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這篇文字之初,想著應該定一個什麽樣的題目,忽然就想到了黃庭堅的一聯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對仗工整,意境幽然。本來是描述朋友之情的,被我拿來胡亂一用,隻是喜歡它久經磨礪後散發出的淡淡的真摯和坦然。
那一年,我念高中二年級,十七歲。張天逾老師是我的語文老師,其貌不揚兼之身形瘦小,而通身上下蘊涵著無盡的清儒典雅的意韻,並不是那種水滿將溢的感覺,而是若隱若現,融入骨肉之中的幾近與生俱來的悠遠氣質,不喧囂張揚,不奪人耳目,柔潤無聲,一如青山難遮。他的聲音更仿佛天籟,頓挫有力而又圓滿平和,到那時才知道原來漢語竟也可以講得這樣悅人心神,怡然如歌。
聽他講紅樓,即使是講到王熙鳳,用詞也極盡雅美,分析她的性格竟也是從她出場時的衣著開始,從她對裝扮上的審美觀深入實質;他講群英會,談及蔣幹,說他雖胸無城府,但亦堪敬佩;柳永的“雨霖鈴”,那句‘楊柳岸,曉風殘月’,他講了整整一堂課。他說,最富意境的往往就是最簡單,最自然的,就象是在滿園春色中信手拈來,又如丹青大家任意幾筆揮灑,作詩詞文章到了這樣的境地才不矯情造作,才會渾然天成,才會有文章即我,我即文章之說。
有時,我甚至想,他似乎並不是屬於這一年代,這一群人的,在我看來,他那樣的清爽絕俗,天上人間,近乎於久遠年代裏騎鶴而上的翩然居士。
當然,這些都隻是當時的細微感覺而已。事實上,那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中年教師,每天也要買菜做飯,養家育子,再通俗地說,隻是教書糊口罷了。然而那個時候的我是絕然想不到這一點的,即使偶爾想到也不願承認,這樣的想法也往往是一閃即逝。他的超俗和他的平凡就這樣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裏,和諧得不覺絲毫突兀,直到現在,一想到他,心中還會湧出詩情畫意般的少年心情,還會不由得地頷首輕笑。
盡管那個時候我是如此迷戀地崇拜他,盡管我的語文課成績一向名列前茅,他卻並不欣賞我,尤其我的作文一直被他認為不是立意不好,就是過於牽強,在他看來幼稚膚淺且無形無意。隻有一次的議論文,被他作為範文在課堂上講讀,而實際上我總感覺這一篇習作委實平淡至極,並未用心,隻是論點論據比較深入。更令我切齒痛恨自己的是竟未抓住這個機會在他心上造一個好印象,或許當時太過緊張,在談及作文章的心得時,竟信口一說,毫無文采意趣,那時他一定對我失望已極,連我自己都覺得很無光彩。唯一的機會失掉了,加之他並不喜歡我所在的班級,此後,到了高三,就換了另外一位老師。直至此時,我的寫作才華才突然噴薄而出,範文疊出,佳句翩翩,而張天逾老師想必是沒有看到,又有什麽意義呢?
現在想想,終於有些明白,以他的年歲閱曆自然不會欣賞小姑娘的孩子氣的自說自話。但凡是有些故事的人崇尚的也是文字背後的欲語還休般的深重感覺,這樣的審美格調是當時的我無論怎樣盡力也無法做到和體會的。
高中畢業後,與張天逾老師再未謀麵,想是他也早已忘掉了我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女學生,想是他從來不曾知曉有這樣一個女學生當年是怎樣的崇拜過他。他自然不知道,我也從未想過讓他知道。多年以後,偶然在一個深寂的夜想起這段往事,還是懷著感激的心情,感謝他曾經帶給我的心靈的盛宴。其實,喜歡一個人有一個理由就夠了,不要太多,多了會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