩色。織布鳥旁更特別注明為何人所贈,以及“某年某月歸天”之語,所以圖閱這本寫生冊,倒有些讀數十年日記的感覺。隻是不曉得黃老師的寫生本子那麽多,為什麽在同一本上,卻容納了前後這幾十年的東西呢?

  “不要浪費,發現有空的頁子,就把它用掉!”老人一語點破。確實是,如師母所言,老師不要說省紙了,連水都舍不得浪費。這使我想起前兩日的一件事。那天下下午老師作畫,我在旁邊忙著攝影發問,隻覺得師母在畫室另一頭裁東西,約過了半個鍾頭,居然用橡皮筋圈了一疊紙,放在老師的桌旁,說是可供打草稿。才知道原來那是由日曆上切下來的,印有廣告宣傳字樣的365張小紙條,隻是我在想,背麵印著字,給老師這樣的大師用,不是太委屈了嗎?

  但是在另一方麵,老人又非常慷慨,譬如他在44年獲得教育部第一屆中華文藝獎時,將兩萬塊獎金全部捐給師大藝術係做為獎學金、48年更舉行師生畫展,將所得15萬元,悉數捐賑中南部水災,這一年來更將包括鞭蓉玉觀音傳家寶及曠世收藏捐贈故宮,且有以一百張作品義賣的壯舉,連他的書籍都正在整理歸類,陸續捐給師大美術係的圖書館,所以老師及師母的儉省,更顯出了他們的偉大,看著老人翻撿出發黃的空臼頁創作,並用那薄得透明的日曆紙打稿,怎不令人感動呢?

  老師待人也是極厚的,幾乎每天中午都要帶我吃館子,而且把台北的餐廳點名排列,盡量不重複,使我才回國不到一個月,已經胖了4公斤。

  “今天中午一塊吃飯哪!龍都酒樓怎麽樣?”老人一麵染雲,一麵拾頭看了看鍾。

  “噢!老師,對不起,今天早上我進門時已經跟師母報告過了,中午要去衝片子,所以請假,不去吃了!謝謝您!”

  豈知老人突然把筆一扔:“你不去吃是吧?我不畫了!”

  當然我還是乖乖地去了。此外還約了何浩天先生。

  何浩天先生的工作態度,黃老師是佩服的,也就因此,這去每次由何館長邀請:到世界各地參觀講學,再忙,黃老師都會前往。記得4年前,曆史博物館邀我去佛羅裏達州參加西棕櫚灘博物館的中國古代造紙印刷展揭幕,看到坐了二十多個鍾頭才下飛機的黃老師,居然以站馬步的姿勢畫成一巨幅山水。若非有何館長,誰能請得動,又若非是黃老師,誰能以86歲高齡,而精神奕奕,振筆如飛呢!

  那一年在紐約:我已經見到了老師一個人吃一人半份牛排的驚人胃口,近兩年他雖然心髒稍有不適而食量略減,倒也還及得上常人。問題是他雖吃得少些,東西可不少叫,不斷地往別人盤子裏夾菜,而且絕對不能剩。所幸白雲堂的學長王南雄早授我一計:自己的盤子裏總要留一點菜,免得他以為你沒吃飽而一直推給你,此外不要坐在他的右手,因為隻要桌上有吃不完的東西,老師到頭來一定會在盤子裏轉湯匙,匙把子指著誰,誰就得吃,而擾統計,右手最易中獎。

  其實我也有妙招,就是不待吃完,先以有急事為由遁逃,由於早曾報備,往往都能如願;此外若真逃不掉,碰到叉燒包一類麵食,則可以先把餡吃掉,再將皮揉成個球,放人衣袋,保證老師不知道。

  下午照例3點鍾開始研究工作,我準時趕到,老人午睡未起,原來中午又轉去新生畫廊看了周澄的畫展。不論多麽忙,老人看畫的興致是絕對不減的,甚至邊時報周刊出版的一本台曆,他都翻了又翻,裏麵全是年輕畫家的作品,他或不盡讚同那些新派的畫風,但表示多看看別人,自己總是受益。座後更常放著集郵簿,敢情他老人家還集郵呢,據說郵局這幾十年來出的郵票,一張也不少。對藝術的熱誠,新鮮事物的好奇和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應該是這位90高齡老人,卻心身都年輕的主要原因。

  此外由徐悲鴻先生民國27年給黃老師畫像的題詩“天下誰人不識君,黃君到處留清名,人川腎使耗子化,親愛精誠來往頻。”更可以知道黃老師處人之厚,也因此,雖然他享天下之大名,70歲時為藝壇推為“一代宗師”,卻不致遭人忌。那謙牧的胸懷實在是他心中另一片廣大深闊的山水。

