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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林衝

(2008-10-13 20:53:36) 下一個

卻說林衝

 作者:秦大路
  1
  
  北宋徽宗年間,時任東京八十萬禁軍教官的林衝,年輕有為,對未來充滿了憧憬。林衝與林娘子結婚剛剛三年,夫妻恩愛異常。 “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 ,日子好不逍遙自在。正值壯年的林衝,無論是事業方麵還是家庭方麵,都是世人羨慕的對象。
  
  如果我們來為林衝簡單做一下人生設計,就會發現林衝的前途還是很“光明”的。當時大宋帝國北有大遼,西有西夏,宋朝與這兩個鄰國之間常常有戰事發生,做為禁軍教官的林衝如果有機會加入野戰編製而成為一員戰將,屆時,憑借其過硬的專業素質和出色的武藝,成就一番事業自不在話下,就是封候蔭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當林衝卷入與高俅父子間的紛爭時,這一切都改變了。從此,林衝開始了艱難的人生曆程。
  
  自古以來,中國官場就有“官大一級壓死人”、“官大一級,理大一分”的說法。時任國防部高級官員的高俅在官職上不知比林衝高了多少級。在宋朝軍隊係統的職階體係中,高俅位於權力之顛,林衝隻是一位中下級軍官,而且做為教官,沒有任何統兵權。因此,當二者之間發生衝突時,掌握更大權力的一方自然更具有主動權。在一個集權體係內,權力更大者往往能支配更多的資源,進而支配人們的命運。因為他們掌握了改變規則,解釋規則,甚至定義規則的權力,而規則是否以公正為基礎倒不重要了。於是,弱小的一方隻能不斷的退讓,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林衝的問題在哪裏?從官場生存之道來分析,林衝並沒有(或無力)編織一張由上級、同僚、親信等構成的共生共榮的關係網。如果有這麽一張關係網,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或許事態的發展不會如此惡劣。或許是過於正直,或許是教官的級別太低,林衝總是缺乏官場曆練,一直未結黨營私,從未達到官官相護的境界。
  
  從《水滸傳》的描述來看,林衝平素喜歡舞槍弄棒,好結交魯智深這類江湖豪士,相對來說,官場的朋友就少了些。林衝後來在投奔梁山的途中,在一家小酒店寫下“江湖馳譽望,京國顥英雄”的詩句,可見林衝在江湖上很有名望。然而,與水泊梁山“拳頭就是硬道理”不同,東京的官場遵從的是另一套遊戲規則,“有權才是硬道理”。在這一套規則麵前,江湖道義是那麽的弱不禁風。就連好友陸謙陸虞候,也投靠了高俅陣營,從“生死之交”變為“生死仇人”,充當了迫害林衝團夥中最賣力的一位。
  
  其實林衝與高俅的關係還算不錯,而且,估計林衝很可能原本就是高俅陣營裏的人物。有陸謙的話為證:“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看承”二字,足以證明高俅原先是欣賞林衝的,很可能要將林衝納為羽翼。富安也曾說林衝,“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但是,當林衝與高衙內起了紛爭時,高俅尋思,“若為惜林衝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得好?”高俅雖“惜林衝”,但生怕兒子有什麽差池,於是立刻拿定了陷害林衝的主意。顯然高俅此時做了成本和風險分析,失去兒子的代價太大,完全不可接受。林衝隻是一個下級軍官,保全兒子、除掉林衝的風險和成本並不高。
  
  這場恩仇,從一開始就注定林衝是失敗的一方。東京的花花美景,林衝的錦繡前程,夫妻的恩恩愛愛,轉眼就要變成雲煙。
  
  
  2
  
  位居官高者往往可以動用大量官府資源來清除自己的敵人。高俅團夥組織人力,精心設計了一係列的陷阱,意圖使林衝不斷“中招”,林衝也因此最終走上了一條道途險惡、布滿荊棘的悲情之路。高俅及其團夥前後一共設計了七大陰謀陷阱。
  
