諧振於天地間的量子人生
——讀天端詩《量子世界》
“詩”這個詞在創作意義上作“新”解,“詩的”必是“新的”。所謂 “新”,可以是內容的,即題材;也可是形式的,即體裁;當然更可以是內容形式俱新。詩歌這行當中的“舊瓶新酒”,“新瓶舊酒”,“新瓶新酒”都具有醉人的審美價值,但“舊瓶舊酒”則是倒胃口的。詩讀者不是酒鬼,不喜歡二道販子,任何雷同和模仿都味同嚼蠟。
文學藝術中特別是詩歌的那些永恒的主題,如愛情,之所以常詠常新,多半是“新瓶舊酒”,題材未變,但一個新的表達方式,諸如一個新的情景、比興、句式、甚至一個關鍵詞,就足以造就一首新詩。當然,一個新的意象本身就具有從不同的角度或層次在某種程度上深化主題的意義。
詩歌的生命力來自鮮活的生活。一個時代的特有氣息體現在當時鮮活的語言中,它給詩人以靈感,同時也對詩人構成挑戰。成功地提煉具有時代氣息的鮮活語言和新穎意象入詩有賴於詩人的悟性、敏感及語言技巧。
我們的時代是個科學的時代。科學已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許多科學知識和科學語言已成為我們的生活常識和日常用語。然而,中文詩歌在采擷科學素材用於創作方麵似乎滯後了許久(外文的我不知道)。十多年前,記得是《新世界》詩刊的某詩人曾倡議寫作科學詩,結果響應者寥寥。這不奇怪,專業詩人主修文科,寫科學詩,在知識的廣度深度和生活體驗(科研思考)都無足夠積累的情形下,如同命題作文,強寫也不會有佳作。
有一天,我讀到了天端的 《量子世界》,不禁拍案叫絕:棒!
誰能想到,量子,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微觀物理概念被詩人活化為一個生動的人世小精靈,而那些微觀物理性質和定律恰到好處地詮釋出生命個體及人生命運的宏觀特征。讓我們來一起品味原作(紅筆為旁批點評。如果您以前沒讀過該詩, 讀第一遍時,千萬別讀那紅字,那會割斷思路和節奏,很煩人):
我不是天,也不是地
我是懸浮在空氣中的一顆微粒【開篇就很自然大氣,以大襯小,交代了主題和背景 】
風雨中
我也許碰撞過你的身體
陽光下
你可能透視過我的蹤跡
我飄到這裏,飛到那裏
我的空間漫無邊際
我逛過南北,走過東西
我的路徑充滿隨機【描寫量子,用的卻是宏觀人生特征,因兩者的深層聯係是“隨機”。量子遂被擬人化。】
曾經想追的
似乎永遠無法企及
不曾夢到的
卻常與我形影不離
每次標點到人生的分叉路口
我怎能預知前途凶吉?
每次演算到命運的因果所以
又如何分解其中奧秘?
世事變幻無窮,人事複雜不已
因為我是混沌中的一顆微粒
我才理解了量子世界中
海森堡哥的“測不準原理” 【承前遞進。看似自由自在,卻又無奈。因隨機的不可預測性,產生困惑。出奇的是,以“測不準原理”在這個意義上將“困惑”肯定下來,視為必然。有點宿命。】
終於有一天,我在記憶的數據庫
存入了足夠的經曆
多少風景隨來隨去,多少路人相聚相離
多少希望日出日沒,多少激情潮落潮起
我嚐過痛苦,也品過歡喜
我有過順利,也曾經失意
我到過峰頂,也沉過穀底
然而,無論我如何變換坐標係
當歲月掃過了
人生的示波器
我終於發現,我波形的命運
早已被薛定諤方程定義!【 薛定諤用波動方程描述粒子行為,顯示了隨機性中的定數。測不準是宿命,測準了還是宿命!】
冥冥中,宿命仿佛已有定數
就像量子理論的簡並體係
無論有多少本征函數
生命的本征值卻隻有唯一!【 挑明結論,卻是為了後續的轉折】
既然如此
我又何苦為紅塵煩惱?
我又何必為虛名自欺?
該得的終將屬於你
不該得的,即使徒掙力氣
最後也必須放棄!
那麽,順其自然
是否能活得更加灑脫,更加愜意?【 灑脫地認命。如果你覺得這就是悟了,你阿Q!是的,如果沒有意外的解,詩人阿Q!且看詩人如何解扣。】
從此,我不再感慨,不再歎息
從此,我不想懷疑,不想回避
我不是天,也不是地
我隻是偶入塵世的一個概率
上天既然將機遇給了我
就必然有其用意!【 小弦切切,彈出“天生我才必有用”的 量子解!】
生命的活力
豈隻為了渺小的自己?
