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朝那些事兒(六)

(2009-01-23 11:33:46) 下一個
作者:當年明月  
  [1201]
  但沒過多久,祖承訓這種妖魔化日軍的行為就停止了,因為李如鬆收拾了他。雖然祖承訓是他父親的老部下,雖然祖承訓從小看他長大,雖然祖承訓也算是高級軍官,但對於李如鬆而言,這些似乎並不重要。
  祖總兵被打了二十軍棍,並被嚴厲警告,如再敢妖言惑眾,動搖軍心,就要掉腦袋。
  這些倒也罷了,問題是李司令不但容不下“妖言”,連人言也不聽,祖承訓幾次建言,說日軍士兵勇猛,武器獨特,戰法奇異,不可輕敵。李如鬆卻絲毫不理。
  看到這幕似曾相識的景象,柳成龍絕望了,他曾私下對大臣尹鬥壽說:提督(指李如鬆)不知敵情,卻如此自信輕敵,此次是必敗無疑了。
  而拜祖承訓的宣傳所賜,許多明軍將領也對日軍畏懼有加(畢竟都沒見過),李如鬆卻又狂得冒煙,對日軍不屑一顧,很有點盲目自信的意思,總而言之,大家心裏都沒譜。
  隻有一個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雖然已過去了很久,李如鬆卻仍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在一個又一個深夜,那個落魄的老人站立在他的身邊,耐心地告知他所有的一切:他們從哪裏來,來幹什麽,他們的武器戰術,他們的凶狠殘忍,以及戰勝他們的方法。
  然後,他就離開了自己,很多年過去了,那個人的一切卻始終牢牢地銘刻在腦海中,他的博學、教誨和那滄桑、期望的眼神。
  今日我所傳授於你之一切,務必牢記於心。
  是的,我記得所有的一切,二十多年之中,一日也不曾忘卻。
  這一刻,我已等待了太久。誤會
  萬曆二十一年(1592)正月初四,在無數懷疑的眼光中,李如鬆帶兵抵達了安定館(明史為肅寧館),在這裏,他見到了前來拜會的日軍使者。
  但這些人即不是來宣戰,也不是來求和的,他們隻有一個比較滑稽的目的——請賞。
  李如鬆的計策成功了,在他的授意下,沈惟敬派人向小西行長報信,說明朝同意和談條件,此來是封賞日軍將領,希望做好接待工作雲雲。
  要說這日本人有時還是很實在的,聽說給賞錢的來了,小西行長十分高興,忙不迭地派人去找李如鬆。
  一般說來,辦這種事,去個把人也就夠了,不知是小西行長講禮貌,還是窮瘋了,這次竟然派了二十三個人,組了個團來拿封賞。
  
  [1202]
  順便說一句,這裏的數字,源自我所查到的兵部侍郎宋應昌的奏疏,但據明史記載,是二十個人,而且事後剩餘人數也不同,這也是沒辦法,明代史難度就在於史料太多,這本書這麽說,那本書那麽說,基本上就是一筆自相矛盾的爛賬,類似情況多如牛毛。
  在本書中,但凡遇到此類頭疼問題,一般根據顧頡剛先生的史料辨析原則,故此處采信宋應昌的奏疏。
  這二十三人到的時候,李如鬆正在大營裏,他即刻吩咐,把帶頭的幾個人請到大營,他馬上就到。
  馬上的意思,就是很快,當然,也是還要等一會兒。
  出事,也就是一會兒的事。
  李如鬆很懂得保密的重要性,所以沈惟敬的情況以及他的打算,隻有少數幾個人知曉,這中間不包括李寧。
  李寧是李如鬆的部將,性格簡單粗暴,天天喊打喊殺,這天正好呆在大營外,先聽說來了日本人,又聽說李提督要處理這些人,當即二杆子精神大爆發,帶著幾個人,這就進了大營。
  一進去,李寧二話不說,拔刀就砍,日本人當時就傻了眼,兩國交戰還講究個不斬來使,來討賞的竟然也砍?於是倉皇之間,四散逃命。
  由於李寧是自發行動,又沒個全盤計劃,一亂起來誰也不知怎麽回事,一些日本人就趁機逃掉了,於是亂打亂殺之後戰果如下:生擒一人,殺十五人,七人逃走。
  等李如鬆“馬上”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個一地雞毛,狼狽不堪的場麵,他當即暴跳如雷,因為這個傻大粗不但未經命令擅自行動,還破壞了他的整體計劃。
  李提督自然不肯幹休,當即命令,把李寧拉出去砍頭。
  但凡這個時候,總有一幫將領出場,求情的求情,告饒的告饒,總而言之,要把人保下來。
  這次也不例外,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柏親自出馬,且表演得十分賣力(哭告免死),礙於眾人的麵子,李如鬆沒有殺李寧,重責他十五軍棍,讓他戴罪立功。
  但就在大家如釋重負的時候,李如鬆卻叫住了李如柏,平靜地對他說了一句話:
  今天你替人求情,我饒了他,但如果你敢違抗我的將令,我就殺了你(必梟首)。
  李如柏發抖了,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從不開玩笑。
  從那一刻起,無人再敢違抗李如鬆的命令。
  
  [1203]
  教訓了李寧,又嚇唬了弟弟,但事情依然於事無補,日軍使者已經殺掉了,你總不能去找小西行長說,這是誤會,我們本打算出其不意,過兩天才撕破臉打你,所以麻煩你再派人來,咱們再談談。
  隻要日本人精神還正常,估計這事是沒指望的,所以李如鬆認定,自己的算盤已經落空。
  然而最蹊蹺的事情發生了,僅過了一天,小西行長就派來了第二批使者,而他的任務,並不是宣戰,也不是複仇,卻是澄清誤會。
  誤會?李如鬆目瞪口呆。
  估計是沈惟敬的忽悠功底太強,小西行長對和談信心十足,就等著明朝冊封了,聽說自己派去的人被殺了,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就開始琢磨,想來想去,一拍腦袋,明白了:一定是誤會。
  由於擔心上次那批人沒文化,禮數不到,所以這次他派來了自己的親信小西飛,讓他務必找到李如鬆,摸清情況。
  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在短暫的驚訝之後,李如鬆笑容滿麵地迎接了他,還請他吃了頓飯,並確認了小西行長的疑問:沒錯,就是誤會。
  既然是誤會,小西行長自然也就放心了,誤會總是難免的,死了就死了吧,希望大明隊伍早日到達平壤,他將熱情迎接。
  李如鬆回複,十分感激,待到平壤再當麵致謝。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六 李如鬆到達平壤。
  日本人辦事確實認真,為了迎接大明隊伍,在城門口張燈結彩不說,還找了一群人,穿得花枝招展在路旁迎接(花衣夾道迎),據說事先還彩排過。
  而當李如鬆遠遠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彩旗飄飄,夾道歡迎,這算是怎麽回事?侮辱我?
  但在短暫的詫異之後,李如鬆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能一鼓作氣衝入城去,攻占平壤,唾手可得!
  他隨即下達了全軍總攻的命令。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的部隊似乎中了邪,有的往前衝了,大部分卻隻是觀望,幾道命令下來,也隻是在原地跺腳,龜縮不前。
  之所以出現如此怪象,說到底還是老問題——沒見過,千裏迢迢跑過來,沒看見拿著刀劍的敵人,卻看見一群衣著怪異在路邊又唱又跳,混似一群瘋子,換了誰都心裏沒底。再加上祖承訓的妖魔化宣傳,大多數人都認定了一個原則——不急,看看再說。
  這一看,就耽誤了。
  
  [1204]
  戚家軍打日本人起家,自然不會少見多怪,二話不說撩起袖子就往前趕,可是他們是步兵,行進速度慢,而大多數騎兵都在看稀奇,無人趕上。
  這麽一鬧騰,傻子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小西行長如夢初醒,立刻關上城門,派兵嚴加防守(悉登城拒守),把明軍擋在了城外,雖說丟了個儀仗隊,總算是保住了平壤。
  李如鬆徹底發作了,城門大開,拱手相讓,居然不要,你們都是瞎子不成?!
  但惱怒之後,李如鬆仔細觀察了眼前這座城池,很快,他意識到,這或許不是一次成功的進攻,卻並非毫無價值——隻要采取適當的行動。
  於是一幕讓小西行長摸不著頭腦的情景出現了,已經喪失戰機的明軍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重新發起了攻擊,而他們的目標,是平壤的北城。
  平壤的北城防守嚴密,且有牡丹峰高地,易守難攻,進攻很快被擊退,明軍並不戀戰,撤兵而去。
  站在城頭的小西行長,看到了戰鬥的全過程,他十分不解,為何明軍毫無勝算,卻還要攻擊此地。
  不過無論如何,這次戰鬥結束了,自己並沒有吃虧,於是在小西行長的腦海中,隻剩下了這樣一個印象——明軍曾經進攻過北城。
  但對李如鬆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進攻結束了,但李如鬆的脾氣卻沒有結束,回營之後,他一如既往地召集了所有將領,開始罵人。
  這次罵人的規模極大,除了吳惟忠、駱尚誌少數幾人外,明軍下屬幾十名將領無一幸免,都被暴跳如雷的李司令訓得狗血淋頭。
  但事已至此,人家已經關門了,靠忽悠已然不行,罵也罵不開,隻有硬打了。
  既然要硬打,就得有個攻城方案,怎麽打,誰來打,但李司令員卻似乎沒有這個意識,罵完就走,隻說了一句話:
  “李如柏,今夜帶兵巡夜,不得休息!”
  作為李如鬆的弟弟和屬下,李如柏認為,這個命令是對自己的懲罰,也是另一次殺雞儆猴的把戲。
  幾個小時之後,他將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1205]
  寅時,平壤緊閉的大西門突然洞開,三千餘名日軍在夜幕的掩護下,向明軍大營撲去。
  這是小西行長的安排,在他看來,明軍立足未穩,且人生地不熟,摸黑去劫一把,應該萬無一失。
  據說小西行長平日最喜歡讀的書,就是《三國演義》,所以對劫營這招情有獨鍾,但是很可惜,這一套有時並不管用,特別是對李如鬆,因為他也是此書的忠實讀者。
  這三千多人還沒摸進大營,剛到門口,就被巡邏的李如柏發現了,一頓亂打,日軍丟下幾十具屍體,敗退回城。
  日軍的第一次試探就此結束。
  正月初七 晨 大霧
  小西行長十分緊張,他很清楚,這種天氣有利於掩藏部隊和突襲,便嚴厲部隊加強防範,但讓他意外的是,整整一個上午,對麵的明軍卻毫無動靜。
  想來想去卻全無頭緒,無奈之下,小西行長決定再玩個花招,去試探明軍的虛實。
  他派出使者去見李如鬆,表示願意出城投降,希望明軍先後退三十裏。
  李如鬆說:好,明天就這麽辦。
  但雙方心裏都清楚,這種虛情假意的把戲已經玩不了多久了,真正的好戲即將開場。
  正月初七 夜
  不知是小西行長看《三國演義》上了癮,還是一根筋精神作怪,繼昨夜後,他再次派出近千名日軍趁夜出城,結果又被巡夜的明軍打了個稀裏嘩啦。
  小西行長毫不氣餒,今天不行,明天再來,一直打到你走為止!
  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為就在這天夜晚,李如鬆召開了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軍事會議。
  會議剛開始,李如鬆便通報了他計劃已久的進攻時間——明日(正月初八)。
  當然,為何此時宣布作戰計劃,他也作出了解釋:
  “倭軍所派奸細如金順良等四十餘人,已於近日被全部擒獲,我軍情報,毫無外泄。”
  大家恍然大悟。
  如果過早宣布計劃,很可能泄露,不利作戰,而明天打仗,今天才通報,除了保密外,還有另一層意思:就算有奸細,現在去通報,也已經來不及了,而且開會的就這麽些人,如果到時軍情被泄,要查起來,那是一查一個準。
  這明擺了就是不信任大家,實在讓人有點不爽。
  更不爽的還在後頭。
  “明日攻城,各位務必全力進攻,如有畏縮不前者,立斬不赦!”
  末了還有一句:
  “不準割取首級!違者嚴懲!”
  
  [1206]
  雖然李如鬆極不好惹,但當將領們聽到這句話時,依然是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關於這個問題,有必要專門解釋一下,在明代,戰爭之後評定軍功的標準,就是人頭,這也容易理解,你說你殺了幾個人,那得有憑據,人頭就是憑據,不然你一張口,說自己殺了成百上千,上那裏去核實?
  甚至明軍大規模作戰,向朝廷報戰果的時候,都是用級(首級)來計算的,而且事後兵部還要一一核實,多少人頭給多少賞。
  所以在當時,人頭那是搶手貨,每次打死敵人,許多明軍都要爭搶人頭(那就是錢啊),有時候搶得厲害,衝鋒的人都沒了,大家一起搶人頭。
  李如鬆很清楚,明天的戰鬥將十分激烈,人頭自然不會少,但攻城之時戰機轉瞬即逝,要都去搶人頭,誰去破城?
  可是大家不幹了,辛辛苦苦跟你來打仗,除了精忠報國,辛勤打仗外,總還有個按勞取酬吧,不讓割人頭,取證據,怎麽報銷?我報多少你給多少?
  事實證明,李司令是講道理的,幹活不給錢這種事還幹不出來,歹話講完,下麵說實惠的:
  “明日攻城,先登城者,賞銀五千兩!”
  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大家的眼睛放出了金色的光芒。
  五千兩白銀,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多少錢呢?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因為在明代近三百年曆史中,通貨膨脹及物價上漲是始終存在的,且變化較大,很難確定,隻能估算。
  而根據我所查到的資料,套用購買力平價理論,可推出這樣一個結論:在萬曆年間,一兩白銀可以購買兩石米左右(最低),即三百多斤。經查,一斤米的市價,大致在人民幣兩元左右。
  如此推算,萬曆年間的一兩銀子大致相當於人民幣六百元。五千兩,也就是三百萬元人民幣。
  誰說古人小氣,人家還真肯下本錢啊。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平壤城內的小西行長正進行他的最終軍事部署,自明軍到來後,他曾仔細觀察明軍動向,希望找到對方主攻方向,由於大霧,且明軍行動詭異,始終無法如願,所以城中的布防也是一日三變,未能固定。
  時間已經不多了,長期的軍事經驗告訴他,決戰即將到來,而今夜,可能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於是在一段緊張的忙碌後,小西行長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1207]
  守衛平壤部隊,為日軍第一軍全部、第二軍一部,共計一萬八千餘人,以及朝鮮軍(朝奸部隊),共計五千餘人,合計兩萬三千人。
  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判斷,明軍的主攻方向是西北方向,此地應放置主力防守,於是小西行長命令:第一軍主力一萬兩千人,駐守西北方三門:七星門,小西門,大西門,配備大量火槍,務必死守。
  而在東麵,明軍並無大量軍隊,所以小西行長大膽做出判斷:明軍不會在東城發動猛攻。
  現在隻剩下南城和北城了。
  短暫猶豫之後,小西行長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南城廣闊,不利用兵,新軍(朝鮮軍)五千人,駐守南城含毯門。”
  “餘部主力防守北城!”我相信,在這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的,是一天前的那一幕。
  “剩餘部隊為預備隊,由我親自統領!”
  至此,小西行長部署完畢。
  從明軍的動向和駐紮看,東麵應無敵軍,南麵必有佯攻,而主攻方向一定是西北兩城,我相信,這個判斷是正確的。隻要打退明軍總攻,固守待援,勝利必定屬於我們!
  此時,在城外的明軍大營,李如鬆終於說出了他隱藏已久的進攻計劃:
  “我軍的主攻方向,是西城。”
  攻城明軍共計四萬五千餘人,具體部署如下:
  “左軍指揮楊元,率軍一萬人,攻擊西城小西門。
  “中軍指揮李如柏,率軍一萬人,攻擊西城大西門。”
  “右軍指揮張世爵,率軍一萬人,攻擊西北七星門。”
  “以上三萬人,為我軍攻擊主力。”
  第二個被部署的地區,是北城。
  “南軍(即戚家軍)指揮吳惟忠,率軍三千人,攻擊北城牡丹台!”
  平時開會時,李如鬆說話基本上是獨角戲,他說,別人聽,然而就在此時,一個人打斷了他的話:
  “此攻城部署,在下認為不妥。”
  打斷他的人,叫做查大受。
  查大受,鐵嶺人,李成梁家丁出身,時任副總兵。
  作為李成梁的得力部將,查大受身經百戰,有豐富的戰鬥經驗,且與李成梁感情深厚,憑著這層關係,他還是敢說兩句話的:
  “我軍駐紮於西城,已有兩日,日軍可能已判斷出我軍主攻方向,如在西城加強防守,我軍恐難攻克。”
  “此外,南軍雖為我軍主力,但北城地勢太高,仰攻十分不利,難以破城。”
  
  [1208]
  要說還是查大受有麵子,李如鬆竟然沒吭聲,聽他把話說完了。
  當然,麵子也就到此為止,李司令把手一揮,大喝一聲:
  “這些事不用你理,隻管聽命!”
  接下來是東城和南城:
  “東城不必攻擊!”
  “為什麽?”這次提出問題的,是祖承訓。
  雖然他很怕李如鬆,但實在是不明白,既然兵力有餘,為何不進攻東城呢?
  而回答也確實不出所料,言簡意賅,簡單粗暴:
  “你沒有讀過兵法嗎?圍師必缺!”
  所謂圍師必缺,是一種心理戰術,具體說來,是指在攻城之時,不可將城池圍死,因為如果敵軍深陷重圍,無處可跑,眼看沒活路,必定會拚死抵抗,如果真把城圍死了,城裏這兩萬多玩命的衝出來,能不能擋得住,那實在很難說。
  最後一個,是南城。
  “神機營參將駱尚誌,率南軍精銳兩千,遼東副總兵祖承訓,率軍八千,攻擊南城含毯門,由我親自督戰,務求必克!”
  直到這最後的一刻,李如鬆才攤出了所有的底牌。
  在寧夏之戰中,李如鬆親眼看到了困獸的威力,在優勢明軍的圍困下,城內叛軍卻頑固到了極點,土包堆不上,水也淹不死,內無糧草,外援斷絕,居然堅持了近半年,明軍千方百計、死傷無數,才得以獲勝。
  在這場慘烈的戰役中,李如鬆領悟了極其重要的兩點秘訣:
  一、要讓對方絕望,必先給他希望,此所謂圍師必缺。
  二、要攻破城池,最好的攻擊點,不是最弱的位置,而是對方想象不到的地方。
  於是在兩天前,他攻擊了北城,並將主力駐紮在西城,放開東城,不理會南城。
  西城是大軍的集結地,這裏必定是主攻的方向。
  南城過於廣闊,無法確定突破點,不利於攻城,絕不會有人攻擊這裏。
  北城曾被進攻試探,這很可能是攻擊的前奏。
  所以,我真正的目標,是南城,含毯門。
  當所有人終於恍然大悟的時候,李如鬆已經說出了最後的安排:
  “副總兵佟養正,率軍九千人,為預備隊。”
  應該說,這是一個不起眼的人,也是一個不起眼的安排,在之後的戰役中也毫無作用。
  但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起眼的副總兵,卻是一個影響了曆史的人,所謂主將李如鬆,和他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1209]
  具體說來是這樣的:十幾年後,在一次戰役失敗後,他和他的弟弟佟養性搞順風倒,投降了後金,當了早期漢奸,成為滿清的建國支柱。
  他有一個兒子,叫做佟圖賴,這位佟圖賴有幾兒幾女,先說其中一個女兒,嫁給了一個人,叫**新覺羅·福臨,俗稱順治皇帝。
  佟圖賴的這位女兒,後來被稱為孝康皇後,生了個兒子,叫愛新覺羅·玄燁,俗稱康熙。
  而佟圖賴的兒子也混得不錯,一個叫佟國綱,戰功顯赫,跟康熙西征葛爾丹時戰死,另一個叫佟國維,把持朝政多年,說一不二,人稱“佟半朝”。
  這位佟國維有兩個女兒,嫁給了同一個男人——康熙。
  其中一個雖沒生兒子,卻很受寵信,後來宮中有個出身低微的女人生了康熙的孩子,便被交給她撫養,直至長大成人,所以這個孩子認其為母,他名叫愛新覺羅·胤禛,俗稱雍正皇帝。
  再說佟國維還有個兒子,和雍正相交很深,關係一直很好,後來還為其繼位立下汗馬功勞,他的名字叫做隆科多。因為隆科多是雍正的養母的同胞兄弟,所以雍正見到隆科多時,總要叫他“舅舅”。
  佟養正的後世子孫大致如此,還有若幹皇後、貴妃、重臣,由於人數太多,不再一一陳訴。
  順便說一句,他的弟弟佟養性也還值得一提,這位仁兄投降後金之後,領兵與明軍搞對抗。結果被一個無名小卒帶兵幹掉,這個無名小卒因此飛黃騰達,當上了總兵,成為邊塞名將,他的名字叫毛文龍。
  後來這位毛文龍由於升了官,開始飛揚跋扈,不把上級放在眼裏,結果被領導幹掉了,這位領導叫袁崇煥。
  再後來,袁崇煥又被皇帝殺掉了,罪名之一,就是殺掉了毛文龍。
  想一想這筆爛帳,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按常理,預備隊宣布之後,就應該散會了,李如鬆也不說話了,大家陸陸續續離開軍營,回去安排明日戰備。
  祖承訓也是這樣想的,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大營的那一刻,卻聽見了李如鬆的聲音:
  “祖承訓,你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去辦。”平壤 血戰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八,明軍整隊出營。
  李如鬆一如既往地站在隊伍前列,審視著眼前這座堅固的城池,他知道,一場偉大的戰役即將開始。
  
  [1210]
  李如鬆,天賦異稟,驍果敢戰,深通兵機,萬曆二十六年(1598)四月,土蠻寇犯遼東。率輕騎遠出搗巢,身先士卒,中伏,力戰死。
  此時距離他的死亡,還有五年。
  李如鬆的人生並不漫長,但上天是厚待他的,因為他那無比耀眼的才華與天賦,都將在這光輝的一刻綻放。
  拂曉,明軍開始進攻。
  此時,小西行長正在西城督戰,如他所料,明軍的主攻方向正是這裏。麵對城下的大批明軍,他卻並不慌亂。
  之所以會如此自信,除了早有準備外,還因為他得到了一個十分可靠的情報。
  在開戰之前,日本曾試圖調查明軍的火器裝備情況,但由於信息不暢,無法得到第一手資料,之後七彎八繞,才得知明軍也有許多火槍,但殺傷力比日本國內的要小,先進更是談不上。
  而日本國內使用的火槍,雖然都是單發,且裝填子彈需要相當時間,射程為一百五十步至二百步,但用來對付武器落後的明軍,實在是太容易了。
  此外,在兩天前的那次進攻中,明軍確實沒有大規模使用火器,這也驗證了小西行長的想法。
  所以,小西行長認定,在擁有大量火槍部隊守衛,且牆高溝深的平壤城麵前,隻會使用弓箭和低檔火器的原始明軍,隻能望城興歎。
  據《明會典》及《武備誌》記載,自隆慶年間始,明軍使用之火器,摘錄其一如下:
  火器名:五雷神機,隆慶初年裝用,有槍管五個,各長一尺五寸,重五斤,槍口各有準星,柄上裝總照門和銅管,槍管可旋轉,轉瞬之間,可輪流發射。
  如此看來,這玩意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左輪手槍,還是連發的。
  上麵的隻是小兒科,根據史料記載,明軍裝備的火槍種類有二十餘種,且多為多管火器,打起來嘩嘩的,別說裝彈,連瞄準都不用。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火藥發明之後,西方人用來裝子彈,中國人用來放鞭炮。
  我可以說,至少在明朝,這句話是很不靠譜的。
  以小西行長的知識水平,竟能如此自信,也實在是難能可貴。
  然而滑稽的是,從某個角度來說,小西行長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根據史料記載,雖然當時明朝的火槍相當先進,援朝明軍卻並未大規模使用。
  當然,這是有原因的。
  很快,小西行長就將徹底了解這個原因。
  
  [1211]
  辰時,號炮聲響,進攻正式開始。
  西城先攻。
  站在西城的小西行長嚴陣以待,等待著明軍的突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炮聲響過很久,明軍卻既不跑,也不架雲梯,反而以兩人為一組,在原地架設一種兩米多長,看似十分奇怪的裝置。
  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卻聽見了驚天動地的雷聲——天雷。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明軍陣地上萬炮齊鳴,無數石塊、鉛子從天而降,砸在西城的城頭之上。
  日軍毫無提防,當即被打死打傷多人,小西行長本人也被擊傷,在被扶下去包紮之前,他大聲喊出了這種可怕武器的名字:
  “大筒!”
  在日語中,火槍被稱為鐵炮,而被稱為大筒的,是大炮。
  謎底就此揭曉,明軍之所以不用火槍,是因為他們用火炮。
  跑了幾百裏路遠道而來,自然要拿出最好的禮物招待客人,藏著掖著,那是不地道的。
  不過確切地講,明軍剛剛使用的那玩意,不能稱作大炮,按今天的軍事分類,應該算是手炮或是火箭筒,它的真實名字,叫做佛朗機。
  嘉靖初年,一次海上遭遇戰中,海道副使汪鋐擊敗了自己的敵人——葡萄牙船隊,戰後,他來到對方毀棄的戰船上,發現了一批從未見過的火器,經過演示,他發現這玩意威力很大,值得推廣,於是他決定,將此物上交中央,並建議仿照。
  這是明代火器發展史上的一個轉折點。
  由於在明代,從外國來的人,大都被統稱為佛郎機人,所以所有從外國進來的火器,無論是走私的,偷來的,還是搶來的,統統被稱為佛郎機。
  而汪鋐所繳獲的這批佛朗機(即船炮),是當時世界上較為先進的火炮,朝廷十分重視,立刻派人進行研究。
  要知道,中國人一向善於研究,但凡世界上弄出個新東西,甭管是不是自己研製的,拿過來研究研究,幾天就能造個差不多的出來,仿製且不說,往往質量比原件還要好。
  佛朗機就是如此,從葡萄牙人的船上卸下來,裝上彈藥射上兩發,別說,還真好用,於是乎先用再改,先改再用,再用再改,再改再用。原本放在船上用的大家夥,體積越改越小,種類越改越多。
  
  [1212]到嘉靖二十六(1547)年,明代佛朗機成功實現國產化,完全使用國產料件,自主研發,填補了國內空白,並能批量生產,達到十六世紀國際先進水平。明朝軍事工作者們也用實際行動證明,國產貨的品質是有保障的。比如明軍裝備的大樣佛郎機,全長僅兩米,有準星供瞄準,炮身可左右旋轉。具有極強大的殺傷力。兩米的大炮,一兩個人就能用,按說是差不多了,但中國人的改造精神實在厲害,很快,明朝又研製出了小佛郎機。小佛郎機,全長僅九十厘米,炮身附有鋼環,可供隨身攜帶,打仗的時候一個人就能揣著走,到地方把炮筒往地上一架,瞄準了就能打,比火箭筒還火箭筒。這玩意現在還有,實物存放於北京軍事博物館,本人曾去看過,個頭確實不大,估計我也能扛著走,有興趣的也可以去看看。除了這些步兵炮外,明朝還發明了騎兵炮——馬上佛郎機,這種火炮的尺寸比小佛郎機更小,僅七十厘米長,可隨騎兵在快速移動中發炮,具有很強的威懾力。總而言之,明代佛郎機極易攜帶,操作簡便,實在是攻城拔寨,殺人砸牆的不二選擇,有了這玩意,那真是鬼才用火槍。於是幾萬明軍就扛著這些要命的家夥來到了平壤城下,並讓日軍結結實實地過了一把癮。但小西行長不愧久經戰陣,他很快鎮定下來,並帶傷上陣,召集被打懵了的日軍,告訴他們不必懼怕,因為明軍火炮發射後必須重新裝彈,可趁此時機,整頓隊伍,加強防守。根據小西行長的經驗,大炮與火槍不同,每次發射後,都需要較長時間重新裝彈,才能再次射擊,所以他放心大膽地集結部隊,準備防禦。這個說法看上去,是對的,實際上,是錯的。正當日軍剛剛回過點神,準備在城頭上重新冒頭整隊的時候,卻立刻遭到了第二輪炮擊!石塊、炮彈從天而降,日軍被打了個正著,損失極其慘重。日軍莫名其妙,可還沒等人緩過勁來,第三輪炮擊又到了,又被打得稀裏嘩啦,然後是第四輪,第五輪……小西行長徹底糊塗了:這一打還不消停了,難不成你們的大炮都是連發的不成?!沒錯,明軍的大炮確實是連發的。
  
  [1213]
  應該說,小西行長的觀點是對的,因為明朝時的大炮,所用的並不是後來的火藥炮彈,一打炸一片,而是先塞入鐵砂,石塊,然後再壓入鉛子,並裝藥(火藥)點燃發射,其作用類似於現代的鋼珠彈(將鋼珠塞入炮彈,炸響時鋼珠四射,基本上碰著就完蛋,屬於禁用武器),殺傷麵極廣,不死也要重傷,不重傷也要成麻子。
  當然,相對而言,缺點也很明顯,要往炮膛裏塞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還要點火裝藥,這麽一大套程序,等你準備好了,人家估計都下班了。
  可當年沒有現成的炮彈,想快實在力不從心,但曆史告訴我們,古人,那還是相當聰明的。
  明朝的軍事科研工作者們經過研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子母銃。
  所謂子母銃,其原理大致類似於火箭炮,母銃就是大炮的炮筒,子銃就是炮彈,其口徑要小於母銃,在出征前先裝好鐵砂、石塊、鉛子、火藥,封好,打包帶走。
  等到地方要打了,把子銃往母銃裏一塞,火藥一點,立馬就能轟出去,放完了,把子銃拉出來,塞進去第二個,就能連續發射,裝填速度可比今日之榴彈炮。
  所以明軍的佛郎機,那是不鳴則以,一鳴不停,為保持持續火力,普通佛郎機都帶有四個子銃,在幾分鍾內可以全部發射出去,足以打得對手抬不起頭。
  而此次入朝作戰,為了適應國際環境,明軍還特意裝備了新型產品——百出佛郎機,而它的特點也很明顯——十個子銃。
  在明軍幾輪排炮的攻擊下,日軍損失極大,城頭上黑煙密布,四處起火,屍體遍地。
  此時明軍的大規模炮擊已經停止,西麵三路大軍開始整隊,向各自的目標挺進。在這短暫的瞬間,喧囂的戰場如死一般的寧靜。
  隨著又一聲炮響,平靜再次被打破,三路明軍在楊元、張世爵、李如柏的統領下,分別向小西門、七星門、大西門發動猛攻。
  炮彈可以飛,人就不行了,要想破城,還得老老實實地爬牆,明軍士兵們開始架起雲梯攻城。而此時的西城城頭,已看不到大群日軍,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受到沉重打擊的日軍失去抵抗能力,已四散而逃,隻要爬到城頭,就能攻占平壤!
  然而,正當明軍接近最後勝利之時,城頭卻忽然殺聲震天,日軍再次出現,向城下明軍發射火槍,掀翻雲梯,明軍受到突然打擊,死傷多人,進攻被迫停止。
  
  [1214]
  在遭到明軍連續炮擊後,日軍雖然傷亡慘重,卻並未撤退。
  經曆了短暫的慌亂,日軍逐漸恢複了秩序,在小西行長的統一調配下,他們以極強的紀律性,開始重新布陣。
  著名抗日將領李宗仁曾評價說:日軍訓練之精,和戰鬥力之強,可說舉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陣時,俱按戰術戰鬥原則作戰,一絲不亂,作事皆能腳踏實地,一絲不苟。
  應該說,這是一個十分客觀的評價,因為日本人最大的性格特點就是一根筋,還有點二杆子,認準了就幹到底,且有尋死光榮傾向,像剖腹之類的工作,還是武士專用的,普通人沒這資格。說是亡命之徒,那是一點也不誇張。
  而在平壤之戰中,其二杆子精神更是發揮到了極致,在打退明軍進攻後,日軍士氣大振,向城下傾倒煮沸的大鍋熱水,投擲巨石、滾木,並不斷用火槍弓箭射擊明軍。
  麵對日軍的頑強抵抗,在職業道德(愛國情操)和物質獎勵(五千兩啊)的雙重鼓勵下,明軍依然奮勇爭先,爬梯攻城。
  但日軍的戰鬥意誌十分堅定,明軍進攻屢次受挫,個把爬上去的,也很快被日軍亂刀砍死,戰鬥陷入焦灼。
  七星門的情況最為嚴重,日軍的頑固程度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眼看這五千兩不容易掙,沒準還要丟命,一些人開始調轉方向,向後退卻,明軍陣腳開始隨之動搖。右軍指揮張世爵眼看形勢不妙,急得破口大罵,但在混亂之中,毫無用處。
  就在右軍即將敗退之際,李如鬆到了。
  戰役打響後,李如鬆即披甲上陣,帶領兩百騎兵圍城巡視,眼看張世爵壓不住陣,便趕了過來。
  但他沒有理會張世爵,而是直接來到了城下,攔住了一個敗退的明軍,揮起了馬刀。
  手起刀落,人頭也落。
  敗退的士兵們驚恐地看著這恐怖的一幕,看著這個揮舞著帶血馬刀的人,聽見了他一字一字吐出的話:
  “後退者,格殺勿論!”
  敗退的明軍停下了腳步。
  在這槍炮轟鳴,混亂不堪的吵鬧中,他們無一例外地聽見了李如鬆那音量不大,卻極為清晰的聲音。那一刻,他的眼中充滿了堅毅,以及激昂:
  “殺盡倭奴,隻在今日!”
  
  [1215]
  在西城激戰的同時,北城明軍發動了進攻。
  北城,是平壤地勢最高的地方,日軍盤踞於牡丹峰高地,居高臨下,並設置了大量火槍弓箭,等待著明軍的進攻。
  兩天前,當吳惟忠第一眼看見北城的時候,他就認定,要想攻克這裏,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
  打了幾十年的仗,這點軍事判斷,吳惟忠還是拿得準的。
  但一天之後,李如鬆告訴他,你的任務,是攻擊北城,而你的全部兵力,是三千人。
  吳惟忠很清楚,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李如鬆的真正意圖,是要他去牽製日軍,所謂犧牲小我,成全大我,往俗了說,就是當炮灰。
  然而他回答:聽從調遣。
  沒有絲毫的猶豫。
  所以現在他麵對的,是人數占優的日軍,密密麻麻的槍口和堅固防禦,還有必須抬頭仰視,才能看見的日軍城壘。
  吳惟忠回過頭,看著手下的士兵,隻用一句話,就完成了所有的動員:
  “倭寇,就在那裏!”
  對於這些在浙江土生土長的士兵而言,倭寇兩個字,無異於興奮劑,且不算什麽父母被殺,家裏被搶的帳,單是從小耳聞目睹的傳統教育,就足以讓他們對其恨之入骨。所以打這仗,基本上是不需要動員的。
  更何況,他們是戚家軍!
  四十年前,戚繼光在義烏,組建了這支特別的軍隊,從那時起,他們就和這個光榮的名字緊緊地聯係在一起,並在他的光芒籠罩之下,奮戰十餘年,驅逐了那些無恥的強盜。
  現在,他們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代,麵對著同樣的敵人。所以,他們也隻需要同樣的舉動。
  於是,在吳惟忠的親自率領下,三千戚家軍向北城牡丹台高地發動了衝鋒。
  事實證明,吳惟忠的判斷是正確的,北城易守難攻,說實誠點,是根本沒法攻,地勢險要,日軍還不斷向下發射火槍,雖說戚家軍有豐富的作戰經驗,比較靈活且善於隱蔽躲閃,傷亡不大,但兩次進攻,剛衝到一半,就被打了回去。
  吳惟忠沒有放棄,他知道,自己的攻擊越猛烈,敵軍的的注意力就越集中,越容易被死死拖住,而真正的突破,將在那時開始。
  第三次衝鋒開始了,這一次,吳惟忠站在隊伍的最前列,揮刀,向著那個不可能攻克的目標衝去。
  這是一個太過生猛的舉動,很快,一顆子彈便擊中了他的胸部(鉛子傷胸),頓時血流不止。
  
  [1216]
  但吳惟忠沒有停下腳步,他依然揮舞著軍刀,指揮士兵繼續衝鋒,因為在他看來,自己的使命尚未達成。
  直到攻克平壤,日軍逃遁,北城才被攻陷。
  但在戰後,所有的人都認定,攻擊北城的士兵們,已經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在曆史的長河中,吳惟忠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名字,在之後的朝鮮史料中,這位將軍也很少出場,撤回國內也好,朝鮮養傷也好,似乎無人關心。這倒也正常,在這場大戲中,和李如鬆相比,他不過是個跑龍套的。
  一位國民黨的將軍在戰敗後哀歎:國民黨之所以戰敗,是因為都想吃肉,而黨的軍隊之所以戰勝,是因為有人願意啃骨頭。
  吳惟忠就是那個啃骨頭的人。
  所以在曆史中,他是個跑龍套的,卻是一個偉大的跑龍套的。
  當西城和北城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南城的守軍正在打瞌睡。
  南城,即平壤的正陽門到含毯門一線,地形平坦寬廣,不利於部隊隱蔽和突襲,很難找到攻擊重點,所以日軍放心大膽地將這裏交給了五千名朝鮮軍。
  說起來,X奸這個詞還真並非專利,而某些朝鮮人的覺悟也實在不高,平壤才失陷幾個月,就組建出這麽大一支朝奸部隊,也算不容易了。
  當然,這五千人的戰鬥力,日軍是不做指望的:一個連自己祖國都不保衛的人,還能指望他保衛什麽?
  不過,讓這批朝軍欣慰的是,西城北城打得震天響,這裏卻毫無動靜。
  但很快,朝軍就發現,自己注定是不會寂寞的,一支軍隊正悄悄地向城池逼近。
  朝軍十分緊張,但片刻之後,當他們看清對方的衣著時,頓時如釋重負,興高采烈起來。
  因為那批不速之客穿著的,是朝鮮軍裝。
  事實證明,帶著X奸名頭的部隊,有著如下共同特點:沒戰鬥力,沒膽,還特喜歡藐視同胞。
  這幫朝奸部隊也是如此,看見朝鮮軍隊來了,就喜笑顏開,因為他們知道朝軍戰鬥意誌十分薄弱,且一打就垮——當年他們就是如此。
  那支朝軍攻城部隊似乎也如他們所料,不緊不慢,慢悠悠地靠近城池,看那架勢,比慢動作還慢動作。
  但當這些同胞兄弟抬出雲梯,開始登城時,朝奸們才發現,大事不好了。
  
  [1217]
  城下朝鮮同胞們的行動突然變得極為迅速,眨眼的功夫,幾十個人就已經爬上了不設防的城頭。
  還沒等朝奸們緩過勁來,這幫人又開始換衣服了,這也可以理解,外麵套件朝鮮軍裝,實在有點不太適應。
  很快,朝鮮軍的慘叫就傳遍了城頭:“明軍,明軍攻上來了!”
  坦白講,要說他們算是攻上來的,我還真沒看出來。
  昨天夜裏,當所有人都散去之後,李如鬆交給祖承訓一個任務:給明軍士兵換上朝軍軍服,不得有誤。
  祖承訓自然不敢怠慢,就這樣,第二天,城頭上的朝軍看見了自己的同胞。
  攻上南城的,是明軍的精銳主力,包括駱尚誌統率的戚家軍一部和祖承訓的遼東鐵騎,這幫粗人當然不會客氣,上去就抽刀砍人。朝奸部隊也就能欺負欺負老百姓,剛剛交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小西行長的機動部隊倒是相當有種,看見朝軍逃了,馬上衝過來補漏,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如狼似虎的明軍一擁而上,徹底攻占了含毯門。
  戰鬥的過程大致如此,和西門、北門比起來,實在不甚精彩,當然傷亡還是有的,隻不過有點滑稽:由於進展過於順利,又沒有人射箭放槍,基本上是個人就能爬上城頭,於是一萬多人拚了命的往前擠,比衝鋒還賣力。
  不過這倒也正常,五千兩白花花的銀子,不費吹灰之力,擠上去就有份,換了誰都得去拚一把。
  南城並不是防禦的重點,城防本來就不堅固,加上大家又很激動,這一擠,竟然把城牆擠塌一塊,恰好駱尚誌打這過,被砸個正著,負傷了。
  當然,也有些史料說他是作戰負傷,具體情況也搞不清,就這樣吧。
  無論如何,總算是打上來了,明軍的大旗插上了平壤的城頭,南城告破。
  但這對於西城攻擊部隊而言,實在沒什麽太大的意義。
  南城之所以很好打,是因為西城很難打,日軍在城頭頑強抵抗,放槍、扔石頭、倒開水,導致明軍死傷多人,而明軍也打紅了眼,雲梯掀翻了再架,摔下來沒死的接著爬,爬上去的就舉刀和日軍死戰。
  
  [1218]
  雖然南城被破,但平壤並不是個小城市,要從西城繞到南城,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兒,而且仗打到這個份上,對明軍而言,哪個門已經不重要了,砍死眼前這幫龜孫再說!
  不過日本鬼子實在有兩下子,戰鬥力非常之強悍,也不怕死,麵對明軍的猛攻毫不畏懼,無人逃跑,占據城頭用火槍射擊明軍,如明軍靠近,則持刀與明軍肉搏,寧可戰死也不投降。就戰鬥意誌而言,確實不是孬種。
  由於日軍的頑強抵抗,明軍久攻不下,傷亡卻越來越大,小西門主將楊元帶頭攻城,被日軍擊傷,部將丁景祿陣亡。大西門主將李如柏更懸,腦袋上挨了日軍一槍,好在頭盔質量好,躲過了一劫(錦厚未至重傷)。
  主將李如鬆也沒逃過去,由於他帶著二百騎兵四處晃悠督戰,目標太大,結果被日軍瞄上,一排槍過去,當場就被掀翻在地。
  在李如鬆倒地的那一刻,在場的人都傻眼了,主將要是被打死了,這仗還怎麽打。
  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時候,李如鬆卻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並再次詮釋了彪悍這個詞的含義。
  雖然摔得灰頭土臉,還負了傷——流鼻血(觸冒毒火,鼻孔血流),形象十分狼狽,但李司令員毫不在意,拍拍土,隻對手下說了四個字:
  “換馬再戰!”
  領導都這麽猛,小兵再不拚命就說不過去了,明軍士氣大振,不要命地往城頭衝,但日軍著實不含糊,死傷過半也毫不退縮,拿刀與登城明軍對砍,很有點武士道的意思。
  戰鬥就這樣進行了下去,雖然明軍已經占據優勢,但始終無法攻陷城池,進入南城的明軍也遭到了日軍的頑強阻擊,傷亡人數越來越多,如此拖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站在七星門外的李如鬆並不慌張,因為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把那玩意兒拉上來!”
  這是李如鬆最後的殺手鐧。
  所謂那玩意,是一種大炮,而當時的名字,叫做“大將軍炮”。
  大將軍炮,炮身長三尺有餘,重幾百斤,前有照星,後有照門,裝藥一斤以上,鉛子(炮彈)重三至五斤,射程可達一裏之外。
  由於這玩意體積大,又重,沒人願意扛也扛不動,但李如鬆堅持一定要帶。所以出征之時,是由騎兵裝上車架拖著走的。李如鬆不會想到,他已經無意中創造了一個記錄——世界上最早的馬拉炮車部隊。
  但李司令把這些大玩意拉到朝鮮,不破紀錄,隻為破城。
  
  [1219]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玩意兒雖然威力大,問題也很多,比如說容易誤傷自己人,且準頭不好,來個誤炸那可不好玩,加上由於技術含量不夠,這種炮十分容易炸膛(該問題一直未解決),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是不用的。
  現在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明軍炮兵支炮、裝彈、瞄準,一切就緒。
  隨著李如鬆一聲令下,大炮發出了震天的轟鳴,沒有炸膛,沒有誤傷,準確命中目標。
  七星門被轟開了,平壤,被轟開了。信用
  七星門的失陷徹底打消了日軍的士氣,紛紛棄城逃竄,楊元和李如柏隨即分別攻破了小西門和大西門,三萬明軍亮出了屠刀,睜著發紅的眼睛,殺進了城內。
  一般說來,劇情發展到這兒,接下來就是追擊殘敵,打掃戰場了,可是鬼子就是鬼子,偏偏就不消停。
  在城門失守後,小西行長表現出了驚人的心理素質和軍事素質,絲毫不亂地集合部隊,占據了城內的險要位置,準備打巷戰。
  這就有點無聊了,要說保衛自己的領土,激戰一把倒還無所謂,賴在人家的地盤上,還這麽死活都不走,鬼子們也真幹得出來。
  日軍盤踞的主要地點,分別是平壤城內的練光亭、風月樓和北城的牡丹台。這三個地方的共同特點是高,基本上算是平壤城內的製高點,明軍若仰攻,不但難於攻下,還會損兵折將,隻要等到自己援兵到來,翻盤也說不定。
  這就是小西行長的如意算盤。
  李如鬆雖然不用算盤,但心算應該很厲害,到城內一看,就揮揮手,讓士兵們不用打了,幹一件事就行——找木頭。
  劈裏啪啦找來一大堆,丟在日軍據點附近,圍成一圈,然後放話,也就一個字:燒!
  這下子日軍麻煩了,本來拿好了弓箭刀槍準備居高臨下,再搞點肉搏,沒想到人家根本就不過來,圍著放起了火準備烤活人。於是一時之間,火光衝天,濃煙滾滾,高溫烘烤加上煙熏,日軍叫苦不迭。
  但李如鬆認為還不夠苦,於是他派出五千人,攜帶大批火槍、火箭、佛郎機,也不主動攻擊,隻是站在火堆之外,對準日軍據點,把帶來的這些東西射出去。
  於是一時間火箭火炮滿天飛,據點被點燃,煙火大作,要救火沒處打水,日軍被燒得鬼哭狼嚎,本來是高地,結果變成了高爐。
  
  [1220]
  鑒於剛剛入城,還要營救平壤居民,救治傷員,事務繁雜,李如鬆司令員安排好圍剿部隊後,就去忙別的事了。
  但值得稱道的是,奉命圍剿的部隊很有責任心,雖然領導不在,還是盡職盡責地放火、射箭、放槍放炮。
  整整一夜,他們加班加點,沒有休息。
  第二天(正月初九),查大受的家丁查應奎起得很早,來到了北城要地牡丹台,昨天,這裏還是日軍的堅固據點,然而現在,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幕真正的人間地獄。
  牡丹台以及其甕城,已被燒得麵目全非,昨天還槍聲炮聲不斷的地方,現在已經寂靜無聲,他走入據點,看見了無數倒斃的屍體,手腳都纏繞在一起,卻沒有一具能夠辨認,因為他們已經被燒成了黑炭。
  查應奎隨意數了一下,發現在狹窄的甕城裏,竟有四五百具日軍屍首,很明顯,他們大多數是被燒死或活活熏死的。
  當然,家丁查應奎沒有感歎戰爭殘酷的覺悟,他隻是興高采烈地跑了回去,向自己的領導查大受匯報,並就此被記載下來,成為了那幕場景的見證。
  事實上,查應奎看到的隻是冰山的一角,在初八的那天夜裏,平壤城內火光衝天,明軍在外麵放火,日軍在裏麵叫苦不迭,被燒死者不計其數,屍體的烤焦味道傳遍全城,史料有雲:焦臭衝天,穢聞十裏。
  幹掉殘暴的敵人,就必須比他更加殘暴,在某種情況下,我認為,這句話是對的。
  但日軍的耐高溫能力還是值得稱道的,硬是挺了一夜,沒有出來投降。
  挺到了第二天,挺不住了。
  盤踞在據點的敵人終於崩潰了,被槍打、炮轟不說,還被火烤了一夜,別說武士道,神仙道也不好使了。除小西行長所部幾千人,由於據點堅固,防禦嚴密,尚在苦苦支撐外,城內日軍全部逃散。
  但逃散也得有個目標,平壤已是明軍的天下,往哪裏逃呢?
  要說日軍逃起來也很有悟性,一看,西城、南城、北城都有人守,隻有東城,防禦十分鬆懈。
  於是日軍大喜過望,紛紛向東城逃竄。
  事情似乎十分順利,敗軍一路往東逃,雖然明軍在後緊緊追趕,但在求生的欲望驅使下,日軍竟然成功地逃出了東城的城門。
  但很快他們就將發現,其實戰死在城內,倒未必是一件壞事。
  
  [1221]
  當初李如鬆布陣之時,取兵法圍師必缺之意,空出了東邊。但是很多人可能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何是東麵?
  而當日軍蜂擁逃出東城城門的時候,我相信他們已經找到了答案。
  東城城門外,是一條大河,波浪寬。
  誰要選這裏當攻擊陣地,隻怕真是腦袋進了水。
  於是日軍麻煩了,要繞著城牆跑,隻怕是沒個頭,要回頭跑進城,估計明軍不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百般無奈之下,隻剩下一個選擇——跳河。
  我記得,那一天是正月初九,北風那個吹……
  朝鮮的天氣,大概和東北差不多,一般說來,這個時候是很冷的,估計起碼是零下幾度,然而日軍依然勇敢地跳了進去。
  雖然氣溫到了零下,但我可以肯定,當時的江麵還沒有凍住,因為在朝鮮史料中有這樣一句話:溺死者約有萬餘。
  先被烤得要死不活,然後又跳進冰水冷凍。古語有雲:冰火兩重天,想來不禁膽寒。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不死的,隻有超人了,很明顯,日軍缺乏這種特種人才。
  逃出去的基本上都死了,不淹死也得凍死,而呆在城內的小西行長更不好過,他很清楚,自己已經完蛋了,現在他要考慮的,不是封賞,不是守城,而是怎麽活下去。
  在生死的最後關頭,日軍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在小西行長的指揮下,明軍的數次進攻被打退,看那勢頭,不拚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決不算完。
  雖然明軍占據優勢,且人多勢眾,但畢竟打了一天一夜,就算不領加班費,喘口氣總還是要的,何況勝局已定,賞錢還沒領,在這節骨眼上被打死,也實在有點虧。
  日軍雖然人少,卻敢於拚命,生死關頭,什麽都豁得出去。用今天的話說,這叫雙方心理狀態不同,所謂窮寇莫追,就是這個道理。
  於是,一個奇怪的情景出現了,在經曆了一天一夜的激戰後,城內再次出現了短暫的平靜。
  接下來,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發生了。
  之所以說神秘,是因為直到今天,這件事情也沒全搞清楚。
  關於這件事,在史料中,大致有如下四個曆史版本。
  
  [1222]
  按照明軍監軍及部將戰後給皇帝的總結報告,事情的發展是這樣的:日軍殘部由於抵擋不住明軍的攻擊,全軍主動撤退,李如鬆將軍神機妙算(料賊計已窮,必遁),設下埋伏,並派兵追擊,大敗日軍。
  第二版本是朝鮮大臣柳成龍給國王的報告,說法也差不多,李如鬆料敵如神,在日軍逃遁之後發動攻擊,大敗日軍。
  第三版本,是朝鮮國王給大明神宗皇帝的報告(他算是明神宗屬臣),這份東西可作為上下級的規範文本,說到自己的看法,都是“臣竊念”,說到明朝,都是天兵、天朝,大明皇帝英明神武,大明總兵神兵天降,從頭拍到尾。
  而開戰後,明軍是“天地為之擺裂,山淵為之反覆”;自己(朝軍)是“小邦袖手駭縮,莫敢助力”,;日軍則是“螳臂據轍,無敢抵敵”。照他的意思,日軍是礙於明軍的神威,一觸即潰了。
  而講得最詳細,也最實在的,是第四個版本。
  根據朝鮮《李朝實錄》記載,事情是這樣的:
  在戰鬥陷入僵局後,李如鬆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派出了使者,去找小西行長談判。
  對於這個決定,很多人並不理解,人都圍住了,還要談什麽判?
  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因為此時日軍主力已被殲滅,平壤也已攻克,戰略目的已經完全達到,目前最需要的,是爭取時間修整,以防敵軍反撲,而城裏麵放著這麽一群亡命之徒,硬攻不但耗費精力,傷亡也會很大,時間一長還可能生變,所以還是談判最劃算。
  李如鬆的談判條件是這樣的:
  “以我兵力,足以一舉殲滅,然不忍殺人命,姑為退卻,放你生路。”
  這意思是,我可以滅了你,但無奈心太軟(其實是太費力),就放你們走了吧。
  小西行長是這樣回複的:
  “俺等情願退軍,請無攔截後麵。”
  他的意思是,我認輸了,麻煩逃走的時候高抬貴手別黑我。
  如此看來,也算是皆大歡喜,雙方達成協議,明軍撤去包圍,日軍在萬分警戒之下,手持武器逐步退卻,撤出了平壤城。
  局勢發展到此,看似平淡無奇,但怪也就怪在這裏,既然事情圓滿解決,為什麽在官方報告中,卻都沒有提到這件事呢?
  這大致有兩個原因,其一、跟敵人談判,把敵人放走,無論出於什麽目的,有什麽樣的結果,似乎都是不大好宣揚的。
  而第二個原因,應該算是人品問題。
  
  [1223]
  如果小西行長了解李如鬆,或者聽說過半年前寧夏叛亂的經過,相信即便打死他,也絕不會和李如鬆談判。
  因為根據李如鬆的性格,以及寧夏叛軍首領哱拜的最終結局,我們大致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李如鬆,至少在這方麵,是個不守信用的人。
  幾乎就在小西行長帶領日軍退出平壤的同一時刻,李如鬆叫來了查大受,交給他一個任務:領兵三千,趕赴江東小路埋伏。
  困獸是不好鬥的,但隻要把它放出來,就好鬥了。
  於是,當小西行長帶隊遠離平壤,終於放鬆所有警惕,放心大膽逃命的時候,查大受出現了。
  據史料分析,此時日軍的兵力,大致在五千人左右,如果敢拚命,查大受手下這三千人應該還不夠打,但經過李司令員這麽一忽悠,日軍已經滿心都是對和平的祈望,鬥誌全無,一見明軍不用人家動手,撒腿就跑。
  查大受隨即命令追擊,大敗日軍,擊斃日軍三百餘名,但畢竟部隊作戰時間過長,十分疲勞,日軍又跑得賊快(奔命),明軍追趕不及(不及窮追),隻能到此為止了。
  平壤戰役就此結束,明軍大勝,日軍大敗。
  此戰,明軍陣亡七百九十六人,傷一千四百九十二人
  而日軍的傷亡數字,就有點意思了,據記載,此戰中明軍斬獲日軍一千六百四十七人,看起來似乎並不多。
  應該說,這是個很準確的數字,但它並不是日軍的傷亡人數,而是日軍的人頭數。
  由於戰前李如鬆命令不許搶人頭,所以對於這一寶貴資源,明軍並沒有過於關注,也沒有妥善保存,加上後來火攻水淹,不是燒成黑炭,就是凍成冰,要提取人頭,實在有點困難。於是挑來揀去,隻撈出一千來個,已經很不容易了。
  至於日軍的實際傷亡數,朝鮮和明朝史料都沒有明確記載,隻有幾句“萬餘”、“千餘”之類不靠譜的話,這就是管殺不管埋導致的惡劣後果。
  說到底,還是鬼子們最實在,既然沒人幫著數,就自己數。在《日本戰史》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二十日,日軍在漢城集結殘兵,統計結果摘錄如下:第一軍小西行長部,原有人數18700人,現存6520人。
  
  [1224]
  雖然入朝的日軍數量共計十餘萬,但很多都是來自於各地的軍閥,並不是豐臣秀吉的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雜牌軍。而他真正信任的人,隻有第一軍小西行長和第二軍加藤清正,也就是所謂的嫡係。
  因此這兩軍,才是豐臣秀吉的精銳和主力部隊,其中尤以第一軍戰鬥力為最強,之前攻擊朝鮮義軍時表現十分出色,打起來毫不費力。
  但在朝鮮之戰時,該軍幾乎被全殲,具體數字大家做個減法就知道了,基本上算是被打殘廢了。
  這還隻是第一軍的損失人數,第二軍共損失八千人,其中相當部分戰死於平壤。
  以上合計起來,朝鮮之戰,日軍的損失,至少在兩萬人以上。
  當然,那五千朝鮮軍不在統計內,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應該還活著,因為李如鬆雖然不大守信用,但還不怎麽殺俘虜。孤軍之迷
  攻陷平壤後,李如鬆沒有絲毫遲疑,立即派遣軍隊,繼續出擊。
  由於明軍總共不過四五萬人,很多部將都擔心兵力不足,然而之後的情景卻告訴了他們,什麽叫做聞風喪膽。
  小西行長被擊潰之後,各地日軍紛紛得到消息,並采取了整齊劃一的行動——逃跑。
  僅僅三天之內,黃州、平山、中和等地的日軍就不戰自潰,連明軍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就跑得一幹二淨。軍事重鎮開城,就此暴露在了明軍的麵前。
  駐紮在開城的,是日軍第三軍和第六軍,指揮官是黑田長政。
  而攻擊開城的,是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柏,他統帥八千騎兵一路殺過來,聲勢震天,黑田長政還是很有點骨氣的,開始表示一定要抵抗到底,但隨著逃到開城的日軍越來越多,明軍越吹越神,這位仁兄也坐不住了,還沒等真人現身,正月十八日,在城裏放了把火,一溜煙就跑了。
  李如柏本想好好打一仗,沒想到是這麽個結果,積極性受到了打擊。便不依不饒,追著黑田長政不放,死趕活趕,還是趕上了,一通亂打,黑田長政毫無招架之力,帶頭逃跑。日軍後衛被重創,死亡達五六百人,明軍僅陣亡六人。
  自正月初九至正月二十,僅用十二天,平壤至開城朝鮮二十二府全部收複,日軍全線崩潰,退往南方。
  但李如鬆沒有滿足,因為在他的麵前,還有一個最後的目標——王京。
  
  [1225]
  王京,就是今天的漢城。日軍全線敗退後,大部撤到了這裏,至正月二十日,聚集於此地的日軍已達五萬,而且看起來也不大想走。在這裏,李如鬆即將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大考驗。
  雖然李如鬆一生打過無數惡仗硬仗,但這一次,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孫子先生告訴我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此外,他還告訴我們: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
  綜合起來是這麽個意思,打仗的時候,最次的打算,是攻城,而攻擊時,如果人數十倍於敵人,就圍他,五倍,就攻他。
  城裏,有五萬日軍。
  李如鬆的手上,也就五萬人。
  在守城戰中,防守方是很占優勢的,平壤戰役中,李如鬆用四萬打兩萬,耍了無數花招,費勁力氣,才最終得以攻克。
  五萬人攻五萬人,任務是艱巨的,困難是突出的,勝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王京之時,一場意外卻徹底攪亂了這個困局。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李如鬆發布了一道命令:
  總兵查大受、副總兵祖承訓、遊擊李寧,率三千精兵,前往王京探路。
  僅僅半天之後,他接到了明軍送回的戰報:
  我軍於半路遇敵,大受(查大受)縱兵急擊,斬獲六百餘級。
  自平壤之後,日軍毫無戰力,這種打落水狗的報告,李如鬆已經習慣了。
  如果一個人長期聽到同一類型的消息,他就有可能根據這類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斷。
  所以一貫謹慎的李如鬆,做出了一個決定——親自前往偵察。
  其實就李如鬆而言,這個行動並不算大膽,平壤激戰時,他就敢騎馬四處逛,現在自然更不在話下。
  但他絕不會想到,一切都將因這個決定而改變。
  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七日,李如鬆率副將楊元、李如柏、張世爵,統領兩千騎兵向王京前進。
  部隊的行進速度很快,沒過多久,便到達了馬山館,這裏距離王京,隻有九十裏。
  李如鬆突然拉住了韁繩。
  長期的戰場感覺告訴他,前方可能不像自己想得那麽簡單。
  於是他想了一會,下了一道命令:
  “我帶一千人先行,副將楊元率軍一千,隨後跟進。”
  就是這道命令,挽救了他的性命。
  
  [1226]
  分兵之後,李如鬆繼續出發,很快他就到達了另一個地方,這裏據王京僅四十裏,名叫碧蹄館。
  在這裏,他終於看見了遍地的屍體和兵器,很明顯,這裏就是查大受所描述的戰場,而震耳的廝殺聲告訴他,這場戰鬥還沒有結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帶兵衝了進去。
  衝進去後,才發現事情壞了。
  一天前,查大受得意樣樣地發出了捷報,事實上,他也確實打了勝仗,殺了人家幾百口子,還不肯罷休,非要全殲不可,結果追著追著,追出問題來了。
  要知道,這是在王京附近,就算日軍再怎麽怕事,好歹也是大本營,有好幾萬人,你帶三千多人過來鬧事,還想趕盡殺絕,實在是有點過分了。
  於是緩過勁來的日軍開始穩住陣腳,發動反擊,據史料記載,此時聚集在碧蹄館的日軍來源複雜,除第一軍外,還有第四軍、第六軍、第八軍若幹,基本上在附近的,能來的,全都跑來了(悉眾而來)。
  由於之前日軍表現過於疲軟,查大受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裏,等到他砍過癮,追夠本,才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了。
  殺退一批,又來一批,到二十七日晨,外圍日軍人數已達兩萬,查大受這才明白大事不好,左衝右衝無法突圍,派人求援也沒指望,於是心一橫,抱定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的精神,帶領士兵與日軍殊死血戰。
  就在這時,李如鬆衝進來了。
  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查大受卻沒有絲毫喜悅,因為眼下這種環境,在兵法中基本屬於“死地”,而他是李成梁的家丁,看著李如鬆長大,感情十分深厚,如果因為自己的疏忽,把李如鬆的命也搭了進來,別說活著回去,就算到了閻王那裏,也不好意思見李成梁。
  日軍的反應也相當迅速,很快發現衝進來的這支隊伍人數並不多,於是在短暫混亂後,便開始堵塞缺口,重組包圍圈。
  看著漫山遍野的日軍,李如鬆明白,自己這次是衝錯了地方,一般說來,在目前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他有兩個選擇:
  其一是趁日軍包圍圈尚未圍攏,突圍出去,然後逃走。
  其二,與查大受合兵,尋找有利地形防守,等待援軍。
  包圍圈的缺口越來越小,四千人的生死,隻在李如鬆的一念之間。
  在片刻猶豫之後,李如鬆做出了抉擇——第三種抉擇。
  
  [1227]
  李如鬆手持長刀,麵對全軍,發出了怒吼:
  “全軍攻擊!如敢畏縮不前者,斬!”
  這種選擇,叫做死戰不退。
  有一種人是無所畏懼的,縱使寡不敵眾,縱使深陷重圍。
  當然,李如鬆之所以無所畏懼,除了膽大外,也還是有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身邊所帶的一千人。
  列寧同誌說過:寧可少些,但要好些。這句話用在這一千人身上,實在是名副其實,因為這些人都是李如鬆直屬的遼東鐵騎部隊。
  而遼東鐵騎之所以戰鬥力強,除了敢拚命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武器裝備。
  在日本戰國時期,有一個特殊的兵種,曾作為日本戰爭史上的模範被大力宣傳,它的日文漢字名,叫做騎鐵。
  所謂騎鐵,是騎馬鐵炮的簡稱,具體說來就是騎兵裝備火槍,在馬上發射火器,其主要使者者,是日本東北部的諸侯伊達政宗,由於兼具騎兵的突擊性和火槍的攻擊力,被譽為日本戰國時期最強的兵種。
  當然,這支隊伍也有著致命的缺陷,由於火槍不能連發,要一邊騎馬一邊裝彈,技術含量也實在太高,所以在打完一槍後,要換兵器才能接著幹。
  如果按照日本人的標準,那麽遼東鐵騎應該也算是騎鐵兵種,隻是他們的武器並非普通的火槍,還有個專業稱呼——三眼神銃。
  三眼神銃,全長約120厘米,共有三個槍管,槍頭突出,全槍由純鐵打造,射擊時可以輪流發射,是遼東鐵騎的標準裝備。發起衝鋒時,遼東鐵騎即衝入戰陣,於戰馬上發動齊射,基本上三輪下來,就能衝垮敵軍。
  但問題似乎也未完全解決,三槍打完後怎麽辦呢?
  一般說來,換兵器是免不了的了,但中國人的智慧在此得到了完美的驗證,這把火銃之所以用純鐵打造,槍管突出,是因為打完後,吹吹槍口的煙,換個握法,把它豎起來使,那就是把十分標準的鐵榔頭。
  人騎著馬衝進去,先放三槍,也不用裝彈,放完掄起來就打,這麽幾路下來,估計神仙也扛不住,鐵騎之名就此橫掃天下。
  順便說一句,這種三眼銃今天還有,就在軍事博物館裏。每次當我看到那些鐵榔頭的時候,都會不禁感歎:科學技術,那真是第一戰鬥力。
  
  [1228]
  有這樣的裝備,加上這一千多號人都是李如鬆的親軍,打起仗來十分彪悍,基本上屬於亡命之徒。聽到李如鬆的命令後,二話不說,操起火銃,向日軍發動了猛攻。
  雖然李如鬆十分自信,但有一點他並不知道——這絕非遭遇戰,而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在平壤戰敗後,日軍對明軍產生了極大的心理恐懼,各地紛紛不戰而逃,且全無鬥誌,為防止全軍徹底崩潰,挽回軍心,日軍大本營經過詳細策劃,製定了一個周密的誘敵計劃。
  具體說來,是先派出小股部隊,誘使明軍大部隊追擊,並在王京附近的馬山館設下埋伏,待其到來發動總攻,一舉殲滅。
  據日本史料記載,參與該計劃的日軍為第四軍和第六軍主力,以及其餘各軍一部,總兵力預計為一萬五千人至兩萬人,其中誘敵部隊一千餘人,戰場指揮官為小西行長、黑田長政、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等人,反正隻要沒被打殘,還能動彈的,基本上都來了。
  行動如期展開,在探聽到查大受率軍出發的消息後,誘敵的一千餘名日軍先行出發,前往馬山館,大軍分為兩路,偃旗息鼓,悄悄的過去,打槍的不要。
  日軍的預期計劃是,一千人遭遇明軍後,且戰且退,將明軍引到預定地點,發起總攻。
  但事情的發展告訴他們,理論和實際總是有差距的。
  由於之前日軍逃得太快,查大受一路都沒撈到幾個人,已經憋了一肚子勁,碰到這股日軍後,頓時精神煥發,下了重手窮追猛打,轉瞬間日軍灰飛煙滅,一千多人連個水漂都沒打,眨眼就沒有了。
  這回日軍指揮官們傻眼了,原本打算且戰且退,現在成了有戰無退,更為嚴重的是,查大受明顯不過癮,又跟著追了過來,越過了馬山館,而此時日軍的大部隊還在碧蹄館,尚未到位。
  無可奈何之下,日軍指揮官們決定,就在碧蹄館設伏,攻擊明軍。
  於是當查大受趕到之時,他遇到的,是兩萬餘名全副武裝,等待已久的日軍。
  已經退無可退了,橫下一條心的日軍作戰十分勇猛,查大受率軍衝擊多次,沒能衝垮敵軍,反而逐漸陷入包圍,戰鬥進入僵持狀態。
  事已至此,所謂誘敵深入、全殲明軍之類的宏偉壯誌,那是談不上了,能把眼皮底下這三千多人吃掉,已經算是老天保佑了。
  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打得正熱鬧的時候,李如鬆來了。
  
  [1229]
  這下日軍喜出望外了,原本想打個埋伏,挽回點麵子,結果竟然撈到這麽條大魚,更讓他們高興的是,這位明軍最高指揮官竟然隻帶了這麽點人。
  小西行長頓時興奮起來,他立即下令,方圓四十裏內的日軍,隻要還能動彈,立即趕來會戰,不得延誤。
  與此同時,他還命令,所有日軍軍官必親臨前線指揮,包括黑田長政、立花宗茂等人在內,總而言之,是豁出去了。
  在小西行長的部署下,日軍發動了自入朝以來最為猛烈的進攻,並充分發揚其敢死精神,哪裏的明軍最顯眼,最突出,就往哪裏衝。
  不巧的是,在戰場上,最引人注目的人正是李如鬆。
  這位仁兄實在過於強悍,雖被日軍重重包圍,卻完全不當回事,帶著鐵騎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這也似乎有點太欺負人了,於是日軍集中兵力,對李如鬆實行合圍。
  事後,李如鬆在給皇帝的報告中,曾用一個詞形容過此時自己的環境——圍匝數重。
  雖然說起來危險萬分,但事實上,當時他倒很有幾分閑庭信步的風度,據日本史料記載,李如鬆帶領騎兵左右來回,幾進幾出,鐵騎所到之處,日軍無法抵擋,隻能保持一段距離跟著他。所謂的包圍,其實就是尾隨。
  然而曆史告訴我們,一個人太過囂張,終究是要翻船的。
  正當李如鬆率軍進進出出,旁若無人之時,一位神秘的日軍將領出現了。
  這位日軍將領出場就很不一般,史料上說他是金甲倭將,先不說是真金還是鍍金,穿不穿得動,敢扛著這麽一副招風的行頭上戰場,一般都是有兩下子的。
  而之所以說這是個神秘的人,是因為他的身份一直未能確定。
  參加碧蹄館之戰的主力,是日軍第四軍,該軍以日本九州部隊為主,九州是日本最窮困、民風最野蠻的地區,此地士兵大都作戰頑強,凶殘成性,是實實在在的亡命之徒。所以很多史料推測,此人很有可能是隸屬於第四軍的將領。
  雖說哪裏來的講不清,但敢拚命是肯定的,這人一上來,就抱定不要命的指導思想,帶兵向李如鬆猛衝(博如鬆甚急),突然冒出來這麽一號人,李如鬆毫無準備,身邊部隊被逐漸衝散,日軍逐漸圍攏,形勢十分危急。
  
  [1230]
  此時,李如柏和李寧正在李如鬆的兩翼,發現事情不妙,便指揮部下拚死向李如鬆靠攏,但日軍十分頑強,擋住了他們的進攻。
  緊急關頭,還是兄弟靠得住,眼看李如鬆即將光榮殉職,弟弟李如梅出手了。
  雖說在亂軍之中,但李如梅依然輕易地瞄準了這位金甲倭將(所以說在戰場上穿著不能太時髦),手起一箭,正中此人麵目,當即落馬。
  主將落馬後,士兵們也一哄而散,李如鬆終於轉危為安,但事實上,真正的危機才剛剛開始。
  此刻,雙方已鏖戰多時,雖然明軍勇猛,戰局卻已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此時日軍正陸續由四麵八方趕來(接續愈添,沿山遍野),人數優勢越來越大,而明軍勢單力薄,這麽打下去,全軍覆沒,那是遲早的事。
  不過明軍固然陷入苦戰,日軍的情況卻也差不多,日軍主將立花宗茂,性格頑固,在日本國內是出了名的硬骨頭,素以善戰聞名,這回也打得撐不住了,竟然主動找到小早川隆景接替自己的位置,退出了戰場。
  仗打到這個份上,勝敗死活,隻差一口氣。
  關鍵時刻,楊元到了。
  楊總兵實在是個守紀律的人,他遵照李如鬆的命令,延遲出發,到地方一看打得正熱鬧,二話不說,帶著一千人也衝了進去。
  早不來,晚不來,來得剛剛好。日軍正打得叫苦不迭,楊元的騎兵突然出現,陣型被完全衝垮,混亂之際也沒細看對方的人數,以為是明軍大部隊到了,紛紛掉頭逃竄。
  小西行長見大勢已去,也隻能率軍撤退。李如鬆驚魂未定,裝模作樣地追了一陣,也就收兵回去了,畢竟手底下有多少人,日軍不知道,他還是清楚的。
  碧蹄館之戰就此結束,此戰明軍陣亡二百六十四人,斬獲日軍首級一百六十七人,傷亡大抵相當。
  對於這場戰役,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撒網捕魚,魚網破了。
  應該說,這並不是一場大的戰役,但在曆史上,此戰爭議卻一直未斷,其中最激烈的,是雙方的傷亡問題。
  在日本的許多戰史書籍中(如《日本外史》、《日本戰史》),碧蹄館之戰是日軍的一場大勝,個別特別敢吹的,說此戰日軍殲滅明軍兩萬餘人,要這麽算,李如鬆除了全軍死光外,還得再找一萬五千個墊背的,著實不易。
  