  陷阱一,由陸謙把林衝騙出飲酒,然後把林娘子誆騙至一酒樓,由高衙內“甜話兒調和”,進而達到逼占林娘子的目的。這一次林衝陷入了朋友和敵人合謀設好的陷阱。
  
  陷阱二,林衝買刀,為誤入白虎堂埋下伏筆。買刀一事,甚為蹊蹺。《水滸傳》中沒有明說這次買刀是中計,香港影片《英雄好漢之林衝故事》中由劉青雲扮演的賣刀漢也是一正麵角色。然而我們根據上下文來看,林衝買刀是高俅係列陰謀中的重要一環。賣刀漢子跟在林衝背後不斷說著“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等話,顯然這刀隻賣林衝不賣他人的。於是,“林衝合當有事”,輕易就上了這個圈套。
  
  陷阱三,誤入白虎節堂。有了買刀,誤入白虎節堂自是躲也躲不掉的。林衝身上的江湖氣、武林氣,是他致命的弱點之一。書中說他,“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刀。”此可謂武癡、刀癡。人若過於癡迷就會有弱點,就會放棄警惕。因而被誘至太尉府獻刀、誤入白虎節堂也是無法避免了。
  
  陷阱四,陸謙買通董超、薛霸兩位公人,意圖在押解滄州的路上,結果“林衝”,從而徹底除掉林衝這個心頭之患。幸得有好兄弟魯智深出手相救才得以幸免於難。
  
  陷阱五,滄州大牢內林衝險些喪命於一百殺威棒下,多虧柴進贈送的銀兩起了作用,使林衝躲過了此劫。
  
  陷阱六,根據《水滸》的前後文分析,大約在此時,另一個可怕的陷阱落到了林娘子身上。林衝被發配後,高衙內上門逼奸林娘子,未遂,絕望的林娘子上吊自殺。林衝的嶽父張教頭鬱鬱而終。
  
  陷阱七,陸謙的授意下,管營給林衝分配了一個看管草料場的“好差事”。後陸謙,富安,差撥合謀燒了草料場,企圖燒死林衝。即使林衝不死,大軍草料場被燒毀也是死罪一條,林衝這次斷不能逃出生天。幸虧林衝躲避在山神廟,擊殺陸謙三人,一雪血海深仇。然而因草料場被燒再加上殺死三名官吏,林衝從一流配犯人,變為重犯。
  
  林衝命運多舛,這七大陷阱,幾乎回回都是生死局。幾千年來,這種光天化日下的陰謀陷阱不知戕害了多少良人。水滸傳裏沒有一個人能象林衝那樣遭受如此多的迫害。林衝是一個鮮活的人物角色,但我們也可以把林衝理解為一個符號,一個象征。幾千來,象林衝這樣的人物不知凡幾,他們絕大多數會在官府惡勢力的前一兩個陷阱內就掛了,沒有人能為他們伸冤,更沒有人為他們寫下文字。小官小吏在不容於官府惡勢力時尚且無力自保,何況草根階層?
  
  
  3
  
  我們說林衝是個符號,是因為幾千年來不知有多少人有過林衝類似的遭遇。一直覺得施耐庵先生在塑造林衝這個藝術形象時,一定把多個現實中的生活原型糅合在一起,使得林衝的苦難比旁人要深重的多。金庸先生的《連城訣》裏,主人公狄雲也有生活原型。當然“現實”中的狄雲,身陷囹圄卻無處伸冤。小說裏的狄雲卻可以練得一身奇絕武功,不但可以報仇,還有美人相伴。這是小說家的“美意”安排,現實中“狄雲”們的結局卻往往很悲慘。
  
