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生沒有標準答案——《求福與須彌》

(2008-08-22 14:38:14) 下一個
《求福和須彌》

寫在前麵的閑話
餘華有篇小說,名字叫《活著》,十多年前在《小說月報》上看到的時候沒覺得什麽,過了這麽些年,偶然有天在書店裏看到再版的這本書,封麵上“活著”兩個字,真是入目驚心,這真是世界上最刺激的兩個字了。死很容易,“活著”卻很難,有的人仍在喘氣,卻象是死了;有的人死了很久,雖千載之下,依然懍懍如有生氣,無論如何,隻要能“活著”。
人生沒有標準答案,奮鬥也是過,懶散也是過,英雄也是一生,狗熊也就是這一輩子。這裏這堆文字,就是關於我們當中某一些人活著的紀錄,也許有些地方和我們如今的科學認識有差異,但是當今社會之中,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在哪怕短短一百年前也是不可思議的,我們連明天能發生什麽都不知道,誰又能斷言一年,五年,十年,乃至百年後的情況。說書人胡言亂語怪力亂神,大家展卷一笑,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正所謂,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第一節 藍橋

周五晚上七點半,《新聞聯播》剛結束,陳求福就不由自主地望了大門一眼。
仿佛有感應,門鈴立即響了。
陳求福咧了下嘴,看不出是笑還是哭,起身直接把門打開,連貓眼也懶得看一眼。
閻須彌總是這麽準時。
他右手提著一包為下周一上班準備好的衣服鞋襪,嘴裏叨著根冰棍,左手拿著本書向陳求福揚了一下,正想說話,又忙把冰棍取出來。
陳求福先說話了,“我說了,這個禮拜不行。”
閻須彌說,“把香點上吧。”
沉默。
繼續沉默。
沉默了五分鍾。
陳求福恨恨地從沙發起來,從臥房裏麵拿出了一個八角木頭盒子,打開,取了幾塊香料,走到客廳角落的一個陳舊的香爐旁邊,歎了口氣,用火柴一塊塊點著了放到爐子裏麵。過了一會,就看見一股煙氣嫋嫋地從爐子裏升騰起來,屋子裏麵多了一種似濃似淡,似有還無的味道。
閻須彌也沒閑著,叼著冰棍用一個大青瓷碗在接一碗水,接滿了放在茶幾上,和陳求福兩人端來兩個小凳坐在旁邊,兩人靜靜地盯著碗裏的水看。瓷碗的青色和雨後天空的顏色一樣,讓人紛亂的心緒慢慢安定下來。看著,看著,閻須彌抽出一根銀筷子,在碗邊上輕敲了一下,叮的一聲脆響,慢慢在屋裏蕩開,水麵起了漣漪,一圈圈地蕩開。
香氣在屋裏越來越濃了。
夜色更深,屋裏並沒有開燈,香焚出來的煙在屋裏縈繞,陳求福和閻須彌的身形越來越淡,又是“叮”的一聲,他們的身形慢慢被煙霧遮住,再看不見了。
……
仿佛從夢裏醒來,陳求福聽見很大的水聲,睜眼一看,自己是在河上一條大船的甲板上靠著船幫,遠處天地相接的地方,一輪碩大的紅色夕陽,發著溫暖的光,轉頭看見閻須彌在旁邊笑嘻嘻盯著他看。陳求福有些惱他,本來這周末答應了要陪女友金勝昔的,這下完蛋了,周一金勝昔見了自己肯定要爆發。“看個屁,怎麽把老子弄船上了?”閻須彌狡黠地一笑:“小金有什麽好擔心的,下周一我請頓飯,絕對擺平。咱們在長安鋪子裏麵連著悶了好幾個周末了,這次咱們來點新玩藝,走水路出去辦點貨,我好久沒坐船了。”停了一停,見陳求福不接茬,閻須彌又說道:“你餓不餓?晚上我們來條鮮魚下酒,剛才我找河裏打漁的老頭買的,已經送到船上廚房了。”話音未落,閻須彌就象屁股上被紮了一刀,匆匆往船後梢去了,一邊高喊:“老王,等會,我交待你怎麽做,媽的沒有我看著,天王老子也不能亂動老子的魚。”
陳求福又好氣又好笑,擔心金勝昔跳罵的念頭放鬆了,有這個家夥打包票,金妹妹是肯定ok了。咽下被閻須彌的鮮魚點子引出來的口水,轉念心想,奶奶的,交了這個朋友,一輩子活出幾輩子來了。自己的人生本來象麵包一樣平淡,自從借了幾本書認識了他,不要說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這日子愣是生生從幹麵包換了跳跳糖,邊三輪改裝過山車了!
陳求福是小城市長大的,父母都在事業單位,職務也不高,一家人過得平平淡淡的。陳求福哥哥倒是紮實,讀書很順手,重點大學畢業,漂洋過海的去了外國,畢業後留在那邊工作,為洋人壓榨亞、非、拉人民出力去了。二老眼見有了大哥保底,對於陳求福的學業也就不那麽上心,隨他和野草一樣自由生發,陳求福雖然沒有哥哥那麽生猛,繼承了相同的基因良種那也不是蓋的,按部就班,讀了初中讀高中,考上大學,畢業後留在了這座越來越國際化的都市,買了自己的房子。開頭幾年要還房貸,依陳求福的個性,他是不會找大哥和父母張口的,業餘找了個兼職,發蠻苦幹了幾年,把房貸的錢還清了。金勝昔就是他兼職的時候認識的,連房子帶女朋友一起解決了,就等著處幾年兩人結婚,然後生孩子,然後孩子生孩子的孩子,然後……退休,等死。
本來他這一生就這樣定下來了,他也很滿意,覺得自己的小日子還是挺成功的。
直到他有一天去省圖書館辦了個借書卡。
陳求福借的書都很老,而且題材很偏,老要書庫的人去找,於是順理成章地認識了閻須彌,閻須彌是書庫資格最老的管理員。
陳求福第一眼看到閻須彌的時候以為自己看到了個文物,閻須彌則覺得陳求福象個怪物。
“就是你老騷擾我們書庫?”閻須彌來者不善。
“麻煩你們了。”陳求福不卑不亢。
接下來兩人再不說話,對上眼了,兩人互相盯著,眼皮也不眨。盯了沒幾下最後閻須彌投降了。陳求福別的沒什麽,他的忍功和耐力是堪稱人間一絕的,小學起就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和他有關的種種故事傳說至今在他們那個地區膾炙人口。
閻須彌算有眼力,識相地投降了,趕緊地獻媚:“老大,I服了U,你說吧,這回要的是什麽書?”
陳求福笑了,把書名告訴了他,停了一下,突然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從背後喊住閻須彌,提出請這文物下班後吃飯,文物愣了一下,看著怪物,然後有點驚喜的樣子。
下了班兩人就去了省圖旁邊的春風居,就著一盤芹菜炒牛肉,一盤時令的香椿炒雞蛋喝了一頓酒,沒想到有如俞伯牙遇到了鍾子期,林衝巧遇魯達,兩人竟然極是投緣,相見恨晚之下,雖然都不是第一次喝酒,卻從沒有喝得那麽痛快過,一直喝到春風居的老板夥計強行關門,強行把他們抬了扔在省圖傳達室老於頭那裏。兩人就在傳達室稀裏糊塗過了一夜,中間又跳又鬧,吐得天花亂墜,把老於頭折騰得差點當天晚上自殺的心都有了。老於頭後來見到他們總是咬牙切齒的,據說閻須彌試圖去賠不是,鼻子撞在老於頭閃電般關閉的門板上兩回以後才死的心。
老話說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也就是講有些人來往了一輩子,卻和陌生人沒有什麽差別,有些人隻是在車蓋之下偶一交談,卻象幾十年的老朋友一樣相得,陳求福和閻須彌是後者。那天酒桌上說了什麽,陳求福已經記不得了,但是那種投緣的感覺,那種親切的感覺,對自己大哥也從來沒有感受到過。酒逢知己千杯少,這是陳求福對那天唯一印象深刻的記憶,還真是那麽回事,平常難得整下去的烈酒(閻須彌一定要喝53度的),陳求福那天喝到後麵也象喝水一樣下去,也不覺得怎麽樣,酒興來了,當真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那已經是五年多以前的往事了。
溫暖的夕陽中,想起這些往事,陳求福笑了。今夜乃是一個良宵,閻須彌是個老饕,會吃的一定能做,他搞的鮮魚一向是無印良品,配上老酒,八洞神仙都要下凡,讓金勝昔這個野蠻女友嗥叫去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宵歡樂幸福人,哈哈。想到這裏陳求福舒坦得從心裏都笑了起來,再看一眼夕陽,矯情地念叨:“感朝露,悲人生,逝者若斯安得停”,還沒等他這假騷客念完,就突然被船樓上倒下來的一桶水嘩啦啦地淋了個透濕。
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陳求福再老實,也知道夕陽在天,雨水是不可能的,所以是人禍。抖了幾下身上的水,他站起來,狠狠地向上麵看去,這一看可把他給看呆了。
一隻白色的狗頭在上麵一層的欄杆那裏吐著舌頭盯著他看,還在衝他揮前爪。
陳求福傻了,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
“求福,你在甲板上衝澡?!”偏這時閻須彌突然掀開船艙門上的竹簾,從裏麵探出一顆頭來,呆看著他說。
陳求福不說話,滿腔憤懣,叉著濕漉漉的指頭指著上麵欄杆後麵的狗頭給他看。
樓上沒有動靜,這時卻從陳求福對麵傳來一聲道歉,“對不住了兄台,都是我的不是。”循聲望去,一個青袍少年站起來向陳求福一揖到地。這時樓上狗頭立刻消失了,細碎的腳步踏在樓板上的聲響中還有“哼”的一聲,似乎有些驕矜,卻是個清脆的少女聲音。
“那是嫋煙,樊夫人的侍女,似乎……似乎她是要澆我,不料兄台……這個,這個,在那裏吟詩,她大概把你當成我了。告罪,告罪。”青袍少年又是一揖。陳求福水淋淋的站在那裏一連受了他兩個揖,臉上忽紅忽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閻須彌幹咳一聲,連忙出來圓場,“阿福,到艙房換了衣裳再說罷,受了風涼可不是好頑的。”說完把陳求福扯往艙房中去了。青袍少年追著兩人背影又是一揖,“兩位莫怪,今晚就讓我在船台上置酒做東為這位兄台賠罪吧,我叫裴航。”閻須彌回頭一笑,“那多謝裴公子了。”
原來閻須彌大概管書庫看的書多了,學了一身穿越之術,一個人穿越無聊,自從結識了陳求福,周末總拉著陳求福做伴回古代生活做耍,周日晚上再回到現代,奇怪的是,現代的兩天,卻和古代的兩年一樣長。這個周末,他們仍然回到唐代長慶年間,他們已穿到那裏好幾次,也就是呆了數年了,在長安城如意坊開了一家店子叫做聚仁昌,專做布匹、絲綢、香料、水粉生意。陳求福是大掌櫃,閻須彌是二當家的,再請了一位賬房先生王善樂,下麵請了些個夥計,合夥做著這個店子,生意還算可以。平常王善樂守店,陳求福和閻須彌這高來高去的兩人則負責四處辦貨,有時回店裏,當然王善樂並不知道這兩位老兄是穿越過來的,隻當他們在外辦貨。這兩人辦貨自然是施以穿越的手段,有的時候煩躁,帶幾匹化纖布就敢交給王善樂安排入庫販賣,完全沒有穿越道德。對於店裏的盈虧,陳求福並不關心,倒是閻須彌財迷得很,一絲一毫,都和王善樂算得清清楚楚。有的時候,陳求福會覺得,閻須彌穿越的目的就是為了做買賣,帶著他是為了幫他解悶、保鏢,加扛東西。
閑話少說,艙房裏麵,就勢去洗了個澡的陳求福,換了一身幹淨內衣,又拿出件袍子,看見前襟擦了些灰,趕緊小小心心在那裏撣。閻須彌看到,笑了,“陳老板晚上難道有相親節目?”。陳求福正想上去錘他,卻看到閻須彌臉一沉,嚴肅起來,身形便滯了下來。
“求福,這次總算沒白來,今天遇上我找了很久的人了!”閻須彌一字一頓地說道。
“誰?那個潑水的什麽煙?”陳求福來勁了,趕緊問。
“那個姓裴的。”閻須彌用鄙視的眼光看得陳求福隻有低頭認罪的份了,“這五年來,我們穿越回來去了很多地方,我都在等著碰上這位裴公子,有一樣我等了很久的東西,隻有著落在他身上才能得到。”陳求福疑惑地看著他說:“你以前認識他?他等會還請我們吃酒,給我賠罪呢。”說到這裏,陳求福又有點洋洋得意起來。
“少臭屁了,那桶水是我讓嫋煙倒你頭上的。”閻須彌無情地揭穿道,“否則裴公子怎麽可能和我們吃酒相識。”
陳求福扔掉袍子,還沒有來得及撲上去,閻須彌已經一道煙溜出艙房,拋下一句,“把衣服穿上,想吃魚就到最上麵一層來,不要亂講話,否則絕交。”
大船最上麵一層的平台,擺了一桌,月光照耀下,倒是無需掌燈。欄杆邊上擺著幾盆時令花卉,散發出淡淡的幽香。起伏的河麵上,閃閃的波光,讓船上的旅人們起著愁絲。
閻須彌一個人坐在席上喝酒,一杯,又是一杯,間或直直望天,全然沒有白日裏時的瀟灑。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憔悴立中宵?兄台好像有心事。”裴航倒比陳求福先到了。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每朵花開都香啊,都香啊——”,閻須彌一聽是裴航的聲音,立刻來勁了,哼著自己從《有話好好說》裏麵薑文身上學來的成名曲,一掃方才的頹勢,臉也笑得和朵花似的,忙起身領裴航就座。“裴公子,我叫閻須彌,那個水淋淋的是陳求福,我們是長安如意坊聚仁昌的。”
裴航一揖:“閻老板辛苦。在下裴航,是個讀書的,沒考上進士,四處遊玩散散心。怎麽陳老板沒有上來?”
閻須彌拱手抱拳還了一禮:“他嫌風大,等會聞到魚香就會上來。快請坐快請坐。”
裴航揀閻須彌對麵的位子坐下,一眼瞄到酒瓶,“你帶的酒?”
“燒春,嚐嚐吧。”
裴航兩眼一亮,覺得有些失態,臉上似乎不好意思般現出一層暈紅,一閃而沒,笑著說,“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哈,我正愁船上的酒都太淡,我帶的兩天前就喝完了,偏偏停的都是小地方,買不到,嘴裏淡出鳥來。”
閻須彌肚裏差點笑翻,如此風神俊朗,飽讀詩書的有為青年,話語如此通俗,本就有心結交,偏又是同道之人,不免對裴書生多了三分親近之心,謀物的功利之心倒是稍退。兩人也不客氣,就著花生、蠶豆,嘩嘩就是幾杯,酒一下喉,一直辣到肚裏,江風一吹,唯有醺然之意,暢快之至。又喝一杯,閻須彌把杯子在桌上一頓,叫道:“好酒,痛快!”
裴航見他高興,手上不停,也是一杯酒直直倒下肚去,感慨道:“閻兄如此喝酒,平日裏定是個爽快的人。晉室南渡,南朝曆代的名士,都喜歡服散,何晏服五石散,說什麽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又說吃完以後,身輕行動如飛,我覺得都是妄語,酒之一道,才是正路,視量而行,不唯養生,於身體大有助益,而且人生在世,許多悲歡,大都能在酒鄉中得平安,你看如何?”