  [1231]
  雖然事情不容易辦,鬼子還是辦了,而且一直在辦,後來抗日戰爭裏的台兒莊戰役,日軍磯穀師團(編製相當於一個軍)被打成了殘廢,死傷一萬多人,幾乎喪失戰鬥力,日本戰報卻說就損失兩千人,臉不紅心不跳,由此可見,其不認賬和亂記賬,那是有悠久傳統的。
  說到底,碧蹄館之戰,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規模戰鬥而已。
  但微不足道,並不代表不重要。事實上,這確實是一場改變了戰爭進程的戰鬥。
  通過此戰,死裏逃生的李如鬆明白了兩點:首先,敵人是很難打垮的。
  雖然日軍被擊敗,但戰鬥力尚存,以明軍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攻,很難奏效。
  其次,朋友是很難指望的。
  在碧蹄館之役發生前,李如鬆曾囑托朝軍隨後跟進,人家確實也跟著來了,但仗一打起來,不是腳底抹油就是袖手旁觀,仗打完才及時出現,真可謂是反應敏捷。
  而更讓李如鬆氣憤的,是某些混人。
  此時正逢朝鮮陰雨連綿,火器難於使用,日軍伏擊失敗後,全部龜縮於王京,打死不出來,還拚命修築堅固堡壘,準備死守。但凡稍微有點軍事常識的人都明白,如果現在進攻,那就是尋死。
  可柳成龍偏偏裝糊塗,他多次上書,並公開表示李如鬆應盡早進攻王京,不得拖延。
  出征之前潑涼水,不出頭,現在卻又跳出來指手劃腳,反正打仗的都是明軍,不死白不死,人混賬到這個份上,真能把死人氣活了。
  李如鬆沒有理會柳成龍,他停下了進攻的腳步。
  但停下來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為作為朝鮮的都城,王京是必須攻克的。
  於是在經過縝密的思索後,李如鬆做出了如下部署:
  總兵楊元率軍鎮守平壤,控製大同江;李如柏率軍鎮守寶山,查大受鎮守臨津,互為聲援;李寧、祖承訓鎮守開城。
  這是一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安排,因為明軍本就兵力不足,現在竟然分兵四路,要想打下王京,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李如鬆已經放棄了進攻計劃。
  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因為要攻克一座城池,並不一定要靠武力。
  命令下達了,進攻停止了,戰場恢複了平靜,日軍也借此機會加強防守,整肅軍隊,等待著李如鬆的下一次進攻。因為在被忽悠多次後,他們已經確定,眼前的這個對手,是絕對不會消停的。
  這個判斷十分正確,很快,他們就等到了李如鬆的問候,但並非攻城的槍炮,而是一把大火。
  
  [1232]
  李如鬆很清楚,憑借自己手中的兵力,是絕對無法攻下王京的,於是他索性分兵各處防守,加固後方,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更好的進攻目標——龍山。
  龍山是日軍的糧倉所在地,積糧數十萬石,王京、釜山的日軍夥食,大都要靠此處供應。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李如鬆密令查大受,率敢死隊(死士)連夜跑到龍山,放了一把火,徹底解決了鬼子們的糧食問題。
  這麽一來,事情就算是結了,因為武士道再怎麽牛,也不能當飯吃,在這一點上,鬼子們的意識是清楚的,認識是明確的。
  萬曆二十一年(1593)四月十八日,日軍全軍撤出王京,退往釜山。十九日,李如鬆入城,王京光複。
  自萬曆二十年(1592)十二月明軍入朝起,短短半年時間,日軍全線潰敗,死失合計三萬五千餘人,其軍隊主力,第一軍小西行長部幾乎全軍覆滅,日軍的戰鬥力遭到致命打擊,疲憊交加,鬥誌全無。
  到了這份上,已經打不下去了。
  四月下旬,日軍繼續撤退至蔚山、東萊等沿海地域,回到了一年前的登陸地點,全軍八萬餘人渡海回國,僅留四萬人防守。
  至此,抗倭援朝戰爭第一階段結束,日軍慘敗而歸。
  日軍退卻了,但李如鬆並沒有痛打落水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事實上,此時明軍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由於朝軍幾乎是一盤散沙,許多地方都要依靠明軍防守,李如鬆能夠調動的,僅有一萬餘人,靠這點本錢,想把日軍趕下海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不是缺人,而是缺錢。
  要知道,刀槍馬炮,天上掉不下來,那都是有價錢的,而所謂打仗,其實就是砸錢,敵人來了,有錢就對砸,沒錢就打遊擊,朝鮮戰爭也一樣。
  明軍雖然是幫朝鮮打仗,但從糧食到軍餉,都是自給自足,而在這一點上,朝鮮人也體現出了充分的市場意識,非但不給軍費,連明軍在當地買軍糧都要收現款,拒收信用卡,賒賬免談。
  李如鬆在朝鮮呆了半年,已經花掉了上百萬兩白銀,再這樣打個幾年,估計褲子都得當出去。
  所以談判,是唯一的選擇。
  
  [1233]高檔次的忽悠
  第二次談判就此開始。
  所謂談判,其實就是忽悠的升級版,雙方你來我往,吹吹牛吃吃飯,實在的東西實在不多。
  客觀地講,明朝在談判上,一向都沒什麽誠意。相對而言,日本方麵還是比較實誠的,他們曾滿懷期望的期盼著明朝的使者,等到的卻是火槍大炮。
  說到底,這是個認識問題,因為當時的明朝,管日本叫倭國,管日本人叫倭奴,而且這並非有意歧視,事實上,以上稱呼是一路叫過來的,且從無愧疚、不當之類的情感。
  一句話,打心眼裏,就從沒瞧得上日本人。
  第一次談判,是因為準備不足,未能出兵,等到能夠出兵,自然就不談了。
  現在,是第二次談判。而談判的最理想人選,是沈惟敬。
  半年前,這位仁兄滿懷激情地來到李如鬆的大營,結果差點被砍了頭,關起來吃了半年的牢飯,到今天,終於又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沈惟敬前往日軍大營,開始了第二次談判,在那裏等待著他的,是他的老朋友小西行長。
  
  [1234]
  這就是說,明軍從上到下,是萬眾一心,排除萬難,要把忽悠進行到底了。
  但協議畢竟還是簽了,簽了就得執行,而接下來,李如鬆用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除了會打仗,搞政治也是把好手。
  根據協議,明軍要撤出朝鮮,但李如鬆紋絲不動,反而燒掉了日軍的糧倉,端掉了對方的飯碗。
  日軍是真沒辦法了,打不過又鬧不起,明知李如鬆是個不守信用的家夥,偏偏還不敢得罪他,就當吃了個啞巴虧,硬著頭皮派出使者。那意思是,你不撤我認了,但互派使者的事,麻煩你還是給辦了吧。
  在這一點上,李如鬆還是很夠意思的,他隨即派出謝用梓與徐一貫兩人,隨同沈惟敬一起,前往日軍大營。
  小西行長十分高興,因為自從談判開始以來,他遇到的不是大混混(沈惟敬),就是大忽悠(李如鬆的使者),感情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現在對方終於派出了正式的使者,實在是可喜可賀。
  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朝派來的這兩位所謂使者,謝用梓是參將,徐一貫是遊擊,換句話說,這兩人都是武將,別說搞外交,識不識字那都是不一定的事。
  之所以找這麽兩個丘八去談判,不是明朝沒人了,而是李如鬆根本就沒往上報。
  這位仁兄接到日軍要求後,想也沒想,就在軍中隨意找了兩人,大筆一揮,你們倆就是使者了,去日本出差吧。
  現在忽悠你們,那是不得已,老子手裏要是有兵,早就打過去了,還談什麽判?!
  李如鬆沒當真,但日本人當真了,萬曆二十一年(1593)五月中旬,小西行長帶領沈惟敬、謝用梓以及徐一貫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進行和談。
  對於明朝使臣的來臨,豐臣秀吉非常高興,不但熱情接待,管吃管住,會談時更是率領各地諸侯權貴到場,親自參加,張燈結彩,搞得和過節一樣,儀式十分隆重。
  當沈惟敬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明白:這下算是忽悠大了。
  雖然日本人糊裏糊塗,但一路過來,他已經很清楚,身邊的這兩位使者到底是什麽貨色。
  但事已至此,也隻能挺下去了。
  
  [1235]
  沈惟敬就此開始了談判,雖然從名義上講,謝用梓和徐一貫才是正牌使者,但這兩個大老粗連話都說不利索,每次開會口都不敢開,隻能指望沈惟敬忽悠了。
  於是每次開會之時,大致都是這麽一副場景:豐臣秀吉滿懷激情,口若懸河,謝用梓、徐一貫呆若木雞、一言不發,沈惟敬隨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謂的外交談判,其實就是扯淡。
  就這麽個扯淡會,竟然還開了一個多月,直到六月底,才告結束。
  在談判終結的那一天,豐臣秀吉終於提出了日方的和平條件,該條件也再次證明了這樣一點:
  豐臣秀吉,是個貪婪無恥、不可救藥的人渣。
  其具體內容如下:
  一、明朝將公主嫁為日本後妃。
  二、明朝和日本進行貿易,自由通商。
  三、明朝和日本交換誓詞,永遠通好。
  四、割讓朝鮮四道,讓給日本。
  五、朝鮮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為人質,由日方管理。
  六、返還朝鮮被俘的兩位王子
  七、朝鮮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在這份所謂的和平條款中,除交還朝鮮王子外,沒有任何的友善、和睦,不但強占朝鮮土地,還把手伸到了明朝,總而言之,除了貪婪,還是貪婪。
  這樣的條款,是任何一個大明使臣都無法接受的。
  沈惟敬接受了。
  這位仁兄似乎完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當場拍板,表示自己認可這些條款,並將回稟明朝。豐臣秀吉十分高興。
  其實豐臣秀吉並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個過把癮的機會——即使他提出吞並中國,這位大明使者也會答應的。
  因為沈惟敬同誌壓根就不算是明朝的使臣,說到底也就是個混混,胡話張口就來,反正不是自家的,也談不上什麽政治責任,你想要哪裏,我沈惟敬劃給你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買單。
  日本和談就此結束,簡單概括起來,是一群稀裏糊塗的人,在一個稀裏糊塗的地方,開了一個稀裏糊塗的會,得到了一個稀裏糊塗的結論。可憐一代梟雄豐臣秀吉,風光一輩子,快退休了,卻被兩個粗人、一個混混玩了一把,真可算是晚節不保。
  但在辦事認真這點上,豐臣秀吉還是值得表揚的,為了把貪欲進行到底,他隨即安排了善後事宜,遣送朝鮮王子回國,並指派小西行長跟進此事。
  小西行長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不久之後,他就會悔青自己的腸子。
  
  [1236]
  和談結束了,沈惟敬回國了,他在日本說了很多話,幹了很多事,但在中國卻無人知曉,連李如鬆、宋應昌也隻知道,這人去了趟日本,見了豐臣秀吉,僅此而已。
  按說到這個時候,沈惟敬應該說實話了,在日本胡說八道也就罷了,但軍國大事,不是能忽悠過去的,鬼子雖然腦袋不好使,也不是白癡,想蒙混過關,那是不可能的。
  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人混膽大,沒有絲毫政治敏感性,兵部尚書石星代表朝廷找他談話時,竟對日方提出“和平條件“隻字不提,隻顧吹牛,說自己已經搞定了日方,為國家做出了卓越貢獻雲雲。
  這話要換了宋應星,估計是打死也不信的,可石星同誌就不同了,從某個角度講,他還是個比較單純的人,一頓忽悠之下,竟然信了,還按照沈惟敬的說法,上奏了皇帝。
  明神宗倒不糊塗,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但石星一口咬定,加上打仗實在費錢,半信半疑之下,他同意與日方議和。
  於是曆史上最滑稽的一幕出現了,經過一輪又一輪的忽悠,中日雙方終於停戰。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七月,在日軍大部撤出朝鮮後,明軍也作出部署,僅留劉珽、駱尚誌等人,率軍一萬五千餘人幫助鎮守軍事要地,其餘部隊撤回國內。
  無論有多麽莫名其妙,和平終究還是到來了,盡管是暫時的。
  宋應昌升官了,因為在朝鮮戰場的優異表現,他升任右都禦史,兵部侍郎的職務,由顧養謙接替。
  李如鬆也升官了,本就對他十分欣賞的明神宗給他加了工資(祿米),並授予他太子太保的頭銜。
  三年後,遼東總兵董一元離職,大臣推舉多名候選者,明神宗卻執意要任用李如鬆,雖然許多人極力反對,但他堅持了自己的意見。
  李如鬆走馬上任,一年後他率軍追擊敵軍,孤軍深入,中伏,力戰死。
  在所有的戰鬥中,他始終是身先士卒,衝鋒在前的,這次也不例外。
  他不是一個與人為善的人,更談不上知書達理,他桀驁不遜,待人粗魯,但這些絲毫無損於他的成就與功勳,因為他是一個軍人,一個智勇雙全、頑強無畏的軍人。在短暫的一生中,他擊敗了敵人,保衛了國家,在我看來,他已經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其實很多人並不知道,他雖是武將,卻並非粗人,因為在整理關於他的史料時,我發現了他的詩句:
  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
  談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憶跨征鞍。
  我認為,寫得很不錯。
  四百年華已過,縱馬馳騁之背影,依稀可見。
  
  [1237]烽火再起
  沈惟敬是一個比較奇怪的人,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毅然決然搞起外交,且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義無反顧,實在讓人費解。
  一個混混,不遠千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專程跑來插足國家大事,在我看來,這就是最純粹的摻和精神。
  但既然是摻和,一般說來總是有動機的。因為就算是混混,也得掙錢吃飯。可由始至終,這位仁兄似乎除了混過幾頓飯外,還沒有獅子大開口的記錄,也沒怎麽趁機撈過錢,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是真想幹點事的。
  然而沈惟敬並不知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外交政治也是混,不過,絕不是他那個混法。如果胡混一氣,是要掉腦袋的。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七日,一個人的到來讓沈惟敬明白了一個道理:說過的話,簽過的字,不是說賴就能賴的。
  小西飛來了,根據日本和談的會議精神,他作為日本的使者,前來兌現之前明朝的承諾。
  沈惟敬迎來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機,因為小西飛並沒有參與他的密謀,而日方使者到來,必定有明朝高級官員接待,到時雙方一對質,事情穿幫,殺頭打屁股之類的把戲是逃不了了。
  人已經到京城了,殺人滅口沒膽,逃跑沒條件,就算衝出國門也沒處去——日本、朝鮮也被他忽悠了,要衝出亞洲,估計還得再等個幾百年。
  在沈惟敬看來,他這輩子就算是活到頭了,除非奇跡出現。
  奇跡出現了。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十九日,兵部尚書石星奉旨,與小西飛會談。
  在會談中,石星提出了議和的三大條件——真正的條件:一、 日本必須限期全部撤軍回國。二、 封豐臣秀吉為日本王,但不允許日本入貢。三、 日本必須盟誓,永不侵犯朝鮮。
  然後他告訴小西飛,如果同意,就有和平,如果拒絕,就接著打。
  出發之前,小西飛被告知,明朝已經接受了日方提出的七大條件,他此來是拿走明朝承認割讓朝鮮的文書,如果一切順利,還要帶走明朝的公主。
  而現在他才知道,公主是沒影的,割讓朝鮮是沒譜的,通商是沒指望的。日本唯一的選擇,是從明朝皇帝那裏領幾件衣服和公章,然後收拾行李,滾出朝鮮,發誓永不回來。
  小西飛已經徹底懵了,他終於明白,之前的一切全是虛幻,自己又被忽悠了。
  然而接下來,他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1238]
  麵對石星,小西飛說出了他的答複:同意。
  所謂同意,代表的意思就是日本願意無條件撤出朝鮮,不要公主,不要通商,不再提出任何要求。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結論是,小西飛撒了謊。
  而隻要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他的確有撒謊的理由。
  首先,他是小西行長的親信,這件事又是小西行長負責,事情辦到這個地步,消息傳回日本,小西行長注定是沒好果子吃的。
  其次,他畢竟是在明朝的地盤上,對方又是這個態度,如果再提出豐臣秀吉的“夢幻”七條,惹火了對方,來個“兩國交兵,先斬來使”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當務之急,把事情忽悠過去,回家再說。
  聽到小西飛的回答,石星十分高興,他急忙向明神宗上奏疏,報告這一外交的巨大勝利。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明神宗竟然不信!
  要知道,這位皇帝雖然懶,卻不笨,他得知此事後,當即表示叫來石星詢問此事:如此之條件,日本人怎麽會輕易接受?
  石星本來腦袋就不大好使,這麽一問,算是徹底糊塗了,半天也不知怎麽回答。
  最後還是明神宗替他想出了辦法:
  “明日,你在兵部再次詢問日使,不得有誤。”
  之後還跟上一句:
  “趙誌皋隨你一同去!”
  趙誌皋,時任大學士,特意交代把他拉上,說明皇帝對石星的智商實在是缺乏信心。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二十日,第二次詢問開始。
  這次詢問,明朝方麵來了很多人,除了石星和趙誌皋外,六部的許多官員都到場旁聽。
  在眾目睽睽之下,石星向小西飛提出了八個問題,而小西飛也一反常態,對答如流,說明日本的和平決心,聽得在場觀眾頻頻點頭。
  經過商議,石星和趙誌皋聯合作出了結論:小西飛,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石星並不知道,小西飛之所以回答得如此順暢,是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折不扣的胡扯。
  具體說來,是想到哪說到哪,撿好聽順耳的講,動不動就是“天朝神威”之類的標誌性口號,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雖然在場的官員大都飽讀詩書,且不乏趙誌皋之類的政治老油條,但畢竟當時條件有限,也沒有出國考察的名額,日本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也不清楚。
  於是,大家都相信了
  
  [1239]
  憑借著在明朝的優異表現,小西飛躋身成功外交家的行列,成為了勘與沈惟敬相比的大忽悠。
  但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雖然是後進之輩,在忽悠方麵,小西飛卻更進一步,將其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除了忽悠別人,還忽悠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和談結束後按照外交慣例,明朝官員準備送小西飛回國,然而這位仁兄卻意猶未盡,拿出了一份名單。
  這份名單是豐臣秀吉授意,小西行長草擬的,上麵列出了一些人名,大都是日軍的將領,在出發之前,他交給了小西飛,並囑托他在時機成熟時交出去,作為明朝封官賞錢的依據。
  事已至此,小西飛十分清楚,所謂和談,純粹就是胡說八道,能保住腦袋回去就不容易了,可這位仁兄實在是異常執著,竟然還是把這份名單交給了明朝官員,並告訴他們:名單上的人都是日本的忠義之士,希望明朝全部冊封,不要遺漏。
  明明知道是忽悠,竟然還要糊弄到底,可謂意誌堅定,當然,也有某些現實理由——小西飛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單上。
  更為搞笑的是,在交出名單之前,根據小西行長之前的交代,小西飛還塗掉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加藤清正,另一個是黑田長政。
  之所以這麽幹,那是有深厚的曆史淵源的,雖然同為豐臣秀吉的親信,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的關係卻很差,平時經常對罵,作戰也不配合,小西行長對此二人恨之入骨。
  據說後來這事捅出去之後,加藤清正氣得跳腳:明知冊封不了的名單,你都不列我的名字?跟你拚了!
  等到後來回了日本,這幾位也不消停,繼續打繼續鬧,最後在日本關原打了一仗,才算徹底了結。這都是日本內政,在此不予幹涉。
  綜觀整個談判過程,從忽悠開始,以胡扯結束,經過開山祖師沈惟敬和後起之秀小西飛的不懈努力,豐臣秀吉、明神宗一幹人等都被繞了進去,並最終達成了協議,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更值得誇獎的,是日本人的執著,特別是小西行長,明知和談就是胡扯,冊封就是做夢,仍然堅持從名單上劃掉了自己政敵的名字,其認真精神應予表揚。
  雖然這是一件極其荒謬、極為可笑的事情,但至少到現在,並沒有絲毫露餡的跡象,而且在雙方共同努力忽悠下,和平似乎已不再是個夢想。
  
  [1240]
  這關終於過去了,沈惟敬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也就鬆了一個月。
  明朝的辦事效率明顯比日本高得多,萬曆二十三年(1595)正月,明神宗便根據談判的條款,對日本下發了諭旨,並命臨淮侯李宗城為正使,都指揮楊方亨為副使,帶沈惟敬一同前往日本宣旨。
  沈惟敬無可奈何,隻得上路,可還沒等到日本,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明朝正使李宗城的身上,應該說,這是一個有鮮明個性特點的人,具體說來,就是膽小。
  此人雖然是世襲侯爵,但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入,每天隻想在家混吃等死,突然攤上這麽個出國的活,心裏很不情願,但不去又不行,隻好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路。
  就這麽一路走,一路磨,到了朝鮮釜山,他才從一個知情人那裏得知了談判的內情,當即大驚失色,汗如雨下。
  其實這也沒什麽,反正沒到日本,回頭就是了,浪費點差旅費而已。
  可這位兄弟膽子實在太小,竟然丟下印璽和國書,連夜就逃了。
  消息傳回北京,明神宗大怒,下令捉拿李宗城,並命令楊方亨接替正使,沈惟敬為副使,繼續出訪日本。
  於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楊方亨和什麽都知道的沈惟敬,在經曆這場風波後,終於在七月渡海,到達日本。
  對於他們的來訪,豐臣秀吉十分高興,他安排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並決定,在日本最繁華的城市大阪招待明朝的使者。
  九月,雙方第一次見麵,氣氛十分融洽,在這一天,楊方亨代表明神宗,將冠服、印璽等送給了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異常興奮,在他看來,明神宗送來這些東西,是表示對他的妥協,而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即將到手。
  因為第二天,明朝的使者,就將宣布大明皇帝的詔書,在那封詔書上,自己的所有願望都將得到滿足。
  但沈惟敬很清楚,當明天來臨,那封諭旨打開之時,一切都將結束。事情已經無可挽回,除非日本人全都變成文盲,不識字(當時的日本官方文書,幾乎全部使用漢字),或者……奇跡再次出現。
  想來想去,毫無辦法,沈惟敬在輾轉反側中,度過了這個絕望的夜晚,迎來了第二天的早晨。
  然而他並不知道,在那個夜晚,他並不是唯一無法入睡的人。
  
  [1241]
  在獲知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後,小西行長慌了手腳。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從小西飛那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卻沒有去報告豐臣秀吉。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自和談開始,豐臣秀吉就處於一種夢幻狀態,總覺得人家欠他點什麽,就該割地,就該和親。如果這個時候把他搖醒,告訴他:其實你被忽悠了,人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裏,也不打算跟你談判。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更為嚴重的是,這件事情是小西行長負責的,一旦出了事,背黑鍋的都找不到。
  那就忽悠吧,過一天是一天。
  可現在明朝的使者已經來了,冠服也送了,詔書明天就讀,無論如何是混不下去了。
  為了自己的腦袋和前途,小西行長經過整夜的冥思苦熬,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於是,在那個夜晚,他去找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和尚。
  根據豐臣秀吉的習慣,但凡宣讀重要文書,都要找僧人代勞,除了日本信佛的人多,和尚地位高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和尚有文化,一般不說白字。
  小西行長的目的很明確,他找到那位僧人,告訴他,如果明天你宣讀文件時,發現與之前會談條件不同,或是會觸怒豐臣秀吉的地方,一律跳過,不要讀出來。
  當然某些囑托,比如要是你讀了,我就怎麽怎麽你,那也是免不了的。
  安排好一切後,小西行長無奈地回了家,鬧到這個地步,隻能過一天是一天了。
  無論如何,把明天忽悠過去就好。
  第二天,會議開始。
  從參加人數和規模上說,這是一次空前,團結的大會。因為除了豐臣秀吉和王公大臣,大小諸侯外,德川家康也來了。
  作為豐臣秀吉的老對頭,這位仁兄竟然也能到場,充分說明會務工作是積極的,到位的。
  更為破天荒的是,豐臣秀吉同誌為了顯示自己對明朝的尊重,竟然親自穿上了明朝的服裝,並強迫手下全部換裝參加會議(皆著明服相陪)。
  然後他屏息靜氣,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
  依照程序,僧人緩慢地打開了那封詔書。
  此刻,沈惟敬的神經已經繃到了頂點,他知道,奇跡不會再次發生。
  小西行長也很慌張,雖然事先做過工作,心裏有底,但難保豐臣秀吉興奮之餘,不會拿過來再讀一遍。
  總而言之,大家都很緊張。
  
  [1242]
  但最緊張的,卻是那個和尚。
  昨夜小西行長來找他,讓他跳讀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事情不妙——要沒問題,鬼才找你。
  而在瀏覽詔書之後,他已然確定,捧在自己手上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火藥桶。
  全讀吧,要被收拾;不讀,不知什麽時候被收拾。
  激烈鬥爭之後,他終於做出了抉擇,開始讀這封詔書。
  隨著誦讀聲不斷回蕩在會場裏,與會人員的表情也開始急劇變化。
  小西行長死死地盯著和尚,他終於確信,忽悠這一行,是有報應的。
  而德川家康那一撥人,表情卻相當輕鬆,畢竟看敵人出醜,感覺是相當不錯的。
  沈惟敬倒是比較平靜,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最失態的,是豐臣秀吉。
  這位仁兄開始還一言不發地認真聽,越聽臉色越難看,等到和尚讀到封日本王這段時,終於忍不住了。
  他跳了起來,一把搶過詔書,摔在了地上,吐出了心中的怒火:
  “我想當王就當王(吾欲王則王),還需要你們來封嗎?!”
  被人當傻子,忽悠了那麽久,發泄一下,可以理解。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先算帳。
  第一個是沈惟敬,畢竟是外國人,豐臣秀吉還算夠意思,訓了他一頓,趕走了事。
  第二個是小西行長,對這位親信,自然是沒什麽客氣講的,手一揮,立馬拉出去砍頭。
  好在小西同誌平時人緣比較好,大家紛紛替他求饒,礙於情麵,打了一頓後,也就放了。
  除此二人外,參與忽悠的日方人員也都受到了懲處。
  然後是宣戰。
  窩囊了這麽久,不打一仗實在是說不過去。所以這一次,他再次押上了重注。
  萬曆二十四年(1596)九月,豐臣秀吉發布總動員令,組成八軍:
  第一軍,指揮官加藤清正,一萬人
  第二軍,指揮官小西行長,一萬四千人。
  第三軍,指揮官黑田長政,一萬人。
  第四軍,鍋島植茂,一萬兩千人。
  第五軍,島津義弘,一萬人。
  第六軍,長宗我部元津,一萬三千人。
  第七軍,蜂須賀家政,一萬一千人。
  第八軍,毛利秀元,四萬人。
  基本都是老相識,就不一一介紹了。
  以上人數共十二萬,加上駐守釜山預備隊,日軍總兵力約為十四萬人。
  相對而言,在朝的明軍總數比較精確,合計六千四百五十三人。
  
  [1243]
  日軍加緊準備之時,明朝正在搞清算。
  楊方亨無疑是這次忽悠中最無辜的同誌,本來是帶兵的,被派去和談,半路上領導竟然跑了,隻好自己接班,臨危受命跑到日本,剛好吃好住了幾天,還沒回過味來,對方又突然翻了臉,把自己掃地出門,算是窩囊透了。
  當然了,楊方亨同誌雖然是個粗人,也還不算遲鈍,莫名其妙被人趕出來,事情到底怎麽回事,他還不大清楚,沈惟敬也不開口,但回來的路上一路琢磨,加上四處找人談話,他終於明白,原來罪魁禍首,就在自己身邊。
  水落石出,他剛想找人去抓沈惟敬,卻得知這位兄弟已經借口另有任務,開溜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反正也跑不出地球。楊方亨一氣之下,直接回了北京。並向明神宗上了奏疏,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下皇帝也火了,立即下令捉拿沈惟敬,找來找去,才發現這兄弟跑到了朝鮮慶州,當年也沒什麽引渡手續,繩子套上就拉了回來,關進了詔獄,三年後經過刑部審查定了死罪,殺了。
  沈惟敬這一生,是筆糊塗帳,說他膽小,單身敢闖日軍大營;說他混事吹牛,豐臣秀吉經常請他吃飯,說他誤國,一沒割地,二沒賠款,還停了戰。
  無論如何,還是砍了。
  從他的死中,我們大致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啟示:
  有些事不能隨便混,有些事不能混。
  倒黴的不隻沈惟敬,作為此事的直接負責人,石星也未能幸免,明神宗同誌深感被人忽悠得緊,氣急敗壞之餘,寫就奇文,摘錄如下:
  “前兵部尚書石星,欺君誤國,已至今日,好生可惡不忠,著錦衣衛拿去,法司從重擬罪來說!”
  看這口氣,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很快,石星就被逮捕入獄,老婆孩子也發配邊疆,在監獄裏呆了幾個月後,不知是身體不好還是被人黑了,竟然死在了裏麵。
  所謂皇帝一發火,部長亦白搭,不服不行。
  既然談也談不攏,就隻有打了。
  但具體怎麽打,就不好說了。要知道幫朝鮮打仗,那是個賠本的買賣,錢也不出,糧也不出,要求又多,可謂是不厭其煩,所以在此之前,兵部曾給朝鮮下了個文書,其中有這樣一句話:
  宜自防,不得專恃天朝
  這句話通俗一點說,就是自己的事自己辦,不要老煩別人。
  
  [1244]
  而且當時的明朝,並沒有把日本放在眼裏,覺得打死人家幾萬人,怎麽說也該反思反思,懂點道理。誰知道這幫人的傳統就是冥頑不靈、屢教不改,直到今天,似乎也沒啥改進。
  但無論如何,不管似乎也說不過去,於是經過綜合考慮,明朝還是派出了自己的援軍,如下:
  吳惟忠,三千七百人。
  楊元,三千人。
  完畢。
  看這架勢,是把日軍當遊擊隊了。
  雖然兵不多,將領還是配齊了,幾張新麵孔就此閃亮登場。
  第一個人,叫楊鎬,時任山東布政司右參政,後改任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負責管理朝鮮軍務。
  這是一個對明代曆史有重大影響的人,當然,不是什麽好的影響。
  楊鎬這個人,實在有點搞。所謂搞,放在北京話裏,就是混;放在上海話裏,叫拎不清;放在周星馳的電影裏,叫無厘頭。
  其實,楊鎬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因為根據朝鮮史料記載,朝鮮人對他的印象極好,也留下了他的英勇事跡,相關史料上,是這樣說的:
  所過地方,日食蔬菜,亦皆拔銀留辦。
  這意思是,楊鎬兄的軍紀很好,且買東西從來都付現款,概不拖欠。這麽大方的主,印象不好,才是怪事。但能不能打仗,那就另說了。
  作為萬曆八年的進士,楊鎬先後當過知縣、禦史、參議、參政,從政經驗十分豐富,仗他倒也打過,原先跟著遼東總兵董一元,還曾立過功。不過這次到朝鮮,他的心情卻並不怎麽愉快。
  因為就在不久前,他帶著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梅出擊蒙古,結果打了敗仗,死傷幾百人,本來要處理他,結果正好朝鮮打仗,上麵順水推舟,讓他戴罪立功,就這麽過來了。
  戴罪,本來就說明這人不怎麽行,竟然又送到朝鮮立功,看來真把日本人當土匪了。
  客觀地講,楊鎬還是有些軍事才能的,而且品行不錯,做事細致,但他的優點,恰好正是他的缺點。
  清朝名臣鄂爾泰曾經說過一句話:大事不糊塗,小事必然糊塗。
  這是一句至理名言,因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世界上的折騰是無限的,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折騰中去,是不可能的。
  李如鬆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是軍人,軍人就該打仗,打贏了就是道德,其他的問題都是次要的。
  楊鎬是個搞人,而搞人,注定是要吃虧的。
  幸好,明朝也派來了一個明白人。
  
  [1245]
  萬曆二十一年(1593),送別了李如鬆後,麻貴來到了延綏,擔任總兵,繼續他的戰爭事業。在這裏,他多次擊敗蒙古部落,立了無數大功,得了無數封賞。到了萬曆二十四年(1596),終於膩了。於是他向朝廷提出了退休。
  考慮到他勞苦功高,兵部同意了他的申請,麻貴高興地收拾包袱回家修養去了。
  但工作注定是幹不完的,萬曆二十五年(1597),第二次朝鮮戰爭爆發,麻貴起複。
  而他被委任的職務,是備倭大將軍總兵官,兼任朝鮮提督。
  接到命令後,麻貴立即上路,沒有絲毫推遲。他很清楚,幾年前,那個無與倫比的人,曾擔任過這個職務,並創建了輝煌而偉大的成就。
  四年前,我跟隨著你,爬上了城樓,現在,你未竟的事業,將由我來完成。
  麻貴的行動十分迅速,萬曆二十五年(1597)七月七日,他已抵達漢城,開始籌備作戰。因為根據多年的軍事經驗,他判定,日軍很快就會發動進攻,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事實上,他的判斷是錯誤的,時間並非不多,而是根本沒有。
  萬曆二十五年(1597)七月二十五日,全麵進攻開始。
  日軍十二萬人,分為左右兩路,左路軍統帥小西行長,率四萬九千人,進攻全羅道重鎮南原。
  右路軍統帥加藤清正,統軍六萬五千人,進攻全州。
  從軍事計劃看,日軍的野心並不大,他們不再奢求占領全朝鮮,隻求穩紮穩打,先占領全羅道,以此處為基地,逼近王京。
  而要說明軍毫無準備,那也不對,因為在南原和全州,也有軍隊駐守。
  比如南原,守將楊元,守軍三千人。
  比如全州,守將陳愚衷,守軍兩千五百人。
  經過計算結果如下,攻擊南原的日軍,約為守軍的16.3倍。而攻擊全州的日軍,約為守軍的26倍。
  大致就是這麽回事。算起來,估計隻有神仙,才能守住。
  楊元不是神仙,但也不是孬種,所以南原雖然失守,卻一點也不丟人。麵對十幾倍於自己的敵人,楊元拚死抵抗,並親自上陣與敵軍廝殺,身負重傷,身中數槍率十餘人突圍而出,其餘部隊全部陣亡。
  相對而言,全州的陳愚衷就靈活得多了,這位仁兄明顯名不副實,一點也不愚忠,倒是相當靈活,聽說日軍進攻,帶著兵就溜了,所部一點也未損失。
  
  [1246]
  南原和全州失陷了,兩路日軍於全州會師,開始準備向漢城進軍,四年之後,他們再次掌握了戰場的主動權。勝負之間
  楊元逃回來了,麻貴親自接見了他,並對他說了一句話:
  “南原之敗,非戰之罪”。
  想想倒也是,幾千人打幾萬人,畢竟沒有投降,也算不錯了。對於領導的關心和理解,楊元感到異常地溫暖。
  但是,他並沒有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事實上,就在他倍感安慰的時候,麻貴在給兵部的上書中寫下了這樣幾個字——“按軍法,敗軍則誅”。
  所謂“非戰之罪”,並不代表“非你之罪”。雖然楊元很能打,也很能逃,但城池畢竟還是丟了,丟了就要負責任。數月之後,他被押到遼陽,於眾軍之前被斬首示眾。
  麻貴很理解楊元,卻仍然殺掉了他,因為他要用這個人的腦袋,去告訴所有人:這場戰爭,不勝,即死!
  現在,擺在麻貴眼前的,是一個極端的危局。
  攻陷全州後,日軍主力會師,總兵力已達十餘萬,士氣大振,正向王京進軍。
  此時,另一個壞消息傳來,朝鮮水軍於閑山大敗,全軍覆滅。
  雖然朝鮮打仗不怎麽樣,但必須承認,搞起政治鬥爭來,他們還是很有點水平的。第一次戰爭剛剛結束,就馬不停蹄地幹起了老本行。
  這次遭殃的,是李舜臣,擊退日軍後,李舜臣被任命水軍統製使,統帥忠清、全羅、慶尚三道水軍,大權在握,十分風光。
  十分風光的結果,是十分倒黴。還沒得意幾天,就有人不高興了,同為水軍將領的元均看他不順眼,便找了幾個誌同道合的哥們,整了李舜臣一把。這位革命元勳隨即被革職,隻保住了一條命,發配至軍中立功贖罪。
  而元均則得償所願,官運亨通,接替了李舜臣的位置。
  但可以肯定的是,元均同誌的腦筋並不是很好使,因為他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而明顯的問題——在享受權力的同時,還要承擔義務。
  萬曆二十五年(1597)六月,元均走馬上任,七月七日,日軍來襲。
  從技術角度講,打仗是個水平問題,能打就打得贏,不能打就打輸。而元均,就屬於不能打的那一類。
  日軍的水軍指揮官是藤堂高虎,就其指揮水準而言,他比之前的九鬼嘉隆要低個檔次,但很不幸的是,和李舜臣比起來,元均基本算是無檔次。
  
  [1247]
  雙方交戰沒多久,不知是隊形問題,還是指揮問題,朝軍很快不支,死傷四百餘人。元均隨即率軍撤退,並從此開始了他的逃竄生活。
  七月十五日,逃了一星期後,元均被日軍追上了。雙方在漆川島展開大戰,朝軍再次大敗,元均再次逃竄。
  七月二十三日,又是一個星期,元均又被日軍追上了。這次作戰的地點是巨濟島,朝軍又大敗,但元均終於有了點進步,他沒有再逃下去——當場戰死。
  經過幾次海戰,日方不費吹灰之力,擊沉船隻一百五十餘艘,朝鮮海軍被徹底摧毀。
  朝軍完了,明朝水師人數很少,日軍就此控製了製海權,十二萬大軍水陸並進,撲向那個看似唾手可得的目標——王京。
  鎮守王京的將領,是麻貴,他已經調集了所有能夠抽調的兵力,共計七千八百四十三人。
  對於這個數字,麻貴是很有些想法的,所以他連夜派人找到了直屬領導,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邢玠,請求放棄王京後撤。
  邢玠的答複很簡單:不行。
  既然領導說不行,那就隻有死磕了。畢竟楊元的例子擺在前麵,自己可以殺楊元,邢玠就能殺自己。
  但手下就這麽點人,全帶出去死拚,拚未必有效果,死倒是肯定的。琢磨來琢磨去,麻貴決定:打埋伏。
  經過仔細籌劃,埋伏的地點設在王京附近的稷山,此地不但地勢險要,而且叢林眾多,藏個幾千人不成問題。
  九月六日夜,麻貴親自選派兩千精兵,深夜出城,前往稷山設伏。
  他很清楚,這已是他的全部家底,如伏擊不能成功,待日軍前來,就隻能成仁了。
  生死成敗,一切都在冥冥之中。
  九月七日,日軍先鋒部隊一萬兩千人到達稷山。
  在日軍指揮官看來,眼前形勢很好,不是小好,是大好,十幾萬大軍對幾千人,無論如何是贏定了。
  上級領導的樂觀也感染了廣大日軍,他們紛紛表示,在進入王京時,要全心全意地燒殺搶掠,絕不辜負此行。在這種情緒的指導下,日軍各部隊奮勇爭先,力求先搶,軍隊的隊列極其混亂。
  這正是明軍所期待的。
  拂曉,日軍進入伏擊圈,明軍指揮,副總兵解生發動了攻擊。
  沒有思想準備的日軍頓時大亂,明軍又極狡猾,他們並沒有立即衝出來肉搏,而是躲在叢林中發射火槍火炮,所以雖然殺聲震天,人卻是一個皆無。挨了打又找不著主,日軍越發慌亂。
  
  [1248]
  第三軍軍長黑田長政聞訊,當即帶領三千人前來支援,可慌亂之間毫無作用,自己的軍隊反而被敗退的前軍衝亂,隻得落荒而逃。
  眼看時機成熟,解生隨即下令發動總攻,兩千明軍全線出擊,奮勇追擊日軍。
  這是日軍的又一次崩潰,簡單說來,是兩千明軍追擊一萬五千日軍,且窮追不舍。這一景象給日軍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在相關的日本史料中,留下這樣的記載:稷山之戰,明軍投入了四萬大軍,布滿山林,不見首尾(遍山盈野)。
  隻有鬼才知道,那多餘的三萬八千人,是從哪裏尋來的。
  就這樣,日軍大隊被兩千明軍追著跑,損失極為慘重,追趕鴨子的遊戲一直進行到下午四點,直到日軍右路軍主力到達,才告結束。
  此戰,日軍大敗,陣亡八百餘人,傷者不計其數,史稱“稷山大捷”。
  這是極為關鍵的一戰,雖然日軍仍占有絕對優勢,但麻貴的冒險迷惑了對手。幾乎所有的日軍指揮官都認定,在王京等待著他們的,是一個更大的陷阱。
  於是他們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個極為錯誤的軍事判斷,此後,他們再也未能前進一步。
  虛張聲勢的麻貴贏得了時間,而不許後退的邢玠也沒有讓他失望。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他已完成了部署,並抽調兩萬餘人進入朝鮮作戰,加上之前陸續趕到的部隊,此時在朝明軍的數量,已經達到五萬。
  錯失良機的日軍這才恍然大悟,但已於事無補,隨即全軍撤退,龜縮至南部沿海釜山一帶,離下海隻差一步。
  戰爭的主動權再次回到明軍的手中,麻貴知道,該輪到自己了。
  為了讓日軍毫無顧慮,放心大膽地下海,麻貴製定了一個全新的作戰計劃。
  四萬明軍隨即分為如下三路:
  左路軍,統帥李如梅,楊鎬,一萬六千人,進軍忠州
  中路軍,統帥高策,一萬一千人,進軍宜寧
  右路軍,由麻貴親率,一萬四千人,進軍安東。
  此外,朝軍一萬餘人,進軍全州。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陣型,因為各路大軍的進軍方向,正是日軍的集結地,而他們,將麵對各自不同的敵人。
  中路軍的前方,是泗川,這裏駐紮的,是日軍島津義弘部。
  朝軍的前方,是順天,呆在此地的,是日軍小西行長部。
  兩路大軍氣勢洶洶地向著目標挺進,然而,他們是不會進攻的。
  
  [1249]
  派出這兩支部隊,隻為一個緣由——迷惑敵人。
  日軍有十二萬人,明軍隻有四萬,所以分別擊破,是明軍的唯一選擇。
  而麻貴選中的最後目標,是蔚山。
  蔚山,是釜山的最後屏障,戰略位置極為重要,交通便利且可直達大海,是日軍的重要據點。
  麻貴據此判定,隻要攻占蔚山,就能斷絕日軍的後勤,阻其退路,全殲日軍。
  駐守蔚山的,是加藤清正,兵力約為兩萬,就人數而言,並不算多,看上去,是一個再理想不過的下手對象。
  但事情並不那麽簡單,日軍明顯吸取了四年前的教訓,在布陣上很有一套。順天、泗川、蔚山各部日軍,擺出了品字型陣型,形成了一個十分堅固,互相呼應的防禦體係。
  所以麻貴決定耍陰招,他先後派出兩路部隊進逼順天、泗川,造成假象,使其無法判斷進攻方向。此後,他將主力明軍三萬餘人分成左右兩路,分別向不同的目的地挺進,以降低日軍的警覺。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萬曆二十五年(1597)十二月二十日,左右兩軍突然改變方向,在距離蔚山不到百裏的慶州會師,麻貴的最後一層麵紗終於揭開。
  明軍即將亮出屠刀,敵人卻還在摸黑。相對而言,日軍的將領都是比較實誠的,接到敵情通報後,小西行長和島津義弘立刻加緊自己防區的戒備,嚴防死守,而沒有敵情的加藤清正,由於沒有任務,竟然離開了蔚山,跑到附近的西生浦出差去了。
  將領水平如此低下,當兵的還不挨打,那就沒天理了。萬曆二十五年(1597)十二月二十二日夜,明軍從慶州出發,黎明到達蔚山,進攻正式開始。
  先鋒李如梅率先出擊,帶領三千騎兵直插日軍城外大營,對於這群不速之客,日軍毫無思想準備,當場被斬殺一千餘人,損失慘重。明軍乘勝追擊,徹底擊潰了城外敵軍,日軍全線退守城內。
  明軍進攻之時,加藤清正正在西江浦扛磚頭修工事,而他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樣一個道理——沒有最慢,隻有更慢。
  這位仁兄實在是遲鈍到了極點,之前毫無準備不說,仗打了一天,日軍快馬來報,他竟然還不相信,等敗退日軍前來親身說法,他才大驚失色,直到晚上才趕回蔚山。
  
  [1250]
  二十三日夜,各路明軍陸續到齊,除左路楊鎬、右路麻貴外,中路軍董策一部也已趕到,共四萬餘人,成功實現合圍。
  對麻貴而言,一切都很順利,三個月前,他僅憑七千餘人,就嚇退了十餘萬日軍,兩個月後,他得到了增援,並成功地分割了日軍,包圍了敵城。現在,他相信,最終的勝利即將到來。
  實在太順利了,順利得超出了想象。
  古語雲:反常者必不久。
  第二天,事情出現了變化。
  明軍沒有絲毫鬆懈,於淩晨再次發起了猛攻,而戰局的發展與麻貴設想的一摸一樣,日軍雖頑強抵抗,但在明軍的火炮猛攻下,逐漸不支,而更出奇的是,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城內突起大火,亂上加亂的日軍再也扛不住了,隨即撤往內城高地。
  到目前為止,命運之神始終在對麻貴微笑,現在,他準備哭了。
  日軍盤踞的地方,叫做島山營,此地建於陡坡上,城牆由石塊築成,極其堅固,是加藤清正的傑作。
  雖然這位仁兄在日本國內被稱為名將,但就其戰場表現來看,實在是慘不忍睹,不過此人倒也並非一無是處,在某些方麵,他還是很有水準的,比如說——搞工程。
  在修築工事和城樓方麵,加藤清正是個十分合格的包工頭,工作認真細致,日本國內的許多堅固城池,都出自他的手筆。而島山營,正是他的得意之作。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打仗就是其中之一。
  明軍士氣旺盛,人多勢眾,火炮齊發,日軍士氣低落,人少勢孤,槍炮很少,無論怎麽分析,明軍都是穩贏的。
  但現實是殘酷的,明軍的攻擊失敗了,隻有一個原因——地形。
  日軍城池依山而建,不但高,而且陡,雲梯架不上,弓箭也射不到,火炮雖有效果,但麵對石頭城,殺傷力有限,加上敵軍防守嚴密,明軍仰攻一天,毫無建樹,隻能收兵回營。
  弓箭火炮都不頂用,雲梯又太短,想來想去,也隻有爬了。
  於是自十二月二十五日開始,在炮火的掩護下,明軍開始爬山。
  二十六日,明軍休息,朝軍奉命爬山,被擊退。
  二十七日,明軍繼續爬山,未果。
  二十七日夜,經過商議,明軍決定改變策略,以炮火掩護,準備柴草,借火箭射入城,發動火攻。
  二十八日,大雨。
  
  [1251]
  從天堂到地獄,這大概就是麻貴現在的感覺。攻擊不利,好不容易想了個招,又被天氣攪亂了。但事實上,一切才剛開始,因為據說地獄有十八層,而他剛進門。
  就在二十八日下午,麻貴得知了另一個消息——小西行長就要來了。
  作為兵力最多,腦袋最好使的日軍將領,小西行長輕易擺脫了朝軍的糾纏,率領船隊日夜兼程,向蔚山趕來。加藤清正可以死,但蔚山不能丟,雖說平時勢不兩立,但現在同乘一條破船,隻能拉兄弟一把了。
  形勢越來越嚴重了,目前久攻不下,士氣不振,如果讓敵軍成功會師,明軍就有被分割包圍的危險。
  敵人越來越多,沒有預備隊,沒有援軍。打到這個份上,如稍有不慎,後果將不堪設想。許多將領紛紛建議,應盡早撤退。
  經過慎重考慮,麻貴終於做出了決定——圍城。
  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吃驚不已的抉擇,但麻貴堅信,自己是正確的。
  他敏銳地意識到,如果就此撤退,敵軍將趁勢追擊,大敗不可避免,雖然日軍援軍已到,但決定戰鬥成敗的,卻是城內的敵人。隻要殘敵覆滅,勝利仍將屬於自己。
  於是他調整了作戰部署,派部將盧繼忠率軍三千堵住江口,組織火炮弓箭,加強防禦。高策則帶兵監視釜山及泗川日軍,其餘部隊集結於城下,斷絕敵人的一切補給,總之一句話:打不死,就圍死!
  麻貴的決定是明智的。因為此時明軍處境不佳,日軍卻更慘,基本上算是山窮水盡,城內沒有水源,隻能喝雨水,糧食吃光了,石頭又不能啃。打仗還能提提神,不打就真沒辦法了。
  於是在明軍圍困兩天後,加藤清正主動派人送信給楊鎬,表示希望講和,楊鎬倒也實在,說你出來吧,出來我和你談判。
  加藤清正回複,你們明朝人不守信,我不出來。
  在我看來,這就是隨意忽悠的惡果。
  日軍的境況持續惡化,之前日軍有兩萬餘人,戰鬥死傷已達四五千人,躲入城的,由於沒有糧食衣被,許多都凍餓而死,到萬曆二十六年(1598)正月初一,城內僅餘四千餘人。
  麻貴十分肯定:敵人,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可這一口氣,終究沒能挺過去。
  
  [1252]
  到目前為止,麻貴的判斷一直是正確且周密的,從假象、兵力部署、戰略戰術、計劃變更,都無一失誤。
  綜觀整個戰役,他隻犯了兩個錯誤,兩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錯誤。
  然而成敗,正是由細節決定的。
  第一個錯誤的名字,叫做心態。
  雖然麻貴準確地判斷出了日軍的現狀,做出了繼續圍困的決定,但他卻忽視了這樣一點:城內的日軍固然要比明軍艱苦,但雙方的心態是不同的。日軍如果丟失蔚山,就會失去退路,除了下海喂魚,估計沒有第二條路走。所以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頑抗到底。
  而明軍作為進攻方,占據優勢,就算戰敗,回家睡一覺再來還能打,畢竟是公家的事兒,犯不著玩命。而在戰役的最後階段,這一看似微小的差別,將成為決定成敗的關鍵。
  正月初二,外海的日本援軍發起了潮水般的進攻,明軍拚死作戰,終於遏製了日軍,暫時。
  正月初三,日軍發動猛攻,明軍在付出重大傷亡後,再次抵擋了進攻,但士氣已極度低落,開始收縮陣地。
  正月初四,麻貴做出決定,撤退。
  事情已經很明顯,敵人異常頑強,此戰已無勝利可能,如不立即撤退,必將全軍覆滅。在隨後的軍事會議上,麻貴做出了具體的撤退部署——城北右路明軍先行撤退,其他部隊隨後跟上,部將茅國器率軍殿後。
  而統領城北明軍的任務,他交給了楊鎬。
  這是他犯的第二個錯誤。
  在接到撤退命令後,楊鎬帶隊先行,開始一切都很順利,部隊有條不紊地行進著,但隨著部隊的行進,越來越多的明軍得知了撤退的消息,特別是受傷及患病的士兵,唯恐被丟下,開始喧嘩起來。
  應該說,在撤退中,這種事情是難免的,如能及時控製,就能平息風波。退一步講,就算楊鎬沒能力,控製不住,畢竟有人殿後,也不至於出大事。
  然而在蜂擁的士兵裏,嘈雜的叫喊聲中,楊鎬慌亂了。
  這個厚道的老好人,這個連買根白菜都要付現錢的統帥,終於在最關鍵的時刻,暴露出了他最致命的弱點。
  麵對眼前的亂局,驚慌失措的楊鎬做出了毀滅性的決定——逃跑。
  局勢再也無法挽回。
  
  [1253]
  從某種意義上講,撤退就是逃跑,但兩者間是有區別的:撤退是慢慢地跑,有組織地跑,而逃跑的主要內容,隻有跑。
  楊鎬毫無顧忌地帶頭逃跑了,領導有跑的權力,下屬自然沒有不跑的義務。一個跟著一個,明軍很快大亂,四散奔逃。
  沿海日軍趁機登岸追擊,明軍大敗,傷亡慘重,餘部退回慶州。蔚山之戰就此失敗。
  此戰,明軍傷亡共計兩萬餘人,進攻受挫,戰線收縮至王京,而日軍損失也高達一萬餘人,無力發動反擊,朝鮮戰局再度進入了僵持狀態。
  戰爭最殘酷的地方,其實並不在於死了多少人,有多少財產損失,而是它一旦開始,就很難停止。
  開打前可以隨便嚷嚷,可要真打起來,那就痛苦了。雙方各出奇謀,什麽陰招狠招都用出來,全都往死裏掐,如果雙方實力差距大,當場掐死了還好,賠款割地,該幹嘛就幹嘛。最惡心人的,就是死掐偏掐不死,你能打,我也不差。
  但凡遇到這種情況,雙方都頭疼,要不打吧,死了那麽多人,花了那麽多錢,這筆帳找誰算?更何況,還有一個麵子問題。
  麻貴麵臨的,就是這種狀況。
  蔚山戰役之後,明軍開始收拾殘局。
  第一件事是整軍隊,麻貴親自出馬,把戰敗的士兵重新集結起來,並向朝廷打報告,要求增兵。
  第二件事是整人,也就是追究責任,首當其衝的就是楊鎬。這位仁兄自然沒個跑,仗打成這樣,作為主要責任人,處罰是免不了的。被言官狠狠地參了一本,搞得皇帝也怒了,本打算劈他,大臣求情,這才罷官免職,沒挨那一刀。這位兄弟的事還沒完,後麵再說。
  善後處理圓滿結束,可是接下來就難辦了。
  日本方麵力不從心,很想和談。打到今天,獨占朝鮮是不敢想了,可畢竟投入本錢太多,還是希望多少撈點好處,挽回麵子,才好走人。
  然而明朝卻是死硬派,根本就沒想過談判,別說割地賠款,連路費都不打算出,且毫無妥協退讓的意思。
  談是談不攏了,可要打也打不起來。日軍雖然人多,但之前被打怕了,隻是龜縮在沿海地區,不敢進犯。估計是學精了,占多少是多少,死賴著不走。
  
  [1254]
  明軍倒是很有進取精神,總想趕人下海,無奈兵力實在太少,有心而無力,隻能在原地打轉。
  總而言之,誰也奈何不了誰,於是大家隻能坐在原地,繼續等待。
  等著等著,日軍開始吃不消了。因為他們部隊太多,且長期出差在外,國內供養不起,又沒人種田,隻能陸續往回拉人,在朝日軍人數隨即減至八萬。
  與此同時,明朝軍隊卻源源不斷地開入朝鮮,加上麻貴之前整頓的新軍,總數已達七萬。
  明軍從未如此強大,日軍也從未如此弱小,於是麻貴認為,行動的時候到了。
  萬曆二十六年(1598)七月,麻貴再次做出了部署:
  東路軍,由麻貴親率,所部三萬人,攻擊蔚山。
  中路軍,統帥董一元,所部兩萬六千人,攻擊泗川。
  西路軍,統帥劉綎,所部兩萬人,攻擊順天。
  九月七日,三路明軍正式出征,這一次,沒有假象,不用轉彎,所有的軍隊,都將直奔他們的對手。
  在當時的麻貴看來,選擇這個時候出征,實在是再好不過了。此時距上次出征已有半年,各部修整完畢。而在此期間,錦衣衛也來湊了把熱鬧。事實證明,這幫人除了當特務,幹間諜也有一套,探明了日軍的虛實和實際兵力,並提供了大量情報。
  出於對特務同誌們的信任,加上手裏有了兵,麻貴相信,最後的勝利即將到來。
  但是他又錯了。
  麻貴不知道的是,錦衣衛的工作雖然卓有成效,卻絕非盡善盡美,因為有一條最為重要的情報,他們並未探知: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八月,豐臣秀吉病死於日本,年六十三。
  這位日本曆史上的一代梟雄終於死了,他的野心也隨之逝去,歸於夢幻,但他親手挑起的這場戰爭,卻還遠未結束。
  豐臣秀吉死後,日本方麵封鎖了消息,並指派專人前往朝鮮,傳達了這樣一道命令:
  極力爭取議和,如議和不成,即全線撤退。
  撤軍日期為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五日,此日之前,各軍應嚴加布防,死守營壘,逃兵格殺勿論,並應誓死擊退明軍之一切進攻。
  為保證撤退成功,當時知道這一消息的,僅有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寥寥數人,連許多日軍高級將領也不知道。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豐臣秀吉的死訊竟然還是傳到了朝鮮,然而沒有人相信,因為根據以往的傳聞計算,豐臣秀吉至少已經死掉了十多次。
  於是,在前方等待著麻貴的,是日軍最後的瘋狂。
  
  [1255]
  第一個到達目的地的,是西路軍,主帥劉綎
  劉綎,字子紳,江西洪都(今南昌)人。應該說,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猛人。
  劉珽的父親叫做劉顯,是明軍的高級軍官,而且經常領兵出戰,基本上沒怎麽在家呆過。但值得誇獎的是,雖然他長期不在家,劉珽的教育輔導工作卻一點也沒耽誤——劉顯打仗,是帶著兒子去的。
  自幼出入軍營,吟詩作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每天見慣砍砍殺殺。有這樣優良的家庭教育打底,劉珽很早就體現出了武將的天賦。他不但勇猛善戰,而且力大無窮,用的兵器也很特別——镔鐵大刀。
  所謂镔鐵,到底是啥成分,已經無人知曉,但它的重量,史料上是有記載的:一百二十斤。
  當然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也不算太重,隻要身體還行,練一練也還舉得起來。不過劉綎同誌不光舉,而且用,其具體用法,史料上是這樣形容的——輪轉如飛。
  每次我看到這四個字,都有不寒而栗之感。
  在戰場上用這種兵器,那真是想低調都不行,所以很快劉珽就出名了,而且還有一個響亮的外號——劉大刀。
  劉大刀不但手裏的家夥實在,人也很實在,說砍就砍,從不含糊。萬曆初年,劉顯奉命去西南討伐蠻族,大刀兄雖然才二十多,也跟著去了,並且在戰場上表現活躍,勇猛無畏,立下了戰功。
  從此他就再也沒有消停過。
  萬曆十年,他又跑到了緬甸,把當地人打了個落花流水,並被升為遊擊。之後他揮舞大刀,聽從祖國召喚,哪裏需要就往哪裏砍,全國各地都留下過他的身影。到朝鮮戰役前夕,他已升任參將。
  仗雖然打起來了,卻沒他什麽事,也沒人想用他,於是大刀兄坐不住了,自己提出申請,希望帶兵去朝鮮打仗。朝廷一想,反正這人閑著也是閑著,就派他去了。
  劉綎的運氣不錯,剛到朝鮮沒多久就升了官,當上了副總兵,但在這次戰爭中,他卻並非主角,因為他資曆太淺,而且上麵還有一個更猛的李如鬆,所以在朝鮮的這幾年,他很少承擔主戰任務,基本上是配合吳惟忠、查大受等人作戰。
  
  [1256]
  到萬曆二十三年,明軍撤軍時,他奉命留守朝鮮,幫助朝軍訓練部隊,當上了教官,直至再次開戰。
  現在,他的機會終於到了。
  在當時的赴朝明軍中,有三支公認戰鬥力最強的隊伍,他們分別是李如鬆的遼東鐵騎、吳惟忠的戚家軍,以及劉綎的車軍。
  作為武將世家子弟,劉綎也有一支隸屬於自己的特殊部隊——車軍。它沒有遼東鐵騎的迅猛,也不如戚家軍善戰,卻被日軍認為是最難應付的軍隊。
  車軍,共計五千餘人,以川人為主。與遼東鐵騎和戚家軍不同,它是一支混合部隊,除了步兵,還有騎兵,火槍兵,當然,還有大車。
  具體戰法是這樣的,每逢出戰,騎兵先行,步兵和火槍兵推著大車前進,敵人出現時,即迅速將大車圍成圓圈,組成車陣,火槍兵以此為屏障,用火槍對敵發動齊射,完成第一波攻擊。
  待敵軍銳氣已盡時,便發動騎兵由車陣內衝出,擊垮敵陣,然後步兵出擊,追殲敵軍。
  很明顯,這是一種攻守兼備的戰法,守時滴水不漏,攻時銳不可擋,憑借這支部隊,劉綎贏得了無數次戰鬥的勝利。
  所以他一直堅信,在自己的大刀和車軍麵前,所有的敵人都將崩潰,小西行長也不例外。
  自從入朝以來,小西行長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順天。與其他人不同,他的腦袋十分清醒,所謂侵朝滅明,不過是癡人說夢,跟著混事就行。現在癡人已經死了,夢也結束了,就等著收拾包袱回家。
  可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就來了送行的,而且看架勢,是要把自己直接送進海裏。
  萬曆二十六年(1598)九月十九日,劉綎部逼近順天。
  小西行長和劉綎交過手,也知道車軍的厲害。但此時此刻,麵對這個可怕的對手,他卻並不慌張,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克製車軍的方法。
  其實這個方法並不神秘,簡單說來就兩個字:不打。
  反正打不贏,索性不理你,看你還能怎麽辦?
  敵人死不出頭,這下劉綎也沒招了,隻得命令部隊強攻,但大車畢竟不是坦克,又不能撞牆,而小西行長堅守營壘,憑借有利地形,多次擊退明軍。劉綎進攻受挫,隻得暫停攻擊。
  既然攻不下來,劉綎決定,與小西行長和談。當然,和以往一樣,這次也不是真談。
  
  [1257]
  如果評選被忽悠次數最多的將領,小西行長排第二,沒有人敢排第一。這位仁兄不但多次被忽,還舉一反三,加上了忽人的行列。按說以他在這一行的資曆,是不會再相信這類話了。
  開始也確實如此,劉綎連續派出了三批使者,小西行長都不信。但劉大刀卻是不依不饒,一定要把陰招進行到底,又派出了第四批使者。
  這次,小西行長終於相信了。他準備出城與劉綎談判。
  然而關鍵時刻,明軍出了叛徒,泄露了劉綎的計劃,小西行長又縮了回去。
  從沈惟敬開始,再到李如鬆、劉綎,談了無數次,被騙了無數次,我相信,即便打死他,下輩子再投胎,他也不會搞談判了。
  劉綎正確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改變了策略,全力監督部下攻城,但日軍防守嚴密,多次進攻毫無進展,劉綎毫不氣餒,親自上陣指揮戰鬥。
  然而,十月三日,他卻突然停止了攻擊。
  因為在這一天,他得到了中路軍的戰報。
  董一元到達泗川的時間,是九月二十日。而他的對手,是島津義弘。
  三年前,當豐臣秀吉聽到僧人宣讀的詔書,明白自己已經上當,怒火中燒之時,曾對沈惟敬和楊方亨說過這樣一句話:
  “且留石曼子兵於彼,候天朝處分!”
  聯係上下文,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是,我把石曼子和他的兵留在那裏(朝鮮),看你們(明朝)怎麽辦!
  石曼子,就是島津義弘。
  作為日本九州地區的諸侯武將,島津義弘絕非豐臣秀吉的嫡係,恰恰相反,在豐臣秀吉統一日本的過程中,他是一個極其頑固的死硬派,硬到全國基本都被打服,他還硬挺著。
  然而,豐臣秀吉卻對其十分欣賞,多次重用,原因很簡單——好用。
  日本人的性格特點是一根筋,而九洲地區則將此傳統精神發揚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無論是做買賣還是打仗,都很實誠,絕不偷奸耍滑,作戰時一定在前,撤退時必定墊背,其勇猛頑強連豐臣秀吉也望而生畏。
  
  [1258]
  更值得稱道的是,直到今天,這裏依然是民風猶存。比如說黑社會,經過多年改良,而今在東京幹這行的,全都是西裝革履,講究秩序,遵紀守法,連收保護費都講紀律,從不隨意搗亂。
  九州薩摩地區的就沒譜了,時代不同了,傳統一點沒丟,但凡遇上搶地盤、談判之類的事,經常二話不說,拿著刀赤膊上陣,往死裏砍,在日本黑社會組織中極具威望,向來無人敢惹。
  島津義弘和他的第五軍就屬於這一類型,其作戰特點是勇猛、凶殘,不怕死,即使寡不敵眾也敢打,是日軍的戰鬥主力。
  而島津義弘除陸上作戰勇猛外,還精通水軍指揮,也算是兩棲人才。雖然腦筋不太靈活,但貴在敢玩命,而且他還有一項獨門絕技——突圍。
  所謂突圍,其實就是逃跑。島津義弘最絕的地方就是,他打仗不含糊,逃跑也很厲害,不但逃得準,而且逃得快,專往敵軍結合部跑,一眨眼就沒影。在後來的日本關原之戰中,他所隸屬的西軍全線潰敗,剩下他帶著一千多人,麵對德川家康幾萬大軍的重重包圍,竟然還是逃了出去,實在很有兩把刷子。
  總而言之,此人能攻善守,經驗豐富,可算是朝鮮戰場上的日軍名將。
  相對而言,中路軍指揮董一元就低調得多了,此人名氣一般,才能一般,連兵力都一般。日軍有兩萬人,他也隻有兩萬六千。
  但這位一般的人,有個不一般的先鋒——李寧。
  這位仁兄的脾氣可謂是盡人皆知,每天喊打喊殺,見到日本人就拔刀,連使者都砍,差點壞了李如鬆的大事。
  現在,他表現的機會到了。九月二十七日,明軍剛剛到達泗川,他就等不及了,二十八日夜便率軍一千,連夜衝入了泗川城內。
  日軍準備不足,被衝得七零八落,但畢竟人多勢眾,隨即組織反擊。李寧由於過於靠前,被日軍圍攻,戰死。
  但他的死是值得的,董一元帶領大軍隨後趕到,一頓猛砍猛殺,全殲守軍,擊斃日軍大將相良豐賴,主將川上忠實身負重傷,率領一百餘人逃進內城。
  內城的守備者,正是島津義弘,他倒不怎麽慌張,因為城內還駐紮著第五軍主力一萬餘人,且地勢險要,三麵環水,易守難攻。所以他打定算盤,在此堅守,等候援軍到來。
  話雖這麽說,但當明軍進攻之時,他才發現,自己的算盤估計是打錯了。
  
  [1259]
  董一平雖然才能平平,卻也不是善茬,他壓根就沒想過要派人去硬攻,地形如此險要,還是用炮合算。
  十月初一,總攻擊正式開始。
  明軍在離城百米處布下陣地,架設大量佛郎機炮,對準城內猛烈轟擊。城內日軍死傷甚多,且火光四起,顧此失彼,一向鎮定自若的島津義弘也不鎮定了,當即集合部隊,準備發揮他的逃跑絕技。
  事實上,他的判斷是很正確的,明軍的炮火已掃清了外圍,城門也被攻破,大批明軍已集結待命,隻等一聲令下衝入城內,此時的日軍已毫無鬥誌,即將完全崩潰。
  俗話說: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現在打拚已過,七分到手,接下來的是三分。
  前方已經沒有阻攔,董一元下達了總攻令。
  正當他準備拿下最後三分的時候,一陣猛烈的巨響卻轟鳴而起——在他的身後。
  爆炸發生在明軍部將彭信古的大營中,並引發了營中火藥連鎖效應,許多明軍士兵被當場炸死,火光衝天而起,軍心頓時大亂。
  事後調查證實,引發此事的,不是日軍的伏兵,更不是什麽忍者之類的玩意,而是安全工作疏漏——失火。
  這就真沒辦法了,命苦不能怨政府。
  混亂之中,明軍不知所措,皆以為是被人抄了後路,紛紛逃竄,眼看到手的泗州城就此落空,原本打算溜號的島津義弘立即來了精神,出城發動攻擊,明軍大敗。
  泗川之戰以失敗告終,明軍損失慘重退守晉州,日軍僥幸取勝不敢追擊,依舊固守原地。
  因為此戰,島津義弘名聲大振,在日本國內被捧上了天,稱為“鬼石曼子”,其實說穿了,這位仁兄的勝利秘訣隻有一條——運氣好。
  但無論如何,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而輸了的結果,是很嚴重的。
  因為除西路軍劉綎外,此時的麻貴,也正處於進退兩難之際。
  他的東路軍於九月底到達蔚山,卻無事可幹。因為自從上次吃了虧後,加藤清正每天都呆在蔚山,一動都不動,打死也不出頭。麻貴攻,他就守,麻貴不攻,他還是守。總而言之,不打,隻拖。
  就這麽拖到十月份,泗川戰敗的消息傳來,無論是麻貴,還是加藤清正,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解脫了。
  在麻貴的統一調配下,東西兩路軍分別撤退,返回出發地,九月攻勢宣告結束。
  
  [1260]
  在這次進攻中,明軍立功心切,日軍保命要緊,拚了半個多月,戰局卻無絲毫改變,大家都白忙活了。
  最鬱悶的人是麻貴,他盡心竭力策劃的進攻方案,卻無任何效果,實在是比較窩囊。但更讓他絕望的是,經過此役,他已經確定,憑借目前明軍的實力,是不可能打破戰場僵局的,絞盡腦汁也無濟於事。
  麻貴並不知道,此時距離日軍撤退,僅剩一個月時間。如無意外,十一月五日,日軍將帶著搶掠的無數戰利品從容退回國內。而那時,明軍隻能望洋興歎,目送日軍安然撤退。
  但一個人的到來,終究還是改變了這一切。
  這個人的名字叫陳璘,字朝爵,廣東翁源人。
  說起來,這位兄弟也算是老油條了,嘉靖末年就當上了指揮僉事,此後又東征西討,幾十年下來,到萬曆年間,終於當上了總兵。
  但他的仕途並不順利,破格提拔從來無分,領導賞識一直無緣。遊擊、參將、副將、副總兵一級級地升,做官做得那真叫艱苦。據說是因為他是廣東人,且隻會講粵語,官話(即當時的普通話)講不好,也聽不懂,總不招人待見,所以進步很慢。
  而且這人還有個缺點——貪,且不是一般的貪。方式是多種多樣,層出不窮:派他去管兵,就放縱手下搶掠民財;派他去鎮守地方,就大興土木,貪汙工程款;派去打仗,竟然又克扣軍餉。在貪汙這行當裏,可謂相當之牛。
  可就是這麽個人物,偏偏極會打仗,而且什麽仗都打過。開頭在山區打土匪地痞,後來到地方,又管過治安,抓過強盜小偷,還曾跟著一代名將(兼貪汙犯)殷正茂混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剿滅了許多叛亂軍。
  算起來,不聽招呼的各類人等,隻要在陸地上,他都滅過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連海上的品種,他也沒有放過,海賊、海盜、乃至於倭寇,都在他的消滅範圍之內。
  可是這位水陸兩用人才,實在是毛病太多,誰沾上誰倒黴,所以一直以來,既沒人用,也沒人舉薦(朝士惜其才,不敢薦)。
  和平年代,大家不想惹事,這種人就不能用,但戰爭一來,自然就變成不能不用了。
  
  [1261]
  萬曆二十年(1592),陳璘出山,前往朝鮮。
  按照朝廷的原意,把這個愛惹麻煩的家夥放出來,自然是要他賣命打仗,可不知為什麽,這位兄弟去了一年,竟然什麽也沒幹,官卻升得極快,剛去的時候隻是個參將,很快就升為副將,萬曆二十一年,他已經當上了副總兵。
  一仗沒打就混到這個地步,幾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當然,陳璘除外,戰爭結束後,他懷揣著升官的秘密,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去了福建,並就任總兵,憑借他多年累積的撈錢經驗,發財致富指日可待。
  但紙包不住火,三年後,中日和談失敗,沈惟敬的忽悠被識破,石星被判下獄,而另一個秘密也就此曝光。
  原來陳璘兄並非隻進不出,他除了能貪外,還很能送,石星收了他的錢,自然要幫他辦事,陳璘同誌這才得以一路春風,扶搖直上。
  可是現在石星倒了,官自然是沒法當了,去監獄找他退錢估計也不成,虧了本的陳璘隻好再次回了老家。
  但人隻要有本事,就不怕沒活幹,萬曆二十五年(1597),中日再次開戰,朝鮮水軍全軍覆沒,李舜臣還在軍營裏扛木頭,要奪回製海權,隻能靠明朝水軍了。
  於是陳璘再次找到了工作,雖然兵部尚書邢玠極端厭惡這個老官僚,可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六月,陳璘率五千廣東水軍到達朝鮮,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鄧子龍。
  鄧子龍,豐城人,時任欽差備倭副總兵,都督僉事。
  要論年頭,他的資格比陳璘還要老,嘉靖中期,他就已經從軍打仗了,多年來,奔波於廣東、雲南、緬甸、福建,東征西討,戰鬥經驗豐富,而論人品,那就更不用說了,幾十年兢兢業業,從小兵幹起,不走後門,不搞關係,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正因為他過於老實,沒有後台,到六十多歲,才混到副總兵,且平時沉默寡言,即使受了委屈,也不與人爭辯。萬曆二十年(1592),他奉命出征,本來打了勝仗,卻背了黑鍋,被言官參劾免職,他沒有辯解,隻是默默地回了家。
  但當萬曆二十五年(1597),他接到朝廷調令時,依然毫不猶豫地動身出發,盡管此時他已年逾七十,盡管他的職務隻是副總兵,盡管他即將聽從一個年紀比他小,品行比他差的人(陳璘是總兵)的指揮。
  就這樣,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終於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出現,將徹底改變無數日軍的命運。
  