  才等了一會兒,就見老人從樓上下來,一麵怨我們為什麽沒有叫他,說是根本不曾睡著。或許正如安霞所說,老師習慣表麵看,是隨意揮灑,實際為了將自己畢生畫學傳授出來,即使在睡夢間,也是心心念念的。

  果然紙才鋪展,筆已落下,是以山馬筆抖動表現的飛瀑浪花,白雲堂超邁前修的自創新法。

  “古人大概因為不容易看到像尼加拉那樣的長流巨瀑,中國唯一的黃果樹瀑布又遠離中原,所以總以細線來勾繪水紋。我也是在欣賞美國的尼加拉、南非的維多利亞,和南美的衣瓜索大瀑布之後,才有了深切的感悟,發覺僅以流滑的線條表現層層墮落的水花是不夠的。”

  說著,那如萬馬奔騰的巨瀑,已經在腕下呈現。他是以山馬筆半側鋒表現的,一方麵不斷拌動筆鋒,表現出水勢奔瀉的動態,一方麵趁著先前的筆觸未幹,以濃黑強調出較陰暗處,所以乍看以遊龍般的筆意快速掃出,實際加上了收拾的小工夫。許多人摹仿白雲堂飛瀑,不是流於鬆散元物,就是刻板凝滯,當是由於不知以這兩種粗細筆法相濟的結果。

  “大膽地下筆,小心地收拾!”老人正好又用上了他在師大美術係教課堂說的那兩句話,這已經成為了他的口頭禪。突然聽到畫室外阿健大叫,眾鳥齊呼,悉悉卒卒地由門外衝進一團黑影,直竄向老師,差點使站在高處抬著攝影機的我摔下來。定睛看,對知道是養在樓頂的狼犬,此狗平日司頂層的巡邏之職,保護老師富可敵國的收藏,其少下到平地來,所以我稱它為“天狗”。

  或許因為難得趁著阿健打掃而偷溜下來,天狗向老師撒嬌一番,便轉奔向園中,師母和阿健都緊追了出去,適巧有人按鈴,少不得在門外等了稍許時間,待阿健把天狗拖上樓,才進門。

  “是某畫廊的負責人和一位收藏家。”師母先進來說,跟著便見客人走人,畫廊的先生想必是熟客,直趨桌前問安,說是有位收藏家看中了一幅外麵拍賣的作品,因恐非老師真跡,不敢買,備了照片,想請老師審閱。

  提到看畫,老師興趣自然大,不論是別人的作品或自己的舊畫,總有見到新朋舊識的快意,若逢畫如知己,老師更不借斥巨資,或以自己的新作交換。許多畫廊收了古畫不易脫手,更樂得換上白雲堂的作品,反倒易於售出,怪不得有人說老師的畫是有價證券。

  來客匆匆取出幾張大照片,有全景,也有特寫,畫的正是飛瀑雷鳴,遞到眼前,老人已經笑說:“假的。”

  就在此時,畫室一角,那畫廊負責人在師母的協助下,將另外一幅4尺的原作,用師母發明的滑輪升降架懸起來,但見筆意老辣、設色渾厚,正是近年的淋漓之作。看得老師頻頻點頭,似甚自許,收藏家見狀,也就要求與老師站在畫前攝影,原來那是先為畫廊收購的作品,收藏家在買畫時為了確定為真跡,所以要求拿來請作者鑒定。至於另外帶來的照片中作品,一看便是贗品,自然這位聰明的收藏家是不會要了。

  我想,對於眼力不甚佳的收藏家,如果能用這種方法,應該既保險,又因為有畫家同攝的照片為證,而增加了自己作品的身價。隻是若人人如此,老師豈不要忙壞了。

  二人離開後,我突然想起前一天傍晚有人拿了幾張古畫請老師鑒定,都是了不得的名家之作:“昨天那幾張畫,真不真哪?我因為在客廳拍攝幻片,沒看到!”

  “有真有假,沈作是真的,唐作可是贗品。”老師把筆停下來,歎了口氣:“這些人大有錢,也太不小心,幾百萬一張,買個假東西回來!”

  “您點穿了嗎?”