閻須彌聽了,定定望著天,半天不說話,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心事,滿滿一杯送到嘴邊,卻沒有喝。
裴航見他這樣,也不再說,倒了一杯,拿在手上,顧自站起來走到欄杆邊,長身玉立,向出望去,爛銀也似的一片月光,被江上的波浪剪得紛紛碎碎,灑在江麵上。風吹來,吹動他的綠袍,隱隱約約地又似乎夾帶著些笛聲的片斷,曲調溫暖而曲折。
兩人再不說話,都在想著些什麽。
但是沉默之際,卻又勝過千言萬語,彼此間覺得更熟悉了。男人的交際,有的時候就是這樣,說得火熱朝天的兩人,並不代表兩人關係很近,說不定下了酒桌,就形同陌路,而寥寥數語,有的時候卻能結下能以身後之事相托的深情厚誼。君子之交,淡淡如水,說的大概也就是這個道理吧。
陳求福穿得整整齊齊地上來了,閻須彌講吃,他最看重的卻是衣著儀容,衣服鞋襪上講究得很,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兩個人倒是絕配。跟著他上來的還有船上的廚子老王,提著一個大食盒。兩人上來也不說話,由得閻、裴兩人發呆去,自顧自把食盒裏麵的菜肴拿出來擺在桌上,計有鮮魚一大碗,紅燒肉一碗,嫩薑切絲一碟,青菜一碟,另用魚湯煮了一碗豆腐。老王擺完菜,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今天的飲食作品,收拾食盒自下去不提。老王從來一句廢話也不會多說,桌上客人是誰,他連掃一眼的興趣也沒有,他心裏隻曉得做飯做菜是他這一輩子的本分。
望著老王穩健的背影,陳求福心裏暗暗感慨,也就是這樣的人,跑船這麽多年才一直平平穩穩,什麽風波都化於無形。八年前王二馬棒截到這條船的時候,前任船主仗著自己久曆江湖,能讓死人說話、枯木逢春的一張鐵嘴,想上去化解一下,沒料到王二馬棒最恨的就是耍嘴皮子的說客,也就是蘇秦張儀之流,前任船主人頭當時就落了地。聰明人往往死得最早,特別是在東方國家。
接著老王被點出去問話,血濺五步就在眼前,這老王也不知道是真沉著,還是二愣不明白,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半句閑話也不多講,仿佛麵前不是剛殺了老板的悍匪,而是船上一個普通的,隻是脾氣有些暴烈的客人。王二馬棒問了幾句,氣焰不知不覺間低了,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樣的人,你能拿他怎樣?號令一聲,一幫河匪灰溜溜收拾了船上金銀細軟也就走了,也沒有燒船殺人,船上的女客鬆了口氣,船東的兒子幸而仍能留得一條船過活,從此對老王另眼相待,老王仍舊在船上做他的廚子,並不覺得和從前有什麽分別,仿佛從未發生過什麽事情。
陳求福的觀點和老王一樣:話多的人不見得就是聰明,而且很多情況下惹人討厭,所以他總是喜歡坐這條船,當然老王的廚藝越來越精到也是一個原因。想到這裏,陳求福瀟灑地一甩大袖,向兩個發呆的人喝道:“兩位不餓麽?”
閻須彌低頭向他望來,綻開笑容:“你還知道餓?不知道我們等你多辛苦。”然後開始上下打量陳求福的新袍子,一眼瞅到領子下麵第二顆扣子處還綴著一朵素白的小花,欲開未開,散發出淡淡清香,眼中打趣之意更濃。他雖然從未說道過什麽,但是修飾儀容過於仔細,閻須彌向來覺得大有雄性激素分泌不足的嫌疑。陳求福明明知道他在想什麽,卻也懶得分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打車去吧!
三人就坐,局麵變得熱鬧起來,三足才能成鼎,這也是有道理的,人要看久,菜得趁熱,三人都有些肚餓,不約而同,都集中火力往薑絲和紅燒肉兩個碗裏招呼,嫩薑絲開胃,於是紅燒肉先被掃了。一碗紅燒肉見了底,三人彼此間默契地相視一笑,暢快之極。話說這天下之大,有以文會友,以武會友,以收藏會友的,當然還有以吃會友的,這碗紅燒肉一吃,三人心下雪亮,這個吃友之緣,是結定了。
吃完肉,三人又酒過一巡,肉味被酒一洗,嘴裏清爽起來。閻須彌殷勤地舀了三小碗魚湯,三個人慢慢喝了,閻須彌臉上泛著紅光,舒服得仿佛要飛了起來,陶醉著感慨:“今天難得,碰到這幾尾魚,真是當時得令。我仔細看了鱗色,魚眼魚尾都是上佳之相,這二年來都沒有遇到比這幾尾更好的了。今天這湯果然是奇味!”陳求福不置可否,裴航麵露異樣之色,瞬間即沒。於是三人悶頭吃魚。此時無聲勝有聲,酒席上光說話的是傻子,悶頭大吃的才是福星。
一陣涼風吹來,閻須彌於清風明月之中拍了拍肚子,一伸脖子,咽下口中酒肉,魚肉混入酒中咀嚼,兩味相錯,百味相出,兩者之妙兼得,更兼後麵千百般變化,這是他吃魚的心得。酒肉一咽,閻須彌於口腹滿足中放浪起來,肆聲高吟道:“欲把西湖比西子,從來佳肴似佳人!”陳求福見得多了,接口道:“放屁”,不理他,顧自吃肉喝酒。裴航聽了身子一震,不錯眼地望著閻須彌,半晌才說到:“想不到閻兄於此詩文一道,也是其中翹楚,今日有幸,倒要討教。”
“哈哈,偶得之,偶得之,不足一曬,裴兄,再來一杯。”閻須彌不敢再說,連忙打哈哈。
“偶得之。”裴航沉吟了一下,“閻兄真是不凡,三個字盡得風流,詩哪裏是做得出來的,非從人心之中流出不可。《典論》、《文心雕龍》這些書我是常看,卻從未有如閻兄這般高見。今日聽此一言,往日種種,晃如亮眼瞎子一般,且受我一拜”。說著起來,長身就是一揖。閻須彌連忙起來相扶,“當不得,當不得,胡言亂語,胡言亂語耳!”
陳求福看了好笑,也在旁邊勸住:“裴公子,他就是個混混,看了幾本閑書,你這一拜,他受不起,難保家裏十八代祖墳都要起火。”閻須彌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翻臉就要捶他,轉眼看到裴航那個認真的樣,又趕忙順著這個杆子爬上去:“對對對,我們買賣人哪裏有什麽學問,裴公子快請坐下吃酒罷了。”
裴航見兩人真的有點慌了,隻得坐下,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倒了杯酒,卻喝不下去,似乎有話要說,卻又有所顧慮。陳、閻兩人更不敢說,隻是低頭吃魚。裴航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大驚小怪了,也開始悶頭吃起來。
正好魚吃完,一壺燒春也喝盡了。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酒醉不難,然而酒的妙處,卻在於那醉與非醉之間,把握得好,才能到達那個溫柔之鄉。現在這三人就處於這個似醉未醉的地步,呼吸有些濁重,鼻子裏透著酒香,舌頭稍有些打磕巴,神誌卻異常清醒,眼、耳都感覺都比平常時更加靈敏。
裴航終於說話了:“你們可知,我此行是為了什麽?”
閻須彌想也不想,說:“樊夫人。”
望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裴航,閻須彌忙補道:“不瞞你,嫋煙告訴我的。”
裴航釋然:“人間自是有情癡,這原是我的不是。”說完左手往上一揚,似在招呼什麽人。
腳步聲起,一名僮兒捧著一個細長的織錦布袋,走了過來。裴航接過布袋,拿在手上,隻是在陳、閻兩人臉上打量個不停。兩人心下狐疑,不知他要玩什麽名堂,也不好說什麽,愣愣地看著裴航。
裴航臉上稍現訝異之色,解開袋口紮著的絲線,原來裏麵是隻笛子,看上去已有些年代了。裴航把笛子捧到兩人身前,似是讓他們仔細觀賞,看著這把形製古雅的笛子,閻須彌的眼睛似乎越來越亮了,陳求福則沒有什麽反應。裴航看在眼中,嘴角也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依舊無人說話,裴航緩步走向船頭方向,直到欄杆邊方停下,他橫起笛子放到唇邊。拿著布袋的僮子輕手輕腳地也走上前,打坐在船板上,癡癡望著主人的背影。
風乍起,笛音在不知不覺中也已經隨風而起,象是在述說,象是在傾訴,滿船,滿江又或是整個大地都靜了下來,天地運行、時辰轉移也都仿佛停了下來,唯有這笛音是天地之間唯一的活物。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月亮升起得似乎更高,月光也更明亮了。
笛聲停了很久了,但是卻沒有人有想動一下的樣子。
裴航轉身,右手握著笛子,左手將袍袖一擺,微笑著回頭向酒桌緩步走來,氣質高華,望若神仙,陳、閻兩人直看得呆了。
裴航直走到桌旁,招僮子過來,將笛子放入布袋紮好,捧在手裏,向閻須彌一送,“笛名‘清越’,傳說是吳越年代的古物,請閻兄笑納吧。”
閻須彌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站起來連連擺手,道:“裴公子說哪裏話來,你我萍水相逢,我如何受得這一份重禮!”
如此退讓幾次,閻須彌說什麽也堅決不要。
裴航奇怪了,沉默著盯著閻須彌看,狠了一狠心,轉而淡淡地說道:“今日一席酒,真是暢快,我雖遊曆江湖多年,亦不能有今日際遇之奇,剛才一曲,是為遇見二位,興之所致,如右軍蘭亭,我自問今生再無能力做得那麽淋漓酣暢,縱然我師傅東裏百結,也未見得能夠吹奏得出來。”
頓了一頓,裴航道:“那末閻兄希望從我這裏得到的東西又是哪一件呢?”
猶如一個炸雷打在耳邊,閻須彌臉色數變,驚懼間說不出一個字來。
“到了藍橋驛你就知道了。”閻須彌反反複複就這句話。
裴航一歎:“罷了。”
又說道:“如果不是看出來你們是良善之人,你們早就是我劍下之鬼。千裏不留行,十步殺一人,幸而你們不是在五年以前遇到的我。如今我已經很久沒有與人動手,更不用說殺人了。你們大概不知道吧,我少年的時候遍求京洛名家,苦心劍術,凝心靜誌,很遠的說話我都能夠聽見。”
“厲害,厲害。”閻須彌對著陳求福做個鬼臉,吐吐舌頭。
“兩位久曆商海,行囊豐足,聚仁昌的名號我也聽說過,還曾有一次光顧,確實是兩位哈欠連天在那裏主持。”
陳求福驚道:“原來你從前見過我們?”
裴航道:“也不能這麽說,隻是打了個照麵而已,見了也與不見沒有多大區別。”
又道:“我思來想去,自己除了這把笛子,實在沒有什麽寶物,我的劍是很平常的一把,高明的劍手,哪怕一根短棍也能橫行天下。但是我方才要把笛子贈與閻兄,他卻執意不收,我百思不得其解,隻有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陳求福聽到這裏,和裴航一起盯著閻須彌死看。
閻須彌低頭,又開始翻來覆去地說那句話:“到了藍橋驛你就知道了。”
裴航一笑:“好,吃飯。”
閻須彌也是一笑:“謝謝了”。卻是語出至誠。
三人歡笑中就著剩下的青菜豆腐吃飯,飯畢,酒意上湧,已經不能自持,三人踉蹌各自回艙度夜不表。

第二節 樊夫人
翌日清晨,陳求福起來時,一看對麵的鋪早已人去鋪空,知道閻須彌又晨練去了,鄙視地“呸”了一聲,“這怪物,女朋友交不到,精力隻有花在跑圈上了。”
閻須彌最喜歡的項目是長跑,細雨霏霏的時候,他最喜歡了,牛毛細雨中,一個身影操場上奔跑,一圈,兩圈,三圈,四圈……半,閻須彌隻能跑一千多米,再多……就不能夠了。對此,陳求福更加鄙視,“這個純屬YY的貨!完全沒有運動坯子,瞎跑個啥。”盡管陳求福日複一日地打擊,每天早上,閻須彌照跑不誤。他的心髒堅強指數不能挺過3000米,但卻可以在陳求福每天早上例行的鄙視和打擊下挺住。
陳求福昨天晚上睡得不錯,坐在鋪上,舒服地伸個懶腰,同時以“嗯——”地配上一個拖長的顫音,以表達自己愉快的心情。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看來今天又是個好日子。陳求福突然望見花瓶上插的蓮花不見了,嗯到一半嘎然而止,氣急敗壞地穿衣服,正在穿鞋時,聽見有歌聲一路傳來,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
一朵花
美麗青春好年華
好年華
姑娘長大不可留
不可留
留來留去
留來留去成冤家……”
閻須彌終於跑完回來了,他拉開門進來,蓮花果然插在他褲帶上。
“你奶奶的,又糟蹋我花!”陳求福氣急敗壞。
“放屁,老子早上看到花敗了,我給扔了,腰裏這朵是剛買的!真是狗咬呂洞賓那。”閻須彌不服。
陳求福訕訕地不好意思,眼睜睜看著閻須彌把花插到瓶裏,抓起換洗衣服洗澡去了。
想想忽然覺得不對,走到花瓶邊又仔細看了一回,越看越象昨天自己拿回來插上去那枝花,恨自己剛才又被這小子騙了,呆了一呆,突然又笑了。
閻須彌洗完回來,老王派人送來的早餐也到了,每人一碗不放糖的蓮子粥,三個蔥花肉包子,外加一個鹹蛋,此外還有一小碟酸蘿卜。兩人悠哉悠哉吃完,小廝收拾了碗筷拿走不題。
裴航恰在這時來了。
“裴兄快坐,我就知道你要來,所以剛才吃完,故意再巴匝巴匝陣嘴,給你打個信號。”閻須彌上來就損他。裴航訕訕著個臉進來:“閻兄說笑了,偷聽他人私話,實屬不當,我也是有疑心之時偶爾為之。”
陳求福盯了閻須彌一眼,讓他少說屁話,然後注意到裴航今天穿的一件上好的蜀錦袍子,白色的錦袍上用亮白絲又細細刺繡著些紋飾,如不細看,隻覺得是件普通的素色袍子,但若走近細看,就知道繡工著力之大,實是最上品的袍子。一條羊脂玉帶光澤內斂,上麵的玉塊都是上品,陳求福看得眼睛一亮,問道:“今天有什麽事,讓裴公子盛裝若此?”
“嗬嗬,過午要去見一下樊夫人,告個別,晚上到了田家鎮,她們就要下船乘車回漢南了。”
“你不跟了去嗎?”閻須彌對此很有興趣。
“原本我是要跟著去的,樊夫人風華絕代,能多看她一眼都是好的,我原也說過,哪怕不能有什麽結果,哪怕連話也不說,我要隨她到了漢南再分別的。”裴航道:“但是昨夜吹笛之後,當時我就改變了主意。”
“哦?”
裴航望了閻須彌一眼,“我打算回長安,我們結伴回去吧。”閻須彌神色有些古怪,卻沒有接話。
正彷徨間,閻須彌眼一轉,發現裴航的僮兒葳蕤在艙門外探頭探腦的,就勢轉移話題,喝道:“葳蕤,你怎麽不進來,鬼鬼祟祟地在外麵幹啥?”葳蕤無法,一步步踱了進來,低著頭遞給裴航一個信封。信封上麵沒有寫一個字,卻淡淡的畫著一朵彩雲,你望著那朵雲時,霎時間會感覺到一股淡淡的甜香,這大概是出自女子的手筆。裴航見了卻是大驚失色,劈手奪了信封,撇下葳蕤,問也不問,急急向艙外衝了出去。
葳蕤攤開雙手,向陳、閻二人做無可奉告狀,轉身也追了出去。
原來樊夫人接到一個急信,報信人上船說完不久,樊夫人就收拾下船走了,臨走時在馬車上匆忙間草就了一封書函,交親隨送回船上葳蕤處。裴航冰雪聰明,聞弦歌而知雅意,一望見信皮上描的雲,立刻醒悟是怎麽回事,追了出去,但樊夫人一行早已去得遠了,隻遠遠還能看見車馬在天地交際的遠方騰起的煙塵。
裴航就站在船頭向她們離去的方向癡癡地望著,一直到夜幕降臨,他的麵容很平靜,看不出有什麽樣的感情。陳、閻二人隻在他後麵不遠處站著陪他,也並不說話。
有的時候是不必說話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裴航一拍欄杆,歎了口氣說道:“我連她是什麽樣子也沒有見到,隻是隔著麵紗遠遠地看過,她的儀態是那麽動人,聲音是那麽圓潤,衣飾又是那樣的典雅。我隻是聽到她在簾子後麵和嫋煙說話的聲音,就已經為她所沉迷。她說在漢南為官的丈夫要棄官而幽居岩穀,召她道別,本來就是一片哀傷,哪裏還有情留盼他人。我隻願隨她一日,便算得一日,多看她一眼,便算得一眼。今日一別,想到再見她的機會渺茫,心裏更是說不出來的痛切。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從前看洛神賦,隻是覺得辭句飄逸動人,婉轉可愛,方才望見她車馬離去時的煙塵,再回想那些辭句,頓覺字字是胸中淤積之血,淋漓可怖。”
說罷,從信封裏麵一掏,原來裏麵隻有一條素白的絲巾,上麵寫了兩首詩。
一首:
同為胡越猶懷想,
況遇天仙隔錦屏。
倘若玉京朝會去,
願隨鸞鶴入青雲。
陳求福沒文化,看了不解其義。閻須彌挺身而出,好為人師的毛病又犯了:“看這筆力,大概是裴兄的親筆,詩意倒是直白,天南地北,即使相距遙遠,也能懷想思念,何況我們之間隻是相隔一扇屏風。假若你是去拜謁玉京之地,我願隨你的鸞鶴飛上高空。”裴航隻是笑笑,陳求福聽了,若有所思。
另一首:
一飲瓊漿百感生,
玄霜搗盡見雲英。
藍橋便是神仙窟,
何必崎嶇上玉清。
這大概就是樊夫人的臨別絕筆了,對這首贈詩,閻須彌卻不說話。裴航和陳求福狐疑地望著他。
藍橋,為什麽是藍橋?