  [1262]
  安置鄧子龍後,故地重遊的陳璘見到了他的另一個下屬——李舜臣。
  此時的李舜臣剛剛得到解脫,元均戰死後,他奉命重新組建朝鮮水軍,雖然朝中還有很多人看他不順眼,但眼下局勢危急,這個爛攤子也隻能指望他了。
  李舜臣之所以不招人待見,和他本人的性格有關,此人雖才具甚高,為人處世卻不行,不善與人相處,碰誰得罪誰,作為下屬,是十分難搞的。
  但陳璘幹淨利落地搞定了他,雖然他在國內一口粵語,官話講得鬼都聽不懂,但到了國外,也就無所謂了,反正無論官話、粵語,人家都分不出來,一概不懂。而陳璘也充分發揮了他搞關係的特長,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李舜臣進行了良好的溝通。
  這種方式就是寫詩。
  一到朝鮮,陳璘就寫了這樣一首詩給李舜臣:
  不有將軍在,誰扶國勢危?
  逆胡驅襄日,妖氛倦今時。
  大節千人仰,高名萬國知,
  聖皇求如切,超去豈容辭!
  就文學水平而言,這首詩大致可以劃入打油體或是薛蟠體,還不是一般的差勁,但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的政治水平十分高超。
  前四句是捧人,作為李舜臣的上級,對下屬如此稱讚,也真算是下了血本。
  第五六句繼承風範,大肆誇獎李舜臣同誌眾望所歸,威名遠揚,但這隻是鋪墊,核心部分在最後兩句,所謂聖皇求如切,隱含的意思就是勸人跳槽,建議李舜臣別在朝鮮幹了,到明朝去另謀高就。
  縱觀全詩,捧人是為了挖牆角,挖牆角也就是捧人,渾然天成,前後呼應,足可作為關係學的指定教材,寫入教科書。
  李舜臣被感動了,於是他連夜寫了幾首和詩回複陳璘,表達自己的感慨。並同時表示,願意聽從陳璘的指揮,齊心協力,驅逐倭奴。
  我一直認為,像陳璘這樣的人,無論明朝興衰與否,他都是餓不死的。
  在成功實現團結後,經過麻貴鼓動,陳璘率軍參加了順天戰役,然而由於戰局不利,麻貴率陸軍先行撤退,水軍失去支援,隻得铩羽而歸。
  對麻貴的行徑,陳璘十分憤怒,然而沒過多久,麻貴再次找到了他,並交給他另一個任務。
  
  [1263]
  麻貴告訴陳璘:我軍作戰計劃已定,自即日起,你所屬之明軍,應全部開赴海上。
  陳璘問:所往何事?
  麻貴答:無定事,來回巡視即可。
  陳璘再問:那你準備幹什麽
  麻貴回答:我哪裏也不去,駐守原地。
  看著一頭霧水,滿腔怒火的陳璘,麻貴終於說出了迷題的答案。
  三路攻擊失敗之後,麻貴已經確定,強攻是不可行的。即使攻下,明軍的損失也會極其慘重,而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談判也是不可信的。進退兩難之際,他想到了陳璘,想到了一個不戰而勝的方法。
  麻貴下令,所有明軍立即停火,中路軍董一元、西路軍劉綎派出使者,與對峙日軍協商停戰。總而言之,大家都不要動了。
  唯一活動的人,是陳璘。而他的任務,是率艦隊沿朝鮮海岸巡航,並擊沉所有敢於靠近海岸的日本船隊。
  這一軍事部署,在今天的軍事教科書裏,叫做囚籠戰術;在街頭大嬸的口中,叫關門打狗。
  經過無數次試探與挫折,麻貴終於找到了日軍的最大弱點——糧食。
  無論日軍多敢玩命,畢竟都是人,是人就要吃飯,而這些後勤補給必須由日本國內海運而來,所以隻要封鎖海岸線,打擊日本船隊,敵軍必定不戰而潰。
  事實證明,麻貴的判斷是正確的。自十月中旬起,陳璘開始改行,幹起了海盜。率軍多次掃蕩,見船就搶,搶完就燒,把朝鮮沿海搞成了無人區。他幹得相當徹底,以至於某些朝鮮船隊由此經過,也被搶了。
  無奈之下,日軍隻得派藤堂高虎率水軍迎戰。但陳璘同誌實在是多才多藝,不但能搶,也能打,幾次交鋒下來,藤堂高虎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出來逞能(見璘舟師,懼不敢往來海中)。
  躲不過也搶不過,日軍叫苦不迭,特別是小西行長,因為三路日軍中,他的處境最慘,加藤清正占據蔚山,島津義弘駐紮泗川,這兩個地方離海很近,隻要躲過陳璘,靠岸把糧食卸下來就能跑。
  可是小西行長所處的順天,不但離海遠,而且水路複雜,千回百轉,進去了就出不來,陳璘最喜歡在這裏劫道,許多日本船打死都不願去。
  
  [1264]
  半個月下來,日軍餓得半死不活,小西行長沒轍了,竟然主動派人找到陳璘,希望他能讓條道出來,而作為代價,他提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交換條件——一千兩百個人頭。
  這意思是,如果你放條生路給我走,我就留一千兩百人給你,請功也好,殺頭也罷,你自己看著辦。
  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是真沒辦法了。當然,陳璘並沒有答應,因為他要的,絕不僅僅是一千兩百人。
  日軍就此陷入絕境,但小西行長並不慌張,因為那個約定的日期,已經近在眼前。
  十一月五日,隻要等到那天,一切都將結束。
  在期盼和忐忑之中,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依照之前的約定,日軍加藤清正、島津義弘、小西行長三部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戰利品,準備撤退。而對峙的明軍,卻依然毫無動靜,仍舊被蒙在鼓裏。
  如無意外,日軍將攜帶其掠成果,背負著殺戮的血債,安然撤回日本。
  然而意外發生了。
  就在此前不久,日本五大老(豐臣秀吉五位托孤大臣)向明軍派出使者,表示如果朝鮮派出王子作為人質,並每年交納貢米、虎皮、人參,日方出於憐憫,將會考慮撤軍。
  今時今日,還敢如此狂妄,似乎有點不近情理,但事實上,這是日軍的一個策略。為了掩護即將到來的撤退,必須麻痹敵軍。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所謂的計策,卻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因為麻貴同誌雖然姓麻,卻很難被麻痹。畢竟在明朝政府混了幾十年,什麽陰謀詭計都見過了,日本人在這方麵,還處於小學生水平。
  所以麻貴立即判定了日軍的真實意圖——逃跑。
  此時是十一月七日,麻貴命令,全軍動員,密切注意日軍動向,隨時準備出擊。
  十一月八日,駐紮在古今島的陳璘接到密報,確認豐臣秀吉已經死亡,日軍即將撤退。他隨即下令,水軍戒備,準備作戰。
  明軍知道,日軍不知道明軍知道。在千鈞一發的局勢中,戰場迎來了最後的寧靜。
  無論如何,雙方都已確定,生死成敗,隻在頃刻之間。
  十天之後,最後攤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突然自蔚山撤退。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明軍並未阻攔。
  
  [1265]
  隨後,駐紮泗川的島津義弘也率第五軍撤退,明軍仍然未動。
  五大老一片歡騰,在他們看來,撤軍行動十分成功,明軍毫不知情。
  然而接下來,一個消息打斷了他們的歡呼——小西行長被攔住了。
  作為腦筋最靈活的日軍將領,小西行長的反應極快,獲準撤退後,他立即帶兵,日夜兼程趕赴海邊,卻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明軍水師。
  但小西行長並不驚慌,因為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順天離海較遠,不利逃跑,而沿海地區水路複雜,易於封鎖,如果明軍不來,那才是怪事。
  為了實現勝利大逃亡,他已想出了對策,並付諸實施,而到目前為止,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順利脫身指日可待。
  但事實上,五大老錯了,小西行長也錯了。
  明軍放任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逃走,並非疏忽,而是一個圈套的開始。
  在之前的十天裏,麻貴對局勢進行了認真的分析,他清醒地意識到,日軍有意撤退,但憑借明軍目前的兵力,是很難全殲敵軍的,恰恰相反,對方已有了充足的撤軍準備,如果逼狗跳牆,後果將很難預料。
  唯一的方法,就是逐個擊破。
  但日軍是同時撤退的,明軍兵力有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十一月四日,他終於找到了那個方法。
  就在這一天,陳璘出海巡視,突然發現自順天方向駛出一條日軍小船,行蹤隱蔽,速度極快。
  要換在以往,陳璘會立即下令向此船開炮。
  但這一次,他猶豫了,因為幾十年戰場經驗告訴他,不能攻擊這條船。
  考慮片刻後,他派出了艦隻跟蹤此船,幾個時辰之後,消息傳回,他的估計得到了印證——這條船的目的地,是泗川。
  他立即將此時通報麻貴,雙方的判斷達成了驚人的一致:幾天之內,日軍將全軍撤退,而那條小船,是小西行長派出的,其唯一目的,是向島津義弘求援。
  這正是小西行長的對策,他知道,一旦撤退開始,靠海的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必定能順利溜號,而他地形不利,很可能被堵住,到時隻能找人幫忙。
  加藤清正是老對頭,不幫著明軍打自己,就算不錯了,是絕靠不住的。
  隻能指望島津義弘了,他相信,關鍵時刻,這位二杆子是會拉兄弟一把的。
  於是他派出小船通報此事,而結果也讓他很滿意,小船安全返回,並帶來了島津義弘的承諾。
  後顧之憂解除,他終於放心了。
  
  [1266]
  然而就在此時,麻貴和陳璘已經製定出了最終的作戰計劃:
  中路董一元、西路劉綎密切監視日軍加藤清正及島津義弘部,發現其撤軍,立即上報,但不得擅自追擊。
  水軍方麵,陳璘部停止巡航,並撤去蔚山、泗川一帶海域之水師,全軍集結向順天海域前進,堵住小西行長撤退的海道。
  放走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因為他們並不重要,隻有小西行長,才是這場戰爭的勝負關鍵。
  這是一個最佳的誘餌,在其誘惑之下,日軍將逐個趕來,成為明軍的完美獵物。
  撤退、放行、堵截,一切按計劃如期進行,雙方都很滿意,但勝利者終究隻有一個,決定勝負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來。
  十一月十八日,夜
  小西行長沒有看錯人,島津義弘不愧二杆子之名,雖然他已成功撤退到安全地帶,但聽說小西行長被圍後,卻依然信守承諾,率第五軍一萬餘人趕來救援。
  但除了小西行長外,還有一個人也熱切地期盼著他的到來——陳璘。
  四天前,他召集全軍,連夜趕到了順天海域,經過仔細觀察,他發現,從泗川到順天,必須經過一條狹長的海道,而這片海域的名字,叫做露梁海。
  在露梁海的前方,隻有兩條水路,一條通往觀音浦,另一條經貓島,通往順天。
  他隨即做出了如下部署:
  副總兵鄧子龍,率三千人,埋伏於露梁海北側。
  水軍統製使李舜臣,率五千人,埋伏於露梁海南側的觀音浦。
  而他自己則率領餘下主力,隱蔽於附近海域。
  當島津義弘部隊出現時,全軍不得擅自行動,等待其部完全進入露梁海後,方可發動攻擊。
  攻擊發起時,鄧子龍部應以最快之速度,截斷敵軍後退之路,李舜臣部則由觀音浦出動,襲擊敵軍之側麵,打亂敵軍之陣型。
  以上兩軍完成攻擊後,須堅守陣地,不惜任何代價,將島津義弘部堵死於露梁海中,等待陳璘主力到來。
  而那時,明軍將發動最後的攻擊,將侵略者徹底埋葬。
  
  [1267]
  一切就緒,李舜臣卻發問了:鄧子龍堵截後路,我守觀音浦,貓島何人駐守?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如島津義弘熬過伏擊,堅持向貓島挺進,就能到達順天,與小西行長成功會師,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陳璘告訴他,貓島根本無須派兵駐守。
  “島津義弘是不會走這條路的,我肯定。”
  在不安與等待中,十八日的夜晚到來。
  此時的島津義弘站在旗艦上,信心十足地向著目的地挺進。之前的泗川之戰,雖然他隻是僥幸撿個便宜,但畢竟是勝了,又被人捧為名將,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之所以跑來救小西行長,倒不是他倆關係多好,無非是二杆子精神大爆發,別人不幹,他偏幹。
  此外,他已認定,明軍圍困小西行長,必然放鬆外圍的戒備,更想不到日軍去而複返,此時進攻,必能一舉擊潰明軍。
  在這個世界上,笨人的第一特征,就是自認為聰明。
  事實印證了島津義弘的猜想,明軍以往嚴加防範的露梁海峽,竟然毫無動靜,由一萬五千餘人組成的日軍艦隊,就此大搖大擺地開了進去。
  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都沒能領到回航的船票。
  日軍的艦隊規模很大,共有六百多條船,隊列很長,當後軍仍在陸續前進之時,前軍的島津義弘已依稀看到了前方的貓島。
  但他永遠不可能到達那裏了,因為當最後一條船進入露梁海口的時候,等待已久的鄧子龍發動了攻擊。
  鄧子龍手下的這三千兵,大多是浙江人,跟隨他從浙江前來此地,雖然名不見經傳,卻絕非尋常。在五十多年前,這支隊伍有一個更為響亮的名字——俞家軍。
  在當年那場艱苦卓絕的抗倭之戰中,兩位大明名將分別創建了專屬於自己的軍隊:戚家軍,以及俞家軍。
  俞大猷熟悉海戰,是唯一堪與徐海對敵的明朝海軍將領。而他所創建的俞家軍,大都從漁民中選取,熟悉水性和流向,善於駕船,並經過嚴格訓練,多次與倭寇海盜交戰,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堪稱明朝最精銳的水軍。
  經過五十年的淬煉與更替,他們來到了朝鮮,露梁海。
  接到進攻命令後,鄧子龍部從埋伏處突然駛出,將日軍歸路堵死,並以十隻戰船為一組,向日軍艦隊發起多點突襲。
  
  [1268]
  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由於日軍隊列過長,而且毫無防備,轉瞬之間,後部上百條戰船已被切成幾段,雖然日軍人數占優,卻陷入明軍分割包圍,動彈不得。
  包圍圈內的日軍一片慌亂,他們紛紛拿起武器,準備和跳上船的明軍肉搏,然而明軍戰艦卻絲毫不動,保持著詭異的平靜。
  日軍的疑問沒有持續太久,便聽到了答案——可怕的轟鳴聲。
  明軍的第二波攻擊開始,不用跳幫,不用肉搏,因為在鄧子龍的戰艦上,裝備著一種武器——虎蹲炮。這是一種大型火炮,射程可達半裏,雖然威力一般,炮彈飛個幾百米就得掉水裏,但近距離內打日軍的鐵皮木頭船,還是綽綽有餘。
  就這樣,在炮轟、哀嚎、和慘叫聲中,日艦隊後軍損失慘重,基本喪失了作戰能力。
  當炮聲響起的時候,前軍的島津義弘立即意識到,中埋伏了。
  但很快,他就顯示出了驚人的鎮定與沉著,並做出了正確的判斷——繼續前進。
  後軍已經深陷重圍,敵軍兵力不清,所以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攻擊向前,與順天的小西行長會師。隻有這樣,才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在島津義弘的指揮下,日軍艦隊拋棄了後軍,不顧一切地向前挺進。
  然而,他們沒能走多遠。
  當島津義弘軍剛剛衝出露梁海時,便遭受了第二次致命的打擊——李舜臣出現了。
  被冷落三年後,李舜臣終於再次成為了水軍統領,當他於三個月前上任時,迎接他的,卻隻有兩千多老弱殘兵和一些破爛的船隻,因為他的前任元均在戰死的同時,還帶走了許多水軍艦船作為陪葬。
  此時,明朝水軍尚未到來,日軍主帥藤堂高虎率領艦隊橫掃朝鮮海峽,無人可擋,而李舜臣,什麽都沒有。
  九月十五日,藤堂高虎率四百餘條戰艦,闖入鳴梁海峽。
  李舜臣得知消息後,即刻率少量龜船出戰,確切地說,是十二條。這已經是他的全部家當。
  四百對十二,於是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雖然李舜臣是少有的水軍天才,此戰也必敗無疑,除非奇跡發生。
  但事實告訴我們,奇跡,正是由天才創造的。
  戰役結局證明,藤堂高虎的水軍技術,也就能對付元均這類的廢物,經過激戰,李舜臣輕鬆獲勝,並擊沉四十餘艘敵艦,殲滅日水軍三千餘人,日軍將領波多信時被擊斃,藤堂高虎身負重傷,差點被生擒,日軍大敗,史稱鳴梁海之戰。
  
  [1269]
  對李舜臣而言,這不過光榮的開始,而露梁海,將是傳奇的結束。
  當日軍艦隊出現在視野之中時,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攻擊令。
  此時,島津義弘的心中正充滿期待,他已經看見了前方的貓島,如此靠近,如此清晰,隻要跨過此地,勝利仍將屬於自己。
  然後,他就聽見了炮聲,從他的側麵。
  在戰場上,軍隊的側翼是極其脆弱的。一旦被敵方襲擊,很容易被攔腰截斷,失去戰鬥能力,其作用類似於打群架時被人腦後拍磚,是非常要命的一招。
  很明顯,龜船比磚頭厲害得多。在李舜臣的統一指揮下,這些鐵甲烏龜直插日軍艦群,幾乎不講任何戰術,肆無忌憚地亂打亂撞。在這突然的打擊下,日軍指揮係統被徹底攪亂,混作一團,落海喪生者不計其數。
  然而,就在這最為混亂的時刻,島津義弘卻並沒有慌亂。
  作為一位優秀的指揮官,他保持了清醒的意識,在攻擊發起的那一刻,他已然確定,敵人來自側翼。
  而他的前方,仍然是一片坦途,很明顯,明軍並未在此設防。
  那就繼續前進吧,隻要到達順天,一切都將結束。
  按照之前的計劃,當鄧子龍的第一聲炮聲響起時,陳璘啟航出擊。
  出於隱蔽的需要,陳璘的軍隊駐紮在竹島,這裏離露梁海較遠,需要行駛一段,才能到達會戰地點。
  而在此之前,島津義弘將有足夠的時間通過空虛的貓島海域,成功登陸順天。
  然而陳璘並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那看似無人防守的貓島,是島津義弘絕對無法逾越的。
  拚死前行的日軍艦隊終於進入了貓島海域,然而就在此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在一片寧靜之中,位列前列的三艘戰艦突然發出巨響!船隻受創起火,兩艘被重傷,一艘沉沒。
  沒有敵船,沒有炮火,似乎也不是自爆,看著空無一人的水域,島津義弘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懷疑——有鬼不成?!
  
  [1270]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刻,在那片看似平靜的海麵下,一種可怕的武器正式登上曆史舞台,它的名字,叫做水雷。明代水雷,是以木箱為外殼,中間放置火藥,根據海水浮力,填充重量不等的重物,以固定其位置,並保持漂浮於海麵之下,以便隱蔽及定位。當然了,關於這東西,我也就了解這麽多。相關細節,如引爆及防水問題本人一概不知,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玩意確實能響,能用。陳璘的自信,正是來源於此。島津義弘卻依然是滿腦漿糊,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極為危險的地方,如果繼續前進,就有全軍覆滅的危險,於是他下令,停止前進。前行已無可能,絕望的日軍隻得掉頭,向身後那個可怕的敵人發起最後的衝鋒。敵人的回歸讓李舜臣十分興奮,他知道,最後的決戰即將開始。在亂軍之中,李舜臣親自擂鼓,率旗艦衝向日軍艦群,這一刻,他已盼望了已久。此時日軍雖受重創,但主力尚存,李舜臣竟然孤軍衝入敵陣,應該說,他很勇敢。但勇敢的另一個解釋,就是愚蠢。估計是打藤堂高虎之類的廢物上了癮,李舜臣壓根就沒把日軍放在眼裏,一路衝進了日軍中軍。然而島津義弘用實際行動證明,作為日本二杆子的優秀代表,他並不白給。很快,身經百戰的島津水軍便理清了頭緒,組織五十餘條戰船,將李舜臣的旗艦圍得嚴嚴實實,不斷用火槍弓箭射擊,雖然龜船十分堅固,也實在扛不住這麽個打法,船身多處起火,形勢不妙。眼看李舜臣就要落海喂魚,陳璘趕到了。我確信,這兩個人之間的交情是很鐵的,因為發現李舜臣被圍之後,陳璘不等部隊列陣,便義無反顧地衝了進去,而此時他的身邊,僅有四條戰艦。於是,他也被圍住了。此時,已是十九日清晨。無論島津義弘、陳璘、或是李舜臣,都沒有料到,戰局竟會如此複雜:明朝聯軍圍住了日軍,日軍卻又圍住了明朝兩軍主帥,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成了一團亂麻。而第一個理出頭緒的人,是島津義弘。在他的統一調配下,日軍開始集中兵力,圍攻陳璘和李舜臣的旗艦。陳璘的處境比李舜臣還要慘,因為他的旗艦不是龜船,也沒有鐵刺鐵鉤,幾名敢玩命的日軍趁人不備,拚死跳了上來,抽刀直奔陳璘而去。事發突然,船上的所有人目瞪口呆,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關鍵時刻,陳璘的兒子陳九經出場了。
  
  [1271]
  這位仁兄很是生猛,拚死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刀,被砍得鮮血淋漓,巍然不動(血淋漓,猶不動)。
  明軍護衛這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把那幾名日軍亂刀砍死。
  驚出一頭冷汗的陳璘沒有絲毫喜悅,他很清楚,日軍包圍圈越來越小,跳上來的人會越來越多,援兵到來之前,如果不玩一招狠的,下個被砍死的,必定是自己。
  沉吟片刻後,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很快,奇特的景象出現了,逐漸靠攏的日軍驚奇地發現,陳璘的旗艦上竟然看不到任何士兵!船上空空蕩蕩,無人活動,十分之安靜。
  這是十分詭異的一幕,但在頭腦簡單的日軍士兵看來,答案十分簡單:陳璘船上的人,已經全部陣亡。
  於是他們毫無顧忌,紛紛跳了上去。
  然而他們終究看到了明軍,在即將著陸的時候。
  其實明軍一直都在,隻不過他們趴在了甲板上。
  為了給日軍一個深刻的印象和教訓,陳璘命令:所有明軍一律伏身,並用盾牌蓋住自己(挨牌而伏),手持長槍,仰視上方,當看見從天而降的人時,立即對準目標——出槍。
  伴隨著淒厲慘叫聲,無數士兵被紮成了人串,這一血腥的場景徹底嚇住了日軍,無人再敢靠近。
  趁此機會,圈外的部分明軍戰艦衝了進來,與陳璘會師,企圖攻破包圍圈,但日軍十分頑固,死戰不退,雙方陷入僵持狀態。
  然而,就在這戰鬥最為激烈的時刻,陳璘的船上突然響起了鳴金聲。
  在日軍思維中,鳴金,就是不準備打了,可如今大家都在海上,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收兵回營這一說,您現在鳴金,算怎麽回事?
  而明軍戰船在收到這一信號後,卻極為一致地停止了攻擊,日軍不明就裏,加上之前吃過大虧,也不敢動,平靜又一次降臨了戰場。
  這正是陳璘所期盼的,因為這一次,他並沒有故弄玄虛,之所以鳴金,隻因為他需要時間,去準備另一樣秘密武器。
  他得到了足夠的時間。
  隨即,日軍看到了另一幕奇景,無數後部帶火的竹筒自明軍艦上呼嘯而出,重重地擊打在自己的船上,所到之處爆炸起火,濃煙四起,日軍艦隊陷入一片火海。
  這種武器的名字,叫做火龍出水。
  
  [1272]
  雖然許多年後,麵對拿火槍的英軍,手持長矛,目光呆滯的清軍幾乎毫無抵抗之力,但很多人並不知道,幾百年前的明軍,卻有著先進的思維、創意,以及登峰造極的火器。
  火龍出水,就是明代軍事工業最為優秀的傑作。
  該武器由竹筒或木筒製成,中間填充火藥彈丸,後部裝有火藥引信,射程可達兩百步,專門攻擊對方艦船,是明軍水戰的專用武器。點燃後尾部帶火,在水上滑翔,故稱為火龍出水。這也是人類軍事史上最早的艦對艦導彈雛形。
  什麽新玩意都好,反正日軍是經不起折騰了,陳璘和李舜臣趁機突圍,開始組織追擊。
  至此,戰場的主動權已完全操控在陳璘手中,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出乎他的意料。
  在貓島設下水雷,在觀音浦安置伏兵,正如陳璘計劃的那樣,日軍的所有去路被一一切斷,與順天敵人會師的夢想也徹底破滅,然而他依然疏漏了一點:失敗後的敵人,將隻有一個選擇——撤退。
  而撤退的唯一通道,是露梁海。
  此時防守露梁海的,是鄧子龍,他的手下,隻有三千人。
  島津義弘已無任何幻想,他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此刻唯一的奢望,就是逃離此處。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詮釋了窮寇莫追這個成語。遭受重創的日軍艦隊再次聚攏,不顧一切地向堵截他們去路的鄧子龍水師發動了近乎瘋狂的進攻。
  明軍畢竟人少,在日軍的拚死攻擊下,防線漸漸不支,行將崩潰。
  關鍵時刻,鄧子龍出現了。
  他雖然年過七十,卻依然挺身而出,率領自己的旗艦,不顧一切地衝入日軍船陣,因為這是唯一能夠阻攔日軍、爭取時間的方法。
  鄧子龍的戰艦成功地吸引了日軍的注意,在數十艘日艦的圍攻下,鄧子龍的船隻很快起火燃燒,部下隨即請示,希望鄧子龍放棄此船,轉乘小艇,暫避他處。
  然而鄧子龍回答:
  “此船即我所守之土,誓死不退!”
  然後,他整裝正容,在那艘燃燒的戰艦上,堅持到人生的最後一刻。堅守自己的崗位,無論何時、何地。在他看來,這是他應盡的職責。
  從軍四十餘年,一貫如此。
  
  [1273]終結的決斷
  鄧子龍戰死了,他用自己的生命擋住了日軍的退路。
  在島津義弘看來,失去將領的明軍很快就會被擊潰,並乖乖地讓開道路。
  但是他錯了。
  此時的明軍已不再需要指揮,當他們親眼目睹那悲壯的一幕,怒火被徹底引燃之時,勇氣和憤怒已經成為了最為偉大的統帥。
  在複仇火焰的驅使下,鄧子龍的浙兵發動了潮水般的逆襲,日軍節節敗退,被趕回了露梁海內。
  在那裏,他們又遇見了分別不久的老朋友:陳璘和李舜臣。
  這下熱鬧了,陳璘軍、李舜臣軍,再加上退進來的島津軍和追擊的鄧子龍軍,露梁海裏布滿戰艦,可謂是人滿為患。
  島津義弘軍的末日終於來臨,等候已久的陳璘和李舜臣對日艦發動了最後進攻,數百門艦炮猛烈轟鳴,無數日軍不是被炮彈當場炸死,就是跳海當飼料。在刺鼻的硫磺和血腥味中,伴隨著燃燒的烈焰,藍色的露梁海一片赤紅。
  這就是曾經橫行海上,驍勇善戰的島津水軍的最後一幕,也是古往今來侵略者的必然結局。
  絕望的日軍開始了最後的反撲,但已於事無補,在大炮的轟鳴聲中,他們都將前往同一個世界。
  然而就在最終勝利的時刻即將到來的時候,一個意外發生了。
  在戰鬥中,李舜臣又一次身先士卒,考慮到之前他隻有十二條破船就敢打日軍四百條戰艦,而今正值痛打落水狗,不表現一把實在說不過去。
  但就在他奮勇衝擊的時候,一顆子彈飛來,擊中了他的胸膛。
  這是一件極為匪夷所思的事情,此時明朝聯軍占盡先機,日軍已是強弩之末,一盤散沙,打一槍就得換個地方,基本屬於任人宰割型,行將崩潰。
  敵軍已被包圍,兵力武器占優,士氣十分振奮,殘敵不堪一擊,這就是當時的戰況,且李舜臣乘坐龜船,四周都有鐵甲包裹,射擊空隙有限,說難聽點,就算站出去讓人打,都未必能被擊中。
  然而李舜臣還是中彈了.
  
  [1274]
  在這世上,有些事情是說不準的,比如二戰時的蘇軍大將瓦杜丁,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什麽惡仗、硬仗、找死仗都打過。斯大林格勒挺過來了,庫爾斯克打贏了,追得德軍名將曼斯坦因到處跑,如此猛人,竟然在戰役結束,到地方檢查工作的時候,遇上了一幫土匪,腿上挨了一冷槍。按說傷也不重,偏偏就沒搶救過來,就這麽死了。
  李舜臣的情況大致如此。
  啥也別說了,總之一句話,這就是命。
  身負重傷的李舜臣明白,他的使命即將結束,但這場戰役並未終結。
  於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對身邊的部將李莞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我就要死了,但現在戰況緊急,不要透露我的死訊,請你接替我的位置,以我的名義,繼續戰鬥下去。”
  這也是他的最後遺言。
  在戰場上,唯一的衡量標準就是勝負,因為隻有勝利者的故事,才能流傳下來。
  所以李舜臣依然是幸運的,他雖沒能看到勝利的來臨,但他的一切都將作為勝利者的傳奇傳揚萬世,正如他所寫過的那首詩句:
  全節終須報,成功豈可知?
  平生心已定,此外有何辭!
  節已報,心已定,便已成功,再有何辭?
  伴隨著李舜臣的逝去,日軍迎來了自己的最後命運,在明朝聯軍的全力猛攻下,戰鬥變成了屠殺,日方四百餘艘戰艦被擊沉,一萬餘人陣亡,日軍慘敗。
  但要說日軍毫無亮點,那也是不客觀的。要特別提出表揚的,就是島津義弘同誌,他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逃跑本領可謂舉世無雙,在拋下無數墊背、送死的同胞後,他終於逃了出去,雖然此時他的身邊,隻剩下了幾十餘條破船和幾百名士兵。
  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九日中午,曆時一天半的露梁海大戰正式結束,日軍精銳第五軍全軍覆沒,史稱露梁海大捷。
  露梁海大捷後,翹首期盼的小西行長部終於徹底崩潰,紛紛化整為零,四散奔逃,小西行長不落人後,率殘部趁明軍不備,乘船偷渡出海,經過千辛萬苦逃回日本,餘部大部被殲。
  至此,抗倭援朝戰爭正式結束,此戰曆時七年,最終,以中國軍隊的徹底勝利,以及日本軍隊的徹底失敗而告終。
  七年前,那杯由邪惡與野心釀成的苦酒,最終澆到豐臣秀吉的墳頭上。
  活該,死了也該。
  正義終究戰勝了邪惡,無論此時,或是三百四十年後,曆史都用事實告訴了我們相同的道理:
  無論何時何地,總會有那麽幾個不安分的侵略者,他們或許殘暴,或許強大,或許看似不可戰勝,但終將被埋葬。
  
  [1275]
  戰爭結束了,勝利也好,失敗也罷,參戰的主角們都有了各自的結局。
  兩年後(1600),超級“忍者”德川家康終於發作,集結兵力,準備欺負豐臣秀吉的孤兒寡婦,死硬派小西行長當即聯同石田三成等人,組成西軍,出兵迎戰。
  但滑稽的是,出於對小西行長、石田三成的極度憎恨,作為豐臣秀吉的鐵杆親信,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人當機立斷,放下與德川家康之間的敵我矛盾,毅然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內部矛盾中去,加入東軍,跟小西行長玩命。
  而最搞笑的,莫過於島津義弘,此人和豐臣秀吉關係本就不好,開戰之初是德川家康的人,並奉命去幫助守城。結果城裏的人未接通報,以為他是敵人派來忽悠的,不但沒有開門,還對他放了幾槍。
  換了別人,無非是回去找德川家康告一狀,之後該幹嘛還幹嘛,可這位就不同了,二杆子精神再起,操著家夥連夜投小西行長去也。
  經過你來我往數個回合,這一大幫子人終於在日本關原碰上了,展開死磕,經過一天戰鬥,西軍敗退,小西行長戰敗後逃走,後又被擒獲斬首,島津義弘還是一如既往地跑了路,後來托人求情撿了一條命。
  豐臣秀吉創立的事業就此完結。
  但曆史的懲罰並未結束,十五年後(1615),戰火再起,在大阪夏季戰役中,德川家康攻克了豐臣家的最後據點大阪城,豐臣秀吉的老婆孩子都死在城裏,豐臣家族滅亡,斷子絕孫。
  我不是報應論者,但這一次,我信。
  此後,德川家康統一日本,並建立了著名的德川幕府,他著力與明朝恢複友好關係,發展經濟,頗有建樹。
  朝鮮失去了李舜臣,卻迎來了和平,回複了平靜的生活,為紀念那些為了朝鮮人民的安寧和自由而犧牲的明軍將士,朝鮮政府修建了大報壇,每年祭祀,以表示對明朝仗義相助的感激,並提醒後輩不忘報恩。
  現在,大報壇已經消失了,為什麽消失,我不知道。
  明朝的大軍得勝歸來,萬曆並沒有虧待他們,將領之中,麻貴升任右都督,陳璘和劉綎也升了官。
  
  [1276]
  當兵的也沒白幹,為表彰群眾,據說萬曆從國庫裏撥出了八萬兩白銀,作為對士兵的封賞,當然,具體到每個人的頭上,一層扒一層,外加還有陳璘這樣的領導,能分到多少,那就不好說了。但無論如何,也算夠意思了。
  雖然在七年之中,曾有過無數的曲折,遇上許多的困難,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為打贏了。
  所謂正義、邪惡、侵略、暴行,大多時候都是毫無意義的胡扯,衡量戰爭的唯一且永遠的準則,就是勝利,或失敗。
  用黑暗的暴力維護了光明的正義,這正是明朝創立的不朽功勳。
  這場戰爭的最後結局大致如此,十分清楚,但有趣的是,幾百年後,曆史對於這場戰爭的評價,卻十分之不清楚。
  具體說來是這樣的:日本的史料表示,這是一場延續了戰國光榮以及名將光輝的戰爭,雖然未必光彩(這一點,他們是承認的)。
  朝鮮(韓國)的史料則認為,這場戰爭之所以勝利,主要是因為李舜臣和朝鮮義軍(無奈,政府軍的表現實在太差),至於其他方麵的因素,當然是有的,但似乎也是比較次要的。
  而明朝方麵……,基本沒什麽動靜。
  現象是奇怪的,但原因是簡單的,因為在明朝看來,這場戰爭,壓根就不是什麽大事。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所謂的抗倭援朝戰爭,在史學界實在不算個啥,也沒聽說哪位專家靠研究這事出了名,即使在明代,它也隻是萬曆三大征的一部分而已,史料也不算多,除了《萬曆三大征考》還算是馬馬虎虎外,許多細節隻能從日本和朝鮮史料中找。
  說起來,也隻能怪我國地大物博,什麽事都有,什麽人都出,就規模而言,這場戰爭確實不值一提,打了七年,從頭到尾,明軍的總人數不過四萬左右,直到最後一年,才勉強增兵至八萬,且打兩個月就收了場,架勢並不算大。
  而日本為了打這場仗,什麽名將精兵之類的老本全都押上去了,十幾萬人拉到朝鮮,死光了再填,打到後來,國內農民不夠,竟然四處抓朝鮮人回去種田,實在是頂不住了。
  朝鮮更不用說,被打得束手無策,奄奄一息,差點被人給滅了,國王都準備外出避難,苦難深重,自然印象深刻。
  相比而言,日本是拚了老命,朝鮮是差點沒命,而明朝卻全然沒有玩命的架勢,派幾萬人出國,軍費糧食自己掏腰包,就把日本辦挺了,事後連戰爭賠款都沒要(估計日本也沒錢給)。
  什麽叫強大?這就叫強大。
  
  [1277]在進行這場戰爭的同時,明朝還調兵十餘萬,圍剿四川方向的楊應龍叛亂,在萬曆同誌看來,這位叫楊應龍的土財主(土司),比豐臣秀吉的威脅更大。基於以上理由,在宣傳方麵,明朝也是相當落後。戰爭結束後,在日本,明明表現不咋樣的加藤清正、島津義弘都被捧上了天,所謂“虎加藤”、“鬼石曼子”一波接一波的吹,從沒消停過。朝鮮方麵,貨真價實的李舜臣自不必說,死後被封公爵,幾百年下來,能加的榮譽都加了,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至於明朝,對相關人員的處理,大致是這樣的:戰後,劉綎、陳璘任職都督同知(從一品),算是升了半級。當然,也不是白升的,幾個月後,這二位仁兄就被調去四川播州的窮山惡水,因為在那裏,還有個楊應龍等著他們去收拾。英勇獻身的鄧子龍也得到了封賞,他被追賜為都督僉事(從二品),並得到了一個世襲職位,給兒子找了個鐵飯碗。僅此而已。但和李如鬆比起來,以上的幾位就算不錯了。這位仁兄智勇雙全、能征善戰,幾乎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鮮戰局,是朝鮮戰爭中最為傑出的軍事天才。可這位蓋世英雄,死後不但沒人捧,還差點被口水淹死第二遍。說到底,都是言官惹的禍。明代是一個開明的朝代,言官可以任意發言,批評皇帝,彈劾大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民主。可是民主過了頭,就有問題了,發展到萬曆年間,言官們已經是無所不罵,壞人要罵,好人也要罵,不幹事的要罵,幹事的也要罵,且職位越高,權力越大,罵得就越響。而李成梁十分符合這個條件,這位兄弟鎮守邊界數十年,權大勢大,是最好的目標,外加他虧空貪汙之類的事情也沒少幹,下台之後自然不招人待見,彈章堆得和山一樣高,說什麽的都有。李如鬆自然也未能幸免,加上他在朝鮮風光一時,功勳卓著,就成了連帶打擊對象。最惡心人的是禦史丁應泰,不但攻擊他本人,連他的戰績也要罵,說平壤戰役是小勝,日軍死傷極少,碧蹄館之戰是大敗,明軍死傷極多。這還不算,他居然檢舉朝鮮與日本串通,說李如鬆也有通倭嫌疑。
  
  [1278]要按照他的說法和算法,明軍的士兵估計都是死後從墳裏刨出來的(一共也就四、五萬人),日軍都是拿白鴿的和平使者(死傷不多,就是要逃)。李如鬆應該算是雙麵間諜,明明和日軍勾結,偏偏還把日軍趕跑了。這人不但無恥,還很無聊,彈劾一封接著一封,鬧到最後,連不愛搭理人的萬曆也忍不住了,直接給他下了個革職令讓他滾蛋。然而,從根本上講,封賞過少,彈劾過多的責任者並不是丁應泰,更不是萬曆,因為按照明朝的慣例和規定,像抗倭援朝這種規模的戰役,帶幾萬人出去打一場,封賞就這麽少,彈劾就這麽多,大家都習慣了。所以真正的原因雖然可笑,卻很真實:對明朝而言,這實在不是個太大的事。既然不是什麽大事,自然就沒人管,自己不管別人當然也不管,加上那些無聊的言官潑髒水,修明史的清代史官照單全收,日本和朝鮮史料又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各說各話,於是,對這場戰爭的評價,就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爭議、誤解、謎團。然而無論大小,曆史上確實存在過這樣一件事情:四百多年前,有一群人為了摧垮貪欲和邪惡,遠赴他鄉,進行過一場偉大的戰爭,在這場驚心動魄的較量裏,他們中的許多人,為此獻出了自己的一切。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知道這一切,知道有這樣一場戰爭,有這樣一群人,曾為了捍衛自由與正義,英勇奮戰,毫無畏懼。為了那些無比的智慧,無畏的勇氣,以及無私的犧牲。萬曆二十七年(1599)四月,征倭總兵麻貴率軍凱旋歸來,明神宗在午門接見了他。在搞完大大小小不厭其煩的程序儀式後,明神宗下旨,當眾宣讀大明詔書,通傳天下,宣告抗倭援朝之役就此結束。這是一封詔書,也是一個預言,因為在這份長篇大論之中,有這樣一句話: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絕頂的官僚在萬曆執政的前二十多年裏,可謂是內憂不止,外患不斷,他祖上留傳下來的,也隻能算是個爛攤子,而蒙古、寧夏、朝鮮、四川,不是叛亂就是入侵,中間連口氣都不喘,軍費激增,國庫難支。可是二十年了,國家也沒出什麽大亂子,所有的困難,他都安然度過。因為前十年,他有張居正,後十年,他有申時行。
  
  [1279]
    若評選明代三百年曆史中最傑出的政治家,排行榜第一名非張居正莫屬。在他當政的十年裏,政治得以整頓,經濟得到恢複,明代頭號政治家的稱謂實至名歸。
    但如果評選最傑出的官僚,結果就大不相同了,以張居正的實力,隻能排第三。
    因為這兩個行業是有區別的。
    從根本上講,明代政治家和官僚是同一品種,大家都是在朝廷裏混的,先裝孫子再當爺爺,半斤對八兩。但問題在於,明代政治家是理想主義者,混出來後就要幹事,要實現當年的抱負。
    而明代官僚是實用主義者,先保證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幹就幹,不能幹就混。
    所以說,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卻未必都是政治家。兩個行業的技術含量和評定指標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幹,官僚要能混。
    張居正政務幹得好,且老奸巨滑,工於心計,一路做到首輔,混得也還不錯。但他死節不保,死後被抄全家,差點被人刨出來示眾,所以隻能排第三。
    明代三百年中,在這行裏,真正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混到驚天地、泣鬼神的,當屬張居正的老師,徐階。
    混跡朝廷四十多年,當過宰相培訓班學員(庶吉士),罵過首輔(張璁),發配地方掛職(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來,靠山又沒了(夏言),十幾年被人又踩又坑,無怨無悔,看準時機,一錘定音,搞定(嚴嵩)。
    上台之後,打擊有威脅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張居正),連皇帝也要看他的臉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歡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歲,張居正死了他都沒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眾望所歸。
    而排第二的,就是張居正的親信兼助手:申時行。
    相信很多人並不認同這個結論,因為在明代眾多人物中,申時行並不是個引人矚目的角色,但事實上,在官僚這行裏,他是一位身負絕學,超級能混的絕頂高手。
    無人知曉,隻因隱藏於黑暗之中。
    在成為絕頂官僚之前,申時行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具體點講,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誰,家族何地,史料上一點兒沒有,據說連戶口都缺,基本屬於黑戶。
  
  [1280]
    申時行是一個十分謹小慎微的人,平時有記日記的習慣。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誰說了話,講了啥,他都要記下來,比如他留下的《召對錄》,就是這一類型的著作。
    此外,他也喜歡寫文章,並有文集流傳後世。
    基於其鑽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記載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資料。然而奇怪的是,對於自己的身世,這位老兄卻是隻字不提。
    這是一件比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個好奇的人,於是,我查了這件事。
    遺憾的是,雖然我讀過很多史書,也翻了很多資料,依然沒能找到史料確鑿的說法。
    確鑿的定論沒有,不確鑿的傳言倒有一個,而在我看來,這個傳言可以解釋以上的疑問。
    據說(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時,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蘇州遊玩,遇上了一位女子,兩人一見鍾情,便住在了一起。
    過了一段時間,女方懷孕了,並把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孩子,就是後來的申時行。
    可是在當時,這個孩子不能隨父親姓申,因為申先生有老婆。
    當然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這似乎也不是什麽違法行為,以申先生的家產,娶幾個老婆也養得起,然而還有一個更麻煩的問題——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尼姑。
    所以,在百般無奈之下,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給了別人。
    爹娘都沒見過,就被別人領養,這麽個身世,確實比較不幸。
    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別人,倒也並非普通人,而是當時的蘇州知府徐尚珍。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並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徐時行。
    雖然當時徐知府已離職,但在蘇州幹過知府,隻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會窮。
    所以徐時行的童年非常幸福,從小就不缺錢花,豐衣足食,家教良好。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資聰慧,二十多歲就考上了舉人,人生對他而言,順利得不見一絲波瀾。
    但驚濤駭浪終究還是來了。
    萬曆四十一年(1562),徐時行二十八歲,即將上京參加會試,開始他一生的傳奇。
    然而就在他動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
    沒等徐時行的嘴合上,他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
    這是一個十分古怪的舉動。
  
  [1281]
  按照現在的經驗,但凡考試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這時家長也得說幾句好話,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說,徐知府偏偏選擇這個時候開口,實在讓人費解。
  然而我理解了。
  就從現在開始吧,因為在你的前方,將有更多艱難的事情在等待著你,到那時,你唯一能依靠的人,隻有你自己。
  這是一個父親,對即將走上人生道路的兒子的最後祝福。
  徐時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應該也是明白的,因為在那一年會試中,他是狀元。
  中了狀元的徐時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猶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夠歸入徐家。
  辛苦養育二十多年,而今狀元及第,衣錦還鄉,再認父母,收獲的時候到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親拒絕了這個請求,希望他回歸本家,認祖歸宗。
  很明顯,在這位父親的心中,隻有付出,沒有收獲。
  無奈之下,徐時行隻得懷著無比的歉疚與感動,回到了申家。
  天上終於掉餡餅了,狀元竟然都有白撿的。雖說此時他的生父已經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敲鑼打鼓,張燈結彩地把他迎進了家門。
  從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時行。
  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從他的養父身上,申時行獲取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經驗,並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點:
  做人,要厚道。
  然後當厚道的申時行進入朝廷後,才發現原來這裏的大多數人都很不厚道。
  在明代,隻要進了翰林院,隻要不犯什麽嚴重的政治錯誤,幾年之後,運氣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資格,有才的入閣當大學士,沒才的也能混個侍郎、郎中,就算點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極快,十幾年下來,做個地方大員也不難。
  有鑒於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勢力極力拉攏的對象。申時行的同學裏,但凡機靈點的,都已經找到了後台,為錦繡前程做好準備。
  申時行是狀元,找他的人自然絡繹不絕,可這位老兄卻是巍然不動,誰拉都不去,每天埋頭讀書,毫不顧及將來的仕途。同學們一致公認,申時行同誌很老實,而從某個角度講,所謂老實,就是傻。
  然而事情的發展證明,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1282]
  要知道,那幾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階鬥嚴嵩,過幾年,高拱上來鬥徐階,然後張居正又出來鬥高拱,總而言之是一塌糊塗。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後天沒準就回家種田去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上台洗牌是家常便飯,世事無常,跟著誰都不靠譜,所以誰也不跟的申時行笑到了最後。當他的同學紛紛投身朝廷拚殺的時候,他卻始終呆在翰林院,先當修撰,再當左庶子。中間除了讀書寫文件外,還主持過幾次講學(經筵),教過一個學生,叫做朱翊鈞,又稱萬曆。
  俗語有雲,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一晃十年過去,經過無數清洗,到萬曆元年,嘉靖四十一年的這撥人,衝在前麵的,基本上都廢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站到了申時行的麵前,對他說,跟著我走。
  這一次,申時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
  因為這個人是張居正。
  申時行很老實,但不傻。這十年裏,他一直在觀察,觀察最強大的勢力,最穩當的後台,現在,他終於等到了。
  此後他跟隨張居正,一路高歌猛進,幾年內就升到了副部級禮部侍郎,萬曆五年(1577),他又當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後,他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
  萬曆六年(1578),張居正的爹死了,雖說他已經獲準奪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為保證大權在握,他推舉年僅四十三歲的申時行進入內閣,任東閣大學士。
  曆經十幾年的苦熬,申時行終於進入了大明帝國的最高決策層。
  但是當他進入內閣後,他才發現,自己在這裏隻起一個作用——湊數。
  因為內閣的首輔是張居正,這位仁兄不但能力強,脾氣也大,平時飛揚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
  一般說來,在猛人的身邊,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當敵人,要麽當仆人。
  申時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他很明白,像張居正這種狠角色,隻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申時行夠意思,張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內,就把他提為吏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傅(從一品)。
  但在此時的內閣裏,申時行還隻是個小字輩,張居正且不說,他前頭還有張四維、馬自強、呂調陽,一個個排過去,才能輪到他。距離那個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遙不可及。
  申時行倒也無所謂,他已經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
  
  [1283]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
  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死了。
  樹倒猢猻散。隱忍多年的張四維接班,開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勢對申時行很不利,因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張居正的親信。
  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第一次展現了他無與倫比的“混功”。
  作為內閣大學士,大家彈劾張居正,他不說話;皇帝下詔剝奪張居正的職務,他不說話;抄張居正的家,他也不說話。
  但不說話,不等於不管。
  申時行是講義氣的,抄家抄出人命後,他立即上書,製止情況進一步惡化。還分了一套房子,十傾地,用來供養張居正的家屬。
  此後,他又不動聲色地四處找人做工作,最終避免了張先生被人從墳裏刨出來示眾。
  張四維明知申時行不地道,偏偏拿他沒辦法。因為此人辦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
  但既然已接任首輔,收拾個把人應該也不太難,在張四維看來,他有很多時間。
  然而事與願違,張首輔還沒來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個消息——他的父親死了。
  死了爹,就得丁憂回家,張四維不願意。當然,不走倒也可以,奪情就行,但五年前張居正奪情的場景還曆曆在目。考慮到自己的實力遠不如張居正,且不想被人罵死,張四維毅然決定,回家蹲守。
  三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此時,老資格的呂調陽和馬自強都走了,申時行奉命代理首輔,等張四維回來。
  一晃兩年半過去了,眼看張先生就要功德圓滿,勝利出關,卻突然病倒了。病了還不算,兩個月後,竟然病死了。
  上級都死光了,進入官場二十三年後,厚道的老好人申時行,終於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學,走上了首輔的高位。
  一個新的時代,將在他的手中開始。取勝之道
  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時行是十分卓越的,雖說比張居正還差那麽一截,但在他的時代,卻是最為傑出的牛人。
  因為要當牛人,其實不難,隻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
  就好比你上世紀三十年代和魯迅見過麵,給胡適鞠過躬,哪怕就是個半吊子,啥都不精,隻要等有學問、知道你底細的那撥人都死絕了,也能弄頂國學大師的帽子戴戴。
  
  [1284]
  更何況申時行所麵對的局麵,比張居正時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師,萬曆也十分欣賞這位新首輔;其次,他很會做人,平時人緣也好,許多大臣都擁戴他;加上此時他位極人臣,當上了大領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過,隻是似乎而已。
  所謂朝廷,就是江湖。即使身居高位,掃平天下,也絕不會缺少對手。因為在這個地方,什麽都會缺,就是不缺敵人。
  張四維死了,但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麵前。
  而這個敵人,是萬曆一手造就的。
  張居正死後,萬曆得到了徹底的解放。沒人敢管他,也沒人能管他,所有權力終於回到他的手中。他準備按自己的意願去管理這個帝國。
  但在此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按照傳統,打倒一個人是不夠的,必須把他徹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響,才算是善莫大焉。
  於是,一場批判張居正的活動就此轟轟烈烈展開。
  張居正在世的時候,吃虧最大的是言官。不是罷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過,現在時移勢易,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也就是這些人。
  萬曆十二年(1584)三月,禦史丁此呂首先發難,攻擊張居正之子張嗣修當年科舉中第,是走後門的關係戶雲雲。
  這是一次極端無聊的彈劾,因為張嗣修中第,已經是猴年馬月的事,而張居正死後,他已被發配到邊遠山區充軍。都折騰到這份上了,還要追究考試問題,是典型的沒事找事。
  然而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麽簡單,事實上,這是一個設計周密的陰謀。
  丁此呂雖說沒事幹,卻並非沒腦子,他十分敏銳地察覺到,隻要對張居正問題窮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寵信,
  這一舉動還有另一個更陰險的企圖:當年錄取張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輔申時行。
  也就是說,打擊張嗣修,不但可以獲取皇帝的寵信,還能順道收拾申時行,把他拉下水,一箭雙雕,十分狠毒。
  血雨腥風就此而起。
  申時行很快判斷出了對方的意圖,他立即上書為自己辯解,說考卷都是密封的,隻有編號,沒有姓名,根本無法舞弊。
  萬曆支持了他的老師,命令將丁此呂降職調任外地,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道諭令的下達,才是暴風雨的真正開端。
  
  [1285]
  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楊繼盛那樣的孤膽英雄,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團夥作案。一個成功言官的背後,總有一撥言官。
  丁此呂失敗了,於是幕後黑手出場了,合計三雙。
  這三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李值、江東之,羊可立。在我看來,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實的“罵仗鐵三角”。
  之所以給予這個榮譽稱號,是因為他們不但能罵,還很鐵。
  李、江、羊三人,都是萬曆五年(1577)的進士。原本倒也不熟,自從當了禦史後,因為共同的興趣和事業(罵人)走到了一起,在戰鬥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並成為了新一代的攪屎棍。
  之所以說新一代,是因為在他們之前,也曾出過三個極能鬧騰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劉台、趙用賢、吳中行。這三位仁兄,當年曾把張居正老師折騰得隻剩半條命,十分湊巧的是,他們都是隆慶(1571)五年的進士,算是老一代的鐵三角。
  但這三個老同誌都還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張居正,他們偏罵,這叫義憤。後來的三位,大家都不罵了,他們還罵,這叫投機。
  丁此呂的奏疏剛被打回來,李植就衝了上去,槍口直指內閣的申時行。還把管事的吏部尚書楊巍搭了上去,說這位人事部長逢迎內閣,貶低言官。
  話音沒落,江東之和羊可立就上書附和,一群言官也跟著湊熱鬧,輿論頓時沸沸揚揚。
  對於這些舉動,申時行起先並不在意:丁此呂已經滾蛋了,你們去鬧吧,還能咋地?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幾天以後,萬曆下達了第二道諭令,命令丁此呂留任,並免除應天主考高啟愚(負責出考題)的職務。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政治信號。
  其實申時行並不知道,對於張居正,萬曆的感覺不是恨,而是痛恨。這位曾經的張老師,不但是一個可惡的奪權者,還是籠罩在他心頭上的恐怖陰影。
  支持張居正的,他就反對,反對張居正的,他就支持!無論何人、何時、何種動機。
  這才是萬曆的真正心聲,上次趕走丁此呂,不過是給申老師一個麵子,現在麵子都給過了,該怎麽來,咱還怎麽來。
  申時行明白,大禍就要臨頭了:今天解決出考題的,明天收拾監考的,殺雞儆猴的把戲並不新鮮。
  
  [1286]
  情況十分緊急,但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卻表現出了讓人不解的態度,他並不發文反駁,對於三位禦史的攻擊,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
  幾天之後,他終於上疏,卻並非辨論文書,而是辭職信。
  就在同一天,內閣大學士許國、吏部尚書楊巍同時提出辭呈,希望回家種田。
  這招以退為進十分厲害,刑部尚書潘季馴、戶部尚書王璘、左都禦史趙錦等十餘位部級領導紛紛上疏,挽留申時行。萬曆同誌也手忙腳亂,雖然他很想支持三位罵人幹將,把張居正整頓到底,但為維護安定團結,拉人幹活,隻得再次發出諭令,挽留申時行等人,不接受辭職。
  這道諭令有兩個意思,首先是安慰申時行,說這事我也不談了,你也別走了,老實幹活吧。
  此外,是告訴江、羊、李三人,這事你們幹得不錯,深得我心(否則早就打屁股了),但到此為止,以後再說。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之後的發展告訴了我們,這一切,隻不過是熱身運動。
  問題的根源,在於“鐵三角”。科場舞弊事件完結後,這三位拍對了馬屁的仁兄都升了官:江東之升任光祿寺少卿,李植任太仆寺少卿,羊可立為尚寶司少卿。
  太仆寺少卿是管養馬的,算是助理弼馬溫,正四品。光祿寺少卿管吃飯宴請,是個肥差,正五品。尚寶司少卿管公章文件,是機要部門,從五品。
  換句話說,這三個官各有各的好處,卻並不大,可見萬曆同誌心裏有譜:給你們安排好工作,小事來幫忙,大事別摻和。
  這三位兄弟悟性不高,沒明白其中的含義,給點顏色就準備開染坊。雖然職務不高,權力不大,卻都很有追求,可謂是手攥兩塊錢,心懷五百萬,歡欣鼓舞之餘,準備接著幹。
  而這一次,他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打算捏軟柿子,將矛頭對準了另一個目標——潘季馴。
  可憐潘季馴同誌,其實他並不是申時行的人。說到底,不過是個搞水利的技術員,高拱在時,他幹,張居正在時,他也幹,是個標準的老好人,無非是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公道話,就成了打擊對象。
  話雖如此,但此人一向人緣不錯,又屬於特殊科技人才,還幹著司法部部長(刑部尚書),不是那麽容易搞定的。
  可是李植隻用了一封奏疏,就徹底終結了他。
  
  [1287]
  這封奏疏徹底證明了李先生的厚黑水平,非但絕口不提申時行,連潘技術員本人都不罵。隻說了兩件事——張居正當政時,潘季馴和他關係親密,經常走動,張居正死後抄家,他曾幾次上書說情。
  這就夠了。
  申時行的親信,不要緊;個人問題,不要緊;張居正的同夥,就要命了。
  沒過多久,兢兢業業的潘師傅就被革去所有職務,從部長一踩到底,回家當了老百姓。
  這件事幹得實在太過齷齪,許多言官也看不下去了。禦史董子行和李棟分別上書,為潘季馴求情,卻被萬曆駁回,還罰了一年工資。
  有皇帝撐腰,“鐵三角”越發肆無忌憚,把戰火直接燒到了內閣的身上,而且下手也特別狠,明的暗的都來。先是寫匿名信,說大學士許國安排人手,準備修理李植、江東之。之後又明目張膽地彈劾申時行的親信,不斷發起挑釁。
  部長垮台,首輔被整,鬧到這個份上,已經是人人自危,鬼才知道下個倒黴的是誰。連江東之當年的好友,刑科給事中劉尚誌也憋不住了,站出來大吼一聲:
  “你們要把當年和張居正共事過的人全都趕走,才肯幹休嗎(盡行罷斥而後已乎)?!”
  然而讓人費解的是,在這片狂風驟雨之中,有一個人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麵對漫天陰雲,申時行十分之鎮定,既不吵,也不鬧,怡然自得。
  這事要換在張居正頭上,那可就了不得了。以這位仁兄的脾氣,免不了先回罵兩句,然後親自上陣,罷官、打屁股,搞批判,不搞臭搞倒誓不罷休。劉台、趙用賢等人,就是先進典型。
  就能力與天賦而言,申時行不如張居正,但在這方麵,他卻遠遠地超越了張先生。
  申首輔很清楚,張居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務天才。而像劉台、江東之這類人,除了嘴皮子利索,口水旺盛外,幹工作也就是個白癡水平。和他們去較真,那是要倒黴的,因為這幫人會把對手拉進他們的檔次,並憑借自己在白癡水平長期的工作經驗,戰勝敵人。
  所以在他看來,李植、江東之這類人,不過是跳梁小醜,並無致命威脅,無須等待多久,他們就將露出破綻。
  所謂寬宏大量,胸懷寬廣之外,隻因對手檔次太低。
  
  [1288]
  然而“鐵三角”似乎沒有這個覺悟,萬曆十三年(1585)八月,他們再一次發動了進攻。
  事情是這樣的,為了給萬曆修建陵墓,申時行前往大峪山監督施工,本打算打地基,結果挖出了石頭。
  在今天看來,這實在不算個事,把石頭弄走就行了。可在當時,這就是個掉腦袋的事。
  皇帝的陵寢,都是精心挑選的風水寶地,要保證皇帝大人死後,也得躺得舒坦,竟然挑了這麽塊石頭地,存心不讓皇上好好死,是何居心?
  罪名有了,可申時行畢竟隻是監工,要把他拉下水,必須要接著想辦法。
  經過一番打探,辦法找到了:原來這塊地是禮部尚書徐學謨挑的,這個人不但是申時行的親家,還是同鄉。很明顯,他選擇這塊破地,給皇上找麻煩,是有企圖的,是用心不良的,是受到指使的。
  隻要咬死兩人的關係,就能把申時行徹底拖下水。而這幫野心極大的人,也早已物色好了首輔的繼任者,隻要申時行被彈劾下台,就立即推薦此人上台,並借此控製朝局,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然而這個看似萬無一失的計劃,卻有兩個致命的破綻。
  幾天之後,三人同時上疏,彈劾陵墓用地選得極差,申時行玩忽職守,任用私人,言辭十分激烈。
  在規模空前的攻擊麵前,申時行卻毫不慌張,隻是隨意上了封奏疏說明情況,因為他知道,這幫人很快就要倒黴了。
  一天之後,萬曆下文回複:
  “閣臣(指申時行)是輔佐政務的,你們以為是風水先生嗎(豈責以堪輿)!?”
  怒火中燒的萬曆罵完之後,又下令三人罰俸半年,以觀後效。
  三個人被徹底打懵了,他們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歸根結底,還是信息工作沒有到位。這幾位仁兄晃來晃去,隻知道找地的是徐學謨,卻不知道拍板定位置的,是萬曆。
  皇帝大人好不容易親自出手挑塊地,卻被他們罵得一無是處,不出口氣實在說不過去。
  不過還好,畢竟算是皇帝的人,隻是罰了半年的工資,勵精圖治,改日再整。
  可還沒等這三位繼續前進,背後卻又挨了一槍。
  
  [1289]在此之前,為了確定申時行的接班人選,三個人很是費了一番腦筋,反複討論,最終拍板——王錫爵。這位王先生,之前也曾出過場。張居正奪情的時候,上門逼宮,差點把張大人搞得橫刀自盡,是張居正的死對頭,加上他還是李植的老師,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看上去是那麽回事,可惜有兩點,他們不知道:其一,王錫爵是個很正派的人,他不喜歡張居正,卻並非張居正的敵人。其二,王錫爵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考試前就認識了老鄉申時行,會試,他考第一,申時行考第二,殿試,他考第二,申時行第一。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偉人基於以上兩點,得知自己被推薦接替申時行之後,王錫爵遞交了辭職信。這是一封著名的辭職信,全稱為《因事抗言求去疏》,並提出了辭職的具體理由:老師不能管教學生,就該走人(當去)!這下子全完了,這幫人雖說德行不好,但畢竟咬人在行,萬曆原打算教訓他們一下後,該怎麽養還怎麽樣。可這仨太不爭氣,得罪了內閣、得罪了同僚,連自己的老師都反了水,再這麽鬧騰,沒準自己都得搭進去,於是他下令,江東之、李植、羊可立各降三級,發配外地。家犬就這麽變成了喪家犬,不動聲色之間,申時行獲得了最終的勝利。和稀泥的藝術對申時行而言,江東之這一類人實在是小菜一碟。在朝廷裏呆了二十多年,徐階、張居正這樣的超級大腕他都應付過去了,混功已達出神入化的地步,萬曆五年出山的這幫小嘍羅自然不在話下。混是一種生活技巧,除個別二杆子外,全世界人民基本都會混。因為混並不影響社會進步,人類發展,該混就混,該幹就幹,隻混不幹的,叫做混混。申時行不是混混,混隻是他的手段,幹才是他的目的。一般說來,新官上任,總要燒三把火,搞點政績,大幹特幹,然而綜觀申時行當政以來的種種表現,就會驚奇地發現,他的大幹,就是不幹。他的作為,就是不作為。申時行幹的第一件事情,是廢除張居正的考成法。這是極為出人意料的一招,因為在很多人看來,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嫡係,毫無理由反攻倒算。
  
  [1290]但申時行就這麽幹了,因為這樣幹,是正確的。考成法,是張居正改革的主要內容,工作指標層層落實,完不成輕則罷官,重則坐牢,令各級官員威風喪膽。在很長時間裏,這種明代的打考勤,發揮了極大效用,有效提高了官員的工作效率,是張居正的得意之作。但張先生並不知道,這種考成法,有一個十分嚴重的缺陷。比如朝廷規定,戶部今年要收一百萬兩稅銀,分配到浙江,是三十萬,這事就會下派給戶部浙江司郎中(正五品),由其監督執行。浙江司接到命令,就會督促浙江巡撫辦理。巡撫大人就會去找浙江布政使,限期收齊。浙江布政使當然不會閑著,立馬召集各級知府,限期收齊。知府大人回去之後召集各級知縣,限期收齊。知縣大人雖然官小,也不會自己動手,回衙門召集衙役,限期收齊。最後幹活的,就是衙役,他們就沒辦法了,隻能一家一家上門收稅。明朝成立以來,大致都是這麽個辦法,就管理學而言,還算比較合理,搞了兩百多年,也沒出什麽大問題。考成法一出來,事情就麻煩了。原先中央下達命令,地方執行,就算執行不了,也好商量。三年一考核,災荒大,刁民多,今年收不齊,不要緊,政策靈活掌握,明年努力,接著好好幹。考成法執行後,就不行了,給多少任務,你就得完成多少,短斤少兩自己補上,補不上就下課受罰。這下就要了命了,衙役收不齊,連累知縣,知縣收不齊,連累知府,知府又連累布政使,一層層追究責任,大家同坐一條船,出了事誰也跑不掉。與其自下而上垮台,不如自上而下壓台。隨著一聲令下,各級官吏紛紛動員起來,不問理由,不問借口,必須完成任務。於是順序又翻了過來,布政使壓知府,知府壓知縣,知縣壓衙役,衙役……,就隻能壓老百姓了。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上級壓下級,下級壓百姓。一般年景,也還能對付過去,要遇上個災荒,那就慘了,衙役還是照樣上門,說家裏遭災,他點頭,說家裏死人,他還點頭,點完頭該交還得交。揭不開鍋也好,全家死絕也罷,收不上來官就沒了,你說我收不收?以上還算例行公事,到後來,事情越發惡劣。
  
  [1291]
  由於考成法業績和官位掛鉤,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評定就越好,升官就越快。所以許多地方官員開始報虛數,狗不拉屎的窮鄉僻壤,也敢往大了報,反正自己也不吃虧。
  可是朝廷不管那些,報了就得拿錢。於是挨家挨戶地收,收不上來就逼,逼不出來就打,打急了就跑。而跑掉的這些人,就叫流民。
  流民,是明代中後期的一個嚴重問題。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社會不安定因素,這些人離開家鄉,四處遊蕩,沒有戶籍,沒有住所,也不辦暫住證,經常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
  到萬曆中期,流民數量已經十分驚人。連當時的北京市郊,都盤踞著大量流民。而且這幫人一般都不是什麽老實巴交的農民,偷個盜搶個劫之類的,都是家常便飯。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來掃一次,十分難辦。
  而這些情況,是張居正始料未及的。
  於是申時行毅然廢除了考成法,並開辟了大量田地,安置各地的流民耕種,社會矛盾得以大大緩解。
  廢除考成法,是申時行執政的一次重要抉擇。雖然是改革,卻不用怎麽費力,畢竟張居正是死人兼廢人,沒人幫他出頭,他的條令不廢白不廢。
  但下一次,就沒這麽便宜的事了。
  萬曆十八年(1590),總兵李聯芳帶兵在邊界巡視的時候,遭遇埋伏,全軍覆滅。下黑手的,是蒙古韃靼部落的扯立克。
  事情鬧大了,因為李聯芳是明軍高級將領,韃靼部落把他幹掉了,是對明朝政府的嚴重挑釁。所以消息傳來,大臣們個個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去收拾這幫無事生非的家夥。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非打不可了,堂堂大明朝,被人打了不還手,當縮頭烏龜,怎麽也說不過去。而且這事鬧得皇帝都知道了,連他都覺得沒麵子,力主出兵。
  老板發話,群眾支持,戰爭已是勢在必行,然而此時,申時行站了出來,對皇帝說:
  “不能打。”
  在中國曆史上,但凡國家有事,地方被占了,人被殺了,朝廷總就是群情激奮,人人喊打,看上去個個都是民族英雄,正義化身,然而其中別有奧秘:
  臨戰之時,國仇家恨,慷慨激昂,大家都激動。在這個時候,跟著激動一把,可謂是毫無成本,反正仗也不用自己打,還能落個名聲,何樂而不為。
  
  [1292]
  主和就不同了,甭管真假,大家都喊打,你偏不喊,脫離群眾,群眾就會把你踩死。
  所以主戰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
  主和的申時行,就是一個勇敢的人。事實證明,他的主張十分正確。
  因為那位下黑手的扯立克,並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份,是韃靼的順義王。
  順義王,是當年明朝給俺答的封號,這位扯立克就是俺答的繼任者。但此人即不順,也不義,好好的互市不幹,整天對外擴張,還打算聯合蒙古、西藏各部落,搞個蒙古帝國出來和明朝對抗。
  對這號人,打是應該的。但普魯士偉大的軍事家克勞塞維茨說過,戰爭的政治的繼續,打仗說穿了,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對方聽話,如果有別的方法能達到目的,何必要打呢?
  申時行找到了這個方法。
  他敏銳地發現,扯立克雖然是順義王,但其屬下卻並非鐵板一塊。由各個部落組成,各有各的主張,大多數人和明朝生意做得好好的,壓根不想打仗,如果貿然開戰,想打的打了,不想打的也打了,實在是得不償失。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所以申時行反對。
  當然,以申時行的水平,公開反對這種事,他是不會幹的。夜深人靜,獨自起草,秘密上交,事情幹得滴水不漏。
  萬曆接到奏疏,認可了申時行的意見,同意暫不動兵,並命令他全權處理此事。
  消息傳開,一片嘩然,但皇帝說不打,誰也沒辦法找皇帝算帳。申時行先生也是一臉無辜:我雖是朝廷首輔,但皇帝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仗是不用打了,但這事還沒完。申時行隨即下令兵部尚書鄭洛,在邊界集結重兵,也不大舉進攻,每天就在那裏蹲著。別的部落都不管,專打扯立克,而且還專挑他的運輸車隊下手,搶了就跑。
  這種打法毫無成本,且收益率極高,明軍樂此不疲,扯立克卻是叫苦不迭,實在撐不下去了,隻得率部躲得遠遠的,就這樣,不用大動幹戈,不費一兵一卒,申時行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恢複了邊境的和平。
  雖然張居正死後,朝局十分複雜,幫派林立,申時行卻憑借著無人能敵的“混功”,應對自如,遊刃有餘。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不但自己能混,還無私地幫助不能混的同誌,比如萬曆。
  
  [1293]
  自從登基以來,萬曆一直在忙兩件事,一是處理政務,二是搞臭張居正,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
  因為張居正實在太牛了,當了二十六年的官,十年的皇帝(實際如此),名氣比皇帝還大,雖然人死了,茶還燙的冒泡,所以不搞臭張居正,就搞不好政務。
  但要幹這件事,自己是無從動手的,必須找打手,萬曆很快發現,最好的打手,就是言官和大臣。
  張居正時代,言官大臣都不吃香,被整得奄奄一息,現在萬曆決定,開閘,放狗。
  事實上,這幫人的表現確實不錯,如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等人,雖說下場不怎麽樣,但至少在工作期間,都盡到了狗的本分。
  看見張居正被窮追猛打,萬曆很高興,看見申時行被牽連,萬曆也不悲傷,因為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輕微的副作用,敲打一下申老師也好,免得他當首輔太久,再犯前任(張居正)的錯誤。
  他解放言官大臣,指揮自若,是因為他認定,這些人將永遠聽從他的調遣。
  然而他並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多麽可怕的錯誤。因為就罵人的水平而言,言官大臣和街頭罵街大媽,隻有一個區別:大媽是業餘的,言官大臣是職業的。
  大媽罵完街後,還得回家洗衣做飯,言官大臣罵完這個,就會罵下一個。所以,當他們足夠壯大之後,攻擊的矛頭將不再是死去的張居正,或是活著的申時行,而是至高無上的皇帝。
  對言官和大臣們而言,萬曆確實有被罵的理由。
  自從萬曆十五年(1587)起,萬曆就不怎麽上朝了,經常是“偶有微疾”,開始還真是“偶有”,後來就變成常有,“微疾”也逐漸變成“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總而言之,大臣們是越來越少見到他了。
  必須說明的是,萬曆是不上朝,卻並非不上班,事情還是要辦,就好比說你早上起床,不想去單位,改在家裏辦公,除了不打考勤,少見幾個人外,也沒什麽不同,後世一說到這位仁兄,總是什麽幾十年不幹活之類,這要麽是無意的誤解,要麽是有意的汙蔑。
  