宏觀的運動
需要每顆微粒踏實的努力
自洽場的確立,恰恰是
粒子和粒子的唇齒相依!
而那道綿延起伏的波帶,不就是
一代代粒子,生生不息的承襲?! 【大弦嘈嘈,奏出主題旋律。個體與群體,自我與社會,這個永恒的大主題,恰似波粒二象性,看不見的粒子運動構成看得見的波--人類社會的量子解!不過寫詩不是講哲學,止於此二句則空洞無感染力,需要細節。見下。】
在納米空間裏
我會感覺狹隘,感覺壓抑
在宇宙心胸
我擁有的將是無限天地!【緊扣主題,自然闡釋。一波。】
那麽,就讓我從基態躍遷到激發態
在回歸勢壘深阱的以前
無保留地釋放能級
隻有這樣,生命的譜線
才能發射出存在的意義!【豐富的形象 (對了解量子力學的人而言),貼切的類比,自然的結論。又一波。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我不是天,也不是地,
我本是諧振於天地間的一份動力!【末句呼應開篇首句,“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如聞令人一振的鼓點,敲出抗爭宿命論的勢壘而躍遷到激發態的一個大寫的我。】
誦讀至此,能不拍案叫絕?!在我看來,這是一首“新瓶舊酒”式的傑作。個體與群體的關係,自我價值的實現與社會“勢壘”的矛盾,宿命與自由意誌的針尖麥芒,這類主題就思想性的角度而言早已不新鮮。嚴格地說,這是個哲學主題,於文學藝術,它一般是小說家的深度思考,很難用詩歌形式演繹。自信滿滿的李白,也隻有一句“天生我才必有用”,並透著幾分幽怨,幾分無奈。及至北島一代的新詩人,對社會和人生的大主題著力甚著,但重在抗爭和挑戰。而天端的《量子世界》重點不是抒情,而是詩化地闡釋一種科學味兒的人生哲理,且是“正劇”般地理性解析。很顯然,正麵寫此類命題,弄不好就是口號式的,既不感人,也無啟迪。我羨慕和祝賀天端發現了量子這個切入點!可謂柳暗花明,別開洞天。
任何一個新穎的意象在一首詩中應用成功,那必是作者從其獨特的視角發現了它同所描寫對象的異質同構。詩歌其實不僅是創作,而且也是發現和認知,特別是哲理詩。這種發現有賴於生活和知識的積澱,是一種融會貫通的頓悟。融會貫通就是從形形色色中看出“萬變不離其宗”。古人雲:“智者察同,愚者察異”。可以推測,詩人不是物理就是化學專業出身。隻有完全理解並成天浸淫在那些術語中才會有此融會貫通的聯想和貼切使用。一首上乘詩作,不僅要新,而且要獨具一格,“獨”到除了你,別人很難寫出來。沒有對量子和人生具有同等熱愛和思考的人,是不會產生這一量子人生觀而譜成詩篇。
天端的量子人生觀是在尋求宿命與自由意誌的和諧統一。如果說這首詩的前半部分是寫咱家聖人“五十而知天命”的小悟,那後半部是寫“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之大徹。“不逾矩”的前提下而能“隨心所欲”,就是既承認了自然與社會的大規律,又能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獨到價值。 這樣的態度,這樣地生活,就是藝術人生,也是科學人生。那是人生的理想境界,可惜咱家聖人到黃土埋到脖根才達到,而我們的詩人顯然幸運得多!這是曆史的進步,科學的啟迪,還是詩人的智慧,亦或兼而有之?!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詩人的量子人生觀,讓我們體味在命運的大數定律下諧振個體價值,激發自我閃光。如果你與這樣的生活境界共鳴,那就在欣賞詩意的同時,以這樣的境界去生活,去體驗自己的人生審美和審美人生吧!
最後,我也很欣賞該詩結構上一氣嗬成的起承轉合和語言的自然流暢,沒有任何矯飾,甚至有些不修邊幅,大概是科學家的本色吧。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 科學術語入詩,與古詩用典十分類似。用典極易導致詩句晦澀而“隔”。好的用典是,從字麵上看,不懂典的讀者也能領會詩句的基本含義,而懂典者讀來則另有一番情趣(如杜甫的許多用典佳句)。 漢字的“望文生義”在這裏有其微妙用處。如本詩中那些科學術語 (藍字),如概率、基態、躍遷、激發態、 勢壘、 能級、譜線、諧振等,普通讀者按字麵理解也可領會基本詩意,而明白其科學定義的讀者則一定會心稱妙。我想,對有意嚐試提煉科學術語入詩的作者,這應是一個努力的原則。
實相是熵的虛無化。
生命是負熵化,反熱力學第二定律,這已是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