“難道我們還能有再見麵的機會?”裴航似乎是在自語,又似乎在詢問,但是回應他的隻有沉默。沉默了一會,裴航將手輕輕一揚,葳蕤走了上來,把笛子恭恭敬敬地捧著遞給裴航。
陳求福開心地笑了,裴航的笛子吹得確實好,說三日繞梁,那是罵裴航,堪堪說得,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令他驚奇且失望的是,裴航正眼也不看閻須彌一下,卻將笛子那麽背著手把笛子往閻須彌的方向那麽一遞。閻須彌這下倒是爽快,也不打話,隨手抄來笛子,頓了一頓,背向兩人,對著江上的波濤吹奏起來。
是一曲《一枝梅》。
笛聲輕柔地耍了兩個花腔,曲終。
“這笛子我不會要的,給我,隻是明珠投暗。”閻須彌把笛子交給葳蕤,顧自回艙去了。
“還君明珠,”裴航喃喃自語道:“還君明珠。”
夜色更深,或明或暗的星星在天空上閃爍。
“明日裏我們也要下船了。”這時裴航說道。
翌日清晨。
陳求福支了個架子,坐個馬紮在船幫處畫水彩,小心地調好七色顏料,然後一筆筆地在畫紙上塗抹。書畫都是一種氣功態,在情感的自然舒發之中,人的精神和身體都能夠達到一種自然、平和以及均衡的境界,太極拳也是如此,最適合中國人的運動始終是太極拳,我們這一支產生於中國的古老文明能夠延續數千年,說穿了也是一套太極拳打得好,任你凶焰萬丈,我自有辦法對付你,一年不行,就十年,就百年。蒙古人殺來,用了九十年被朱元璋和朱棣兩代的軍隊打得原形畢露。日本人來,僅僅十多年就凶焰盡滅,還請它吃了兩個原子彈。如蔣百裏先生昔年所語,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中國人是有辦法的。
船上都是些老客,一來這幾年看他在此發癲已久,早已沒有什麽新鮮感,二來老客之中生意人為多,每天最想得多的,還是買賣上的事情,閑暇下來就是拿著算盤空打幾回珠算,聽著算盤珠子那清脆動人的撞擊之聲,大概也比水彩畫有趣得多,因此上,眾人對陳求福的水彩不屑一顧,視若不見。陳求福也樂得清靜,一筆筆地描他的畫,沒有大風的天氣,緩行的江船上,兩岸都有那麽多風景,村舍裏嫋嫋的炊煙,趕著牛的小孩子,綠意盎然的古樹,井旁打水歡談的人群,田野中的莊稼,還有天上緩慢行走的雲團們……古代的生活節奏是很慢很慢的,而陳求福所在的時代,隻有極少數的人能夠享受到緩慢節奏生活的樂趣,好像每個人都是那麽行色匆匆,連走路的速度和頻率都是那麽快(那麽快難道是趕著要去投胎麽?陳求福想)。古代的人也有欲望,但是那欲望也有限得很,而陳求福時代的人,卻是一代更比一代焦慮和急迫,總希望用更短的時間,比如一年,或者兩年,來獲得自己上一輩人用二十年,四十年才獲得的東西,住豪宅,開名車,環遊世界,名傳四海,等等等等。想到這裏,抬眼望到旁邊一個須發斑白的老商人在那裏算帳,如此高齡,還在為生計而奔波,可知否,後世的人,二十幾歲的年紀就已經在談論退休了。歎了一口氣,陳求福把畫筆洗洗,轉用灰色,把自己這隱隱有些陰鬱的情感用灰色塗抹在畫紙上。
閻須彌跑步回來了,不出所料,昨夜的蓮花又被他別在了腰帶上,大概早上又冒充了一番奧運火炬手。陳求福懶得理他,鄙夷地刺他道:“青蛙上馬路,愣充綠色小吉普。”閻須彌本來早上跑得酣暢,興高采烈的,這句話就象一根針紮在了他的氣球上,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立刻泄了氣,垂頭喪氣地拿著蓮花回艙去了,也不說話。他沉重的背影,和手上那朵垂向地上的蓮花,被陳求福畫在了畫布上。閻須彌是個怪人,高興時縱聲大笑,悲傷了嚎啕大哭,從來不會掩飾他的情感,從這點上說,好像來自原始部落的一樣;陳求福則不同,他是個有城府的人,喜怒哀樂很少表露在臉上。外國人初到中國,總覺得中國人的表情很少,他們大概不知道,那也是一種保護色吧。
“吃飯!”不知道陳求福又畫了多久,總而言之畫到閻須彌忍無可忍的地步了。這天的早飯是小米粥、煮雞蛋和時令鮮果,兩人都有些餓了,風卷殘雲,一下子就吃完了。
吃完飯,兩人趕忙收拾行李,衣服鞋襪從衣櫃裏麵拿出來疊了收好放到箱子裏,洗漱的毛巾等等,銀錢之屬,更是貼身放好,兩人慣走江湖,沒有多一會,就收拾好了。陳求福想了一想,去收他的畫攤子,出艙一望,裴航站在他的畫攤子前麵正在打量他的新作品,似乎看得還很有趣味的樣子。陳求福招呼一聲,裴航笑笑,幫他把畫卷了起來。
還未來得及說話,船已經靠上大城碼頭了。隻見葳蕤頭一個下了船,原來裴航支使他雇車馬和腳夫去了,其它客人陸續下船,另一頭貨艙也開始下貨,船上船下一片喧鬧,人聲,馬嘶,挑夫強健的肌肉在日光下反射著強光……種種交匯,仿佛一支人間生活的交響曲。
裴航行李不少,幾個粗壯的仆人在照看著,其中有幾挑沉甸甸的,顯然是銀錢之屬,裴航不以為意,大概他的劍術已臻化境,就怕毛賊不來送死。葳蕤帶著四輛馬車過來,跟著四個腳夫,七手八腳的裝貨不提。
車隊出了大城,直向長安馳去。
裴航三人在中間一輛馬車坐著,車上座位有舒服的棉墊子,難得裴航還有一個大罐儲著冰塊,時不時可以調製一杯冰鎮酸梅湯,稍解暑熱。原來裴航到了長安,還要參加下屆的進士考試,路上陳求福好奇,問了很多關於這唐代高考的事項,裴航並不厭煩,一一解釋,原來他已經考過三屆,因為心不在焉,三次都沒有考中,但其中關竅卻都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換到現代,出版一本《高考指南》不成問題。閻須彌卻沒有什麽興趣,隻是不時拿著冰塊嘎蹦嘎蹦地嚼著,似乎有所期待。
“樊夫人大概已經到了漢南了吧?”閻須彌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陳求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真是無聊,偏要戳別人的痛腳。閻須彌不以為意,掀開車窗的簾子,看道上的風景。裴航笑笑,“緣起,緣滅,何為始,何為終?”
馬蹄和車輪碾踏起塵煙,日頭升到了當空,車裏越來越熱,閻須彌一把蒲扇上下扇著,依然汗濕重衫,一發性,索性把袍子脫了,打了個赤膊,一罐冰早已被他嚼了個精光。
陳求福搖搖頭,不再說話,覺得兩個人都不是太正常。

第三節 相見歡
行旅枯燥無味,這一日已到了商洛縣城,離藍橋驛已經沒有多遠了。
看得出來,陳求福和裴航都有一些微微的激動,人對一些神秘而不可知的東西總是好奇,如果和自己又或者身邊的人有直接的關係,那麽這好奇心將會是無敵的,男人,女人,概不如此。閻須彌卻毫無表示,仿佛他從來沒有說過什麽。
車隊入了城門,在大街之上徐行。
裴航突然問閻須彌:“你哪天吹的是什麽曲子?”
“《一枝梅》。”
“練了很久的吧?”
“是。”
“為什麽學笛子?”
“兩個原因,首先,教我笛子的人,我很尊重他,是他讓我學的,我不論喜不喜歡,他的話我總是認真聽的。人這一輩子,總有那麽幾個人,他的話你會無條件的遵從。他告訴我,人活在這世上一輩子,有很多話可以不是用語言來述說的。你高興的時候,哀愁的時候,百無聊賴的時候,又或者懷念某一個人的時候,都可以把寄托交付在笛聲裏。再者,從前有個人,寫過一篇文章,說感傷的行旅,惋惜自己並不會吹笛,所以也失去了許多漂泊、乞食、借宿的機會,我少年時,就有雲遊四海之誌,既然吹笛有這般好處,當然不可放過。”
“我倒不同,小時候發蒙的劍術師傅並不使劍,他使的是鐵笛,我是從他練劍時學會吹笛的。”裴航笑一笑,又說:“修道以明誌,學藝以養性,巫樂之流,終是小技。”
“說是小技,易學難精,聲情並茂,有多少人能夠做到?有聲而無情,不能動人,徒有情而無聲,也無濟於事。”
“有理。我倒想起來了,昔黃帝令伶倫作笛,伶倫以鳳鳴製六律,以凰鳴製六呂,笛音乃鳳凰之鳴也。言其為小技,也未盡然。”
“玉龍聲杳,正瑤台曲舞,雪山初砌。”閻須彌開始眼中放光了,補充道:“也有說笛音為龍聲的。”
裴航拊掌大笑道:“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翰漠胡沙,正是吾輩用命之處。瓜州張將軍幾番邀我去做行軍掌書記,如若此番落第,我便去西域罷了。”
此時車子停了下來,葳蕤走到車旁說道:“公子,烏衣燕子樓到了,請用過午飯,再趕路吧。”三人聽他說得烏衣燕子樓時,俱為動容,南來北往的客人,又有哪個不知道商洛縣烏衣燕子樓大師傅夏二的爆炒斑鳩?
三人在燕子樓第三樓臨街處賃了一張方桌,沒有要別的菜,就是一大盤爆炒斑鳩,切得碎碎的帶骨斑鳩肉丁混雜著切碎的蔥、薑、蒜等等,爆炒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斑鳩肉丁切得細細的,骨頭並未去掉,一並炒得酥了,即脆且嫩,欲焦未焦之際,更有一縷奇香,似有還無。飯畢還要趕路,三個人喝的卻是米酒。三人如坐春風,楊柳拂麵,好不暢快。
“好斑鳩!”閻須彌吃得飄飄然的又飛天了。
酒飯畢,葳蕤等一幹人等也早已結束停當,三人上車便向西行。
一路無話,夏日驕陽,離藍橋驛越來越近,閻須彌一路隻是喝水,出商洛城沒有多遠,幾個馬車上的水就被他連喝帶洗臉擦身的糟蹋掉了,然後閻須彌再不說話,兩眼不住向大道兩旁遠望。陳求福米酒喝得上頭,昏昏地顧自睡了。
馬車緩慢地轉過一個彎,藍橋驛已經遠處在望,道旁有三四間茅屋,一個老太太坐在門前一株大石榴樹下,不緊不慢地在搓麻線,一條小黃狗兒趴在她身旁,搖著尾巴,時時地吐舌頭。
“停,停,停車!”閻須彌大聲叫道,轉身向裴航笑道:“渴得很,裴公子我倆去這農家要杯水喝,順便歇一歇。”
“無妨。”裴航令車夫停下,下車隨閻須彌向搓麻線的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停下手中活計,笑著望著他們。
“老人家,我這位朋友口渴,討些水喝。”裴航一揖道。
“公子客氣了,田舍農家,沒有好茶招待,要水還是有的。”老太太轉身向屋裏輕聲喊道:“雲英,端水來與客人喝。”
裴航全身一震,想起樊夫人留給自己的詩句,不能相信似的望著掛著蘆葦簾子的大門。
恍惚間,蘆葦簾子的下麵,伸出一雙白皙的手,端著一個淡青色的瓷杯,一股淡雅的香氣從簾子裏麵飄了出來。裴航早已忘記了要水喝的人是閻須彌,接過瓷杯,一飲而盡,卻不將杯子還給那雙手,輕輕將簾子掀開了一角。
一雙明亮清澈,黑白分明的眸子迎接著他的注視。
刹那間,裴航竟然連呼吸也忘記了。
她象是露水滋潤的花朵,又象是春天裏融雪的光彩,即使隱藏在深山幽穀裏的蘭花,也不能比擬她的姿容和芳華。
姑娘回身走向內室,簾子落了下來。於裴航而言,卻仿佛太陽落山,天一下子黑了,他呆呆望著簾子,還沒有從剛才的震撼之中回過神來。
另一邊閻須彌卻似乎早忘記要水喝的事情了,和老太太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兩個人看似在說一些家常裏短的事情,但是總覺得有些不一樣的氣氛。兩個人的眼睛裏麵都似乎都出現一種霧一樣的迷茫之色,越來越濃。
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什麽,扭頭朝裴航處望去,正看到呆頭鵝似的裴航傻站在門口,顧自還望著門簾。老太太輕笑一聲,喚道:“公子,公子。”裴航如從夢中醒來,終於魂靈歸竅。閻須彌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順勢向老太太央求道:“天氣炎熱,我們有一位朋友酒醉未醒,想在這裏歇息一下,求婆婆成全。”老太太向閻須彌深深望了一眼,閻須彌麵無表情,仍是那副謙恭的樣子,老太太不以為意地道:“如此,任郎君自便罷了。”裴航一揚手,葳蕤跑來,得知要在此停留,自去安排不提。樹蔭下麵支了一張席,陳求福被抬了睡在上麵,葳蕤在旁邊給他打扇。其餘車夫自喂馬、歇息不提。
老太太烹起一壺水來,衝了茶給裴航、閻須彌倒上,自己也在一旁作陪,所談無非村野閑談,鄉間農作之事,閻須彌走南闖北,經曆的奇人奇事也不在少數,娓娓道來,倒也引人入勝,裴航和那婆婆都聽得津津有味。不覺間,紅日西墜,已近黃昏,老太太恍然醒覺,驚惶道:“一味貪聽故事,耽誤公子們的行程,萬莫見怪才是,如若不嫌棄,在此吃了晚飯再往藍田投宿不遲。”閻須彌笑笑不語,裴航自是千肯萬肯。老太太福了一福,自進屋往廚房去了,隱隱約有語聲傳來,裴航豎著耳朵,卻是聽不真切,閻須彌看在眼裏,一笑走開,任他著急去。
遠處一輪碩大的紅日,放射著溫暖的光芒,閻須彌背著手望著那夕陽,風吹著他袍子,衣訣飄動。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輕輕哼起一首歌來,歌曰:“月痕未到朱扉。送郎時。暗裏一汪兒淚、沒人知。揾不住,收不聚。被風吹。吹作一天愁雨,損花枝。”
歌聲漸低,閻須彌大步朝著夕陽的方向走去,好似要走入夕陽,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有過那麽一個人,在華夏的大地上跋山涉水,追逐著太陽,最後死於鄧林,他的名字,叫做誇父。閻須彌就那麽走著,直到在葳蕤的眼中,遠遠地,他的身影變成一個搖動著的小點。
陳求福卻也已醒了,迷迷登登地看著石榴樹看個不停,也不理裴航,裴航似乎心事重重,也懶得和他搭話。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
老太太喚葳蕤從屋裏搬出一張桌子來,擺在石榴樹旁邊的平曠之處。兩人在桌上布好菜,卻都是些家常菜肴,一碟小白菜,一碗苦瓜圓子,再有一碗是水田裏的鮮煮小鯉魚。閻須彌似乎有心靈感應,菜一布好,他也回來了。裴航坐了客首,老太太在旁邊打橫相陪,陳、閻二人在一處坐了。裴航一揚手,葳蕤從車中抱出一壇“瓊瑤”來,倒入四人麵前碗中,陳年“瓊瑤”的酒漿,散發出如琥珀般光澤,異香茵蘊浮蕩。