  [1294]
  在中國當皇帝,收益高,想要啥就有啥,但風險也大,屁股上坐的那個位置,隻要是人就想要,但凡在位者,除了個把弱智外,基本上都是懷疑主義者,見誰懷疑誰,今天這裏搞陰謀,明天那裏鬧叛亂,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懸,幾天不看公文,沒準刀就架在脖子上了。萬曆自然也不例外,事實上,他是一個權力欲望極強,工於心計的政治老手,所有的人都隻看到他不上朝的事實,卻無人察覺背後隱藏的奧秘:
  在他之前,有許多皇帝每日上朝理政,費盡心力,日子過得極其辛苦,卻依然是腦袋不保,而他幾十年不上朝,誰都不見,卻依然能夠控製群臣,你說這人厲不厲害?
  但言官大臣是不管這些的,在他們的世界觀裏,皇帝不但要辦事,還要上班,哪怕屁事沒有,你也得坐在那,這才叫皇帝。
  萬曆自然不幹,他不幹的表現就是不上朝,言官大臣也不幹,他們不幹的表現就是不斷上奏疏。此後的幾十年裏,他們一直在幹同樣的事情。
  萬曆十四年(1586)十月,這場長達三十餘年的戰爭正式拉開序幕。
  當時的萬曆,基本上還屬於上朝族,隻是偶爾罷工而已,就這樣,也沒躲過去。
  第一個上書的,是禮部祠祭司主事盧洪春,按說第一個不該是他,因為這位仁兄主管的是祭祀,級別又低,平時也不和皇帝見麵。
  但這一切並不妨礙他上書提意見,他之所以不滿,不是皇帝不上朝,而是不祭祀。
  盧洪春是一個很負責的人,發現皇帝不怎麽來太廟,又聽說近期經常消極怠工,便上書希望皇帝改正。
  本來是個挺正常的事,卻被他搞得不正常。因為這位盧先生除了研究禮儀外,還學過醫,有學問在身上,不顯實在對不起自己,於是發揮專業特長,寫就奇文一篇,送呈禦覽。
  第二天,申時行奉命去見萬曆,剛進去,就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
  “盧洪春這廝!肆言惑眾,沽名訕上,好生狂妄!著錦衣衛拿在午門前,著實打六十棍!革了職為民當差,永不敘用!”
  以上言辭,係萬曆同誌之原話,並無加工。
  很久很久以前,這廝兩個字就誕生了,在明代的許多小說話本中,也頻頻出現,其意思依照現場情況,有各種不同的解釋,從這家夥、這小子、到這混蛋,這王八蛋,不一而同。
  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兩字不是好話,是市井之徒的常用語,皇帝大人脫口而出,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1295]
  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盧洪春的那篇奏疏,你看你也急。
  除了指責皇帝陛下不該缺席祭祀外,盧主事還替皇帝陛下擔憂其危害:
  “陛下春秋鼎盛,精神強固,頭暈眼黑之疾,皆非今日所宜有。”
  年紀輕輕就頭暈眼黑,確實是不對的,確實應該注意,到此打住,也就罷了。
  可是擔憂完,盧先生就發揮醫學特長:
  “醫家曰:氣血虛弱,乃五勞七傷所致,肝虛則頭暈目眩,腎虛則腰痛精泄。”
  氣血虛弱,肝虛腎虛,症狀出來了,接著就是分析原因:
  “以目前衽席之娛,而忘保身之術,其為患也深。”
  最經典的就是這一句。
  所謂衽席之娛,是指某方麵的娛樂,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綜合起來的意思是:
  皇帝你之所以身體不好,在我看來,是因為過於喜歡某種娛樂,不知收斂保養,如此下去,問題非常嚴重。
  說這句話的,不是萬曆他媽,不是他老婆,不是深更半夜交頭接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是一個管禮儀的六品官,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上書,且一言一語皆已千古流傳。
  再不收拾他,就真算白活了。
  命令下達給了申時行,於是申時行為難了。
  這位老油條十分清楚,如果按照萬曆的意思嚴懲盧洪春,言官們是不答應的;如果不處理,萬曆又不答應。
  琢磨半天,想了個辦法。
  他連夜動筆,草擬了兩道文書,第一道是代萬曆下的,嚴厲斥責盧洪春,並將其革職查辦。第二道是代內閣下的,上奏皇帝,希望能夠寬恕盧洪春,就這麽算了。
  按照他的想法,兩邊都不得罪,兩邊都有交代。
  事實證明,這是幻想。
  首先發作的是萬曆。這位皇帝又不是傻子,一看就明白申時行耍兩麵派,立即下令,即刻動手打屁股,不得延誤。此外他還不懷好意地暗示,午門很大,多個人不嫌擠。
  午門就是執行廷杖的地方,眼看自己要去墊背,申時行隨即更改口風,把盧洪春拉出去結結實實地打了六十棍。
  馬蜂窩就這麽捅破了。
  言官們很慚愧。一個禮部的業餘選手,都敢上書,勇於曝光皇帝的私生活,久經罵陣的專業人才竟然毫無動靜,還有沒有職業道德?
  於是大家群情激奮,以給事中楊廷相為先鋒,十餘名言官一擁而上,為盧洪春喊冤翻案。
  
  [1296]
  麵對漫天的口水和奏疏,萬曆毫不退讓,事實上,這是一個極端英明的抉擇:一旦讓步,從寬處理了盧洪春,那所謂“喜歡某種娛樂,不注意身體”的黑鍋,就算是背定了。
  但駁回去一批,又來一批。言官們踴躍發言,熱烈討論,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說白不說。
  萬曆終於惱火了,他決定罰款,帶頭鬧事的主犯罰一年工資,從犯八個月。
  對言官而言,這個辦法很有效果。
  在明代,對付不同類別的官員,有不同的方法:要折騰地方官,一般都是降職。罰工資沒用,因為這幫人計劃外收入多,工資基本不動,罰光了都沒事。
  言官就不同了,他們都是靠死工資的,沒工資日子就沒法過,一家老小隻能去喝西北風,故十分害怕這一招。
  於是風波終於平息,大家都消停了。
  但這隻是表麵現象,對此,申時行有很深的認識。作為天字第一號混事的高手,他既不想得罪領導,又不想得罪同事,為實現安定團結,幾十年如一日地和稀泥,然而隨著事件的進一步發展,他逐漸意識到,和稀泥的幸福生活長不了。
  因為萬曆的生活作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事實上,盧洪春的猜測很可能是正確的,二十多歲的萬曆之所以不上朝,應該是沉迷於某種娛樂。否則實在很難解釋,整天在宮裏呆著,到底有啥樂趣可言。
  說起來,當年張居正管他也實在管得太緊。啥也不讓幹,吃個飯喝點酒都得看著。就好比高考學生拚死拚活熬了幾年,一朝拿到錄取通知書,革命成功,自然就完全解放了。
  萬曆同誌在解放個人的同時,也解放了大家。火燒眉毛的事情(比如打仗,陰謀叛亂之類),看一看,批一批,其餘的事,能不管就不管,上朝的日子越來越少。
  申時行很著急,但這事又不好公開講,於是他靈機一動,連夜寫就了一封奏疏。在我看來,這封文書的和稀泥技術,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文章大意是這樣的:
  皇帝陛下,我聽說您最近身體不好,經常頭暈眼花(時作暈眩),對此我十分擔心。我知道,您這是勞累所致啊!由於您經常熬夜工作,親曆親為(一語雙關,佩服),才會身體不好。為了國家,希望您能夠清心寡欲,養氣寧神(原文用詞),好好保重身體。
  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油然而生。
  
  [1297]
  對於這封奏疏,萬曆還是很給了點麵子。他召見了申時行,表示明白他的苦心,良藥雖然苦口,卻能治病,今後一定注意。申時行備感欣慰,興高采烈地走了。
  但這隻是錯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藥到病除的藥隻有一種——毒藥。
  事實證明,萬曆確實不是一般人。因為一般人被人勸,多少還能改幾天,他卻是一點不改,每天繼續加班加點,從事自己熱愛的娛樂。據說還變本加厲,找來了十幾個小太監,陪著一起睡(同寢),也算是開辟了新品種。
  找太監這一段,史料多有記載,準確性說不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萬曆同誌依舊是我行我素,壓根兒不給大臣們麵子。
  既然不給臉麵,那咱就有撕破臉的說法。
  萬曆十七年十二月,明代,不,是中國曆史上膽最大、氣最足的奏疏問世了!其作者,是大理寺官員雒於仁。
  雒於仁,字少涇,陝西涇陽人。縱觀明清兩代,陝西考試不大行,但人都比較實在。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羅羅嗦嗦,說一句是一句,天王老子也敢頂。比如後世的大貪汙犯和珅,最得意的時候,上有皇帝撐腰,下有大臣抬轎。什麽紀曉嵐、劉墉,全都服服帖帖,老老實實靠邊站,所謂“智鬥”之類,大都是後人胡編的,可謂一呼百應。而唯一不應的,就是來自陝西的王傑。每次和珅說話,文武百官都誇,王傑偏要頂兩句,足足惡心了和珅十幾年,又抓不到他的把柄,也隻能是“厭之而不能去”(清史稿)。
  雒於仁就屬於這類人,想什麽說什麽,從不怕得罪人,而且他的這個習慣,還有家族傳統:
  雒於仁的父親,叫做雒遵,當年曾是高拱的學生,幹過吏科都給事中。馮保得勢的時候,罵過馮保;張居正得勢的時候,罵過譚綸(張居正的親信),為人一向高傲,平生隻佩服一人,名叫海瑞。
  有這麽個父親,雒於仁自然不是孬種。加上他家雖世代為官,卻世代不撈錢,窮日子過慣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怕罰工資,不怕降職,看不慣皇帝了,就要罵。隨即一揮而就,寫下奇文一篇,後世俗稱為《酒色財氣疏》。
  
  [1298]
  該文主旨明確,開篇即點明中心思想:
  “陛下之恙,病在酒色財氣者也,夫縱酒則潰胃,好色則耗精,貪財則亂神,尚氣則損肝。”
  這段話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說皇上你確實有病,什麽病呢?你喜歡喝酒,喜歡玩女人,喜歡撈錢,還喜歡動怒耍威風,酒色財氣樣樣俱全,自然就病了。
  以上是全文的論點,接下來的篇幅,是論據,描述了萬曆同誌在喝酒玩女人方麵的具體體現,逐一論證以上四點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比較長,就不列舉了。
  綜觀此文,下筆之狠,罵法之全,真可謂是鬼哭狼嚎。就罵人的狠度和深度而言,雒於仁已經全麵超越了海瑞前輩,雒遵同誌如果在天有靈,應該可以瞑目了。
  更缺德的是,雒於仁的這封奏疏是十二月(農曆)底送上去的,搞得萬曆自從收到這封奏疏,就開始罵,不停地罵,沒日沒夜地罵,罵得新年都沒過好。
  罵過癮後,就該辦人了。
  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按照規矩,內閣首輔應該去宮裏拜年。當然也不是真拜,到宮門口鞠個躬就算數。但這一次,申時行剛準備走人,就被太監給叫住了。
  此時,雒於仁的奏疏已經傳遍內外,申先生自然知道怎麽回事,不用言語就進了宮。看到了氣急敗壞的皇帝,雙方展開了一次別開生麵的對話:(以下言語,皆出自申時行的原始記錄)
  萬曆:先生看過奏本(指雒於仁的那份),說朕酒色財氣,試為朕評一評。
  申時行:……(還沒說話,即被打斷)
  萬曆:“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即著名的鄭貴妃),朕隻因鄭氏勤勞……何曾有偏?”
  喘口氣,接著說:
  “他說朕貪財……朕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財皆朕之財!又說朕尚氣……勇即是氣,朕豈不知!人孰無氣!”
  這口氣出完了,最後得出結論:
  “先生將這奏本去票擬重處!”
  申時行這才搭上話:
  “此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說到此處,又被打斷)”
  萬曆大喝一聲:
  “他就是出位沽名!”
  申時行傻眼了,他在朝廷混了幾十年,從未見過這幅場景,皇帝大人一副吃人的模樣,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這樣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於是他閉上了嘴,開始緊張地思索對策。
  
  [1299]
  既不能讓皇帝幹掉雒於仁,也不能不讓皇帝出氣,琢磨片刻,稀泥和好了。
  “他(指雒於仁)確實是為了出名(先打底),但陛下如果從重處罰他,卻恰恰幫他成了名,反損皇上聖德啊!”
  “如果皇上寬容,不和他去一般見識,皇上的聖德自然天下聞名(繼續戴高帽)!”
  在這堆稀泥麵前,萬曆同誌終於消了氣:
  “這也說得是,如果和他計較,倒不是損了朕的德行,而是損了朕的氣度!”
  上鉤了,再加最後一句:
  “皇上聖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圓滿收工)
  萬曆沉默地點了點頭。
  話說到這,事情基本就算完了,申時行定定神,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他決定趁此機會,解決此事。
  然而他正準備開口,卻又聽見了一句怒斥:
  “朕氣他不過,必須重處!”
  萬曆到底是年輕人,雖然被申時行和了一把稀泥,依然不肯幹休,這會回過味來,又繞回去了。
  這事還他娘沒完了,申時行頭疼不已,但再頭疼事情總得解決,如果任由萬曆發作胡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在這關鍵的時刻,申時行再次展現了他舉世無雙的混事本領,琢磨出了第二套和稀泥方案:
  “陛下,此奏本(雒於仁)原本就是訛傳,如果要重處雒於仁,必定會將此奏本傳之四方,反而做了實話啊!”
  利害關係說完,接下來該掏心窩了:
  “其實原先我等都已知道此奏疏,卻遲遲不見陛下發閣(內閣)懲處(學名:留中),我們幾個內閣大學士在私底下都互相感歎,陛下您胸襟寬容,實在是超越千古啊(馬屁與說理相結合)。”
  “所以以臣等愚見,陛下不用處置此事,奏疏還是照舊留存吧,如此陛下之寬容必定能留存史書,傳之後世,千秋萬代都稱頌陛下是堯舜之君,是大大的好事啊!”
  據說拍馬屁這個行當,最高境界是兩句古詩,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在我看來,申時行做到了。
    但申先生還是低估了萬曆的二杆子性格,他話剛講完,萬曆又是一聲大吼:
  “如何設法處他?隻是氣他不過!”
  
  [1300]
  好話說一堆,還這麽個態度,那就不客氣了:
  “此本不可發出,也無他法處之,還望皇上寬恕,容臣等傳諭該寺堂官(即大理寺高級官員),使之去任可也。”
  這意思就是,老子不和稀泥了,明白告訴你,罵你的這篇文章不能發,也沒辦法處理,最多我去找他們領導,把這人免職了事,你別再鬧了,鬧也沒用。
  很明顯,萬曆雖然在氣頭上,卻還是很識趣的,他清楚,目前形勢下,自己不能把雒於仁怎麽樣,半天一言不發。申時行明白,這是默認。
  萬曆十八年的這場驚天風波就此了解,雒於仁罵得皇上一無是處,青史留名,卻既沒掉腦袋,也沒有挨板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而氣得半死的萬曆終於認定,言官就是混蛋,此後的幾十年裏,他都保持著相同的看法。
  最大的贏家無疑是申時行,他保護了盧洪春、保護了雒於仁,安撫了言官大臣,也沒有得罪皇帝,使兩次危機成功化解,無愧為和稀泥的絕頂高手。
  自萬曆十一年執政以來,申時行經曆了無數考驗,無論是上司還是同僚,他都應付自如,七年間,上哄皇帝,下撫大臣,即使有個把不識趣、不配合的,也能被他輕輕鬆鬆地解決掉,混得可謂如魚得水。
  然而正是這一天,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在解決完最為棘手的雒於仁問題後,他的好運將徹底結束。
  因為接下來,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臣等更有一事奏請。”
  雖然雒於仁的事十分難辦,但和申時行即將提出的這件事相比,隻能說是微不足道。
  他所講的事情,影響了無數人的一生,以及大明王朝的國運,而這件事情,在曆史上有個專用名詞:“爭國本”。遊戲的開始
  在張居正管事的前十年,萬曆既不能執政,也不能管事,甚至喝酒胡鬧都不行,但他還有一項基本的權力——娶老婆。
  萬曆六年(1578),經李太後挑選,張居正認可,十四歲的萬曆娶了老婆,並冊立為皇後。
  不過對萬曆而言,這不是個太愉快的事情,因為這個老婆是指認的,什麽偶然邂逅,自由戀愛都談不上,某月某天,突然拉來一女的,無需吃飯看電影,就開始辦手續,經過無數道繁瑣程序儀式,然後正式宣告,從今以後,她就是你的老婆了。
  包辦婚姻,純粹的包辦婚姻。
  
  [1301]
  雖然是湊合婚姻,但萬曆的運氣還不錯,因為他的這個老婆相當湊合。
  萬曆皇後王氏,浙江人,屬傳統賢妻型,而且為人乖巧,定位明確,善於關鍵時刻抓關鍵人,進宮後皇帝都沒怎麽搭理,先一心一意服侍皇帝他媽,早請示晚匯報,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婆媳問題也就解決了。
  此外她還是皇帝的辦公室主任,由於後來萬曆不上朝,喜歡在家裏辦公,公文經常堆得到處都是,她都會不動聲色地加以整理,一旦萬曆找不著了,她能夠立即說出公文放在何處,何時、由何人送入,在生活上,她對皇帝大人也是關懷備至,是優秀的秘書老婆兩用型人才。
  這是一個似乎無可挑剔的老婆,除了一個方麵——她生不出兒子。
  古人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雖說家裏有一堆兒子,最後被丟到街上的也不在少數,但既然是古人雲,大家就隻好人雲亦雲,生不出兒子,皇後也是白搭。於是萬曆九年(1581)的時候,在李太後的授意下,萬曆下達旨意:命令各地選取女子,以備挑選。
  其實算起來,萬曆六年兩人結婚的時候,萬曆隻有十四歲,到萬曆九年的時候,也才十七歲,連槍斃都沒有資格,就逼著要兒子,似乎有點不地道,但這是一般人的觀念,皇帝不是一般人,觀念自然也要超前,生兒子似乎也得比一般人急。
  但旨意傳下去,被張居正擋了回來,並且表示,此令絕不可行。
  不要誤會,張先生的意思並非考慮民間疾苦,不可行,是行不通。
  到底是首輔大人老謀深算,據說他剛看到這道旨意,便下斷言:如按此令下達,決然無人可挑。
  俗話說,一入候門深似海,何況是宮門,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送進去,就好比黃金周的旅遊景點,丟進人堆就找不著了,誰也不樂意。那些出身名門、長相漂亮的自然不來,萬一拉上來的都是些歪瓜裂棗,惡心了皇帝大人,這個黑鍋誰來背?
  可是皇帝不能不生兒子,不能不找老婆,既要保證數量,也要確保質量,畢竟你要皇帝大人將就將就,似乎也是勉為其難。
  事情很難辦,但在張居正大人的手中,就沒有辦不了的事,他腦筋一轉,加了幾個字:原文是挑選入宮,大筆一揮,變成了挑選入宮冊封嬪妃。
  
  [1302]
  事情就這麽解決了,因為說到底,入不入宮,也是個成本問題,萬一進了宮啥也混不上,幾十年沒人管,實在不太值。在入宮前標明待遇,肯定級別,給人家個底線,自然就都來了。
  這就是水平。
  但連張居正都沒想到,他苦心琢磨的這招,竟然還是沒用上。
  因為萬曆自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就在挑選嬪妃的聖旨下達後,一天,萬曆閑來無事,去給李太後請安,完事後,準備洗把臉,就叫人打盤水來。
  水端來了,萬曆一邊洗著手,一邊四處打量,打量來,打量去,就打量上了這個端臉盆的宮女。
  換在平常,這類人萬曆是一眼都不看的,現在不但看了,而且還越看越順眼,順眼了,就開始搭訕。
  就搭訕的方式而言,皇帝和街頭小痞子是沒什麽區別的,無非是你貴姓,哪裏人等等。但差異在於,小痞子搭完話,該幹嘛還幹嘛,皇帝就不同了。
  幾句話搭下來,萬曆感覺不錯,於是乎頭一熱,就幸了。
  皇帝非凡人,所以幸了之後的反應也不同於凡人,不用說什麽一時衝動之類的話,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不過萬曆還算厚道,臨走時,賞賜她一副首飾,這倒也未必是他有多大覺悟,而是宮裏的規定:但凡臨幸,必賜禮物。
  因為遵守這個規定,他後悔了很多年。
  就萬曆而言,這是一件小事,皇帝嘛,幸了就幸了,感情是談不上的,事實上,此人姓甚名誰,他都未必記得。
  這個宮女姓王,他很快就將牢牢記住。因為在不久之後,王宮女意外地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萬曆那裏,他非但不高興,反而對此守口如瓶,絕口不提。
  因為王宮女地位低,且並非什麽沉魚落雁之類的人物,一時興起而已,萬曆不打算認這帳,能拖多久是多久。
  但這位仁兄明顯打錯了算盤,上朝可以拖,政務可以拖,懷孕拖到最後,是要出人命的。
  隨著王宮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知道這件事的人也一天天多起來,最後,太後知道了。
  於是,她叫來了萬曆,向他詢問此事。
  萬曆的答複是沉默,他沉默的樣子,很有幾分流氓的風采。
  
  [1303]
  然而李太後對付此類人物,一向頗有心得。當年如高拱、張居正之類的老手都應付過去了,剛入行的新流氓萬曆自然不在話下。既然不說話,就接著問。
  裝啞巴是行不通了,萬曆隨口打哈哈,就說沒印象了,打算死不認賬。
  萬曆之所以有持無恐,是因為這種事一般都是你知我知,現場沒有證人,即使有證人,也不敢出來(偷窺皇帝,是要命的)。
  他這種穿上褲子就不認人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李太後,於是,她找來了證人。
  這個證人的名字,叫內起居注。
  在古代文書中,起居注是皇帝日常言行的記錄。比如今天幹了多少活,去了多少地方,是第一手的史料來源。
  但起居注記載的,隻是皇帝的外在工作情況,是大家都能看見的,而大家看不見的那部分,就是內起居注。
  內起居注記載的,是皇帝在後宮中的生活情況。比如去到哪裏,和誰見麵,幹了些什麽。當然,鑒於場所及皇帝工作內容的特殊性,其實際記錄者不是史官,而是太監。所謂外表很天真,內心很暴力,隻要翻一翻內外兩本起居注,基本都能搞清楚。
  由於具有生理優勢,太監可以出入後宮,幹這類事情也方便得多。皇帝到哪裏,就跟到哪裏(當然,不宜太近),皇帝進去開始工作,太監在外麵等著。等皇帝出來,就開始記錄,某年某月某日,皇帝來到某後妃處,某時進,某時出,特此記錄存入檔案。
  皇帝工作,太監記錄,這是後宮的優良傳統,事實證明,這一規定是極其有效,且合理的。
  因為後宮人太多,皇帝也不計數,如王宮女這樣的邂逅,可謂比比皆是。實際上,皇帝亂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亂搞之後的結果。
  如果宮女或後妃恰好懷孕,生下了孩子,這就是龍種,要是兒子,沒準就是下一任皇帝,萬一到時沒有原始記錄,對不上號,那就麻煩了。
  所以記錄工作十分重要。
  但這項工作,還有一個漏洞,因為事情發生的時候,隻有皇帝、太監、後妃(宮女)三人在場。事後一旦有了孩子,後妃自然一口咬定,是皇帝幹的,而皇帝一般都不記得,是不是自己幹的。
  最終的確定證據,就是太監的記錄。但問題在於,太監也是人,也可能被人收買,如果後妃玩花樣,或是皇帝不認賬,太監也沒有公信力。
  
  [1304]
  所以宮中規定,皇帝工作完畢,要送給當事人一件物品,而這件物品,就是證據。
  李太後拿出了內起居注,翻到了那一頁,交給了萬曆。
  一切就此真相大白,萬曆隻能低頭認賬。
  萬曆十年(1582),上車補票的程序完成,王宮女的地位終於得到了確認,她挺著大肚子,接受了恭妃的封號。
  兩個月後,她不負眾望生下了一個兒子,是為萬曆長子,取名朱常洛。
  消息傳來,舉國歡騰,老太太高興,大臣們也高興,唯一不高興的,就是萬曆。
  因為他對這位恭妃,並沒有太多感情。對這個意外出生的兒子,自然也談不上喜歡。更何況,此時他已經有了德妃。
  德妃,就是後世俗稱的鄭貴妃。北京大興人,萬曆初年進宮,頗得皇帝喜愛。
  在後來的許多記載中,這位鄭貴妃被描述成一個相貌妖豔,陰狠毒辣的女人。但在我看來,相貌妖豔還有可能,陰狠毒辣實在談不上。在此後幾十年的後宮鬥爭中,此人手段之拙劣,腦筋之愚蠢,反應之遲鈍,實在令人發指。
  綜合史料分析,其智商水平,也就能到菜市場罵個街而已。
  可是萬曆偏偏就喜歡這個女人,經常前去留宿。而鄭妃的肚子也相當爭氣,萬曆十一年(1583)生了個女兒,雖然不能接班,但萬曆很高興,竟然破格提拔,把她升為了貴妃。
  這是一個不詳的先兆,因為在後宮中,貴妃的地位要高於其他妃嬪——包括生了兒子的恭妃。
  而這位鄭貴妃的個人素養也實在很成問題,當上了後妃領導後,除了皇後,誰都瞧不上,特別是恭妃,經常被她稱作老太婆。橫行宮中,專橫跋扈,十分好鬥。
  難能可貴的是,貴妃同誌不但特別能戰鬥,還特別能生。萬曆十四年(1586),她終於生下了兒子,取名朱常洵。
  這位朱常洵,就是後來的福王。按鄭貴妃的想法,有萬曆當靠山,這孩子生出來,就是當皇帝的。但她做夢也想不到,幾十年後,自己這個寶貝兒子會死在屠刀之下。揮刀的人,名叫李自成。
  但在當時,這個孩子的出生,確實讓萬曆欣喜異常。他本來就不喜歡長子朱常洛,打算換人,現在替補來了,怎能不高興?
  然而他很快就將發現,皇帝說話,不一定算數。
  
  [1305]吸取了以往一百多年裏,自己的祖輩與言官大臣鬥爭的豐富經驗。萬曆沒敢過早暴露目標,絕口不提換人的事,隻是靜靜地等待時機成熟,再把生米煮成熟飯。可還沒等米下鍋,人家就打上門來了,而且還不是言官。萬曆十四年(1586)三月,內閣首輔申時行上奏:望陛下早立太子,以定國家之大計,固千秋之基業。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自從鄭貴妃生下朱常洵,申時行就意識到了隱藏的危險。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學生想幹什麽。憑借多年的政治經驗,他也很清楚,如果這麽幹了,迎麵而來的,必定是史無前例的驚濤駭浪。從此,朝廷將永無寧日。於是他立即上書,希望萬曆早立長子。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想幹嘛,但這事不能幹,你趁早斷了這念頭,早點洗了睡吧。其實申時行的本意,倒不是要幹涉皇帝的私生活:立誰都好,又不是我兒子,與我何幹?之所以提早打預防針,實在是出於好心,告訴你這事幹不成,早點收手,免得到時受苦。可是他的好學生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吃苦,收到奏疏,隻回複了一句話:“長子年紀還小,再等個幾年吧。”學生如此不開竅,申時行隻得歎息一聲,揚長而去。但這一次,申老師錯了,他低估了對方的智商。事實上,萬曆十分清楚這封奏疏的隱含意義。隻是在他看來,皇帝畢竟是皇帝,大臣畢竟是大臣,能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此即所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一般說來,沒事上山找老虎玩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打獵,一種是自盡。話雖如此,萬曆倒也不打無把握之仗,在正式亮出匕首之前,他決定玩一個花招。萬曆十四年(1586)三月,萬曆突然下達諭旨:鄭貴妃勞苦功高,升任皇貴妃。消息傳來,真是糞坑裏丟炸彈,分量十足.朝廷上下議論紛紛,群情激奮。因為在後宮中,皇貴妃僅次於皇後,算第二把手。且曆朝曆代,能獲此殊榮者少之又少(生下獨子或在後宮服務多年)。按照這個標準,鄭貴妃是沒戲的。因為她入宮不長,且皇帝之前已有長子,沒啥突出貢獻,無論怎麽算都輪不到她。
  
  [1306]萬曆突然來這一招,真可謂是煞費苦心。首先可以藉此提高鄭貴妃的地位,子以母貴,母親是皇貴妃,兒子的名分也好辦;其次還能借機試探群臣的反應。今天我提拔孩子他媽,你們同意了,後天我就敢提拔孩子。溫水煮青蛙,咱們慢慢來。算盤打得很好,可惜隻是掩耳盜鈴。要知道,在朝廷裏混事的這幫人,個個都不簡單:老百姓家的孩子,辛辛苦苦讀幾十年書,考得死去活來,進了朝廷,再被踩個七葷八素,這才修成正果。生肖都是屬狐狸的,嗅覺極其靈敏,擅長見風使舵,無事生非。皇帝玩的這點小把戲,在他們麵前也就是個笑話,傻子才看不出來。更為難得的是,明朝的大臣們不但看得出來,還豁得出去。第一個出頭的,是戶部給事中薑應麟。相對而言,這位仁兄還算文明,不說粗話,也不罵人,擺事實講道理:“皇帝陛下,聽說您要封鄭妃為皇貴妃,我認為這是不妥的。恭妃先生皇長子,鄭妃生皇三子(中間還有一個,夭折了),先來後到,恭妃應該先封。如果您主意已定,一定要封,也應該先封恭妃為貴妃,再封鄭妃皇貴妃,這樣才算合適。”“此外,我還認為,陛下應該盡早立皇長子為太子,這樣天下方才能安定。”萬曆再一次憤怒了,這可以理解,苦思冥想幾天,好不容易想出個絕招,自以為得意,沒想到人家不買賬,還一言點破自己的真實意圖,實在太傷自尊。為挽回麵子,他隨即下令,將薑應麟免職外放。好戲就此開場。一天後,吏部員外郎沈璟上書,支持薑應麟,萬曆二話不說,撤了他的職。幾天後,吏部給事中楊廷相上書,支持薑應麟,沈璟,萬曆對其撤職處理。又幾天後,刑部主事孫如法上書,支持薑應麟、沈璟、楊廷相,萬曆同誌不厭其煩,下令將其撤職發配。在這場鬥爭中,明朝大臣們表現出了無畏的戰鬥精神:不怕降級,不怕撤職,不怕發配。個頂個地扛著炸藥包往上衝,前仆後繼,人越鬧越多,事越鬧越大。中央的官不夠用了,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搞得一塌糊塗,烏煙瘴氣。然而事情終究還是辦成了,雖然無數人反對,無數人罵仗,鄭貴妃還是變成了鄭皇貴妃。
  
  [1307]
  雖然爭得天翻地覆,但該辦的事還是辦了。萬曆十四年三月,鄭貴妃正式冊封。
  這件事情的成功解決給萬曆留下了這樣一個印象:自己想辦的事情,是能夠辦成的。
  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
  然而此後,在冊立太子的問題上,萬曆確實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當然,不鬧事,不代表不挨罵。事實上,在這四年裏,言官們非常盡責。他們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並以此為契機,在雒於仁等模範先鋒的帶領下,繼續奮勇前進。
  但總體而言,小事不斷,大事沒有,安定團結的局麵依舊。
  直到這曆史性的一天: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解決雒於仁事件後,申時行再次揭開了蓋子:
  “臣等更有一事奏請。”
  “皇長子今年已經九歲,朝廷內外都認為應冊立為太子,希望陛下早日決定。”
  在萬曆看來,這件事比雒於仁的酒色財氣疏更頭疼,於是他接過了申時行剛剛用過的鐵鍬,接著和稀泥:
  “這個我自然知道,我沒有嫡子(即皇後的兒子),長幼有序。其實鄭貴妃也多次讓我冊立長子,但現在長子年紀還小,身體也弱,等他身體強壯些後,我才放心啊。”
  這段話說得很有水平,按照語文學來分析,大致有三層意思。
  第一層先說自己沒有嫡子,是說我隻能立長子;然後又講長幼有序,是說我不會插隊,但說來說去,就是不說要立誰;接著又把鄭貴妃扯出來,搞此地無銀三百兩。
  最後語氣一轉,得出結論:雖然我隻能立長子、不會插隊,老婆也沒有幹涉此事,但考慮到兒子太小,身體太差,暫時還是別立了吧。
  這招糊弄別人可能還行,對付申時行就有點滑稽了,和了幾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於是申先生將計就計,說了這樣一句話:
  “皇長子已經九歲,應該出閣讀書了,請陛下早日決定此事。”
  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幹的事情,但事實絕非如此,因為在明代,皇子出閣讀書,就等於承認其為太子,申時行的用意非常明顯:既然你不願意封他為太子,那讓他出去讀書總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內容才是關鍵。
  
  [1308]
  萬曆倒也不笨,他也不說不讀書,隻是強調人如果天資聰明,不讀書也行。申時行馬上反駁,說即使人再聰明,如果沒有人教導,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這樣,兩位仁兄從繼承人問題到教育問題,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鬧到最後,萬曆煩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隻好回去了,申時行離開了宮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當他剛剛踏出宮門的時候,卻聽到了身後急促的腳步聲。
  申時行轉身,看見了一個太監,他帶來了皇帝的諭令:
  “先不要走,我已經叫皇長子來了,先生你見一見吧。”
  十幾年後,當申時行在家撰寫回憶錄的時候,曾無數次提及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以及此後那奇特的一幕,終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萬曆的企圖。
  申時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宮中,在那裏,他看見了萬曆和他的兩個兒子,皇長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並非這兩個皇子,而是此時萬曆的表情。沒有憤怒,沒有狡黠,隻有安詳與平和。
  他指著皇長子,對申時行說:
  “皇長子已經長大了,隻是身體還有些弱。”
  然後他又指著皇三子,說道:
  “皇三子已經五歲了。”
  接下來的,是一片沉默。
  萬曆平靜地看著申時行,一言不發。此時的他,不是一個酒色財氣的昏庸之輩,不是一個暴跳如雷的使氣之徒。
  他是一個父親,一個看著子女不斷成長,無比欣慰的父親。
  申時行知道機會來了,於是他打破了沉默:
  “皇長子年紀已經大了,應該出閣讀書。”
  萬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變:
  “我已經指派內侍教他讀書。”
  事到如今,隻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東宮的時候,才六歲,就已經讀書了。皇長子此刻讀書,已經晚了!”
  萬曆的回答並不憤怒卻讓人哭笑不得:
  “我五歲就已能讀書!”
  申時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機會,去勸服萬曆,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他上前幾步,未經許可,便徑自走到了皇長子的麵前,端詳片刻,對萬曆由衷地說道:
  “皇長子儀表非凡,必成大器,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夠早定大計,朝廷幸甚!國家幸甚!”
  萬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憤怒、溝通、爭執後,萬曆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1309]
  萬曆微笑地點點頭,對申時行說道:
  “這個我自然知道,其實鄭貴妃也勸過我早立長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沒有嫡子,冊立長子是遲早的事情啊。”
  這句和緩的話,讓申時行感到了溫暖,兒子出來了,好話也說了,雖然也講幾句什麽鄭貴妃支持,沒有嫡子之類的屁話,但終究是表了態。
  形勢大好,然而接下來,申時行卻一言不發,行禮之後便退出了大殿。
  這正是他絕頂聰明之處,點到即止,見好就收,今天先定調,後麵慢慢來。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次和諧的對話,不但史無前例,而且後無來者。“爭國本”事件的嚴重性,將遠遠超出他的預料,因為決定此事最終走向的,既不是萬曆,也不會是他。
  談話結束後,申時行回到了家中,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萬曆的聖諭,安排皇長子出閣讀書。
  可是一天天過去了,希望變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也坐不住了,隨即上疏,詢問皇長子出閣讀書的日期。這意思是說,當初咱倆談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給個準信。
  但是萬曆似乎突然失憶,啥反應都沒有,申時行等了幾天,一句話都沒有等到。
  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幾天後,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上書:
  “陛下,其實我們不求您立刻冊立太子,隻是現在皇長子九歲,皇三子已五歲,應該出閣讀書。”
  不說立太子,隻說要讀書,而且還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見,王錫爵也是個老狐狸。
  萬曆那邊卻似乎是人死絕了,一點消息也沒有,王錫爵等了兩個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時行在內,大家都忍無可忍了,內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疏,要求冊立太子。
  嚐到甜頭的萬曆故伎重演:無論你們說什麽,我都不理,我是皇帝,你們能把我怎麽樣?
  但他實在低估了手下的這幫老油條,對付油鹽不進的人,他們一向都是有辦法的。
  幾天後,萬曆同時收到了四份奏疏,分別是申時行、王錫爵、許國、王家屏四位內閣大學士的辭職報告,理由多種多樣,有說身體不好,有說事務繁忙,難以繼任的,反正一句話,不幹了。
  自萬曆退居二線以來,國家事務基本全靠內閣,內閣一共就四個人,要是都走了,萬曆就得累死。
  沒辦法,皇帝大人隻好現身,找內閣的幾位同誌談判,好說歹說,就差求饒了,並且當場表態,會在近期解決這一問題。
  內閣的幾位大人總算給了點麵子,一番交頭接耳之後,上報皇帝:病的還是病,忙的還是忙,但考慮到工作需要,王家屏大學士願意顧全大局,繼續幹活。
  萬曆竊喜。
  
  [1310]
  因為這位兄弟的策略,叫拖一天是一天,拖到這幫老家夥都退了,皇三子也大了,到時木已成舟,不同意也得同意。這次內閣算是上當了。
  然而上當的人,隻有他。
  因為他從未想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麽留下來的,偏偏是王家屏呢?
  王家憑,山西大同人,隆慶二年進士,簡單地說,這是個不上道的人。
  王家屏的科舉成績很好,被選為庶吉士,還編過《世宗實錄》,應該說是很有前途的,可一直以來,他都沒啥進步,原因很簡單,高拱當政的時候,他曾上書彈劾高拱的親戚,高首輔派人找他談話,讓他給點麵子,他說,不行。
  張居正當政的時候,他搞非暴力不合作,照常上班,就是不靠攏上級,張居正剛病倒的時候,許多人都去祈福,表示忠心,有人拉他一起去,他說,不去。
  張居正死了,萬曆十二年,他進入內閣,成為大學士,此時的內閣,已經有了申時行、王錫爵、許國三個人,他排第四。按規矩,這位甩尾巴的新人應該老實點,可他偏偏是個異類,每次內閣討論問題,即使大家都同意,他覺得不對,就反對。即使大家都反對,他覺得對,就同意。
  他就這麽在內閣裏硬挺了六年,誰見了都怕,申時行拿他也沒辦法,更有甚者,寫辭職信時,別人的理由都是身體有病,工作太忙,他卻別出一格,說是天下大旱,作為內閣成員,負有責任,應該辭職(久旱乞罷)。
  把他留下來,就是折騰萬曆的。
  幾天後,禮部尚書於慎行上書,催促皇帝冊立太子,語言比較激烈,萬曆也比較生氣,罰了他三個月工資。
  事情的發生,應該還算正常,不正常的,是事情的結局。
  換在以往,申時行已經開始揮舞鐵鍬和稀泥了,先安慰皇帝,再安撫大臣,最後你好我好大家好,收工。
  相比而言,王家屏要輕鬆得多,因為他隻有一個意見——支持於慎行。
  
  [1311]
  工資還沒扣,他就即刻上書,為於慎行辯解,說了一大通道理,把萬曆同誌的脾氣活活頂了回去。但更讓人驚訝的是,這一次,萬曆沒有發火。
  因為他發不了火,事情很清楚,內閣四個人,走了三個,留下來的這個,還是個二杆子,明擺著是要為難自己。而且這位堅持戰鬥的王大人還說不得,再鬧騰一次,沒準就走人了,到時誰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可是光忍還不夠,言官大臣赤膊上陣,內閣打黑槍,明裏暗裏都來,比逼宮還狠,不給個說法,是熬不過去了。
  幾天後,一個太監找到了王家屏,向他傳達了皇帝的諭令:
  “冊立太子的事情,我準備明年辦,不要再煩(擾)我了。”
  王家屏頓時喜出望外,然而,這句話還沒有講完:
  “如果還有人敢就此事上書,就到十五歲再說!”
  朱常洛是萬曆十年出生的,萬曆發出諭令的時間是萬曆十八年,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再敢鬧騰,這事就六年後再辦!
  雖然不是無條件投降,但終究還是有了個說法,經過長達五年的鬥爭,大臣們勝利了——至少他們自己這樣認為。
  事情解決了,王家屏興奮了,興奮之餘,就幹了一件事。
  他把皇帝的這道諭令告訴了禮部,而第一個獲知消息的人,正是禮部尚書於慎行。
  於慎行欣喜若狂,當即上書告訴皇帝:
  “此事我剛剛知道,已經通報給朝廷眾官員,要求他們耐心等候。”
  萬曆氣得差點吐了白沫。
  因為萬曆給王家屏的,並不是正規的聖旨,而是托太監傳達的口諭,看上去似乎沒區別,但事實上,這是一個有深刻政治用意的舉動。
  其實在古代,君無戲言這句話基本是胡扯,皇帝也是人,時不時編個瞎話,吹吹牛,也很正常,真正說了就要辦的,隻有聖旨。白紙黑字寫在上麵,糊弄不過去。所以萬曆才派太監給王家屏傳話,而他的用意很簡單:這件事情我心裏有譜,但現在還不能辦,先跟你通個氣,以後遇事別跟我對著幹,咱們慢慢來。
  皇帝大人原本以為,王大學士好歹在朝廷混了幾十年,這點覺悟應該還有,可沒想到,這位一根筋的仁兄竟然把事情捅了出去,密談變成了公告,被逼上梁山了。
  他當即派出太監,前去內閣質問王家屏,卻得到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1312]
  王家屏是這樣辯解的:
  “冊立太子是大事,之前許多大臣都曾因上疏被罰,我一個人定不了,又被許多大臣誤會,隻好把陛下的旨意傳達出去,以消除大家的疑慮(以釋眾惑)。”
  這番話的真正意思大致是這樣的:我並非不知道你的用意,但現在我的壓力也很大,許多人都在罵我,我也沒辦法,隻好把陛下拉出來背黑鍋了。
  雖然不上道,也是個老狐狸。
  既然如此,就隻好將錯就錯了,幾天後,萬曆正式下發聖旨:
  “關於冊立皇長子為太子的事情,我已經定了,說話算數(誠待天下),等長子到了十歲,我自然會下旨,到時冊立出閣讀書之類的事情一並解決,就不麻煩你們再催了。”
  長子十歲,是萬曆十九年,也就是下一年,皇帝的意思很明確,我已經同意冊立長子,你們也不用繞彎子,搞什麽出閣讀書之類的把戲,讓老子清淨一年,明年就立了!
  這下大家都高興了,內閣的幾位仁兄境況也突然大為改觀,有病的病好了,忙的也不忙了,除王錫爵(母親有病,回家去了,真的)外,大家都回來了。
  剩下來的,就是等了。一晃就到了萬曆二十年,春節過了,春天過了,都快要開西瓜了,萬曆那裏一點消息都沒有。
  泱泱大國,以誠信為本,這就沒意思了。
  可是萬曆二十年畢竟還沒過,之前已經約好,要是貿然上書催他,萬一被認定毀約,推遲冊立,違反合同的責任誰都負擔不起,而且皇上到底是皇上,你上疏說他耍賴,似乎也不太妥當。
  一些腦子活的言官大臣就開始琢磨,既要敲打皇帝,又不能留把柄,想來想去,終於找到了一個完美的替代目標——申時行。
  沒辦法,申大人,誰讓你是首輔呢?也隻好讓你去扛了。
  很快,一封名為《論輔臣科臣疏》的奏疏送到了內閣,其主要內容,是彈劾申時行專權跋扈,壓製言官,使得正確意見得不到執行。
  可憐,申首輔一輩子和稀泥,東挖磚西補牆,累得半死,臨了還要被人玩一把,此文言辭尖銳,指東打西,指桑罵槐,可謂是政治文本的典範。
  文章作者,是南京禮部主事湯顯祖,除此文外,他還寫過另一部更有名的著作——牡丹亭。
  
  [1313]湯顯祖,字義仍,江西臨川人,上書這一年,他四十二歲,官居六品。雖說四十多歲才混到六品,實在不算起眼。但此人絕非等閑之輩,早在三十年前,湯先生已天下聞名。十三歲的時候,湯顯祖就加入了泰州學派(也沒個年齡限製),成為了王學的門人,跟著那幫“異端”四處鬧騰,開始出名。二十一歲,他考中舉人。七年後,到京城參加會試,運氣不好,遇見了張居正。之所以說運氣不好,並非張居正討厭他,恰恰相反,張首輔很賞識他,還讓自己的兒子去和他交朋友。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問題在於,湯先生異端中毒太深,瞧不起張居正,擺了譜,表示拒不交友。他既然敢跟張首輔擺譜,張首輔自然要擺他一道,考試落榜也是免不了的。三年後,他再次上京趕考,張首輔鍥而不舍,還是要兒子和他交朋友,算是不計前嫌。但湯先生依然不給麵子,再次擺譜。首輔大人自然再擺他一道,又一次落榜。但湯先生不但有骨氣,還有毅力,三年後再次趕考,這一次張首輔沒有再阻攔他(死了),終於成功上榜。由於之前兩次跟張居正硬扛,湯先生此時的名聲已經是如日中天。當朝的大人物張四維、申時行等人都想拉他,可湯先生死活不搭理人家。不搭理就有不搭理的去處,名聲大噪的湯顯祖被派到了南京,幾番折騰,才到禮部混了個主事。南京本來就沒事幹,南京的禮部更是閑得出奇,這反倒便宜了湯先生。閑暇之餘開始寫戲,並且頗有建樹,日子過得還算不錯,直到萬曆十九年的這封上疏。很明顯,湯先生的政治高度比不上藝術高度,奏疏剛送上去,申時行還沒說什麽,萬曆就動手了。對於這種殺雞儆猴的把戲,皇帝大人一向比較警覺(他也常用這招),立馬做出了反應,把湯顯祖發配到邊遠地區(廣東徐聞)去當典史。這是一次極其致命的打擊,從此湯先生再也沒能翻過身來。萬曆這輩子罷過很多人的官,但這一次,是最為成功的。因為他隻罷掉了一個六品主事,卻換回一個明代最偉大的戲曲家,賺大發了。
  
  [1314]二十八歲落榜後,湯顯祖開始寫戲。三十歲的時候,寫出了《紫簫記》;三十八歲,寫出了《紫釵記》。四十二歲被趕到廣東,七年後京察,又被狠狠地折騰了一回,索性回了老家。來回倒騰幾十年,一無所獲。在極度苦悶之中,四十九歲的湯顯祖回顧了自己戲劇化的一生,用悲涼而美豔的辭藻寫下了他所有的夢想和追求,是為《還魂記》,後人又稱《牡丹亭》。牡丹亭,全劇共十五出,描述了一個死而複生的愛情故事,(情節比較複雜,有興趣自己去翻翻)。此劇音律流暢,詞曲優美,轟動一時,時人傳誦:牡丹一出,西廂(《西廂記》)失色。此後傳唱天下百餘年,堪與之媲美者,唯有孔尚任之《桃花扇》。為官不濟,為文不朽,是以無憾。史讚:二百年來,一人而已。總的說來,湯顯祖的運氣是不錯的,因為更麻煩的事,他還沒趕上。湯先生上書兩月之後,福建僉事李琯就開炮了,目標還是申時行。不過這次更狠,用詞狠毒不說,還上升到政治高度,一條條列下來,彈劾申時行十大罪,轉瞬之間,申先生就成了天字第一號大惡人。萬曆也不客氣,再度發威,撤了李琯的職。命令一下,申時行卻並不高興,反而唉聲歎氣,憂心忡忡。因為到目前為止,雖然你一刀我一棍打個不停,但都是摸黑放槍,誰也不挑明。萬曆的合同也還有效,拖到年尾,皇帝賴賬就是理虧,到時再爭,也是十拿九穩。可萬一下麵這幫憤中憤老忍不住,玩命精神爆發,和皇帝公開死磕,事情就難辦了。俗語雲:怕什麽,就來什麽。工部主事張有德終於忍不住了,他憤然上書,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等的就是你。萬曆隨即做出反應,先罰了張有德的工資,鑒於張有德撕毀合同,冊立太子的事情推後一年辦理。這算是正中下懷,本來就不大想立,眼看合同到期,正為難呢,來這麽個冤大頭,不用白不用。冊立的事情也就能堂而皇之地往後拖了。事實上,這是他的幻想。因為在大臣們看來,這合同本來就不合理,忍氣吞聲大半年,那是給皇帝麵子,早就一肚子苦水怨氣沒處瀉,你敢蹦出來,那好,咱們就來真格的!
  
  [1315]
  當然,萬曆也算是老運動員了。對此他早有準備,無非是來一群大臣瞎咋呼,先不理,鬧得厲害再出來說幾句話,把事情熬過去,完事。
  形勢的發展和他的預料大致相同,張有德走人後,他的領導,工部尚書曾同亨就上書了,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
  萬曆對此嗤之以鼻,他很清楚,這不過是個打頭的,大部隊在後。下麵的程序他都能背出來,吵吵嚷嚷,草草收場,實在毫無新鮮可言。
  然而當下一封奏疏送上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這封奏疏的署名人並不多,隻有三個,分別是申時行、許國、王家屏。
  但對萬曆而言,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因為之前無論群臣多麽反對,內閣都是支持他的。即使以辭職回家相威脅,也從未公開與他為敵,是他的最後一道屏障,現在竟然公開站出來和他對著幹,此例一開,後果不堪設想。
  特別是申時行,雖說身在內閣,時不時也說兩句,但那都是做給人看的。平日裏忙著和稀泥,幫著調節矛盾,是名副其實的臥底兼間諜。
  可這次,申時行連個消息都沒透,就打了個措手不及,實在太不夠意思,於是萬曆私下派出了太監,斥責申時行。
  一問,把申時行也問糊塗了,因為這事他壓根就不知道!
  事情是這樣的,這封奏疏是許國寫的,寫好後讓王家屏署名,王兄自然不客氣,提筆就簽了名,而申時行的底細他倆都清楚,這個老滑頭死也不會簽,於是許大人膽一壯,代申首輔簽了名,拖下了水。
  事已至此,申大人隻能一臉無辜的表白:
  “名字是別人代簽的,我事先真不知道。”
  事情解釋了,太監也回去了,可申先生卻開始琢磨了:萬一太監傳達不對怎麽辦?萬一皇帝不信怎麽辦?萬一皇帝再激動一次,把事情搞砸怎麽辦?
  想來想去,他終於決定,寫一封密信。
  這封密信的內容大致是說,我確實不知道上奏的事情,這事情皇上你不要急,自己拿主意就行。
  客觀地講,申時行之所以說這句話,倒不一定是耍兩麵派,因為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
  像萬曆這號人,屬於死要麵子活受罪,打死也不認錯的。看上去非常隨和,實際上極其固執,和他硬幹,是沒有什麽好處的。
  
  [1316]
  所以申時行的打算,是先穩住皇帝,再慢慢來
  事實確如所料,萬曆收到奏疏後,十分高興,當即回複:
  “你的心意我已知道,冊立的事情我已有旨意,你安心在家調養就是了。”
  申時行總算鬆了口氣,事情終於糊弄過去了。
  但他做夢也想不到,他長達十年的和稀泥生涯,將就此結束——因為那封密信。
  申時行的這封密信,屬於機密公文,按常理,除了皇帝,別人是看不見的。
  可是在幾天後的一次例行公文處理中,萬曆將批好的文件轉交內閣,結果不留神,把這封密信也放了進去。
  這就好比拍好了照片存電腦,又把電腦拿出去給人修,是個要命的事。
  文件轉到內閣,這裏是申時行的地盤,按說事情還能挽回。可問題在於申大人為避風頭,當時還在請病假,負責工作的許國也沒留意,順手就轉給了禮部。
  最後,它落在了禮部給事中羅大紘的手裏。
  羅大紘,江西吉水人。關於這個人,隻用一句就能概括:一個稱職的言官。
  看到申時行的密信後,羅大紘非常憤怒,因為除了耍兩麵派外,申時行在文中還寫了這樣一句話:惟親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這句話說白了,就是你自己說了算,不要理會那些小臣。
  我們是小臣,你是大臣?!
  此時申時行已經發現了密信外泄,他十分緊張,立刻找到了羅大紘的領導,禮部科給事中胡汝寧,讓他去找羅大紘談判。
  可惜羅大紘先生不吃這一套,寫了封奏疏,把這事給捅了出去,痛罵申時行兩麵派。
  好戲就此開場,言官們義憤填膺。吏部給事中鍾羽正、候先春隨即上書,痛斥申時行,中書黃正賓等人也跟著湊熱鬧,罵申時行老滑頭。
  眼看申首輔吃虧,萬曆當即出手,把羅大紘趕回家當了老百姓,還罰了上書言官的工資。
  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已經無法收拾了。
  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的申時行,終究在陰溝裏翻了船。自萬曆十年以來,他忍辱負重,上下協調,獨撐大局,打落門牙往肚裏吞,至今已整整十年。
  現在,他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萬曆十九年(1591)九月,申時行正式提出辭職,最終得到批準,回鄉隱退。
  大亂就此開始。
  
  [1317]
  申時行在的時候,大家都說朝廷很亂,等申時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麽叫亂。
  首輔走了,王錫爵不在,按順序,應該是許國當首輔。可這位兄弟相當機靈,一看形勢不對,寫了封辭職信就跑了。
  隻剩王家屏了。
  萬曆不喜歡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歡他,所以幾乎在申時行走人的同時,他就提出辭職。
  然而萬曆沒有批,還把王家屏提為首輔。原因很簡單,這麽個爛攤子,現在內閣就這麽個人,好歹就是他了。
  內閣總算有個人了,但一個還不夠,得再找幾個。搭個班子,才好唱戲。說起來還是申時行夠意思,早就料到有這一天,所以在臨走時,他向萬曆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時任吏部左侍郎趙誌皋,另一個是原任禮部右侍郎張位。
  這個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為這兩個人興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總而言之,就沒一點共同語言,但事後證明,就是這麽個安排,居然撐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領導水平可見一斑。
  班子定下來了,萬曆的安寧日子也到了頭。因為歸根結底,大臣們鬧騰,還是因為冊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過是幫皇帝擋了子彈,現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隻能赤膊上陣。
  萬曆二十年(1592)正月,真正的總攻開始了。
  禮部給事中李獻可首先發難,上書要求皇帝早日批準長子出閣讀書,而且這位兄台十分機靈,半字不提冊立的事,全篇卻都在催這事,半點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狽,一氣之下,借口都不找了:
  “冊立已有旨意,這廝偏又來煩擾……好生可惡,降級調外任用!”
  其實說起來,李獻可不是什麽大人物,這個處罰也不算太重。可萬曆萬沒想到,就這麽個小人物,這麽點小事兒,他竟然沒能辦得了。
  因為他的聖旨剛下發,就被王家屏給退了回來。
  作為朝廷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有問題,可以退回去,拒不執行,這種權力,叫做封還。
  封還就封還吧,不辦就不辦吧,更可氣的是,王首輔還振振有詞:
  這事我沒錯,是皇帝陛下錯了!因為李獻可沒說冊立的事,他隻是說應該出閣讀書,你應該采納他的意見,即使不能采納,也不應該罰他,所以這事我不會辦。
  
  [1318]
  真是要造反了,剛剛提了首輔,這白眼狼就下狠手。萬曆恨不得拿頭撞牆,氣急敗壞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讓他回家休養去了。
  萬曆的“幸福”生活從此拉開序幕。
  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鍾羽正上疏,支持李獻可,經典語言如下:
  “李獻可的奏疏,我是讚成的,請你把我一同降職吧(請與同謫)。”
  萬曆滿足了他的要求。
  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舒弘緒上疏,發言如下:
  “言官是可以處罰的,出閣讀書是不能不辦的。”
  發配南京。
  再幾天後,戶部給事中孟養浩上疏,支持李獻可、鍾羽正等人。相對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雖然官很小(七品),誌氣卻大,總結了皇帝大人的種種錯誤,總計五條,還說了一句相當經典的話:
  “皇帝陛下,您坐視皇長子失學,有辱宗社祖先!”
  萬曆氣瘋了,當即下令,把善於總結的孟養浩同誌革職處理,並拉到午門,打了一百杖。
  暴風雨就是這樣誕生的。
  別人也就罷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幹的是本職工作,平白被打實在有點冤。
  於是大家都憤怒了。
  請注意,這個大家是有數的,具體人員及最終處理結果如下所列:
  內閣大學士趙誌皋上疏,被訓斥。
  吏科右給事中陳尚象上疏,被革職為民。
  禦史鄒德泳,戶科都給事中丁懋遜、兵科都給事中張棟、刑科都給事中吳之佳、工科都給事中楊其休,禮科左給事中葉初春,聯名上疏抗議。萬曆大怒,將此六人降職發配。
  萬曆終於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獻可,那麽在短短的幾天之內,他就免掉了十二位當朝官員。這一偉大記錄,就連後來的急性子崇禎皇帝也沒打破。
  事辦到這份上,皇帝瘋了,大臣也瘋了。官服烏紗就跟白送的一樣,鋪天蓋地到處亂扔,大不了就當老子這幾十年書白讀了。拚個你死我活隻為一句話:可以丟官,不能丟人!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禮部員外郎董嗣成、禦史賈名儒、禦史陳禹謨再次上疏,支持李獻可。萬曆即刻反擊,董嗣成免職,賈名儒發配,陳禹謨罰工資。
  事情鬧到這裏,到底卷進來多少人,我也有點亂。但若以為就此打住,那實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員的戰鬥力。
  
  [1319]幾天後,禮部尚書李長春也上疏了。對這位高級官員,萬曆也沒客氣,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誰知沒多久,吏部尚書蔡國珍、侍郎楊時喬又上疏抗議,然而這一次,萬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實在罵不動了。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終於出麵調停,向皇帝認了錯,並希望能夠赦免群臣。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卻是錯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萬曆,一看見這個老冤家,頓時恢複了戰鬥力,下書大罵:“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內閣大學士,不但不居中緩和矛盾,反而封還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見我發怒,你又說你有病在身,回家休養!國家事務如此眾多,你在家躺著(高臥),心安嗎!?既然你說有病,就別來了,回家養病去吧!”王家屏終於理解了申時行的痛苦,萬曆二十年(1592)三月,他連上八封奏疏,終於回了家。這是一場實力不對等的較量,大臣的一句話,可能毫無作用,萬曆的一道聖旨,卻足以改變任何人的命運。然而萬曆失敗了,麵對那群前仆後繼的人,他雖然竭盡全力,卻依然失敗了,因為權力並不能決定一切——當它麵對氣節與尊嚴的時候。王家屏走了,言官們暫時休息了。接班的趙誌皋比較軟,不說話,萬曆正打算消停幾天,張位又冒出來了。這位次輔再接再厲,接著鬧,今天鬧出閣講學,明天就鬧冊立太子。每天變著法地折騰皇帝,萬曆同誌終於頂不住了。如此下去,不被逼死,也被憋死了。必須想出對策。考慮再三,他決定去找一個人,在他看來,隻有這個人才能挽救一切。萬曆二十一年(1593),王錫爵奉命來到京城,擔任首輔。王錫爵,字元馭,蘇州太倉人。嘉靖四十一年,他二十八歲,赴京趕考,遇見申時行,然後考了第一。幾天後參加殿試,又遇見了申時行,這次他考了第二。據說他之所以在殿試輸給申時行,不外乎兩點,一是長得不夠帥,二是說話不夠滑。帥不帥不好說,滑不滑是有定論的。
  
  [1320]自打進入朝廷,王錫爵就是塊硬骨頭。萬曆五年張居正奪情,大家上書鬧,他跑到人家家裏鬧,逼得張居正大人差點拔刀自盡。吳中行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在場下吵,他跑到場上哭。萬曆六年,張居正不守孝回京辦公。大家都慶賀,他偏請假,說我家還有父母,實在沒有時間工作,要回家盡孝,張居正恨得直磨牙。萬曆九年,張居正病重,大家都去祈福,他不屑一顧。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反攻倒算開始,抄家鬧事翻案,人人都去踩一腳,這個時候,他說:“張居正當政時,做的事情有錯嗎?!他雖為人不正,卻對國家有功,你們怎能這樣做呢?!”萬曆十三年,他的學生李植想搞倒申時行,扶他上台,他痛斥對方,請求辭職。三年後,他的兒子鄉試考第一,有人懷疑作弊,他告訴兒子,不要參加會試,回家待業,十三年後他下了台,兒子才去考試,會試第二,殿試第二。他是一個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人。所以在萬曆看來,能收拾局麵的,也隻有王錫爵了。王大人果然不負眾望,到京城一轉悠,就把情況摸清促了。隨即開始工作,給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說,目前情況十分緊急,請您務必在萬曆二十一年冊立太子,絕不能再拖延了,否則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壓製不了!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萬曆沒敢再隨便找人修電腦,專程派了個太監,送來了自己的回信。可王錫爵剛打開信,就傻眼了。信上的內容是這樣的:“看了你的奏疏,為你的忠誠感動!我去年確實說過,今年要舉行冊立大典,但是(注意此處),我昨天晚上讀了祖訓(相當於皇帝的家規),突然發現裏麵有一句訓示:立嫡不立長,我琢磨了一下,皇後現在年紀還不大,萬一將來生了兒子,怎麽辦呢?是封太子,還是封王?”“如果封王,那就違背了祖訓,如果封太子,那就有兩個太子了,我想來想去,想了個辦法,要不把我的三個兒子一起封王,等過了幾年,皇後沒生兒子,到時候再冊立長子也不遲。這事我琢磨好了,既不違背祖製,也能把事辦了,很好,你就這麽辦吧。”階級鬥爭又有新動向了,很明顯,萬曆同誌是很動了一番腦筋,覺得自己不夠分量,把老祖宗都搬出來了,還玩了個複雜的邏輯遊戲,有相當的技術含量,現解析如下。
  
  [1321]
  按老規矩,要立嫡子(皇後的兒子),可是皇後又沒生兒子,但皇後今天沒有兒子,不代表將來沒有。如果我立了長子,嫡子生出來,不就違反政策了嗎?但是皇後什麽時候生兒子,我也不知道,與其就這麽拖著,還不如把現在的三個兒子一起封了了事,到時再不生兒子,就立太子。先封再立,總算對上對下都有了交代。
  王錫爵初一琢磨,就覺得這事有點懸,但聽起來似乎又隻能這麽辦,思前想後,他也和了稀泥,拿出了兩套方案。
  方案一、讓皇長子拜皇後為母親,這樣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問題就解決了。
  方案二、按照皇帝的意思,三個兒子一起封王,到時再說。
  附注:第二套方案,隻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使用。
  上當了,徹底上當了。
  清醒了一輩子的王大人,似乎終於糊塗了,他好像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跳入了一個陷阱。
  事實上,萬曆的真正目標,不是皇長子,而是皇三子。
  他喜歡鄭貴妃,喜歡朱常洵,壓根就沒想過要立太子,搞三王並封,把皇長子、三子封了王,地位就平等了,然後就是拖,拖到大家都不鬧了,事情也就辦成了。
  至於所謂萬不得已,采用第二方案,那也是句廢話,萬曆同誌這輩子,那是經常地萬不得已。
  總之,王錫爵算是上了賊船了。
  萬曆立即選擇了第二種方案,並命令王錫爵準備執行。
  經過長時間的密謀和策劃,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萬曆突然下發聖旨:
  “我有三個兒子,長幼有序。但問題是,祖訓說要立嫡子,所以等著皇後生子,一直沒立太子,為妥善解決這一問題,特將皇長子、皇三子、皇五子全部封王,將來有嫡子,就立嫡子,沒嫡子,再立長子,事就這麽定了,你們趕緊去準備吧。”
  聖旨發到禮部,當時就炸了鍋。這麽大的事情,事先竟沒聽到風聲,實在太不正常,於是幾位領導一合計,拿著諭旨跑到內閣去問。
  這下連內閣的趙誌皋和張位也驚呆了,什麽聖旨,什麽三王並封,搞什麽名堂!?
  很明顯,這事就是王錫爵辦的。消息傳出,舉朝轟動,大家都認定,朝廷又出了個叛徒,而且還是主動投靠的。
  
  [1322]
  所有人都知道,萬曆已經很久不去找(幸)皇後了,生兒子壓根就是沒影的事。所謂三王並封,就是扯淡,大家都能看出來,王錫爵你混了幾十年,怎麽看不出來?分明就是同謀,助紂為虐!
  再說皇帝,你都說好了,今年就辦,到時候了竟然又不認賬。搞個什麽三王並封,我們大家眼巴巴地盼著,又玩花樣,你當你耍猴子呢?!
  兩天之後,算帳的人就來了。
  光祿寺丞朱維京第一個上書,連客套話都不說,開篇就罵:
  “您先前說過,萬曆二十一年就冊立太子,朝廷大臣都盼著,忽然又說要並封,等皇後生子。這種說法,祖上從來就沒有過!您不會是想愚弄天下人吧!”
  把戲被戳破了,萬曆很生氣,立即下令將朱維京革職充軍。
  一天後,刑部給事中王如堅又來了:
  “十四年時,您說長子幼小,等個兩三年;十八年時,您又說您沒有嫡子,長幼有序,讓我們不必擔心;十九年時,您說二十年就冊立;二十年時,您又說二十一年舉行;現在您竟然說不辦了,改為分封,之前的話您不是都忘了吧,以後您說的話,我們該信那一句?”
  這話殺傷力實在太大,萬曆繃不住了,當即把王如堅免職充軍。
  已經沒用了,什麽罰工資、降職、免職、充軍,大家都見識過了,還能嚇唬誰?
  最尷尬的,是禮部的頭頭腦腦們,皇帝下了聖旨,內閣又沒有封還,按說是不能不辦的。可是照現在這麽個局勢,如果真要去辦,沒準自己就被大家給辦了。想來想去,搞了個和稀泥方案:三王並封照辦,但同時也舉行冊立太子的儀式。
  方案報上去,萬曆不幹:三王並封,就為不立太子,還想把我繞回去不成?
  既然給麵子皇帝都不要,也就沒啥說的了。禮部主事顧允成,工部主事嶽元聲,光祿寺丞王學曾等人繼續上書,反對三王並封,這次萬曆估計也煩了,理都不理,隨他們去。
  於是抗議的接著抗議,不理的照樣不理,誰也奈何不了誰。
  局麵一直僵持不下,大家這才突然發覺,還漏了一個關鍵人物——王錫爵。
  這事既然是王錫爵和皇帝幹的,皇帝又不出頭,也隻能拿王錫爵開刀了。
  
  [1323]先是顧允成、張輔之等一群王錫爵的老鄉上門,勸他認清形勢,早日解決問題。然後是吏部主事顧憲成代表吏部全體官員寫信給王錫爵,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現在情況很複雜,大家都反對你的三王並封,想糊弄過去是不行的,王錫爵終於感受到了當年張居正的痛苦,不問青紅皂白,就圍上來群毆,沒法講道理,就差打上門來了。當然,一點也沒差,打上門的終究來了。幾天之後,禮部給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嶽元聲一行五人,來到王錫爵辦公的內閣,過來隻幹一件事:吵架。剛開始的時候,氣氛還算不錯,史孟麟首先發言,就三王並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駁,有理有節,有根有據。事情到這兒,還算是有事說事,可接下來,就不行了。因為王錫爵自己也知道,三王並封是個爛事,根本就沒法辯,心裏理虧,半天都不說話。對方一句句地問,他半句都沒答,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你們到底想怎麽樣?”嶽元聲即刻回答:“請你立刻收回那道聖旨,別無商量!”接著一句:“皇上要問,就說是大臣們逼你這麽幹的!”王錫爵氣得不行,大聲回複:“那我就把你們的名字都寫上去,怎麽樣?!”這是一句威脅性極強的話。然而嶽元聲回答的聲音卻更大:“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寫在最前麵!充軍也好,廷杖也好,你看著辦!”遇到這種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錫爵也沒辦法,隻好說了軟話:“請你們放心,雖然三王並封,但皇長子出閣的時候,禮儀是不一樣的。”首輔大人認輸了,嶽元聲卻不依不饒,跟上來就一句:“那是禮部的事,不是你的事!”談話不歡而散,王錫爵雖然狼狽不堪,卻也頂住了死不答應。因為雖然罵者眾多,卻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找到他的死穴。這事看起來很簡單,萬曆耍了個計謀,把王錫爵繞了進去,王大人背黑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錫爵先生,雖然人比較實誠,也是在官場打滾幾十年的老油條,萬曆那點花花腸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並封,是將計就計。他的真正動機是,先利用三王並封,把皇長子的地位固定下來,然後借機周旋,更進一步逼皇帝冊立太子。
  
  [1324]在他看來,嶽元聲之流都是白頸烏鴉,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幹不成。所以他任人笑罵,準備忍辱負重,一朝翻身。然而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聰明人的。庶吉士李騰芳就算一個。李騰芳,湖廣湘潭人(今湖南湘潭)。從嚴格意義上講,他還不是官,但這位仁兄人還沒進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隻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錫爵的秘密。他的這封信,是當麵交給王錫爵的,王大人本想打發這人走,可剛看幾行字,就把他給拉住了:“公欲暫承上意,巧借王封,轉作冊立!”太深刻了,太尖銳了,於是王錫爵對他說:“請你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李騰芳接下來的話,徹底打亂了王錫爵的部署:“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對的。但請你想一想,封王之後,恐怕冊立還要延後,你還能在朝廷呆多久?萬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辦不成這件事,負責任的人就是你!”王錫爵沉默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計劃蘊含著極大的風險,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這個錯誤。因為在這個計劃裏,還有最後一道保險。李騰芳走了,王錫爵沒有鬆口,此後的十幾天裏,跑來吵架的人就沒斷過。但王大人心裏有譜,打死也不說,直到王就學上門的那一天。王就學是王錫爵的門生,自己人當然不用客氣,一進老師家門就哭,邊哭還邊說:“這件事情(三王並封)大家都說是老師幹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師有滅門之禍啊!”王錫爵卻笑了:“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亂說的。我的真實打算,都通過密奏交給了皇上,即使皇長子將來登基,看到這些文書,也能明白我的心意。”這就是王先生的保險,然而王就學沒有笑,隻說了一句話:“老師,別人是不會體諒您的!一旦出了事,會追悔莫及啊!”王錫爵打了個寒戰,他終於發現,自己的思維中,有一個不可饒恕的漏洞:如果將來冊立失敗,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擁立長子的密奏,必然會收拾掉自己。而如果皇長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頭。因為長子登基,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犯不著感謝誰,到時,三王並封的黑鍋隻有他自己背。所以結論是:無論誰勝利,他都將失敗!
  