  林衝是一個教官,林衝與高俅團夥的衝突在表麵上體現出官場中大魚吃小魚的血腥原則,但在本質上,這場恩怨反映了深刻的官民對立與衝突。這種對立和衝突的主動權掌握在官方,而民一方則完全是被“逼”入衝突的。我們來看看林衝這一方的人物。站在林衝這一邊的有江湖流浪僧人魯智深(另一身份為在逃通緝犯),無權無勢的退休軍官張教頭,莊主小旋風柴進,開封府的小吏孫佛兒孫定,林娘子,使女錦兒,草料場老軍,李小二夫婦,等等。這些人的社會身份不是平民,就是退役軍人或過氣貴族。而他的敵人們,如太尉高俅,高衙內,虞候陸謙,差撥,管營,董超,薛霸等人卻無一不是掌握國家權力的人。在這顯然不成對手的兩個陣營之間,隱隱呈現出一種官與民、朝與野的對壘。兩個階層的衝突是必然的。
  
  掌握了體製內權力的高俅團夥,可以肆意誣陷當事人,操縱司法部門,並買凶殺人。最終為了除掉林衝,他們甚至不惜燒掉國家物資――駐軍的草料場。他們的眼裏完全沒有王法和公道。
  
  在《水滸傳》之外的社會裏,林衝是沒有出路的。但《水滸傳》裏的林衝,雖然付出了家毀人亡的代價,最終卻逃出了官方惡勢力的追殺,成為水泊梁山的英雄豪傑。林衝的辦法很簡單。你高俅不是掌握了合法幌子下的暴力麽,那麽我就用“非法”暴力來反抗你。先有魯智深以更強的暴力壓製住董超薛霸二人的暴力,後有林衝在山神廟外以武力擊殺陸謙三人。以武犯禁,“暴力抗法”,成為林衝等人對抗官府的唯一手段。
  
  據說毛澤東在看京劇《白娘子》悲劇情節時,滿眼淚水地在戲院第一排站了起來:“不革命行嗎?不造反行嗎?”這句話對林衝非常合適,造反、革命,是他唯一的選擇。可是革命之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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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梁山後,林衝就卷入了起義軍內部權力鬥爭的漩渦。不過這次,是他主動卷入的。
  
  林衝是《水滸》裏少數幾個從不爛殺無辜的好漢之一。即使在殺大仇人陸謙時,也要發表一通“正義”宣言:“潑賊!我自來和你無甚麽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林衝在火並王倫時,也發表了一大通言論。書中這一段描述甚為精彩。看到王倫將晁蓋等人拒之門外,林衝翻臉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眾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王倫斥責林衝:“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衝沒有正麵回答王倫,等於承認了自己犯上作亂,隻好轉而指責王倫無領導才能和威望:“量你是個落第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
  
  後來林衝在晁蓋吳用等人的配合下,得以有足夠的時間宣布了王倫的罪狀:“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裏!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給盤纏,興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伯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這還不夠,林衝後來“即時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才一刀結果了王倫。
  
  林衝火並王倫是梁山早期最重要的政治事件。林衝火並王倫的事件告訴我們,革命隊伍內部的矛盾衝突,其殘酷程度,有時會比敵我矛盾還要嚴重。
  
  自古以來,無論是山賊、流寇還是黑道勢力,其組成成員對集體拿命博來的有限資源享有共同占有的權利。而王倫卻試圖拒絕這種共享。顯然,王倫違背了這條“大秤分金”、“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江湖道義原則。
  
  火並王倫之前的林衝,處處委屈求全,隱忍不發。此時猛然爆發,令眾人刮目相看。金聖歎在對林衝的評價裏提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金聖歎還說過“林衝之毒”之類的話。這裏的“做的徹”,“毒”等字眼不是指林衝的性格,大概是指林衝身處絕境時的強大反擊力,往往遠超常人之所能。
  
  早先王倫命林衝劫殺無辜客商,以充林衝上山的投名狀,這一次他自己變成了林衝遞給新領導班子的投名狀。在這個草寇雲集的地方,誰的暴力更強,或誰控製、掌握的暴力更強,誰就是最後的勝者。王倫雖是梁山寨主,隻不過他所能控製的暴力,實在太弱了些。林衝強行發難,那一段陳詞雖擲地有聲,但畢竟算的上是“犯上作亂”,理由不是很充分。再加上用尖刀剜了前領導的心,難免會有人心下不服。
  