裴航端起酒碗,朝著老太太站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似有話要說。閻須彌嘴角一揚,眉毛不懷好意地一挑,壞笑著望著他。一陣傍晚的風吹來,劃過樹的枝條,發出令人舒暢的響聲。老太太平靜地看著裴航,餘光似乎也瞟了閻須彌一眼,陳求福則有些納悶地看著裴航,他中午沒吃多少飯,酒醒後早已餓了。
裴航說話了,聲音還是那麽的清朗。
“老人家,不用我說,想必你也猜到幾分了。我自見了令親,就已打定了主意,要與她永結同心,萬望你老人家成全。”
他話音未落,門簾似乎慌亂地起了些抖動。
老太太聽了神色並未有什麽變化,垂下頭似乎在思索,裴航急得似乎臉上都滲出細汗來,端著一碗酒隻是看著她。
老太太抬起頭,也端起麵前酒碗,站起來向裴航禮了一禮,兩人都將酒喝了,徐徐坐下。
“公子玉人也,何勞枉顧我等田舍人家!我這個老婆子已經老了,家徒四壁,身體也不好,隻有這個孫女照顧,前些時已經許了人家。”
裴航一張臉變得煞白,失魂落魄之狀無法掩飾得住,眼眶一紅,似乎眼淚都要流了下來,唯隻強自忍耐。
一時間沒有人再說話,任一桌的酒菜涼下去。
良久。
卻是閻須彌冷冷地突兀問道:“幾克拉?”說罷似乎又後悔了,連忙打自己的嘴。
老太太望望閻須彌痛心疾首的臉,笑了,轉頭對裴航說,
“前數日,有一道人,贈我靈丹一粒,但須兩尺四寸的昆侖玉杵臼,搗之百日,方能成功,服之起複青春,可得長生。汝若真對雲英有情,得玉杵臼來,我就許你這門親事,前許人家不提。”
裴航如獲大赦,起身長自一揖,喜歡得聲音仿佛都顫抖了,“願以百日為期。”
“然。”老太太決然地說。


第四節 樂遊原
“你這麽起勁摻乎裴航和雲英的事情幹什麽?肯定有陰謀。”陳求福不斷地逼問著。
“再問,老子一個人穿回去,你這輩子就老老實實留這做聚仁昌的老板吧。”閻須彌煩了,威脅道。
“奶奶的。”金勝昔雖然並不甚美,性子也急躁潑辣,但陳求福還是想她的,於是住口不再問了。
裴航已經不在車中,他騎著匹健馬一馬當先,引領著車隊,恨不得一道煙飛到長安,立刻找到昆侖玉杵臼。陳求福和閻須彌從馬車上探著頭,如兩頭呆鳥般,望著他驅馬奔馳。
“看來弗洛伊德的理論還是很科學的,人類的很多活動,都可以歸結到性的需求上麵去。食、色,性也。孔夫子更是個天才,比弗洛伊德還要高,還知道加一條,國人以食為天。”呆鳥之一的閻須彌感慨道。
“放屁。”
陳求福對閻須彌的評價總是這兩個字。
愈近長安,驛道上也愈擁擠,車如流水,馬若遊龍,路人天南地北,什麽地方的人都有,還有許多顯然是來自外國的人士。
裴航顯然也是累了,臉上興奮的神色早已褪去,眸子裏卻依然射出堅毅的光,控馬走在車隊的前方,袍子下擺於一路之上濺了不少泥點,掩蓋不住的風塵之色。陳求福望著他卻似呆了,閻須彌選擇穿越年代的時候,並沒有征求陳求福的意見,徑直奔著唐朝就來了,陳求福很感謝他。唐朝實在是一個極好的年代,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唐前的人質勝於文,動輒打打殺殺,野得很,宋代以後又太文,史得過分,到了清朝文字獄以後,全體人民變成順民,軟腳蝦一樣,全無血氣。唯唐朝正好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年代。人的體格健壯,精神氣質昂揚奮發,做為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人民也有一種宏大的氣度和無來由的自信,吸引著來自各國的人們。這時的人們,赤子之心,多多少少還有留存,後世厚黑學大行其時之後,世道就完全不一樣了。望著道旁遠處仿佛望不到邊際的青翠叢林,還有瓦藍瓦藍的天空,天空中自在而繁多的飛鳥,呼吸一口純淨的空氣,似乎其中還夾雜著麥苗的氣息,和化工廠的味道迥然不同,陳求福歎了一口氣,想起閻須彌將將威脅把自己甩在這裏的話,突然心裏起了個奇怪的想法,如果就留在這裏,那麽自己會怎麽樣?想了一會,又覺得自己荒謬,怎麽會冒出這麽個想法。
閻須彌嘎蹦嘎蹦地在一旁啃蘿卜,對路上的景色渾沒有什麽興趣,看他心情倒是不錯,偶爾瞟一眼前麵乘著馬的裴航,臉上似乎總有一股掩蓋不住的喜色直要露出來。
路上的車流越來越慢,前方一座大城,長安,這座世界上最讓人向往的偉大都市,在他們的麵前敞開了大門。
進入街市,已是入夜,抬頭吸了一口夜空中的涼氣,陳求福仰頭向車窗外望去,一條璀璨的銀河橫貫夜空。銀河的兩邊,是密密的星鬥,東方蒼龍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陳求福一個一個地辨認著。
忽地車馬停了下來,抬眼一看,已經到了如意坊,聚仁昌高大、熟悉的門臉下麵,王善樂站在那裏捋著胡子,招呼道:“掌櫃的辛苦。”
“老王辛苦,我們的貨在後麵第三輛車上,讓柳子他們搬下來吧。”閻須彌從馬車上一躍而下,笑嘻嘻地說道。
裴航下了馬,走了過來,他的麵色已完全回複正常,再不是那個心急火燎的樣子,幾個人站在一塊,也不說話,看著聚仁昌的夥計柳子等人在葳蕤的指點下卸貨。柳子隻一十五歲,京兆人,在聚仁昌學徒已經有一年有餘,頭發烏黑亮澤,眉毛濃密,很漂亮機靈的一個小夥兒,陳求福和王善樂都很喜歡這個乖巧知趣的夥計。
這次閻須彌辦的貨並沒有多少,隻是江南東道的一些錦繡,沒有多一會,所有箱籠都已經入棧,夥計們搬完貨,都出來站在王善樂身後。
陳求福和閻須彌對裴航齊齊一拱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珍重!”
裴航握著馬鞭,也一拱手,“我住仁壽坊故崔相國府,後會有期,兩位珍重!”
說罷,上馬,揚鞭而去。
陳求福望著他們一隊人的背影遠去,直至轉過一個街角,再看不見了,他似乎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詢問:“你說他能尋到麽?”
半晌卻沒有回音,陳求福回頭一看,人早都走光了,隻柳子在門裏麵拿著根門閂眼巴巴地望著,等他進門。
“奶奶的。”陳求福憤憤道,趕緊地進了門。
閻須彌聲稱自己是新疆沙雅人,但是陳求福總認定他是山西流竄出去的,算盤打得很精,當然這是對生意而言。一個對朋友也算得很精的人,是不會有朋友的。
聚仁昌能在十年不到的時間,發展得這麽大,陳求福這個服飾潮人對於大眾在衣著服飾上的喜好的獨特分析自然是一個原因,但是進貨、出貨、運輸、倉儲、盤點、融資拆借、人力資源什麽的,都是閻須彌裏裏外外一把抓了,十足一個山西老財的架勢。閻須彌生意上算盤雖然打得精,一分一厘都很清楚,但是他能做得到有仁有義,決不坑蒙拐騙,占人便宜,以一個“誠”字立足,因此上大家有的時候寧願少掙點,也願意和他做買賣。吃虧就是占便宜,誠哉斯言!
聚仁昌前麵臨大街的樓房是門臉,挨著的是倉庫,叫做前倉,二進裏麵是大堂,大堂後麵左右兩邊是陳、閻二人的主宅,一人修了個院子,後麵散修著夥計和下人們的住宅和廚房。三進是個園子,種著些梅蘭菊竹之屬,壘了些怪石,其間還挖了一口甜水井,井水和前院的井又不同,是專門用來烹茶的,井口上蓋了個草亭。園子靠著龍首渠,靠河道的一麵,最東處起了一座三層的樓閣,叫做降仙閣,請當朝書法大家元白晟老先生寫了塊匾掛在上麵,河上來往的船隻都看得到,久而久之,還成了地標了。閻須彌自己也買了一艘畫舫,平日就停在降仙閣下麵的後園門外臨河的柳蔭之下,有的時候以之代步訪客,有的時候夜遊船河,也很有趣味,遊得倦了,就在船上睡了也是常事。後園靠渠的西麵隔出一塊地盤修了倉庫,船運的笨重貨物,即由後園門貨船卸下來存在那裏,稱後倉,平日裏有家丁守倉,王善樂一家的房子也在那邊。
柳子點著一個燈籠,引陳求福穿過大堂,到他後宅裏去,望一眼閻須彌的宅子,燈火通明的,柳子說:“福爺,彌爺已經吩咐廚房孫二爺做夜宵了,交代小人待您換了衣服到他那裏吃夜宵。”陳求福扁扁嘴,也不說話。到了自宅門口,丫鬟大桑和小桑已經在門邊候著他了,一見他來了,兩張團團的笑臉迎著他,陳求福頓時心中一喜。大桑接過柳子的燈籠,說:“柳子,你回去歇著吧。”柳子諾了一聲,轉身回下處歇息不提。
大桑、小桑是孿生姐妹,年止十三歲,兩人模樣相仿,臉龐圓潤豐滿,又都梳著雙鬟,人很乖巧,大概有些西域的血統,是陳求福三年前自長安奴婢市場上偶然碰見買來的,做內宅伺候。閻須彌那邊卻隻有一個十五歲的使喚丫頭,叫做商韶,是他在四年前在江南東道采貨時買回來的,詩畫琵琶都是一絕,當了閻二哥內宅半個家。
大桑、小桑見了陳求福,把他離開這段日子的一些瑣事隻管說個不停,猶如兩隻喜鵲一般,陳求福也不管她們說的是什麽,隻微笑的聽著,其實很多時候,女人說話並不想聽到男人的回答,你隻要老老實實聽著,她們就會很滿意了。熱水早已由仆婦燒好,陳求福舒舒服服地由大桑小桑姐妹服侍著洗了一個熱水澡,按摩了一陣,然後換上一身幹淨的綢子小衣,外麵披上一件袍子,束上一條絲帶,穿上一雙舒適的絲履,頭發梳好,係上一塊方巾,路上的疲乏已經無影無蹤,隻覺得有些餓了。
正在此時,院門處響起商韶的聲音:“桑大,桑二,福爺換好衣服就好過來吃夜宵了。”
大桑走到窗子邊,格格笑著對商韶說:“我們是桑大桑二,你就是商三。就來了,你去吧。”商韶就門處啐她一口,笑著回去。
陳求福進了閻須彌的院子,見他院裏大樹下擺開一張方桌,桌上也就一盆雞絲鮮蘑手擀麵,一碟薑絲,一盤小蔥煎豆腐,一盤鹵牛肉,還有一小壇菊花酒。閻須彌早已坐在桌旁,不耐煩的招呼道:“快點,餓死了。”恰好此時,陳求福肚裏卻不爭氣的叫了幾聲,閻須彌耳尖聽到,頓時開懷朗聲大笑起來,驚得樹上的鳥兒一陣亂飛。陳求福訕訕地甩了下袖子,火速上桌,搶起筷子。小桑把酒給兩人倒上,陳求福納悶了:“今天又不是重九,做什麽喝菊花酒?”閻須彌悠悠撇他一眼:“我想喝。”再不說話。陳求福看了眼小桑,兩人對個苦笑,也就不再說他。
兩人就著鹵牛肉喝了幾碗,商韶給他們把麵盛上,在沒有味精的年代,鮮味全靠雞肉和蘑菇菌類吊出,這一盆手擀麵看似平常,卻是小廚房裏孫師傅為頭,率領的五位女將(哪五位?宮娘、商娘、角娘、徵娘、羽娘)的扛鼎之作,從揉麵,擀麵到切成麵條,由五員女將親力親為,澆頭和麵湯的製作也是取料精到,工藝繁複,非孫師傅不能為也。王善樂等一眾員工夥計,平日裏都吃的大廚房,另有一位許師傅主掌,隻有年節聚餐,孫、許兩個廚房合流之時,眾人第一個要求的,就是這碗麵。
酒足麵飽,飯後又上了一碟井水裏麵鎮的西瓜切片,眾人吃了不提。
撤下酒席,兩人倒在大樹下的躺椅上乘涼,說些不相幹的閑話,大桑小桑在旁邊給他們打扇,商韶搬了一個圓凳,坐在旁邊。
一名仆婦送來商韶的琵琶,商韶綁上指甲接了,起手調了下音,然後入神地彈起琵琶來。
卻是一曲《漢宮秋月》。
涼風吹了過來,天上的星鬥眨著眼睛,明日想必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隨著陣風,樹葉的陰影也在地上搖動。
一曲終了,夜也深了,陳、閻二人睡意上湧,由各自丫鬟扶著,各自回院。
在睡夢裏,他們似乎都還能夠聽到那銀盤落珠的琵琶聲。
三十多天很快就過去了,每日裏閻須彌裏裏外外忙個不停,急著要把這次從江南東道收來的錦繡銷出去,以便進行下一次采買,低進高出,資本周轉得越快,單位時間的收益也就越大,時間就是金錢,這就是個實例。陳求福除了在店裏召集過幾次下季熱銷產品研討會,其餘時間就是到河邊降仙閣看他帶來的古龍全集。
他不理解閻須彌掙那麽多錢是為了什麽,在他們來的那個年代裏,閻須彌隻是一個平常的書庫管理員而已,除了吃,也沒有什麽其它愛好,怎麽到了這裏就象是變了個人似的,近乎癡狂地聚斂,他要那麽多錢幹什麽?在那邊怎麽不這麽幹?
閻須彌是從來不會理會他這些問題的,絕不回答,所以陳求福碰了幾次軟釘子以後,也就懶得再問,反正掙了錢也有他一份,做做員外也挺不錯的。今天陳求福穿的是件麻做的淺米黃色的袍子,沒有絲綢那麽滑爽,稍粗,但是穿上身卻有另一種感覺,涼爽快意,也挺不錯,布襪布鞋,自在得很,逍遙之極。
降仙閣上視野開闊,龍首渠上來往的船隻不少,陳求福看書倦了,丟在胡床的一邊,就那麽坐在胡床上,靠著窗子看河景。大桑坐在旁邊椅子上刺繡,小桑在燒一小壺水,燒開了給他泡茶喝,兩人陪著他陳大官人,間或扯些家常裏短,街談巷議,陳求福也懶得聽她們說什麽。
奇怪的是,閻須彌來了。
此時正是店裏客商接洽最多的時候,閻須彌從不會在這樣時刻來的。
閻須彌卻來了。
陳求福覺得有些不同尋常,莫名地有些興奮,有些期待。
閻須彌見他這個樣子,馬上兜頭一盆冷水,“沒啥事,我覺得累得很,到你這坐坐,歇一會。”陳求福扁扁嘴,不理他,連話也懶得說,繼續看河景。小桑趕忙又從食盒裏麵多拿個杯子出來,和陳求福的杯子放在一處,然後在銅衡上稱出一杯定量的茶葉,倒到桌上的茶壺裏麵。爐上的水壺冒出些許蒸汽,隱隱有咕嘟咕嘟的聲音,水大概就要開了。閻須彌饒有趣味地望著冒出來的絲絲蒸汽,就象陳求福看那些河裏的船一樣。小桑看看這兩個人,和大桑對望了一眼,兩人都是撲哧一笑,這樣純真少女的笑容,卻比世界上什麽樣的花開都要美麗。
水剛一開,小桑就開始手藝嫻熟地衝茶,約莫泡好後,揭了茶壺蓋子,把茶葉濾掉,然後把茶倒到兩個茶杯裏,端到兩人麵前。陳求福一口氣吞了,把杯子還給小桑,閻須彌卻坐在胡床邊上慢慢啜飲。
陳求福說話了:“也不知道裴航怎麽樣了,找到他那玉棍子沒有?”
閻須彌不屑地說:“什麽玉棍子,老婆子要他找的東西叫杵臼。”
頓了一下,又道:“這個月累得我要死,不過總算把上次的貨清得差不多了,求福,咱們到莊裏歇歇吧,也散散心,待會我寫個片子,著柳子請裴航同去,他肯定沒找著,不然不會現在都還沒有來找我。”
陳求福也不屑地說:“人家要是找著了,自然去藍橋了,找你?你算哪根蔥?”