  [1325]
  明知是賠本的生意,還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錫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萬曆二十一年二月,他專程拜見了萬曆,隻提出了一個要求:撤回三王並封。
  這下萬曆就不幹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現在你要洗手不幹,留下我一個人背黑鍋,怎麽夠意思?
  “你要收回此議,即無異於認錯,如果你認錯,我怎麽辦?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挾持?”
  話說得倒輕巧,可惜王大人不上當:你是皇帝,即使不認錯,大家也不能把你怎麽樣,我是大臣,再跟著淌混水,沒準祖墳都能讓人刨了。
  所以無論皇帝大人連哄帶蒙,王錫爵偏一口咬定——不幹了。
  死磨硬泡沒辦法,大臣不支持,內閣不支持,唯一的親信跑路,萬曆隻能收攤了。
  幾天後,他下達諭令:
  “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兩三年,如果皇後再不生子,就冊立長子。”
  可是大臣們不依不饒,一點也不消停,接著起哄,因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後了,皇後怎麽生兒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裝什麽蒜?
  萬曆又火了,先是辟謠,說今年已經見過皇後,夫妻關係不好,純屬謠傳,同時又下令內閣,對敢於胡說八道的人,一律嚴懲不怠。
  這下子王錫爵為難了,皇帝那裏他不敢再去湊熱鬧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來想去,一聲歎息:我也辭職吧。
  說是這麽說,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為經曆了幾次風波之後,他已然明白,在手下這群瘋子麵前,一絲不掛十分危險,身前必須有個擋子彈的,才好平安過日子。
  於是王錫爵慘了,大臣轟他走,皇帝不讓走,夾在中間受氣,百般無奈之下,他決定拚一拚——找皇帝麵談。
  可是皇帝大人雖然不上班,卻似乎很忙,王錫爵請示了好幾個月,始終不見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數全用上,終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見到了萬曆。
  這是一次十分關鍵的會麵,與會者隻有兩人,本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於某種動機(估計是想保留證據),事後王錫爵詳細地記下了他們的每一句話。
  
  [1326]
  等了大半年,王錫爵已經毫無耐心:
  “冊立一事始終未定,大臣們議論紛紛,煩擾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決斷,大臣自然無詞。”
  萬曆倒還想得開:
  “我的注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樣,人家說什麽不礙事。”
  不礙事?敢情挨罵的不是你。
  可這話又不能明說,於是王大人兜了圈子: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內情,偏要大吵大嚷,我為皇上受此非議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麽為難之處,要平白受這份閑氣?”
  球踢過來了,但萬曆不愧為老運動員,一腳傳了回去:
  “這些我都知道,我隻擔心,如果皇後再生兒子,該怎麽辦?”
  王錫爵氣蒙了,就為皇後生兒子的破事,搞了三王並封,鬧騰了足足半年,到現在還拿出來當借口,還真是不要臉,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這話幾年前說出來,還過得去,現在皇子都十三歲了,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從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歲都去讀書了,何況還是皇子?!”
  這已經是老子訓兒子的口氣了,但萬曆同誌到底是久經考驗,毫不動怒,隻是淡淡地說:
  “我知道了。”
  王錫爵仍不甘心,繼續勸說萬曆,但無論他講啥,皇帝陛下卻好比橡皮糖,全無反應,等王大人說得口幹舌燥,氣喘籲籲,沒打招呼就走人了,隻留下王大人,癡癡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談話是完了,但這事沒完,王錫爵回家之後,實在是氣不過,一怒之下,又寫了一封膽大包天的奏疏。
  因為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隻有一個——威脅:
  “皇上,此次召對(即談話),雖是我君臣二人交談,但此事不久後,天下必然知曉,若毫無結果,將被天下人群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絕,也無濟於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和你談過話,別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沒給我一個結果,此事必將公之於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水!
  這是硬的,還有軟的:
  “臣進入朝廷三十餘年了,一向頗有名聲,現在為了此事,被天下人責難,實在是痛心疾首啊!”
  王錫爵是真沒辦法了,可萬曆卻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對著幹,當即寫了封回信,訓斥了王錫爵,並派人送到了內閣。
  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後,也隻能苦笑,因為他雖為人剛正,卻是個厚道人,從來不跟皇帝鬧,可這一次,是個例外。
  
  [1327]
  因為當太監送信到內閣的時候,內閣的張位恰好也在。這人就沒那麽老實了,是個喜歡惹事的家夥,王錫爵拆信的時候,他也湊過來看。看完後,王錫爵倒沒什麽,他反而激動了。
  這位仁兄二話不說,當即慫恿王錫爵,即刻上疏駁斥萬曆。有了張位的支持,王錫爵渾似喝了幾瓶二鍋頭,膽也壯了,針鋒相對,寫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駁得無地自容。
  王錫爵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為萬曆雖然頑固,卻很機靈。他之所以敢和群臣對著幹,無非是有內閣支持,現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鬧下去,恐怕事情就沒法收拾,於是他終於下聖旨:萬曆二十二年春,皇長子出閣讀書。
  勝利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臨了,王錫爵如釋重負,雖然沒有能夠冊立太子,但已出閣讀書。無論如何,對內對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時行沒有辦成的事情,王錫爵辦成了,按說這也算是個政績工程,王大人的位置應該更穩才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明代的大臣很執著,直來直往,說是冊立,就必須冊立。別說換名義,少個字都不行!所以出閣讀書,並不能讓他們滿意,朝廷裏還是吵吵嚷嚷地鬧個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錫爵就真是無路可走了。
  因為萬曆二十一年(1593),恰好是京察年。
  所謂京察,之前已介紹過,大致相當於幹部考核,每六年京察一次,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含五品),包括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以及京城的京官。
  雖然一般說來,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但京察不同,因為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書之首的吏部尚書。收拾不了內閣大學士,搞定幾個五品官還是綽綽有餘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就要膽戰心驚一回。畢竟是來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徹底完蛋。
  這還不算,最倒黴的是,如果運氣不好,主持考核的是個死腦筋的家夥,找人說情都沒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這次京察,就是一次結結實實的心跳時刻。因為主持者,是吏部尚書孫鑨和考功司郎中趙南星。
  
  [1328]
  孫鑨倒沒什麽,可是趙南星先生,就真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頑固型人物。
  趙南星,字夢白,萬曆二年進士。早在張居正當政時期,他就顯示了自己的刺頭本色,一直對著幹。張居正死後獲得提升,也不好好幹,幾年後就辭職回家了,據他自己說是身體不好,不想幹了。
  此人不貪錢,不好色,且認死理,此前不久才再次出山,和吏部尚書一起主持京察。
  這麽個人來幹這麽個事,很明顯,就是來折騰人的。
  果不其然,京察剛一開始,他就免了兩個人的官,一個是都給事中王三餘,另一個是文選司員外郎呂廕昌。
  朝廷頓時一片恐慌。
  因為這兩個人的官雖不大,身份卻很特殊:王三餘是趙南星的親家,呂廕昌是孫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親戚開刀,意思很明白:今年這關,你們誰也別想輕易過去。
  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開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員紛紛落馬,哭天喊地,聲震寰宇,連內閣大學士也未能幸免。趙誌皋的弟弟被趕回了家,王錫爵的幾個鐵杆親信也糟了秧。
  趙誌皋是個老實人,也不怎麽鬧。王錫爵就不同了,他上門逼張居正的時候,趙南星也就是個小跟班,要說鬧事,你算老幾?
  很快,幾個言官便上疏攻擊吏部的人事安排,從中挑刺。趙南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駁,爭論了幾天,皇帝最後判定:吏部尚書孫鑨罰一年工資,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官降三級。
  這個結果實在不值得驚訝,因為那段時間,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錫爵合夥搞三王並封。
  但王錫爵錯了,因為趙南星先生,絕不是一個單純的人。
  事實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台,去搞這次京察,是因為在幕後,有個人在暗中操縱著一切。
  這個人的名字,叫顧憲成。
  關於這位仁兄的英雄事跡,後麵還要詳細介紹,這裏就不多說了,但可以確定的是,萬曆二十一年的這次京察,是在顧憲成的策劃下,有預謀,有目的的政治攻擊。關於這一點,連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史·顧憲成傳)。
  事實印證了這一點,前台剛剛下課,後台就出手了。一夜之間,左都禦史李世達、禮部郎中於孔兼等人就冒了出來,紛紛上疏攻擊,王大人又一次成為了靶子。
  
  [1329]
  關鍵時刻,萬曆同誌再次證明,他是講義氣的,而且也不傻。
  奏疏送上去,他壓根就沒理,卻發布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幹的命令:
  吏部尚書孫鑨免職,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削職為民。
  這條聖旨的意思是:別跟我玩花樣,你們那點把戲我都明白,再鬧,就連你們一起收拾。
  應該說效果十分明顯,很快,大家都不鬧了。看上去,王錫爵贏了,實際上,他輸了,且輸得很慘。
  因為孫鑨本就是個背黑鍋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趙南星就不同了,硬頂王錫爵後,他名望大增,被譽為不畏強暴,反抗強權的代表人物。雖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卻時常有人來拜訪,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薦他出來做官。而這位兄弟也不負眾望,二十年後再度出山,鬧出了更大的動靜。
  王錫爵就此完蛋,他雖然贏得了勝利,卻輸掉了名聲,在很多人看來,殘暴的王錫爵嚴酷鎮壓了開明的趙南星,壓製了正直與民意。
  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為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十六年前,年輕官員王錫爵大搖大擺地邁進了張居正首輔的住所,慷慨激昂,大發議論後,揚長而去,然後名聲大噪。
  十六年後,年輕官員趙南星向王錫爵首輔發起攻擊,名滿天下。
  當年的王錫爵,就是現在的趙南星,現在的王錫爵,就是當年的張居正,很有趣。
  有明一代,所謂的被壓製者,未必真被壓製,所謂的壓製者,未必真能壓製。
  遍覽明代史料,曾見直言犯上者無數,細細分析之後,方才發覺: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為在那些直言背後,往往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最後一根稻草
  萬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錫爵提出辭呈。
  萬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錫爵堅持要走。
  自進入朝廷以來,王錫爵嚴於律己,公正廉潔,幾十年來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終成大器。
  萬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擔任首輔,二十二年離去,總共幹了一年。
  但這一年,就毀掉了他之前幾十年累積的所有名聲。---------------------------更正:昨天更新中“文選司員外郎呂廕昌”,應為“文選司員外郎呂胤昌”。特此更正致歉。
  
  [1330]
  雖然他忍辱負重,雖然他盡心竭力,努力維護國家運轉,調節矛盾,甚至還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閣讀書),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因為批評總是容易的,做事總是不容易的。
  王錫爵的離去,標誌著局勢的進一步失控。從此以後,天下將不可收拾。
  但沒有人會料到,王大人辭職,將成為另一事件的導火線。和這件事相比,所謂的朝局紛爭,冊立太子,都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因為首輔走了,日子卻還得過,原本排第二的趙誌皋應該接班,但這人實在太軟,誰都敢欺負他,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覺得他壓不住陣,於是皇帝下令,由大臣推薦首輔。
  幕後人物顧憲成就此出馬。
  顧憲成,字叔時,江蘇無錫人。萬曆四年參加鄉試,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年後去考了進士,成績平平,分配到戶部當了個主事。當官後,最不喜歡的人是張居正,平日怎麽別扭怎麽來。
  比如張大人病重,大家都去上疏禱告,他不去,別人看他不上路,幫他署了名,他知道後不肯幹休,非把自己的名字劃掉,那是相當執著。不過這也沒什麽,當時和張大人對著幹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個。
  等到張居正死了,他就去了吏部,但也沒升官,還接著當六品主事(正處級),這中間還請了三年假。
  總之,這是個並不起眼的人。
  萬曆二十一年京察時,孫鑨是吏部尚書(正二品),趙南星是考功司郎中(相當於司長,正五品),而顧憲成隻是個考功司員外郎(副手,從五品)。
  萬曆八年進入朝廷,就當六品主事,混了十三年,才升了一級,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就是這麽個說不過去的人,卻是這場風暴的幕後操縱者(實左右之),不服都不行。
  更為神奇的是,事情鬧大了,孫鑨撤職了,趙南星回家了,連王首輔都辭職了,他卻是巍然不動。非但不動,還升了一級,當上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之前說過,文選司負責官員人事選拔,是吏部第一肥差。根據史料的記載,顧憲成大致屬於性格頑固,遇事不轉彎的人,如此個性,竟然能撈到這位置,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麵,當初孫鑨剛被免職的時候,吏部沒有部長,王錫爵打算趁機換人,推薦自己的親信羅萬化接班。顧憲成反對,推薦了右都禦史陳有年。
  最終結果:吏部尚書陳有年。
  
  [1331]
  你要知道,王錫爵大人此時的職務,是內閣首輔、建極殿大學士,領吏部尚書銜兼太子太保,從一品。而顧憲成,是個剛提拔一年的五品郎中。
  王錫爵的後麵,有萬曆撐腰。顧憲成的後麵,什麽都看不見。
  第一把手加第二把手,對付一個小小的司官,然而事實告訴我們,顧憲成贏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背後,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夜。
  我認為,在那片黑暗中,隱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很快,事實就將再次驗證這一點。
  當萬曆下令大臣推舉入閣人選的時候,顧憲成先生又一次冒了出來,上疏推舉人選。雖說這事的確歸他管,但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政治決策,吏部的幾位侍郎竟然毫無反應,尚書陳有年也對他言聽計從。史料上翻來覆去,隻有他的光輝事跡,似乎吏部就他幹活。
  而當萬曆同誌看到顧憲成推舉的那個名字時,差點沒把桌子掀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名單上,第一個就是王家屏。
  作為吏部官員,顧憲成明知這家夥曾把皇帝折騰得七葷八素,竟然還要推薦此人,明擺著就是跟皇帝過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無可忍了,終於打發顧憲成回了家。
  明代的官員,雖然罷官容易,升官倒也不難,隻要過個幾年,時局一變,立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來過。而以顧憲成之前的工作業績和運動能量,東山再起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可誰也沒想到,顧先生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雖然把這人開了,萬曆很有點快感,但由此釀成的後果,卻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自明開國以來,無論多大能耐,無論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劉伯溫,如果下野之後沒能重新上台,慢慢地就邊緣化了,然後走向同一結局——完蛋,從無例外。
  例外,從顧憲成開始。
  和趙南星一樣,自從下野後,顧憲成名氣暴漲。大家紛紛推舉他再次出山,雖然沒啥效果,也算捧了個人場。不久之後,他的弟弟顧允成和同鄉高攀龍也辭官回了家,三個人一合計,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講學吧。
  這一講就是三年,講著講著,人越來越多,於是有一天,顧憲成對高攀龍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應該找個固定的講習場所。”
  
  [1332]
  地方是有的,在無錫縣城的東頭,有一個宋代學者楊時講過學的場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實在沒法用,所以這事也就擱置了下來。
  七年後,出錢的主終於找到了。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和顧憲成關係不錯,聽說此事,大筆一揮就給辦了,撥出專款修繕此地。此後,這裏就成為了顧憲成等人的活動地點。
  它的名字叫做東林書院,實事求是地講,確實也就是個書院。但在此後的幾十年中,它卻煥發了不可思議的魔力,成為了一種威力強大的信念,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眾,曆史上統稱為東林黨。
  無數人的命運,大明天下的時局,都將由這個看似與朝廷毫無關係的地方,最終確定。
  王錫爵回家去養老,顧憲成回家去講學,王家屏自然也消停了,於是首輔的位置還是落到了趙誌皋同誌的身上。
  這就真叫害死人了,因為趙誌皋壓根就不願意幹!
  趙先生真是老資格了,隆慶二年中進士,先當翰林,再當京官,還去過地方。風風雨雨幾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七十多歲才混到首輔,也沒啥意思。
  更為重要的是,他個性軟弱,既不如申時行滑頭,也不如王錫爵強硬。而明代的言官們大都不是什麽善茬,一貫欺軟怕硬。一旦坐到這個位置上,別說解決冊立太子之類的敏感問題,光是來找茬的,都夠他喝一壺。
  對此,趙先生十分清楚,所以他主動上疏,不願意幹,情願回家養老。
  可是萬曆是不會同意的。好不容易找來個堵槍眼的,你要走了,我怎麽辦?
  無奈,趙誌皋先生雖然廉頗老矣,不太能飯,但還是得死撐下去。
  於是,自萬曆二十二年起,他開始了四年痛苦而漫長的首輔生涯。具體表現為,不想幹,沒法幹,卻又不能走。
  說起來,他還是很敬業的。因為這幾年正好是多事之秋,外麵打日本,裏麵鬧冊立,搞得不可開交,趙大人外籌軍備,內搞協調,日夜加班忙碌,幹得還不錯。
  可下麵這幫大臣一點麵子都不給,看他好欺負,就使勁欺負。宮裏失火了有人罵他,天災有人罵他,兒子惹事了有人罵他,甚至沒事,也有人罵他,說他就該走人(言誌皋宜放)。
  實在欺人太甚,老實人終於也發火了。
  
  [1333]
  王錫爵在的時候,平素說一不二,動輒訓斥下屬,除了三王並封這種惹眾怒的事情外,誰也不敢多嘴罵他。到趙誌皋這兒,平易近人,待人和氣,卻老是挨罵,老先生一氣之下,也罵人了:
  “都是內閣首輔,勢大權重的,你們就爭相依附求取進步,勢小權輕的,你們就爭相攻擊,博取名聲!”
  罵歸罵,可下麵這幫人實在啥覺悟也沒有,還是喜歡拿老先生開涮。趙老頭也真是倒黴,在這緊要關頭,偏偏又出了事。
  事情出在兵部尚書石星的身上,如果你還記得,當時正值第一次抗倭援朝戰爭結束,雙方談判期間,石星最為信任的大忽悠沈惟敬正處於巔峰期,談判前景似乎很樂觀,石大人便通報領導,說和平很有希望。
  他的領導,就是趙誌皋。
  趙大爺本來就不愛惹事,聽了自然高興,表示同意談判。
  結果大家都知道了,所謂和平,全是沈惟敬、小西行長等中日兩方的職業騙子們通力協作,忽悠出來的。事情敗露後,沈惟敬殺頭,石星坐牢。
  按說這事趙先生最多也就是個領導責任,可言官們實在是道德敗壞,總找軟柿子捏,每次彈劾石星,都要把趙大人稍帶上。趙大人氣得直喘氣,要辭職,皇帝又不許。到萬曆二十六年,再撐不住了,索性回家養病休息,反正皇帝也不管。
  萬曆二十九年,趙大人死在了家裏,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但我知道,他確實很累,因為直到他死的那天,辭職都沒有批下來,用今天的話說,他應該算是死在了工作崗位上。
  趙誌皋日子過得艱難,張位相對好點,因為他的脾氣比較厲害,言官們沒怎麽敢拿他開刀。加上他是次輔,凡事沒必要太出頭,有趙首輔擋在前麵,日子過得也可以。
  他唯一的問題,就是在抗倭援朝戰爭中,著力推薦了一個人。不但多次上疏保舉,而且對其誇獎有加,說此人是不世出之奇才,必定能夠聲名遠播,班師凱旋。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楊鎬。
  
  [1334]
  關於此人,我們之前已經說過了。從某個角度講,他確實不負眾望,雖然輸了,還是輸得聲名遠播,播到全國人民都曉得,隨即開始追究責任。大臣們開罵,罵得張位受不了,就上疏皇帝,說:
  “大家都在罵我(群言交攻),但我是忠於國家的,且毫無愧疚,希望皇上體察(惟上矜察)。”
  皇帝說:
  “楊鎬這個人,就是你暗中密奏,推薦給我的!(密揭屢薦)。我信了你,才會委派他做統帥,現在敗仗打了,國威受損,你還敢說自己毫無愧疚(猶雲無愧)!?”
  到這個份上,估計也沒啥說的了,張位連辭職的資格都沒有,就被皇帝免職,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
  估計是受刺激太大,這位兄弟回家不久後就死了。
  至萬曆二十九年,內閣的幾位元老全部死光,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就此踏上這個舞台。
  七年前,王錫爵辭職,朝廷推舉閣臣,顧憲成推舉了王家屏。但有一點必須說明:當時,顧先生推薦的,並非王家屏一人,而是七個。
  這七個人中,王家屏排第一,可是萬曆不買賬,把顧憲成趕回了家。然而事實上,對顧先生的眼光,皇帝大人還是有所認可的,至少認可排第四的那個。
  南京禮部尚書沈一貫,第四。
  沈一貫,字肩吾,隆慶二年進士。算起來,他應該是趙誌皋的同班同學,不過他的成績比趙大人要好得多,當了庶吉士,後來又去翰林院,給皇帝講過課。和之前幾位類似,他跟張居正大人的關係也相當不好,不過他得罪張先生的原因,是比較搞笑的。
  事情經過是這樣,有一天,沈教官給皇帝講課,說著說著,突然發了個感慨,說自古以來,皇帝托孤,應該找個忠心耿耿的人,如果找不到這種人,還不如多教育自己的子女,親曆親為。
  要知道,張居正同誌的耳目是很多的,很快這話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裏,加上他的心胸又不算太寬廣,所以張大人當政期間,沈一貫是相當地蕭條,從未受到重用。
  相對於直言上疏、痛斥張居正,而落得同樣下場的王錫爵等同誌,我隻能說,其實他不是故意的。
  張居正死後,沈一貫才出頭,曆任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後來又去了南京當禮部尚書。
  此人平素為人低調,看上去沒有什麽特點,然而,這隻是表麵現象而已。
  顧憲成是朝廷的幕後影響者,萬曆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兩人勢不兩立。
  所以一個既能被顧憲成推薦,又能被皇帝認可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1335]
  萬曆二十二年(1594),沈一貫被任命為吏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進入了帝國的決策層。
  很快,他就展示了他的異常之處,具體表現為,大家都欺負趙誌皋,他不欺負。
  趙首輔實在是個徹頭徹尾的軟柿子,無論大小官員,從他身邊過,都禁不住要捏一把,而對趙大人尊敬有加的,隻有沈一貫(事皋甚恭)。
  但沈一貫先生尊敬趙老頭,絕非尊重老人,而是尊重領導,因為排第二的張位、排第三的陳於陛,他都很尊敬。
  沈一貫就這樣紮下了根,在此後的七年之中,趙誌皋被罵得養了病,陳於陛被罵得辭了官,都沒他什麽事,他還曾經聯同次輔張位保舉楊鎬,據說還收了錢,可是楊鎬事發,張位被彈劾免職,他竟安然無恙。
  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死的死了,退的退了,隻剩沈一貫,於是這個天字第一號大滑頭終於成為了帝國的首輔。
  憑借多年的混事技術,沈先生遊刃有餘,左推右擋,皇帝信任,大臣也給麵子,地位相當穩固,然而在曆史上,沈一貫的名聲一貫不佳,究其原因,就是他太過滑頭。
  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講,朝廷首輔就是背黑鍋的,國家那麽多事,總得找一個負責的,但沈先生全然沒有這個概念,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實在不太地道。
  而當時朝廷的局勢,卻已走到了一個致命的關口。
  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十九歲,雖然出閣讀書,卻依然不是太子,而且萬曆辦事不厚道,對教自己兒子的講官十分刻薄,一般人家請個老師,都要小心伺候,從不拖欠教師工資,萬曆卻連飯都不管,講官去教他兒子,還得自己帶飯,實在太不像話。
  相對而言,皇三子就真舒服得多了,要什麽有什麽,備受萬曆寵愛,嬌生慣養,啥苦都沒吃過,且大有奪取太子之位的勢頭。
  這些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裏,外加鄭貴妃又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蠢人,絲毫不知收斂,極為囂張,可謂是人見人恨,久而久之,一個父親偏愛兒子的問題,就變成了惡毒地主婆欺負老實佃戶的故事。
  問題越來越嚴重,輿論越來越激烈,萬曆是躲一天算一天的主,偏偏又來了這麽個首輔,要知道,大臣們不鬧事,不代表不敢鬧事,一旦他們的怒火到達頂點,國家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騷亂。
  然而動亂沒有爆發,因為這個曾經搞倒申時行、王錫爵、王家屏等無數政治高手,看似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竟然被解決了。
  而解決它的,就是為人極不地道,一貫滑頭的沈一貫。
  
  [1336]
  說起來,這是個非常玄乎的事。
  萬曆二十九年(1601)八月,沈一貫向皇帝上疏,要求冊立太子,其大致內容是,皇長子年紀大了,應該冊立太子,正式成婚,到時有了孫子,您也能享子孫滿堂的福啊。
  無論怎麽看,這都是一封內容平平的奏疏,立意不新穎,文采很一般,按照以往的慣例,最終的結局應該是被壓在文件堆下幾年,再拉出去當柴禾燒。
  可驚喜總是存在的,就在第二天,沈一貫收到了皇帝的回複:
  “即日冊立皇長子為太子!”
  沈一貫當時就懵了。
  這絕對不可能。
  爭了近二十年,無數猛人因此落馬,無數官員丟官發配,皇帝都被折騰得半死不活,卻死不鬆口。
  然而現在,一切都解決了。
  事實擺在眼前,即日冊立太子,非常清晰,非常明顯。
  沈一貫欣喜若狂,他隨即派人出去,通報了這一消息,於是舉朝轟動了,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為這個等待了許久的勝利。
  “爭國本”就此落下帷幕,這場萬曆年間最激烈複雜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輔四人,部級官員十餘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員人數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罷官、解職、發配,鬧騰得烏煙瘴氣,還搞出了一個叫東林黨的副產品,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會有解決的一天。
  然而這件事情,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由最意想不到的人解決了,遭遇父親冷落的朱常洛終於修成正果,榮登太子。
  但此事之中,仍然存在著一個最大的疑問:為什麽那封上疏,能夠破解這個殘局?
  我不知道沈一貫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想了。
  萬曆並不愚蠢,事實上,從之前的種種表現看,他是一個十分成熟的政治家,沒有精神病史,心血來潮或是突發神經,基本都可以排除,而且他的意圖十分明顯——立皇三子。
  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放棄了這個經曆十餘年的痛罵、折騰,卻堅持不懈的企圖?
  
  [1337]
  翻來覆去地審閱沈一貫的那封上疏,並綜合此事發生前的種種跡象,我得出了結論: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把稻草。
  萬曆從來就不想立皇長子,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疑問在於,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這幫大臣都是死腦筋,為何還要頂著漫天的口水和謾罵,用拖延戰術硬扛十幾年?
  如果沒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會吃這個苦的。
  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等待兩件事情的發生。然而這兩件事他都沒等到。
  我曾經分析過,要讓皇三子超越皇長子繼位,修改出生證明之類的把戲自然是沒用的,必須有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說服所有人的理由,而這個答案隻能是:立嫡不立長。
  隻有立嫡子,才能壓過長子,並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樣可能變成嫡子呢?
  事實上,是可能的,隻要滿足一個條件——鄭貴妃當皇後。
  隻要鄭貴妃當上皇後,皇後的兒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繼位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是皇後隻有一個,所以要讓鄭貴妃當上皇後,隻能靠等,等到王皇後死掉,或是等時機成熟,把她廢掉,鄭貴妃就能順利接位。
  可惜這位王皇後身體很好,一直活到了萬曆四十八年(這一年萬曆駕崩),差點比萬曆自己活得還長,且她一向為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後的喜愛,要廢掉她,實在沒有借口。
  第一件事是等皇後,第二件事是等大臣。
  這事就更沒譜了,萬曆原本以為免掉一批人,發配一批人,再找個和自己緊密配合的首輔,軟硬結合就能把事情解決,沒想到明代的大臣卻是軟硬都不吃,丟官發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要知道,因為頂撞皇帝被趕回家,那是光榮,知名度噌蹭地往上漲,值大發了。
  所以他越嚴厲,越有人往上衝,隻求皇帝大人再狠一點,最好暴跳如雷,這樣名聲會更大,效果會更好。
  而首輔那邊,雖然也有幾個聽話的,無奈都是些老油條,幫幫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個王錫爵下來,搞了三王並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
  至於王家屏那類人,真是想起來都能痛苦好幾天,十幾年磨下來,人換了不少,朝廷越來越鬧,皇後身體越來越好,萬曆同誌焦頭爛額,開始重新權衡利弊。
  我相信,在他下定決心的過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1338]
  此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不詳,但應該在萬曆十四年之後。
  有一天,李太後和萬曆談話,說起了皇長子,太後問:你為何不立他為太子?
  萬曆漫不經心地答道:他是宮女的兒子。
  太後大怒:你也是宮女的兒子!
  這就是活該了,萬曆整天忙裏忙外,卻把母親的出身給忘了,要知道這位李老太太,當年也就是個宮女,因為長得漂亮才被隆慶選中,萬曆才當上了皇帝,如果宮女的兒子不能繼位,那麽萬曆兄是否應該引咎辭職呢?
  萬曆當即冷汗直冒,跪地給老太太賠不是,好說歹說才糊弄過去。
  這件事情,必定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皇後沒指望,老太太反對,大臣不買賬,說眾叛親離,絲毫也不過分。萬曆開始意識到,如果不顧一切,強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
  在自己的皇位和兒子的皇位麵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決定政治動向的最終標準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這是一條真理。
  就這樣,沈一貫撿了個大便宜,成就了冊立太子的偉業,他的名聲也如日中天,成為了朝廷大臣擁戴的對象。
  可你要說他光撿便宜,不做貢獻,那也是不對的,事實上,他確實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聖旨下達的第二天,萬曆反悔了,或許是不甘心十幾年被人白噴了口水,或許是鄭貴妃吹了枕頭風,又找了借口再次延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辦了。
  但朝廷大臣們並沒有看到這封推辭的詔書,因為沈一貫封還了。
  這位一貫滑頭的一貫兄,終於硬了一回,他把聖旨退了回去,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
  “萬死不敢奉詔!”
  沈一貫的態度,深深地震懾了萬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萬曆二十九年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爭國本”事件正式結束。
  被壓了十幾年的朱常洛終於翻身,然而他的母親,那位恭妃,卻似乎永無出頭之日。
  
  [1339]
  按說兒子當上太子,母親至少也能封個貴妃,可萬曆壓根就沒提這件事,一直壓著,直到萬曆三十四年,朱常洛的兒子出世,她才被封為皇貴妃。
  但皇貴妃和皇貴妃不一樣,鄭貴妃有排場,有派頭,而王貴妃不但待遇差,連兒子來看他,都要請示皇帝,經批準才能見麵。
  但幾十年來,她沒有多說過一句話,直到萬曆三十九年的那一天。
  她已經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而朱常洛也獲準去探望他,當那扇大門洞開時,她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次偶遇,造就了她傳奇的一生,從宮女到貴妃,再到未來的太後(死後追封)。
  但是同時,這次偶遇也毀滅了她,因為萬曆同誌很不地道,幾十年如一日對她搞家庭冷暴力,既無恩寵,也無厚待,生不如死。
  然而她並不落寞,也無悔恨。
  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
  青史留名的太後也好,籍籍無名的宮女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母親,在臨終前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看到他經曆千難萬苦,終於平安成人,這就足夠了。
  所以,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拉著兒子的衣角,微笑著說:
  “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
  這裏使用的是史料原文,因為感情,是無法翻譯的。
  還有,其實這句話,她是哭著說的,但我認為,當時的她,很高興。
  王宮女就此走完了她的一生,雖然她死後,萬曆還是一如既往地混賬,竟然不予厚葬,經過當時的首輔葉向高反複請求,才得到了一個諡號。
  雖然她這一生,並沒有什麽可供傳誦的事跡,但她已然知足。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隻有母愛,是為了分離。
  接受了母親最後祝福的朱常洛還將繼續走下去,在他成為帝國的統治者前,必須接受更為可怕的考驗。
  
  [1340]梃擊
  朱常洛是個可憐人,具體表現為出身低,從小就不受人待見,身為皇子,別說胎教,連幼兒園都沒上過,直到十二歲才讀書,算半個失學兒童。身為長子,卻一直位置不穩,搖搖擺擺到了十九歲,才正式冊立為太子。
  讀書的時候,老師不管飯,冊立的時候,儀式都從簡,混到這個份上,怎個慘字了得。
  他還是個老實人,平時很少說話,也不鬧事,待人也和氣,很夠意思,但凡對他好的,他都報恩。比如董其昌先生,雖被稱為明代最偉大的天才畫家,但人品極壞,平日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鬧得當地百姓都受不了,但就是這麽個人,因為教過他幾天,辭官後還特地召回,給予優厚待遇。
  更為難得的是,對他不好的,他也不記仇,最典型的就是鄭貴妃,這位婦女的檔次屬於街頭大媽級,不但多事,而且鬧事,屢次跟他為難,朱常洛卻不以為意,還多次替其開脫。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但曆史已經無數次證明,在皇權鬥爭中,好人最後的結局,就是廢人。
  雖然之前經曆風風雨雨,終於當上太子,但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隻要萬曆一天不死,他一天不登基,幕後的陰謀將永不停息,直至將他徹底毀滅。
  現實生活不是電影,壞人總是贏,好人經常輸,而像朱常洛這種老好人,應該算是穩輸不贏。
  可是這一次,是個例外。
  事實證明,萬曆二十九年,朱常洛被冊立為太子,不過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兩年後,麻煩就來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大到國家動蕩,皇帝驚恐,太子不安,連老滑頭沈一貫都被迫下台。
  但有趣的是,惹出麻煩的,既不是朱常洛,也不是鄭貴妃,更不是萬曆,事實上,幕後黑手到底是誰,直至今日,也無人知曉。
  萬曆三十一年十一月,一篇文章在朝野之間開始流傳,初始還是小範圍內傳抄,後來索性變成了大字報,民居市場貼得到處都是,識字不識字都去看,短短十幾天內朝廷人人皆知,連買菜的老大娘都知道了,在沒有互聯網和手機短信的當年,傳播速度可謂驚人。
  之所以如此轟動,是因為這篇文章的內容,實在是太過火爆。
  此文名叫《續憂危竑議》,全篇僅幾百字,但在曆史上,它卻有一個詭異的名字——“妖書”。
  在這份妖書中,沒有議論,沒有敘述,隻有兩個人的對話,一個人問,一個人答。問話者的姓名不詳,而回答的那個人,叫做鄭福成。這個名字,也是文中唯一的主角。
  
  [1341]
  文章一開始,是兩個人在談事。一個說現在天下太平,鄭福成當即反駁,說目前形勢危急。因為皇帝雖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於沈一貫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會改立福王。
  這在當年,就算是反動傳單了,而且鄭福成這個名字,也很有技術含量,鄭貴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謂言簡意賅。
  之所以被稱為妖書,隻說皇帝太子,似乎還不合格,於是內閣的兩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
  當時的內閣共有三人,沈一貫是首輔,另外兩人是沈鯉和朱賡。妖書的作者別出心裁,挑選了沈一貫和朱賡,並讓他們友情客串,台詞如下:
  問:你怎麽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
  鄭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賡,就明白了。朝中有這麽多人,為什麽一定要用朱賡呢?因為他姓朱,名賡,賡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
  這是整朱賡,還有沈一貫同誌:
  問:難道沈一貫不說話嗎?
  鄭福成答:沈一貫這個人陰險狡詐,向來是有福獨享,有難不當,是不會出頭的。
  鬧到這個份上,作者還不甘心,要把妖書進行到底,最後還列出了朝廷中的幾位高官,說他們都是改立的同黨,是大亂之源。
  更為搞笑的是,這篇妖書的結尾,竟然還有作者署名!
  落款者分別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四川道禦史喬應甲。
  這充分說明,妖書作者實在不是什麽良民,臨了還要耍人一把,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相當有版權意識,在這二位黑鍋的名下還特別注明,項應祥撰(相當於原著),喬應甲書(相當於執筆)。
  這玩意一出來,大家都懵了。沈一貫當即上書,表示自己非常憤怒,希望找出幕後主使人,與他當麵對質,同時他還要求辭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議。
  而妖書上涉及的其他幾位高級官員也紛紛上書,表示與此事無關,並要求辭職。
  最倒黴的人是朱賡,或許是有人惡搞他,竟然把一份妖書放在了他的家門口。這位朱先生是個厚道人,嚇得不行,當即把這份妖書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還一把BT一把淚地哭訴,說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寵已是意外,也沒啥別的追求,現在竟然被人誣陷,請陛下讓我告老還鄉。
  
  
  [1342]
  朝廷一片混亂,太子也嚇得不行。他剛消停兩年,就出這麽個事,鬧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臥不安,擔驚受怕。
  要說還是萬曆同誌久經風雨,雖然憤怒,倒不怎麽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說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好好在家讀書,別出門。
  然後再發布諭令,安撫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準辭職,一個都別走。
  穩定情緒後,就該破案了。像這種天字第一號政治案件,自然輪不上衙門捕快之類的角色,東廠錦衣衛傾巢而出,成立專案組,沒日沒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
  萬曆原本以為,來這麽幾手,就能控製局勢,然而這場風暴,卻似乎越來越猛烈。
  首先是太子,這位仁兄原本膽小,這下更是不得了,窩在家裏哪裏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鄭貴妃那邊也不好受,畢竟妖書針對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輿論壓力太大,每日隻能以淚洗麵,不再出席任何公開活動。
  內閣也消停了,沈一貫和朱賡嚇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呆在家裏避風頭。日常工作隻有沈鯉幹,經常累得半死。大臣們也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平時爭個官位,搶個待遇的沒啥,這個熱鬧卻湊不得。雖說皇帝大人發話,安撫大家不讓辭職,可這沒準是放長線釣大魚,不準你走,到時候來個一鍋端,那就麻煩大了。
  總而言之,從上到下,一片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認定,在這件事情的背後,有很深的政治背景。
  確實如此。
  這是一件明代曆史上著名的政治疑案,至今仍無答案,但從各種蛛絲馬跡之中,真相卻依稀可辨。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情應該與鄭貴妃無關,因為她雖然蠢,也想鬧事,卻沒必要鬧出這麽大動靜,把自己擠到風口浪尖受罪,而太子也不會幹這事,以他的性格,別人不來惹他就謝天謝地,求神拜佛了。
  作案人既不是鄭貴妃,也不是太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必定是受益者。
  在當時的朝廷中,受益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精神受益者,大致包括看不慣鄭貴妃欺壓良民,路見不平也不吼,專門暗地下黑手的人,寫篇東西罵罵出口氣。
  這類人比較多,範圍很大,也沒法子查。
  第二種是現實受益者。就當時的朝局而言,嫌疑人很少——隻有兩個。
  
  [1343]
  這兩個人,一個是沈一貫,另一個是沈鯉。
  這二位仁兄雖然是本家,但要說他們不共戴天,也不算誇張。
  萬曆二十九年,沈一貫剛剛當首輔的時候,覺得內閣人太少,決定挑兩個跑腿的,一個是朱賡,另一個是沈鯉。
  朱賡是個老實人,高高興興地上班了,沈鯉卻不買賬,推辭了很多次,就是不來,沈一貫以為他高風亮節,也就沒提這事。
  可兩年之後,這位仁兄竟然又入閣了,沈一貫同誌這才明白,沈鯉不是不想入閣,而是不買他的帳,因為這位本家資曆老,名望高,還給皇帝講過課,關係很好,壓根就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自然就不合作,外加沈鯉也不是啥善人,兩人在內閣裏一向是勢不兩立。
  而現在妖書案發,內閣三個人,偏偏就拉上了沈一貫和朱賡,毫無疑問,沈鯉是有嫌疑的。
  這是我的看法,也是沈一貫的看法。
  這位老油條在家呆了好幾天,穩定情緒之後,突然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隨即恢複工作,以內閣首輔的身份親自指揮東廠錦衣衛搜捕,而且還一反往日裝孫子的常態,明目張膽對沈鯉的親信,禮部侍郎郭正域下手,把他的老鄉、朋友、下屬、仆人全都拉去審問。
  在這個不尋常的行動背後,是一個不尋常的算盤:
  如果事情是沈鯉幹的,那麽應該反擊,這叫報複,如果事情不是沈鯉幹的,那麽也應該反擊,這叫栽贓。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鬥爭愈演愈烈,沈鯉的親信被清算,他本人也未能幸免,錦衣衛派了幾百人到他家,也不進去,也不鬧事,就是不走,搞得沈鯉門都出不去,十分狼狽。
  但沈先生如果沒兩把刷子,是不敢跟首輔叫板的,先是朱常洛出來幫忙叫屈,又傳話給東廠的領導,讓他們不要亂來,後來連萬曆都來了,直接下令不得騷擾沈鯉。
  沈一貫碰了釘子,才明白這個冤家後台很硬,死拚是不行的,他隨即轉換策略,命令錦衣衛限期破案——抓住作案人,不怕黑不了你。
  可是破案談何容易,妖書滿街都是,傳抄者無數,鬼才知道到底哪一張紙才是源頭,十一月十日案發,查到二十日,依然毫無進展。
  東廠太監陳矩,錦衣衛都督王之楨急得直跳腳,如果還不破案,這官就算當到頭了。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
  
  [1344]
  說起來,這起妖書案是相當的妖,案發莫名其妙不說,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二十一日這天,先是錦衣衛衙門收到一份匿名檢舉信,後又有群眾舉報,錦衣衛出動,這才逮住了那個所謂的真凶:皦生光
  皦生光先生是什麽人呢?
  答案是——什麽人都不是。
  這位仁兄既不是沈鯉的人,也不是沈一貫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員,而隻是一個順天府的秀才。
  真凶到案,卻沒有人心大快,恰恰相反,剛剛抓到他的時候,朝廷一片嘩然,大家都說錦衣衛和東廠太黑,抓不到人了弄這麽個人來背鍋。
  這種猜測很有道理,因為那封妖書,不是一個秀才能寫得出來的。
  那年頭,群眾參政議政積極性不高,把肚子混飽就行,誰當太子鬼才關心,更何況沈一貫和朱賡的關係,以及萬曆迫不得已才同意立長子這些情況,地方官都未必知道,一個小秀才怎麽可能清楚?
  但細細一查,才發現這位仁兄倒還真有點來頭。
  原來皦生光先生除了是秀才外,還兼職幹過詐騙犯,具體方法是欺負人家不識字,幫人寫文章,裏麵總要帶點忌諱,不是用皇帝的避諱字,就是加點政治謠言,等人家用了,再上門勒索,說你要不給錢,我就跑去報官雲雲。
  後來由於事情幹得多了,秀才也被革了,發配到大同當老百姓,最近才又潛回北京。
  可即便如此,也沒啥大不了,歸根結底,他也就是個普通混混,之所以被確定為重點嫌疑人,是因為他曾經敲詐過一個叫鄭國泰的人。
  鄭國泰,是鄭貴妃的弟弟。
  一個窮秀才,又怎麽詐騙皇親國戚呢?
  按照錦衣衛的筆錄,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有個人要去鄭國泰家送禮,要找人寫文章,偏偏這人不知底細,找到了皦生光,皦秀才自然不客氣,發揮特長,文章裏夾了很多私貨,一來二去,東西送進去了。
  一般說來,以鄭國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是不敢惹的,可皦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膽賊大,竟然找上了門,要鄭大人給錢。至於此事的結局,說法就不同了,有的說鄭國泰把皦生光打了一頓,趕出了門,也有的說鄭國泰膽小,給錢私了。
  
  [1345]
  但無論如何,皦秀才終究和此事搭上了邊。有了這麽個說法,事情就好辦了,偵查工作隨即開始,首先是搜查,家裏翻個底朝天,雖說沒找到妖書,但發現了一批文稿,據筆跡核對(司法學名:文檢),與妖書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後是走訪當地群眾,以皦秀才平日的言行,好話自然沒有,加上這位兄弟又有前科,還進過號子,於是錦衣衛最後定案:有罪。
  案子雖然定了,但事情還沒結。因為明朝的司法製度十分嚴格,處決人犯必須經過司法審訊。即便判了死罪,還得由皇帝親自進行死刑複核,這才能把人拉出去哢嚓一刀。
  所以萬曆下令,鑒於案情重大,將此案送交三法司會審。
  之前提過,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機關: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司法部、監察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幹部門。
  三法司會審,是明代最高檔次的審判,也是最為公平的審判。倒不是三法司這幫人有啥覺悟,隻是因為參與部門多,把每個人都搞定,比較難而已。例如當年的嚴世藩,人緣廣,關係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幾個領導是徐階的人,最後還是沒躲過去。
  相比而言,像皦秀才這種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人,死前能撈個三司會審,也就不錯了,結案隻是時間問題。
  可是這起案件,遠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一到三法司,皦秀才就不認賬了。雖說之前他曾招供,說自己是仇恨鄭國泰,故意寫妖書報複,但那是在錦衣衛審訊時的口供。錦衣衛是沒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麽批評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麽來的,大家心裏都有數。現在進了三法司,看見來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煩的是,沈一貫和朱賡也不認。
  這二位明顯是被妖書案整慘了,心有不甘,想借機會給沈鯉點苦頭吃。上疏皇帝,說證詞空泛,不可輕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個一二三才甘心。
  所以在審訊前,他們找到了蕭大亨,準備做手腳。
  蕭大亨,時任刑部尚書,是沈一貫的親信,接到指令後心領神會,在審訊時故意誘供,讓皦秀才說出幕後主使。
  
  [1346]
  可是皦秀才還真夠意思,問來問去就一句話:
  “無人主使!”
  蕭大亨沒辦法,畢竟是三法司會審,搞得太明顯也不好,就給具體負責審案的下屬,刑部主事王述古寫了張條子,還親自塞進了他的袖口,字條大意是,把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鯉身上推。
  沒想到王述古接到條子,看後卻大聲反問領導:
  “案情不出自從犯人口裏,卻要出自袖中嗎?!”
  蕭大亨狼狽不堪,再也不敢摻和這事。
  沈鯉這邊也沒閑著,他知道沈一貫要鬧事,早有防備:你有刑部幫忙,我有都察院撐腰。一聲令下,都察院的禦史們隨即開動,四下活動,滅火降溫,準備冷處理此事。
  其中一位禦史實在過於激動,竟然在審案時,眾目睽睽之下,對皦秀才大聲疾呼:
  “別牽連那麽多人了,你就認了吧。”
  審案審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結案,結不了;不結案,又沒個交代,皇帝、太子、貴妃、內閣,誰都不能得罪。萬一哪天皦秀才吃錯了藥,再把審案的諸位領導扯進去,那真是哭都沒眼淚。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沒用,於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開始拿案件開涮。
  比如有位審案禦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對同事說,他已經確定,此案一定是皦秀才幹的。
  大家十分興奮,認定他有內部消息,紛紛追問他是怎麽知道的。
  禦史答:
  “昨天晚上我做夢,觀音菩薩告訴我,這事就是他幹的。”
  當即笑癱一片。
  沒辦法,就隻能慢慢磨,開審休審,休審開審,周而複始,終於有一天,事情解決了。
  皦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審問,天天用刑,天天折騰,還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幹的,你們拿我去結案吧。”
  這個世界清淨了。
  萬曆三十二年(1604)四月,皦生光被押赴刑場,淩遲處死。
  妖書案就此結束,雖說鬧得天翻地覆,疑點重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皦生光很冤枉。
  因為別的且不談,單說妖書上列出的那些官員,就皦秀才這點見識,別說認識,名字都記不全。找這麽個人當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書何人所寫,目的何在,沒人知道,似乎也沒人想知道。
  因為有些時候,真相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1347]
  妖書案是結了,可轟轟烈烈的鬥爭又開始了。沈一貫被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氣得不行,卯足了勁要收拾沈鯉。挖坑、上告、彈劾輪番上陣,可沈鯉同誌很是強悍,怎麽搞都沒倒。反倒是沈一貫,由於鬧得太過,加上樹大招風,竟然成為了言官們的新目標。罵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竟然成了時尚(彈劾日眾)。
  沈一貫眼看形勢不妙,隻好回家躲起來,想要避避風頭,沒想到這風越刮越大,三年之間,彈劾他的奏疏堆起來足有一人高,於是他再也頂不住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沈一貫請求辭職,得到批準。
  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還提了一個要求:我走,沈鯉也要走。
  恨人恨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
  而更有意思的是,萬曆竟然答應了。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因為沈鯉很有能力,又是他的親信。而沈一貫雖說人滑了點,辦事還算能幹,平時朝廷的事全靠這兩人辦,萬曆竟然讓他們全都走人,動機就一個字——煩。
  自打登基以來,萬曆就沒過幾天清淨日子。先被張居正壓著,連大氣都不敢出,等張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來了,天天鬧騰。到生了兒子,又開始爭國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範。
  現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還不休息,跟著搞什麽妖書案,打算混水摸魚,手下這兩人還借機鬥來鬥去,時不時還以辭職相威脅,太過可惡。
  既然如此,你們就都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讓老子清淨點!
  沈一貫和沈鯉走了,內閣隻剩下了朱賡。
  這一年,朱賡七十二歲。
  朱賡很可憐,他不但年紀大,而且老實,老實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書罵他,首輔大人心態很好,統統不理。
  可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不理大臣,皇帝也不理他。
  內閣人少,一個七十多的老頭起早貪黑熬夜,實在扛不住,所以朱賡多次上書,希望再找幾個人入閣。
  可是前後寫了十幾份報告,全都石沉大海,到後來,朱大人忍不住了,可憐七十多歲的老大爺,親自跑到文華門求見皇帝,等了半天,卻還是吃了閉門羹。
  
  [1348]
  換在以前,皇帝雖然不上朝,但大臣還是要見的,特別是內閣那幾個人,這樣才能控製朝局。比如嘉靖,幾十年不上朝,但沒事就找嚴嵩、徐階聊天,後來索性做了鄰居,住到了一起(西苑)。
  但萬曆不同,他似乎是不想幹了。在他看來,內閣一個人不要緊,沒有人也不要緊,雖然朱首輔七十多了,也還活著嘛。能用就用,累死了再說,沒事就別見了,也不急這幾天,會有人的,會見麵的,再等等吧。
  就這樣,朱老頭一邊等一邊幹,一個人苦苦支撐,足足等了一年,既沒見到助手,也沒見過皇帝。
  這一年裏朱老頭算被折騰慘了,上書國政,皇帝不理,上書辭職,皇帝也不理,到萬曆三十四年(1607),朱賡忍無可忍,上書說自己有病,竟然就這麽走了。
  皇帝還是不理。
  最後一個也走了。
  內閣沒人呆,首輔沒人幹,經過萬曆的不懈努力,朝廷終於達到了傳說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自明代開國以來,隻有朱元璋在的時候,既無宰相,也無內閣,時隔多年,萬曆同誌終於重現往日榮光。
  而對於這一空前絕後的盛況,萬曆很是沉得住氣,沒人就沒人,日子還不是照樣過?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日子沒法過了。
  因為內閣是聯係大臣和皇帝的重要渠道,而且內閣有票擬權,所有的國家大事,都由其擬定處理意見,然後交由皇帝審閱批準。所以即使皇帝不幹活,國家也過得去。
  朱元璋不用宰相和內閣,原因在於他是勞模,什麽都能幹。而萬曆先生連文件都懶得看,你要他去幹首輔的活,那就是白日做夢。
  朝廷陷入了全麵癱瘓,這麽下去,眼看就要破產清盤,萬曆也急了,下令要大臣們推舉內閣人選。
  幾番周折後,於慎行、葉向高、李廷機三人成功入閣,班子總算又搭起來了。
  但這個內閣並沒有首輔,因為萬曆特意空出了這個位置,準備留給一個熟人。
  這個人就是王錫爵,雖說已經告老還鄉,但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之前共背黑鍋的革命友誼,給萬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派出專人,去請王錫爵重新出山,並同時請教他一個問題。
  王錫爵不出山。
  由於此前被人坑過一次,加上都七十四歲了,王錫爵拒絕了萬曆的下水邀請,但畢竟是多年戰友,還教過人家,所以,他解答了萬曆的那個疑問。
  
  [1349]
  萬曆的問題是,言官太過凶悍,應該如何應付。
  王錫爵的回答是,他們的奏疏你壓根別理(一概留中),就當是鳥叫(禽鳥之音)!
  我覺得,這句話十分之中肯。
  此外,他還針對當時的朝廷,說了許多意見和看法,為萬曆提供了借鑒。
  然後,他把這些內容寫成了密疏,派人送給萬曆。
  這是一封極為機密的信件,其內容如果被曝光,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王錫爵很小心,不敢找郵局,派自己家人攜帶這封密信,並反複囑托,讓他務必親手交到朝廷,絕不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也算是吸取之前申時行密疏走光的經驗。
  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次,他的下場會比申時行還慘。
  話說回來,這位送信的同誌還是很敬業的,拿到信後立即出發,日夜兼程趕路,一路平安,直到遇見了一個人。
  當時他已經走到了淮安,準備停下來歇腳,卻聽說有個人也在這裏,於是他便去拜訪了此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陝西臨潼人,時任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鳳陽巡撫。
  這個名字,今天走到街上,問十個人估計十個都不知道,但在當年,卻是天下皆知。
  關於此人的來曆,隻講一點就夠了:
  二十年後,魏忠賢上台時,編了一本東林點將錄,把所有跟自己作對的人按照水滸一百單八將稱號,以實力排序,而排在此書第一號的,就是托塔天王李三才。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物。
  因為淮安正好歸他管,這位送信人原本認識李三才,到了李大人的地頭,就去找他敘舊。
  兩人久別重逢,聊著聊著,自然是要吃飯,吃著吃著,自然是要喝酒,喝著喝著,自然是要喝醉。
  送信人心情很好,聊得開心,多喝了幾杯,喝醉了。
  李三才沒有醉,事實上,他非常清醒,因為他一直盯著送信人隨身攜帶的那口箱子。
  在安置了送信人後,他打開了那個箱子,因為他知道,裏麵必定有封密信。
  
  [1350]
  得知信中內容之後,李三才大吃一驚,但和之前那位泄露申時行密疏的羅大紘不同,他並不打算公開此信,因為他有更為複雜的政治動機。
  手握著這封密信,李三才經過反複思考,終於決定:篡改此信件。
  在他看來,篡改信件,更有利於達到自己的目的。
  所謂篡改,其實就是重新寫一封,再重新放進盒子裏,讓這人送過去,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再一細看,他就開始感歎:王錫爵真是個老狐狸。
  古代沒有加密電報,所以在傳送機密信件時,往往信上設有暗號,兩方約定,要麽多寫幾個字,要麽留下印記,以防被人調包。
  李三才手中拿著的,就是一封絕對無法更改的信,倒不是其中有什麽密碼,而是他發現,此信的寫作者,是王時敏。
  王時敏,是王錫爵的孫子,李三才之所以認定此信係他所寫,是因為這位王時敏還有一個身份——著名書法家。
  這是真沒法了,明天人家就走了,王時敏的書法天下皆知,就自己這筆字,學都沒法學,短短一夜時間,又練不出來。
  無奈之下,他隻好退而求其次,抄錄了信件全文,並把信件放了回去。
  第二天,送信人走了,他還要急著把這封密信交給萬曆同誌。
  當萬曆收到此信時,絕不會想到,在他之前,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了信件的內容,而其中之一,就是遠在無錫的普通老百姓顧憲成。
  這件事可謂疑團密布,大體說來,有幾個疑點:
  送信人明知身負重任,為什麽還敢主動去拜會李三才,而李三才又為何知道他隨身帶有密信,之後又要篡改密信呢?
  這些問題,我可以回答。
  送信人去找李三才,是因為李大人當年的老師,就是王錫爵。
  非但如此,王錫爵還曾對人說,他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李三才。兩人關係非常的好,所以這位送信人到了淮安,才會去找李大人吃飯。
  作為鳳陽巡撫,李三才算是封疆大吏,而且他本身就是都察院的高級官員,對中央的政治動向十分關心,皇帝為什麽找王錫爵,找王錫爵幹什麽,他都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王錫爵的答複。
  最關鍵的問題來了,既然李三才是王錫爵的學生,還算他的親信,李三才同誌為什麽要背後一刀,痛下殺手呢?
  因為在李三才的心中,有一個人,比王錫爵更加重要,為了這個人,他可以出賣自己的老師。
  萬曆二年(1574),李三才考中了進士,經過初期培訓,他分到戶部,當上了主事,幾年之後,另一個人考中進士,也來到了戶部當主事,這個人叫顧憲成。
  
  [1351]
  這之後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史書上沒有寫,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驚奇地發現,當顧憲成和李三才在戶部做主事的時候,他們的上司竟然叫趙南星。
  聯想到這幾位後來在朝廷裏呼風喚雨的情景,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那些日子裏,他們談論的應該不僅僅是仁義道德,君子之交,暗室密謀之類的把戲也沒少玩。
  李三才雖然是東林黨,但道德水平明顯一般,他出賣王老師,隻是因為一個目的——利益。
  隻要細細分析一下,就能發現,李三才塗改信件的真正動機。
  當時的政治形勢看似明朗,實則複雜,新成立的這個三人內閣,可謂凶險重重,殺機無限。
  李廷機倒還好說,這個人性格軟弱,屬於和平派,誰也不得罪,誰也不搭理,基本可以忽略。
  於慎行就不同了,這人是朱賡推薦的,算是朱賡的人,而朱賡是沈一貫的人,沈一貫和王錫爵又是一路人,所以在東林黨的眼裏,朱賡不是自己人。
  剩下的葉向高,則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此後一係列重大事件中,他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此人雖不是東林黨,卻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是個合格的地下黨。
  這麽一擺,你就明白了,內閣三個人,一個好欺負,兩個搞對立,遇到事情,必定會僵持不下。
  僵持還算湊合,可要是王錫爵來了,和於慎行團結作戰,東林黨就沒戲了。
  雖然王錫爵的層次很高,公開表明自己不願去,但東林黨的同誌明顯不太相信,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打開那封信,看個究竟。
  在那封信中,李三才雖然沒有看到重新出山的許諾,卻看到了毫無保留的支持,為免除後患,他決定篡改。
  然而由於寫字太差,沒法改,但也不能就此算數,為了徹底消除王錫爵的威脅,他抄錄並泄露了這封密信,而且特意泄露給言官。
  因為在信中,王錫爵說言官發言是鳥叫,那麽言官就是鳥人了。鳥人折騰事,是從來不遺餘力的。
  接下來的事情可謂順其自然,輿論大嘩,言官們奮筆疾書,把吃奶的力氣拿出來痛罵王錫爵,言辭極其憤怒,怎麽個憤怒法,舉個例子你就知道了。
  我曾翻閱過一位言官的奏疏,內容就不說了,單看名字,就很能提神醒腦——巨奸塗麵喪心比私害國疏。
  如此重壓之下,王錫爵沒有辦法,隻好在家靜養,從此不問朝政,後來萬曆幾次派人找他複出,他見都不見,連回信都不寫,估計是真的怕了。
  事情的發展,就此進入了顧憲成的軌道。
  
  [1352]
  王錫爵走了,朝廷再也沒有能擔當首輔的人選,於是李廷機當上了首輔,這位兄弟不負眾望,上任後不久就沒頂住罵,回家休養,誰叫也沒用,基本算是罷工了。
  而異類於慎行也不爭氣,剛上任一年就死了,就這樣,葉向高成為了內閣的首輔,也是唯一的內閣大臣。
  對手被鏟除了,這是最好的結局。
  必須說明的是,所謂李三才和顧憲成的勾結,並不是猜測,因為在史料翻閱中,我找到了顧憲成的一篇文章。
  在文章中,有這樣幾句話:
  “木偶蘭溪、四明、嬰兒山陰、新建而已,乃在遏婁江之出耳。”
  “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於其位者,全賴婁江之不果出……密揭傳自漕撫也,豈非社稷第一功哉?”
  我看過之後,頓感毛骨悚然。
  這是兩句驚天動地的話,卻不太容易看懂,要看懂這句話,必須解開幾個密碼。
  第一句話中,木偶和嬰兒不用翻譯,關鍵在於新建、蘭溪、四明、山陰、以及婁江五個詞語。
  這五個詞,是五個地名,而在這裏,則是暗指五個人。
  新建,是指張位(新建人)、蘭溪,是指趙誌皋(蘭溪人)、四明,是指沈一貫(四明人),山陰,是指朱賡(山陰人)。
  所以前半句的意思是,趙誌皋和沈一貫不過是木偶,張位和朱賡不過是嬰兒!
  而後半句中的婁江,是指王錫爵(婁江人)。
  連接起來,我們就得到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趙誌皋、沈一貫、張位、朱賡都不要緊,最為緊要的,是阻止王錫爵東山再起!
  顧憲成,時任南直隸無錫縣普通平民,而趙、張、沈、朱四人中,除張位外,其餘三人都當過首輔,首輔者,宰相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這個無錫的平民,卻在自己的文章中,把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稱為木偶、嬰兒。
  而從文字語氣中可以看出,他絕非單純發泄,而是確有把握,似乎在他看來,除了王錫爵外,此類大人物都不值一提。
  一個普通老百姓能牛到這個份上,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1353]第二句話的玄機在於兩個關鍵詞語:福清和漕撫。福清所指的,就是葉向高,而漕撫,則是李三才。葉向高是福建福清人,李三才曾任漕運總督,把這兩個詞弄清楚後,我們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大家都知道葉向高能安心當首輔,是因為王錫爵不出山……密揭這事是李三才捅出來的,可謂是為社稷立下第一功!”沒有王法了。一個平民,沒有任何職務,遠離京城上千裏,但他說,內閣大臣都是木偶嬰兒。而現在的朝廷第一號人物能夠坐穩位置,全都靠他的死黨出力。縱觀二十四史,這種事情我沒有聽過,沒有看過。但現在我知道了,在看似雜亂無章的萬曆年間,在無休止的爭鬥和吵鬧裏,一股暗流正在湧動、在黑暗中集結,慢慢地伸出手,操縱所有的一切。瘋子王錫爵徹底消停了,萬曆三十六年,葉向高正式登上寶座,成為朝廷首輔,此後七年之中,他是內閣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人,史稱“獨相”。時局似乎毫無變化,萬曆還是不上朝,內閣還是累得半死,大臣還是罵個不停,但事實真相並非如此。在表象之下,政治勢力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新的已經來了,舊的賴著不走,為了各自利益,雙方一直在苦苦地尋覓,尋覓一個致對方於死地的機會。終於,他們找到了那個最好、最合適的機會——太子。太子最近過得還不錯,自打妖書案後,他很是清淨了幾年,確切地說,是九年。萬曆四十一年(1613),一個人寫的一封報告,再次把太子拖下了水。這個人叫王曰乾,時任錦衣衛百戶,通俗點說,是個特務。這位特務向皇帝上書,說他發現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情:有三個人集會,剪了三個紙人,上麵分別寫著皇帝、皇太後、皇太子的名字,然後在上麵釘了七七四十九個鐵釘(真是不容易)。釘了幾天後,放火燒掉。這是個複雜的過程,但用意很簡單——詛咒,畢竟把釘子釘在紙人上,你要說是祈福,似乎也不太靠譜。這也就罷了,更麻煩的是,這位特務還同時報告,說這事是一個太監指使的,偏偏這個太監,又是鄭貴妃的太監。
  
  [1354]於是事情鬧大了,奏疏送到皇帝那裏,萬曆把桌子都給掀了,深更半夜睡不著覺,四下亂轉,急得不行。太子知道後,也是心急火燎,唯恐事情鬧大,鄭貴妃更是哭天喊地,說這事不是自己幹的。大家都急得團團轉,內閣的葉向高卻悄無聲息,萬曆氣完了,也想起這個人了,當即大罵:“出了這麽大的事,這人怎麽不說話!?”(此變大事,宰相何無言)此時,身邊的太監遞給他一件東西,很快萬曆就說了第二句話:“這下沒事了。”這件東西,就是葉向高的奏疏,事情剛出,就送上來了。奏疏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陛下,此事的原告(指王曰乾)和被告(指詛咒者)我都知道,全都是無賴混混,之前也曾鬧過事,還被司法部門(刑部)處理過,這件事情和以往的妖書案很相似,但妖書案是匿名,無人可查,現在原告被告都在,一審就知道,皇上你不要聲張就行了。看完這段話,我的感覺是:這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葉向高的表麵意思,是說這件事情,是非曲折且不論,但不宜鬧大,隻要你不說,我不說,把這件事情壓下去,一審就行。這是一個不符合常理的抉擇。因為葉向高,是東林黨的人,而東林黨,是支持太子的,現在太子被人詛咒,應該一查到底,怎能就此打住呢?事實上,葉向高是對的。第二天,葉向高將王曰乾送交三法司審訊。這是個讓很多人疑惑的決定,這人一審,事情不就鬧大了嗎?如果你這樣想,說明你很單純,因為就在他吩咐審訊的後一天,王曰乾同誌就因不明原因,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監牢裏,死因待查。什麽叫黑?這就叫黑。而隻要分析當時的局勢,揭開幾個疑點,你就會發現葉向高的真實動機:首先,最大的疑問是:這件事情是不是鄭貴妃幹的,答案:無所謂。自古以來,詛咒這類事數不勝數,說穿了就是想除掉一個人,又沒膽跳出來,在家做幾個假人,罵罵出出氣,是純粹的阿Q精神。一般也就是老大媽幹幹(這事到今天還有人幹,有多種形式,如“打小人”),而以鄭貴妃的智商,正好符合這個檔次,說她真幹,我倒也信。但問題在於,她幹沒幹並不重要,反正鐵釘紮在假人上,也紮不死人,真正重要的是,這件事不能查,也不能有真相。
  
  [1355]
  追查此事,似乎是一個太子向鄭貴妃複仇的機會,但事實上,卻是不折不扣的陷阱。
  原因很簡單,此時朱常洛已經是太子,隻要沒有什麽大事,到時自然接班,而鄭貴妃一哭二鬧三上吊之類的招數,鬧了十幾年,早沒用了。
  但如若將此事搞大,再驚動皇帝,無論結果如何,對太子隻好壞處,沒有好處。因為此時太子要做的,隻有一件事情——等待。
  事實證明,葉向高的判斷十分正確,種種跡象表明,告狀的王曰乾和詛咒的那幫人關係緊密,此事很可能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某些人(不一定是鄭貴妃),為了某些目的,想把水攪渾,再混水摸魚。
  久經考驗的葉向高同誌識破了圈套,危機成功度過了。
  但太子殿下一生中最殘酷的考驗即將到來,在兩年之後
  萬曆四十三年(1615)五月初四日 黃昏
  太子朱常洛正在慈慶宮中休息,萬曆二十九年他被封為太子,住到了這裏,但他爹人品差,基礎設施一應具缺,要啥都不給,連身邊的太監都是人家淘汰的,皇帝不待見,大臣自然也不買賬,平時誰都不上門,十分冷清。
  但這一天,一個特別的人已經走到他的門前,並將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問候他。
  他手持一根木棍,進入了慈慶宮。
  此時,他與太子的距離,隻有兩道門
  第一道門無人看守,他邁了過去。
  在第二道門,他遇到了阻礙。
  一般說來,重要國家機關的門口,都有荷槍實彈的士兵站崗,就算差一點的,也有幾個保安,實在是打死都沒人問的,多少還有個老大爺。
  明代也是如此,錦衣衛、東廠之類的自不必說,兵部吏部門前都有士兵看守,然而太子殿下的門口,沒有士兵,也沒有保安,甚至連老大爺都沒有。
  隻有兩個老太監。
  於是,他揮舞木棍,打了過去。
  眾所周知,太監的體能比平常人要差點(練過寶典除外),更何況是老太監。
  很快,一個老太監被打傷,他越過了第二道門,向著目標前進。
  目標,就在前方的不遠處。
  然而太監雖不能打,卻很能喊,在尖利的呼叫聲下,其他太監們終於出現了。
  
  [1356]
  接下來的事情還算順理成章,這位仁兄拿的畢竟不是衝鋒槍,而他本人不會變形,不會變身,也沒能給我們更多驚喜,在一群太監圍攻下,終於束手就擒。
  當時太子正在慈慶宮裏,接到報告後並不驚慌,畢竟人抓住了,也沒進來,他下令將此人送交宮廷守衛處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小事。
  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將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人抓住了,自然要審,按照屬地原則,哪裏發案由哪裏的衙門審,可是這個案子不同,皇宮裏的案子,難道你讓皇帝審不成?
  推來推去,終於確定,此案由巡城禦史劉廷元負責審訊。
  審了半天,劉禦史卻得出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結論——這人是個瘋子。
  因為無論他好說歹說,利誘威脅,這人的回答卻是驢唇不對馬嘴,壓根就不對路,還時不時蹦出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算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於是幾輪下來,劉禦史也不審了,如果再審下去,他也得變成瘋子。
  但要說一點成就沒有,那也不對,這位瘋子交代,他叫張差,是薊州人,至於其他情況,就一無所知了。
  這個結果雖然不好,卻很合適,因為既然是個瘋子,自然就能幹瘋子的事,他闖進皇宮打人的事情就有解釋了,沒有背景、沒有指使,瘋子嘛,也不認路,糊裏糊塗到皇宮,糊裏糊塗打了人,很好,很好。
  不錯,不錯,這事要放在其他朝代,皇帝一壓,大臣一捧,也就結了。
  可惜,可惜,這是在明朝。
  這事剛出,消息就傳開了,街頭巷尾人人議論,朝廷大臣們更不用說,每天說來說去就是這事,而大家的看法也很一致:這事,就是鄭貴妃幹的。
  所謂輿論,就是群眾的議論,隨著議論的人越來越多,這事也壓不下去了,於是萬曆親自出馬,吩咐三法司會審此案。
  說是三法司,其實隻有刑部,審訊的人檔次也不算高,尚書侍郎都沒來,隻是兩個郎中(正廳級)。
  但這二位的水平,明顯比劉禦史要高,幾番問下來,竟然把事情問清楚了。
  偵辦案件,必須找到案件的關鍵,而這個案子的關鍵,不是誰幹了,而是為什麽幹,也就是所謂的:動機。
  經過一番詢問,張差說出了自己的動機:在此前不久,他家的柴草堆被人給燒了,他氣不過,到地方衙門伸冤,地方不管,他就到京城來上訪,結果無意中闖入了宮裏,心裏害怕,就隨手打人,如此而已。
  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張差的說法,那就是扯淡。
  
  [1357]
  柴草被人燒了,就要到京城上訪,這個說法充分說明了這樣一點:張差即使不是個瘋子,也是個傻子。
  因為這實在不算個好理由,要換個人,怎麽也得編一個房子燒光,惡霸魚肉百姓的故事,大家才同情你。
  況且到京城告狀的人多了去了,有幾個能進宮,宮裏那麽大,怎麽偏偏就到了太子的寢宮,您還一個勁地往裏闖?
  對於這一點,審案的兩位郎中心裏自然有數,但領導意圖他們更有數,這件事,隻能往小了辦。
  這兩位郎中的名字,分別是胡士相、嶽駿聲,之所以提出他們的名字,是因為這兩個人,絕非等閑之輩。
  於是在一番討論之後,張差案件正式終結,犯人動機先不提,犯人結局是肯定的——死刑(也算殺人滅口)。
  但要殺人,也得有個罪名,這自然難不倒二位仁兄,不愧是刑部的人,很有專業修養,從大明律裏,找到這麽一條:宮殿射箭、放彈、投磚石傷人者,按律斬。
  為什麽傷人不用管,傷什麽人也不用管,案件到此為止,就這麽結案,大家都清淨了。
  如此結案,也算難得糊塗,事情的真相,將就此被徹底埋葬。
  然而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不糊塗,也不願意裝糊塗的人。
  五月十一日 刑部大牢
  七天了,張差已經完全習慣了獄中的生活,目前境況,雖然和他預想的不同,但大體正常,裝瘋很有效,真相依然隱藏在他的心裏。
  開飯時間到了,張差走到牢門前,等待著今天的飯菜。
  但他並不知道,有一雙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視著他。
  根據規定,雖然犯人已經招供,但刑部每天要派專人提審,以防翻供。
  五月十一日,輪到王之寀。
  王之寀,字心一,時任刑部主事。
  主事,是刑部的低級官員,而這位王先生雖然官小,心眼卻不小,他是一個堅定的陰謀論者,認定這個瘋子的背後,必定隱藏著某些秘密。
  湊巧的是,他到牢房裏的時候,正好遇上開飯,於是他沒有出聲,找到一個隱蔽的角落,靜靜地注視著那個瘋子。
  因為在吃飯的時候,一個人是很難偽裝的。
  之後一切都很正常,張差平靜地領過飯,平靜地準備吃飯。
  然而王之寀已然確定,這是一個有問題的人。
  因為他的身份是瘋子,而一個瘋子,是不會如此正常的。
  
  [1358]
  所以他立即站了出來,打斷了正在吃飯的張差,並告訴看守,即刻開始審訊。
  張差非常意外,但隨即鎮定下來,在他看來,這位不速之客和之前的那些大官,沒有區別。
  審訊開始,和以前一樣,張差裝瘋賣傻,但他很快就驚奇地發現,眼前這人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表演完畢後,現場又陷入了沉寂,然後,他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老實說,就給你飯吃,不說就餓死你。”(實招與飯,不招當餓死)
  在我國百花齊放的刑訊逼供藝術中,這是一句相當搞笑的話,但凡審訊,一般先是民族大義、坦白從寬,之後才是什麽老虎凳、辣椒水。即使要利誘,也是升官發財,金錢美女之類。
  而王主事的誘餌,隻是一碗飯。
  無論如何,是太小氣了。
  事實證明,張差確實是個相當不錯的人,具體表現為頭腦簡單,思想樸素,在吃一碗飯和隱瞞真相、保住性命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於是他低著頭,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不敢說。”
  不敢說的意思,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說,而是知道了不方便說。
  王之寀是個相當聰明的人,隨即支走了所有的人,然後他手持那碗飯,聽到了事實的真相:
  “我叫張差,是薊州人,小名張五兒,父親已去世。”
  “有一天,有兩個熟人找到我,帶我見了一個老公公(即太監),老公公對我說,你跟我去辦件事,事成後給你幾畝地,保你衣食無憂。”
  “於是我就跟他走,初四(即五月四日)到了京城,到了一所宅子裏,遇見另一個老公公。”
  “他對我說,你隻管往裏走,見到一個就打死一個,打死了,我們能救你。”
  “然後他給我一根木棍,帶我進了宮,我就往裏走,打倒了一個公公,然後被抓住了。”
  王之寀驚呆了。
  他沒有想到,外界的猜想竟然是真的,這的的確確,是一次策劃已久的政治暗殺。
  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起暗殺事件竟然辦得如此愚蠢,眼前這位仁兄,雖說不是瘋子,但說是傻子倒也沒錯,而且既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職業殺手,最多最多,也就是個彪悍的農民。
  
  [1359]
  作案過程也極其可笑,聽起來,似乎是群眾推薦,太監使用,順手就帶到京城,既沒給美女,也沒給錢,連星級賓館都沒住,一點實惠沒看到,就答應去打人,這種傻冒你上哪去找?
  再說凶器,一般說來,刺殺大人物,應該要用高級玩意,當年荊軻刺秦,還找來把徐夫人的匕首,據說是一碰就死,退一萬步講,就算是殺個老百姓,多少也得找把短刀,可這位兄弟進宮時,別說那些高級玩意,菜刀都沒一把,拿根木棍就打,算是怎麽回事.
  從頭到尾,這事怎麽看都不對勁,但畢竟情況問出來了,王之寀不敢怠慢,立即上報萬曆。
  可是奏疏送上去後,卻沒有絲毫回音,皇帝陛下一點反應都沒有。
  但這早在王之寀的預料之中,他老人家早就抄好了副本,四處散發,本人也四處鼓搗,造輿論要求公開的審判。
  他這一鬧,另一個司法界大腕,大理寺丞王士昌跳出來了,也跟著一起嚷嚷,要三法司會審。
  可萬曆依然毫無反應,這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人家當年可是經曆過爭國本的,上百號人一擁而上,那才是大世麵,這種小場麵算個啥。
  照此形勢,這事很快就能平息下去,但皇帝陛下沒有想到,他不出聲,另一個人卻跳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鄭貴妃的弟弟鄭國泰。
  事情的起因,隻是一封奏疏。
  就在審訊筆錄公開後的幾天,司正陸大受上了一封奏疏,提出了幾個疑問:
  既然張差說有太監找他,那麽這個太監是誰?他曾到京城,進過一棟房子,房子在哪裏?有個太監和他說過話,這個太監又是誰?
  這倒也罷了,在文章的最後,他還扯了句無關痛癢的話,大意是,以前福王冊封的時候,我曾上疏,希望提防奸邪之人,今天果然應驗了!
  這話雖說有點指桑罵槐,但其實也沒說什麽,可是鄭國泰先生偏偏就蹦了出來,寫了封奏疏,為自己辯解。
  這就是所謂對號入座,它形象地說明,鄭國泰的智商指數,和他的姐姐基本屬同一水準。
  這還不算,在這封奏疏中,鄭先生又留下了這樣幾句話:
  有什麽推翻太子的陰謀?又主使過什麽事?收買亡命之徒是為了什麽?……這些事我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說,也不忍聽。
  該舉動生動地告訴我們,原來蠢字是這麽寫的。
  