  老人未答,繼續畫那瀑布的遠景。門外的大鸚鵡則唱起整首的“梅花”,畫室長幾上的石燕、胡錦,和簷下的畫眉也應和了起來。

  “這隻胡錦鳥是自己飛來的!”師母說:“外麵一隻最會唱的畫眉,則是失而複得。有一年那鳥飛走了,怎麽找都找不到,老師傷心得很:突然鳥又回來了,隻是在外麵盤桓,任我們怎麽引誘,都沒有用,還是老師托著籠子一招,居然就進去了,你說高興不高興。”

  老人也樂了,一邊畫遠山,一畫打開了話匣子,從他當年帶著鳥、攜著名蘭闖關被扣,怎麽送去檢疫化驗、物歸原主的故事,談到了為了把自己尋得的珍貴蘭花攜回國內,所費的苦心巧計,怪不得有一天中午我們站在門口等車時,他用手一片,片撫弄著廊下的蘭葉,對我說:“花草是通靈的,他們跟人一樣,你要去摸它,去愛它,才長得好!”

  相信他表現的雲情水意是如此,他由“觀物以情”、“移情人物”,到“物我相融”,由對大自然景象的觀察、了解,到深深的愛戀,再以自己腕下的筆墨語言描述出來,正像此所畫的遠山煙靄,表現出一種自然與心靈共有的動感。音響有共鳴,繪畫與心靈的律動之間何嚐沒有共鳴呢!

  “畫雲要多觀察,停雲、流雲、雨雲各有特色,譬如畫停雲,每每施於山窪溪穀之間,水份不宜太濕、雲頭可略微整齊,以表現靜止不動的樣子;畫流雲,則要先以濕筆勾出動態,再加淡墨分出光暗,雲頭不宜太清楚,以表現風吹雲湧的感覺;至於雨雲,則要雲氣與煙霧相融、山色深沉、山腳空朦,表現那種煙雨淒迷的水靈墨韻。”

  正因此,白雲堂畫法中的雲,不論是細勾、渲染或潑墨,都那麽地生動。而“白雲堂”畫室的名稱,更表現了黃老師懷念慈母的白雲思親之意。

  年僅3歲時,父親就過世,黃老師有一段並不順意的童年。雖然從小愛畫,卻並不為全部親人讚同,有一次描繪時被最反對的舅舅見到,不高興地對他說:“怎麽不去學做生意呢?畫畫如何能當飯吃?”每次談到這段往事,老師都要笑著說:“所幸我還是不改其誌,如果當初聽了舅舅的話,隻怕後來隻能成為一個差勁的小商人!由這件事,我深深體會到,一個人做事,絕不能違背自己的興趣,更要堅持到底。”

  老人的個性就是這樣,如同他筆下“純棉裹鐵”的線條,有著柔韌的外貌與剛勁的內在,譬如此刻,日影已經西斜,師母遞上了一大把各色的藥丸,可是老人一手送藥服下,一手仍不稍緩,飛快地為那瀑布做收拾工作。我突然想起早上黃安霞的話,停下攝影機問老師: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老人左手一揮,頭都沒抬:“你累了就休息,我可不累!”說著,筆下更快了起來。

  實在扛了一整天攝影機,我還真是有些撐不住,隻覺得脖子都僵了,可是90老人都不累,我又如何叫停呢?所幸飛瀑告了一個段落,阿健正端進咖啡和點心。

  看看還有些時間,老師也毫無倦意,我把瀑布拿到客廳,換了張上個星期已經完成皴染的一幅山水竹林,今天畫最後一個階段,應是設色了。

  一聽要設色,老人的精神更大了。平常作畫總是一氣嗬成,這陣子為了作書,硬是每張畫分成三次完成,真讓他老人家覺得不過癮。有好幾回,欲罷不能,他似乎忘了這種分原則,逕自畫了下去,還是我硬搶下來,拿去攝影製版的。此刻看那作品終於可以完成,便見他喜形於色,忙著調理顏料。

  雖然盤子有一大落,老師卻總是用梅花碟:雖然顏料有的是,老人偏就愛選定那幾個小碗。問題是,正因為他每次調的顏色量都不多,使得即使在同一張畫上的同一色彩,他卻要再三調配,造成作品上豐富的色階。又因為一遍遍地重疊施色,使那畫麵顯得更為深厚沉渾。

  就像他此刻染那竹林幽篁,既有了先前的淡墨,再加上好幾遍花青、藤黃、墨的渲染,且將花青、藤黃、石綠混合著上,若非新眼所見,且全部錄影下來,怎能相信這位90高齡的大師,竟是如此費心地步步經營,而且是在那大多數畫家都會認為沒有必要的地方?