閻須彌喝口茶,不理他。
陳求福覺得勝了他一籌,打擊成功,來勁了,道:“我這個月也氣悶得很,正好去咱們西林莊整點野味,不知道今年莊田收成如何,去問下老何看。”
轉眼望見閻須彌還在不緊不慢地喝茶,連忙推他一把,“快喝快喝,說走就走,咱們快寫帖子邀裴航吧?明天一早動身,我悶死了。”
閻須彌一笑,一口喝幹茶水,把杯子遞給笑逐顏開的小桑,罵罵咧咧地去了。大小桑歡呼雀躍的收拾茶攤子走了,男人出門七天,隻帶三天衣服,女人卻會帶足二十一天的衣服用具,陳求福苦笑著搖搖頭,任她們收拾去了。遠遠得隻聽得自己的宅院一片喧鬧,過了一陣,閻須彌那個宅院也有了動靜,看來商韶接到消息,也不能免俗。
陳求福走到臨街門臉的時候,望見柳子已經磨好了墨,閻須彌手握一管狼毫,正在寫信,閻須彌別的不行,但在《蘭亭序》上下過很多功夫,一筆字寫得開放自如,陳求福的水彩有的時候也請他寫幾個字上去。正想湊上去看看,他老哥子已經寫完了,迎風張了幾下,約莫墨跡已幹,立即折了兩折,放入信封,寫上裴航和自己的名號,著王善樂發付了柳子一串錢,打發他出門送信去了。抬頭見了陳求福,道:“正好要人去叫你,這些日子下莊,店裏的事情我們合計一下,請王師傅照看著。”
三人去後麵賬房商議,所議之事,無非貨物處置,薪俸開銷,日用財米,懲治獎賞,下田莊應帶錢物人員、需采辦糧米物料等事,事情雖小,但是一件件盤算處置下來,也是耗時耗力,中間隔三岔五的又來個商戶,插進來耽擱個一二刻,如此一來二去的,等商議完,已經是掌燈時分,柳子仍未回來複報。
陳求福正在罵柳子辦事不力,不知道野到哪裏,明早斷斷走不成了,恰恰柳子就回來了。
“如何?”陳求福迫不及待地問他。
“我去時,隻裴公子府上一個僮兒葳蕤在,等到晚了,裴公子才回來,好似這一時都在尋訪一件玉器,遍尋不得,鬱鬱不樂。看了信,原說不來,打發我一塊碎銀子回來,我將將出他府門,裴公子使葳蕤又把我喚了回去,說明日辰時與老爺們在樂遊原上青龍寺門外會齊。這是裴公子的複信。”說罷,柳子從袋裏掏出裴航的複信,呈給陳求福。
陳求福急急展信,曰:“求福、須彌二兄大鑒:兩兄別來無恙否?弟自別後,無一日不忘雲英,亦不能失信於老嫗,遍訪都中,從人遣各道州,三十餘日,然全無所獲,誠自沮喪。蒙兩兄殷切,相召敢不相從耳?明日辰時,樂遊原青龍寺西門外會齊。再拜。弟裴航。”
慢慢放下麵前的信紙,陳求福迎麵看到的是閻須彌一張不懷好意冷笑著的臉,即垂頭道:“你說的沒錯,那個棍子……厄,杵臼,杵臼。果然他沒有什麽線索。可是他如果尋到了為什麽還要來找你?”閻須彌不答,奪過信去,顧自看信。看完後,把信收了起來,問道:“你今年多大歲數了?”
“你問這個幹什麽?”
“看你青春年少,為什麽總想著六十年的飯做一餐吃掉呢?時候一到,你自然什麽都知道了。”
陳求福受了他一通搶白,甩袖子就回後麵宅子去了,當然不是生氣,明早辰時上路,他還得把自己沒看完的幾本陸小鳳收好,帶到田莊去看,在這個沒有電視、DVD和因特網的年代,長夜實在漫漫。閻須彌也無暇多理會他,拉著王善樂安排車馬,苦力等等,事情還多得很。關城門前已經派出兩位夥計出城往西林莊莊頭何大先生處報信,打點前站事宜。廚房孫二爺自下午即出去采買調味諸料,以備西林莊田獵烹調之用。這一天聚仁昌上上下下,直忙到深夜,方才安靜下來,隔壁的幾位老板聽了消息,少不得過來找到閻、王二人,相托代購一些田莊土產,鹿、麅、野羊、野鳥之屬,閻須彌囑王善樂一一記錄,開了單子存在柳子處待辦,各位老板千恩萬謝地去了不提。
晚飯和平日裏一樣,在芙蓉堂上吃的,也許是勞累了,閻須彌食量大於平日,陳求福還是稍稍吃了一些就停了箸。
“我們去呆多少天?”陳求福問道。
“散心而已,在城裏悶得太久,無益身心,我們巡視一下田莊,查對一下賬目收支。”閻須彌說到這裏,看到陳求福的臉已經驚得扭曲了,忙說:“是我查,我來查。我們主要是去打獵,到終南山裏麵搞幾天戶外。”陳求福虛驚一場,說:“打獵還差不多,查賬的話鬼才和你去,還拉上裴公子,虧你想得出。”閻須彌搖搖頭,歎道:“江山信美,終非吾土,何日是歸年?”說罷竟沒了食欲,把筷子放在桌上,擺擺手,讓角娘、羽娘上來收拾碗筷。
小桑端上來一壺茶,倒了兩杯,陳求福和閻須彌兩人用茶漱了口,讓她端下去。大桑再端上另一壺,卻是冰水,倒了兩杯,兩人在油燈的燈光下邊喝水,邊又敘了些閑話。閻須彌往旁邊一看,商韶用右胳膊支著頭,坐在旁邊已經似睡非睡,對陳求福說:“睡了吧。”說罷把商韶叫了起來,端走一盞油燈,回宅換洗歇息去了。大桑、小桑想起明日便要出城上西林莊,還要入終南山打獵玩耍,喜盈盈的,推著陳求福把冰水喝完,拉著回內宅去了。
整個長安城都睡去了,隻有大桑和小桑,在服侍陳求福睡了之後,還在那裏說話,西林莊如何,終南山如何,獵犬獵鷹,瀑布小溪的談得起勁。
夜漸漸深了,陳求福宅子的燈火也終於熄滅了。

第五節 西林莊
車隊上原,遠遠地就望見裴航策馬立在青龍寺門外大道之旁,後麵是他的僮子葳蕤,兩人騎的都是大宛良馬,馬尾和馬鬃都梳得整整齊齊,結了辮子,兩人都是一身獵裝,英姿勃發,看得來往的路人(特別是大姑娘小媳婦等等)眼睛閃亮。
裴航馬前掛著一口長柄劍,劍身闊大,劍柄上還綴著火紅絲線編織的流蘇,背上一張勁弓,鞍旁箭袋裏滿滿的是第一等的黑杆雕翎羽箭,葳蕤隻斜背著一隻明黃色的錦袋,裏麵放的是名為《清越》的橫笛。
另有一輛大車,裝著些行李什物,趕車的車把式虎背熊腰,顯見得也是一條硬漢。
“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車中做員外狀的閻須彌遠遠望著裴航一夥的氣勢,心裏暗暗感慨,隱隱地又有些慚愧,想了一想,扁扁嘴,忽然又看開了,眉頭舒展開來。
坐在他旁邊的陳求福也看傻了眼,“超男,這是真正的超男,內外俱美,文雅之中又有勇武男兒的雄風。我看超級男生那夥妖精見了他都得自宮。奶奶的,咱倆也出去騎馬吧,坐在車裏和個娘們似的。”
閻須彌不理他,“福爺,沒那金剛鑽,不攬瓷器活,要騎你出去騎,反正馬匹我們也備的有。”說罷舒舒服服躺靠在椅背上,突然哼起兒歌來,“老太婆,尖尖腳,汽車來老跑不脫,轟隆轟隆雷下河,河頭有個鬼腦殼!”
車隊緩行,終於和裴航一夥會合了。
裴航也不打話,招柳子過去,問明了去向,揮手指示他那輛車的車把式加入陳、閻兩人車隊的隊尾,自己一夾馬腹,和葳蕤當先策馬去了,大宛的駿馬,果然名不虛傳,在長安無比寬敞的大街上跑起來更有如迅電一般。
閻須彌一擺手,車把式一揚鞭,他們的車隊跟著南門去了。三個丫鬟坐在第二輛車上,所謂三個女人一台戲,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後麵是廚子柳子的車,五位廚娘分為兩組,押著兩輛帶著什物、作料的車子。十來個昨日晚間從西林莊趕來的莊丁騎著馬在車隊四周護衛著車隊。一行人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緊不慢地出了南門,向西林莊進發。
一出城門,離開了城市的浮華和喧囂,仿佛天地也靜了下來,再沒有那麽多欲望,人心仿佛立即變得樸實起來。
我們中國古代的氣候較現在溫暖得多,因此各地的河水都很寬,湖泊也很大。其時人類的活動還遠沒有工業革命之後那麽有效率,很多的地方都還覆蓋著茂密的植被,各種動物和植物生活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官道上整理得還好,官道的兩邊,大部分都是幽深的林子,夏季裏的時令花朵都在盛放,官道上也彌散著一股自然的芬芳奇味,陳求福聞了,想起來金勝昔曾經嘮叨了好長一段時間的一個香水的名字——歡沁,這個名字倒真是不錯。不過陳求福最終還是沒有給她買,理由是我東方人種的進化完全得多,不但毛發沒有歐洲人那麽濃密,而且沒有什麽體味,歐洲人喜歡用香水是為了蓋住身上濃烈的體味的。金勝昔鬥爭了幾回,終究胳膊扭不過大腿,雖然這大腿上被扭得已是遍地烏青……陳求福的判斷是,在香水問題上,自己屬於慘勝。
裴航和葳蕤兩人興致勃勃地衝來衝去,完全不將養馬力,一陣狂奔,到了車隊前麵很遠之後,回轉頭又一路狂奔回到車隊之中,興高采烈的,如此反複了幾次,閻須彌忍不住向裴航高聲招呼:“老大,你今天難道是打了雞血麽?”裴航聽了一愣,正欲詢問,轉眼一見旁邊陳求福一張已經是笑得合不攏來的大口,也就懶得再問,馬鞭一揚,掄起風聲,馬兒聽見,立即發力,兩人兩馬衝出車隊,揚起一陣塵煙,又到前麵去了。
車隊轉過一個坡,看見前麵好一片林子,有分教,林子裏遍是數百上千年的鬆樹,怕沒有好幾百棵,中間幾棵最大的,分枝散葉,亭亭如巨大的華蓋,樹幹數人不能合抱。風吹過來,鬆濤如怒,令人肅然。
官道就從這巨鬆林邊過,林口一棵大鬆樹下,卻搭著一個茅亭,原來是個茶鋪。此時已經是正午日中,馬車裏悶熱得很,閻須彌趕緊讓車把式催著馬趕快到達茶鋪,避過中午的太陽再說。
車隊一停,這下子茶鋪可熱鬧了,大車被趕入鬆林的陰涼處,車馬式和莊丁自喂馬,歇腳不題。陳求福等人占了茶鋪半拉子地盤,眾人分幾張桌子坐了,大桑小桑和商韶使喚著宮娘等幾個仆婦把車上的應用物品搬下來,待在這裏做好中飯吃了再繼續上路。
“你不覺得我們來過這裏麽?”在茶鋪的茅亭一角剛剛一坐下,陳求福就迫不及待地問閻須彌。
“肯定來過,《仙劍》裏麵林月如死了以後那一關的神木林嘛,過了那裏,才能見到白苗。”閻須彌說,“好像還來了不止好幾遍,有個鳥人取存檔十多次才衝出去的。”
陳求福不好意思地怒了,“你倒是一次過了,用了整人專家,算個屁的本事。”
“不過這裏還真象。”
“是啊。”
“‘狂徒’那夥人可能也穿越過吧。”
“你的想像力最近已經超越‘狂徒’了。”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那都是朵朵永不凋零的花啊。”
“真正珍貴的東西,珍貴的人,我們失去了,如指間的清風,再也抓它不住,時間越長,就越是想念,而且是不斷的想念著,無法停息。”
兩個人沉默著。
《仙劍奇俠傳》是他們認識一段時間後,陳求福推薦閻須彌玩的,讓他趕上時代。
玩的是仙劍一代,一玩就很迷,不幸玩出結果來卻是個悲劇,把閻須彌給傷了,傷得痛哭流涕。
趙靈兒使用全身靈力,決定完成她母親未完成的事情,以自己的身體自身爆破封印了拜月教主。夕陽中,李逍遙和阿奴站在屋頂,隻看見趙靈兒的天蛇杖回到地麵,卻不見趙靈兒的身影。李逍遙終於要離開白苗,踏上回歸故鄉的道路,不舍的阿奴在山頭吹起送別的笛聲。在回往故鄉的路上,李逍遙卻遇見了還魂的林月如,正抱著趙靈兒留下的孩子,等待著李逍遙……
水獸複活浪滔天,捐軀隻為除妖患。香魂一縷隨風散,芳容幾時入夢還?
願君莫忘舊纏綿,來世再續前生緣。細說長路多情戀,難憶當時幾悲歡。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仗劍江湖夢已遠,浪漫唯有奇俠傳。
後來的幾代仙劍,閻須彌說什麽也不再碰了,很奇怪的是,陳求福也是如此。後來他們又打過很多遊戲,也有喜歡的,但是仙劍真的很不一樣,至於為什麽不一樣,他們也說不出來,就是不一樣。一個遊戲做成那樣,對很多人而言,那已經不是一個遊戲,而是一段人生的回憶和經曆了。
馬蹄得得,裴航來了。
閻須彌卻不理會他,顧自翻來覆去地哼著那首小曲,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
一朵花
美麗青春好年華
好年華
姑娘長大不可留
不可留
留來留去
留來留去成冤家
啊姑娘十八一朵花
一朵花……”
哼著哼著,聲音越來越小,又似乎忽然變得有些哭腔在裏麵了。
陳求福隻有連忙招呼一下裴航,“瘋跑了這半天,坐下來喝杯茶歇歇吧。”
裴航滾鞍下馬,手撐著茅亭的欄杆一躍而入,在陳求福對麵坐了下來,笑道:“你倒眼利,確實跑得累了。”
此時店家把衝好的茶端了上來,三個人不再廢話,也許是累了,於鬆林中的涼風送來的香氣中,顧自喝茶。
他們正喝茶的當口,又陸續來了幾撥歇腳的人,茶亭裏麵慢慢熱鬧起來。其中的一撥,四五個人顯然是走江湖的樂團,帶的家夥都是樂器,內中卻還有一個天竺來的老頭子,花白的頭發披散著,腰間斜掛著一個笛袋,看那笛子尺寸卻比中原笛子要大些。喝了幾口茶,聽見茶亭外麵時有時無的鬆濤聲,老頭子眯著眼睛,隨著外麵鬆濤的節奏在桌子上旁若無人的按起鼓點來,嘴裏還輕聲地念念有詞,答,答答答逮,逮逮答……
葳蕤見那老頭子掛著個笛袋,本就好奇,這時見老頭子顧自在那裏發癲,仍不住望著他偷笑出聲來。
老頭子聽到笑聲,兩眼一睜,瞪著葳蕤,直看得他心中發毛。
“這把橫笛讓我用一下吧?”老頭子忽然說道。
“給他吧。”在旁邊也早已注意到那老頭子的裴航對葳蕤說道。
老頭子接過葳蕤從錦袋裏拿出來的“清越”,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回,一直到他的眼睛裏似乎要湧出淚水的樣子。他到底看見了什麽?
爐子上的水燒得沸了,滾水發出翻騰的聲響。
此時“清越”奏出的笛聲卻是那麽的渾厚有力,和裴航,又或者閻須彌吹出的曲調截然不同,老頭子花白的頭發被鬆林中的風所吹動,頭發的飄舞仿佛也帶著笛聲中的韻律,深沉的曲調在巨鬆林裏回響,每個人的心神,都被這曲調所完全吸引。
一曲終了,天地間闃然無聲。
過了很久,裴航終於能夠開口問他:“這個不知道是什麽曲子?”