  [1360]
  鄭先生的腦筋實在愚昧到了相當可以的程度,這種貨真價實的此地無銀三百兩,言官們自然不會放過,很快,工科給事中何士晉就做出了反應,相當激烈的反應:
  “誰說你推翻太子!誰說你主使!誰說你收買亡命之徒!你既辯解又招供,欲蓋彌彰!”
  鄭國泰啞口無言,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經收不住了。
  此時,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事實真相即將大白於天下,除了王之寀。
  初審成功後,張差案得以重審,王之寀也很是得意了幾天,然而不久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忽視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張差裝瘋非常拙劣,為碗飯就開口,為何之前的官員都沒看出來呢?
  思前想後,他得出了一個非常可怕的結論:他們是故意的。
  第一個值得懷疑的,就是首先審訊張差的劉廷元,張差是瘋子的說法,即源自於此,經過摸底分析,王之寀發現,這位禦史先生,是個不簡單的角色。
  此人雖然隻是個巡城禦史,卻似乎與鄭國泰有著緊密的聯係,而此後複審的兩位刑部郎中胡士相、嶽駿聲,跟他交往也很密切。
  這似乎不奇怪,雖然鄭國泰比較蠢,實力還是有的,畢竟福王受寵,主動投靠的人也不少。
  但很快他就發覺,事情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因為幾天後,刑部決定重審案件,而主審官,正是那位曾認定劉廷元結論的郎中,胡士相。
  胡士相,時任刑部山東司郎中,就級別而言,他是王之寀的領導,而在審案過程中,王主事驚奇地發現,胡郎中一直閃爍其辭,咬定張差是真瘋,遲遲不追究事件真相。
  一切的一切,給了王之寀一個深刻的印象:在這所謂瘋子的背後,隱藏著一股龐大的勢力。
  而劉廷元、胡士相,隻不過是這股勢力的冰山一角。
  但讓他疑惑不解的是,指使這些人的,似乎並不是鄭國泰,雖然他們拚命掩蓋真相,但鄭先生在朝廷裏人緣不好,加上本人又比較蠢,要說他是後台老板,實在是抬舉了。
  那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王之寀的感覺是正確的,站在劉廷元、胡士相背後的那個影子,並不是鄭國泰。
  這個影子的名字,叫做沈一貫。
  
  [1361]
  就沈一貫的政績而言,在史書中也就是個普通角色,但事實上,這位仁兄的曆史地位十分重要,是明朝晚期研究的重點人物。
  因為這位兄弟的最大成就,並不是搞政治,而是搞組織。
  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工作期間,除了日常政務外,他一直在幹一件事——拉人。
  怎麽拉,拉了多少,這些都無從查證,但有一點我們是確定的,那就是這個組織的招人原則——浙江人。
  沈一貫,是浙江四明人,在任人唯親這點上,他和後來的同鄉蔣介石異曲同工,於是在親信的基礎上,他建立了一個老鄉會。
  這個老鄉會,在後來的中國曆史上,被稱為浙黨。
  這就是沈一貫的另一麵,他是朝廷的首輔,也是浙黨的領袖。
  應該說,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因為你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樣一點:
  在萬曆年間,一個沒有後台(皇帝),沒有親信(死黨)的首輔,是絕對坐不穩的。
  所以沈一貫幹了五年,葉向高幹了七年,所以趙誌皋被人踐踏,朱賡無人理會。
  當然,搞老鄉會的絕不僅僅是沈一貫,除浙黨外,還有山東人為主的齊黨,湖廣人(今湖北湖南)為主的楚黨。
  此即曆史上著名的齊、楚、浙三黨。
  這是三個能量極大、戰鬥力極強的組織,因為組織的骨幹成員,就是言官。
  言官,包括六部給事中,以及都察院的禦史,給事中可以幹涉部領導的決策,和部長(尚書)平起平坐,對中央事務有很大的影響。
  而禦史相當於特派員,不但可以上書彈劾,還經常下到各地視察,高級禦史還能擔任巡撫。
  故此,三黨的成員雖說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拉出來都不起眼,卻是相當的厲害。
  必須說明的是,此前明代二百多年的曆史中,雖然拉幫結派是家常便飯,但明目張膽地搞組織,並無先例,先例即由此而來。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謎團。
  早不出來,晚不出來,為何偏偏此時出現?
  而更有趣的是,三黨之間並不敵對,也不鬥爭,反而和平互助,這實在是件不符合傳統的事情。
  存在即是合理,一件事情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它有發生的理由。
  有一個理由讓三黨陸續成立,有一個理由讓他們相安無事。是的,這個理由的名字,叫做東林黨。
  
  [1362]
  無錫的顧憲成,隻是一個平民,他所經營的,隻是一個書院,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書院可以藐視當朝的首輔,說他們是木偶、嬰兒,這個書院可以阻擋大臣複起,改變皇帝任命。
  大明天下,國家決策,都操縱在這個老百姓的手中。從古至今,如此牛的老百姓,我沒有見過。
  無論是在野的顧憲成、高攀龍、趙南星,還是在朝的李三才,葉向高,都不是省油的燈,東林黨既有社會輿論,又有朝廷重臣,要說它是純道德組織,鬼才信,反正我不信。
  連我都不信了,明朝朝廷那幫老奸巨滑的家夥怎麽會信,於是,在這樣一個足以影響朝廷,左右天下的對手麵前,他們害怕了。
  要克服畏懼,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個人來和你一起畏懼。
  史雲:明朝亡於黨爭。我雲:黨爭,起於此時。
  劉廷元、胡士相不是鄭國泰的人,鄭先生這種白癡是沒有組織能力的,他們真正的身份,是浙黨成員。
  但疑問在於,沈一貫也擁立過太子,為何要在此事上支持鄭國泰呢?
  答案是,對人不對事。
  沈一貫並不喜歡鄭國泰,更不喜歡東林黨,因為公憤。
  所謂公憤,是他在當政時,顧憲成之類的人總在公事上跟他過不去,他很憤怒,故稱公憤。
  不過,他最不喜歡的那個人,卻還不是東林黨——葉向高,因為私仇,三十二年的私仇。
  三十二年前(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來到京城,參加會試。
  葉向高,字進卿,福建福清人,嘉靖三十八年生人。必須承認,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剛出世,就經曆了生死考驗
  因為在嘉靖三十八年,倭寇入侵福建,福清淪陷,確切地說,淪陷的那一天,正是葉向高的生日。
  據說他的母親為了躲避倭寇,躲在了麥草堆裏,倭寇躲完了,孩子也生出來了,想起來實在不容易。
  大難不死的葉向高,倒也沒啥後福,為了躲避倭寇,一兩歲就成了遊擊隊,鬼子一進村,他就跟著母親躲進山裏,我相信,幾十年後,他的左右逢源,機智狡猾,就是在這打的底。
  倭寇最猖獗的時候,很多人都丟棄了自己的孩子(累贅),獨自逃命,也有人勸葉向高的母親,然而她說:
  “要死,就一起死。”
  但他們終究活了下來,因為另一個偉大的明代人物——戚繼光。
  
  [1363]考試
  萬曆四十一年(1562),戚繼光發動橫嶼戰役,攻克橫嶼,收複福清,並最終平息了倭患。
  必須說明,當時的葉向高,不叫葉向高,隻有一個小名,這個小名在今天看來不太文雅,就不介紹了。
  向高這個名字,是他父親取的,意思是一步一步,向高處走。
  事實告訴我們,名字這個東西,有時候改一改,還是很有效的。
  隆慶六年(1572),葉向高十四歲,中秀才。
  萬曆七年(1579),葉向高二十一歲,中舉人。
  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二十五歲,第二次參加會試。考試結束,他的感覺非常好。
  結果也驗證了他的想法,他考中了第七十八名,成為進士。現在,在他的麵前,隻剩下最後一關——殿試。
  殿試非常順利,翰林院的考官對葉向高十分滿意,決定把他的名次排為第一,遠大前程正朝著葉向高招手。
  然而,接下來的一切,卻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
  因為從此刻起,葉向高就與沈一貫結下了深仇大恨,雖然此前,他們從未見過。
  要解釋清楚的是,葉向高的第七十八名,並非全國七十八名,而是南卷第七十八名。
  明代的進士,並不是全國統一錄取,而是按照地域,分配名額,具體分為三個區域,南、北、中,錄取比例各有不同。
  所謂南,就是淮河以南各省,比例為55%。北,就是淮河以北,比例為35%。而中,是指雲貴川三省,以及鳳陽,比例為10%
  具體說來是這麽個意思,好比朝廷今年要招一百個進士,那麽分配到各地,就是南部五十五人,北部三十五人,中部十人。這就意味著,如果你是南部人,在考試中考到了南部第五十六名,哪怕你成績再好,文章寫得比北部第一名還好,你也沒法錄取。
  而如果你是中部人,哪怕你文章寫得再差,在南部隻能排到幾百名後,但隻要能考到中部卷前十名,你就能當進士。
  
  [1364]
  這是一個曆史悠久的規定,從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登基時,就開始執行了,起因是一件非常血腥的政治案件——南北榜案件。這個案件是筆糊塗賬,大體意思是一次考試,南方的舉人考得很好,好到北方沒幾個能錄取的,於是有人不服氣,說是考官舞弊,事情鬧得很大,搞到老朱那裏,他老人家是個實在人,也不爭論啥,大筆一揮就幹掉了上百人。
  可幹完後,事情還得解決,因為實際情況是,當年的北方教學質量確實不如南方,你把人殺光了也沒轍。無奈之下,隻好設定南北榜,誰都別爭了,就看你生在哪裏,南方算你倒黴,北方算你運氣。
  到明宣宗時期,事情又變了,因為雲貴川一帶算是南方,可在當年是蠻荒之地,別說讀書,混碗飯吃都不容易,要和南方江浙那撥人對著考,就算是絕戶。於是皇帝下令,把此地列為中部,作為特區,而鳳陽,因為是朱元璋的老家,還特別窮,特事特辦,也給列了進去。
  當然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基礎不同,底子不同,在考試上,你想一夜之間人類大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現在這套理論還在用。我管這個,叫考試地理決定論。
  這套理論很殘酷,也很真實,主要是玩機率,看你在哪投胎。
  比如你要是生在山東、江蘇、湖北之類的地方,就真是阿彌陀佛了,這些地方經常盤踞著一群讀書不要命的家夥,據我所知,有些“鄉鎮中學”(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學生,高二就去高考(不記成績),大都能考六百多分(七百五十分滿分),美其名曰:鍛煉素質,明年上陣。
  每念及此,不禁膽戰心驚,跟這幫人做鄰居的結果是:如果想上北大,六百多分,隻是個起步價。
  應該說,現在還是有所進步的,逼急還能玩點陰招,比如說……更改戶口。
  不幸的是,明代的葉向高先生沒法玩這招,作為南卷的佼佼者,他有很多對手,其中的一個,叫做吳龍徴。
  這位吳先生,也是福建人,但他比其他對手厲害得多,因為他的後台叫沈一貫。
  按沈一貫的想法,這個人應該是第一,然後進入朝廷,成為他的幫手,可是葉向高的出現,卻打亂了沈一貫的部署。
  於是,沈一貫準備讓葉向高落榜,至少也不能讓他名列前茅。
  而且他認定,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就是這次考試的主考官。
  但是很可惜,他沒有成功,因為一個更牛的人出麵了。
  
  [1365]
  主考官固然大,可再大,也大不過首輔。
  葉向高雖然沒有關係,卻有實力。文章寫得實在太好,好到其他考官不服氣,把這事捅給了申時行,申大人一看,也高興得不行,把沈一貫叫過去,說這是個人才,必定錄取!
  這回沈大人鬱悶了,大老板出麵了,要不給葉向高飯碗,自己的飯碗也難保,但他終究是不服氣的,於是最終結果如下:
  葉向高,錄取,名列二甲第十二名。
  這是一個出乎很多人意料的結果,因為若要整人,大可把葉向高同誌打發到三甲,就此了事,不給狀元,卻又給個過得去的名次,實在讓人費解。
  告訴你,這裏麵學問大了。
  葉向高黃了自己的算盤,自然是要教訓的。但問題是,這人是申時行保的,申首輔也是個老狐狸,如果要敷衍他,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所以這個麵子不但要給,還要給足。而二甲十二名,是最恰當的安排。
  因為根據明代規定,一般說來,二甲十二名的成績,可以保證入選庶吉士,進入翰林院,但這個名次離狀元相當遠,也不會太風光,惡心下葉向高,的確是剛剛好。
  但不管怎麽說,葉向高還是順順當當地踏上了仕途。此後的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十五年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就在這一年,葉向高的命運被徹底改變,因為他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此時皇長子朱常洛已經出閣讀書,按照規定,應該配備講官,人選由禮部確定。
  眾所周知,雖說朱常洛不受待見,但按目前形勢,登基即位是遲早的事,隻要拉住這個靠山,自然不愁前程。所以消息一出,大家走關係拉親戚,隻求能混到這份差事。
  葉向高走不走後門我不敢說,運氣好是肯定的,因為決定人選的禮部侍郎郭正域,是他的老朋友。
  名單定了,報到了內閣,內閣壓住了,因為內閣裏有沈一貫。
  沈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十五年前那檔子事,他一直記在心裏,講官這事是張位負責,但沈大人看到葉向高的名字,便心急火燎跑去高聲大呼:
  “閩人豈可作講官?!”
  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在明代,福建一向被視為不開化地帶,沈一貫拿地域問題說事,相當陰險。
  
  [1366]
  張位卻不買賬,他也不管你沈一貫和葉向高有什麽恩怨,這人我看上了,就要用!
  於是,在沈一貫的磨牙聲中,葉向高正式上任。
  葉講官不負眾望,充分發揮主觀能動,在教書的同時,和太子建立了良好的私人關係。
  根據種種史料反映,葉先生應該是個相當靈活的人,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教書育人的同時,他還廣交了不少朋友,比如顧憲成,比如趙南星。
  老板有了,朋友有了,地位也有了,萬事俱備,要登上拿最高的舞台,隻欠一陣東風。
  一年後,風來了,卻是暴風。
  萬曆二十七年(1601),首輔趙誌皋回家了,雖然沒死,也沒退,但事情是不管了,張位也走了,內閣,隻剩下了沈一貫。
  缺了人就要補,於是葉向高的機會又來了。
  顧憲成是他的朋友,朱常洛是他的朋友,他所欠缺的,隻是一個位置。
  他被提名了,最終卻未能入閣,因為內閣,隻剩下了沈一貫。
  麻煩遠未結束,內閣首輔沈一貫大人終於可以報當年的一箭之仇了,不久後,葉向高被調出京城,到南京擔任禮部右侍郎。
  南京禮部主要工作,除了養老就是養老,這就是四十歲的葉向高的新崗位,在這裏,他還要呆很久。
  很久是多久?十年。
  這十年之中,朝廷裏很熱鬧,冊立太子、妖書案,搞得轟轟烈烈。而葉向高這邊,卻是太平無事。
  整整十年,無人理,無人問,甚至也無人罵、無人整。
  葉向高過得很太平,也過得很慘,慘就慘在連整他的人都沒有。
  對於一個政治家而言,最痛苦的懲罰不是免職、不是罷官,而是遺忘。
  葉向高,已經被徹底遺忘了。
  一個前程似錦的政治家,在政治生涯的黃金時刻,被冷漠地拋棄,對葉向高而言,這十年中的每一天,全都是痛苦的掙紮。
  但十餘年之後,他將感謝沈一貫給予他的痛苦經曆,要想在這個冷酷的地方生存下去,同黨是不夠的,後台也是不夠的,必須親身經曆殘酷的考驗和磨礪,才能在曆史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因為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首輔,在不久的未來,他將超越趙誌皋、張位、甚至申時行、王錫爵。他的名字將比這些人更為響亮奪目。
  因為一個極為可怕的人,正在前方等待著他。而他,將是唯一能與之抗衡的人。這個人,叫做魏忠賢。
  
  [1367]
  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終於走了,年底,葉向高終於來了。
  但沈一貫的一切,都留了下來,包括他的組織,他的勢力,以及他的仇恨。
  所以劉廷元、胡士相也好,瘋子張差也罷,甚至這件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根本就不要緊。
  梃擊,不過是一個傻子的愚蠢舉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情,能夠打倒什麽,得到什麽。
  東林黨的方針很明確,擁立朱常洛,並借梃擊案打擊對手,掌控政權。
  所以浙黨的方針是,平息梃擊案,了結此事。
  而王之寀,是一個找麻煩的人。
  這才是梃擊案件的真相。
  對了,還忘了一件事:雖然沒有跡象顯示王之寀和東林黨有直接聯係,但此後東林黨敵人列出的兩大名單(點將錄、朋黨錄)中,他都名列前茅。
  再審
  王之寀並不簡單,事實上,是很不簡單。
  當他發現自己的上司胡士相有問題時,並沒有絲毫畏懼,因為他去找了另一個人——張問達。
  張問達,字德允,時任刑部右侍郎,署部事。
  所謂刑部右侍郎、署部事,換成今天的話說,就是刑部常務副部長。也就是說,他是胡士相的上司。
  張問達的派係並不清晰,但清晰的是,對於胡士相和稀泥的做法,他非常不滿。接到王之寀的報告後,他當即下令,由刑部七位官員會審張差。
  這是個有趣的組合,七人之中,既有胡士相,也有王之寀,可以聽取雙方意見,又不怕人搗鬼,而且七個人審訊,可以少數服從多數。
  想法沒錯,做法錯了。因為張問達遠遠低估了浙黨的實力。
  在七個主審官中,胡士相並不孤單,大體說來,七人之中,支持胡士相,有三個人,支持王之寀的,有兩個。
  於是,審訊出現了戲劇化的場景。
  張差恢複了理智,經曆了王之寀的突審和反複,現在的張差,已經不再是個瘋子,他看上去,十分平靜。
  主審官陸夢龍發問:
  “你為什麽認識路?”
  這是個關鍵的問題,一個平民怎樣來到京城,又怎樣入宮,秘密就隱藏在答案背後。
  順便說明一下:陸夢龍,是王之寀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等待,沒有反複,他們很快就聽到了這個關鍵的答案:
  “我是薊州人,如果沒有人指引,怎麽進得去?”
  此言一出,事情已然無可隱瞞。
  再問:
  “誰指引你的?”
  答:
  “龐老公,劉老公。”
  完了,完了。
  
  [1368]
  雖然張差沒有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但大家的人心中,都已經有了確切的答案。
  龐老公,叫做龐保,劉老公,叫做劉成。
  大家之所以知道答案,是因為這兩個人的身份很特殊——他們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
  陸夢龍呆住了,他知道答案,也曾經想過無數次,卻沒有想到,會如此輕易地得到。
  就在他驚愕的那一瞬間,張差又說出了更讓人吃驚的話:
  “我認識他們三年了,他們還給過我一個金壺,一個銀壺。”(予我金銀壺各一)
  陸夢龍這才明白,之前王之寀得到的口供也是假的,真相剛剛開始!
  他立即厲聲追問道:
  “為什麽(要給你)?!”
  回答幹淨利落,三個字:
  “打小爺!”
  聲音不大,如五雷轟頂。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所謂小爺,就是太子爺朱常洛。
  現場頓時大亂,公堂吵作一團,交頭接耳,而此時,一件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作為案件的主審官,胡士相突然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不能再問了!”
  這一下大家又懵了,張差招供,您激動啥?
  但他的三位同黨當即反應過來,立刻站起身,表示審訊不可繼續,應立即結束。
  七人之中,四對三,審訊隻能終止。
  但形勢已不可逆轉,王之寀、陸夢龍立即將案件情況報告給張問達,張侍郎十分震驚。
  與此同時,張差的口供開始在朝廷內外流傳,輿論大嘩,很多人紛紛上書,要求嚴查此案。
  鄭貴妃慌了,天天跑到萬曆那裏去哭,但此時,局勢已無法挽回。
  然而,此刻壓力最大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張問達,作為案件的主辦人,他很清楚,此案背後,是兩股政治力量的死磕,還搭上太子、貴妃、皇帝,沒一個省油的燈。
  案子如果審下去,審出鄭貴妃來,就得罪了皇帝,可要不審,群眾那裏沒法交代,還會得罪東林、太子,小小的刑部右侍郎,這撥人裏隨便出來一個,就能把自己整死。
  總而言之,不能審,又不能不審。
  無奈之下,他抓耳撓腮,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解決方案。
  
  [1369]
  在明代的司法審訊中,檔次最高的就是三法司會審,但最隆重的,叫做十三司會審。
  明代的六部,長官為尚書、侍郎,部下設司,長官為郎中、員外郎,一般說來是四個司,比如吏部、兵部、工部、禮部都是四個司,分管四大業務,而刑部,卻有十三個司。
  這十三個司,分別是由明朝的十三個省命名,比如胡士相,就是山東司的郎中,審個案子,竟然把十三個司的郎中全都找來,真是煞費苦心。
  此即所謂集體負責製,也就是集體不負責,張問達先生水平的確高,看準了法不責眾,不願意獨自背黑鍋,毅然決定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倒沒意見,反正十三個人,人多好辦事,打板子也輕點。
  可到審訊那天,人們才真切地感受到,中國人是喜歡熱鬧的。
  除了問話的十三位郎中外,王之寀還帶了一批人來旁聽,加上看熱鬧的,足有二十多人,人潮洶湧,搞得跟菜市場一樣。
  這次張差真的瘋了,估計是看到這麽多人,心有點慌,主審官還沒問,他就說了,還說得特別徹底,不但交代了龐老公就是龐保,劉老公就是劉成,還爆出了一個驚人的內幕:
  按張差的說法,他絕非一個人在戰鬥,還有同夥,包括所謂馬三舅、李外父,姐夫孔道等人,是貨真價實的團夥作案。
  精彩的還沒完,在審訊的最後,張差一鼓作氣,說出了此案中最大的秘密:紅封教。
  紅封教,是個邪教,具體組織結構不詳,據張差同誌講,組織頭領有三十六號人,他作案,就是受此組織指使。
  一般說來,湊齊了三十六個頭領,就該去當強盜了,這話似乎太不靠譜,但經事後查證,確有其事,刑部官員們再一查,就不敢查了,因為他們意外發現,紅封教的起源地,就是鄭貴妃的老家。
  而據某些史料反映,鄭貴妃和鄭國泰,就是紅封教的後台。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因為和同時期的白蓮教相比,這個紅封教發展多年,卻發展到無人知曉,有如此成就,也就是鄭貴妃這類腦袋缺根弦的人才幹得出來。
  張差確實實在,可這一來,就害苦了浙黨的同胞們,審案時醜態百出,比如胡士相先生,負責做筆錄,聽著聽著寫不下去了,就把筆一丟了事,還有幾位浙黨郎中,眼看這事越鬧越大,竟然在堂上大呼一聲:
  “你自己認了吧,不要涉及無辜!”
  
  [1370]
  但總的說來,浙黨還是比較識相的,眼看是爛攤子,索性不管了,同意如實上報。
  上報的同時,刑部還派出兩撥人,一撥去找那幾位馬三舅、李外父,孔道姐夫,另一撥去皇宮,找龐保、劉成。
  於是鄭貴妃又開始哭了,幾十年來的保留劇目,屢試不爽,可這一次,萬曆卻對她說:
  “我幫不了你了。”
  這是明擺著的,張差招供了,他的那幫外父、姐夫一落網,再加上你自己的太監,你還怎麽跑?
  但老婆出事,不管也是不行的,於是萬曆告訴鄭貴妃,而今普天之下,隻有一個人能救她,而這個人不是自己。
  “唯有太子出麵,方可了解此事。”
  還有句更讓人難受的話:
  “這事我不管,你要親自去求他。”
  鄭貴妃又哭了,但這次萬曆沒有理她。
  於是不可一世的鄭貴妃收起了眼淚,來到了宿敵的寢宮。
  事實證明,鄭小姐裝起孫子來,也是巾幗不讓須眉,進去看到太子,一句不說就跪,太子也客氣,馬上回跪,雙方爬起來後,鄭貴妃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說,我真沒想過要害你,那都是誤會。
  太子也不含糊,反應很快,一邊做垂淚狀(真哭是個技術活),一邊說,我明白,這都是外人挑撥,事情是張差自己幹的,我不會誤會。
  然後他叫來了自己的貼身太監王安,讓他當即擬文,表明自己的態度。隨即,雙方回顧了彼此間長達幾十年的傳統友誼,表示今後要加強溝通,共同進步,事情就此圓滿結束。
  這是一段廣為流傳的史料,其主題意境是,鄭貴妃很狡詐,朱常洛很老實,性格合理,敘述自然,所以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我發現了另一段史料,一段截然不同的史料:
  開頭是相同的,鄭貴妃去向萬曆哭訴,萬曆說自己沒辦法,但接下來,事情出現變化——他去找了王皇後。
  這是一個很聰明的舉動,因為皇後沒有幫派,還有威望,找她商量是再合適不過了。
  皇後的回答也直截了當:
  “此事我也無法,必須找太子麵談。”
  很快,老實太子來了,但他給出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
  “此事必有主謀!”
  
  [1371]
  這句話一出來,明神宗臉色就變了,鄭貴妃更是激動異常,伸個指頭出來,對天大呼:
  “如果這事是我幹的,我就全家死光!(奴家赤族)”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絕,於是皇帝也吼了一句:
  “這是我的大事,你全家死光又如何?!(稀罕汝家)”
  貴妃發火了,皇帝也發火了,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澆滅了所有人的激情:
  “我看,這件事情就是張差自己幹的。”
  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太子朱常洛。雖然幾秒鍾之前,他還曾信誓旦旦地要求追查幕後真凶。
  於是大家都滿意了,為徹底平息事端,萬曆四十三年(1615)五月二十八日,二十多年不上朝的萬曆先生終於露麵了。他召來了內閣大臣、文武百官,以及自己的太子,皇孫,當眾訓話,大致意思是:自己和太子關係很好,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少來瞎攪和,此案是張差所為,把他幹掉了事,就此定案,誰都別再折騰。
  太子的表現也很好,當眾抒發父子深情,給這出鬧劇畫上了圓滿句號。
  一天後,張差被淩遲處死,十幾天後,龐保和劉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刑部大牢裏,就殺人滅口而言,幹得也還算相當利落。
  轟動天下的瘋子襲擊太子事件就此結束,史稱明宮三大案之“梃擊”。
  梃擊是一起複雜的政治案件,爭議極大,有很多疑點,包括幕後主使人的真實身份。
  因為鄭貴妃要想刺殺太子,就算找不到絕頂高手,到天橋附近找個把賣狗皮膏藥的,應該也不是問題,選來選去就找了個張差,啥功夫沒有,還養了他三年。這且不論,動手時連把菜刀都沒有,拿根木棍闖進宮,就想打死太子,相當無聊。
  所以有些人認為,梃擊案是朝廷某些黨派所為,希望混水摸魚,借機鬧事,甚至有人推測此事與太子有關。因為這事過於扯淡,鄭貴妃不傻,絕不會這麽幹。
  但我的看法是,這事是鄭貴妃幹的,因為她的智商,就是傻子水平。
  對於梃擊案,許多史書的評價大都千篇一律,鄭貴妃狡猾,萬曆昏庸,太子老實,最後老實的太子在正義的東林官員支持下,戰勝了狡猾的鄭貴妃。
  這都是蒙人的。
  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鄭貴妃是個蠢人,萬曆老奸巨滑,太子也相當會來事,而東林官員們,似乎也不是那麽單純。
  
  [1372]
  所以事實的真相應該是,一個蠢人辦了件蠢事,被一群想挑事的人利用,結果被老滑頭萬曆鎮了下來,僅此而已。
  之所以詳細介紹此事,是因為我要告訴你:在接下來的敘述中,你將逐漸發現,許多你曾無比熟悉的人,其實十分陌生,許多你曾堅信的事實,其實十分虛偽,而這,不過是個開頭。
  以上,就是萬曆同誌執政四十餘年的大致成就,具體說來,就是鬥爭、鬥爭、再鬥爭。
  先鬥倒張居正,再鬥爭國本、妖書、梃擊,言官、大臣、首輔輪番上陣,一天到晚忙活這些事,幾十年不上朝,國家是不怎麽管了,山東、山西、河南、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繼告災,文書送上去,理都不理。而更滑稽的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老百姓,而是官員。
  在萬曆年間,如果你考上進士,也別高興,因為考上了,未必有官做。
  一般說來,朝代晚期,總會出現大量貪官汙吏,欺壓百姓,攤派剝削,但我可以很負責地講,萬曆年間這個問題很不嚴重,因為壓根就沒官。
  老子曾經說過,最好的國家,是老百姓不知道統治者是誰,從某個角度講,萬曆同誌做到了。
  按照以往製度,六部給事中的名額,應該是五十餘人,而都察院的名額,應該是一百餘人。可到了萬曆三十五年,六部給事中隻有四個人,而且其中五個部沒有都給事中,連個管事的都沒有,都察院的十三道禦史,竟然隻剩下五個人,幹幾十個人的活,累得要死。
  更要命的是,都察院是監察機構,經常要到全國各地視察,五個人要巡全國十三個省,一年巡到頭,連家都回不去,其中最慘的一位兄弟,足足在外巡了六年,才找到個替死鬼,回了京城。
  基層禦史隻有五個,高層禦史卻是一個都沒有,左都禦史、右都禦史經常空缺,都察院考勤都沒人管,來不來,幹不幹,全都靠自覺。
  最慘的,還是中央六部,當時的六部,部長副部長加起來,一共隻有四個。禮部沒有部長,戶部隻有一個副部長,工部連副部長都沒有,隻有幾個郎中死頂。
  其實候補進士很多,想當官的人也多,可是萬曆同誌就是不批,你能咋辦?
  最搞笑的是,即使萬曆批了,發了委任狀,你也當不了官。
  
  [1373]比如萬曆三十七年(1609),朝廷實在頂不住了,死磨硬泡,才讓萬曆先生批了幾百名官員的上任憑證。可是幾個月過去了,竟然無人上任,再一查才知道,憑證壓根就沒發。因為根據規定,發放憑證的是吏部都給事中,可這個職位壓根就沒人,鬼來發證?官員倒黴不說,還連累了犯人,到萬曆三十八年(1610),刑部大牢裏已經關了上千名犯人,一直沒人管,有些小偷小摸的,審下來也就是個治安處罰,卻被關了好幾年,原因很簡單,刑部長官退了,又沒人接,這事自然無人理。不過犯人還是應該感到幸運,畢竟管牢房夥食的人還在。當官很難,辭官也難,你今天上完班,說明天我不幹了,誰都不攔你,但要等你的辭職報告批下來,估計也得等個幾年。如果你等不及了,就這麽走也行,沒人追究你。總而言之,萬曆的這個政府,基本屬於無政府,如此看來,他應該屬於無政府主義者,思想如此超前,著實不易。一般說來,史料寫到這段,總是奮筆疾書,痛斥萬曆昏庸腐朽,政府實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在我看來,持這種看法的,不是裝蒜,就是無知。因為事實絕非如此。萬曆年間,恰恰是明代經濟最發達的時期,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正是興盛於此。而老百姓的生活,那真是滋潤,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明初的時候,出去逛要村裏開介紹信,未經許可亂轉,抓住就是充軍。萬曆年間,別說介紹信,連戶口(黃冊)都不要了,你要有本事,跑到美國都沒人管你。至於日常活動,那就更不用說了,許多地方衙門裏壓根就沒官,也沒人收苛捐雜稅,貪汙受賄,許多農民湧入城市打工,成為明代的農民工。這幫人也很自由,今天給你幹幾天,明天給他幹幾天,雇主大都是江浙一帶的老板,雖說也有些不厚道的老板拖欠民工工資,但大體而言,還算是守規矩。久而久之,城市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就是所謂的市民,明代著名的市民文化由此而起,而最受廣大市民歡迎的文化讀物,就是《金瓶梅》、三言等等。
  
  [1374]按照現在的說法,這些書籍大都含有封建糟粕,應該限製傳播,至少也要寫個此處劃掉多少字之類的說明,但當時連政府都沒人管,哪有人理這個,什麽足本善本滿天飄,肆無忌憚。穿衣服也沒譜,朱元璋那時候,衣服的材料、顏色,都要按身份定,身份不到就不能穿,穿了就要打屁股,現在是沒人管了,想穿什麽穿什麽,還逐漸出現了性別混裝,也就是男人穿女裝,塗脂抹粉,搞女性化(不是太監),公然招搖過市,還大受歡迎。穿女裝還好,而更聳人聽聞的是,經常有些人(不是個把),什麽都沒穿,光著身子在市麵上走來走去,即所謂裸奔。剛奔的時候還有人喊,奔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至於思想,那更是沒法說,由於王守仁的心學大量傳播,特別是最為激進的泰州學派,狂得沒邊,什麽孔子孟子,三綱五常,那都是“放屁”、“假道學”,總而言之,打倒一切權威,藐視一切準則。封建禮教也徹底廢了,性解放潮流席卷全國,按照“二拍”的說法,女人離異再嫁,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青樓妓院如雨後春筍,豔情小說極其流行,湧現了許多優秀作者和忠實讀者群。今天流傳下來的所謂明代豔情文學,大都是那時的產物。說到這個份上,我也無話可說了。自然經濟,這是純粹的自然經濟。萬曆年間的真相大抵如此,一個政治紛亂,經濟繁榮、文化燦爛、生機勃勃的世界。然而這個世界,終究被毀滅了。毀滅的起因,是一個人。這人的名字,叫李成梁。不世之功臣李成梁,是一個猛人,還不是一般的猛。他出生於嘉靖五年(1526),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算是高級軍官,可到他這輩,混得相當差勁,家裏能賣的都賣了,非常窮,窮得連進京繼承官職的路費都沒有。他本人也混得很差,直到四十歲,還是個窮秀才。後來找人借錢,好歹湊了個數(繼承官職,是要行賄的),這才撈到官位,還真不是一般的慘。但此後,他便一發不可收拾。當時的遼東很亂,雖然俺答部落改行做了生意,不搶了,但其他部落看俺答發了財,自己又沒份,更不消停,一窩蜂地來搶,什麽插漢部、泰寧部、朵顏部、王杲部,亂得一塌糊塗,亂到十年之內,竟然有三位明朝大將戰死。然後李成梁來了,然後一切都解決了。
  
  [1375]打仗,實際上和打麻將差不多,排兵布陣,這叫洗牌,擲色子,就是開打,戰況多變,就是不知道下一張摸什麽牌,而要想贏牌,一靠技術,二靠運氣。靠死運氣,怎麽打怎麽贏,所謂福將。靠死裏打,怎麽打怎麽贏,所謂悍將。李成梁,應該是福將加悍將。隆慶四年(1570),李成梁到遼東接任總兵,卻沒人辦交接手續,因為前任總兵王首道,是被蒙古人幹掉的。當時遼東的形勢很亂,鬧事的部落很多,要全列出來,估計得上百字,大致說來,鬧得最凶的有如下幾個:蒙古方麵:插漢部,首領土蠻。泰寧部,首領速巴亥。朵顏部,首領董狐狸。女真方麵:建州女真,王杲部。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首領清佳努、孟格部祿。這些名字很難記,也全都不用記,因為他們很快就會被李成梁幹掉。以上這些人中,最不消停的,是土蠻。他的部落最大,人最多,有十幾萬人,比較團結,具體表現為搶劫時大家一起來,每次搶的時候,都是漫天煙塵,鋪天蓋地,明軍看到就跑,壓根無法抵擋。所以李成梁來後,第一個要打的,就是這隻出頭鳥。自從李大人出馬後,土蠻就從沒舒坦過。從萬曆元年起,李成梁大戰五次,小戰二十餘次,基本算是年年打,月月打。總打仗不奇怪,奇怪的是,李成梁每次都打贏。其實他的兵力很少,也就一兩萬人,之所以每戰必勝,大致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技術問題,他屬下的遼東鐵騎,每人配發三眼火銃,對方用刀,他用火槍,明明白白就欺負你。其次是戰術問題,李成梁不但驍勇善戰,還喜歡玩陰招,對手來襲時,準備大堆財物,擺在外麵,等蒙古人下馬搶東西,他就發動攻擊。此外,他還不守合同,經常偷襲對手,靠這兩大優勢,十年之內,他累計斬殺敵軍騎兵近五萬人,把土蠻折騰得奄奄一息。看到這段史料,再回憶起他兒子李如鬆同誌的信用問題,不禁感歎:家庭教育,是很重要的。土蠻歇了,泰寧也很慘,被打得到處跑不說,萬曆十年(1582),連首領速巴孩都中了埋伏,被砍了腦袋。蒙古休息了,女真精神了。
  
  [1376]女真,世代居住於明朝遼東一帶,到萬曆年間,主要分為四個部落: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黑龍江女真、東海女真。黑龍江和東海的這兩撥人,一直比較窮,吃飯都成問題,連搶劫的工具都沒有,基本上可以忽略。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建州女真。當時的建州女真,頭領叫做王杲,這人用今天的話說,是個給臉不要臉的人。他原本在這裏當地主,後來勢力大了,明朝封他當建州衛指揮使,官位不低,這人不滿意,自封當了都督。王杲的地盤靠近撫順,明朝允許他和撫順做生意,收入很高,這人不滿意,誘殺了撫順的守將,非要去搶一把。因為他經常不滿意,所以李成梁對他也不滿意,萬曆元年(1573),找個機會打了一仗。開始明軍人少,王杲占了便宜,於是他又不滿意了,拚命地追,追到後來,進了李成梁的口袋,又拚命跑,從建州跑到海西,李將軍也是個執著的人,從建州追到海西,王杲束手無策,隻能投降。投降後,屬下大部被殺,他本人被送到京城,剮了。但在亂軍之中,有一個人跑了,這個人叫阿台,是王杲的兒子。十年後,禍患即由此而起。建州女真完了,下一個要解決的,是海西女真。海西女真中,第一個被解決的,是葉赫部。應該承認一點:李成梁除掉葉赫部的方法,是相當無恥的。萬曆十一年(1583),葉赫部首領,貝勒清佳努率兩千餘人來到開原,準備進行馬市貿易。在這裏,他們將用牲畜換取自己所需的各種物資。高興而來,滿載而歸,過去無數次,他們都是這樣做的。然而這次不同。當他們準備進入開原城時,守城明軍攔住了他們,說:“你們人太多了,不能全部入城。”清佳努想了一下,回答:“好的,我隻帶三百人進城。”但當他入城後,才驚奇地發現,這裏沒有商人,沒有小販,沒有擁擠的人流,隻是一片空地。然後,他聽到了炮聲。炮聲響起的同時,城外的李成梁下達了攻擊令,數千名明軍蜂擁而起,短短幾分鍾之內,清佳努和三百隨從全部被殺,城外的明軍也很有效率,葉赫部隻跑掉了四百四十人。然後是哈達部。
  
  [1377]相對而言,哈達部人數少,也不怎麽惹事,李成梁本來也沒打算收拾他們。但不幸的是,哈達部有個孟格部祿,孟格部祿又有個想法:和葉赫部聯合。這就有點問題了,因為李成梁先生的目標,並不是蒙古,甚至也不是女真,他選擇敵人的唯一標準,就是強大。強大,強大到足以威脅帝國的程度,就必須消滅。本著這一指導原則,李成梁偷襲了哈達部,將部落主力殲滅,解決了這個問題。自隆慶四年至萬曆十九年,在二十二年的時間裏,李成梁把遼東變成了靜土,並不幹淨,卻很安靜。如果各部落團結,他就挑事,挑出矛盾後,就開始分類。聽話的,就給胡蘿卜吃;不聽話的,就用大棒。多年來,他作戰上百次,大捷十餘次,殲敵十多萬人,年年立功受獎,年年升官發財,連戚繼光都要靠邊站,功績彪炳,無懈可擊。除了萬曆十一年的那一場戰役。萬曆十一年(1583),李成梁得到了一個消息:阿台出現了。從戰火中逃離的阿台,帶著對明朝的刻骨仇恨,開始了他的二次創業。經過十年不懈的殺人搶劫,他成功地由小土匪變成了大強盜,並建立了自己的營寨,繼續與明朝對抗。對付這種人,李成梁的辦法有,且隻有一個。萬曆十一年(1583)二月,他自撫順出兵,攻擊阿台的營寨。攻擊沒有想象中順利,阿台非常頑強,李成梁竭盡全力,放火強攻全用上,竟然未能攻克,無奈之下,他找來了兩個幫手。這兩個幫手,實際上是幫他帶路的向導,一個叫尼堪外蘭,另一個,叫覺昌安。這兩位都是當地部落首領,所以李成梁希望他們出麵,去找阿台談判,簽個合同把事情結了。當然了,遵不遵守合同,那就另說了,先把人弄出來。兩個人就這麽去了,但是,李成梁疏漏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動機。同為建州女真,這兩個人有著不同的動機,和不同的身份。尼堪外蘭是附近的城主,之所以幫助李成梁,是因為除掉阿台,他就能夠獲得利益。而覺昌安跑過來,隻是為了自己的孫女——阿台是他的孫女婿。當兩人來到城寨下時,不同的動機,終將導致不同的行為。
  
  [1378]覺昌安對尼堪外蘭說,我進去勸降,你在外麵等著,先不要動手。尼堪外蘭同意。覺昌安進入城內,見到了阿台,開始遊說。很可惜,他的口才實在不怎麽樣,說得口幹舌燥,阿台壓根就沒反應。時間不斷逝去,等在城外的尼堪外蘭開始不耐煩了。但他很明白,覺昌安還在裏麵,無論如何不能動手。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李成梁的使者來了,隻傳達了一句話:“為何還未解決?”對李成梁而言,這隻是個普通的催促。但這句話,在尼堪外蘭的腦海中,變成了命令。他之所以跑來,不是為了覺昌安,更不是為阿台,隻是為了利益和地盤,為了李成梁的支持。於是,他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他走到城寨邊,用高亢的聲音,開始了自己的談判:“天朝大軍已經到了,你們已經沒有出路,太師(指李成梁)有令,若殺掉阿台者,就是此地之主!”這是一個謊言。所謂封官許願,是尼堪外蘭的創造,因為李成梁雖不守信用,但一個小小的營寨,打了就打了,還犯不著許願開支票。但事實證明,人窮誌短,空頭支票,也是很有號召力的。應該說,遊牧民族是比較實誠的,喊完話後,沒有思想鬥爭,沒有激烈討論,就有人操家夥奔阿台去了。誰先砍的第一刀無人知曉,反正砍他的人是爭先恐後,絡繹不絕,最後被亂刀砍死,連覺昌安也未能幸免。雖然城外的李成梁不知道怎麽回事,但他知道該幹什麽,趁亂帶兵殺了進去。因為他不知道尼堪外蘭的那個合同(估計知道了也沒用),所以也就沒有什麽顧忌,辦事也絕了點——城內共計兩千三百人,無一生還。和覺昌安一起進城的,還有他的兒子塔克世,同樣死在城裏。不過對於李成梁而言,這實在無關緊要,多死個把人無所謂,在他的戰鬥生涯中,這隻是次微不足道的戰鬥,打掃戰場,撿完人頭報功,回家睡覺。尼堪外蘭倒是高興,雖然覺昌安是慘了點,畢竟討好了李成梁,也算大功告成。但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個人已經點燃了火種,燎原衝天的烈焰,終將由此而起。他是覺昌安的孫子,他是塔克世的兒子,他的名字,叫做努爾哈赤。
  
  [1379]萬世之罪首
  努爾哈赤很氣憤——他應該氣憤,他的祖父、父親死了,而且死得很冤枉,看起來,李成梁害死了他的兩位親人,實際上,是五個。
  如果你還記得,覺昌安所以入城,是為了阿台的妻子,自己的孫女,當然,也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她也死在亂軍之中,這是第三個。
  而阿台,自然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他是第四個,然而,他和努爾哈赤的關係,遠比你想象得複雜得多。
  嘉靖三十八年(1559),努爾哈赤生於赫圖阿拉,他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都是女真世襲貴族,曾任建州左衛指揮使。
  滑稽的是,雖說家裏成分很高,努爾哈赤的生活檔次卻很低,家裏五兄弟,他排行老大,卻很像小弟,從小就要幫著幹活,要啥沒啥。
  原因很簡單,當時的女真部落,大都窮得掉渣,所謂女真貴族,雖說不掉渣,但也很窮,所以為了生計,小時候的努爾哈赤曾到他的外祖父家暫住。
  他的外祖父,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王杲。
  現在,先洗把臉,整理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
  努爾哈赤的母親是王杲的女兒,也就是說,阿台是努爾哈赤的舅舅,但是阿台又娶了努爾哈赤的堂姐,所以他又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這還好,要換到努爾哈赤他爹塔克世這輩,就更亂了,因為阿台既是他的侄女婿,又是他的小舅子。
  亂是亂了點,考慮到當時女真族的生存狀態,反正都是親戚,也算將就了。
  你應該能理解努爾哈赤有多悲痛了,在李成梁的屠刀之下,他失去了祖父覺昌安、外祖父王杲、父親塔克世、堂姐XX(對不起,沒查到)以及舅舅阿台(兼堂姐夫)。
  悲痛的努爾哈赤找到了明朝的官員,憤怒地質問道:
  “我的祖父、父親何故被害,給我一個說法!”
  明朝的官員倒還比較客氣,給了個說法:
  “對不住,我們不是故意的,誤會!”
  很明顯,這個說法不太有說服力,所以明朝官員還準備了一份禮物,以安撫努爾哈赤受傷的心靈。
  這份禮物是三十份敕書,三十匹馬、一份都督的任免狀。
  馬和任免狀大家都知道,我解釋一下這敕書是個什麽玩意。
  所謂敕書,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貿易許可證。
  
  [1380]
  當時的女真部落,住在深山老林,除了狗熊啥都缺,過日子是過不下去了,要動粗,搶劫的經驗又比不上蒙古,明朝不願開放互市,無奈之下,隻好找到了這個折衷的方式,一道敕書,就能做一筆生意。三十分敕書,就是三十筆生意。
  明朝的意思很明白,人死了,給點補償費,你走人吧。
  客觀地講,這筆補償費實在有點低,似乎無法平息努爾哈赤的憤怒。
  然而他接受了。
  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然後,他召集了族人,殺死了一頭牛,舉行了祭天儀式,拿出了祖上流傳下來的十三副鎧甲,宣布,起兵。
  收了賠償金再起兵,和收了錢不辦事,似乎是異曲同工。但無論如何,努爾哈赤向著自己的未來邁出了第一步。這一年,他二十五歲。
  按照許多史料書籍的說法,下麵將是努爾哈赤同誌的光榮創業史,先起兵殺死尼堪外蘭,然後統一建州女真,打敗海西女真最強的葉赫部落,至萬曆四十六年(1618),統一女真。
  最後是基本類同的幾句評價:非常光輝、非常勵誌、非常艱苦等等。
  本人同意以上評語,卻也要加上四個字:非常詭異。
  據說努爾哈赤從小住在林子裏,自己打獵、采集蘑菇,到市集上換東西,生活艱苦,所以意誌堅定,渴了喝泉水,餓了啃人參,所以身體強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所以極會打仗。
  有以上幾大優惠條件,所以十三副鎧甲起兵,便不可收拾。
  這絕不可能。
  努爾哈赤起兵時,他的武器是弓箭,不是導彈,他帶著十三副鎧甲,不是十三件防彈衣,在當時眾多的女真部落中,他隻不過是個小人物。
  然而這個小人物,隻用了三十多年,就統一了女真、建立了政權,占據了原本重兵集結的遼東,並正式向明朝挑戰。
  於是,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得到了幫助。
  而幫助他的這個人,就是李成梁。
  我並不是陰謀論者,卻驚奇地發現,無數的清代史料書籍中,都詳細地描述了祖父覺昌安的慘死、李成梁的冷漠殘酷、努爾哈赤的無助,卻不約而同地忽略了這樣一個細節——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是李成梁的朋友、好朋友。
  
  [1381]
  據某些筆記的記載,努爾哈赤和李成梁之前很早就認識了,不但認識,努爾哈赤還給李成梁打過下手,他們之間,還有一段極為神秘的糾葛。
  據說努爾哈赤少年時,曾經因為鬧事,被李成梁抓回來管教,不久之後,努爾哈赤被釋放了,不是李成梁放的。
  放走努爾哈赤的,是李成梁的老婆(小妾),而她放走努爾哈赤的理由也很簡單——這人長得好(奇其貌,陰縱之出)。至於他倆有無其他糾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相關的說法還有很多,什麽努爾哈赤跟李成梁打過仗,一同到過京城,凡此種種,更不可思議的是,據說努爾哈赤和李成梁還是親家:努爾哈赤的弟弟,叫做舒爾哈齊,這位舒爾哈齊有個女兒,嫁給了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柏,做妾。
  而種種跡象表明,勇敢而悲痛的努爾哈赤,除了會打仗、身體好外,似乎還很會來事兒。他經常給李成梁送禮,東西是一車車地拉,拍起馬屁來,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明史學者孟森語)。
  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努爾哈赤和李成梁家族,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聯係。
  當你知道了這一點,再回頭審視此前的幾條記錄,你就會發現,這個流傳久遠的故事的第二版本,以及隱藏其後的真正秘密。
  萬曆十一年(1583)二月,努爾哈赤祖父、父親被誤殺,努爾哈赤接受委任,管理部落。
  萬曆十一年(1583)十二月,努爾哈赤部的死敵,海西女真中最強大的葉赫部貝勒清佳努被討伐,所部兩千餘人全部被殺,勢力大減。
  此後不久,努爾哈赤率兵攻打尼堪外蘭,尼堪外蘭自認有功,投奔李成梁,李成梁把他交給了努爾哈赤。萬曆十五年(1587),海西女真哈達部孟格部祿聯合葉赫,被李成梁發現,隨即攻打,斬殺五百餘人。
  萬曆十六年(1588),葉赫部再度強大,李成梁再次出擊,殺死清佳努的兒子那林脖羅,斬殺六百餘人,葉赫部實力大損,隻得休養生息。
  萬曆二十一年(1593),努爾哈赤終於統一建州女真,成為了女真最強大的部落。
  萬曆二十一年(1593)九月,麵對越來越強大的努爾哈赤,海西女真葉赫部聯合哈達部、蒙古科爾沁部等九大部落,組成聯軍,攻擊努爾哈赤,失敗,被殺四千餘人,史稱“古勒山之戰”。
  戰後,努爾哈赤將葉赫部首領分屍,一半留存,一半交葉赫部。自此,葉赫部與愛新覺羅部不共戴天。據說其部落首領於戰敗之時,曾放言如下:
  “我葉赫部若隻剩一女子,亦將傾覆之!”
  葉赫部居住於那拉河畔,故又稱葉赫那拉。
  
  [1382]
  這是幾條似乎毫無關聯的曆史記載,其中某些之前還曾提過,但請你聯係上下文再看一遍,因為秘密就隱藏其中。
  如果你依然不得要領,那麽我會給你一個提示——李成梁的習慣。
  所謂習慣,是指一個人多年來不會輕易改變的行為方式,比如李成梁,他的習慣,是誰露頭就打誰,誰強大就滅誰,蒙古如此,葉赫部如此,哈達部也如此。
  然而這個習慣,在努爾哈赤的身上,失效了。
  整整十年,努爾哈赤從一個弱小部落逐漸強大,統一了建州女真,對如此龐然大物,李成梁卻視而不見,海西女真四分五裂,葉赫哈達部隻是剛剛冒泡,就被他一頓猛打,壓製下去。
  這種舉動,我認為可以用一個術語來形容——選擇性失明。
  更有意思的是,偶然之間,我還發現了一條這樣的史料:萬曆二十年(1592)朝鮮戰爭爆發,李如鬆奉命出征,此時,一個人自動請纓,要求入朝作戰,保家衛國,支援李如鬆,當然了,這位仁兄我不說你也能猜到——努爾哈赤。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到這樣一個結論:他們,是一夥的。
  一切都從萬曆十一年的那場誤會開始,勸降、誤解、誤殺,但接下來,真相被掩蓋了。
  等待著努爾哈赤的,並不是陌生、冷漠、孤獨,而是交情、歉疚、庇護以及無私的幫助。
  打擊潛在的對手,給予發展的空間,得到的回應是,服從。
  李成梁庇護努爾哈赤,和局勢無關,隻因為他認定,這是一個聽話的親信。
  努爾哈赤主動請戰,和明朝無關,隻因為他認定,李氏家族是他的盟友。
  而當若幹年後塵埃落定,重整史料時,他們就會發現,一個得到敵人扶持、幫助的首領,是不太體麵的。
  所以掩蓋和創造就開始了,所以幾百年後,曆史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1383]
  李成梁做了件不公道的事情,他扶植了努爾哈赤,培養了明朝的敵人。
  但公道地講,他並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所謂的漢奸。
  因為在他看來,所謂努爾哈赤,不過是一隻柔弱的貓,給他吃穿,讓他成長,最後成為一隻溫順、聽話的貓。
  這隻貓逐漸長大了,它的身軀變得強壯,叫聲變得淒厲,腳掌長出了利爪,最後它亮出了獠牙。至此,我們終於知道,它不是貓,而是老虎,它不是寵物,而是野獸。
  但李成梁的觀察能力,那真不是普通的差。
  萬曆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在此之前,他已打垮了蒙古、葉赫、哈達以及所有強大的部落,除了努爾哈赤。
  非但不打,還除掉了他的對手,李成梁實在是個很夠意思的人。
  十年後,李成梁再次上任,此時的努爾哈赤已經統一了建州女真,極其壯大,但在李成梁看來,他似乎還是那隻溫順的貓,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抉擇——放棄六堡。
  六堡,是明代在遼東一帶的軍事基地,是遏製女真的重要堡壘,也是遼東重鎮撫順、清河的唯一屏障,若丟失此處,女真軍隊將縱橫遼東、不可阻擋。
  而此時的六堡,沒有大兵壓境,沒有糧食饑荒,無論如何,都不應該、不需要、不能放棄。
  然而李成梁放棄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正式放棄六堡,並遷走了這裏的十餘萬居民,將此地拱手讓給了努爾哈赤。
  這是一個錯誤的抉擇,也是一個無恥的抉擇,李成梁將軍不但丟失了戰略重地,毀滅了十餘萬人的家園,還以此向朝廷報功,所謂“招撫邊民十餘萬”,實在不知世上有羞恥二字。
  努爾哈赤毫無代價地占領六堡,明朝的繁榮、富饒,以及虛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麵前,那一刻,他終於看到了欲望,和欲望實現的可能。
  萬曆四十三年(1615),李成梁去世,年九十,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
  建功一世,禍患千秋,萬死不足恕其罪!
  
  [1384]
  幾個月後,萬曆四十四年(1616),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建立政權,年號天命,史稱後金,努爾哈赤稱天命汗。這說明他還是很給李成梁麵子的,至少給了幾個月的麵子。
  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這些名詞已不複存在,現在的女真,是唯一的女真,是努爾哈赤的女真,是擁有自己文字(努爾哈赤找人造出來的)的女真,是擁有八旗製度,和精銳騎兵部隊的女真。
  遼東已經容不下努爾哈赤了,他從來不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老百姓,也不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當現有的財富和土地無法滿足他的欲望時,眼前這個富饒的大明帝國,將是他的唯一選擇。
  好了,麵具不需要了,偽裝也不需要了,唯一要做的,是抽出屠刀,肆無忌憚地砍殺他們的士兵,擄掠他們的百姓,搶走他們的所有財富。
  殺死士兵,可以得到裝備馬匹,擄掠百姓,可以獲得奴隸,搶奪財富,可以強大金國。
  當然了,這些話是不能明說的,因為一個強盜,殺人放火是不需要借口的,但對一群強盜而言,理由,是很有必要的
  萬曆四十六年(1618)正月,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發出了戰爭的宣告:
  “今歲(年),必征大明國!”
  光叫口號是不夠的,無論如何,還得找幾個開戰的理由。
  四月,努爾哈赤找到了理由,七個。
  此即所謂七大恨,在文中,努爾哈赤先生列舉了七個明朝對不住他的地方,全文就不列了,但值得表揚的是,在挑事方麵,這篇文章,還真是下了點功夫。
  祖父、父親被殺,自然是要講下的,李成梁的庇護,自然是不會提的,某些重大事件,也不能放過。比如邊界問題:擅自進入我方邊界。經濟問題:割了我們這邊的糧食。外交問題:十名女真人在邊界被害(這個理由好像很眼熟)。
  其中,最有意思的理由是:明朝偏袒葉赫、哈達部,對自己不公。
  對於這句話,明朝有什麽看法不好說,但被李成梁同誌打殘無數次的葉赫和哈達部,應該是有話要講的。
  這個七大恨,後來被包括袁崇煥在內的許多人駁斥過,湊熱鬧的事我就不幹了。我隻是認為,努爾哈赤先生有點多餘,想搶,搶就是了,想殺,殺就是了,何苦費那麽大勁呢?
  殺死一切敢於抵抗的人,搶走一切能夠搶走的東西,占領一切能夠占領的土地,目的十分明確。
  搶掠,其實無須借口。
  萬曆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爾哈赤將他的馬刀指向了第一個目標——撫順。
  
  [1385]有一位古羅馬的將領,在與日耳曼軍隊征戰多年後,發出了這樣的感歎:他們不懂軍事,卻很彪悍,不懂權謀,卻很狡猾。這句簡單的話,蘊藏著深厚的哲理。很多人說過,最好的老師,不是特級教師,不是名牌學校,而是興趣。但我要告訴你,這個答案是錯誤的。在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老師,是生存。為了一塊土地,為了一座房子,為了一塊肉,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一天,熟悉殺戮的技巧、掌握搶劫的訣竅,無須催促、無須勸說,在每一天生與死的較量中,懂得生存,懂得如何去生存。生存很困難,所以為了生存,必須更加狡詐、必須更加殘暴。所以在撫順戰役中,我們看到的,並不是縱橫馳騁的遊牧騎兵,光明正大的英勇衝鋒,而是更為陰險狡詐的權謀詭計。萬曆四十六年(1618)四月十五日,努爾哈赤抵達撫順近郊。但他並沒有發動進攻,卻派人向城裏散布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的內容是,明天,女真部落三千人,將攜帶大量財物來撫順交易。撫順守將欣然應允,承諾打開城門,迎接商隊的到來。第二天(十五日)早晨,商隊來了,撫順打開了城門,百姓商販走出城外,準備交易。然後,滿臉笑容的女真商隊拿出了他們攜帶的唯一交易品——屠刀。貿易隨即變成了搶掠,商隊變成了軍隊,很明顯,女真人做無本生意的積極性要高得多。努爾哈赤的軍隊再無須隱藏,精銳的八旗騎兵,在“商隊”的幫助下,向撫順城發動了進攻。守城明軍反應很快,開始組織抵抗,然而沒過多久,抵抗就停止了,城內一片平靜。對於這個不同尋常的變化,努爾哈赤並不驚訝,因為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很快,他就見到了計劃中的那個關鍵棋子——李永芳。李永芳,是撫順城的守將之一,簡單介紹下——是個叛徒。他出賣撫順城,所換來的,是副將的職稱,和努爾哈赤的一個孫女。撫順失陷了,努爾哈赤搶到了所有能夠搶到的財物、人口,明朝遭受了重大損失。明軍自然不肯幹休,總兵張承胤率軍追擊努爾哈赤,卻遭遇皇太極的伏兵,陣亡,全軍覆沒。
  
  [1386]撫順戰役,努爾哈赤掠奪了三十多萬人口、牛馬,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財富,但這一切,隻是個開始。對努爾哈赤而言,繼續搶下去,有很多的理由。女真部落缺少日常用品,拿東西去換太麻煩,發展手工業不靠譜,搶來得最快。而更重要的是,當時的女真正在鬧災荒,草地荒蕪,野獸數量大量減少,這幫大爺又不耕地,糧食不夠,搞得部落裏怨聲載道,矛盾激化。所以繼續搶,那是一舉多得,既能夠填補產業空白,又能解決吃飯問題,而且還能轉嫁矛盾。於是,萬曆四十六年(1618)七月,他再次出擊,這次,他的目標是清河。清河,就是今天的遼寧本溪,此地是通往遼陽、沈陽的必經之地,戰略位置十分重要。而清河的失陷過程也再次證明,努爾哈赤,實在是個狡猾狡猾的家夥。七月初,他率軍出征,卻不打清河,反而跑到相反方向去鬧騰,對外宣稱是去打葉赫部,然後調轉方向,攻擊清河。到了清河,也不開打,又是老把戲,先派奸細,打扮成商販進了城,然後發動進攻,裏應外合,清河人少勢孤,守軍一萬餘人全軍覆沒。之後的事情比較雷同,城內的十幾萬人口被努爾哈赤全數打包帶走,有錢、有奴隸、有糧食,空白填補了,糧食保證了,矛盾緩和了。但他留下的,是一片徹底的白地,是無數被搶走口糧而餓死的平民,是無數家破人亡的慘劇,痛苦、無助。無論什麽角度、什麽立場、什麽觀點、什麽利益、什麽目的、什麽動機、什麽想法、什麽情感、什麽理念、都應該承認一點,至少一點:這是搶掠,是自私、無情、帶給無數人痛苦的搶掠。征服的榮光背後,是無數的悲泣與哀嚎——本人語會戰努爾哈赤是一位偉大的軍事家,至少我是這樣認為。作為一名沒有進過私塾,沒有上過軍校,沒有受過係統軍事訓練的遊牧民族首領,努爾哈赤懂得什麽是戰爭,也懂得如何贏得戰爭。他的戰役指揮水平,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在撫順、清河以及之後一係列戰役中,他表現出了驚人的軍事天賦,無論是判斷對方動向,選擇戰機、還是玩陰耍詐,都可謂是無懈可擊。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軍事將領——在那兩個人尚未出現之前。
  
  [1387]但對明朝而言,這位十分優秀的軍事家,隻是一名十分惡劣的強盜。不僅惡劣,而且殘忍。清河、撫順戰役結束後,搶夠殺完的努爾哈赤非但沒有歉意,不打收條,還做了一件極其無恥的事情。他挑選了三百名當地平民,在撫順關前,殺死了二百九十九人,隻留下了一個。他割下了這個人的耳朵,並讓他帶回一封信,以說明自己無端殺戮的理由:“如果認為我做的不對,就約定時間作戰!如果認為我做得對,你就送金銀布帛吧,可以息事寧人!”綁匪見得多了,但先撕票再勒索的綁匪,倒還真是第一次見。明朝不是南宋,沒有送禮的習慣。他們的方針,向來是不向劫匪妥協,何況是撕了肉票的劫匪。既然要打,那咱就打真格的。萬曆四十七年(1619)三月,經常長時間的準備,明軍集結完畢,向赫圖阿拉發起進攻。明軍共分東、西、南、北四路,由四位總兵率領,統帥及進攻路線如下:東路指揮劉綎,自朝鮮進攻。西路指揮官杜鬆,自撫順進攻。北路指揮官馬林,自開原進攻。南路指揮官李如柏,自清河進攻。進攻的目標隻有一個,赫圖阿拉。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係由各地抽調而來,而這四位指揮官,也都大有來頭。李如柏的身份最高,他是李成梁的兒子,李如鬆的弟弟,但水平最低,你要說他不會打仗,比較冤枉,你要說他很會打仗,比較扯淡。馬林的父親,是馬芳,這個人之前沒提過,但很厲害,厲害到他的兒子馬林,本來是個文人,都當上了總兵。至於馬先生的作戰水平,相信你已經清楚。這兩路的基本情況如此,就指揮官來看,實在沒什麽戲。但另外兩路,就完全不同了。東路指揮官劉綎,也是老熟人了。使六十多斤的大刀,還“輪轉如飛”,先打日本,後掃西南,“萬曆三大征”打了兩大征,讓他指揮東路,可謂誌在必得。但四路軍中,最大的主力卻並不是東路,最猛的將領也並不是劉綎。這兩大殊榮,都屬於西路軍,以及它的指揮官,杜鬆。杜鬆,陝西榆林人,原任陝西參將,外號杜太師。
  
