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雨如煙

隻是想把生活中的感動寫出來,等老了的時候看看,原來有過這樣的經曆,挺好,再死去,沒白活-------,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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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菜

(2008-08-26 10:24:06) 下一個

大姐有三個孩子,女兒叫慧慧,兒子叫群群。海霞是大姐的大女兒,今年已經37歲了。從十個月起就送給別人撫養。這是錯誤的時代造成的人間慘劇。 

大姐從小被父親寄予厚望,很小就開始學認字,五歲就能讀《紅樓》,可惜生在了一個荒唐的年代,該上大學的時候文革開始,一切顯得混亂殘酷,文弱的女孩子去生產隊勞動,又匆匆地和一個煤礦工人結婚,遇到惡婆婆,隻好離婚,她自己沒有住房收入,不能帶著女兒,隻能把孩子留在婆家。可憐十個月的孩子,就離開了親娘。

當時我隻有幾歲,陪著大姐把孩子抱回去,走到他們家門口,大姐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看著孩子的小臉,眼淚一串串掉下來。那個孩子我記得很清楚,胖胖的,額頭很高,眼睛很深。過了很長時間,才下決心把孩子送進去,出來後,拉著我往家走,一路上不斷地擦眼淚。我那時候還小,還不能體會當時的辛酸,隻知道大姐不用整天抱著孩子了,有時間陪我玩了,挺好。        

     過了幾天,可能大姐想孩子太厲害,母親陪著她去她原來的婆家看孩子,沒想到早被藏起來了,不讓見,經過多方打聽,才在另外一家見到了孩子,原來婆婆把孩子暫時寄養在另外一家,大姐見到孩子時,她張嘴就哭,孩子瘦了,身上的衣服也是髒兮兮的。大姐把孩子抱在懷裏很長時間,不得不走時,孩子好像感覺到了危險,拉著媽媽的衣服不放手,大姐隨手把一顆白菜塞給她,她抓起來就啃,大姐抽身走了,從此再沒見到這個孩子。以後幾十年的歲月,每次見到我,都要說這件事。後來聽說,這個孩子的父親把她送給人了。養父母不能生養,但有了她以後,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本來是不信命的,可是從大姐身上,我真是看到了命運的影子。大姐的第二任丈夫跟第一個一樣,胸無點墨,而且嗜酒成性,喝完酒後打老婆罵孩子,本來很好的一對兒女整天戰戰兢兢地過日子,都快成病態了。而且還把家裏的書(包括大姐最鍾愛的《紅樓》統統付之一炬)。大姐決定再次離婚,可是她不願再次經曆別子的痛苦,就千裏迢迢帶著兩個孩子投奔娘家來了。那年她四十三歲,從此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感謝上天,那個時候我們都成家立業,能提供給她暫時的棲身之所。又過了十幾年,她的兩個孩子終於也成家立業了,她思念大女兒的心思更重了,去年的一天,她看到電視裏,一個女孩子在哭訴“媽媽,你怎麽不來找我呀?”她的心裏就像被針紮一樣,再也呆不住了。決心親自去前夫工作的地方去找,她的女兒慧慧也深深了解母親的心願,於是陪著她開始了千裏尋親的道路。這個時候,已經36年過去了。 

蒼天不負有心人,幾度絕望,幾乎放棄,最終還是遇到好心人幫忙,打聽到她養父的下落,又打聽到她夫家的村莊。大姐跟我說起這事來的時候,數次哽咽。 

海霞是這個孩子的名字,她聽說有人找她,好奇地穿著拖鞋,跑來,還沒進門就喊:“是誰找我呀?”

大姐說,她很快就從這個人的臉上看到了她小時候的影子,高顴骨,大額頭,深洞洞眼,可是皮膚黑,不漂亮,簡單問了幾句後,大姐對她說:“我是你親生母親” 

海霞很陌生地看著她,說:“不會吧,怎麽可能呢? 

確認她養父母的姓名後,她仍然很冷淡,說,“我現在都37歲了,現在來找我,不是太晚了嗎?” 

她的這句話足以大姐崩潰。大姐說,“我原來沒有條件,現在找來了,看見你了,也就放心了。你如果認我呢,我就待一夜,你如果不認我,我們馬上走,我生了你,沒有養你,很對不起你。” 

慧慧這時候很乖巧,早就拉著海霞的手,左一聲“姐”右一聲姐”地喊著,海霞說:“既然來了,就住下吧。” 

這是大姐後來告訴我的。 

這次我回家過年探親,正好海霞也第一次到她親身母親家裏拜年。我暫時住在小妹家,我們邀請他們一家人來小妹家做客。我想我應該見見她,她也是我的外甥女兒呢,雖然比我小不了幾歲。群群的媳婦剛生了雙胞胎女兒,這樣他們一大家十口人浩浩蕩蕩地來做客了。 

終於見到了這個大姐口中念叨了三十七年的孩子,-------早已不是孩子了,是一個九歲孩子的媽媽了。瘦瘦高高的,深深的眼睛,似乎還有一點小時候的影子。 

她的眼神迷離著,隨著慧慧的介紹,眼光對新認識的親人一掃而過,嘴裏輕聲稱呼。這倒給了我看她的機會,我仔細地看她的一舉一動,似乎找不到大姐的影子,大姐總是大呼小叫,她則安安靜靜的。過一會,她的女兒和丈夫也進來了。一看她的丈夫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頭發亂七八糟的立著,身上的衣服還算幹淨,隻是手指甲又長又黑。女兒倒是乖巧可愛。 