  然而林衝並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當眾宣告:“晁兄仗義疏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為重,立他為山寨之主,好麽?”晁蓋半推半就,林衝當時發話:“今日事已到頭,不必推卻;若有不從,即以王倫為例!”此話實際上是在為晁蓋立威,晁蓋自然是有心之人,因而兩人之間立即確立了牢固的政治盟友關係。林衝進而讓吳用和公孫勝坐第二把和第三把交椅,自己隻坐了第四把交椅。
  
  就這樣,梁山確立了以晁蓋為核心的第一屆領導班子。這屆班子的人員構成和職責分工均十分合理,晁蓋是第一把手,統管全局並負責最高決策。吳用擔任軍師,公孫勝同掌軍權。自林衝以下眾好漢共管山寨。林衝排名第四,但參與管理前後山寨,已是最高領導小組的成員之一。但逢大事,四人集中商議。四人常在一起飲酒,有書為證:“晁蓋與吳用,公孫勝,林衝飲酒至天明……”(《水滸》第十九回)。
  
  林衝對於梁山領導體製的建立居功至偉。林衝倡導建立的領導體製實際上並未因後來宋江的加盟有所改變。因而林衝在梁山的資曆和地位,與本朝那些“參與和領導了南昌起義”的元勳們的地位有點類似。然而當時晁蓋所說的“共管山寨”四字,在權力分配上過於模糊,為林衝日後出局埋下了禍根。隨著宋江的加盟,林衝淡出最高領導小組已是必然。
  
  5
  
  林衝有一個重大失誤,就是未參與梁山泊好漢劫法場救宋江一役。雖然晁蓋人稱托塔天王,“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但比起真正的江湖民意領袖宋江來,無論是人脈,影響力,還是心機,晁蓋都略負一籌。由於未能參與此次劫法場的行動,林衝很難被歸入宋江係。
  
  宋江剛上山後用一句話就徹底改組了梁山泊早先建立起來的組織結構。原來,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之後,對眾人道:“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住上坐,新到頭頭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眾人齊道:“此這極當。”這一招實在是高,梁山舊人,晁蓋係加上王倫係,一共隻有晁蓋,公孫勝,林衝,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等十一人(吳用是動搖分子)。而宋江係,自宋江、花榮、秦明以下共有二十七位好漢。雙方力量對比,梁山舊人已經完全占了下風。宋江還把自己上梁山前就已歸附晁蓋的秦明、金大堅、蕭讓等人列入右邊客位,把他們算在新頭領行列中,可謂別有用心。
  
  宋江這次對山寨首領的分化,使自己成為梁山泊的真正領袖。而我們的主人公林衝,早先還算梁山最高領導小組的成員,被宋江一句話現在變成了無“位次”眾人中的一員。從此,林衝退出了領導小組。在三打祝家莊之後,林衝更是從山頂大寨搬出,與宋江係戴宗共管梁山右寨,徹底轉變為衝鋒陷陣的一員戰將。
  
  林衝參與了三打祝家莊、攻打高唐州、戰呼延灼、戰關勝、救華州、攻打大名府等役,幾乎次次都是主將。活捉一丈青扈三娘那一戰,甚為精彩。如宋江所言,“(先前)折了楊林,黃信;夜來進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欒廷玉打傷了歐鵬,絆馬索拖翻捉了秦明、鄧飛,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頭活捉得一丈青時,折盡銳氣!”可見,林衝為扭轉戰局立下了大功。當年我的一位中學同學看《水滸》三打祝家莊一段時很是不平:為什麽扈三娘不能嫁給林衝呢?怎麽鮮花插到了王矮虎這堆牛糞身上?說的有理,如果讓扈三娘自己選擇,說不定會選擇林衝。無奈梁山上隻有兄弟義氣,沒有戀愛自由。扈三娘隻能接受這一樁由宋江安排的政治婚姻。
  