  [1388]前麵提過,太師是朝廷的正一品職稱,拿到這個頭銜的,很少很少,除了張居正外,其他獲得者一般都是死人、追認。但杜將軍得到的這個頭銜,確確實實是別人封的,隻不過……不是朝廷。他在鎮守邊界的時候,經常主動出擊蒙古,極其生猛,前後共計百餘戰,無一敗績。蒙古人被他打怕了,求饒又沒用,聽說明朝官員中太師最大,所以就叫他太師。而杜將軍不但勇猛過人,長相也過人,因為他常年衝鋒肉搏,所以身上臉上到處都是傷疤,麵目極其猙獰,據說讓人看著就不住地打哆嗦。但這位劉綎都甘拜下風的猛人,這次前來上任,居然是帶著鐐銬來的,因為在不久之前,他剛犯了錯誤。杜鬆雖然很猛,卻有個毛病:小心眼。所謂小心眼,一般是生氣跟別人過不去,可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杜鬆先生小心眼,總是跟自己過不去。比如之前,他曾經跟人吵架,以武將的脾氣,大不了一氣之下動家夥砍人,可是杜兄一氣之下,竟然出家當和尚了。這實在是個奇怪的事,讓人怎麽都想不明白,可還沒等別人想明白,杜鬆就想明白了,於是又還俗,繼續幹他的殺人事業。後來他升了官,到遼東當上了總兵,可是官升了,脾氣一點沒改,上陣打仗吃了虧(不算敗仗),換了別人,無非寫了檢討,下次再來。可這位兄弟不知那根筋不對,竟然要自殺,好歹被人攔住還是不消停,一把火把軍需庫給燒了,論罪被趕回了家,這一次是重返故裏。雖說過了這麽多年,經曆了這麽多事,但他的同事們驚奇地發現,這人一點沒改,剛到沈陽(明軍總營)報到,就開始咋呼:“我這次來,就是活捉努爾哈赤的,你們誰都別跟我搶!”又不是什麽好事,誰跟你搶?事實也證明,這個光榮任務,沒人跟他搶,連劉綎都不敢,於是最精銳的西路軍,就成為了他的部屬。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大致情況也就是這樣,大明人多,林子太大,什麽人都有,什麽鳥都飛,混人、文人、猛人,一應俱全。說漏了,還有個鳥人——遼東經略楊鎬。楊鎬,是一個出過場的人,說實話,我不太想讓這人再出來,但可惜的是,我不是導演,沒有換演員的權力。作為一個無奈的旁觀者,看著它的開幕和結束,除了歎息,隻有歎息。1389參戰明軍由全國七省及朝鮮、葉赫部組成,並抽調得力將領指揮。全軍共十二萬人,號稱四十七萬,這是自土木堡之變以來,明朝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要成事,需要十二萬人,但要壞事,一個人就夠了。
  從這個角度講,楊鎬應該算是個很有成就的人。
  自從朝鮮戰敗後,楊鎬很是消停了一陣。但這個人雖不會搞軍事,卻會搞關係,加上他本人還比較老實,二十年後,又當上了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禦史。此外,他還加入了組織——浙黨。
  當時的朝廷首輔,是浙黨的鐵杆方從哲,浙黨的首輔,自然要用浙黨的將領,於是這個光榮的任務,就落在了楊鎬的身上。
  雖然後來許多東林黨拿楊鎬說事,攻擊方從哲,但公正地講,在這件事上,方先生也是個冤大頭。
  我查了一下,楊鎬兄的出生年月日不詳,但他是萬曆八年(1580)的進士,考慮到他的智商和表現,二十歲之前考中的可能性實在很小,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都是有可能的。
  如此算來,萬曆四十七年(1619)的時候,楊大爺至少也有六十多了。在當時的武將中,資曆老、打過仗的,估計也就他了。
  方首輔沒有選擇的餘地。
  所以,這場戰爭的結局,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萬曆四十七年(1619)二月二十一日,楊鎬坐鎮沈陽,宣布出兵。
  下令後不久,回報:
  今天下大雨,走不了。
  走不了,那就休息吧。
  這一休息就是四天,二月二十五日,楊鎬說,今天出兵。
  下令後不久,又回報:
  遼東地區降雪,行軍道路泥濘,請求延後。
  幾十年來,楊鎬先生雖說打仗是不太行,做人倒還行,很少跟人紅臉,對於合理化建議,他也比較接受,既然下大雨延期他能接受,下大雪延期,似乎也沒什麽問題。
  在這個世界上,好人不怕,壞人也不怕,就怕時好時壞、無端抽風的人。
  楊鎬偏偏就是個抽風的人,不知是那根筋有問題,突然發火了:
  “國家養士,隻為今日,若臨機推阻,軍法從事!”
  完事還把尚方寶劍掛在門外,那意思是,誰敢再說話,來一個幹一個。
  窩囊了幾十年,突然雄起,也算可喜可賀。1390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就讓楊先生雄不起來了。
  按照慣例,出師之前,要搞個儀式,一般是找個叛徒、漢奸類的人物殺掉祭旗,然後再殺幾頭牲口祭天。
  祭旗的時候,找了撫順的一個逃兵,一刀下去,幹掉了,可祭天的時候,卻出了大問題。
  事實證明,有時候,宰牲口比宰人要難得多,祭天的這頭牛,不知是神牛下凡,還是殺牛刀太糙,反正是用刀捅、用腳揣,折騰了好幾次,才把這牛幹掉。
  封建社會,自然要搞點封建迷信,祭天的時候出了這事,大家都議論紛紛,然而楊鎬先生卻突然超越了時代,表現出了不信鬼神的大無畏精神。他堅定地下達了命令:
  出征!
  然後,他就幹了件蠢事,一件蠢得讓人毛骨悚然的事。
  在出征之前,楊鎬將自己的出征時間、出征地點、進攻方向寫成一封信,並托人送了出去,還反複叮囑,必定要保證送到。
  收信人的名字,叫努爾哈赤。
  對於他的這一舉動,許多後人都難以理解,還有人認為,他有漢奸的嫌疑。
  但我認為,以楊鎬的智商,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不奇怪的。
  在楊鎬看來,自己手中有十二萬大軍,努爾哈赤下屬的全部兵力,也隻有六萬,手下的杜鬆、劉綎,身經百戰,經驗豐富,要對付山溝裏的這幫遊擊隊,毫無問題。
  基於這種認識,楊鎬認為,作為天朝大軍,寫這封信,是很有必要的。
  在成功幹掉一頭牛,以及寫信示威之後,四路大軍正式出征,史稱“薩爾滸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但在序幕拉開之前,戰役的結局,實際上已經注定。
  因為幾百年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個基本的問題:單憑這支明軍,是無法消滅努爾哈赤的。
  努爾哈赤的軍隊,雖然隻有六萬人,卻身經百戰,極其精銳,且以騎兵為主,明軍就不同了,十二萬人,來自五湖四海,那真叫一個東拚西湊,除杜鬆、劉綎部外,戰鬥力相當不靠譜。
  以指揮水平而論,就更沒法說了,要知道,這努爾哈赤先生並不是山寨的土匪,當年跟著李成梁混飯吃,那是見過大世麵的,加上這位仁兄天賦異稟,極具軍事才能,如果李如鬆還活著,估計還有一拚,以杜鬆、劉綎的能力,是頂不住的。
  實力,這才是失敗的真相。1391楊鎬的錯誤,並不是他幹了什麽,而是他什麽也沒幹。
  其實從他接手的那天起,失敗就已注定。因為以當時明軍的實力,要打贏是不容易的,加上他老人家,那就變成不可能了。
  可惜這位大爺對此毫無意識,還把軍隊分成了四部。
  在這四支部隊中,他把最精銳的六萬餘人交給了杜鬆,由其擔任先鋒。其餘三部各兩萬人,圍攻努爾哈赤。
  這個想法,在理論上是很合理的,但在實踐中,是很荒謬的。
  按照楊鎬的想法,仗是這麽打的:努爾哈赤要呆在赫圖阿拉,不許隨便亂動,等到明朝四路大軍壓境,光榮會師,戰場上十二萬對六萬,(最好分配成兩個對一個),也不要騎馬,隻能步戰,然後決一死戰,得勝回朝。
  有這種腦子的人,隻配去撞牆。
  要知道,努爾哈赤先生的日常工作是遊擊隊長,搶了就分,打了就跑,也從來不修碉堡炮樓,嚴防死守。
  這就意味著,如果努爾哈赤集中兵力,杜鬆將不具備任何優勢,再加上杜將軍的腦筋向來缺根弦,和努爾哈赤這種老狐狸演對手戲,必敗無疑。。
  而當努爾哈赤聽到明軍四路進軍的消息後,隻說了一句話:
  “憑爾幾路來,我隻一路去。”
  我仿佛看見,一出悲劇正上演,劇中沒有喜悅。
  二月二十八日,明軍先鋒杜鬆抵達撫順近郊。
  為了搶頭功,他命令士兵日夜不停行軍,但由於路上遭遇女真部隊阻擊,輜重落後,三月一日,他終於停下了腳步,就地紮營。
  他紮營的地點,叫做薩爾滸。
  死戰
  此時的杜鬆,已經有點明白了,自他出征以來,大仗沒有,小仗沒完,今天放火明天偷襲,後勤也被切斷,隻能紮營固守。
  多年的戰爭經驗告訴他,敵人就在眼前,隨時可能發動進攻,情況非常不利,部下建議,應撤離此地。
  但他並未撤退,卻將手下六萬人分為兩部,分別駐守於吉林崖和薩爾滸。
  杜鬆並未輕敵,事實上,他早已判定,隱藏在自己附近的,是女真軍隊的主力,且人數至少在兩萬以上。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攻擊是不可能的,但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所以沒有撤退的必要。
  應該說,他的判斷是準確的,隻有一點不同——埋伏在這裏的,並不是女真部隊的主力,而是全部。1392四路大軍出發的時候,努爾哈赤已經明確,真正的主力,是杜鬆的西路軍。所以他即刻動員全部兵力,向撫順前進,尋求決戰。
  當然,在決戰之前,他還要玩點老把戲,摸哨、夜襲、偷糧食之類的活沒少幹,等到杜鬆不堪騷擾,在薩爾滸紮營的時候,他已然是勝券在握。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已無懸念。
  三月二日,努爾哈赤發動八旗中的六旗,共計四萬餘人,猛攻明軍薩爾滸大營,明軍寡不敵眾,全軍覆沒。
  站在吉林崖大營的杜鬆,親眼看到了薩爾滸的覆滅,他一言不發,穿上了自己的盔甲,集合了剩餘的士兵,準備迎接最後的戰鬥。
  努爾哈赤再次發動了進攻,這一次,他帶齊了八旗的全部兵力,向吉林崖發動了總攻。
  麵對絕對優勢的敵人,杜鬆毫無畏懼,他率領明軍拚死作戰,激戰直至夜晚,重創敵軍。
  然而實力就是實力,勇猛無畏的杜鬆終究還是戰死了,和他一起陣亡的,還有上萬名寧死不屈的士兵。
  西路軍就此全軍覆沒。
  其實無論是決策錯誤,還是指揮錯誤,都已經不重要了,作為一名勇敢的將軍,杜鬆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職責。
  因為,他是戰死的。
  最先知道西路軍覆沒消息的,是馬林。
  此時他的位置,距離薩爾滸隻有幾十裏。
  作為一個文人,馬林沒有實踐經驗,但再沒經驗,也知道大禍就要臨頭。
  關鍵時刻,馬林體現出了驚人的理論天賦,他將所部兩萬餘人分為三部,互相呼應,並且挖掘壕溝,加強防禦,等待著努爾哈赤的攻擊。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作為第一次上戰場的將軍,有如此表現,就算不錯了。
  可是不錯是不夠的。
  一天之後,努爾哈赤發動了攻擊。事實證明,馬林的部署給他造成了相當大的麻煩,六萬多人打了半天,一點進展都沒有,努爾哈赤沒有辦法,竟然帶了一千親兵上陣衝鋒,才打開突破口。
  但馬林同誌的表現也就到此為止了,畢竟他麵對的,是三倍於他的敵人。而作為文人,他的觀念也有點問題,最後關頭拋下了兩個弟弟,自己先跑了。
  北路馬林軍就此覆沒。
  西路軍完了,北路軍也完了,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遼東。
  但東路的劉綎卻對此毫不知情,因為他連路都沒找到。1393
  劉綎的運氣相當不好(或者說是相當好),由於他的行軍道路比較偏,走後不久就迷了路,敵人沒找著他,當然,他也沒找到敵人。
  但這種摸黑的遊戲沒能持續多久。努爾哈赤已經擦掉了刀上的血跡,開始專心尋找劉綎。
  三月初四,他找到了。
  此時,劉綎的兵力隻有一萬餘人,是努爾哈赤的四分之一。勝負未戰已分。
  然而還在山穀中轉悠的劉綎並沒有聽到震耳的衝殺聲,卻等來了一個使者,杜鬆的使者。
  使者的目的隻有一個:傳達杜鬆的命令,希望劉綎去與他會合。
  此時,杜鬆已經死去,所以這個使者,是努爾哈赤派人假冒的。
  但是劉綎並沒有上當,他當即回絕了使者的要求。
  不過他回絕的理由,確實有點搞笑:
  “我是總兵,杜鬆也是總兵,他憑什麽命令我!”
  這下連假使者也急了,連說帶比劃,講了一堆好話,劉綎才最終同意,前去與杜鬆會師。
  然後,他依據指引,來到了一個叫阿布達裏崗的地方,這裏距離赫圖阿拉隻有幾十裏。
  在這裏,他看見了杜鬆的旗幟和軍隊。
  但當這支軍隊衝入隊列,發動攻擊時,他才知道自己上當了。
  寡不敵眾、深陷重圍,必敗無疑,必死無疑。
  但劉綎仍然鎮定地拔出了刀,開始奮戰。
  之後的一切,史書上是這樣介紹的:
  陣亂,綎中流矢,傷左臂,又戰
  複傷右臂、猶鏖戰不已,
  內外斷絕,麵中一刀,截去半頰,猶左右衝突
  手殲數十人而死。
  用今天的話說,大致是這樣:
  陣亂了,劉綎中箭,左臂負傷,繼續作戰。
  在戰鬥中,他的右臂也負傷了,依然繼續奮戰。
  身陷重圍無援,他的臉被刀砍掉了一半,依然繼續奮戰,左衝右殺。
  最後,他殺死了數十人,戰死。
  這就是一個身陷絕境的將領的最後記錄。
  這是一段毫無感情,也無對話的文字,但在冷酷的文字背後,我聽了劉綎最後的遺言和呼喊:
  寧戰而死,絕不投降!
  1394
  劉綎戰死,東路軍覆滅
  現在,隻剩下南路軍了。
  南路軍的指揮官,是李如柏。
  因為他的部隊速度太慢,走了幾天,才到達預定地點,此時其他三路軍已經全軍覆沒。
  於是在坐等一天之後,他終於率領南路軍光榮回朝,除因跑得過快,自相踐踏死了點人外,毫發無傷。
  就軍事才能而言,他是四人之中最差的一個,但他的運氣卻實在很好,竟然能夠全身而退。
  或許這一切,並不是因為運氣。
  因為許多人都依稀記得,他是李成梁的兒子,而且他還曾經娶過一個女子,可這位女子偏偏就是努爾哈赤的弟弟,舒爾哈齊的女兒。
  無論是運氣太好還是太早知道,反正他是回來了。
  但在戰爭,尤其是敗仗中,活下來的人是可恥的,李如柏終究還是付出了代價。
  回來後,他受到了言官的一致彈劾,而對於這樣一個獨自逃跑的人,所有人的態度都是一致的——鄙視。
  偷生的李如柏終於受不了了,在這種生不如死的環境中,他選擇了自盡,結束自己的生命。
  薩爾滸大戰就此結束,此戰明軍大敗,死傷將領共計三百一十餘人,士兵死傷四萬五千八百七十餘人,財物損失不計其數。
  消息傳回京城,萬曆震怒了。
  我說過,萬曆先生不是不管事,是不管小事,打了這麽個爛仗,實在太過窩囊。
  覺得窩囊了,自然要找人算帳,幾路總兵都死光了,自然要找楊鎬。
  楊鎬倒是相當鎮定,畢竟他的關係搞得好,自他回來後,言官彈劾不絕於耳,但有老上級兼老同黨方從哲保著,他也不怎麽慌。
  可這事實在是太大了,皇帝下旨追查,言官拚命追打,特別是一個叫楊鶴的禦史,三天兩頭上書,擺明了是玩命的架勢,那邊努爾哈赤還相當配合,又攻陷了鐵嶺,幾棍子掄下來,實在是扛不住了
  不久後,他被逮捕,投入詔獄,經審訊判處死刑,數年後被斬首。
  責任追究完了,但就在追究責任的時候,努爾哈赤也沒歇著,還乘勢攻下了全國比較大的城市——鐵嶺。
  至此,遼東北部全部被努爾哈赤占領,明朝在遼東的根據地,隻剩下了沈陽和遼陽。
  看上去,局勢十分危急,但事實上,是萬分危急。
  薩爾滸之戰後,明軍陷入了徹底的混亂,許多地方不見敵人,聽到風聲就跑,老百姓跑,當兵的也跑,個別缺德的騎兵為了不打仗,竟然主動把馬餓死。
  而由於指揮係統被徹底打亂,朝廷的軍餉幾個月都無法發放,糧食也沒有,對努爾哈赤而言,此地已經唾手可得。
  但他終究沒有得到,因為接替楊鎬的人已經到任。他的名字,叫做熊廷弼。1395熊廷弼,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家夥。
  熊廷弼,字飛白,江夏(今湖北武漢)人,自小聰明好學,鄉試考中第一,三十歲就成為進士,當上了禦史。
  可此人脾氣太壞,壞到見誰和誰過不去,壞到當了二十年的禦史都沒升官。
  他還有個嗜好——罵人,且罵得很難聽,後來連他都察院的同事都受不了,壓根不搭理他,基本算是人見人厭。
  但如果沒有這個人見人厭的家夥,相信明朝差不多就可以收攤,下場休息去了。
  萬曆四十七年(1619),薩爾滸大戰後,在一片混亂之中,新任經略熊廷弼帶著幾個隨從,進入了遼東。
  他從京城出發的時候,開原還沒有失陷,但當他到達遼東的時候,連鐵嶺都丟掉了。
  等他到達遼陽的時候,才發現,明朝僅存的沈陽和遼陽,已幾乎是一座空城。
  他命令下屬前往沈陽,穩定局勢,叫來一個,竟然嚇得直哭,打死都不敢去,再換一個,剛剛走出城,就跑回來了,說打死也不敢再走。
  於是熊廷弼說:
  “我自己去。”
  他從遼陽出發,一路走一路看,遇到逃跑的百姓,就勸他們回去,遇到逃跑的士兵,就收編他們,遇到逃跑的將領,就抓起來。
  就這樣,到沈陽的時候,他已經集結了上萬平民,數千名士兵,還有王捷、王文鼎等幾位逃將。
  安置了平民,整頓了士兵,就讓人把逃將拉出去,殺頭。
  逃將求饒,說我們逃出來已經不容易了,何必要殺我們。
  熊廷弼說:如果不殺你們,怎麽對得起那些沒有逃跑的人?
  然後,他去見了李如楨。
  李如楨是鐵嶺的守將,但後金軍隊進攻的時候,他卻一直呆在沈陽。
  不但一直呆在沈陽,鐵嶺被敵軍攻擊的時候,他連救兵都不派,坐視鐵嶺失守,讓人十分費解,不知是反應遲鈍,還是另有密謀。
  熊廷弼倒不打算研究這個問題,他隻是找來這位仁兄,告訴他:你給我滾。
  李如楨當時還是總兵,不是說免就能免的,可熊廷弼實在太過凶惡,李總兵當即就滾了,回去後又挨了熊廷弼的彈劾,最後被關入監獄,判處死刑(後改充軍)。
  至此,一代名將李成梁的光榮世家徹底完結,除李如鬆外,都沒啥好下場,連老家鐵嶺都被當年手下的小嘍羅努爾哈赤占據,可謂是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在當年的史料記載中,李成梁的事跡可謂數不勝數,和他同時期的戚繼光,幾乎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蓋。
  但幾百年後,戚繼光依然光耀史冊,萬人景仰,而李成梁,卻幾乎已不為人知。
  我知道,曆史隻會誇耀那些值得誇耀的人。
  當所有人都認為,熊廷弼的行動已告一段落時,他卻又說了一句話:
  “我要去撫順。”
  大家認為熊廷弼瘋了。
  當時的撫順,已經落入努爾哈赤的手中,以目前的形勢,帶幾個人去撫順,無疑就是送死。
  但熊廷弼說,努爾哈赤認定我不敢去,所以我現在去,反而是最安全的。
  說是這麽說,但敢不敢去,那是另外一碼事。
  熊廷弼去了,大家戰戰兢兢,他卻毫不驚慌,優哉遊哉地轉了一圈。1396當所有人都膽戰心驚的時候,他又下了個讓人抓狂的命令:吹號角。
  隨行人員快要瘋了,這就好比是孤身闖進山賊的山寨,再大喊抓賊,偷偷摸摸地來,你還大聲喧嘩,萬一人家真的衝出來,你怎麽辦?
  但命令是必須執行的,人來了,號角吹了,後金軍卻一動不動。熊廷弼大搖大擺回了家。
  幾天後,努爾哈赤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非但不惱火發動進攻,反而派人堵住了撫順進出的關口,嚴令死守,不得隨意出擊。
  努爾哈赤之所以表現如此低調,隻是因為他和頭號漢奸李永芳的一次對話。
  當熊廷弼到來的消息傳到後金時,李永芳急忙跑去找努爾哈赤,告訴他,這是個猛人。
  努爾哈赤不以為然:遼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這蠻子(後金對明朝將領的通稱)就是再厲害,也隻有一個人,如何挽回危局?
  李永芳回答:隻要有他,就能挽回危局!
  此後發生的一切,都證明了李永芳的判斷,隻用了短短幾個月,熊廷弼就穩定了局勢,此後他一反常態,除了防禦外,還組織了許多遊擊隊,到後金占領地區進行騷擾,搞得對方疲於奔命,勢頭非常凶猛。
  於是,努爾哈赤決定,暫時停止對明朝的進攻,休養生息,等待時機。
  這個時機的期限,隻有一年。
  然而正是這關鍵的一年挽救了明朝。因為此時的朝廷,即將發生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1397在很多的史書中,萬曆中後期的曆史基本上是這個樣子:皇帝老休息,朝政無人管,大臣無事幹。
  前兩頭或許是正確的,但第三條是絕對不正確的。
  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是無比激烈的鬥爭。而鬥爭的主角,是東林黨。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東林是道德與正義的象征,一群胸懷理想的知識分子,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他們懷揣著抱負參與政治,並曾一度掌控政權,卻因為被邪惡的勢力坑害,最終失敗。
  我認為,這是一個比較客觀的說法。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一群隻會讀書的書呆子、知識分子,是如何掌控政權的呢?
  正義和道德是值得景仰的,值得膜拜的,值得三拜九叩的,但是,正義和道德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服穿,更不可能掌控政權。
  因為掌控政權的唯一方式,就是鬥爭。
  東林黨的實力
  道德文章固然有趣,卻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最先認識到這一點的人,應該是顧憲成。
  在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那次京察中,吏部尚書孫鑨——撤職了,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回家了,首輔王錫爵——辭職了,而這事幕後的始作俑者,從五品的小官,考功司員外郎顧憲成——升官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升官了還不說,連他的上級,繼任吏部尚書陳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後來回無錫當老百姓,他依然對朝廷動向了如指掌。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錫爵打道回府,朝廷的曆任首輔,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嬰兒。
  這是一團迷霧,迷霧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關係,又似乎沒有關係
  撥開這團迷霧之後,我看到了一樣東西——實力。
  顧憲成的實力,來自於他的官職。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書(部長)、其次是侍郎(副部長),再往下就是四個司的郎中(司長),分別是文選司、驗封司、稽勳司、考功司。
  但是,這四個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厲害的,是文選司和考功司,文選司負責人事任免,考功負責官員考核,這兩個司的官員向來無人敢惹,升官還是免職,發達還是破產,那就是一句話的事。
  相對而言,驗封司、稽勳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紹。1398有鑒於此,明代的吏部尚書和侍郎,大都由文選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顧憲成先生的升遷順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員外郎(副職)——文選司郎中。
  這就意味著,那幾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員(除少數高官),無論是升遷,還是考核,都要從顧憲成手底下過,即使不過,也要打個招呼,就不打招呼,也得混個臉熟。
  此外,我們有理由相信,顧憲成大人也是比較會來事的,因為一個不開竅的書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上,實力和道德,經常是兩碼事。
  東林之中,類似者還有很多,比如李三才。
  李三才先生的職務,之前已經說過,是都察院僉都禦史,巡撫鳳陽,兼漕運總督。
  都察院僉都禦史多了去了,鳳陽是個窮地方,不巡也罷,真正關鍵的職務,是最後那個。
  自古以來,漕運就是經濟運轉的主要途徑,基本算是坐地收錢,肥得沒邊,普天之下,唯一可以與之相比的,隻有鹽政。
  坐在這個位置上,要想不撈外快,一靠監督,二靠自覺。
  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覺,從種種史料分析,他很有錢,有錢得沒個譜,請客吃飯,都是大手筆。
  至於監督,那就更不用說了,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禦史,自己去檢舉自己,估計他還沒這個覺悟。
  作為東林黨的重量級人物,李三才在這方麵的名聲,那真是相當的大,大到幾十年後,著名學者夏允彝到鳳陽尋訪,還能聽到相關事跡,最後還歎息一聲,給了個結論——負才而守不潔。
  列舉以上兩人,隻是為了說明一點:
  東林,是書院,但不僅僅是書院,是道德,但不僅僅是道德。它是一個有實力,有能力,有影響力、有鬥爭意識的政治組織。
  事實上,它的能量遠遠超出你的想象。
  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會發現,那段看似平淡無奇的曆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爭鬥。
  爭鬥的方式,是京察。
  萬曆二十一年(1593),顧憲成失望地回家了,他雖費勁氣力,卻終究未能解決對手,京察失敗。
  但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十二年後(萬曆三十三年),京察開始,主持者楊時喬,他的公開身份,是吏部左侍郎,他的另一個公開身份,是東林黨。 1399當時的首輔,是浙黨首領沈一貫,對於這位東林黨下屬,自然很不待見,於是,他決定換人。
  沈一貫是朝廷首輔,楊時喬隻是吏部二把手,然而意外發生了,雖然沈大人上竄小跳,連皇帝的工作都做了,卻依然毫無用處。楊侍郎該怎麽來,還怎麽來,幾板斧掄下來,浙黨、齊黨、楚黨、宣黨……反正非東林黨的,統統下課,沈一貫拚了老命,才算保住幾個親信。
  那麽現在,請你再看一遍之前列舉過的幾條史料,玄機就在其中:
  萬曆三十三年(1605),京察,沈一貫親信以及三黨幹將被逐。
  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退休回家。
  同年,王錫爵的密信被李三才揭發,複出無望。
  一年後,東林派葉向高成為首輔,開始執掌朝廷大權。
  是的,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偶然。
  而最終要獲得的,正是權力。
  權力已經在握,但還需要更進一步。
  萬曆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主持人吏部尚書孫丕楊,東林黨。
  此時的首輔已經是葉向高了,東林黨人遍布朝廷,對於那些非我族群而言,清理回家之類的待遇估計是免不了了。
  然而一個人的摻和,徹底改變了這一切。這個人就是李三才。
  此時的李三才已經升到了戶部尚書,作為東林黨的幹將,他將進入內閣,更進一步。
  算盤大致如此,可打起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聽說李三才要入閣,朝廷頓時一片雞飛狗跳,鬧翻了天,主要原因在於李先生的底子不算幹淨,許多人對他有意見。
  而更重要的是,這人實在太猛,太有能力。東林黨已經如此強大,如果再讓他入閣,三黨的人估計就隻能集體歇業了。
  於是,一場空前猛烈的反擊開始。
  明代的京察,按照地域,分為南察和北察,北察由尚書孫丕楊負責,而南察的主管者,是吏部侍郎史繼楷,三黨成員,他選定的考察對象都是同一個類型——支持李三才的人。
  很快,浙、楚、齊三黨輪番上陣,對李三才發起了最後的攻擊,他們的動機十分明確,明確到《明神宗實錄》都寫了出來——“攻淮(李三才)則東林必救,可布一網打盡之局。
  在集中火力打擊之下,李三才沒能頂住,回家養老去了。1400但就整體而言,此時的東林黨依然占據著優勢,葉向高執政,東林黨掌權,非常強大,強大得似乎不可動搖。
  然而就在此時,強大的東林黨,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一直以來,東林黨的指導思想,是我很道德。強大之後,就變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針,原先是黨同伐異,強大之後,就變成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總而言之,不是我的同黨,就是我的敵人。
  這種隻搞單邊主義的混賬做法,最終導致了一個混賬的結果:
  在東林黨人的不懈努力下,齊、浙、楚三黨終於拋棄了之前的成見,團結一致跟東林黨死磕了。
  他們的折騰,得到了立竿見影的回報:
  萬曆四十二年(1614),葉向高退休回家。
  萬曆四十五年(1617),京察開始,主持京察的,分別是吏部尚書鄭繼之、刑部尚書李誌。
  鄭繼之是楚黨,李誌是浙黨。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時候到了,但凡是東林黨,或者與東林黨有關的人,二話不說,收包袱走人。這其中,還包括那位揭發了梃擊案真相的王之寀。
  薩爾滸之戰前,朝廷鬥爭情況大致如此,這場鬥爭的知名度相當小,但在曆史上的地位相當重要。對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於努爾哈赤+皇太極+李自成+張獻忠。
  因為這是一場延續了幾十年的鬥爭,是一場決定明朝命運的鬥爭。
  因為在不久之後,東林黨將通過一個人的幫助,徹底擊敗浙、齊、楚三黨。
  然後,土崩瓦解的三黨將在另一個人的指揮下,實現真正的融合,繼續這場鬥爭,而那時,他們將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閹黨。
  萬曆四十五年的京察,標誌著東林黨的沒落,所謂東林黨三大巨頭,顧憲成已經死了,鄒元標到處逛,趙南星家裏蹲。
  兩大幹將也全部消停,葉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養老。
  此時的首輔,是浙黨的方從哲,此時的朝廷,是三黨的天下。對東林黨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新生的機會終會到來,因為一個人的死去。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萬曆不行了。
  高拱、張居正、申時行、李成梁、東林黨、朝鮮、倭寇、三大征、薩爾滸、資本主義萌芽、不上朝、太子、貴妃、國本、打悶棍。
  我隻能說,他這輩子應該比較忙。1401關於這位兄弟的評論,我想了很久,很久,卻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來。
  你說他沒幹過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幹得也不錯,你說他軟弱吧,他還搞了三大征,把日本鬼子趕回了老家,你說他不理朝政吧,這幾十年來哪件大事他不知道?
  一個被張居正壓迫過的人,一個勤於政務的人,一個被兒子問題糾纏了幾十年的人,一個許多年不見大臣、不上班的人,一個終生未出京城,生於深宮、死於深宮的人。
  一個複雜得不能再複雜的人,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人。
  於是,我最終懂得了這個人。
  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一個勵精圖治的君主,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經曆殘酷的鬥爭,無休止的吵鬧,無數無效的抗爭,無數無奈的妥協後,最終理解了這個世界,理解了現實的真正意義,並最終成為了這個世界的犧牲品。
  大致如此吧
  明神宗朱翊鈞,萬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麵前,他還不夠勇敢。
  明光宗朱常洛
  雖然幾十年來,萬曆都不喜歡自己的長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於做出了抉擇,將皇位傳給了這個久經考驗的兒子。
  擔驚受怕幾十年的朱常洛終於熬出頭了,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一日,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後世所稱之明光宗,定年號為泰昌。
  由於此時還是萬曆年間,按照慣例,要等老爹這一年過完,明年才能另起爐灶,用自己的年號。
  可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年號,竟然沒能用上。
  因為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卻隻能活一個月。
  一個撐了三十八年,經曆無數風雨險阻到達目標的人,卻在一個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導致死亡與不幸的罪魁禍首,是鄭貴妃。 1402應該說,朱常洛是個好孩子,至少比較厚道。
  幾十年來,他一直夾著尾巴做人,親眼目睹了父親的冷漠、朝廷的冷清,感受到了國家的凋敝,時局的危險。
  他不願意再忍受下去,於是,當政後的第一天,他用幾道諭令顯示了自己的決心。
  大致說來,他是把他爹沒辦的事給辦了,包括兌現白條——給遼東前線的士兵發工資,廢除各地礦稅,以及補充空缺的官員。
  這幾件事情,辦得很好,也很及時,特別是最後一條,把諸多被萬曆同誌趕下崗的仁兄們拉了回來,實在是大快官心,於是一時之間,光宗的人望到達了頂點,朝廷內外無不感恩戴德,興高采烈。
  但有一個人不高興,非但不高興,而且很害怕。
  萬曆死後,鄭貴妃終於明白,自己是多麽的虛弱,今日之城內,已是敵人之天下。所謂貴妃,其實也不貴,如果明光宗要對付她,賤賣的可能性是相當的大。
  很快,一件事情就證明了她的判斷。
  考慮到萬曆死後不好辦,之前鄭貴妃軟磨硬泡,讓萬曆下了道遺囑,講明,一旦自己死後,鄭貴妃必須進封皇後。
  如此一來,等萬曆死後,她就成了太後,無論如何,鐵飯碗是到手了。
  明光宗看上去倒也老實,絲毫不賴帳,當即表示,如果父皇如此批示,那就照辦吧。
  但他同時表示,這是禮部的事,我批下去,讓他們辦吧。
  按說皇帝批下來就沒問題了,可是禮部侍郎孫如遊不知怎麽回事,非但不辦,還寫了個奏疏,從理論、輩分、名分上論證了這件事,最後得出結論——不行。
  光宗同誌似乎也不生氣,還把孫侍郎的奏疏壓了下來,但封皇後這事再也沒提。
  鄭貴妃明白了,這就是個托。
  很明顯,這位看上去很老實的人,實際上不怎麽老實。既然如此,必須提前采取行動。
  經過深思熟慮,她想出了一個計劃,而這個計劃的第一步,是一件禮物。
  十天之後,她將這件禮物送給了朱常洛,朱常洛很高興地收下了。
  光宗皇帝的性命,就丟在了這份禮物上。
  這份禮物,是八個美女。
  對於常年在宮裏坐牢,哪都不能去,啥也沒有的朱常洛而言,這是一份豐厚的禮物,辛辛苦苦、畏畏縮縮了幾十年,終於可以放縱一下了。
  古語有雲: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應該算是不同凡響,他幾天就變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這樣描述的:
  “是夜,連幸數人,聖容頓減。”
  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還要辛勤工作,身體吃不消,實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於是不久之後,朱常洛就病倒了。
  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日。
  計劃的第二步即將開始,四天之後。
  1403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四日
  皇帝的身體依然很差,身體差就該看醫生,崔文升就此出了場。
  崔文升,時任司禮監秉筆太監。前麵曾經講過,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務,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
  可是這人來,並不是要給皇帝寫遺囑,而是看病,因為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寫外,還管著禦藥房,搞第二產業。
  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第二產業是不能隨便亂搞的。
  診斷之後,崔大夫胸有成竹,給病人開了一副藥,並且樂觀地表示,藥到病除。
  他開的這幅藥,叫瀉藥。
  一個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身體的人,怎麽能服瀉藥呢?
  所以後來很多史書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結論:這是個“蒙古大夫”。
  雖然我不在現場,也不懂醫術,但我可以認定:崔文升的診斷,是正確的。
  因為之前的史料中,有這樣六個字:是夜,連幸數人。
  這句話的意思大家應該知道,就不解釋了,但大家也應該知道,要辦到這件事情,難度是很大的。對光宗這種自幼體弱的麻杆而言,基本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他完成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找了幫手,而這個幫手,就是藥物。
  是什麽藥物,大家心裏也有數,我就不說了,這類藥物在明代宮廷裏,從來就是必備藥,從明憲宗開始,到天天煉丹的嘉靖,估計都沒少用。明光宗初來乍到,用用還算正常。
  可這位兄弟明顯是用多了,加上身體一向不好,這才得了病。
  在中醫理論中,服用了這種藥,是屬於上火,所以用瀉藥清火,也還算對症下藥。
  應該說,崔文升是懂得醫術的,可惜,是半桶水。
  根據當時史料反映,這位仁兄下藥的時候,有點用力過猛,手一哆嗦,下大了。
  錯誤是明顯的,後果是嚴重的,光宗同誌服藥之後,一晚上拉了幾十次,原本身體就差,這下子更沒戲了,第二天就臥床不起,算徹底消停了。
  蒙古的崔大夫看病經曆大致如此,就這麽看上去,似乎也就是個醫療事故。雖說沒法私了,但畢竟大體上沒錯,也沒在人家身體裏留把剪刀、手術刀之類的東西當紀念品,態度還算湊合。
  可問題是,這事一冒出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立刻斷定,這是鄭貴妃的陰謀。1404因為非常湊巧,這位下藥的崔文升,當年曾經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
  這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要看病,不找太醫,偏找太監,找了個太監,偏偏又是鄭貴妃的人,這太監下藥,偏又下猛了,說他沒問題,實在有點困難。
  對於這件事情,你說它不是鄭貴妃的計劃,我信,因為沒準就這麽巧;說它是鄭貴妃的計劃,我也信,因為雖說下藥這招十分拙劣,誰都知道是她幹的,但以鄭貴妃的智商,以及從前表現,這種蠢事,她是幹得出來的。
  無論動機如何,結果是肯定的,明光宗已經奄奄一息,一場驚天大變即將拉開序幕。
  但這一切還不夠,要達到目的,這些遠遠不夠,即使那個人死去,也還是不夠。
  必須把控政權,把未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確保自己的利益。
  於是在開幕之前,鄭貴妃找到了最後一個同盟者。
  這位同盟者的名字,不太清楚。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姓李,是太子的嬪妃。
  當時太子的嬪妃有以下幾種:大老婆叫太子妃,之後分別是才人、選侍、淑女等。
  而這位姓李的女人,是選侍,所以在後來的史書中,她被稱為“李選侍”。
  李選侍應該是個美女,至少長得還不錯,因為皇帝最喜歡她,而且皇帝的兒子,那個未來的天才木匠——朱由校,也掌握在她的手中,正是因為這一點,鄭貴妃找上了她。
  就智商而言,李選侍還算不錯(相對於鄭貴妃),就人品而言,她和鄭貴妃實在是相見恨晚,經過一番潛規則後,雙方達成協議,成為了同盟,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現在一切已經齊備,隻等待著一個消息。
  所有的行動,將在那一刻展開,所有的野心,將在那一刻實現。
  小人物
  目標就在眼前,一切都很順利。
  皇帝的身體越來越差,同黨越來越多,帝國未來的繼承人盡在掌握之中,在鄭貴妃和李選侍看來,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然而她們終究無法前進,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明光宗即位後,最不高興的是鄭貴妃,最高興的是東林黨。
  這是很正常的,從一開始,東林黨就把籌碼押在這位柔弱的太子身上,爭國本、妖書案、梃擊案,無論何時何地,他們都堅定地站在這一邊。
  現在回報的時候終於到了。1405明光宗非常夠意思,剛上任,就升了幾個人的官,這些人包括劉一璟、韓曠、周嘉謨、鄒元標、孫如遊等等。
  這幾個人估計你不知道,其實也不用知道,隻要你知道這幾個人的職務,就能明白,這是一股多麽強大的力量。
  劉一璟、韓曠,是東閣大學士,內閣成員,周嘉謨是吏部尚書,鄒元標是大理寺丞,孫如遊是禮部侍郎。當然,他們都是東林黨。
  在這群人中,有內閣大臣、人事部部長、法院院長,部級高官,然而,在後來那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他們隻是配角。真正力挽狂瀾的人,是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楊漣。
  楊漣,字文孺,號大洪,湖廣(湖北)應山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進士,任常熟知縣,後任戶科給事中、兵科給事中。
  這是一份很普通的履曆,因為這人非但當官晚,升得也不快,明光宗奄奄一息的時候,也才是個七品給事中。
  但在這份普通履曆的後麵,是一個不普通的人。
  上天總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就聰明,天生就牛,天生就是張居正、戚繼光,而絕大多數平凡的人,天生就不聰明,天生就不牛,天生就是二傻子,沒有辦法。
  但上天依然是仁慈的,他給出了一條沒有天賦,也能成功的道路。
  對於大多數平凡的人而言,這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它的名字,叫做純粹。
  純粹的意思,就是專心致誌、認真、一根筋、二杆子等等等等。
  純粹和執著,也是有區別的,所謂執著,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而純粹,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
  純粹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們的一生,往往隻有一個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他們無法被收買,無法被威逼,他們不要錢,不要女色,甚至不要權勢和名聲。
  在他們的世界裏,隻有一個目標,以及堅定的決心和意誌。
  楊漣,就是一個純粹的人。 1406他幼年的事跡並不多,也沒有什麽砸水缸之類的壯舉,但從小就為人光明磊落,還很講幹淨,幹淨到當縣令的時候,廉政考核全國第一。此外,這位仁兄也是個不怕事的人,比如萬曆四十八年(1620),萬曆生病,半個月不吃飯,楊漣聽說了,也不跟上級打招呼,就跑去找首輔方從哲:
  “皇上生病了,你應該去問安。”
  方首輔膽子小,脾氣也好,麵對這位小人物,絲毫不敢怠慢:
  “皇上一向忌諱這些問題,我隻能去問宮裏的內侍,也沒消息。”
  朝廷首輔對七品小官,麵子是給足了,楊先生卻不要這個麵子,他先舉了個例子,教育了首輔大人,又大聲強調:
  “你應該多去幾次,事情自然就成了(自濟)!”
  末了,還給首輔大人下了個命令:
  “這個時候,你應該住在內閣值班,不要到處走動!”
  毫無懼色。
  根據以上史料,以及他後來的表現,我們可以認定:在楊漣的心中,隻有一個目標——為國盡忠,匡扶社稷。
  事實上,在十幾天前的那個夜晚,這位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曾影響過這個帝國的命運。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夜,乾清宮
  萬曆就快撐不住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反省了自己一生的錯誤,卻也犯下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沒有召見太子。
  一般說來,皇帝死前,兒子應該在身邊,除了看著老爹歸西、嚎幾聲壯膽以外,還有一個重要意義——確認繼位。
  雖說太子的名分有了,但中國的事情一向難說,要不看著老爹走人,萬一隔天突然冒出幾份遺囑、或是幾個顧命大臣,偏說老頭子臨死前改了主意,還找人搞了公證,這樁官司可怎麽打?
  但不知萬曆兄是忘了,還是故意的,反正沒叫兒子進來。
  太子偏偏是個老實孩子,明知老頭子不行了,又怕人搞鬼,在宮殿外急得團團轉,可就是不敢進去。
  關鍵時刻,楊漣出現了。
  在得知情況後,他當機立斷,派人找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王安。
  王安,時任太子侍讀太監,在明代的曆史中,這是一個重量級人物。此後發生的一係列事件裏,他都起著極為關鍵的作用。
  而在那個夜晚,楊漣隻給王安帶去了一句話,一句至關緊要的話:
  “皇上已經病得很重了(疾甚),不召見太子,並不是他的本意。太子應該主動進宮問候(嚐藥視膳),等早上再回去。”
  這就是說,太子您之所以進宮,不是為了等你爹死,隻是進去看看,早上再回去嘛。
  對於這個說法,太子十分滿意,馬上就進了宮,問候父親的病情。
  當然,第二天早上,他沒回去。1407朱常洛就此成為了皇帝,但楊漣並沒有因此獲得封賞,他依然是一個不起眼的給事中。不過,這對於楊先生而言,實在是個無所謂的事。
  他平靜地回到暗處,繼續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很清楚,真正的鬥爭剛剛開始。
  事情正如他所料,蒙古崔大夫開了瀉藥,皇帝陛下拉得七葷八素,鄭貴妃到處活動,李選侍經常串門。
  當這一切被組合起來的時候,那個無比險惡的陰謀已然暴露無遺。
  形勢十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了。
  楊漣決定采取行動,然而現實很殘酷:他的朋友雖然多,卻很弱小,他的敵人雖然少,卻很強大。
  周嘉謨、劉一璟、韓爌這撥人,級別固然很高,但畢竟剛上來,能量不大,而鄭貴妃在宮裏幾十年,根基極深,一手拉著李選侍,一手抓著皇長子,屁股還拚命往皇太後的位置上湊。
  按照規定,她應該住進慈寧宮,可這女人臉皮相當厚,死賴在乾清宮不走,看樣子是打算長住。
  因為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可以監視皇帝的一舉一動,一旦光宗同誌有啥三長兩短,她必定是第一個采取行動的人,那時,一切都將無可挽回。
  而要阻止這一切,楊漣必須做到兩件事情:首先,他要把鄭貴妃趕出乾清宮;其次,他要把鄭貴妃當太後的事情徹底攪黃。
  這就是說,先要逼鄭老寡婦搬家,再把萬曆同誌臨死前封皇後的許諾當放屁,把鄭貴妃翹首企盼的申請拿去墊桌腳。
  楊漣先生的職務,是七品兵科給事中,不是皇帝。
  事實上,連皇帝本人也辦不了,光宗同誌明明不喜歡鄭貴妃,明明不想給她名分,也沒法拍桌子讓她滾。
  這就是七品芝麻官楊漣的任務,一個絕對、絕對無法完成的任務。
  但是他完成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的計劃是,讓鄭貴妃自己搬出去,自己撤回當皇太後的申請。
  這是一個看上去絕不可能的方案,卻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因為楊漣已經發現,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隻要伸出手指,輕輕地點一下,就夠了。
  這個弱點有個名字,叫做鄭養性。
  鄭養性,是鄭貴妃哥哥鄭國泰的兒子,鄭國泰死後,他成為了鄭貴妃在朝廷中的聯係人,平日十分囂張。
  1408然而楊漣決定,從這個人入手,因為經過細致的觀察,他發現,這是一個外強中幹,性格軟弱的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六日。楊漣直接找到了鄭養性,和他一同前去的,還有周嘉謨等人。
  一大幫子人上門,看架勢很像逼宮,而事實上,確實是逼宮。
  進門也不講客套,周嘉謨開口就罵:
  “你的姑母(指鄭貴妃)把持後宮多年,之前爭國本十幾年,全都是因為她,現在竟然還要封皇太後,賴在乾清宮不走,還給皇上奉送美女,到底有什麽企圖?!”
  剛開始時,鄭養性還不服氣,偶爾回幾句嘴,可這幫人都是職業選手,罵仗的業務十分精湛,說著說著,鄭養性有點扛不住了。
  白臉唱完了,接下來是紅臉:
  “其實你的姑母應該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想守個富貴,現在朝中的大臣都在這裏,你要聽我們的話,這事就包在我們身上。”
  紅臉完了,又是唱白臉:
  “要是不聽我們的話,總想封太後,不會有人幫你,你總說沒這想法,既然沒這想法,就早避嫌疑!”
  最狠的,是最後一句:
  “如此下去,別說富貴,身家性命能否保得住,都未可知!”
  鄭養性徹底崩潰了。眼前的這些人,聽到的這些話,已經打亂了他的思維。於是,他去找了鄭貴妃。
  其實就時局而言,鄭貴妃依然占據著優勢,她有同黨,有幫手,如果賴著不走,誰也拿她沒辦法。什麽富貴、性命,這幫鬧事的書呆子,也就能瞎嚷嚷幾句而已。
  然而關鍵時刻,鄭貴妃不負白癡之名,再次顯露她的蠢人本色,在慌亂的外甥麵前,她也慌亂了。
  經過權衡利弊,她終於做出了決定:搬出乾清宮,不再要求當皇太後。
  至此,曾經叱詫風雲的鄭貴妃,正式退出了曆史舞台,這位大媽費勁心機,折騰了三十多年,卻啥也沒折騰出來。此後,她再也沒能翻過身來。
  這個看似無比強大的對手,就這樣,被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但在楊漣看來,這還不夠,於是三天之後,他把目標對準了另一個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九日,楊漣上書,痛斥皇帝。1409楊先生實在太純粹,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所以在他看來,鄭大媽固然可惡,崔大夫固然可恨,但最該譴責的,是皇帝。
  明知美女不應該收,你還要收,明知春藥不能多吃,你還要吃,明知有太醫看病,你還要找太監,不是腦袋有病吧。
  基於憤怒,他呈上了那封改變他命運的奏疏。
  在這封奏疏裏,他先譴責了蒙古大夫崔文升,說他啥也不懂就敢亂來,然後筆鋒一轉,對皇帝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勤勞工作,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必須說明的是,楊先生不是在拍馬屁,他的態度是很認真的。
  因為在文中,他先暗示皇帝大人忙的不是什麽正經工作,然後痛罵崔文升,說他如何沒有水平,不懂醫術。最後再轉回來:就這麽個人,但您還是吃他的藥。
  這意思是說,崔大夫已經夠沒水平了,您比他還要差。
  所以這奏疏剛送上去,內閣就放出話來,楊先生是沒有好下場的。
  三天後,這個預言得到了印證。
  明光宗突然派人下令,召見幾位大臣,這些人包括方從哲、周嘉謨、孫如遊,當然,還有楊漣。此外,他還命令,錦衣衛同時進宮,聽候指示。
  命令一下來,大家就認定,楊漣要完蛋了。
  因為在這撥人裏,方從哲是首輔,周嘉謨是吏部尚書,孫如遊是禮部尚書,全都是部級幹部,隻有楊漣先生,是七品給事中。
  而且會見大臣的時候,召集錦衣衛,隻有一種可能——收拾他。
  由於之前的舉動,楊漣知名度大增,大家欽佩他的人品,就去找方從哲,讓他幫忙求個情。
  方從哲倒也是個老好人,找到楊漣,告訴他,等會進宮的時候,你態度積極點,給皇上磕個頭,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了。
  但是楊漣的回答,差點沒讓他一口氣背過去:
  “死就死(死即死耳),我犯了什麽錯?!”
  旁邊的周嘉謨連忙打圓場:
  “方先生(方從哲)是好意。”
  可到楊先生這裏,好意也不好使:
  “知道是好意,怕我被人打死,要得了傷寒,幾天不出汗,也就死了,死有什麽可怕!但要我認錯,絕無可能!”
  就這樣,楊漣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宮,雖然他知道,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錦衣衛的大棍。
  可是他錯了。 1410那位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非但沒有發火,反而和顏悅色說了這樣一句話
  “國家的事情,全靠你們盡心為我分憂了。”
  雖然稱呼是複數,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隻看著楊漣。
  這之後,他講了許多事情,從兒子到老婆,再到鄭貴妃,最後,他下達了兩條命令:
  一、 趕走崔文升。二、 收回封鄭貴妃為太後的諭令。
  這意味著,皇帝陛下聽從了楊漣的建議,毫無條件,毫無抱怨。
  當然,對於他而言,這隻是個順理成章的安排。
  但他絕不會想到,他這個無意間的舉動,將對曆史產生極重要的影響。
  因為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對麵的那個人心中的想法。
  從這一刻起,楊漣已下定了決心——以死相報。
  一直以來,他都隻是個小人物,雖然他很活躍,很有抱負,聲望也很高,他終究隻是小人物。
  然而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統治天下的皇帝,卻毫無保留地尊重,並認可了自己的情感、抱負,以及純粹。
  所以他決定,以死相報,致死不休。
  這種行為,不是愚忠,不是效命,甚至也不是報答。
  它起源於一個無可爭議,無可辯駁的真理:
  士為知己者死。
  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明光宗活在世上的時間,還有十天。
  這是晚明曆史上最神秘莫測的十天。一場更為狠毒的陰謀,即將上演。
  八月二十三日
  內閣大學士劉一璟、韓曠照常到內閣上班,在內閣裏,他們遇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李可灼,時任鴻臚寺丞,他來這裏的目的,是要進獻“仙丹”。
  此時首輔方從哲也在場,他對這玩意興趣不大,畢竟皇帝剛吃錯藥,再亂來,這個黑鍋就背不起了。
  劉一璟和韓曠更是深惡痛絕,但也沒怎麽較真,直接把這人打發走了。
  很明顯,這是一件小事,而小事是不應該過多關注的。
  但某些時候,這個理論是不可靠的。
  兩天後,八月二十五日
  明光宗下旨,召見內閣大臣、六部尚書等朝廷重臣,此外,他特意叫上了楊漣。
  對此,所有的人都很納悶。
  更讓人納悶的是,此後直至臨終,他召開的每一次會議,都叫上楊漣,毫無理由,也毫無必要。或許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叫楊漣的人,非常之重要。
  他的直覺非常之準。1411此時的光宗,已經是奄奄一息,所以,幾乎所有的大臣都認定,今天的會議,將要討論的,是關乎國家社稷的重要問題。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這次內閣會議的議題,隻有一個——老婆。
  光宗同誌的意思是,自己的後妃李選侍,現在隻有一個女兒,伺候自己那麽多年,太不容易,考慮給她升官,封皇貴妃。
  此外,他還把皇長子朱由校領了出來,告訴諸位大人,這孩子的母親也沒了,以後,就讓李選侍照料他。
  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明明您都沒幾天蹦頭了,趁著腦袋還管用,趕緊幹點實事,擬份遺囑,哪怕找口好棺材,總算有個準備。竟然還想著老婆的名分,實在令人歎服。
  在現場的人們看來,這是一個尊重婦女,至死不渝的模範丈夫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八月二十六日
  出乎許多人的意料,明光宗再次下旨,召開內閣會議,與會人員包括內閣大臣及各部部長,當然還有楊漣。
  會議與昨天一樣,開得十分莫名其妙。這位皇帝陛下把人叫進來,竟然先拉一通家常,又把朱由校拉進來,說我兒子年紀還小,你們要多照顧等等。
  這麽東拉西扯,足足扯了半個時辰(一個小時),皇上也扯累了,正當大家認為會議即將結束的時候,扯淡又開始了。
  如昨天一樣,光宗再次提出,要封李選侍為皇貴妃,大家這才明白,扯來扯去不就是這件事嗎?
  禮部尚書孫如遊當即表示,如果您同意,那就辦了吧(亦無不可)。
  然而就在此時,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人突然闖了進來,公然打斷了會議,並在皇帝、內閣、六部尚書的麵前,拉走了皇長子朱由校。
  這個人,就是李選侍。
  所有人都懵了,沒有人去阻攔,也沒有人去製止。原因很簡單,這位李選侍畢竟是皇帝的老婆,皇帝大人都不管,誰去管。
  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很快,他們就聽見了嚴厲的斥責聲,李選侍的斥責聲,她斥責的,是皇帝的長子。
  於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場麵出現了。
  大明帝國未來的繼承人,被一個女人公然拉走,當眾責罵,而皇帝,首輔、各部尚書,全部毫無反應,放任這一切的發生。 1412所有的人靜靜地站在那裏,聽著那個女人的責罵,直到罵聲結束為止。
  然後,尚未成年的朱由校走了出來,他帶著極不情願的表情,走到了父親的身邊,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要封皇後!”
  謎團就此解開,莫名其妙的會議,東拉西扯的交談,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脅迫。
  開會是被脅迫的,閑扯是被脅迫的,一個奄奄一息的丈夫,一個年紀幼小的孩子,要不脅迫一把,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李選侍很有自信,因為她很清楚,這個軟弱的丈夫不敢拒絕她的要求。
  現在,她距離自己的皇後寶座,隻差一步。
  但是這一步,到死都沒邁過去。
  因為就在皇長子剛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另一個聲音隨即響起:“皇上要封皇貴妃,臣必定會盡快辦理!”
  說這句話的人,是禮部尚書孫如遊。
  李選侍太過天真了,和朝廷裏這幫老油條比起來,她也就算個學齡前兒童。
  孫尚書可謂聰明絕頂,一看情形不對,知道皇上頂不住了,果斷出手,隻用了一句話,就把皇後變成皇貴妃。
  光宗同誌也很機靈,馬上連聲回應:好,就這麽辦。
  李小姐的皇後夢想就此斷送,但她是不會放棄的,因為她很清楚,在自己的手中,還有一張王牌——皇長子。
  隻要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徹底死去,一切都將盡在掌握。
  但她並不知道,此時,一雙眼睛已經死死地盯住了她。
  楊漣已經確定,眼前這個飛揚跋扈的女人,不久之後,將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敵人。而在此之前,必須做好準備。
  八月二十九日
  此前的三天裏,光宗的身體絲毫不見好轉,於是在這一天,他再次召見了首輔方從哲等朝廷重臣。
  光宗同誌這次很清醒,一上來就直奔主題:
  壽木如何?寢地如何?
  壽木就是棺材,寢地就是墳,這就算是交代後事了。
  可是方從哲老先生不知是不是老了,有點犯糊塗,張口就是一大串,什麽你爹的墳好、棺材好請你放心之類的話。
  光宗同誌估計也是哭笑不得,隻好拿手指著自己,說了一句:
  是我的(朕之壽宮)。
  方首輔狼狽不堪,可還沒等他緩過勁來,就聽到了皇帝陛下的第二個問題:
  “聽說有個鴻臚寺的醫官進獻金丹,他在何處?”1413對於這個問題,方從哲並未多想,便說出了自己的回答:
  “這個人叫李可灼,他說自己有仙丹,我們沒敢輕信。
  他實在應該多想想的。
  因為金丹不等於仙丹,輕信不等於不信。
  正是這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導致了一個錯誤的判斷:
  “好吧,召他進來。”
  於是,李可灼進入了大殿,他見到了皇帝,他為皇帝號脈,他為皇帝診斷,最後,他拿出了仙丹。
  仙丹的名字,叫做紅丸。
  此時,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九日上午,明光宗服下了紅丸。
  他的感覺很好。
  按照史書上的說法,吃了紅丸後,渾身舒暢,且促進消化,增加食欲(思進飲膳)。
  消息傳來,宮外焦急等待的大臣們十分高興,歡呼雀躍。
  皇帝也很高興,於是,幾個時辰後,為鞏固療效,他再次服下了紅丸。
  下午,勞苦功高的李可灼離開了皇宮,在宮外,他遇見了等待在那裏的內閣首輔方從哲。
  方從哲對他說:
  “你的藥很有效,賞銀五十兩。”
  李可灼高興地走了,但他並沒有領到這筆賞銀。
  方從哲以及當天參與會議的人都留下了,他們住在了內閣,因為他們相信,明天,身體好轉的皇帝將再次召見他們。
  六個時辰之後
  淩晨,住在內閣的大臣們突然接到了太監傳達的諭令:
  即刻入宮覲見。
  所有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但當他們尚未趕到的時候,就已得到了第二個消息——皇上駕崩了。
  萬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一,明光宗在宮中逝世,享年三十九,享位一月。
  皇帝死了,這十分正常,皇帝吃藥,這也很正常,但吃藥之後就死了,這就不正常了。
  明宮三大案之“紅丸案”,就此拉開序幕。
  沒有人知道,所謂的紅丸,到底是什麽藥,也沒有人知道,在死亡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樣的陰謀。
  1414此時向乾清宮趕去的人,包括內閣大臣、各部長官,共計十三人。在他們的心中,有著不同的想法和打算,因為皇帝死了,官位、利益、權力,一切的一切都將改變。
  隻有一個人例外。
  楊漣十分悲痛,因為那個賞識他的人,已經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此時此刻,他隻有一個念頭。
  查出案件的真相,找出幕後的黑手,揭露惡毒的陰謀,讓正義得以實現,讓死去的人得以瞑目。
  這就是楊漣的決心。
  但此時,楊漣即將麵對的,卻是一個更為複雜,更為棘手的問題。
  雖然大家都住在內閣,同時聽到消息,畢竟年紀不同,體力不同,比如內閣的幾位大人,方從哲老先生都七十多了,劉一璟、韓曠年紀也不小,反應慢點、到得晚點十分正常。
  所以首先到達乾清宮的,隻有六部的部長、都察院左都禦史,當然還有楊漣。
  這幾個人已經知道了皇帝去世的消息,既然人死了,那就不用急了,就應該考慮尊重領導了,所以他們決定,等方首輔到來再進去。
  進不了宮,眼淚儲備還不能用,而且大清早的,天都沒亮,反正是等人,閑著也是閑著,於是,他們開始商討善後事宜。
  繼承皇位的,自然是皇長子朱由校了,但問題是,他的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而且年紀這麽小,宮裏沒有人照顧,怎麽辦呢?
  於是,禮部尚書孫如遊、吏部尚書周嘉謨、左都禦史張問達提出:把朱由校交給李選侍。
  這個觀點得到了絕大多數人的支持,事實上,反對者隻有一個。
  然後,他們就聽到了這個唯一反對者的聲音:
  “萬萬不可!”
  其實就官職和資曆而言,楊漣沒有發言的資格,因為他此時他不過是個小小的七品給事中,說難聽點,他壓根就不該呆在這裏。
  然而在場的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靜靜地等待著他的發言,因為他是皇帝臨死前指定的召見者,換句話說,他是顧命大臣。
  楊漣十分激動,他告訴所有的人,朱由校很幼稚,如果把他交給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用心不良的女人,一旦被人脅迫,後果將不堪設想。
  這幾句話,徹底喚起了在場朝廷重臣們的記憶,因為就在幾天前,他們親眼目睹了那個凶惡女人的猙獰麵目。
  他們同意了楊漣的意見。
  但事實上,皇帝已經死了,未來的繼承人,已在李選侍掌握之中。
  所以,楊漣說出了他的計劃:
  “入宮之後,立刻尋找皇長子,找到之後,必須馬上帶出乾清宮,脫離李選侍的操縱,大事可成!”
  十三位顧命大臣終於到齊了,在楊漣的帶領下,他們走向了乾清宮。
  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即將開始。
  1415戰鬥,從大門口開始
  當十三位顧命大臣走到門口的時候,被攔住了。
  攔住他們的,是幾個太監。毫無疑問,這是李選侍的安排。
  皇帝去世的時候,她就在宮內,作為一位智商高於鄭貴妃的女性,她的直覺告訴她,即將到來的那些顧命大臣,將徹底毀滅她的野心。
  於是她決定,阻止他們入宮。
  應該說,這個策略是成功的,太監把住大門,好說歹說就不讓進,一幫老頭加書呆子,不懂什麽槍杆子裏出政權的深刻道理,隻能幹瞪眼。
  幸好,裏麵還有一個敢玩命的:
  “皇上已經駕崩,我們都是顧命大臣,奉命而來!你們是什麽東西!竟敢阻攔!且皇長子即將繼位,現情況不明,你們關閉宮門,到底想幹什麽?!”
  對付流氓加文盲,與其靠口,不如靠吼。
  在楊漣的怒吼之下,吃硬不吃軟的太監閃開了,顧命大臣們終於見到了已經歇氣的皇上。
  接下來是例行程序,猛哭猛磕頭,哭完磕完,開始辦正事。
  大學士劉一璟首先發問:
  “皇長子呢?他人在哪裏?”
  沒人理他。
  “快點交出來!”
  還是沒人理他。
  李選侍清醒地意識到,她手中最重要的棋子,就是皇長子,隻要控製住這個未來的繼承人,她的一切願望和野心,都將得到滿足。
  這一招很絕,絕到楊漣都沒辦法,宮裏這麽大,怎麽去找,一幫五六十歲的老頭,哪有力氣玩捉迷藏?
  楊漣焦急萬分,畢竟這不是家裏,找不著就打地鋪,明天接著找,如果今天沒戲,明天李選侍一道聖旨下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必須找到,現在,馬上,必須!
  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一個太監走了過來,在大學士劉一璟的耳邊,低聲說出了兩個字:
  “暖閣。”
  這個太監的名字,叫做王安。
  王安,河北雄縣人,四十多年前,他進入皇宮,那時,他的上司叫馮保。
  二十六年前,他得到了新的任命,到一個誰也不願意去的地方,陪一個誰也不願意陪的人,這個人就是沒人待見,連名分都沒有的皇長子朱常洛。
  1416
  王安是個好人,至少是個識貨的人,當朱常洛地位岌岌可危的時候,他堅定且始終站在了原地,無論是“爭國本”,還是“梃擊”都竭盡全力,證明了他的忠誠。
  朱常洛成為明光宗之後,他成為了司禮秉筆太監,掌控宮中大權。
  這位仁兄最喜歡的人,是東林黨,因為一直以來,東林黨都是皇帝陛下的朋友。
  而他最不喜歡的人,就是李選侍,因為這個女人經常欺負後宮的一位王才人,而這位王才人,恰好就是皇長子朱由校的母親。
  此刻還不下爛藥,更待何時?
  劉一璟大怒,大吼一聲:
  “誰敢藏匿天子!”
  可是吼完了,就沒轍了,因為這畢竟是宮裏,人躲在裏麵,你總不能破門而入去搶人吧。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讓李選侍心甘情願地交人,然後送到門口,揮手致意。
  這似乎絕不可能,但是王安說,這是可能的。隨後,他進入了暖閣。
  麵對李選侍,王安體現出了一個卓越太監的素質,他雖沒有搶人的體力,卻有騙人的智力。
  他對李選侍說,現在情況特殊,必須讓皇長子出麵,安排先皇的喪事,安撫大家的情緒,事情一完,人就能回來。
  其實這謊扯得不圓,可是糊弄李選侍是夠了。
  她立即叫出了朱由校。
  然而,就在她把人交給王安的那一瞬間,卻突然醒悟了過來!她隨即拉住了朱由校的衣服,死死拉住,不肯鬆手。
  王安知道,動粗的時候到了,他決定欺負眼前這個耍賴的女人。因為太監雖說不男不女,可論力氣,比李小姐還是要大一些。
  王安一把拉過朱由校,抱起就走,衝出了暖閣。當門外的顧命大臣們看見皇長子的那一刻,他們知道,自己勝利了。
  於是,在先皇的屍體(估計還熱著)旁,新任皇帝接受了顧命大臣們的齊聲問候:萬歲!
  萬歲喊完了,就該跑了。
  在人家的地盤上,搶了人家的人,再不跑就是真是傻子了。
  具體逃跑方法是,王安開路,劉一璟拉住朱由校的左手,英國公張維賢拉住朱由校的右手,包括方從哲在內的幾個老頭走中間,楊漣斷後。就這樣,朱由校被這群活像綁匪(實際上也是)的朝廷大臣帶了出去。
  事情正如所料,當他們剛剛走出乾清宮的時候,背後便傳來了李選侍尖利的叫喊聲:
  “哥兒(指朱由校),回來!”1417李大姐這嗓子太突然了,雖然沒要人命,卻把顧命大臣們嚇了一跳,他們本來在乾清宮外準備了轎子,正在等轎夫來把皇子抬走,聽到聲音後,腳一剁,不能再等了!
  不等,就隻能自己抬,情急之下,幾位高幹一擁而上,去抬轎子。
  這四位高級轎夫分別是吏部尚書周嘉謨,給事中楊漣,內閣大學士劉一璟,英國公張維迎。
  前麵幾位大家都熟,而最後這位張維迎,是最高世襲公爵,他的祖先,就是跟隨明成祖朱棣靖難中陣亡的第一名將張玉。
  也就是說,四個人裏除楊漣外,職務最低的是部長,我又查了下年齡,最年輕的楊漣,當時也已經四十八歲了,看來人急眼了,還真敢拚命。
  就這樣,朱由校在這幫老幹部的簇擁下,離開了乾清宮,他們的目標,是文華殿,隻要到達那裏,完成大禮,朱由校就將成為新一代的皇帝。
  而那時,李選侍的野心將徹底破滅。
  當然,按照最俗套的電視劇邏輯,壞人們是不會甘心失敗的,真實的曆史也是如此。
  畢竟老胳膊老腿,走不快,很快,大臣們就發現,他們被人追上了。
  追趕他們的,是李選侍的太監。一個帶頭的二話不說,惡狠狠地攔住大臣,高聲訓斥:
  “你們打算把皇長子帶到哪裏去?”
  一邊說,還一邊動手去拉朱由校,很有點動手的意思。
  對於這幫大臣而言,搞陰謀、罵罵人是長項,打架是弱項。於是,楊漣先生再次出場了。
  他大罵了這個太監,並且鼓動朱由校:
  “天下人都是你的臣子,何須害怕!”
  一頓連罵帶捧,把太監們都鎮住了,領頭的人見勢不妙,就撤了。
  這個被楊漣罵走的領頭太監,名叫李進忠,是個不出名的人。但不久之後,他將更名改姓,改為另一個更有名的名字——魏忠賢。
  在楊漣的護衛下,朱由校終於來到了文華殿,在這裏,他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成為了新的皇帝,史稱明熹宗。
  明熹宗朱由校
  這就算即位了,但問題在於,畢竟也是大明王朝,不是雜貨鋪,程序還要走,登基還得登。
  有人建議,咱就今天辦了得了,可是楊漣同誌不同意,這位仁兄認定,既然要登基,就得找個良辰吉日,一查,那就九月初六吧。
  這是一個極為錯誤的決定。1418今天是九月初一,隻要皇長子沒登基,乾清宮依然是李選侍的天下,而且,她依然是受命照顧皇長子的人,對於她而言,要翻盤,六天足夠了。
  然而楊漣本人,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就在他即將步入深淵的時候,一個人拉住了他,並且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臉上。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左光鬥。
  左光鬥,字遺直,安徽桐城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現任都察院巡城禦史,楊漣最忠實的戰友,東林黨最勇猛的戰士。
  雖然他的職位很低,但他的見識很高,剛一出門,他就揪住了楊漣,對著他的臉,吐了口唾沫:
  “到初六登基,今天才初一,如果有何變故,怎麽收拾,怎麽對得起先皇?!”
  楊漣醒了,他終於明白,自己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皇長子還在宮內,一旦李選侍掌握他,號令群臣,到時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但事已至此,隻能明天再說,畢竟天色已晚,皇宮不是招待所,楊大人不能留宿,無論如何,必須等到明天。
  楊漣走了,李選侍的機會來了。
  當天傍晚,朱由校再次來到乾清宮,他不能不來,因為他父親的屍體還在這裏。
  可是他剛踏入乾清宮,就被李選侍扣住了,屍體沒帶走,還搭進去一個活人。
  眼看顧命大臣們就要完蛋,王安又出馬了。
  這位太監可謂是智慧與狡詐的化身,當即挺身而出,去和李選侍交涉,按說被人搶過一次,總該長點記性,可是王安先生幾番忽悠下來,李選侍竟然又交出了朱由校。
  這是個很難理解的事,要麽是李小姐太弱智,要麽是王太監太聰明,無論如何最終的結果是,李選侍失去了一個機會,最後的機會。
  因為第二天,楊漣將發起最為猛烈的進攻。
  九月初二
  吏部尚書周嘉謨和禦史左光鬥同時上書,要求李選侍搬出乾清宮。
  這是一個十分聰明的戰略,因為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隻要李選侍搬出去,她將無法製約皇帝,失去所有政治能量。
  但要趕走李選侍,自己動手是不行的,畢竟這人還是後妃,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經過商議,楊漣等人統一意見:讓她自己走。
  左光鬥主動承擔了這個艱巨的任務,為了徹底趕走這個女人,他連夜寫出了一封奏疏,一封堪稱惡毒無比的奏疏。1419文章大意是說,李小姐你不是皇後,也沒人選你當皇後,所以你不能住乾清宮,而且這裏也不需要你。
  然後他進一步指出,朱由校才滿十六歲,屬於青春期少年,容易衝動,和你住在一起是不太合適的。
  話說到這裏,已經比較露骨了。
  別慌,更露骨的還在後麵。
  在文章的最後,左光鬥寫出了一句畫龍點睛的話:
  “武氏之禍,再現於今,將來有不忍言者!”
  所謂武氏,就是武則天,也就是說,左光鬥先生擔心,如此下去,武則天奪位的情形就會重演。
  如果你認為這是一句非常過分的話,那你就錯了,事實上,是非常非常過分,因為左光鬥是讀書人,有時候,讀書人比流氓還流氓。
  希望你還記得,武則天原先是唐太宗的妃子,高宗是太宗的兒子,
  後來,她又成了唐高宗的妃子。
  現在,李選侍是明光宗的妃子,熹宗是光宗的兒子,後來……
  所以左光鬥先生的意思是,李選侍之所以住在乾清宮,是想趁機勾引她的兒子(名義上的)。
  李選侍急了,這很正常,你看你也急,問題在於,你能咋辦?
  李選侍想出的主意,是叫左光鬥來談話。事實證明,這是個不折不扣的餿主意,因為左光鬥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是禦史,天子召見我才會去,你算是個什麽東西(若輩何為者)?”
  九月初三
  左光鬥的奏疏終於送到了皇帝的手中,可是皇帝的反應並不大,原因簡單:他看不懂。
  拜他父親所賜,幾十年來躲躲藏藏,提心吊膽,兒子的教育是一點沒管,所以朱由校小朋友不怎麽讀書,卻很喜歡做木匠,常年鑽研木工技巧。
  幸好,他的身邊還有王安。
  王太監不負眾望,添油加醋解說一番,略去兒童不宜的部分,最後得出結論:李選侍必須滾蛋。
  朱由校決定,讓她滾。
  很快,李選侍得知了這個決定,她決定反擊。
  九月初四
  李選侍反擊的具體形式,是談判。
  她派出了一個使者,去找楊漣,希望這位鋼鐵戰士會突然精神失常,放棄即將到手的勝利,相信她是一個善良、無私的女人,並且慷慨大度的表示,你可以繼續住在乾清宮,繼續幹涉朝政。
  人不能愚蠢到這個程度。
  但她可以。1420而她派出的那位使者,就是現在的李進忠,將來的魏忠賢。
  這是兩位不共戴天的死敵第一次正麵交鋒。
  當然,當時的楊漣並沒有把這位太監放在眼裏,見麵二話不說:
  “她(指李選侍)何時移宮?”
  李進忠十分客氣:
  “李選侍是先皇指定的養母,住在乾清宮,其實並沒有什麽問題。”
  楊漣很不客氣:
  “你給我記好了,回去告訴李選侍,現在皇帝已經即位,讓她立刻搬出來,如果乖乖聽話,她的封號還能給她,如果冥頑不靈,就等皇帝發落吧!”
  最後還捎帶一句:
  “你也如此!”
  李進忠沉默地走了,他很清楚,現在自己還不是對手,在機會到來之前,必須等待。
  李選侍絕望了,但她並不甘心,在最後失敗之前,她決心最後一搏,於是她去找了另一個人。
  九月初五 登基前最後一日
  按照程序規定,明天是皇帝正式登基的日期,但是李選侍卻死不肯搬,擺明了要耍賴,於是,楊漣去找了首輔方從哲,希望他能號召群臣,逼李選侍走人。
  然而,方從哲的態度讓他大吃一驚,這位之前表現積極的老頭突然改了口風:
  “讓她遲點搬,也沒事吧。(遲亦無害)”
  楊漣憤怒了:
  “明天是皇上登基的日子,難道要讓他躲在東宮,把皇宮讓給那個女人嗎?!”
  方從哲保持沉默。
  李選侍終於聰明了一次,不能爭取楊漣,就爭取別人,比如說方從哲。
  因為孤獨的楊漣,是無能為力的。
  但她錯了,孤獨的楊漣依然是強大的,因為在他的心中,始終都留存著一個信念:
  當我隻是個小人物的時候,你體諒我的激奮,接受我的意見,相信我的才能,將你的身後之事托付於我。
  所以,我會竭盡全力,戰鬥至最後一息,絕不放棄。
  因為你的信任,和尊重。
  在這最後的一天裏,楊漣不停地到內閣以及各部遊說,告訴大家形勢危急,必須立刻挺身而出,整整一天,即使遭遇冷眼,被人譏諷,他依然不斷地說著,不斷地說著。
  最終,許多人被他打動,並在他的率領下,來到了宮門前。
  麵對著陰森的皇宮,楊漣喊出了執著而響亮的宣言:
  “今日,除非你殺掉我,若不移宮,寧死不離(死不去)!”