“這是雲曲,是我們那裏的人祈雨的曲子。”老頭子說道。
“恐怕不隻是這樣吧。”裴航說。
“這位公子真是一個聰明的人,”老頭子歎了口氣,又接著說道:“我給你們說個故事吧,這個故事在我心裏放得實在太久,今天我必須要說出來了。”
我曾經見過一把和你的笛子一樣古舊的,但是那把笛子的主人從來不是我。
之前我在你們西域的地方,漂泊了很多年,後來入陽關,來到中原,又漂泊了很多年,我也已經記不得到底有多久了。我離開我的故鄉已經很久很久,家鄉的語言我也很久很久沒有說過,現在即使見到了從天竺來的人,我也沒有辦法和他用家鄉的語言說話了。
我仍然記得,那天是六月十五,我是在十度寺碰見那把笛子,碰見那把笛子的主人普拉迪勇納的。人們都來到十度寺慶祝香格朗迪節,鄰近村子裏麵的少女們也趕來祭供。
那個時候,普拉迪勇納是佛寺裏麵的學生,一個熱切、誠懇的學生,對於音樂有一種近乎癡迷的愛好。
普拉迪勇納一整天都在十度寺的人群之中尋找著一個人,雖然一整天都沒有找到,但是他還是在寺裏擁擠著看各種表演的人群中穿行著,熱切地四處打望,他聽說偉大的音樂大師蘇爾達斯也來了,他相信這位非凡的音樂大師必定有其與眾不同之處,必定能指點他到達音樂殿堂的更高境界。
突然,普拉迪勇納發現人群之中,正有一個人在瞧著他,這個人衣衫襤褸,但卻氣度不凡,隻有久曆音樂之海的人才能有那樣的氣質。
那一定就是蘇爾達斯!
普拉迪勇納正想向那個人走去,那個人卻先向他點頭致意,招呼他走出人群。
“我的名字是蘇爾達斯,從阿班底來,你不是在找我嗎?”
普拉迪勇納感到很驚訝,“你怎麽知道我在找你呢,蘇爾達斯大師?”
“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你了,那個時候你還是個娃娃。從前我每次到伽雅去,都要拜訪你的父親,那時你還是個娃娃。”
“大師,您現在住在那裏?”
“這些時候,我都會在河邊那座老廟裏麵,你有空的時候,可以從佛寺來看我,但是不要帶別的人來,除了你,我不希望在廟裏會見別的人。”
盡管有些疑惑,普拉迪勇納還是高興地答應了。他是那樣的喜悅,仿佛看到更高境界的煌煌音樂之門在他麵前已經緩緩打開。
普拉迪勇納和蘇爾達斯分別了。
天雖然還沒有黑,但是已近傍晚,少女們也開始結伴從寺裏回家了。
普拉迪勇納帶著那樣喜悅的心情,在少女的行列中尋覓蘇南達的身影,他是多麽希望立刻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悅啊!
可是他一直都沒能看到蘇南達的身影,時間已晚,佛寺的希伯拉德大師是個要求嚴格的人,他隻有帶著一些遺憾,下山向回佛寺走去。
走到山下,向河邊看去,已經可以看到那座老廟了,古舊的圓頂,在落日的餘暉下麵反射出光暈,他站住腳,定定地看著那座老廟,舍不得把目光離開。
忽然有人扯他的衣袖,轉過身,一張喜悅的臉龐映入他的眼睛。
“啊!蘇南達,你在等我麽?我到處找你都找不見。”
少女的臉上現出害羞的暈紅,她委屈的說話了,“我一直望著你的,你以為我沒有看到你在做什麽嗎?你隻顧得瞧旁的人了。”
“相信我,蘇南達,我真的找你了。”
還沒有等到普拉迪勇納做更多的解釋,一群少女已經從山路上走下來了,她們一走近,蘇南達急忙加入了她們的行列,離開了普拉迪勇納。
普拉迪勇納心裏一陣沮喪,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起步回佛寺。
走著走著,月亮出來了,天地間的黑暗變得明澈,今宵正是滿月,山巒和田野都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之下,遠處的樹林和草地卻籠罩在一片輕柔的薄霧之中。
十度寺的人已經散盡,黃昏的鍾聲也早已靜寂了,普拉迪勇納急急地向佛寺趕去。
忽然他看到前麵的樹後躲著一個他熟悉的身影,他差一點喜悅地叫起來。
啊!是蘇南達,的確是蘇南達在那裏等候著他。
她的臉龐在柔和的月光下顯得更加的美麗和親切。
“你為什麽也不聽我解釋,我是真的有些生氣了,蘇南達。”普拉迪勇納有些埋怨地說。
“是誰的錯?你一整天都擠在人堆裏看熱鬧,而我卻一直在廟裏等著你。”
“你看到我了怎麽不叫住我呢?”
“那怎麽行呢?我的女伴一直在我身邊啊。下午我想辦法一個人呆著了,可是你就是不來。”
“我知道了,是我不對,你聽我的解釋吧。”普拉迪勇納聽了蘇南達的話,眉頭舒展開了,“下午我並不是在貪看熱鬧啊,我在找一位阿班底的音樂大師,蘇南達,你並不是不知道,我是多麽地渴望有一位非凡的老師來指導我啊!我現在總算是見到他了。來吧,讓我們坐在這河邊,我身上帶著笛子,我來吹段笛子給你聽吧。”
他們兩人一起走到河邊坐下,普拉迪勇納拿出笛子,開始為愛人吹奏,但是蘇南達卻覺得這笛聲甚至沒有以往的動聽了。
普拉迪勇納也覺得自己今天明顯不在狀態,蘇爾達斯的模樣卻在他的腦際越來越清晰起來,他的身材瘦削而幹癟,臉龐怪異,有一股讓人說不出來的煩惡感,穿著一件土紅色的衣服,像褪色老舊的羊皮紙一樣,為什麽會這樣?我為什麽找到的是這樣一個人呢?
……
第二天的清晨,普拉迪勇納來到了河邊的破廟。
這個老舊的廟荒廢已久,裏麵連神像都沒有了,牆上的裂縫裏麵還可以看到蛇盤踞在那裏麵的身影。蘇爾達斯竟然會在這裏歇腳,普拉迪勇納有些困惑。
這時候在廟裏堂上盤腿坐著的蘇爾達斯也看到了他,說:“我們在外麵說話吧,這裏頭很黑。”
兩個人走到院子裏,蘇爾達斯看著普拉迪勇納,倒是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你是他的兒子,你肯定行的,你一定行的,我知道。”他翻來覆去地說了幾遍同樣的話,然後突然直直地盯著普拉迪勇納的兩眼,說:“你的父親是我們這一代人裏麵笛子吹得最好的一個,沒有人比他更好了,你從他那裏學到了什麽?”
普拉迪勇納看著他熱切的臉,突然又覺得蘇爾達斯的臉上似乎能夠找到很多年,很多年日複一日的單調練習的痕跡,如果說一個搞器樂的人有天賦,那麽他絕大部分的天賦一定是用日複一日的練習得來的,隻要察看特定部位的傷痕,又或者關節、皮膚的細節,就可以判斷出來他練習的是那一門樂器,水平如何。曾經有人對貝多芬說,我真羨慕您在鋼琴上麵的那天才中的天才!據說,貝多芬隻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回答是苦澀的,如果你能夠在二十年裏每天從早到晚地練習,堅持下來,你也一樣具有這樣天才中的天才。
“我的父親教我的笛子,花費了很多心血。”普拉迪勇納回答說。
“那麽你一定會吹奏《雲曲》了。”
“我學過,但是並不是我最拿手的。”
“那末讓我聽一聽吧。”說罷,蘇爾達斯走到院子裏麵一棵鳳凰花樹下麵坐了下來。
普拉迪勇納沒有問為什麽,拿出笛子,轉過身,麵朝南方,也就是伽雅小城的方向,那個他親自舉火把父親的屍骨火化的地方,開始吹奏起這首《雲曲》來。普拉迪勇納是個有天資的人,又經過父親的悉心指點,蘇爾達斯沒有料到他吹的竟然是這樣的好,他的臉上現出了喜悅至極的光芒,就像沙漠中一個幹渴瀕死的人挖出了泉水一樣,他整個的身子似乎都在微微地顫抖著。
曲終,蘇爾達斯從樹下跳了起來,快步跑來,激動地把普拉迪勇納抱了起來,說:“孩子,你父親應該為你感到驕傲,你一定行,我的直覺是正確的。”
聽到蘇爾達斯這麽說,普拉迪勇納非常高興。
“孩子,現在我可以放心地告訴你一件事,這是很秘密的一件事情。老實說,我也一直在尋找你。聽說你的父親去世以後,我就知道,隻有你才有這個本事來幫助我了。神在保佑著我們,我們終於會麵了,而且你確實沒有讓我失望。但是在我告訴你這個秘密之前,你必須向我保證,決不泄露這個秘密給別的人知道,哪怕是你最親密的人也不行。”
普拉迪勇納很驚訝,我們昨天才剛剛認識,他到底會透露什麽秘密給我知道呢?但是最後年輕人的好奇心壓倒了一切,他向蘇爾達斯嚴肅地做了保證。
蘇爾達斯走出院門,把四周都打探了一遍,確認沒有旁的人在外麵,走回來,把院門掩上,然後扯著普拉迪勇納一起坐在樹下,壓低了聲音說了起來。
“你看到田野對麵的那個土丘了吧?古代的時候,那個土丘上麵有一座供奉文藝女神薩拉斯瓦蒂的神廟,這個廟雖然並不是非常大,但可不是一般的神廟,隻要有技巧高超的笛手能夠在七月裏滿月的那一天,坐在土丘上麵,吹奏出足夠美妙的《雲曲》,那麽,我們的文藝女神就能在吹笛人的麵前現出真身!如果那個吹笛的人能夠接下來的三個滿月都能做到這樣,那麽他就能夠獲得薩拉斯瓦蒂女神的恩惠,完全精通音樂各般精妙的手段,領悟音樂的全部奧秘。這個人必須得是個未婚的年輕男子,也許這樣他的笛聲裏麵才會有愛意,像我這樣的老頭子,已經無法做到這一點了,這也是我尋找你的原因。”
普拉迪勇納聽到這裏,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薩拉斯瓦蒂是所有學問和藝術的庇護女神,關於她的各種各樣的神話,他從小就聽得夠多的了,但是蘇爾達斯竟然說自己能夠見到女神的真身,這是可能發生的嗎?還是蘇爾達斯在說瘋話?看他的樣子,卻不象是神經失常了那。
“你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我是很願意的,可是,這難道是真的嗎?”
“你試一試就知道了,如果你同意,那麽我就在下一個滿月之夜為你做好準備。”
普拉迪勇納已經完全被這個秘密驚住了,說:“好的,到時候我一定來。”
看著年輕人離開破廟時彷徨的背影,蘇爾達斯咧開了他的大嘴,笑了。
如果你有所期待的話,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今夜又是一個良宵,又到了滿月的時候了。蘇爾達斯帶著普拉迪勇納來到了河邊。
天空陰沉,月光昏黃。
蘇爾達斯在一個骷髏頭中灌滿了油,放入燈芯,點亮了這盞可怕的“油燈”。接著他燃起一堆祭火,祭火熊熊燃燒起來,蘇爾達斯開始了他複雜的儀式,他次第拿出各式的奇奇怪怪的物什,弄弄這個,弄弄那個,口中不停地念著經咒。普拉迪勇納沉默地看著他,看著他那些神神秘秘的儀式。
他看到老頭子的眼睛裏麵閃著一種極度饑餓,又或者說極度貪婪的目光,他為此深為不安。
“我的儀式已經完成,現在就看你的了。”蘇爾達斯突然停了下來,對普拉迪勇納說道。
深夜的河邊,除了流水的聲音,更無其它。
深沉的《雲曲》蕩漾在靜謐的夜空,普拉迪勇納一吹起笛子,就忘卻了一切,大自然和音樂的精神融合在他創造的那純樸的韻律之中。
突然,昏黃的月光之中,田野上湧來了柔和明澈的光亮,在一個白熾的光團之中,現出了一位優雅端莊的少婦形象。普拉迪勇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知識和藝術的女神,這是真和美的女神,正現身於他麵前。在他緘默的驚詫中,他注視著女神的形象緩慢地消逝在空中。
普拉迪勇納仍然久久注視著回複昏黃的天空,他啞口無言。
“你這會子信了吧?我是不會騙你的。你可以回去了,我還有一些儀式要舉行。”蘇爾達斯的聲音驚醒了神魂出竅的普拉迪勇納。
思緒紛亂,疑慮叢叢,普拉迪勇納起身往回佛寺的路走去。
這是一段很長的路,他越過田野,走入樹林,樹林裏麵很黑,他正在摸索著穿過一片樹叢,卻見到一道亮光移過一塊林中的空地,那不可能是月光。
定神一看,他驚得幾乎要喊出聲來。
亮光來自一位少婦的身上。
她正是剛才自己在空中所見到的那位美人,她半閉著眼睛,仿佛在林間摸索著探路,麵容充滿了深深的哀戚。
就像墮入了魔宮,奇異的恐懼充滿了普拉迪勇納的心,他加快了步子,急匆匆地回到了佛寺。
他久久地不能入睡。
拂曉時分,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位美貌絕倫的女神被拖進了河裏,她掙紮著越出水麵,但河水又將她吞沒,她身上的光芒逐漸消失,黑暗蓋住了整條河流,一條大魚獰笑著看她掙紮,這魚卻長著蘇爾達斯的醜陋的臉。
第二天早上,普拉迪勇納實在忍不住,找到佛寺裏麵最淵博正直的布爾納沃爾騰師傅,把事情前後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睿智的布師傅開頭沒當回事,還以為小夥找他談情感問題,讓他做一回知心大伯,聽著聽著不對了,由驚訝,改為不安,最後坐也坐不住了,皺著眉,低下頭,背著手,急得在屋子裏麵走來走去打著圈子。
“這個蘇爾達斯長什麽樣?”他突然停了下來,抬頭盯著普拉迪勇納問道。
普拉迪勇納心慌慌的,結結巴巴地把蘇爾達斯的樣貌說了個大概,特別是給他深刻印象的那貪婪和饑餓的眼光,他這時回想起來,那是多麽可怕的一種眼光啊!
“孩子,他絕不是從阿班底來的蘇爾達斯。”
布師傅這句話像平地裏一個雷,把普拉迪勇納徹底雷到了,他哭喪著臉,靠牆站著,差點要哭出來:“那麽我到底做了什麽?我知道肯定有些事情是很糟糕了。”
布師傅比他好不到哪裏去。
“那個人是古納提亞,一個信仰難近母女神的遊方神棍,你也看到了他做法術的骷髏了,那是他的標記。”布師傅頓了一下,又望了一下窗外屋簷處蛛網上掙紮的一個小飛蟲,布網的那位狠心的主人,一隻斑斕花紋的蜘蛛,已經慢步逼近,眼見那飛蟲已是命在頃刻,歎口氣,不忍再看下去,他接著對年輕人說道:
“你聽著,普拉迪勇納,那已經是大約兩百年以前的事情了。一位年輕的音樂家,他就像你這樣熱心於音樂,也如你這般年輕,麵頰泛著健康青春的粉紅,手指瘦長而靈巧,他就住在那座薩拉斯瓦蒂神廟,那個時候,那座神廟是裝飾得非常精致的,用最上等的大理石和珍貴的木料裝飾著,四時花木蔥翠,孔雀在庭院裏漫步,裏外都浮蕩著自然的香氣和美妙音樂的旋律,那裏還有一眼奇妙的泉水呢。時間真是能夠改天換地,現在那裏隻有一些醜陋的蛇盤踞著,什麽都沒有了。”
“那位年青的音樂家,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我們隻知道,他最擅長吹奏《雲曲》,他會用絕妙的技藝來吹奏這個曲子,每當他成功吹奏這首曲子的時候,薩拉斯瓦蒂女神就會現身於他的麵前。從那以後,隻要有人能夠在那個地方吹奏出足夠美妙的《雲曲》,薩拉斯瓦蒂女神就會現身,並給予他音樂上的恩惠,當然,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傳說這兩百年來,很多頂尖的樂界高手都悄悄地去廟裏嚐試過,但能夠做到足夠美妙,卻實在太難。”
“但是我知道真正的蘇爾達斯在二十七年以前做到了,由於女神的恩惠,蘇爾達斯成為了他那一代人中最偉大的音樂家。”
普拉迪勇納說:“是啊,從我小的時候,我就仰慕他的威名,據說他的樂聲,能夠點亮暗夜裏的油燈呢!”