  林衝與晁蓋的交情遠勝過與宋江的交情。晁蓋在曾頭市被射殺後,書中說眾人在山上祭奠晁蓋,獨有“林衝卻把枝誓箭,就供養在靈前。”(第五十九回)。後來宋江率兵攻打曾頭市為晁蓋複仇,卻並沒有帶曾參與晁蓋攻打曾頭市一役的主將林衝,不知什麽道理。盧俊義擒殺了史文恭為晁蓋複仇後,又是林衝親自出麵請宋江傳令,教聖手書生簫讓作了祭文。由此可見林衝與晁蓋交情之深厚。
  
  也許林衝與宋江略有小隙。在戰關勝一役中。宋江陣前誇讚關勝英姿雄武,林衝大怒,叫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大小五七十陣,未嚐挫銳氣,今日何故滅自己威風!”後來林衝、秦明雙戰關勝,眼看就要取勝,卻被宋江叫回。書中這樣說:
  
  林衝,秦明回馬,一齊叫道:“正待擒捉這廝,兄長何故收軍罷戰?”宋江高聲道:“賢弟,我忠義自守;以兩取一,非所願也。縱使一時捉他,亦令其心不服。吾看大刀義勇之將,世本忠臣;乃祖為神,家家家廟。若得到此人上山,宋江情願讓位。”林衝,秦明變色各退。
  
  宋江對關勝的態度若此,林衝等人心裏一定不服,臉上“變色”是自然的。自上梁山,大小曆經三五十陣的林衝,斬將數、立功數等多項指標在梁山諸多悍將中排名第一,最終交椅卻位於關勝之後。這也許是宋江為了避免個別軍頭勢力坐大而刻意做的安排。
  
  6
  
  到了起義軍發展後期,水泊梁山的隊伍不斷壯大。不斷有好漢隔三差五的,有意或無意、主動或被迫的加入起義軍陣營。隨著眾多好漢的加盟,想必各派係之間的角逐爭鬥是少不了的。一直以來,梁山好漢們的地位是平等的,雖然座位次序有前後高下之分,但相互之間並無上下級之間的那種從屬關係。這雖然帶來一定程度的民主,但也導致了地位和權力分配的混亂。於是,到了第七十回,為了平衡梁山各派係、各山頭,宋江和吳用合謀搞出了一個石碣天書,左有“替天行道”四字,右有“忠義兩全”四字,正文刻有天罡星三十六員好漢,地煞星七十二員好漢。林衝在天書上為天雄星,排名第六。
  
  果然,這個名單一出來,眾人就說:“天地之意,理數所定,誰敢違拗!”,立刻平息了眾多首領的不同意見。既然這個名單眾人都無異議,那麽日後基於這個名單的權力和工作分配也就順理成章了。
  
  從陳涉吳廣到太平天國,自古以來幾乎所有的農民起義都要借助天道鬼神襄助。何錦燦先生認為,《水滸傳》有九天玄女賜天書以及石碣自天而降的故事,實是受了“中國曆來民變所具的神秘曖昧氣氛”的影響,藉著鬼神之說以為政治資本,從而試圖化解內部矛盾並獲得更廣泛的民意支持。
  
  眾人分封之後,天天飲酒作樂,笙歌不斷。且說宋江一日大醉後,作了首蹩腳的《滿江紅》一詞。寫畢,令樂和單唱這首詞,當唱道最後一句“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時,武鬆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宋江的死黨,黑旋風李逵更是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武鬆的置疑,有很大的代表性。很難想象武鬆、林衝這樣身負血海深仇、與官府水火不容的人會主動招安。他們的置疑並不能動搖宋江招安的決心,因為此時宋江的領導權威是不可動搖的。
  