  或許正因為他在沒有人看得出來的地方下工夫,所以能營造出沒有人說得出的高妙的感覺。從這段時間的觀察中,我愈發了解沒有一個人的成功是偶然的,也愈發現偉大藝人的精妙處,絕非在當眾揮毫表演,那短短數十分鍾所能領會;甚至課堂上礙於時間限製,都難以完全發揮,隻有在長久的親炙隨侍之後,才能於那從容不迫的點染之間窺見堂奧。

  前景的竹林梁完之後,開始畫土坡,老人並不將筆上的錄色洗淨,而直接調了赭石和淡墨,從那竹林問的地麵染起,由地帶有褐色的調子,與青綠色的竹葉相映,使得地麵顯得鮮明。他又接著將筆尖探人清水中洗了洗,其實與其說洗筆,不如講隻是略蘸些清水,再痙去調了草綠和石綠,表現地麵較前方的位置,那色彩雖然綠,卻不甚鮮明,當必是因為原先筆上赭石未洗淨的緣故。我一麵以攝影機追著他的筆觸,一邊問:

  “老師,您現在筆上是什麽顏色?”

  “你看到了啊!花青、藤黃、石綠!”

  “是不是還有赭石和淡墨?”我真正問的目的在此。

  “沒有!未料老人給了這個答案:“洗掉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筆上先前的赭黑沒有洗淨,您隻是蘸了一下清水而已。”

  “沒有!”老人還是堅持,像有些不高興。

  為了探索一代宗師繪畫的秘法,我不得不打破砂鍋、追根究底,放下手中的機器,俯身到那八尺長的大桌子上,盯著老師的筆:

  “您能不能拿張白紙,把筆腹壓上去,看看筆問的顏色?”

  果然,在近筆根的位置是有些灰褐色的存在。

  由這段時間的細膩觀察中,我發現老人在色彩上的多樣混合,甚至使用相對的“補色”相加,並將植物與礦物色相融,正是他的畫即使用色非常強,卻色不流於俗豔,反而顯得渾厚蘊藉的原因。本來有火氣的色彩、墨色和線條,在他的層層渲染和色墨調和的過程中變得沉厚,而且隱隱地在那沉厚的背麵,露出剛健的骨氣,就像是此刻,在老師自己都不一定知覺中,由於能保留筆上一部分先前的色彩,一方麵,降下了綠色的明豔度,產生做為前景的力量,一方麵也使色彩變得更為豐富,並減少了不同彩色在過渡時的衝突。

  70年多年的功力,加上老師早年在廣州楚庭美術院的西畫研究,和遍遊世界名山大川的經曆,自然發展出他雄渾而多樣的畫風,與高妙的技法。這技法可以在老師不自覺中出現,卻是難以言傳、無法全然道破的。

  接下來畫竹林後的人家:想必是個大戶,有著深深的庭院和講究的門牆,老人在蓋著瓦頂的牆壁上,加了些直的線條,又染了些淡赭墨,表現因年久而龜裂漬汙的堊聖土牆麵;門亭之間的房瓦下,出細細地以淡墨暈出日影。傳統國畫對於透視及光影通常不很講求,但是在老人的作品中,不僅采取了“定點透視”,而且對於陰陽向背,都有周到的考慮;至於天空,傳統畫家多半留白,老人則常以色墨渲染,營造出白雲堂特有的氣氛。

  “對於墨線,或是先用淡墨勾,再以濃墨重複描一次;或是先用濃墨畫,再以淡墨或色彩重勾一回。”老人細細地勾染房舍:“我曾經和徐悲鴻特別討論過這件事,一致認為這樣做,可以去除單獨用濃墨畫出線條的火氣。”

  與徐悲鴻共事,應該是老人在重慶中央大學任教的時期。徐擔任係主任,同時間受聘的還有張大千和傅抱石先生,四人閑來一起遊山寫生,切磋畫藝,當時他們是否想到幾個人都將成為中國美術史上不朽的人物?同濟的砥碩是重要的,或放各人畫風中的靈動,許多都是在那時引發,最令老師得意的,不僅在於他可以稱得上這三人作品的權威鑒評者,更是三人作品的最大收藏家,且有的都是難得一見的興會淋漓之作和“私房畫”。

  “想當年,傅抱石的畫,大家都說是亂抹,送人也不要,可是我收,他愛喝酒,畫上常鈴印‘往往醉後’。我住在重慶郊外的一棟樓上,下麵就是茶館,常備美酒召他來飲,所以收得不少好作品。有一次,一位漂亮的曼君小姐托我向傅抱石要畫,傅先生畫了一張,對方嫌小,傅不過小姐,就重新畫張大的,那張小畫則成為我的收藏,真是了不得的好作品。張大千送我的詩畫,更是太多了,有一年同登峨嵋,他畫的佛光,最是佳作。至於徐悲鴻的作品,不但以前收,現在也不斷地收。記得有一年他送了張‘三馬圖’給我,不知道怎麽回事,東卷西卷,居然被傭人混在報紙裏堆到涼台上,所幸雖然風吹雨打,千尋萬覓地找回來時,倒還大致安好,水漬,洗五也就掉了。