  
  [1421]  
  由始至終,李選侍都是一個極為貪婪的女人,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虐待朱由校的母親,逼迫皇帝,責罵皇長子,隻為她的野心和欲望。
  但現在,她退縮了,她決定放棄。
  因為她已然發現,這個叫楊漣的人,是很勇敢的,敢於玉石俱焚、敢於同歸於盡。
  無奈地歎息之後,她退出了乾清宮,從此,她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或許依然專橫、撒潑,卻已無人知曉,因為,她已無關緊要。
  隨同她退出的,還有她的貼身太監們,時移勢易,混口飯吃也不容易。
  然而一位太監留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還未終結,因為他已經發現了一個新的目標——另一個女人。
  從這個女人的身上,他將得到新的前途,以及新的名字。
  強大,無比強大萬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六,明熹宗朱由校在乾清宮正式登基,定年號為天啟。
  一個複雜無比,卻又精彩絕倫的時代就此開始。
  楊漣終於完成了他的使命,自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起,在短短十五天之內,他無數次絕望,又無數次奮起,召見、紅丸、闖宮、搶人、拉攏、死磕,什麽惡人、壞人都遇上了,什麽陰招、狠招都用上了。
  最終,他成功了。
  據史料記載,在短短十餘天裏,他的頭發已變成一片花白。
  當天啟皇帝朱由校坐在皇位上,看著這個為他的順利即位費盡心血的人時,他知道,自己應該回報。
  幾日後,楊漣升任兵科都給事中,一年後,任太常少卿,同年,升任都察院僉都禦史,後任左副都禦史。
  短短一年內,他從一個從七品的芝麻官,變成了從二品的部級官員。
  當然,得到回報的,不僅是他。
  東林黨人趙南星,退休二十多年後,再度複出,任吏部尚書。
  東林黨人高攀龍,任光祿丞。
  後升任光祿少卿。
  東林黨人鄒元標,任大理寺卿,後任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禦史。
  東林黨人孫慎行,升任禮部尚書。
  東林黨人左光鬥,升任大理寺少卿,一年後,升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
  以下還有若幹官,若幹人,篇幅過長,特此省略。
  
  [1422]
  小時候,老師告訴我,個人是渺小的,集體才是偉大的,現在,我相信了。
  當皇帝的當皇帝,升官的升官,滾蛋的滾蛋,而那個曾經統治天下的人,卻似乎已被徹底遺忘。
  明光宗朱常洛,作為明代一位極具特點(短命)的皇帝,他的人生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苦大仇深。
  出生就不受人待見,母親被冷遇,長大了,書讀不上,太子立不了,基本算三不管,吃穿住行級別很低,低到連刺殺他的人,都隻是個普通農民,拿著根木棍,就敢往宮裏闖。
  好不容易熬到登基,還要被老婆脅迫,忍了幾十年,放縱了一回,身體搞垮了,看醫生,遇見了蒙古大夫,想治病,就去吃仙丹,結果真成仙了。
  更搞笑的是,許多曆史書籍到他這裏,大都隻講三大案,鄭貴妃、李選侍,基本上沒他什麽事,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皇帝。
  在他死後,為了他的年號問題,大臣們展開了爭論,因為萬曆四十八年七月,萬曆死了,八月,他就死了。
  而他的年號泰昌,沒來得急用。
  問題來了,如果把萬曆四十八年(1620)當作泰昌元年,那是不行的,因為直到七月,他爹都還活著。
  如果把第二年(1621)當作泰昌元年,那也是不行的,因為他去年八月,就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問題終究被解決了,憑借大臣們無比高超的和稀泥技巧,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處理方案隆重出場:萬曆四十八年(1620)一月到七月,為萬曆四十八年。
  八月,為泰昌元年。
  明年(1621),為天啟元年。
  這就是說,在這一年裏,前七個月是他爹的,第二年是他兒子的,而他的年份,隻有一個月。
  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皇帝。
  他很可憐,幾十年來畏畏縮縮,活著沒有待遇,死了沒有年號,事實上,他人才剛死,就有一堆人在他屍體旁邊你死我活,搶兒子搶地方,忙得不亦樂乎。
  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皇帝。
  有人曾對我說,原來,曆史很有趣。
  但我對他說,其實,曆史很無趣。
  因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曆史沒有正惡,隻有成敗。
  左都禦史、左副都禦史、吏部尚書、刑部侍郎、大理寺丞等等等等,政權落入了東林黨的手中。
  它很強大,強大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對於這一現象,史稱“眾正盈朝”。
  
  [1423]
   按照某些史書的傳統解釋,從此,在東林黨人的管理下,朝廷進入了一個公正、無私的階段,許多貪婪的壞人被趕走,許多善良的好人留下來。
  對於這種說法,用兩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
  用四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八道。
  之前我曾經說過,東林黨不是善男信女,現在,我再說一遍。
  掌權之後,這幫兄弟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紅丸案。
  追查,是應該的,畢竟皇帝死得蹊蹺,即使裏麵沒有什麽貓膩,但兩位蒙古大夫,一個下了瀉藥,讓他拉了幾十次,另一個送仙丹,讓他飛了天,無論如何,也應該追究責任。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追究責任後還不過癮,非要搞幾個幕後黑手出來,鄭貴妃、李選侍這幾位重點嫌疑犯,名聲壞,又歇了菜,要打要殺,基本都沒個跑。
  可是現成的偏不找,找來找去,找了個老頭——方從哲。
  天啟元年(1621),禮部尚書孫慎行上疏,攻擊方從哲。
  大致意思是說,方從哲和鄭貴妃有勾結,而且他還曾經賞賜過李可灼,出事後,隻把李可灼趕回了家,沒有幹掉,罪大惡極,應予嚴肅處理。
  這就真是有點無聊惡搞了,之前說過,李可灼最初獻藥,還是方老頭趕回去的,後來賞錢那是皇帝同意的,所謂紅丸到底是什麽玩意,鬼才知道,稀裏糊塗把人幹掉,也不好。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方從哲都沒錯,而且此時東林黨掌權,方老頭識時務,也不打算呆了,準備回家養老去了。
  可孫部長用自己的語言,完美地解釋了強詞奪理這個詞的含義:“從哲(方從哲)縱無弑之心,卻有弑之罪,縱辭弑之名,難免弑之實。”
  這意思是,你老兄即使沒有幹掉皇帝的心思,也有幹掉皇帝的罪過,即使你退休走人,也躲不過去這事。
  強詞奪理還不算,還要趕盡殺絕:
  “陛下宜急討此賊,雪不共之仇!”所謂此賊,不是李可灼,而是內閣首輔,他的頂頭上司方從哲。
  很明顯,他很激動。
  孫部長激動之後,都察院左都禦史鄒元標也激動了,跟著上書過了把癮,不搞定方從哲,誓不罷休。
  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七十多歲的老頭,都快走人了,為什麽就是揪著不放呢?因為他們有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
  
  [1424]
  鄭貴妃不重要,李選侍不重要,甚至案件本身也不重要。
  之所以選中方從哲,把整人進行到底,真正的原因在於,他是浙黨。
  隻要打倒了方從哲,借追查案件,就能解決一大批人,將政權牢牢地抓在手中。
  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不久之後,崔文升被發配南京,李可灼被判流放,而方從哲,也永遠地離開了朝廷。
  明宮三大案就此結束,東林黨大獲全勝。
  局勢越來越有利,天啟元年(1621)十月,另一個重量級人物回來了。
  這個人就是葉向高。
  東林黨之中,最勇猛的,是楊漣,最聰明的,就是這位仁兄了。
  而他擔任的職務,是內閣首輔。
  作為名聞天下的老滑頭,他的到來,標誌著東林黨進入了全盛時期。
  內憂已除,現在,必須解決外患。
  因為他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就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沈陽失陷。
  沈陽是在熊廷弼走後,才失陷的。
  熊廷弼駐守遼東以來,努爾哈赤十分消停,因為這位熊大人做人很粗,做事很細,防守滴水不漏,在他的管理下,努爾哈赤成了遊擊隊長,隻能時不時去搶個劫,大事一件沒幹成。
  出於對熊廷弼的畏懼和憤怒,努爾哈赤給他取了個外號:熊蠻子。
  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外號,不但對敵人蠻,對自己人也蠻。
  熊大人的個性前麵說過了,彪悍異常,且一向不肯吃虧,擅長罵人,罵完努爾哈赤,還不過癮,一來二去,連兵部領導、朝廷言官也罵了。
  這就不太好了,畢竟他還歸兵部管,言官更不用說,平時隻有罵人,沒有被人罵,索性敞開了對罵,鬧到最後,熊大人隻好走人。
  接替熊廷弼的,是袁應泰。
  在曆史中,袁應泰是個評價很高的人物,為官廉潔,為人清正,為政精明,隻有一個缺點,不會打仗。
  這就沒戲了。
  到任後,覺得熊廷弼很嚴厲,很不近人情,城外有那麽多饑民(主要是蒙古人),為什麽不放進來呢?就算不能打仗,站在城樓上充數也不錯嘛。
  於是他打開城門,放人入城,親自招降。
  一個月後,努爾哈赤率兵進攻,沈陽守將賀世賢拚死抵抗,關鍵時刻,之前招安的蒙古饑民開始大肆破壞,攻擊守軍,裏應外合之下,沈陽陷落。
  賀世賢戰死,七萬守軍全軍覆沒。
  這一天,是天啟元年(1621)三月十二日。
  袁應泰沒有時間後悔,因為他隻多活了六天。
  
  [1425]
   攻陷沈陽後,後金軍隊立刻整隊,趕往下一個目標——遼陽。
  當年,遼陽的地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沈陽,是遼東地區的經濟、文化、軍事中心,也是遼東的首府。
  此地曆經整修,壕溝圍繞,防守嚴密,還有許多火炮,堪稱遼東第一堅城。
  守了三天。
  戰鬥經過比較簡單,袁應泰率三萬軍隊出戰,被努爾哈赤的六萬騎兵擊敗,退回堅守,城內後金奸細放火破壞,大亂,後金軍乘虛而入,遼陽陷落。
  袁應泰看見了城池的陷落,他非常鎮定,從容穿好官服,佩帶著寶劍,麵向南方,自縊而死。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將領,卻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官員。
  遼陽的丟失,標誌著局勢的徹底崩潰,標誌著遼東成為了後金的勢力範圍,標誌著從此,他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搶哪裏,就搶哪裏。
  局勢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所以,不能用的人,也不能不用了。
  天啟元年(1621)七月,熊廷弼前往遼東。
  在遼東,他遇見了王化貞。
  他不喜歡這個人,從第一次見麵開始。
  因為他發現,這人不買他的帳。
  熊廷弼此時的職務是遼東經略,而王化貞是遼東巡撫。
  從級別上看,熊廷弼是王化貞的上級。
  角色並不重要,關鍵在於會不會搶戲——小品演員陳佩斯王化貞就是一個很會搶戲的人,因為他有後台,所以他不願意聽話。
  關於這兩個人的背景,有些曆史書上的介紹大概如此:熊廷弼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閹黨支持的。
  最終結局也再次證明,東林黨是多麽地明智,閹黨是多麽地愚蠢。
  胡扯不是胡扯,就是裝糊塗。
  因為最原始的史料告訴我們,熊廷弼是湖廣人,他是楚黨的成員,而在大多數時間裏,楚黨是東林黨的敵人。
  至於王化貞,你說他跟閹黨有關,倒也沒錯,可是他還有個老師,叫做葉向高。
  天啟元年的時候,閹黨都靠邊站,李進忠還在裝孫子,連名字都沒改,要靠這幫人,王化貞早被熊先生趕去看城門了。
  他之所以敢囂張,敢不聽話,隻是因為他的老師,是朝廷首輔,朝中的第一號人物。
  
  [1426]
   熊廷弼是對的,所以他是東林黨,或至少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錯的,所以他是閹黨,或至少是閹黨賞識的。
  大致如此。
  我並非不能理解好事都歸自己,壞事都歸別人的邏輯,也並不反對,對某些壞人一棍子打死再踩上一隻腳的行為,我隻是認為,做人,還是要厚道。
  王化貞不聽熊廷弼的話,很正常,因為他的兵,比熊廷弼的多。
  當時明朝在遼東的剩餘部隊,大約有十五萬,全都在王化貞的手中。
  而熊廷弼屬下,隻有五千人。
  所以每次王化貞見熊廷弼時,壓根就不聽指揮,說一句頂一句,氣得熊大人恨不能拿刀剁了他。
  但事實上,王化貞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王化貞,山東諸城人。
  萬曆四十一年進士。
  原先是財政部的一名處級幹部(主事),後來不知怎麽回事,竟然被調到了遼東廣寧(今遼寧北寧)。
  此人極具才能,當年蒙古人鬧得再凶,到他的地頭,都不敢亂來。
  後來遼陽、沈陽失陷,人心一片慌亂,大家都往關內跑,他偏不跑。
  遼陽城裏幾萬守軍,城都丟了,廣寧城內,隻有幾千人,還是個破城,他偏要守。
  他非但不跑,還招集逃兵,整頓訓練,居然搞出了上萬人的隊伍,此外,他多方聯絡,穩定人心,堅守孤城,穩定了局勢。
  所謂“提弱卒,守孤城,氣不懾,時望赫然”,天下聞名,那也真是相當的牛。
  熊廷弼也是牛人,但對於這位同族,他卻十分不感冒,不僅因為牛人相輕,更重要的是,此牛非彼牛也。
  很快,熊大人就發現,這位王巡撫跟自己,壓根不是一個思路。
  按他自己想法,應該修築堡壘,嚴防死守,同時調集援兵,長期駐守。
  可是王化貞卻認定,應該主動進攻,去消滅努爾哈赤,他還說,隻要有六萬精兵,他就可以一舉蕩平。
  熊廷弼覺得王化貞太瘋,王化貞覺得熊廷弼太熊。
  最後王化貞閉口了,他停止了爭論,因為爭論沒有意義。
  兵權在我手上,我想幹嘛就幹嘛,和你討論,是給你個麵子,你還當真了?一切都按照王化貞的計劃進行著,準備糧草,操練士兵,尋找內應,調集外援,忙得不亦樂乎。
  忙活到一半,努爾哈赤來了。
  天啟二年(1622)正月十八日,努爾哈赤親率大軍,進攻廣寧。
  
  [1427]
  之前半年,努爾哈赤聽說熊廷弼來了,所以他不來。
  後來他聽說,熊廷弼壓根沒有實權,所以他來了。
  實踐證明,王巡撫膽子很大,腦子卻很小,麵對努爾哈赤的進攻,他擺出了一個十分奇怪的陣型,先在三岔河布陣,作為第一道防線,然後在西平堡設置第二道防線,其餘兵力退至廣寧城。
  就兵力而言,王化貞大概是努爾哈赤的兩倍,可大敵當前,他似乎不打算“一舉蕩平”,也不打算禦敵於國門之外,因為外圍兩道防線的總兵力也才三萬人,是不可能擋住努爾哈赤的。
  用最陰暗的心理去揣摸,這個陣型的唯一好處,是讓外圍防線的三萬人和努爾哈赤死拚,拚完,努爾哈赤也就差不多了。
  事實確實如此,正月二十日,努爾哈赤率軍進攻第一道防線三岔河,當天即破。
  第二天,他來到了第二道防線西平堡,發動猛烈攻擊,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因為西平堡守將羅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努爾哈赤進攻,打回去,漢奸李永芳勸降,罵回去,整整一天,後金軍隊毫無進展。
  王化貞的反應還算快,他立即派出總兵劉渠、祁秉忠以及他的心腹愛將孫得功,分率三路大軍,增援西平堡。
  努爾哈赤最擅長的,就是圍點打援。
  所以明軍的救援,早在他意料之中。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明軍的戰鬥力。
  總兵劉渠、祁秉忠率軍出戰,兩位司令十分勇猛,親自上陣,竟然打得後金軍隊連連敗退,於是,作為預備隊的孫得功上陣了。
  按照原先的想法,孫得功上來,是為了加強力量,可沒想到的是,這位兄弟剛上陣,卻當即潰敗,驚慌之餘,孫大將還高聲喊了一嗓子:“兵敗了!兵敗了!”您都兵敗了,那還打什麽?後金軍隨即大舉攻擊,明軍大敗,劉渠陣亡,祁秉忠負傷而死,孫得功逃走,所屬數萬明軍全軍覆沒。
  現在,在努爾哈赤麵前的,是無助、毫無遮擋的西平堡。
  羅一貫很清楚,他的城池已被團團包圍,不會再有援兵,不會再有希望,對於勝利,他已無能為力。
  但他仍然決定堅守,因為他認為,自己有這個責任。
  正月二十二日,努爾哈赤集結所屬五萬人,發動總攻。
  羅一貫率三千守軍,拚死守城抵抗。
  
  [1428]
  雙方激戰一天,後金軍以近二十倍的兵力優勢,發起了無數次進攻,卻無數次敗退,敗退在孤獨卻堅定的羅一貫眼前。
   明軍憑借城堡大量殺傷敵軍,後金損失慘重,毫無進展,隻得圍住城池,停止進攻。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城頭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了呐喊,沒有了殺聲。
  因為城內的士兵,已經放出了最後一支弓箭,發射了最後一發火炮。
  在這最後的時刻,羅一貫站在城頭,向著京城的方向,行叩拜禮,說出了他的遺言:“臣力竭矣!”然後,他自刎而死。
  這是努爾哈赤自起兵以來,損失空前慘重的一戰,據史料記載,和西平堡三千守軍一同陣亡的,有近七千名後金軍。
  羅一貫盡到了自己的職責,王化貞也準備這樣做。
  得知西平堡失陷後,他連夜督促加強防守,並對逃回來的孫得功既往不咎,鼓勵守城將士眾誌成城,擊退後金軍隊。
  然後,他就去睡覺了。
  王化貞不是個怕事的人,當年遼陽失守,他無兵無將都敢堅守,現在手上有幾萬人,自然敢睡覺。
  但還沒等他睡著,就聽見了隨從的大叫:“快跑!”王化貞跑出臥房。
  他看見無數百姓和士兵丟棄行李兵器,奪路而逃,原本安靜祥和的廣寧城,已是一片混亂,徹底的混亂。
  而此時的城外,並沒有努爾哈赤,也沒有後金軍,一個都沒有。
  這莫名其妙的一切,起源於兩個月前的一個決定。
  王化貞不是白癡,他很清楚努爾哈赤的實力,在那次談話中,他之所以告訴熊廷弼,說六萬人一舉蕩平,是因為他已找到了努爾哈赤的弱點。
  這個弱點,叫做李永芳。
  李永芳是明朝叛將,算這一帶的地頭蛇,許多明軍將領跟他都有交情,畢竟還是同胞兄弟,所以在王化貞看來,這是一個可以爭取的人。
  於是,他派出了心腹孫得功,前往敵營,勸降李永芳。
  幾天後,孫得功回報,李永芳深明大義,表示願意歸順,在進攻時作為內應。
  王化貞十分高興。
  兩個月後,孫得功西平堡戰敗,驚慌之下,大喊“兵敗”,導致兵敗。
  是的,你的猜測很正確,孫得功是故意的,他是個叛徒。  
  
  [1429]
  孫得功去勸降李永芳,卻被李永芳勸降,原因很簡單,不是什麽忠誠、愛國、民族、大同之類的話,隻是他出價更高。
  為了招降李永芳,努爾哈赤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駙馬(額駙)的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財寶,很明顯,王化貞出不起這個價。
  努爾哈赤從來不做賠本買賣,他得到了極為豐厚的回報。
  孫得功幫他搞垮了明朝的援軍,但這還不夠,這位誓把無恥進行到底的敗類,決定送一份更大的禮物給努爾哈赤——廣寧城。
  因為自信的王化貞,將城池的防守任務交給了他。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從被窩裏爬起來的王大人慌不擇路,派人去找馬,準備逃走,可是沒想到,孫心腹實在太摳門,連馬都弄走了,搞得王大人隻找到了幾頭駱駝,最後,他隻能騎著駱駝跑路。
  還好,那天晚上,孫心腹忙著帶領叛軍搗亂,沒顧上逃跑的王巡撫,否則以他的覺悟,拿王大人的腦袋去找努爾哈赤換個孫女,也是不奇怪的。
  第二天,失意的王巡撫在逃走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讓他更為失意的人。
  熊廷弼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不是一個慈悲的人,至少不會放過落水狗。
  當王巡撫痛哭流涕,反複檢討錯誤時,他用一句話表示了他的同情:“六萬大軍一舉蕩平?現在如何?”王化貞倒還算認賬,關鍵時刻,也不跟熊廷弼吵,隻是提出,現在應派兵,堅守下一道防線——寧遠。
  這是一個十分明智的判斷,可是熊大人得理不饒人,還沒完了:“現在這個時候,誰肯幫你守城?晚了!趕緊掩護百姓和士兵入關,就足夠了!”這句話的潛台詞是,當初不聽我的,現在我也不聽你的。
  事情到這份上,就沒什麽可說的了,作為喪家犬,王化貞沒有發言權。
  於是,戰局離開了王化貞的掌控,走上了熊廷弼的軌道。
  從王化貞到熊廷弼,從掌控到軌道,這是一個有趣的變化。
  變化的前後有很多不同點,也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錯誤的。
  雖然敵情十分緊急,城池空虛,但此時明軍主力尚存,若堅定守住,估計也沒什麽問題。
  可是熊先生來了牛脾氣,不由分說,寧遠也不守了,把遼東的幾十萬軍民全部撤回關(山海關)內,放棄了所有據點。
  
  [1430]
  熊大人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做到了無數敵人、無數漢奸、無數叛徒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因為事實上,他已放棄整個遼東。
  自明朝開國以來,穩固統治兩百餘年的遼東,就這麽丟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熊廷弼都沒有理由、沒有借口、沒有道理這樣做。
  但是他做了。
  我認為,他是為了一口氣。
  當初不聽我的話,現在看你怎麽辦?就是這口氣,最後要了他的命。
  率領幾十萬軍民,成功撤退的兩位仁兄終於回京了,明朝政府對他們倆的處理,是相當一視同仁的——撤職查辦。
  無論誰對誰錯,你們把朝廷在遼東的本錢丟得精光,還有臉回來?這個黑鍋你們不背,誰背?當然,最後處理結果還是略有不同,熊大人因為脾氣不好,得罪人多,三年後(天啟五年)就被幹掉了。
  相對而言,王大人由於關係硬,人緣好,又多活了七年,崇禎五年才正式注銷戶口。
  對於此事,許多史書都說,王化貞死得該,熊廷弼死得冤。
  前者我同意,後者,我保留意見。
  事實上,直到王化貞逃走後的第三天,努爾哈赤才向廣寧進發,他沒有想到,明軍竟然真的不戰而逃,而且以他的兵力,並不足以占據遼東。
  然而當他到達廣寧,接受孫得功投降之時,才發現,整個遼東,已經沒有敵人。
  因為慷慨的熊蠻子,已把這片廣闊的土地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白給的東西不能不要,於是在大肆搶掠之後,他率軍向新的目標前進——山海關。
  可是走到半路,他發現自己的算盤打錯了。
  因為熊蠻子交給他的,不是遼東,而是一個空白的遼東。
  為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熊先生幹得相當徹底,房子燒掉,水井埋掉,百姓撤走,基本上保證了千裏無雞鳴,萬裏無人煙。
  要這麽玩,努爾哈赤先生就不幹了,他辛苦奔波,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搶東西,您把東西都搬走了,我還去幹嘛?而且從廣寧到山海關,幾百裏路空無一人,很多堅固的據點都無人看守,別說搶劫,連打仗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當軍隊行進到一個明軍據點附近時,努爾哈赤決定:無論這些地方有多廣袤,無論這些據點有多重要,都不要了,撤退。
  努爾哈赤離開了這裏,踏上了歸途,但他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因為四年之後,他將再次回到這裏,並為爭奪這個他曾輕易放棄的小地方,失去所有的一切。
  這個他半途折返的地點,叫做寧遠。
  
  [1431]
  堪與匹敵者,此人也自萬曆四十六年,努爾哈赤起兵以來,短短三年時間,撫順、鐵嶺、開原、遼陽、沈陽,直至整個遼東,全部陷落。
  從楊鎬、劉綎到袁應泰、王化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遼東的局勢,說差,那是不恰當的,應該說,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擺在眼前,都沒人要。
  比如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全國不過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話說,是軍區司令員。
  要想混到這個職務,不擠破頭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說來,這個職務相當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圖,指手劃腳而已。
  然而這幾年情況不同了,遼東打仗,明朝陸續派去了十四位總兵,竟然全部陣亡,無一幸免。
  總兵越來越少,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因為沒人幹,某些在任總兵甚至主動辭職,寧可回家種田,也不幹這份工作。
  但公認最差的職業,還不是總兵,是遼東經略。
  總兵可以有幾十個,遼東經略隻有一個。
  總兵可以不幹,遼東經略不能不幹。
  可是連傻子都知道,遼東都沒了,人都撤回山海關了,沒兵沒地沒百姓,還經略個啥?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
  接替遼東經略的第一人選,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天啟為了給他鼓勁,先升他為太子太保(從一品),又給他尚方寶劍,還親自送行。
  張尚書沒說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隻是走得有點慢,從京城到山海關,他走了十七天。
  這條路線上星期我走過,坐車三個鍾頭。
  張大人雖說沒車,馬總是有的,就兩百多公裏,爬也爬過去了。
  這還不算,去了沒多久,這位大人又說自己年老力衰,主動辭職回家了。
  沒種就沒種,裝什麽蒜?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撫就好得多了。
  這位巡撫大人接到任命後,連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講:我不去。
  天啟先生雖說是個木匠,也還有點脾氣,馬上下達諭令:不去,就滾(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不想去也好,不願去也好,替死鬼總得有人當,於是,兵部侍郎王在晉出場了。
  
  [1432]
   王在晉,字明初,江蘇太倉人。
  萬曆二十年進士。
  這位仁兄從沒打過仗,之所以讓他去,是因為他不能不去。
  張尚書跑路的時候,他是兵部副部長,代理部長(署部事),換句話說,輪也輪到他了。
  史書上對於這位仁兄的評價大都比較一致:什麽廢物、愚蠢,不一而同。
  對此,我都同意,但我認為,他至少是個勇敢的人。
  明知是黑鍋,依然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去背,難道不勇敢嗎?而他之所以失敗,實在不是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因為他麵對的敵人,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敵人,戰場應變極快,騎兵戰術使用精湛,他的軍事能力,可與大明曆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將相媲美。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為強悍、最具天賦的軍事將領,之一他或許很好,很強大,卻絕非沒有對手。
  事實上,他宿命的克星已然出現,就在他的眼前——不隻一個。
  王在晉到達遼東後,非常努力,非常勤奮,他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經過幾天幾夜的刻苦專研,終於想出了一個防禦方案。
  具體方案是這樣的,王在晉認為,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為了保證防禦縱深,他決定再修一座新城,用來保衛山海關,而這座新城就在山海關外八裏的八裏鋪。
  王在晉做事十分認真,他不但選好了位置,還擬好了預算,兵力等等,然後一並上交皇帝。
  天啟皇帝看後大為高興,立即批複同意,還從國庫中撥出了工程款。
  應該說,王在晉的熱情是值得肯定的,態度是值得尊重的,創意是值得鼓勵的,而全盤的計劃,是值得唾棄的。
  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因為一旦山海關被攻破,京城就將毫無防衛,唾手可得,雖說山海關沿線很堅固,很結實,但畢竟是磚牆,不是高壓電網,如果努爾哈赤玩一根筋,拚死往城牆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計也啃穿了。
  在這一點上,王在晉的看法是正確的。
  但這也是他唯一正確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鬧。
  哪裏胡鬧,我就不說了,等一會有人說。
  總之,如按此方案執行,山海關破矣,京城丟矣,大明亡矣。
  對於這一結果,王在晉不知道,天啟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說。
  就在一切幾乎無可挽回的時候,一封群眾來信,徹底改變了這個悲慘的命運。
  
  [1433]
   這封信是王在晉的部下寫的,並通過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葉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題思想隻有一條:王在晉的方案是錯誤的。
  這下葉大人頭疼了,他幹政治是老手,幹軍事卻是菜鳥,想來想去,這個主意拿不了,於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準,於是,他又去找了另一個人。
  天驚地動,力挽狂瀾,由此開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餘,度彼之才,恢複固未易言,令專任之,猶足以慎固封守。”這句話,來自於一個人的傳記。
  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複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將權力交給他,穩定固守現有的國土,是可以的。
  這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評價。
  因為這句話,出自於《明史》。
  說這句話的人,是清代的史官。
  綜合以上幾點,我們可以認定,在清代,這是一句相當反動的話。
  因為它的隱含意思是: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無法取得天下的。
  在清朝統治下,捧著清朝飯碗,說這樣的話,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他們說了,他們不但說了,還寫了下來,並且流傳千古,卻沒有一個人,因此受到任何懲罰。
  因為他們所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是清朝統治者無法否認的事實。
  與此同時,他們還用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表達了對此人的崇敬。
  在長達二百二十卷、記載近千人事跡的明史傳記中,無數為後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別人擠成一團。
  而在這個人的傳記裏,隻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孫。
  這個人不是徐達,徐達的傳記裏,有常遇春。
  不是劉伯溫,劉伯溫的傳記裏,有宋濂、葉琛、章溢。
  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傳記裏,還搭配了他的門人冀元亨。
  也不是張居正,張大人和他的老師徐階、老對頭高拱在一個傳記裏。
  當然,更不是袁崇煥,袁將軍住得相當擠,他的傳記裏,還有十個人。
  這個人是孫承宗。
  明末最偉大的戰略家,努爾哈赤父子的克星,京城的保衛者,皇帝的老師,忠貞的愛國者。
  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在獲得上述頭銜之前,他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一個討生活的教師,一個十六年都沒有考上舉人的落魄秀才。
  
  [1434]
  嘉靖四十二年(1563),孫承宗出生在北直隸保定府高陽(今河北省高陽縣)。
  生在這個地方,不是個好事。
  作為明朝四大防禦要地,薊州防線的一部分,孫承宗基本是在前線長大的。
  這個地方不好,或者說是太好,蒙古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女真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後來改叫金國,也常來,來搶。
  來一次,搶一次,打一次。
  這實在不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別的小孩都怕,可孫承宗不怕。
  非但不怕,還過得特別滋潤。
  他喜歡戰爭,喜歡研究戰爭,從小,別人讀四書,他讀兵書。
  成人後,別人往內地跑,他往邊境跑,不為別的,就想看看邊界。
  萬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孫承宗做出了一個決定——外出遊學。
  這一年,他十六歲。
  在此後十餘年的時間裏,孫秀才遊曆四方,努力向學,練就了一身保國的本領。
  當然,這是史料裏正式的說法。
  實際上,這位仁兄在這十幾年來,大都是遊而不學,要知道,他當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為了報國,說到底,是混口飯吃,遊學?不用吃飯啊?還好,孫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較好的工作——老師,從此,他開始在教育戰線上奮鬥,而且越奮鬥越好,好到名聲傳到了京城。
  萬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員的邀請下,孫秀才來到京城,成為了一位優秀的私人教師。
  但是慢慢地,孫秀才有思想活動了,他發現,光教別人孩子是不夠的,能找別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
  於是第二年(1593),他進入了國子監,刻苦讀書,再一年後(1594),他終於考中了舉人,這一年,他三十二歲。
  一般說來,考上舉人,要麽去考進士,要麽去混個官,可讓人費解的是,孫舉人卻依然安心當他的老師,具體原因無人知曉,估計他的工資比較高。
  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奇怪的決定,導致了他奇特的人生。
  萬曆二十七年(1599),孫承宗的雇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撫。
  官不能丟,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丟,於是孫承宗跟著去了。
  我記得,在一次訪談節目中,有一名罪犯說過:無論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沒用的,隻要讓大家都去監獄住兩天,親自實踐,就不會再犯罪了。
  我同意這個說法,孫承宗應該也同意。
  
  [1435]
  在那個地方,孫承宗發現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拚死的廝殺,血腥的戰場,智慧的角逐,勇氣的考驗。
  戰爭,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莫測,最飄忽不定,最殘酷,最困難,最考驗智商的遊戲。
  在戰場上,兵法沒有用,規則沒有用,因為在這裏,最好的兵法,就是實戰,唯一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
  大同的孫老師沒有實踐經驗,也無法上陣殺敵。
  然而一件事情的發生卻足以證實,他已經懂得了戰爭。
  在明代,當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資,拿不到工資,自然要鬧。
  一般人鬧,無非是堵馬路,喊幾句,當兵的鬧,就不同了,手裏有家夥,要鬧就往死裏鬧,專用名詞叫做“嘩變”。
  這種事,誰遇上誰倒黴,大同巡撫運氣不好,偏趕上了。
  有一次工資發得遲了點,當兵的不幹,加上有人挑撥,於是大兵們二話不說,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撫大人慌得不行,裏外堵得嚴嚴實實,門都出不去,想來想去沒辦法,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他的家庭教師孫承宗先生出馬了。
  孫老師倒也沒說啥,看著麵前怒氣衝衝,刀光閃閃的壯麗景象,他隻是平靜地說:“餉銀非常充足,請大家逐個去外麵領取,如有冒領者,格殺勿論。”士兵一哄而散。
  把複雜的問題弄簡單,是一個優秀將領的基本素質。
  孫承宗的鎮定、從容、無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適的方法,處理最紛亂的局勢,應對最凶惡的敵人。
  大同,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孫承宗看到了戰爭,理解了戰爭,懂得了戰爭,並最終掌握了戰爭。
  他的掌握,來自他的天賦、理論以及每一次感悟。
  遼東,大他三歲的努爾哈赤正在討伐女真哈達部的路上,此時的他,已經是一位精通戰爭的將領,他的精通,來自於砍殺、衝鋒以及每一次拚死的冒險。
  兩個天賦異稟的人,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進入了戰爭這個神秘的領域,並獲知了其中的奧秘。
  二十年後,他們將相遇,以實踐來檢驗他們的天才與成績。
  相遇萬曆三十二年(1604),孫承宗向他的雇主告別,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
  他的目標,是科舉。
  這一年,他四十二歲。
  
  [1436]
  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師、優秀教師、舉人、軍事觀察員,目睹戰爭的破壞、聆聽無奈的哀嚎、體會無助的痛苦,孫承宗最終確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決定放棄穩定舒適的生活,他決定,以身許國。
  於是在幾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後,考場老將孫承宗打算認真地考一次。
  這一認真,就有點過了。
  放榜的那天,孫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試名次——第二,全國第二。
  換句話說,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規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於是在上崗培訓後,孫承宗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正七品編修。
  之前講過,明代朝廷是講出身的,除個別特例外,要想進入內閣,必須是翰林出身,否則,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
  這是一個公認的潛規則。
  但請特別注意,要入內閣,必須是翰林,是翰林,卻未必能入內閣。
  畢竟翰林院裏不隻一個人,什麽學士、侍讀學士、侍講、修撰、檢討多了去了,內閣才幾個人,還得排隊等,前麵的人死一個才能上一個,實在不易。
  孫承宗就是排隊等的人之一,他的運氣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沒結果。
  第十一年,機會來了。
  萬曆四十二年(1614),孫承宗調任詹事府諭德。
  這是一個小官,卻有著遠大的前程,因為它的主要職責是給太子講課。
  從此,孫承宗成為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師,在前方等待著他的,是無比光明的未來。
  光明了一個月。
  萬曆四十八年(1620),即位僅一個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
  但對於孫承宗而言,這沒有什麽影響,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新的學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兒子,真可謂是誨人不倦。
  天啟皇帝朱由校這輩子沒讀過什麽書,就好做個木工,所以除木匠師傅外,他對其它老師極不感冒。
  孫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於孫老師長期從事兒童(私塾)教育,對於木頭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點辦法,所以幾堂課教下來,皇帝陛下立即喜歡上了孫老師,他從沒有叫過孫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個固定的稱謂:“吾師”。
  這個稱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為止。
  他始終保持對孫老師的信任,無論何人,以何種方式,挑撥、中傷,都無濟於事。
  我說的這個“何人”,是指魏忠賢。
  
  [1437]
  正因為關係緊,後台硬,孫老師的仕途走得很快,近似於飛,一年時間,他就從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書,進入內閣,成為東閣大學士。
  所以,當那封打小報告的信送上來後,天啟才會找到孫承宗,征詢他的意見。
  可孫承宗同誌的回答,卻出乎皇帝的意料:“我也不知如何決斷。”幸好後麵還有一句:“讓我去看看吧。”天啟二年(1622),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孫承宗來到山海關。
  孫承宗並不了解王在晉,但到山海關和八裏鋪轉了一圈後,他對王大人便有了一個直觀且清晰的判斷——這人是個白癡。
  他隨即找來了王在晉,開始了一段在曆史上極其有名的談話。
  在談話的開頭,氣氛是和諧的,孫承宗的語氣非常客氣:“你的新城建成之後,是要把舊城的四萬軍隊拉過來駐守嗎?”王在晉本以為孫大人是來找麻煩的,沒想到如此友善,當即回答:“不是的,我打算再調集四萬人來守城。”但王大人並不知道,孫先生是當過老師的人,對笨人從不一棍子打死,總是慢慢地折騰:“照你這麽說,方圓八裏之內,就有八萬守軍了,是嗎?”
  王大人還沒回過味來,高興地答應了一聲:“是的,沒錯啊。”於是,張老師算帳的時候到了:“隻有八裏,竟然有八萬守軍?你把新城修在舊城前麵,那舊城前麵的地雷、絆馬坑,你打算讓我們自己人去趟嗎?!”“新城離舊城這麽近,如果新城守得住,還要舊城幹什麽?!”“如果新城守不住,四萬守軍敗退到舊城城下,你是準備開門讓他們進來,還是閉關守城,看著他們死絕?!”王大人估計被打懵了,半天沒言語,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當然不能開門,但可以讓他們從關外的三道關進來,此外,我還在山上建好了三座軍寨,接應敗退的部隊。”這麽蠢的孩子,估計孫老師還沒見過,所以他真的發火了:“仗還沒打,你就準備接應敗軍?不是讓他們打敗仗嗎?而且我軍可以進入軍寨,敵軍就不能進嗎?現在局勢如此危急,不想著恢複國土,隻想著躲在關內,京城永無寧日!”王同學徹底無語了。
  
  [1438]
  事實證明,孫老師是對的,如果新關被攻破,舊關必定難保,因兩地隻隔八裏,逃兵無路可逃,隻能往關裏跑,到時逃兵當先鋒,努爾哈赤當後隊,不用打,靠擠,就能把門擠破。
  這充分說明,想出此計劃的王在晉,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但聰明的孫老師,似乎也不是什麽善類,他沒有幫助遲鈍生王在晉的耐心,當即給他的另一個學生——皇帝陛下寫了封信,直接把王經略調往南京養老去了。
  趕走王在晉後,孫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邊人吩咐了這樣一件事:“把那個寫信批駁王在晉的人叫來。”很快,他就見到了那個打上級小報告的人,他與此人徹夜長談,一見如故,感佩於這個人的才華、勇氣和資質。
  這是無爭議的民族英雄孫承宗,與有爭議的民族英雄袁崇煥的第一次見麵。
  孫承宗非常欣賞袁崇煥,他堅信,這是一個必將震撼天下的人物,雖然當時的袁先生,隻不過是個正五兵備僉事。
  事實上,王在晉並不是袁崇煥的敵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歡袁崇煥,還對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煥仍然打了他的小報告,且毫不猶豫。
  對於這個疑問,袁崇煥的回答十分簡單:“因為他的判斷是錯的,八裏鋪不能守住山海關。”於是孫承宗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你認為,應該選擇哪裏?”袁崇煥回答,隻有一個選擇。
  然後,他的手指向了那個唯一的地點——寧遠。
  寧遠,即今遼寧興城,位居遼西走廊中央,距山海關二百餘裏,是遼西的重要據點,位置非常險要。
  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寧遠很重要,很險要,但幾乎所有的人也都認為,堅守寧遠,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因為當時的明朝,已經丟失了整個遼東,手中僅存的隻有山海關,關外都是敵人,跑出二百多裏,到敵人前方去開辟根據地,主動深陷重圍,讓敵人圍著打,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後來我去了一趟寧遠,明白了。
  寧遠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當我登上城樓,看到四周地形的時候,才終於確定,這是個注定讓努爾哈赤先生欲哭無淚的地方。
  因為它的四周三麵環山,還有一麵,是海。
  
  [1439]
  說寧遠是山區,其實也不誇張。
  它的東邊是首山,西邊是窟窿山,中間的道路很窄,是個典型的關門打狗地形,努爾哈赤先生要從北麵進攻這裏,是很辛苦的。
  當然了,有人會說,既然難走,那不走總行了吧。
  很可惜,雖然走這裏很讓人惡心,但不惡心是不行的,因為遼東雖大,要進攻山海關,必須從這裏走。
  此路不通讓人苦惱,再加個別無他路,就隻能去撞牆了。
  是的,還會有人說,遼東都丟了,這裏隻是孤城,努爾哈赤占有優勢,兵力很強,動員個幾萬人把城團團圍住,光是圍城,就能把人餓死。
  這是一個理論上可行的方案,僅僅是理論。
  如果努爾哈赤先生這樣做了,那麽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
  因為寧遠最讓人絕望的地方,並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為征戰遼東,在山東登州地區修建了倉庫,如遇敵軍圍城,船隊就能將糧食裝備源源不斷地送到沿海地區,當然也包括寧遠。
  而努爾哈赤先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要知道,他的軍隊裏,沒有海軍這個兵種。
  更為重要的是,距離寧遠不遠的地方,有個覺華島,在島上有明軍的後勤倉庫,可以隨時支援寧遠。
   之所以把倉庫建在島上,原因很簡單,明朝人都知道,後金沒有海軍,沒有翅膀,飛不過來。
  但有些事,是說不準的。
  上個月,我從寧遠坐船,前往覺華島(現名菊花島),才發現,原來所謂不遠,也挺遠,海上走了半個多鍾頭才到。
  上岸之後,寧遠就隻能眺望了,於是,我問了當地人一個問題:你們離陸地這麽遠,生活用品用船運很麻煩吧。
  他回答:我們也用汽車拉,不麻煩。
  然後補充一句:冬天,海麵會結冰。
  我又問:這麽寬的海麵(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裏),都能凍住嗎?他回答:一般情況下,凍不住.接著還是補充:去年,凍住了。
  去年,是2007年,冬天很冷。
  於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發生在這裏的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學生孫承宗接受了袁崇煥的意見,他決定,在寧遠築城。
  築城的重任,他交給了袁崇煥。
  但要準備即將到來的戰爭,這些還遠遠不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孫承宗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練兵。
  
  [1440]
  當時他手下的士兵,總數有七萬多人,數字挺大,但也就是個數,一查才發現,有上萬人壓根沒有,都是空額,工資全讓老領導們拿走了。
  這是假人,留下來的真人也不頂用,很多兵都是老兵油子,領餉時帶頭衝,打仗時帶頭跑,特別是關內某些地方的兵,據說逃跑時的速度,敵人騎馬都趕不上。
  對於這批人,孫承宗用一個字就都打發了:滾。
  他遣散了上萬名撤退先鋒,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極具戰鬥力的群體——難民。
  難民,就是原本住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人趕走,地被占了,房子被燒,老婆孩子被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讓這樣的人去參軍打仗,是不需要動員的。
  孫承宗從難民中挑選了七千人,編入了自己的軍隊,四年後,他們的仇恨將成為戰勝敵人的力量。
  除此之外,他還做了很多事,大致如下:修複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練兵十一萬,訓練弓弩、火炮手五萬;立軍營十二、水營五、火營二、前鋒後勁營八;造甲胄、軍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擂石)、鹵盾等數萬具。
  另外,拓地四百裏;招集遼人四十餘萬,訓練遼兵三萬;屯田五千頃,歲入十五萬兩白銀。
  具體細節不知道,看起來確實很多。
  應該說,孫承宗所做的這些工作非常重要,但絕不是最重要的。
  十七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麽?是人才。
  天啟二年(1622),孫承宗已經六十歲了,他很清楚,雖然他熟悉戰爭,精通戰爭,有著挽救危局的能力,但他畢竟老了。
  為了大明江山,為了百姓的安寧,為了報國的理想,做了一輩子老師的孫承宗決定,收下最後一個學生,並把自己的謀略、戰法、無畏的信念,以及永不放棄希望的勇氣,全部傳授給他。
  他很欣慰,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袁崇煥。
  在他看來,袁崇煥雖然不是武將出身(進士),也沒怎麽打過仗,但這是一個具備卓越軍事天賦的人,能夠在複雜形勢下,作出正確的判斷。
  更重要的是,他有著戰死沙場的決心。
  因為戰場之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
  
  [1441]
  在之後的時間裏,他著力培養袁崇煥,巡察帶著他,練兵帶著他,甚至機密決策也都讓他參與。
  當然,孫老師除了給袁同學開小灶外,還讓他當了班幹部。
  從寧前兵備副使、寧前道,再到人事部(吏部)的高級預備幹部(巡撫),隻用了三年。
  袁崇煥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
  三年裏,他圓滿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並熟練掌握了孫承宗傳授的所有技巧、戰術與戰略。
  在這幾年中,袁崇煥除學習外,主要的工作是修建寧遠城,加強防禦,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後金軍以騎兵為主,擅長奔襲,行動迅猛,搶了就能跑,而明軍以步兵為主,騎兵質量又不行,打到後來,隻能堅守城池,基本上是敵進我退,敵退我不追,這麽下去,到哪兒才是個頭?是的,防守是不夠的,僅憑城池、步兵堅守,是遠遠不夠的。
  徹底戰勝敵人強大騎兵唯一方式,就是建立一支同樣強大的騎兵。
  所以,在孫老師的幫助下,他開始召集難民,仔細挑選,進行嚴格訓練,隻有最勇猛精銳,最苦大仇深的士兵,才有參加這支軍隊的權力。
  同時,他飼養優良馬匹,大量製造明朝最先進的火器三眼神銃,配發到每個人的手中,並反複操練騎兵戰法,衝刺砍殺,一絲不苟。
  因為他所需要的,是這樣一支軍隊:無論麵臨絕境,或是深陷重圍,這支軍隊都能夠戰鬥到最後一刻,絕不投降。
  他成功了。
  他最終訓練出了一支這樣的軍隊,一支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終其一生,直至明朝滅亡,也未能徹底戰勝的軍隊。
  在曆史上,這支軍隊的名字,叫做關寧鐵騎。
  袁崇煥的成長,遠遠超出了孫承宗的預料,無論是練兵、防守、戰術,都已無懈可擊。
  雖然此時,他還隻是個無名小卒。
  對這個學生,孫老師十分滿意。
  但他終究還是發現了袁崇煥的一個缺點,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缺點,從一件看似無足輕重的小事上。
  天啟三年(1623),遼東巡撫閻鳴泰接到舉報,說副總兵杜應魁冒領軍餉。
  要換在平時,這也不算是個事,但孫老師剛剛整頓過,有人竟然敢頂風作案,必須要嚴查。
  於是他派出袁崇煥前去核實此事。
  
  [1442]
   袁崇煥很負責任,到地方後不眠不休,開始查賬清人數,一算下來,沒錯,杜總兵確實貪汙了,叫來談話,杜總兵也認了。
  按規定,袁特派員的職責到此結束,就該回去報告情況了。
  可是袁大人似乎太過積極,談話剛剛結束,他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當場就把杜總兵給砍了,被砍的時候,杜總兵還在做痛哭流涕懺悔狀。
  事發太過突然,在場的人都傻了,等大家回過味來,杜總兵某些部下已經操家夥,準備奔著袁大人去了。
  畢竟是朝廷命官,你又不是直屬長官,啥命令沒有,到地方就把人給砍了,算是怎麽回事?好在杜總兵隻是副總兵,一把手還在,好說歹說,才把群眾情緒安撫下去,袁特派員這才安然返回。
  返回之後的第一個待遇,是孫承宗的一頓臭罵:“殺人之前,竟然不請示!殺人之後,竟然不通報!士兵差點嘩變,你也不報告!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你到底殺了什麽人!以何理由要殺他!”“據說你殺人的時候,隻說是奉了上級的命令,如果你憑上級的命令就可以殺人,那還要尚方寶劍(皇帝特批孫承宗一柄)幹什麽?!”袁崇煥沒有吱聲。
  就事情本身而言,並不大,卻相當惡劣,既不是直係領導,又沒有尚方寶劍,竟敢擅自殺人,實在太過囂張。
  但此刻人才難得,為了這麽個事,把袁崇煥給辦了,似乎也不現實,於是孫承宗把這件事壓了下去,他希望袁崇煥能從中吸取教訓:意氣用事,胡亂殺人,是絕對錯誤的。
  事後證明,袁崇煥確實吸取了教訓,當然,他的認識和孫老師的有所不同:不是領導,沒有尚方寶劍,擅自殺人,是不對的,那麽是領導,有了尚方寶劍,再擅自殺人,就該是對的。
  從某個角度講,他這一輩子,就栽在這個認識上。
  不過局部服從整體,杜總兵死了也就死了,無所謂,事實上,此時遼東的形勢相當的好,寧遠以及附近的鬆山、中前所、中後所等據點已經連成了一片,著名的關寧防線(山海關——寧遠)初步建成,駐守明軍已達十一萬人,糧食可以供應三年以上,關外兩百多公裏土地重新落入明朝手中。
  孫承宗修好了城池、整好了軍隊,找好了學生,恢複了國土,但這一切還不夠。
  要應對即將到來的敵人,單靠袁崇煥是不行的,必須再找幾個得力的助手。
  
  [1443]
  助手袁崇煥剛到寧遠時,看到的是破牆破磚,一片荒蕪,不禁感歎良多。
  然而很快就有人告訴他,這是剛修過的,事實上,已有一位將領在此築城,而且還築了一年多。
  修了一年多,就修成這個破樣,袁崇煥十分惱火,於是他把這個人叫了過來,死罵了一頓。
  沒想到,這位仁兄全然沒有之前被砍死的那位杜總兵的覺悟,非但不認錯,竟然還跳起來,跟袁大人對罵,張口就是老子打了多少年仗,你懂個屁之類的混話。
  這就是當時的懶散遊擊將軍,後來的遼東名將祖大壽的首次亮相。
  祖大壽,是一個很有名的人,有名到連在他家幹活的仆人祖寬都進了明史列傳,然而這位名人本人的列傳,卻在清史稿裏,因為他最終還換了老板。
  但奇怪的是,和有同樣遭遇的吳某某、尚某某、耿某某比起來,他的名聲相當好,說他是X奸的人,似乎也不多。
  原因在於,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已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祖大壽,字複宇,遼東寧遠人,生在寧遠,長在寧遠,參軍還在寧遠。
  此人脾氣暴躁,品性凶狠,好持刀砍人,並憑借多年砍人之業績,升官當上了遊擊,熊廷弼在的時候很賞識他。
  後來熊廷弼走了,王化貞來了,也很賞識他,並且任命他為中軍遊擊,鎮守廣寧城。
  再後來,孫得功叛亂,王化貞逃跑了,關鍵時刻,祖大壽二話不說,也跑了。
  但他並沒有跑回去,而是率領軍隊跑到了覺華島繼續堅守。
  堅守原則,卻不吃眼前虧,從後來十幾年中他幹過的那些事來看,這是他貫徹始終的人生哲學。
  對一個在閻王殿參觀過好幾次的人而言,袁崇煥這種進士出身,連仗都沒打過的人,竟然還敢跑來抖威風,是純粹的找抽,不罵是不行的。
  這場對罵的過程並不清楚,但結果是明確的,袁大人雖然沒當過兵,脾氣卻比當兵的更壞,正如他的那句名言:“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一個將首!”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下來,祖大壽認輸了。
  從此,他成為了袁崇煥的忠實部下,大明的優秀將領,後金騎兵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
  祖大壽,袁崇煥的第一個助手。
  
  [1444]
  其實祖大壽這個名字,是很討巧的,因為用當地口音,不留神就會讀成祖大舅。
  為了不至於亂輩分,無論上級下屬,都隻是稱其職務,而不呼其姓名。
  隻有一個人,由始至終、堅定不移地稱其為大舅,原因很簡單,祖大壽確實是他的大舅。
  這個人名叫吳三桂。
  當時的吳三桂不過十一二歲,尚未成年,既然未成年,就不多說了。
  事實上,在當年,他的父親吳襄,是一個比他重要得多的人物。
  吳襄,遼寧綏中人,祖籍江蘇高郵,武舉人。
  其實按史料的說法,吳襄先生的祖上,本來是買賣人,從江蘇跑到遼東,是來做生意的。
  可是到他這輩,估計是兵荒馬亂,生意不好做了,於是一咬牙,去考了武舉,從此參加軍隊,邁上了丘八的道路。
  由於吳先生素質高,有文化(至少識字吧),和兵營裏的那些傻大粗不一樣,祖大壽對其比較賞識,刻意提拔,還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
  吳襄沒有辜負祖大壽的信任,在此後十餘年的戰鬥中,他和他的兒子,將成為大明依靠的支柱。
  吳襄,袁崇煥的第二個助手。
  在逃到寧遠之前,吳襄和祖大壽是王化貞的下屬,在王化貞到來之前,他們是毛文龍的下屬。
  現在看來,毛文龍,似乎並不有名,也不重要,但在當時,他是個非常有名,且極其重要的人,至少比袁崇煥要重要得多。
  天啟初年的袁崇煥,是寧前道,毛文龍,是皮島總兵。
  準確地說,袁崇煥,是寧前地區鎮守者,朝廷四品文官。
  而毛文龍,是左都督、朝廷一品武官、平遼將軍、尚方寶劍的持有者、遼東地區最高級別軍事指揮官。
  換句話說,毛總兵比袁大人要大好幾級,與毛文龍相比,袁崇煥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雙方根本就不在同一檔次上。
  因為毛總兵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總兵。
  明代總兵,是個統稱,大致相當於司令員,但管幾個省的,可以叫司令員,管一個縣的,也可以叫司令員。
  比如,那位吃空額貪汙的杜應魁,人家也是個副總兵,但袁特派說砍,就把他砍了,眼睛都不眨,檢討都不寫。
  總而言之,明代總兵是分級別的,有分路總兵、協守總兵等等,而最高檔次的, 是總鎮總兵。
  毛文龍,就是總鎮總兵,事實上,他是大明在關外唯一的總鎮級總兵。
  
  [1445]
  總鎮總兵,用今天的話說,是大軍區司令員,地位十分之高,一般都附帶將軍頭銜(相當於榮譽稱號,如平遼、破虜等),極個別的還兼國防部長(兵部尚書)。
  明朝全國的總鎮總兵編製,有二十人,十四個死在關內,現存六人,毛文龍算一個。
  但在這些幸存者之中,毛總兵是比較特別的,雖然他的級別很高,但他管的地盤很小——皮島,也就是個島。
  皮島,別名東江,位處鴨綠江口,位置險要,東西長十五裏,南北寬十二裏,毛總兵就駐紮在上麵,是為毛島主。
  這是個很奇怪的事,一般說來,總鎮總兵管轄的地方很大,不是省軍區司令,也是地區軍區司令,隻有毛總兵,是島軍區司令。
  但沒有人覺得奇怪,因為其他總兵的地盤,是接管的,毛總兵的地盤,是自己搶來的。
  毛文龍,萬曆四年(1576)生人,浙江杭州人,童年的主要娛樂是四處蹭飯吃。
  由於家裏太窮,毛文龍吃不飽飯,自然上不起私塾,考不上進士。
  而就我找到的史料看,他似乎也不是鬥狠的主,打架撒潑的功夫也差點,不能考試,又不能鬧騰,算是百無一用,比書生還差。
  但要說他什麽都沒幹,那也不對,為了謀生,他開始從事服務產業——算命。
  算命是個技術活,就算真不懂,也要真能忽悠,於是毛文龍開始研究麻衣相術、測字、八卦等等。
  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這方麵的學問沒學到家,給人家算了幾十年的命,就沒顧上給自己算一卦。
  不過,他在另一方麵的造詣,是絕對值得肯定的——兵法。
  在平時隻教語文,考試隻考作文的我國古代,算命、兵法、天文這類學科都是雜學,且經常紮堆,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統稱——陰陽學。
  而迫於生計,毛先生平時看的大都是這類雜書,所以他雖沒上過私塾,卻並非沒讀過書。
  據說他不但精通兵法理論,還經常用於實踐——聊天時用來吹牛。
  就這麽一路算,一路吹,混到了三十歲。
  不知是哪一天,哪根弦不對,毛文龍突然決定,結束自己現在的生活,毅然北上尋找工作。
  他一路到了遼東,遇見當時的巡撫王化貞,王化貞和他一見如故,認為他是優秀人才,當即命他為都司,進入軍隊任職。
  
  [1446]
   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這樣的好事,沒錯,前麵兩句話是逗你們玩的。
  毛文龍先生之所以痛下決心北上求職,是因為他的舅舅時來運轉,當上了山東布政使,跟王化貞關係很好,並向王巡撫推薦了自己的外甥。
  王巡撫給了麵子,幫毛文龍找了份工作,具體情況就是如此。
  在王化貞看來,給安排工作,是掙了毛文龍舅舅的一個人情,但事實證明,辦這件事,是掙了大明的一個人情。
  毛文龍就這樣到部隊上班了,雖說隻是個都司,但在地方而言,也算是高級幹部了,至少能陪縣領導吃飯,問題在於,毛都司剛去的時候,不怎麽吃得開,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關係戶,都知道他沒打過仗,所以,都瞧不起他。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天啟元年(1621)三月二十一日。
  這一天,遼陽陷落,遼東經略袁應泰自盡,數萬守軍全軍覆沒,至此,廣寧之外,明朝在遼東已無立足之地。
  難民攜家帶口,士兵丟棄武器,大家紛紛向關內逃竄。
  除了毛文龍。
  毛文龍沒有跑,但必須說明的是,他之所以不跑,不是道德有多高尚,而是實在跑不掉了。
  由於遼陽失陷太快,毛先生反應不夠快,沒來得及跑,落在了後麵,被後金軍堵住,沒轍了。
  如果隻有他一個人,化化妝,往臉上抹把土,沒準還能順過去。
  不幸的是,他的手下還有兩百來號士兵。
  帶著這麽群累贅,想溜,溜不掉;想打,打不過。
  明軍忙著跑,後金軍忙著追,敵人不管他,自己人也不管他。
  毛文龍此時的處境,可以用一個詞完美地概括——棄卒。
  當眾人一片哀鳴,認定走投無路之際,毛文龍找到了一條路——下海。
  他找來了船隻,將士兵們安全撤退到了海上。
  然而很快,士兵們就發現,他們行進的方向不是廣寧,更不是關外。
  “我們去鎮江。”毛文龍答
  於是大家都傻了。
  所謂鎮江,不是江蘇鎮江,而是遼東的鎮江堡,此地位於鴨綠江入海口,與朝鮮隔江而立,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極其堅固,易守難攻。
  但大家之所以吃驚,不是由於它很重要,很堅固,而是因為它壓根就不在明朝手裏。
  遼陽、沈陽失陷之前,這裏就換地主了,早就成了後金的大後方,且有重兵駐守,這個時候去鎮江堡,動機隻有兩個:投敵,或是找死。
  然而毛文龍說,我們既不投敵,也不尋死,我們的目的,是攻占鎮江。
  
  [1447]
   很明顯,這是在開玩笑,遼陽已經失陷了,沒有人抵抗,沒有人能夠抵抗。
  大家的心中,有著共同且唯一的美好心願——逃命。
  但是毛文龍又說,我沒有開玩笑。
  我們要從這裏出發,橫跨海峽,航行上千裏,到達敵人重兵集結的堅固堡壘,憑借我們這支破落不堪、裝備不齊、剛剛一敗塗地,隻有幾百人的隊伍,去攻擊裝備精良、氣焰囂張、剛剛大獲全勝的敵人,以寡敵眾。
  我們不逃命,我們要攻擊,我們要徹底地擊敗他們,我們要收複鎮江,收複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沒有人再驚訝,也沒有人再反對,因為很明顯,這是一個合理的理由,一個足以讓他們前去攻擊鎮江,義無反顧的理由。
  在夜幕的掩護下,毛文龍率軍抵達了鎮江堡。
  事實證明,他或許是個衝動的人,但絕不是個愚蠢的人,如同預先彩排的一樣,毛文龍發動了進攻,後金軍隊萬萬想不到,在大後方竟然還會被人捅一刀,沒有絲毫準備,黑燈瞎火的,也不知到底來了多少人,從哪裏來,隻能驚慌失措,四散奔逃。
  此戰明軍大勝,殲滅後金軍千餘人,陣斬守將佟養真,收複鎮江堡周邊百裏地域,史稱“鎮江堡大捷”。
  這是自努爾哈赤起兵以來,明朝在遼東最大,也是唯一的勝仗消息傳來,王化貞十分高興,當即任命毛文龍為副總兵,鎮守鎮江堡。
  後金丟失鎮江堡後,極為震驚,派出大隊兵力,打算把毛文龍趕進海裏喂魚。
  由於敵太眾,我太寡,毛文龍丟失了鎮江堡,被趕進了海裏,但他沒有喂魚,卻開始釣魚——退守皮島。
  畢竟隻是個島,所以剛開始時,誰也沒把他當回事,可不久之後,他就用實際行動,讓努爾哈赤先生領會了痛苦的真正含義。
  自天啟元年以來,毛文龍就沒休息過,每年派若幹人,出去若幹天,幹若幹事,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搞得後金不得安生。
  更煩人的是,毛島主本人實在狡猾無比,你沒有準備,他就上岸踢你一腳,你集結兵力,設好埋伏,他又不來,就如同耳邊嗡嗡叫的蚊子,能把人活活折磨死。
  後來努爾哈赤也煩了,估計毛島主也隻能打打遊擊,索性不搭理他,讓他去鬧,沒想到,毛島主又給了他一個意外驚喜。
  
  [1448]
   天啟三年(1623),就在後金軍的眼皮底下,毛島主突然出兵,一舉攻占金州(今遼寧金州),而且占住就不走了,在努爾哈赤的後院放了把大火。
  努爾哈赤是真沒法了,要派兵進剿,卻是我進敵退,要登陸作戰,又沒有那個技術,要打海戰,又沒有海軍,實在頭疼不已。
  努爾哈赤是越來越頭疼,毛島主卻越來越折騰,按電視劇裏的說法,住孤島上應該是個很慘的事,要啥啥沒有,天天坐在沙灘上啃椰子,眼巴巴盼著人來救。
  可是毛文龍的孤島生活過得相當充實,照史書上的說法,是“召集流民,集備軍需,遠近商賈紛至遝來,貨物齊備捐稅豐厚。”這就是說,毛島主在島上搞得很好,大家都不在陸地上混了,跟著跑來討生活,島上的商品經濟也很發達,還能抽稅。
  這還不算,毛島主除了搞活內需外,還做進出口貿易,日本、朝鮮都有他的固定客商,據說連後金管轄區也有人和他做生意,反正那鬼地方沒海關,國家也不征稅,所以毛島主的收入相當多,據說每個月都有十幾萬兩白銀。
  有錢,自然就有人了,在高薪的誘惑下,上島當兵的越來越多,原本隻有兩百多,後來袁崇煥上島清人數時,竟然清出了三萬人。
  值得誇獎的是,在做副業的同時,毛島主沒有忘記本職工作,在之後的幾年中,他創造了很多業績,摘錄如下:(天啟)三年,文龍占金州。
  四年五月,文龍遣將沿鴨綠江越長白山,侵大清國東偏。
  八月,遣兵從義州城西渡江,入島中屯田。
  五年六月,遣兵襲耀州之官屯寨。
  六年五月,遣兵襲鞍山驛,越數日又遣兵襲撤爾河,攻城南。
  亂打一氣不說,竟然跑到人家地麵上屯田種糧食,實在太囂張了。
  努爾哈赤先生如果不恨他,那是不正常的。
  可是恨也白恨,科技跟不上,隻能眼睜睜看著毛島主胡亂鬧騰。
  拜毛文龍同誌所賜,後金軍隊每次出去打仗的時候,很有一點驚弓之鳥的感覺,唯恐毛島主在背後打黑槍,以至於長久以來不能安心搶掠,工作精力和情緒受到極大影響,反響極其惡劣。
  如此成就,自然無人敢管,朝廷哄著他,王化貞護著他,後來,王在晉接任了遼東經略,都得把他供起來。
  毛文龍,袁崇煥的第三個幫助者,現在的上級、未來的敵人。
  
  [1449]
  天啟三年(1623),袁崇煥正熱火朝天地在寧遠修城牆的時候,另一個人到達寧遠。
  這個人是孫承宗派來的,他的職責,是與袁崇煥一同守護寧遠。
  這個人的名字叫滿桂。
  滿桂,宣府人,蒙古族。
  很窮,很勇敢。
  滿桂同誌應該算是個標準的打仗苗子,從小愛好打獵。
  長大參軍了,就愛好打人,在軍隊中混了很多年,每次出去打仗,都能砍死幾個,可謂戰功顯赫,然而戰功如此顯赫,混到四十多歲,才是個百戶。
  倒不是有人打壓他,實在是因為他太實在。
  明朝規定,如果你砍死敵兵一人(要有首級),那麽恭喜你,接下來你有兩種選擇,一、升官一級。
  二、得賞銀五十兩。
  每次滿桂都選第二種,因為他很缺錢。
  我不認為滿桂很貪婪,事實上,他很老實。
  因為他並不知道,選第二種的人,能拿錢,而選第一種的,既能拿權,也能拿錢。
  就這麽個混法,估計到死前,能混到個千戶,就算老天開眼了。
  然而數年之後一個人的失敗,造就了他的成功,這個失敗的人,是楊鎬。
  萬曆四十七年(1619),楊鎬率四路大軍,在薩爾滸全軍覆沒,光將領就死了三百多人,朝廷沒人了,隻能下令破格提拔,滿桂同誌就此改頭換麵,當上了明軍的高級將領——參將。
  但真正改變他命運的,是另一個成功的人——孫承宗。
  天啟二年(1622),在巡邊的路上,孫承宗遇見了滿桂,對這位老兵油子極其欣賞(大奇之),高興之餘,就給他升官,把他調到山海關,當上了副總兵,一年後,滿桂被調往寧遠,擔任守將。
  滿桂是一個優秀的將領,他不但作戰勇敢,而且經驗豐富,還能搞外交。
  當時的蒙古部落,已經成為後金軍隊的同盟,無論打劫打仗都跟著一起來,明軍壓力很大,而滿桂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一切。
  他利用自己的少數民族身份,對同胞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勸說,對於不聽勸說的,也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攻打。
  很快,大家就被他又打又拉的誠懇態度所感動,全都服氣了(桂善操縱,諸部鹹服)。
  此外,他很擅長堆磚頭,經常親自監工砌牆,還很喜歡練兵,經常把手下的兵練得七葷八素。
  
  [1450]
  就這樣,在滿桂的不懈努力下,寧遠由當初一座較大的廢墟,變成了一座較大的城市(軍民五萬餘家,屯種遠至五十裏)。
  而作為寧遠地區的最高武官,他與袁崇煥的關係也相當好。
  其實矛盾還是有的,但問題不大,至少當時不大。
  必須說明一點,滿桂當時的職務,是寧遠總兵,而袁崇煥,是寧前道。
  就級別而言,滿桂比袁崇煥要高,但明朝的傳統,是以文製武,所以在寧遠,袁崇煥的地位要略高於滿桂,高一點點。
  而據史料記載,滿桂是個不苟言笑,卻極其自負的人。
  加上他本人是從小兵幹起,平時幹的都是砍人頭的營生(一個五十兩),注重實踐,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空談理論,沒打過仗的文官,當然,這其中也包括袁崇煥。
  但有趣的是,他和袁崇煥相處得還不錯,並不是他比較大度,而是袁崇煥比較能忍。
  袁大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很清楚,在遼東混的,大部分都是老兵油子,殺人放火的事情幹慣了,在這些人看來,自己這種文化人兼新兵蛋子,是沒有發言權的。
  所以他非常謙虛,非常能裝孫子,還時常向老前輩們(如滿桂)虛心請教,滿桂們也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孫承宗的人,得罪不起,都給他幾分麵子。
  總之,大家混得都還不錯。
  滿桂,袁崇煥的第四個幫助者,三年後的共經生死的戰友,七年後置於死地的對手。
  或許你覺得人已經夠多了,可是孫承宗似乎不怎麽看,不久之後,他又送來了第五個人。
  這個人,是他從刑場上救下來的,他的名字叫趙率教。
  趙率教,陝西人,此人當官很早,萬曆中期就已經是參將了,履曆平平,戰功平平,資質平平,什麽都平平。
  表現一般不說,後來還吃了官司,工作都沒了。
  後來也拜楊鎬先生的福,武將死得太多沒人補,他就自告奮勇,去補了缺,在袁應泰的手下,混了個副總兵。
  可是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去沒多久,遼陽就丟了,袁應泰自殺,他跑了。
  情急之下,他投奔了王化貞,一年後,廣寧失陷,王化貞跑了,他也跑了。
  再後來,王在晉來了,他又投奔了王在晉。
  由於幾年之中,他到了好幾個地方,到哪,哪就倒黴,且全無責任心,遇事就跑,遇麻煩就溜,至此,他終於成為了明軍之中有口皆碑的典型人物——反麵典型。
  
  [1451]
  對此,趙率教沒有說什麽,也不能說什麽。
  然而不久後,趙率教突然找到了王在晉,主動提出了一個要求:“我願戴罪立功,率軍收複失地。”王在晉認為,自己一定是聽錯了,然而當他再次聽到同樣堅定的話時,他認定,趙率教同誌可能是受了什麽刺激。
  因為在當時,失地這個概念,是比較寬泛的,明朝手中掌握的,隻有山海關,往大了說,整個遼東都是失地,您要去收複哪裏?趙率教回答:前屯。
  前屯,就在寧遠附近,是明軍的重要據點。
  在確定趙率教頭腦清醒,沒有尋死傾向之後,王在晉也說了實話:“收複實地固然是好,但眼下無餘兵。”這就很實在了,我不是不想成全你,隻是我也沒法。
  然而趙率教的回答徹底出乎了王大人的意料:“無需派兵,我自己帶人去即可。”老子是遼東經略,手下都沒幾號人,你還有私人武裝?於是好奇的王在晉提出了問題:“你有多少人?”趙率教答:“三十八人。”王在晉徹底鬱悶了,眼下大敵當前,努爾哈赤隨時可能打過來,士氣如此低落,平時能戰鬥的,也都躲了,這位平時特別能躲的,卻突然站出來要戰鬥?這都啥時候了,你開什麽玩笑?還嫌不夠亂?於是一氣之下,王在晉手一揮:你去吧!這是一句氣話,可他萬沒想到,這哥們真去了。
  趙率教率領著他的家丁,三十八人,向前屯進發,去收複失地。
  這是一個有明顯自殺跡象的舉動,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趙率教瘋了。
  但事實證明,趙先生沒有瘋,因為當他接近前屯,得知此地有敵軍出現時,便停下了腳步。
  “前方已有敵軍,不可繼續前進,收複此地即可。”此地,就是他停下的地方,名叫中前所。
  中前所,地處寧遠近郊,大致位於今天的遼寧省綏中縣附近,趙率教在此紮營,就地召集難民,設置營地,挑選精壯充軍,並組織屯田。
  王在晉得知了這個消息,卻隻是輕蔑地笑了笑,他認為,在那片遍布敵軍的土地上,趙率教很快會故伎重演,丟掉一切再跑回來。
  幾個月後,孫承宗來到了這個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據點,卻看見了廣闊的農田、房屋,以及手持武器、訓練有素的士兵。
  
  [1452]
   在得知此前這裏隻有三十八人後,他找來了趙率教,問了他一個問題:“現在這裏有多少人?”趙率教回答:“民六萬有餘,士兵上萬人。”從三十八,到六萬,麵對這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奇跡,孫承宗十分激動,他老人家原本是坐著馬車來的,由於過於激動,當即把車送給了趙率教,自己騎馬回去了。
  從此,他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
  就趙率教同誌的表現來看,他是一個知道羞恥的人,知恥近乎勇,在經曆了無數猶豫、困頓後,他開始用行動,去證明自己的勇氣。
  可他剛證明到一半,就差點被人給砍了。
  正當趙率教撩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兵部突然派人來找他,協助調查一件事情。
  趙率教明白,這回算活到頭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初趙率教在遼陽的時候,職務是副總兵,算是副司令員,掌管中軍,這就意味著,當戰爭開始時,手握軍隊主力的趙率教應全力作戰,然而他逃了,並直接導致了作戰失敗。
  換句話說,小兵可以跑,老百姓可以跑,但趙率教不能跑,也不應該跑,既然跑了,就要依法處理,根據明朝軍法,此類情形必死無疑。
  但所謂必死無疑,還是有疑問的,特別是當有猛人求情的時候。
  孫承宗聽說此事後,當即去找了兵部尚書,告訴他,此人萬不可殺,兵部尚書自然不敢得罪內閣大學士,索性做了個人情,把趙率教先生放了。
   孫承宗並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他之所以放趙率教一馬,是因為他認定,這人活著比死了好。
  而趙率教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孫承宗的判斷,在不久後的那場大戰中,他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趙率教,袁崇煥的第五個幫助者。
  驚變天啟元年(1620),孫承宗剛到遼東的時候,他所有的,隻是山海關以及關外的八裏地。
  天啟五年(1624),孫承宗鞏固了山海關,收複了寧遠,以及周邊幾百裏土地。
  在收複寧遠之後,孫承宗決定再進一步,占據另一個城市——錦州。
  他認定,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地點。
  但努爾哈赤似乎不這麽看,錦州嘛,又小又窮,派兵守還要費糧食,誰要誰就拿去。
  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孫承宗得到了錦州。
  事後證明,自明朝軍隊進入錦州的那一刻起,努爾哈赤的悲慘命運便已注定。
  因為至此,孫承宗終於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傑作——關錦防線。
  
  [1453]
   所謂關錦防線,是指由山海關——寧遠——錦州組成的防禦體係,該防線全長四百餘裏,深入後金區域,沿線均有明朝堡壘、據點,極為堅固。
  曆史告訴我們,再堅固的防線,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曆史還告訴我們,凡事總有例外,比如這條防線。
  事實上,直到明朝滅亡,它也未被突破。
  此後長達十餘年時間裏,後金軍隊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無效果,還搭上了努爾哈赤先生的一條老命。
  這是一個科學、富有哲理而又使人絕望的防禦體係,因為它基本上沒有弱點。
  錦州,遼東重鎮,自古為入關要道,且地勢險要,更重要的是,錦州城的一麵,靠海。
  對於沒有海軍的後金而言,這又是一個噩夢。
  這就是說,隻要海運充足,在大多數情況下,即使被圍得水泄不通,錦州也是很難攻克的。
  既然難打,能不能不打呢?不能。
  我的一位住在錦州的朋友告訴我,他要回家十分方便,因為從北京出發,開往東三省,在錦州停靠的火車,有十八輛。
  我頓時不寒而栗,這意味著,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前往遼東,除個別缺心眼爬山坡的人外,錦州是唯一的選擇。
  要想入關,必須攻克寧遠,要攻克寧遠,必須攻克錦州,要攻克錦州,攻克不了。
  當然,有人會說,錦州不過是個據點,何必一定要攻陷?隻要把錦州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寧遠,不就行了嗎?是的,按照這個邏輯,也不一定要攻陷寧遠,隻要把寧遠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山海關,不也行嗎?這樣看來,努爾哈赤實在太蠢了,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什麽就沒想到呢?我覺得,持有這種想法的人,應該去洗把臉,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爾哈赤,帶了幾萬兵,到了錦州,錦州沒人打你,於是,你又到了寧遠,寧遠也沒人打你,就這麽一路順風到了山海關,準備發動攻擊。
  我相信,這個時候你會驚喜的發現,錦州和寧遠的軍隊已經出現在你的後方,準備把你一鍋端——除非這兩地方的守將是白癡。
  現在你有大麻煩了,眼前是山海關,沒準十天半月攻不下來,請屁股後麵的軍隊別打你,估計人家不幹,就算你橫下一條心,用頭把城牆撞破,衝進了關內,搶到了東西,你也總得回去吧。
  
  [1454]
  如果你沒長翅膀,你回去的路線應該是山海關——寧遠——錦州……看起來似乎比較艱難,不是嗎?這就是為什麽曹操同誌多年來不怕孫權,不怕劉備,偏偏就怕馬騰、馬超——這兩位先生的地盤在他的後方。
  這就是孫承宗的偉大成就,短短幾年之間,他修建了若幹據點,收複了若幹失地,提拔了若幹將領,訓養了若幹士兵。
  現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條堅不可破的防線,一支精銳無比的軍隊,一群天賦異稟的卓越將領。
  但對於這一切,努爾哈赤並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壽、吳襄、滿桂、趙率教、毛文龍以及袁崇煥,對努爾哈赤而言,這些名字毫無意義。
  自萬曆四十六年起兵以來,明朝能打的將領,他都打了,楊鎬、劉綎、杜鬆、王化貞、袁應泰,全都是手下敗將,無一例外,在他看來,新來的這撥人下場估計也差不多。
  但他終將失敗,敗在這幾個無名小卒的手中,並永遠失去翻盤的機會。
  話雖如此,努爾哈赤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他不了解目前的局勢,卻了解孫承宗的實力,很明顯,這位督師大人比熊廷弼還難對付,所以幾年之內,他都沒有發動大的進攻。
  大的沒有,小的還是有。
  在後金的軍隊中,最優秀的將領無疑是努爾哈赤,但正如孫承宗一樣,他的屬下,也有很多相當厲害的猛人。
  而在這些猛人裏,最猛的,就是八大貝勒。
  所謂八大貝勒,分別是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
  在這八個人裏,按照軍功和資曆,前四個大猛,故稱四大貝勒,後四個小猛,故稱四小貝勒。
  其中最有名的,無疑是兩個人,皇太極、多爾袞。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個人,除皇太極和多爾袞外,還有一個代善。
  多爾袞年紀還小,就不說了,皇太極很有名,也不說了,這位代善,雖然年紀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說一說。
  事實上,大貝勒代善是當時後金最為傑出的軍事將領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與明朝作戰時,經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長伏擊,極其能打。
  因為他很能打,所以努爾哈赤決定,挑選一個目標,由代善發動攻擊,以試探孫承宗的虛實,而他選定的這個目標,就是錦州。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