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賞析一】
詩當作於唐文宗開成四年(839),詩人時在京城任秘書省校書郎。這是一個“方階九品,微俸五鬥”的小官,詩人在政治上仍然是沉淪下僚。原題共兩首,另一首是七絕,其中有“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之句,可知詩人懷想的當是席間的一位貴家女子。清代查為仁以為是指“王茂元家妓”(《蓮坡詩話》),趙臣瑗以為是指“其閨人”(《山滿樓箋釋唐人七言律》),可供參考。
這是一首戀情詩。詩人追憶昨夜參與的一次貴家後堂之宴,表達了與意中人席間相遇、旋成間阻的懷想和惆悵。
首聯由今宵之景觸發對昨夜席間歡聚時光的美好回憶。在這個星光閃爍、和風習習的春夜裏,空氣中彌漫著令人沉醉的幽香,一切似乎都與昨晚在貴家後堂宴飲時的景況相同,而席間與意中人相遇的那一幕卻隻能成為難以重現的回憶了。詩人並未直接敘寫昨夜的情事,而是借助於星辰好風、畫樓桂堂等外部景物的映襯,烘托出昨夜柔美旖旎的環境氣氛,語句華美流轉,富於唱歎的情致,將讀者帶入溫馨浪漫的回憶中。
頷聯抒寫今夕對意中人的思念。自己此刻雖然沒有彩鳳般的雙翅,得以飛越重重阻礙與意中人相會,但相信彼此的眷戀之心當如靈異的犀角暗中相通。“身無”、“心有”,一退一進,相互映照,是間隔中的契合與溝通,悵惘中的喜悅與慰藉,表現了詩人對這段美好情緣的珍視和自信。兩句比喻新奇貼切,剖劃深刻細致,展示了詩人抒寫微妙矛盾的心理感受的高超才力。
頸聯具體追憶昨夜與意中人共預盛會的場景,而詩人此際落寞抑鬱情懷自在言外矣。詩人回想昨晚宴席之間,燈紅酒暖,觥籌交錯,藏鉤射覆,笑語喧闐,場麵是何等熱烈醉人啊!“春酒暖”和“蠟燈紅”,不但傳神地刻畫出宴會間熱烈融洽的歡樂氣氛,也使讀者聯想到燭光掩映下女子的紅暈麵頰,彼此的目成心會已不言自明,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尾聯回憶今晨離席應差時的情景和感慨。昨夕的歡宴徹夜到曉,樓內笙歌未歇,樓外鼓聲已響,詩人自歎像隨風飄轉的蓬草,身不由己,不得不去秘書省應差,開始了又一天寂寞無聊的校書生涯,而與席上的意中人則後會難期了。豈獨相思苦,長歎業未成。戀情阻隔的悵惘與身世沉淪的感歎交匯於詩人胸中,使此詩的內涵和意蘊得到了擴大和深化,在綺麗流動的風格中有著沉鬱悲慨的自傷意味。
全詩感情深摯纏綿,煉句設色,流麗圓美。詩人將身世之感打並入豔情,以華豔詞章反襯困頓失意情懷,營造出情采並茂、婉曲幽約的藝術境界。詩中意象的錯綜跳躍,又使其主旨帶有多義性和歧義性,詩人對心靈世界開掘的深度和廣度,確實是遠邁前人的,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便取決於這類無題詩所產生的巨大而持久的影響。
【賞析二】
開頭兩句,寫愛情的不幸遭遇和抒情主人公的心境:由於受到某種力量的阻隔,一對情人已經難以相會,分離的痛苦使她不堪忍受。首句的“別”字,不是說當下正在話別,而是指既成的被迫分離。兩個“難”字,第一個指相會困難,第二個是痛苦難堪的意思。前人詩中曾有“別日何易會日難”(曹丕《燕歌行》)“別易會難得”(宋武帝《丁都護歌》)等句,都是以強調重聚之難而感歎離別之苦。李商隱從這裏推進一步,表明因為“相見時難”所以“別亦難”——難以割舍、痛苦得難以禁受。詩人在一句之中兩次使用“難”字,第二個“難”字的出現,因重複而給人以輕微的突兀感,造成了詩句的綿聯纖曲之勢,使相見無期的離別之痛因表達方式的低回婉轉而顯得分外的深沉和纏綿;這樣的纏綿情態,在“別易會難得”等平直敘述中是不易體會的。這位抒情主人公既已傷懷如此,恰又麵對著暮春景物,當然更使她悲懷難遣。暮春時節,東風無力,百花紛謝,美好的春光即將逝去,人力對此是無可奈何的,而自己的境遇之不幸,和心靈的創痛,也同眼前這隨著春天的流逝而凋殘的花朵一樣,因為美的事物受到摧殘,豈不令人興起無窮的悵惘與惋惜!“東風無力百花殘”一句,既寫自然環境,也是抒情者心境的反映,物我交融,心靈與自然取得了精微的契合。這種借景物反映人的境遇和感情的描寫,在李商隱的筆底是常見的。例如《夜雨寄北》的前兩句:“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次句不僅象征詩人留滯巴蜀,而且反映了客子離人的百無聊賴,同“東風無力百花殘”一樣,寫實與象征融為一體,賦予感情以可以感觸的外在形態,也就是通常說的寓情於景的抒情方式。