“我聽過蘇爾達斯的演奏,那的確是人間無二的絕技。”布師傅點點頭,言語間露出無比神往之色。
停了一停,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臉沉了下來。
“不幸的是,女神顯身的時候,蘇爾達斯碰巧還帶著一個伴,女神允諾也實現他一個願望。”
“就是古納提亞吧?”普拉迪勇納猶豫而擔憂地問。
“是的。他本來名氣倒也不算壞,但是見到女神的美色,這個瘋狂的家夥卻對女神說,他的願望是擁有女神本人。女神隻是平靜地告訴他,這是非分之想,就消失了。但是古納提亞卻從此從未放棄過這個念頭,這之後他發了瘋了學習各種巫術,我們後來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從你剛才說的,看來他終於施展了他的計謀,你趕快回河邊看看他還在不在那裏罷。”布師傅不說話了,似乎很沮喪的樣子。
普拉迪勇納趕緊跑了出去,到了那座荒廢的廟,廟裏空無一人,正如他害怕的那樣。
他轉身就去找了蘇南達,告訴她說,他有要緊事情,要離開一段時間,但是會很快回來的。
當天,他離開了佛寺。
一年就這麽過去了。
普拉迪勇納一直在尋找那個擾亂了他生活的人,他幾乎走遍了全國。
但是那個人卻一直毫無蹤影,沒有人聽說過那麽一個人,有的時候,普拉迪勇納自己都會覺得,或者是他希望,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那麽一個人。
可是,這一年來,在學術界和藝術界出現的一連串怪事,無時無刻不在譴責著他的心。
米什拉古普答是個傑出的雕刻家,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在雕刻一尊佛陀像,佛像完工的時候,大家吃驚地在佛陀的麵容上發現了惡魔的表情。耶摩納加利耶是位著名的哲學家,他在這十二個月裏,思維突然混亂不堪,他不得不從基本原理開始,對他花了多年時光試圖闡釋的哲學原理的事業從頭再次返工。諸如此類的怪事,普拉迪勇納心裏非常明白,這是為什麽,他不知疲倦地繼續尋找著古納提亞。
終於有一天,他聽說烏魯村剛到了一個人,很象他描繪的那個遊方的神棍。他立即趕到了烏魯村,卻沒有找到古納提亞的蹤跡。
趕了整整一天的路,又找了許久,他覺得非常疲憊,於是他走到村頭的榕樹下歇腳。天還沒有黑,他坐在樹下,呆望著村外黃昏的景色,村外不遠有座小丘,丘上長滿了草木,一條狹窄的小徑彎彎曲曲地通向丘上。
小徑上忽然有了一個人影,從丘上走了下來。
這個人走近了,原來是個少婦,下來到池塘邊打水。
他端詳著那個婀娜的身影,閃出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從樹下站了起來,也走到了池塘邊上,在少婦的身後不遠處打量著她。
真的是她嗬!
這位少婦正是那個災難之夜,他在樹林裏看到的那位少婦,同樣的雙眼,同樣的美貌,但是她的身上已經失去了一切天國的光輝,顯得不可名狀的憔悴蒼白。
普拉迪勇納突然覺得害怕,他悄悄地躲開了,生怕讓她發現,他的腳步是那樣的輕。
第二天,他又回到這裏,看這婦人來池塘打水。就這樣,普拉迪勇納連著守候了幾個黃昏,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又一個黃昏,普拉迪勇納又看到少婦來到池塘打水,但是這一次,少婦把水罐放在池塘邊,她卻向水中走去,她的身姿是那麽的優雅,每一抬手仿佛都切合著韻律。
原來她是想采一朵睡蓮的花兒。
但是她又怕水太深,她正在那裏猶豫著。
普拉迪勇納終於走近了她。
“您能幫我采那朵蓮花嗎?”
“可以的,如果你能給我點吃的,現在我餓得很。”
“嗬,真對不住,那末先別管那朵蓮花了,到我的小屋去吧,我看看能給你做點什麽吃的。”
普拉迪勇納隨著少婦循著小徑走上了山丘,來到了丘頂上的一間茅屋,屋裏卻沒有別人。
“你獨個兒住在這裏麽?”
“不,一個出家人帶我到這裏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他常常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過個五六天他又會回來一躺。”
婦人用陶缽盛了碗米湯給普拉迪勇納。
“你以前在哪兒?家在哪兒?”普拉迪勇納言語有些呆滯地問她。
婦人正忙著用一個大盤為他盛米飯,聽到這話,抬起頭,有些驚訝。
“我的家麽?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那個出家人在前往維底夏路邊的一個廟碰到的我,當時我昏迷不醒,躺在那裏。關於我過去的生活,我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她的思緒仿佛飄向了遠處,茫然地望著門外草木的景色,仿佛在竭力回想從前的事情。突然,她開始絕望地哭泣,淚珠簌簌地從她蒼白的臉頰上滾落。
她擦幹了眼淚,端上飯盤給普拉迪勇納吃。
“我實在過意不去,沒有別的東西能給你吃,隻有一些米飯。還有一些幹蓮子,下次來,我可以做些甜食給你吃。”
普拉迪勇納確實是餓了,他大口吃著米飯。
“你夜裏獨自一人在這裏害怕嗎?”
“是的,我怕得很,總是聽到丘上草木間有奇怪的動靜,我總不能夠睡得平安。”
普拉迪勇納答應留一夜。
這一夜,大部分時間裏麵,他在和這位少婦交談。他發現她對自己是誰,連一點點模糊的記憶也沒有了,他很傷心。
早上,他離開了茅屋。但是,這之後的每一個夜晚,他都在丘下為她守夜,他一想到這位無助的少婦孤零零地被撂在荒涼的茅屋裏,就感到不安。
有的時候,在夜幕之中,他能聽到婦人獨自坐在丘上,在靜謐的黑夜中唱歌,歌聲奇妙地湧入他的心胸。
終於有一天,烏魯村的一個人告訴普拉迪勇納,他找的那個人回來了,在池塘裏沐浴。普拉迪勇納鞋也來不及穿上,趕緊跑到池塘,是的,在那裏洗發的人正是冒充蘇爾達斯的古納提亞。
兩人都是大吃一驚。
古納提亞早已不再希望遇見普拉迪勇納。
“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古納提亞低下頭,任水珠在身上流淌。
“是的,我明白你為什麽追著我。我不想瞞你什麽。你不知道,我現在是多麽後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孽,現在我生命的每時每刻都無時不充滿一種難以忍受的苦惱。”
站在池塘邊上,普拉迪勇納麵無表情地聽著,隨手折了一片荷葉,在手中搓撚著。
“我從一個苦行者那裏學到一些秘密的符咒,可以俘獲和控製任何人,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引女神現身。所以我隻能找到你,你的笛聲把女神吸引到你麵前時,我就施符咒捉住了她。當時我大概是瘋了,坦率地說,當時我也不知道那些符咒是否能夠捉住她,我很好奇,想試一試符咒的威力。現在女神失去神力,一切都亂了,我自己的腦中也是一片混亂,我再也不能夠奏出哪怕一小節流暢的音符了,這比讓我死掉更加痛苦。”
“現在怎麽辦?”普拉迪勇納不想聽他說的那些,隻想知道如何能夠挽救她。
“我也想解除我的罪孽,我回去找了那個苦行者,這才剛剛回來。他教會我一些新的符咒,可以解除我先前用的符咒的力量。如果用一些含有新符咒效力的水潑到女神身上,她就能恢複自由。但是我不能做到。”
“為什麽?”普拉迪勇納一聽就急了,催問著他。
“潑水的人會變成石頭!”古納提亞驚惶地說。
“你別生氣,普拉迪勇納,你看我的處境吧,反正已經做了孽,注定不得好死了,我就了此殘生,還能在死後盼望來生,如果變了石頭,那我就永遠完了。”
普拉迪勇納腦海中閃現出孤零零茅屋裏麵那少婦的蒼白憔悴的麵容,沒有一點的猶豫,他說:“我來潑水。”
“你仔細考慮一下吧,”古納提亞驚訝地勸他,“我可沒有開玩笑啊!”
“給我那種水。”普拉迪勇納堅決地說。
古納提亞帶他上丘,他仍不放棄,又說道:“我已經害過你一次,這一次我請你再考慮一下吧。不要抱任何僥幸的希望,誰也救不了你,你的生命將永遠喪失,甚至女神本人也無能為力,這些符咒是不可解的,女神也沒有辦法救你。”
“請你不用擔心了,我們上去吧。”
到了丘頂,他們看見少婦正坐在茅屋外麵,她好像很高興見到普拉迪勇納。
“你離開後,我一直想念著你,你說過會再來的。”
普拉迪勇納聽到她這麽說,眼眶濕潤了,但強忍著對她微笑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她進屋為普拉迪勇納拿吃食時,古納提亞再次問他:“你真的不後悔麽?你的家人怎麽辦?還有那個山道上攔住你的姑娘?”
“別再說了,給我水吧。”
婦人出來了,給普拉迪勇納端出上次說過的一盤甜食。
過了會,她拿起水罐,下山到池塘取水去了。
“拿好這碗水,”古納提亞把帶有符咒威力的水遞給普拉迪勇納,“先讓我離開,等女神回來,把水潑到她身上。”說完,古納提亞仿佛從不認識普拉迪勇納一樣,深深地望他一眼。
然後,古納提亞迅速收好自己的東西,背上行李走了,留下普拉迪勇納一個人坐在茅屋裏麵。
普拉迪勇納突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留戀故鄉的感情。望著這黃昏的暮色,他想起他的母親正在伽雅的家中期盼著他,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去看他母親了。
他又想起了蘇南達,蘇南達也在思念自己吧?這一年來她還好嗎?
這個年青的人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想家的感情。他喉嚨哽咽,眼睛充滿淚水。
少婦回來了,普拉迪勇納拋卻一切念頭,在婦人走近時,他迎上前,愧疚地說道:“我犯了大錯,盡管我當時不知道,但是不管怎麽樣,我必須彌補我的罪過。”
婦人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你真的記不得你從哪兒來的了嗎?”
“怎麽了?在前往維底夏的路邊……”
普拉迪勇納端起古納提亞給他的碗,潑了一些裏麵的水在她身上。
她似乎驀然驚醒。
普拉迪勇納流出了淚,他繼續潑著水,頃刻間,他渾身激動,淚水一瞬間就消失了,溫暖的光芒開始從女神身上放射出來,他看到的是難以描摹的美麗形象,感到的是不可言狀的衷心喜悅。
然而,當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在最後一刹那的知覺中,他記起了母親的慈祥麵容,正在伽雅的家中憑窗眺望,熱切地等待遊子歸來……
在佛寺的希伯拉德大師主持下,一名少女正式加入了僧團,她的名字是蘇南達,正是這方圓數百裏內最富有地主的女兒,那個在滿月夜裏,坐在河邊聽笛的少女。她已經拒絕結婚,這一早年開悟棄世的舉動贏得了佛寺裏所有人的尊敬和同情。她在佛寺裏始終愁眉不展,鬱鬱寡歡。
每當月明之夜,她總是佇立在佛寺的石階上,凝望伸展在輕柔夜霧中的曠野。
誰能告訴她,他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每天清早,她盼望他能在白天裏回來。白天過完,她等待他黃昏歸來。黃昏進入黑夜,她依然獨自在台階處等候。熱切地諦聽腳步聲,等候那個告訴她說很快就會回來的年輕人。他說過,他要回來的。
深夜她入睡後,有時,會做一個奇怪的夢。
在某處小丘的頂上,有一尊石像,被一大片蘆葦和竹子遮擋著,她看不清石像的麵容。強風吹拂著茂密的蘆葦和竹葉,發出的音響,像是深沉的《雲曲》。
在破曉時分,夢兒消失,她醒來後,感到一切虛無縹緲,而又神秘莫測。在白日的光照下,她不能解釋這一切,但她感到她必須等待下去,他說過,他要回來的!
(注:《雲曲》故事,係毗菩提菩山所寫,看了黃寶生老先生的譯作,一直不能忘懷,改寫在這裏,與大家共享。)
茶亭的人都被這個故事吸引了,聽到結尾,連最鴰噪的人也鴉雀無聲。
葳蕤悄悄地抹了抹淚。
閻須彌隻是不錯眼地盯著老頭子,時而又看看他的大笛子。
故事結束,聽故事的人也慢慢散去。
終於,老頭子蹣跚著和樂團的人上了路,破舊油汙的笛袋在他腰間搖晃,載著他們幾個人的車子在人們的視野中漸漸消逝了。
其它幾桌的客人喝罷了茶,也陸續起身趕路。
陳求福貪這鬆林涼爽,賴著不走,反正是投莊閑住,也不急於趕路,大家也就無可無不可,繼續歇在茶亭處。
“他就是古納提亞。”
閻須彌突然說。

第六節 何莊頭
將杯中的茶水一口喝幹,“歇好了嗎?”,閻須彌喊了一聲。
“好了。”卻是柳子上來應的。
“走吧。”閻須彌招呼道。
車隊離開了巨鬆林,離開了這個茶亭,重又上路。閻須彌神色凝重,從葳蕤處要了笛子,一直在車上反複吹奏著《卡門》裏麵煙廠女工鬥毆,卡門被抓之後的那段著名的笛曲,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麽。陳求福也少有的沒有問他,好像失了聲一般地在想自己的心事。
裴航帶著葳蕤也沒了賽馬的心情,乘馬在車隊旁邊小步跟著,一行人就這樣沉悶地往前走著。
車隊走了不知多久,忽然見前方天空有濃煙縈繞。
轉過一個彎,卻是一副慘無可慘的景象在前麵。
卻見先他們出發的車隊的車子還在熊熊烈火中焚燒,地上死屍遍地,不久之前,他們還活生生的在他們的身旁,喝茶,喂馬,打水……此刻已經是陰陽兩隔,血染黃沙。
一把笛子插在道旁一棵大黃桷樹的樹身上,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擱在枝椏之上,赫然已被剜去了雙目,眼眶裏麵直流出血來,凝在麵頰上。
古納提亞述說了他已經藏無可藏的心事,沒有多久,卻就到了他的歸宿,這是冥冥中的天意嗎?又或者是他已經提前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這時前方三箭之地以外,官道兩旁的坡上慢慢現出剽悍的乘馬武士的身影,他們一個個手執利刃,身披重鎧,獰笑著越過山坡,越來越多,最後在官道上聚結成一個銳利無比的馬陣,在前方等待著。不少武士的衣衫和馬鞍上,斑斑的血跡都還沒有幹透,個個露出的是豺狼見到新的犧牲品時那樣陰戾的眼神,後麵坡頂,一麵血紅的大旗高張著,飄揚的巨大旗麵上,繡著一個猙獰的黑色虎頭。
“黑虎!是黑虎!”車隊中很多人驚駭地叫了起來,很多人的血液都仿佛瞬時凝固了,他們知道死期已到,卻沒有任何辦法,每個人都知道,被黑虎攔截的車隊,從來沒有逃脫的活口。
不知所措之下,一陣騷動之後,反而是沉默和等待。
他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戰鬥、屠殺和死亡。
麵對須臾將至,步步逼進的死亡,車隊中不少的人,卻思索到一些在他們一生中至今為止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
“我從何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
“我死之後,靈魂何以自處?”
“人有智慧,為什麽卻會殺人?”
黑虎是關中最凶悍的匪徒集團,不信來生,隻求享受一天是一天,來去如急風,手段慘狠,悍不畏死,官軍曆年追剿了幾次,都被大敗,新近一次督陣的左羽林軍一位大將被陣斬以後,和其餘戰死的軍官一起,都被匪徒砍成了人形肉醬,連人頭都斬得粉碎,擺在屍橫累累的戰場上,朝廷官軍收殮之時,為之心膽俱裂。
車中陳求福掩口不語,一泡熱尿,差點撒在了褲襠裏麵。閻須彌卻很淡定,昂然下車走出,長刀在手,橫在身前,立在車隊前方,平靜地望著前方,刀把上的鮮紅綢帶偶爾隨風搖擺幾下,但是他握刀的手卻是那麽的穩,長刀在他身前紋絲不動,利刃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亮光。
“徑尺千餘朵,人間有此花!
今朝見顏色,更不向諸家。”
閻須彌念罷,再不說話。
最後一輛車的大漢拿出兩把鐵斧,緩緩走到車隊之前,和閻須彌並肩站在一起,凝視前方。他活動了一下雙臂,雙手舞動鐵斧,突然提速,運斤成風,隻見一團斧影。少時,大約是手臂全部活動開了,輕叱一聲,停了下來,斧影也在瞬間消失。
莊丁們見了,也各自勒住馬匹,扔掉馬上的水壺、幹糧袋等等負荷,也各拔刀在手,列成雁行陣,隻待匪徒發動,就便對衝過去。
自古艱難唯一死,既然已經死到臨頭,那麽就死得象個男人樣子吧!