  老人就憑著他過人的鑒賞力,成為富甲一方的大收藏家,許多作品,別人不敢判定的,被他挑中之後,立刻身價百倍,他當年在廣州東山的寓所是以賣三張古畫的錢購置的,據說現在的白雲堂也是如此。而且他不但藏畫,也藏磁器、玉器、印石。譬如現在題完字之後,拿出來的印章,就個個溫潤。

  老人蓋章,並不像一般畫家,在畫下墊個薄本子或幾張紙,而是以一大塊刻圖章的紅澄色橡皮代用,不硬不軟,倒正是稱手。至於印泥,他也不用什麽西泠潛泉或榮賓齋的出品,而是葉公超先生在世時監製的龍井印泥,朱色間也帶有洋紅的色調。老人將印章從套盒裏取出來,輕輕地拓勻印泥,扶正橡皮,在題字的左方鈴下“黃君壁印”和“君翁”兩方,他的名章如果用在字側,通常總會壓住一些字的筆劃。接著又用一方較大的做為壓角,這張畫的右下方是溪流,悠悠遠去,轉入最遠處的竹林間,所以壓角章必須鈴在左側上坡上,免得阻礙了水的動勢。

  老師用印,絕不假手他人,但是每逢壓角章,不知是不是坐的姿勢影響,多半蓋出來的印文會略向右傾,有人甚至說可以用為鑒定的一部分參考,如果每方印都蓋得太正,隻怕會是他人偽造。

  這一次果然又向右傾,妙的是即或不正,卻因那畫麵本就灑脫,好比黃賓虹的濃淡墨書,與畫風倒極配合。印文是“白雲堂”,陰文略帶些“崩”的風神趣味,我忍不住叫一聲:

  “好印耶!”

  “哼!”老人居然狠狠地哼了一聲,把手上那溫潤的印石,向前作勢一甩,像是要把它摔掉似地。難道,難道我讚美錯了嗎?還是什麽話說得不得體?

  “甭提了!談到這個圖章,我就有氣,若不是送這印的人,不要說今天住的房子,整條巷子我都能買下來!”老人用力地把那方印石插回護套,沒好氣地丟進盒子:“民國26年,因為抗戰搬運不方便,我把3oo多張臨古的畫稿和苦心收藏的27件古畫、畫冊,裝成一大皮箱,存在匯豐銀行倉庫,後來又為發字全原因,轉存德國威廉銀行。抗戰勝利,等我興高采烈地取回皮箱,打開來一看,居然全變成了雜七雜八的英文書籍。四處打聽,才知道被一個姓徐的掉了包,隻是苦無證據。後來那姓徐的自己跑來看我,且送了文房四寶,催我畫畫,這些圖章就是他當時送的。隻是我雖然依他的意思畫畫開展覽,自己遺失的那批東西,還是在來;當時有勢力的人,都拿了姓徐的好處:也不肯幫忙,你說這種悶氣,怎麽叫人受得了?”老師把桌上的畫向前一推:“不但那批古畫是價值連城,就算我臨古的稿子,也是無價之寶啊!全丟了!”

  “您也不要生氣,想那人也沒什麽好下場,而您今天的收藏不是更甚於當初掉的十百倍嗎?身體又這麽好!”我把剛完成的作品扶正,上麵題著“竹塢幽居,丁卯新春畫於白雲堂,90老人黃君壁”;“看看您這小字,一點都不抖,怎麽能讓人相信,會是90歲人寫的。”我撿著好聽的說,平平老人的火氣。

  此言一出,果然奏功,老人轉怒為笑:“這字還算小嗎?給你看看!”順手拾過一個信封,扶了扶老花鏡,就在那背麵寫將起來,“丁卯春90老人黃君壁”,居然是一筆不苟的蠅頭小楷。

  “這歸我了!”我一把搶過,揣人懷中。又將那桌上的畫卷好,收拾起錄影機:“老師!向您報告,因為中午送去衝的幻燈片,現在要拿,再送去分色製版,所以我得先溜了,明天早上準時再來!”

  老人笑吟吟地頻頻點頭。師母叮矚著多穿衣服,老傭人阿健了搶著到外麵拉開大門,廊下的畫眉籠子全早罩上了黑布,鸚鵡唱著純正師母腔的“有土地就有他……。”

  衝出門去,我心裏樂得大叫一聲:“嘿!今兒可得了一件寶貝,90老人寫的蠅頭小楷呢!”

  月亮正從龍安國小的樓頂上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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