三、四句,接著寫因為“相見時難”而“別亦難”的感情,表現得更為曲折入微。“春蠶到死絲方盡”中的“絲”字與“思”諧音,全句是說,自己對於對方的思念,如同春蠶吐絲,到死方休。“蠟炬成灰淚始幹”是比喻自己為不能相聚而痛苦,無盡無休,仿佛蠟淚直到蠟燭燒成了灰方始流盡一樣。思念不止,表現著眷戀之深,但是終其一生都將處於思念中,卻又表明相會無期,前途是無望的,因此,自己的痛苦也將終生以隨。可是,雖然前途無望,她卻至死靡它,一輩子都要眷戀著;盡管痛苦,也隻有忍受。所以,在這兩句裏,既有失望的悲傷與痛苦,也有纏綿、灼熱的執著與追求。追求是無望的,無望中仍要追求,因此這追求也著有悲觀色彩。這些感情,好象在無窮地循環,難以求其端緒;又仿佛組成一個多麵的立體,光從一個角度是不能見其全貌的。詩人隻用兩個比喻就圓滿地表現了如此複雜的心理狀態,表明他的聯想是很豐富的。“春蠶”句首先是人的眷戀感情之纏綿同春蠶吐絲綿綿不盡之間的聯想,又從蠶吐絲到“死”方止而推移到人的感情之生死不渝,因此寫出了“到死絲方盡”,使這一形象具有了多種比喻的意義。南朝樂府西曲歌《作蠶絲》:“春蠶不應老(不應,這裏是“不顧”的意思),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造意與《無題》的“春蠶”句相近。不過,這裏的春蠶“何惜微軀盡”,是在料定“纏綿自有時”、前途頗有希望的情況下產生的意念。《無題》“春蠶”句則不然,就其表現追求精神而言,它表現的追求是無望的,卻又是不計希望之有無的,感情境界有差異,聯想也更為曲折。以蠟燭的燃燒比喻痛苦的煎熬,在李商隱以前的南朝樂府中,也不少見。如“思君如明燭,中宵空自煎”(王融《自君之出矣》),“思君如夜燭,煎淚幾千行”(陳叔達,同題)等皆是。“蠟炬成灰淚始幹”同樣是用蠟燭作比喻,卻不是單一地以蠟淚比擬痛苦,而是還進一步以“成灰始幹”反映痛苦的感情終生以隨,聯想比前人深微複雜得多,形象的底蘊也因此而豐富得多了。
以上四句著重揭示內心的感情活動,使難以言說的複雜感情具體化,寫得很精彩。五六句轉入寫外向的意念活動。上句寫自己,次句想象對方。“雲鬢改”,是說自己因為痛苦的折磨,夜晚輾轉不能成眠,以至於鬢發脫落,容顏憔悴,亦即六朝詩人吳均所說“綠鬢愁中改,紅顏啼裏滅”(《和蕭洗馬子顯古意六首》)的意思。但是,《無題》“曉鏡”句說的是清晨照鏡時為“雲鬢改”而愁苦,並且是“但愁”——隻為此而愁。這就生動地描寫了紆折婉曲的精神活動,而不再是單純地敘述青春被痛苦所消磨這件事了。自己於夜間因痛苦而憔悴,清晨又為憔悴而痛苦。夜間的痛苦,是因為愛情的追求不得實現;次日為憔悴而愁,是為了愛情而希望長葆青春,總之,為愛情而憔悴,而痛苦,而鬱悒。這種晝夜廻環、纏綿往複的感情,仍然表現著痛苦而執著的心曲。“夜吟”句是推己及人,想象對方和自己一樣痛苦。他揣想對方大概也將夜不成寐,常常吟詩遣懷,但是愁懷深重,無從排遣,所以愈發感到環境淒清,月光寒冷,心情也隨之更趨暗淡。月下的色調是冷色調,“應覺月光寒”是借生理上冷的感覺反映心理上的淒涼之感。“應”字是揣度、料想的口氣,表明這一切都是自己對於對方的想象。想象如此生動,體現了她對於情人的思念之切和了解之深。
這首詩,從頭至尾都融鑄著痛苦、失望而又纏綿、執著的感情,詩中每一聯都是這種感情狀態的反映,但是各聯的具體意境又彼此有別。它們從不同的方麵反複表現著融貫全詩的複雜感情,同時又以彼此之間的密切銜接而縱向地反映以這種複雜感情為內容的心理過程。這樣的抒情,聯綿往複,細微精深,成功地再現了心底的綿邈深情。
詩中一、三、四、五各句,都可以從李商隱以前的詩歌創作中發現相似的描寫。在前人創作的薰陶和啟發下,詩人有所繼承和借鑒。但是他並沒有簡單地模仿前人,而是以很高的創造性,向前跨進了一大步,把原來比較樸素的表現手段改造得更曲折、生動,用以反映更為豐富、深刻的思想感情,實際上已經脫去舊的形跡,成為新的創造了。從這裏可以看出,詩人豐富的文學修養與他對於意境和表現手段的探索,是這首詩取得成就的重要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