人人心中,便是這麽一個念頭。
後麵車裏商韶等人卻並不驚惶,神色堅毅,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裴航卻不打話,驅馬便已經單騎馳出車隊,由慢而快,直向匪徒馬陣方向衝了過去,獵裝慢慢鼓滿了風,頭上的青巾也飛揚起來。
眾匪吃了一驚,陣腳於哄亂中稍動,定了一定,凶悍氣也被激了起來,當先幾個頭目拔出大刀,輕夾馬腹,馬匹緩步起跑,馬蹄敲擊著大地,發出沉悶的響聲,由緩漸轉急,一股濃烈的殺氣和讓人絕望的死亡陰影升騰起來。眼見得匪徒的馬陣就要全數啟動,就勢掩殺過來,這一邊,裴航的大宛馬也已經把速度提到了極至。
隻見裴航從箭袋裏麵拔箭,勁弓甫一拉圓,箭已離弦而出,對方一馬當先的匪徒右臂早中,大刀倉啷啷掉在塵灰之中。裴航的雕翎箭一支接一支地就在駿馬奔騰時射了過去,刹那間最前麵的十個凶悍賊頭的右臂都被穩穩地射了個對穿,十把血淋淋的大刀都還沒有能夠完全揚起,就已經全數接連掉了下地。
裴航的羽箭顯然淬了劇毒,十個賊頭相繼全身發黑,蜷縮,墜馬而死,其中一個身體健壯的,硬捱了一會,狂吼一聲,竟然痛得生生把自己眼珠子挖了出來,然後墜下馬去,臨死前一揮大刀,將旁邊一個匪徒由肩至腰砍做了兩截,心肺肝腸血淋淋的掛在馬背上。
大宛馬神俊非凡,裴航離匪眾已經隻半箭之地,裴航將勁弓一背,拔出闊身長劍,大喝一聲“賊輩!”,如半空中一個炸雷,宛如天神,高揚長劍,蕩起風雷之聲,衝殺過去,一股浩然之氣,直抵玄穹。
長劍劍身發著幽藍之色,顯見也是劇毒,一抹藍光映在長空裏,蕩出死亡的幻影。
匪眾中幾個死硬的便去摸弓,尚未拉圓,跟在後麵的葳蕤手中連環機弩早放,弩箭次第鎖住幾人咽喉,登時放倒,掉下馬背時,麵部也是早已全黑,更發出一股強烈的銷蝕性的惡臭。
陣前當先殘存的幾個次一等的黑虎頭目早已喪膽,發聲喊,掉轉馬頭四散逃命去了,眾小匪見勢不妙,也各自撥轉馬頭,抱頭鼠竄而去。
裴航追之不及,拉住馬仰頭狂笑,揮劍於空中虛劈,舞出無數劍花,大宛馬急促地打著圈子,鐵蹄將十個匪首的屍體踩得稀爛,長嘶一聲被勒住,終於停了下來,裴航興盡,還劍入鞘,一人一馬,立於道中。
遠遠望去,黑虎的逃兵已散落在天際,一層濃密的黑雲覆壓在天地交際之處,忽然一道巨大的閃電,帶著無比的威勢,斬向黑虎逃逸的方向,讓這幫匪類更是心膽俱裂。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是天地的公理,你欠了的,終有一天連本帶利要還得幹幹淨淨!
閻須彌長刀回鞘,右手掛著刀,向身邊放鬆了的斧手一抱拳,“景仰,景仰。”
“好說,好說。”那斧手也不多話,笑笑,收了斧頭回他車子去了。
“柳子帶兩個人把風,其他人收屍吧。”閻須彌向莊丁們吩咐道。
屍骸被收集起來,壘成一個柴堆,屍體就擺在上麵。
“得道西方去,蓮花處處開。
花開無數億,朵朵見如來。”
眾人在束束鬆枝閃動的火焰中念完,將鬆枝火把投向柴堆,來自塵土,仍歸塵土,今生已了,願逝者平安。
閻須彌拿著裝著古納提亞那隻古舊油汙笛子的笛袋,想了一想,終於沒有放到火堆裏去,而是交給了柳子。
匪徒的碎屍卻沒有收,裴航不讓收,沒有一個人想違背這個恩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裴航,橫屍大道的,那末就是車隊裏麵這些人了。
火漸漸滅了,屍骸都已火化成灰,就在那裏起土,壘了一座大墳。
祭拜畢,車隊重新啟程。
走了很遠,裴航在馬上回望,那火葬的煙雲還在那墳的高遠上空淤積未去,幾隻不知名的大鳥,在那裏的半空中盤旋。
人生如戲,每個人上場、下場,僅此而已,每個人都可以在這幕大戲之中展現生命瞬間的精彩,甚至留下永恒的精彩。這些畢命在此的不知名的人們,他們的生平如何,已經永不可知,那些隻屬於他們的秘密,永葬於斯。
生死之事,讓人感慨。
忽然聽到最後一輛大車上自己帶來的大漢,赫然唱起了薤露之歌。
裴航默然。
甫脫大難,每一個人都是那麽的疲憊。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又走了很長一程的路,轉過一大片桃林,西林莊在望。
此時慢慢已經入夜,夜色象一朵溫柔的花一樣包攏過來。
莊子中門卻是大開,一望見他們車隊的火把和燈籠,守候已久的一隊鼓樂班子開始吹奏起歡快的樂曲。
馬車裏正打盹的陳求福被樂聲喚醒了,閻須彌見他醒了,說:“到了。你看老何這老癲子,這次還整得這麽熱鬧,搞了個吹打隊伍,有模有式的。”
車隊加快了速度,一忽兒就到了莊門之外。
莊頭何大先生帶著莊裏人眾首領們在中門外麵迎接。他身材高大壯實,四方臉,濃眉毛,厚嘴唇,手大腳大,膚色略黑,麵目和善,胸襟開朗,說話聲音洪亮,稍帶些結巴。他在莊稼活上麵可是個老手,也很喜歡莊戶生活,對於城裏倒始終沒有什麽興趣。有一年閻須彌下鄉買糧,何大先生的糧食是最好的,買賣最後也就落在了他手上。提貨的時候,閻須彌帶的人搬錯了一袋糧食,差價不多,何大先生卻是渾身上下地不舒服,巴巴地追了三十多裏地,把搬錯的那袋糧食包給閻須彌掉換了過來。閻須彌做買賣多年,大小騙子遇到的太多,難得碰到這麽顆金子般的心,感動之下,硬是拉著何大先生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一聊,閻須彌發現何大先生雖然有些愛放大炮,例如自稱藍采和原名是何采蘭,還是他的親戚,閻須彌說我還是丹青宰相閻立本的親戚呢,惹的何大先生好一陣驚惶,之後才回過味道是在調侃他。但是閻須彌發現何大先生在這田戶事務上還真是個人物,果木莊稼、魚塘畜牧、園藝釀造、木工手工等等,都有豐富的經驗,而且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就是資本短了點。閻須彌當時正銷了一大批南布,狠發了一筆,於是做主拿了出來給老何把西林莊買了下來,三人入股,由老何經營,賬房卻由聚仁昌派遣。
老何也的確是個能手,蛋孵雞,雞生蛋,蛋又孵雞,雞又生蛋,生生地把西林莊這個小攤子整大了,除了種糧食、開魚塘、種果植木、牛羊豬馬雞鴨鵝什麽的也養了不少,莊子裏麵自己有個酒坊,一個木工和首飾工房,一個花房,終南山裏麵還有藥圃,林場和一個大獵場。因為莊子就在長安南麵的大路上,老何看終年借宿的路人不少,就勢又開了一個客棧,除了接待終年不絕的過路客商行人,到了後來,長安城裏想求清靜的各路人馬,也總喜歡在這裏定一個院子客住。西林莊的名頭一度比聚仁昌在長安還要響亮,閻須彌納悶過好一段日子,後來想想怎麽的也是自己的買賣,就想開了。
老何雖然是莊頭,但西林莊卻不是完全他一個人說了算,莊子有個“西林會”,加老何一共十四個會首,大事小情,都是會上商議,各個會首都是逐年入股的地主,所以西林莊的莊旗是白地,然後中心綴一圈十四朵石榴花。這個餿主意是閻須彌出的,他一直就認為集體農莊比單戶的生產效率要高得多,從實踐看,如果管理和分配製度合理,確實如此,附近的地主和農戶逐年地歸附,所以“西林會”也就擴充到了十四個會首。近年莊內適齡的子弟多了,何大先生打算請兩位教席,在莊子上開個蒙館。
“兩、兩位受驚了,萬幸無事啊,合莊上下都是歡喜,下午就盼著你們到了!”何大先生拉著剛下車的陳求福和閻須彌兩個人,話音裏麵都帶著點哭腔了。
陳求福正想答話,閻須彌先開腔了:“老何,我們要是死了,你更歡喜。”
陳求福笑著狠錘了閻須彌一拳,“媽的,總調戲老實人,不怕雷劈了你。”
何大先生也笑了,說:“那位神勇的裴公子呢?自古英雄出少年,不想今日能夠得見。”裴航正好下馬,連忙過來一揖。
何大先生端詳了好一陣,歡喜地說:“好一個文武雙全的裴公子!讓我們這些玩泥巴的,好生景仰。”
裴航笑道:“些微毛賊,天理循環,終有報應,我隻是替天行道。老伯執的是厚生大業,慚愧的應當是我才對。”
何大先生感歎道:“公子說的是,沒有力量,也就不配奢談什麽公義,對於這些邪惡的東西沒有不共戴天之恨,也就不會對人間的美事有衷心之真愛。如果邪惡的人聚集起來成了氣候,那麽我們這些良民,也將如此,怎能聽之任之。黑虎要是來犯我們西林莊,我這裏二百張強弓,就算莊子被它們血洗了,它們也不能得到個什麽好去!”
裴航聽得兩眼發亮:“正當如此!”
鼓樂更加熱烈了。
環莊的一道溪流的聲音也是那麽的歡快,溪邊的柳樹在夜風中舒展著枝條。
歡笑鼓樂之中,眾人入莊不提。
陳求福和閻須彌在莊裏各自修有一座院子,何大先生特意整理出一個客房院子,把裴航主仆安頓了。眾人換洗畢,於西林莊正堂——黃金堂上重聚。
堂上擺了一張大桌,何大先生坐了主位,裴航居於上席,陳、閻二人在旁相陪,喝了兩巡酒,一巡壓驚,一巡接風,四個人都是疏朗,沒有那麽多禮數,於是吃飯。沒有什麽菜肴,卻是幾碗荷葉飯,配一碗鄉村的蔬菜湯。荷葉飯是何大奶奶的拿手製作,也是炎炎夏日的快意飲食。取本莊剛收割的新稻米煮熟,配上鴨絲、冬筍、花菇、魚茸,熱鍋下蛋漿後將和好配料的米飯熱火快炒,炒香炒透,最後下蟹肉,炒好即按一小飯碗的份量,用鮮采荷葉包成一個個荷葉飯包,蒸到恰好。蔬菜湯是極普通的,取地產的時令蔬菜做湯,這蔬菜雖然普通,但是和現代人所常吃的化肥養出來的蔬菜味道截然不同,甘甜美味得多。
各人剪開自己碗中的荷葉飯包,荷葉甫開,一縷夏日荷香悠然彌漫至鼻端,滲入荷葉香味的米飯入口極是清爽,飯入餓腸,就著菜湯,眾人吃了,好生快活。
吃完飯,照例喝一道茶。何大先生喝不慣陳求福喜歡的那種衝泡的散茶,招待的依舊是餅茶,吃飯的時候,已有仆婦在堂上一角忙著煮茶。餅茶烘好後敲碎,碾細後過篩,放入水中煮好。
“揚子江中水,蒙頂山上茶”,蒙山是和峨眉山、青城山並稱的蜀中三大名山之一,何大先生所偏愛的,正是蒙山所產的蒙頂茶。
喝完茶,閻須彌和何大先生想談下莊戶事務,陳求福不耐煩起來,卻要拉何大先生下圍棋,裴航看他兩人一左一右,拉著何大先生兩隻手,互不相讓,形如拔河,不禁莞爾。
何大先生哈哈一笑,說道:“兩位在莊,也非一時一日,不忙不忙,倒是有場盛會,不可錯過。今年的中秋,教坊將有一場盛大的歡會,各道都會選送節目,梨園也會出人,做一場競賽。為了這場大會,教坊吳師傅帶她的徒弟們到本莊客住,潛心製作新曲舞,誌在奪魁。今夜正巧,是她們新樂舞的第一場合演,正好觀看,我們這就去吧。”
裴航聽了,眉頭一皺,有些躊躇,陳求福好奇心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他和閻須彌就跟著何大先生往莊裏最大的議事大堂走去。
堂內明燭高燒,一片明亮。樂伎分坐部和立部,正在演奏一首歡快的樂曲,場中十數名著嫩青色裙子的少女,正在演習踏歌之舞。何大先生引著他們三人,在堂上一角靜靜坐下觀賞,隨行的柳子、葳蕤、商韶等人也各自尋覓適當的座位,觀賞這難得的教坊合演練習。
舞伎們身姿曼妙,眼波流轉,踏歌而舞,青春的活力猶如明媚的春光,溫暖著堂上的每一個角落,青春,生活,生活是多麽的美好。何大先生微笑不語地看著,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往昔的青蔥歲月,有些出神。
曲終,舞伎們合攏後,整齊一禮,緩步退了下去。
背景的畫麵也隨即更換,由青綠的一大片寫意的柳林,換做了雲海蒼茫之中的天上宮闕。
不出閻須彌所料,接下來是霓裳羽衣之舞,據說霓裳羽衣舞源自天竺的婆羅門舞,也不知道是否如此。
獨舞的舞者緩步走入堂中,體態輕盈,高華若仙。
舞者的衣飾華麗至極,頭上一朵盛開的牡丹花飾,廣袖舒卷,如行雲流水。
神仙寂寞,流光容易把人拋。
沒有一句言語,舞姿卻仿佛述說著千言萬語。
眾人看得目眩神馳,仿佛入了天境,仙宮縹緲,煙雲霧靄,瓊樓玉宇,又似乎眾飛天、聲聞降臨凡境,天灑寶花落如雨。
舞畢,那舞者停在最後一個動作上,再也不動,似乎仍在深思。
良久,她回過神,站立起來,向何大先生所坐的方向遙遙一禮,娉娉婷婷地退出堂外。
合演練習就此收了尾,樂伎和舞伎開始收拾,堂上一改方才最後一支樂舞時的幽寂清冷,變得熱鬧起來。
“待到五月橘花開,花香牽人懷,故人衣袖香猶在”,裴航忽然聽到有人在他身後念詩,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心中剛剛叫糟,已然覺得有人在扯他的衣袖。
轉身一看,卻不是金牡丹又是誰!
裴航眉頭皺起,立時感覺頭大如鬥,喘不過氣來。
怎地在這裏碰見這魔中之魔的小煞星,偏生又不能得罪,隻能肚裏一迭聲地叫苦,往遠了瞄一眼,見葳蕤畏畏縮縮躲在後麵一根立柱之處,心下雪亮,必定是這廝亂走,被隨教坊來莊的金牡丹於堂上看見,順藤摸瓜找了來。
金牡丹和裴航一樣,都師從東裏百結,學習笛藝,卻是東裏百結的關門弟子,乃當朝戶部尚書金仁德之女,相貌雖是平平,但精靈智慧為常人所遠遠不及,笛藝更是驚人。
“裴二兄好悠閑那,聽說你今年是上京應試,怎麽不溫詩書,和了什麽狐朋狗友,來此田莊胡混?”金牡丹開門見山,就是問罪。
裴航聽了頓時更加頭痛,奮力擠出一個比較誠摯的笑容,“吾兄於西林莊主人有舊,來此換換空氣,你又到這裏來做什麽?”
閻須彌和陳求福隨何大先生走了過來,金牡丹向他們禮了一禮,正想說話,此時忽然有人在急喊她名字,告個歉,向喊聲處轉去了。裴航籲口長氣,向他們三人苦笑一下,閻、陳渾然不以為意,何大先生倒是象看出來點什麽,笑容有些含意。
四人也不說話,隻一齊走出門去。
夜色更深,管弦之聲終於亦絕,眾人散去各自歇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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