  自從晁蓋死後,梁山領導層越來越呈現出極權化、獨裁化的傾向,任何人都不可以挑戰宋江的權威。很多次重大行動事實上都是由宋江一人發起,並沒有廣泛征求弟兄們的意見。宋江雖然隻有“梁山泊總兵都頭領”的封號,但隱隱然與眾人之間已有了君與臣的關係走向。如果起義成功,如果革命勝利,起義軍必然會有一次本質的轉型,以前的“兄弟會”最終將變成一個新的利益和特權集團,宋江會成為一個新的封建獨裁皇帝。這是中國農民起義發展的必然。
  
  假如梁山好漢們造反成功,且不說他們能推翻道君皇帝老兒,如果他們能建立獨立的梁山國,我們的主人公林衝會有怎樣的命運?做一個荒唐的假設,如果梁山國建國成功,進而評選十大元帥的話,林衝理應入選前三位。林衝的軍功在梁山國應屬第一,不弱於我朝朱德元帥。但其性格與朱德元帥性格相差很大,倒更像是介於彭與林(指解放前的林)之間,而其在軍中不搞山頭派係,倒有點象粟裕了。這樣的人幾乎是沒有缺點的,然而在“皇帝”宋江的眼裏,這樣的人或許最有威脅。這種威脅就來自於他的至高威望。
  
  梁山的發展曆程中,已經發生過王晁之爭,宋晁之爭,以及宋盧之爭。如果起義鬥爭進展順利,各頭領之間的權爭也必會愈演愈烈。身為元勳的林衝很難置身於權力鬥爭之外。因而,以林衝的性格,最終結局不容樂觀,要保全自己實屬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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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梁山沒有成為瓦崗山,更不會成為井岡山。梁山好漢的時代,是發揮個人英雄主義的時代,當時並沒有大量的民變發生,因而,梁山上雖人才濟濟,卻沒有廣泛的群眾基礎,這種無民意可裹脅、無大眾可利用的狀態最終會把梁山逼進死胡同。從這一點來說,宋江和他的弟兄們與曆史上的劉邦、朱元璋,甚至李自成、洪秀全們,有著很大的差距。如果把農民起義分為三級跳,即先是官逼民反;然後星火燎原,起義首領們隨即產生對血酬回報的強烈渴望;最後在合適的時機轉型為有廣泛影響的政治、軍事集團(包括利益集團),而梁山好漢們實際上隻是完成了第一級跳躍。
  
  由於起義的性質無法實現進一步的飛躍,又因為人口急劇膨脹,水泊梁山的生存環境便日益惡化。宋江選擇了招安這條路也是無奈之舉。宋江以梁山泊的集體投誠為代價與大宋朝廷做了筆交易。然而這筆交易中,自宋江以下,梁山好漢們沒有得到任何官爵賞賜,反而為大宋皇帝南北奔波,四處討逆,班師後最終隻剩得十之二三,可以說是大輸家。
  
  招安後林衝與眾好漢一起跟隨宋江四處征戰,從未折損過梁山的威風,百戰餘生,終於平定方臘。然而,在回京途中染患風癱不能痊愈,留在杭州六和寺中教武鬆看視,半年後不治而亡。
  
  林衝的一生,是苦命的一生,是掙紮的一生。這位水滸傳中的悲情一號人物,前半生陷入以高俅為代表的官府的重重陰謀陷阱中。後半生雖上山做起了起義軍首領,也並未享受多少勝利的快樂。林衝在梁山上雖然居功至偉,資格很老,但沒有派係。林衝身上有著戰國時期“士”的特征,在官在野,這種具有一定獨立人格和強烈愛恨情仇的人,是輕易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他是水泊梁山少有的孤獨者之一。
  
  世事大夢一場,人生幾度秋涼。當時中風後的林衝很可能口不能言。一個人如果不能說,必然每天都在思考,回憶也會特別多。最後的半年裏,林衝在杭州六合寺想過什麽,不得而知。也許是無法手刃仇人高俅而留下的畢生遺憾,也許是陣前斬將的百戰威風,也許是草莽世界的兄弟友情。但我想,林衝回想最多的,應該是當年在汴梁城裏,與林娘子一起走過的那一段平靜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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