都進屋坐下了,我們也就問問什麽時候上的火車,路上情況怎樣,說話盡量慢,因為海霞的口音很重,有點聽不清楚。其中孩子們跑來跑去,打斷我們的談話。 

大姐小妹開始忙著做飯,哥哥和海霞的女婿在客廳裏聊天,我和海霞還有群群媳婦美玲帶著雙胞胎躲進臥室,開始聊天。沒想到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和她聊天,下一次不知要等到幾年以後,是否還有心情與時間跟這個沒有見過沒有任何接觸的外甥女聊天了。 

“你養父母對你好嗎?打過你沒有?”我竟然問出這麽低水平的問題,腦海裏總是小時候隔壁小養女的悲慘經曆,那個小女孩曾是我的玩伴,其實她很少有時間玩,家裏的家務都是她幹,才六七歲的樣子,整天被吆來喝去,還時不時滿身傷痕。 

“沒有呀,我父母對我很好,我根本不知道我不是他們親生的,直到結婚別人才告訴我女婿的。剛開始我還不信,後來我那邊的三姨告訴我這是真的。” 

我問她讀了多少書? 

她說:“我隻讀到初中畢業,因為弟弟隻比我小不到一歲,要供兩個人上高中,父母說供不起,結果兩個都不供了,直接讓我們幹話掙錢了。”她說這個話時,沒有半點傷感,我能感覺到她對養父母能公平對待的感恩之情。 

“後來弟弟要娶媳婦,我不能老呆在家裏吧,就把我定出去了,早早到了夫家,女婿比我小三歲,等於做了童養媳。”我聽得心酸,她卻很平靜。繼續說,“婆婆剛開始對我很不好,嫌我不能幹,他卻對我很好,日子雖然不好過,但我們從來不吵嘴。嗬嗬,第一年過年我們買了兩斤肉,到初六才敢吃,怕萬一來了人,沒東西招待。” 

“你父母知道你親生母親找到你了嗎?” 

“我沒有告訴他們,不過我爸媽好像知道點什麽,這次回去他們的神情不大對。” 

什麽時候都是生的不如養的親啊,海霞叫自己的養父母很順口,我爸媽怎麽樣,對大姐,我卻很少聽到她喊媽,她丈夫倒是一口一個媽,讓人聽了有點可笑。 

我又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你想找到你的親生父親嗎?”

“不想,當初我那麽小,他倒把我賣了,要了我爸一百塊錢,我爸每月才掙三十塊錢,他掙的比我爸多多了。結果我到了以後剛一兩個月,我媽就懷了我弟弟,我真是可憐,到哪裏都沒人要。”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從她臉上看不出有傷心的痕跡。 

“不是的,”我說,“當初你媽實在沒有辦法,才留給你奶奶,希望他們把你養大。我還記得她送你去你奶奶家的情形,很可憐哪。”我說起她嬰兒時的事,忍不住哽咽。 

“對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沒有,我的身體不太好,老偏頭疼,睡不著覺。以後好點想再要一個孩子。” 

這點倒是像我們家的人,神經有點衰弱,我總以為是操心思慮太多所致,不會也是遺傳吧。以後再要一個?又像她父母那樣,供不起兩個,就都不供?有句話很想說出來,但還是及時止住了,我有什麽資格一見麵就指手畫腳? 

她很滿足她現在的生活,“我女婿很能幹,也能吃苦,做點小買賣,每年能掙不少錢,我開了一個裁縫鋪,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呆著,挺好的。” 

“你家裏有電腦嗎?我們也許可以在網上聯係。” 

“我對那個不感興趣,不會用。”她說。 

慧慧插嘴了,“我姐隻對麻將感興趣。” 

可是我們家沒人對麻將感興趣。 

到了吃飯的時候,小妹很會說話,首先慶祝全家團圓,說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麽事盡管說話,不用客氣。我不會說什麽,隻是看著他們吃喝,她的女婿很實在,一口一杯,隻好給他滿上,不一會就紅頭漲臉了。 

其他人似乎也是說不了什麽話,也吃得很少,海霞一家是這麽近,她是眾多子侄中最大的一個,卻又顯得那麽遠。 

吃完飯大姐一家就走了。海霞說初七才回去,我說我過一兩天去看她。 

可是我最終沒有再去,總有些俗事纏身。 

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外甥女又遠離了我家的生活,即使大姐也很少跟她聯係了,大姐說沒有能力幫她什麽,也沒臉要求她的幫助,畢竟沒有養人家呀。 

自從知道海霞找到以後,我的腦海裏就不斷飄蕩著那個古老的曲子,“小白菜呀,地裏黃呀,兩三歲呀,沒了娘呀------”可是見到她後,這個曲子竟然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深深地複雜的東西,絕對不僅僅是傷感,小白菜似乎有了別的色彩,隻是不確定是悲劇的還是喜劇的。也許,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有誰能說的清呢? 

生活依然按照過去的軌跡運行,隻是大姐心裏放下一塊沉重的石頭,這也是上天的慈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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